50-60(2 / 2)

藏玉骨 水初影 17733 字 16天前

“大人想得可真是周到……”未想这银两竟是楚大人给的,剪雪捂唇惊叹,感慨大人几时变得细心,将主子的烦恼都探查得一清二楚。

钱袋在衣袖中被缓缓攥紧,她不觉念起帐中寻欢后的丝缕温存,心乱如麻。

彼时在大人怀中静待了许久,深知自己必须离开,才能够不影响他的夺权之路。

承欢过后,温玉仪不舍地坐起身,想伸指取回掉落在地的素裙。

岂料大人先一步起了身,拾起裙裳,再为她小心翼翼地更起衣来,那慎重仔细的神情都被她望入眼里。

温玉仪未受过男子此番厚爱,顿然瞧出了神,含糊着话语,半晌抿起樱唇:“我可以自己来的……”

“过往皆是你服侍本王,今日见你要走,本王想伺候你一次。”

于此回得轻描淡写,楚扶晏不疾不徐地更着衣,似真将她捧于掌中悉心呵护着。

然而不久,素衣上的盘扣被扣错不少,连腰际的丝绦都被系得极为生硬。

她敛眉轻笑,又觉不合时宜,忙隐忍下笑意:“大人连衣扣都扣错了……”

她蓦然想起,府中的妙龄侍女甚多,大人多少应也会沾染些秀色,怎能生涩成这样貌……

莫不是受这厚宠的,她是第一人。

温玉仪极为费解,猜想他应未给姑娘着过衣裳:“我瞧着府上女婢诸多,大人怎对女子衣物还这般生疏……”

“那些女子本王瞧不上,你是本王唯一碰过的。”

问出的霎那,她便听楚扶晏肃声相回,话语冷得不容置疑。

那可真当是她的殊荣……

温玉仪暗暗思忖,低眸又见大人着手理起浅裳,将扣错的衣扣悄无声息地解下,再重新摸索着扣上。

几经折腾,她静默地看他走到书案边,提笔在休书上端正地签下了名姓。

叠好宣纸,大人将休书平静地地塞回信函。

他回身走至她的跟前,从了她所愿:“休书已签,予你自由。”

她得了自由,大人放过她了。

“大人勿念。”

一向恭敬地行着礼数,温玉仪拜得肃敬,随后再未回首,朝着府门端雅离去。

第56章

远处山水于于夜色掩映下似一卷泼墨画,行步过几道街巷,她却听着跟随在后的步履仍未歇止。

虽跟得谨小慎微,她仍是洞悉到了,至于跟从的是何人,一听那步调便知。

已说了就此止步,大人为何还默不作声地跟着……

思来想去,她忽地停步,回眸望那几步之遥的冷肃之影:“大人既已放我走,何必一路跟着。”

楚扶晏长身玉立,抬袖递出一物,低声启唇道:“这银两你拿好,总花他人钱财,你又当如何偿还。”

凝神瞧大人手中拎着的物件,竟是一个钱袋,她诧异一滞,不明他是从何处得知,她急缺银两的。

兴许他翻遍了整个寝房,察觉她未带银钱在身,便唤人备下了这钱袋。大人若留心起来,可谓是个极好的夫君。

此般想来,先前是她疑三惑四,将大人误解得太深了。

“大人如今也是外人,这银子我不能收的。”

一想现下已没了牵连,温玉仪柔声相拒,却避不及面前男子的深邃眼眸。

他闻言不悦,与往常般微蹙起清眉,凛然道:“即便是失了夫妻之名,本王也算不得外人。”

“不是外人,那又算何人……”断了夫妻间的干系,怎么还不算外人,她微然瞥开目光,小声嘀咕了一语。

哪知大人答得直言不讳,一刻也未作犹豫:“至少是有过雨润云温之好的,是曾经的枕边人。”

怎会有男子这般不知羞的……

温玉仪拿此人没了办法,无言收下钱袋,接过时忽觉这银包太是沉甸,便暗忖起大人究竟放了多少银钱在内。

“妾……”刚说出一字,就意识到道错了话,她趁势顿了顿,敬重言谢,“民女谢过大人。”

她断了与温家的血脉之系,断了与楚大人的夫妻之系,已是庶民无疑。

钱袋入袖,原想着在此处别过,她正欲辞别,忽感身子一倾,纤腰被人揽了上。

思绪再次被拽回时,她已发觉自己被轻拥在了大人的怀里。

“待定居后,可否告知本王身在何处?”

楚扶晏将她微许青丝别于耳后,随即沉声问着,唯恐她不愿告知,前思后想,发着誓一般正声又道:“本王绝不与任何人道,也不前来打扰。”

听大人所言,是渴求能知晓的,他想知她居于何处,想知她将来的住所,倘若哪日想来寻她,大人也能有迹可循……

心软成病,对大人再不可相拒,温玉仪听着他嗓音柔和似雾气,一字一字地沁在心上,便鬼使神差地应了。

“好……”

对这忽然来的温和措手不及,她轻柔应着,语声如同木棉花般柔软。

楚扶晏闻语颇为欣喜,深眸中的柔光微动,藏有期许地落下一言:“本王等你的书信。”

回想终了,面色轻染上红润之泽,她转眸一看身边的丫头,见剪雪正凝眉而思,眸光直直地俯望她衣袖。

剪雪寻思未

果,指了指云袖,好奇地眨了眨眼:“女为悦己者容,主子买这胭脂水粉,是要妆容给哪位公子看呀?”

言语极轻,仍被舆前的公子听进了耳中,赫连岐一拉车帷,得意地指向自己:“那还用说,美人儿自当是为我妆容!”

“非要为悦己者容,便不可为自己而容?”温玉仪肃然一哼,觉这位公子见多了世面,便再驳上一语,“再者说了,赫连公子见过的莺莺燕燕颇多,我自是比不得那些傅粉施朱的姑娘。”

赫连岐扬唇一笑,伸出一根手指无羁一摆:“那确是比不得,不过是她们比不上美人。”

“不与公子打趣了,今日歇脚于何处?”

再谈下去,可真要被这玩世不恭之人带偏了话,她遥望前方僻静窄道,喧哗声已离远。

将折扇朝前一挥,公子言笑晏晏着:“前方不远处便是香坊了,美人再等等就到。”

所到的香坊位于宅巷深处,四周种满了榆树。今时入了冬,树枝枯瘦裸露,待来年初春,定又是一番盎然绿意。

温玉仪静望门前牌匾,上头写着“云间香坊”四字,匾额由橡木所刻,多望上几眼便觉颇具雅致。

“恭迎少爷回府。”

马车还未停稳,几名府侍就娇妩着拥了来,个个体态轻盈,娇艳多姿。

原以为此香坊内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不想出门相迎的竟是大半府奴,她跟赫连岐的步伐行入堂院,望了半刻,也未见有他人前来恭迎。

院中之人寥寥无几,温玉仪心生疑窦,悄问着旁侧公子:“这香坊看着怪冷清的,令尊不在府上?”

“老爷说出一趟远门,将两位夫人与我那长兄一同带了上。”赫连岐似乎早已得知了坊中近况,习以为常地挥起水墨扇。

转瞬一思,这公子霎时喜笑颜开,侧目问向一旁的女婢:“所以这香坊如今是我说了算,我所言可对?”

女婢闻声娇笑,毕恭毕敬地答道:“老爷本就有意将此香坊赠与少爷,少爷命令之事,我等恭敬相从。”

“那都给本少爷听好了,给这位姑娘备一间雅房,再好生伺候去!”

听罢,赫连岐忙厉声吩咐,佯装一副阔气公子之貌,示意周围听命的府婢,此姑娘定是要好好招待的。

“奴婢遵命,”那女婢了然颔首,向她恭然一笑,便挪步安顿起来,“姑娘随奴婢来。”

这处香坊不算大,沿着院中小径未走几步就到了雅间,房内宽敞明亮,却莫名有一丝寒凉。

温玉仪命人取来了纸笔,执起墨笔在纸张上书下几字,缓缓折好放入了袖中。

主子这一举止尤显怪异,剪雪边收拾着一路背来的行囊,边问道:“主子是在和谁写书信?”

她敛目笑笑,决意明日一早送此信去邮驿:“将这所居之处告知楚大人罢了。”

“大人若知晓,会派人来捉拿主子的!”

丫头随口道出一句,但又觉没有什么借口可拦,毕竟楚大人待主子好着,应不会卑劣至此。

“他不会,”哪知主子回得轻巧,淡若云烟地道起了实情,“他已休了妻,我与大人已毫无瓜葛。”

“休妻?”

剪雪陡然一震,蓦地睁大了双眸,不解般晃起脑袋,迟疑再问:“楚大人还是签了那休书?”

未等到主子回应,轩门已被赫然撞开,丫头顺势瞧去,见赫连公子满心欢喜地立于门前,顺手一拍袍上的尘埃。

“我可都听见了!美人儿这回总算是跳出了火坑,脱离了苦海!”

赫连岐仍旧不正经,浪荡不羁地挥动着衫袖,扬扇道,“从今以后跟着小爷,我带美人花天酒地!”

待于榻柜旁的剪雪一听便不称心了,十分有芥蒂地挡于主子前,肃穆地回着话:“主子才不要去那莺巢燕垒之地!我家主子可是名门闺秀,你莫要带坏了主子!”

“也罢也罢,美人在坊中休养,我独自去寻欢作乐!”最见不得女子气恼,赫连岐暗叹一声,随之扬眉,意有所指地看向房中秀色,“美人若有所需,直来房中寻我便是……”

“最好是深夜,深夜之时最适宜,彼时小爷正巧缺一位暖床之人。”

毫不知羞,还与主子说着这等污言秽语,剪雪愤然跺脚,气不打一处来:“赫连公子怎能羞辱主子!”

“我可没有羞辱,我是诚恳相邀……”赫连岐忙回嘴驳斥。

被二人吵得头晕脑胀,像是一刻也安宁不得,温玉仪轻然将二者推出房去,没好气道:“一路舟车劳顿,人困马乏的,你们去外头吵嚷,我先休息下了。”

此地幽静,四处无人打搅,避于晟陵,她倒可学一学制香之道,助这位赫连公子打点香坊,以报收留之恩。如是而想,她便顿时沉下了心。

那封书信还被放于衣袖间,既是应过了,她理应是要寄出的。

随着暮去朝来,寒风愈发凛冽,风卷玉屑,京城内的檐瓦铺上了素尘,银花漫天而降。

玉絮堕纷纷,却仍输寒梅一段香。

皇城寝宫内依旧轻歌曼舞,香炉袅袅生烟,隔着屏风便能窥见里头的承欢侍宴。

忽有阴冷之气逐渐逼近,舞乐声遽然一止。

望清进殿之人时,守于殿门外的宦官忙甩拂尘,摆手命殿内的舞姬退下,自身也哆嗦着告退而去。

许是听丝竹之乐莫名止了,李杸握紧着怀中娇软玉腰,只手掀开罗帐,瞧殿内已不见娇媚玉姿。

唯有一道清癯之影伫立于榻前,李杸不由地惶恐起来。

“白日和嫔妃纵情风月,耽溺美色,陛下好有雅兴。”楚扶晏冷声轻笑,所执的长剑在手中轻晃,剑锋碰落于地,发出冷脆之响。

“楚爱卿怎来了寝宫寻朕?”见景不禁向帐内一缩,李杸忙放下床帐,凛声问起两旁的宫侍,“你们这些奴才,怎么不让楚大人去大殿候着!”

可殿中的侍奴早就没了踪迹,此时势必要直面这独闯帝王寝宫的疯子,李杸颤抖着全身,又将怀内月娘拥了紧。

而后缓和作笑,楚扶晏抬剑轻触剑刃,刃上泛着寒光,他作势一顿,眸底漾出缕缕寒冷。

“陛下不必责怪这些奴才。是微臣新得了把上好的长剑,急切地想献给陛下。”

第57章

“铸剑之人说,此剑吹毛利刃,削铁如泥……”他道得悠缓,仿佛觉着这是平常不过之举,银剑一抬,榻上幔帐便似飞花般零星而落。

“微臣不信,想拿给陛下瞧一瞧,试试这剑……锋不锋利。”

“啊!”眼下不着衣裳,月娘本能地钻入李杸怀中。

将已被撕扯尽的端庄宫裳掩盖在身,月娘紧跟着颤动不安,见楚大人前来的架势,浑身不禁抖动。

李杸紧望着剑上的冷光,额间冒出了几许虚汗,故作淡然地一扬眉眼,逢迎笑道:“爱卿想怎么试剑?朕可命人将宫中最坚硬的试剑石取来。”

“此剑是用来杀人的,微臣觉着,再坚固的磐石,也不及以人身试剑来得痛快……”长剑从榻沿处悠然而举,楚扶晏执剑划过李杸怀内的娇妩,眸色再度冷上半分。

“陛下认为,微臣说得有何不对之处?”

大气不敢叹出一声,李杸眼看利刃指向了月娘心口,赶忙将她往怀里一护,双手颤得紧,完全失了平素的帝王之威。

这位当今圣上无言良晌,眸光不移,疑心颇重地问道:“楚爱卿所言极是,只是这人身试剑……爱卿可有讲究?”

冷然一扬唇,楚扶晏肃声答着,别有深意地朝月娘的胸口刺去:“微臣以为,陛下身边的这位美娇娘……便再适合不过。”

眼睁睁瞧着剑刃上移至左胸,常侍奉于陛下身侧的千娇百媚连颤栗都不敢,眸里溢满了泪水,紧揪着龙袍不放。

“臣妾从未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也未得罪过楚大人……”月娘楚楚可怜地望向李杸,哀求般无力抽泣着,“陛下救救臣妾,大人他……”

未等陛下回语,那长剑已决然刺进了娇体。

鲜血顿时若泉水汩汩而流,染透了榻上被褥与纷飞下的红绡幔帐,殷红入目,动心怵目。

“陛下救臣妾,救……”

惊恐地一睁媚眼,未感痛意蔓延至百骸,月娘已断了气。

娇颜死不瞑目地躺于怀里,李杸吓得胆颤连连。猛地将此尸身丟甩至一边,缩于榻角,皇帝抑制不得地发着颤。

“月……月娘!”

几瞬后,李杸才惊醒发生了何事,凝望那没了气息的女子,痛哭流涕地哀嚎起来。

悲切良久,便听有嗤笑淡漠地传来,他极为憎恨地瞥望这道清肃,心如刀绞。

“楚扶晏!”

李杸扬袖一喝,怒目视向这无惧皇威的佞臣:“敢杀朕的爱妃,你要反了不成!”

悠闲地收回银剑,楚扶晏一抹刃上血迹,再若无其事地收于剑鞘里:“微臣才轻轻一刺,怎就断了气了。看来是微臣错怪了那铸剑人……”

“这长剑当真是一把好剑。”

“微臣将它献于陛下,望陛下莫被狐媚迷了心窍。”这执掌朝权的身影故作恭敬地摊开双手,将长剑奉上,随后回得意味深长。

“究竟是何人要反这天下,陛下可要慎重而思……”

李杸战战兢兢地接过,僵直着身子不寒而栗,全身发颤,险些拿不稳。

默然许久,他颤声而答,每答一字,都感悲痛欲绝:“幸亏有楚爱卿清君侧,朕才能坐拥这万里江山……”

“陛下能这么想,微臣就安心了。”

眉间笑意又加深了稍许,楚扶晏从然退离,却又似想起了什么,淡笑着回眸再望。

想来已是时候架空这宫城内的整个皇权,楚扶晏微然凝眸,缓缓言道:“既然玉玺已归微臣看管多年,陛下不如将兵符也交于微臣,以便不时之需。”

李杸紧咬着牙关,深知此人闯入寝宫是来示威的,却无可奈何只能受下这一辱:“兵符早已由项太尉看管,朕何时有调遣兵马之权!”

自登基以来,他便是受万人嘲笑的傀儡皇帝,丝毫权势皆落不到他的掌心里。

面前之人是为讥讽,也是为威胁而来。

“是微臣糊涂了,忘了陛下并无权势……”佯装恍然大悟地将此句答得清晰,楚扶晏拜下一揖,慢条斯理地退拜而下,“扰了陛下雅兴,微臣有愧,就先告退了。”

李杸颤身站起,生怕这不惧朝纲的重臣对他心生杀念,忍着心头愤恨,正声问道:“朕近日习了君臣之道,无论朕有多昏庸,身为臣子皆杀不得朕……弑君之罪无人敢担下。爱卿觉着,朕所言可有过错?”

却因其起身举动过大,碰落了放于榻边的剑鞘,银剑落地声响彻于大殿中。

“陛下无过,所谓君臣之道,微臣自有分寸。”步子微顿,楚扶晏轻哼一语,又笑了几霎,眼底的冷意不减分毫。

遥望这恶鬼般的男子渐渐离远,李杸回首而望,蓦然抱头痛哭,声泪俱下。

“月娘……”

他满目怨愤地捶打榻案,孤寂漫过所有意绪:“朕该死,朕护不住你……”

待舞女奉命回于寝宫时,惊愕地见陛下瘫坐在地,鲜红的血渍浸染了龙榻。

无人能料得,堪堪一刻钟,月娘竟被楚大人夺了性命。

都城街巷内,本是晴朗的天莫名暗沉了不少,尤其是在摄政王府前,许是周围枝叶繁茂,投落的阴影更显浓重。

一处巷道内莫名寒意森森,有男子身着朝服,面色阴沉地踽踽独行,行路之人自是知晓此人身份,未敢妄议,默不作声地离远。

楚扶晏未乘坐马车,只是徒步走于街头巷口,眼望巷中百姓见了他如同遇见恶鬼般纷纷避让,也作何反应。

直至走回王府,阴冷的视线逐渐放远,他抬目一望,府前槐树下肃立着一道人影。

这清俊之影映入眸中,扰得心绪更加纷乱。

皇城使楼栩,他暗自讥嘲,想来此人是为了那柔婉姝影问罪来了。

薄唇似有若无地稍扬,楚扶晏淡漠地端量,无喜无悲地启了唇:“皇城使来找楚某有何事?”

那人一言不发,垂落的两手握紧了拳,望他走来,怒目迎面而上。

向他硬生生地砸上一拳。

此拳的力道过大,他一时未站稳,踉跄地跌落于府墙边,血腥之气顿时弥漫于唇齿间。

“大人!”

值守府门两侧的侍卫惊吓万分,一齐抽出长剑,直对着此时正居高临下瞧望大人的皇城使。

“都退下!”他冷声轻喝,抬手拭过唇角,看着血渍沾于长指上,不紧不慢地下着命令,“此乃私人恩怨,谁敢插手,本王治他的罪。”

楼栩静望跟前的这位摄政王,愤懑溢满心头。

根本无从难以宣泄,无顾不上所谓尊卑,楼栩俯首猛然使力,攥着他的衣襟半拎而起,拳头又重重砸落。

动静之大,惹得几名恰巧路过的府婢愕然捂唇。

楚扶晏再次摔落,清癯身躯骤然再撞巷墙,口中血腥味更加浓烈。

这痛感似将一些异样之绪层层扯出,一遍遍地侵占着一切念想。

他不知那是什么,只感有无尽的烦闷袭来。

怒气仍是未消,皇城使指尖发颤,手背有青筋爆起,怒然发问:“敢问楚大人就是这么对待发妻的?”

兴许听到了风声,她这心上人是来打抱不平了,楚扶晏忽地嗤笑,缓声问道:“皇城使问的,可是温宰相之女温玉仪?”

“她向来小心翼翼,嫁入王府不敢越矩,将分寸拿捏得妥当,”楼栩紧咬着牙关,愤恨交加地挤出几字,怒火迅速蔓延,“楚大人如此待她,不怕遭天谴吗……”

“本王如何待她,是本王的家事。”闻言漫不经心地开口,他将家事一词道得微重,讥讽之意未减分毫。

“皇城使无妻无妾的,怎还管起他人的家事来?”

自从听闻她被递休书离城,楼栩就已沉不住气,当下见楚大人无耻到令人发指,更是难忍愤意,于是,别于腰际的长剑顺势出鞘。

“楚大人莫装糊涂,”剑刃不留情面地抵至他脖颈上,楼栩双目泛红,执剑的手依旧发着颤,“大人心向公主这一个外人,却对发妻百般刁难,一步步地将她逼到绝路,试问哪一举动是君子所为?”

一字字地听入耳中,楚扶晏低低地笑着,笑声出奇得冷:“皇城使是在谴责楚某品行不端,卑劣龌龊?”

“是又如何?”楼栩嗓音发紧,切齿沉声道,“早就瞧不惯楚大人的小人行径,她不敢出的气,楼某来替她出。”

替她出气?

面前伫立的男子竟说要替她出气,他暗暗冷嘲,理好的凌乱意绪又被搅得天翻地覆,那一团大火像是真烧到了他这里。

“皇城使是以何种身份替她出气?”深眸内的冷意加深,楚扶晏抬指移开颈边长剑,缓缓站起,“是故友?还是余情未了的情郎?”

他随即凑近,带了一丝嘲弄,扯唇道于其耳旁:“可惜了,这世道只认名分,她即便是死,也与楚某成过婚。”

“是楚某的……故配。”

嘲讽地道完一语,他怅然一瞬,忽觉最后二字陌生又遥远。

她已是故配,与他毫无瓜葛,原先将她束缚的一纸婚书已被他撕得粉碎,这便意味着,那抹婉色未来所遇之事和他了无干系。

楚扶晏后知后觉,像有冷水浇淋而下,浇于心尖上,冷得他浑身一僵,不免打起颤来。

第58章

“楚大人不觉得可笑吗?”楼栩回以轻笑,冷眼观望道,“逼她离了都城,让她走投无路,大人还感到得意了?”

“楚大人将她糟蹋,自有人会将她珍惜……”抬剑再指,剑锋所指之处正是其咽喉,皇城使满目愤恼,停顿几瞬,忽又庆幸般释然一叹。

“也罢,她如今终是脱离了苦海,也算自由了。”

楼栩蓦然收剑,愤然落下半语:“只希望她将来再不会遇见卑鄙小人……”

徐徐站直了身,见眼前男子似要收手,楚扶晏却被万千恼意扰心,面上笑意

仍旧未褪,清眉微不可察地一蹙。

从府卫身侧悠缓地取上一把剑,他阴森地发笑,阴寒的容色有些瘆人:“皇城使发了如此大的怒意又是为哪般?她人已离去,皇城使纵使对她还留有情念,她也不再作思量。”

“一直以来,楼某与她两情相悦,楚大人不会不知。”楼栩正色回语,欲将暗藏的情愫摆于明面上说,欲郑重其事地宣誓主权。

“两情相悦?”重复轻念了一回,楚扶晏讪笑了几声,目光落向手中泛着寒光的银剑。

“两情相悦,你也护不住她。”

这词实在是刺耳,光是听着便不受控地深想,越想越是愤怒,他却不明怒从何来。

心底漾着阵阵波澜,那无端生起的怒气渐渐将他吞没,究竟是为何而怒恼,他想不出,也无法深究。

最初之时,他便知她心里装的是楼栩,而他心念常芸,这本就是事实。

既然是事实,他何故要闹僵此局,何故会……心有不甘。

然游荡在心的杂绪越发缠绕在一起,一念翻涌,楚扶晏幡然领悟。

他气的或许是昔日的自己。

是他自己不小心,又或是故意为之,将那朵温婉芙蓉弄丢了……

楚扶晏哼笑着,断然放下一句讽刺之言:“有你这无能为力的情郎,她也是够可怜的。”

闻语,楼栩是真的怒火攻心,眉宇一凛,长剑直直地朝前刺去。

霎时兵刃相交,刀光剑影乍现而出,清脆声响清晰地回荡,响彻于深巷之上!

无人料想,楚大人竟会与皇城使在巷陌大打出手,刀剑相向。

望此景,王府霍然炸开了锅。

府邸上下的奴才与侍婢赶忙东奔西走,此讯瞬间传了开。

其中有府奴急得焦头烂额,趔趄地疾步走过,额上满是细汗,急切道:“大事不好了,楚大人和皇城使在府门前打起来了……”

一听话中的二人,闻者顷刻间一惊,连忙放下手头活:“怎么没人去将两位大人拉开?万一出了人命,谁能担待得起?”

“可楚大人说了,私人恩怨,任何人都不可劝阻……”那奴才回得吞吞吐吐,颤声相告起来往的众人,“谁若劝了,是要被降罪的!”

“私人恩怨?”

听言极为不解,由经府院的婢女颦眉深思,怎般都不求甚解,楚大人何时与皇城使结下过深仇大怨:“以前也未见大人与皇城使结了如此大的仇啊?”

“这当中的仇怨谁又知晓……”奴才谨慎地噤声,示意其莫再多言,转头告知起其余下人来。

“总之,你们都看着点,若真出了事,我等根本担不下。”

因那挥剑时带起的缕缕凉风摇晃着枝杈,府宅大门的石阶上落了许些枝叶,微风不止,所过处尘埃飞卷,划出的冷光望得人心惶惶。

剑刃交锋之声频频作响,待尘灰缓慢散尽,四周围观的府奴定睛而望。

不远处的巷角画面定格,皇城使正举剑抵于楚大人的颈处,忽一偏移,那颈部便有殷红渗出,顺着朝服一点点地流下。

围瞧者心知肚明,楚大人虽会使剑,可哪里敌得过成日刀口舔血的皇城使,此番是必然。

天色微暗,一柄长剑掉落于地,响声震动着周遭空气。

楚扶晏两手空空,任凭锐利剑锋触着颈间肌肤,模样尤显狼狈。

然而他仅是纹丝不动地站着,不顾颈处伤势,眸色稍黯,忽而发出自嘲般的低笑。

“楚大人输了。”

楼栩见势放落长剑入鞘,冷哼着退于几步之遥,清容上仍有怒意浮现。

似乎这一番打斗远远不够,不够缓解那积压多时的怨愤。

颈上疼痛伴随而来,他疯了似的冷笑,凝了凝眸光,悠然答道:“是输是赢,还尚未可知。”

楚扶晏慢条斯理地抬眸,动了动唇,沉冷再道:“哦,忘了告诉皇城使了,楚某只是暂且放她走,她还会回来的。”

“她今生今世都是楚某的发妻,楚某不会放过她的。”

他边笑边说着,每个字都有意拉得长,似想让此男子听得真切,意在告知着,她摆脱不了。

她摆脱不了……

曾有耳闻,当朝摄政王暴戾恣睢,阴狠毒辣,尤其是脾性颇为古怪,能猜透其心思者寥寥无几,如此听他道着,让人不觉心慌。

楼栩不禁蹙起双眉,思忖片刻,迟疑地问着:“楚大人想做什么?”

“她恨我也好,厌我也罢,我都不介怀。”泰然自若地理起朝服,抚平衣上褶皱,楚扶晏继续言道。

“我要困住她一辈子。”

“意欲何为?”楼栩难以置信,难以想象这话外之意,只知楚大人不会平白无故地说出此话来。

他随之再笑,透着几许寒凉,似已于无声无息中下了决意:“想困就困了,哪有那么多因果可问。我发觉她十分有趣,忽然不想放她走了。”

“休书是我递的,我自有法子能让她再完婚一次……”楚扶晏冷然低语,微勾薄唇,笃定道。

“她逃不走的。”

他仿佛想要编织一个牢笼,将那道娇婉玉姿困于当中,令她逃脱不得,深陷于痛苦之下。

他还想……擒她回摄政王府?

“衣冠禽兽,畜生不如!”楼栩怒从中来,闻声上前,毫不犹豫地又砸上一拳,“楚大人当心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楚扶晏照旧轻笑,不疾不徐地擦拭着流淌出的鲜血,低劣地回应道:“不得好死我认,但这断子绝孙,皇城使可是连她一同咒骂了。”

句句都似在挑衅,戳的尽是楼栩的伤疤,他乐在其中,心觉快活畅意,几近疯狂地欲见这皇城使的反应。

果不其然,所望之人真就勃然大怒,攥紧他的衣袍发狠地砸着拳。

力道极重,似要将性命也一并夺去。

他也不还手,任由楼栩发泄着心头怒火,道出的话语仍然卑劣:“不论她愿与不愿,她都会再次同我成婚,到时候请皇城使来参宴啊……”

那日,终究是府卫抗命前来相阻。再不阻下,楚大人恐是真要丢了命。

已近黄昏,枝头落叶零零碎碎地飘至染血锦袍上,楚扶晏良久抚着壁墙起身,轻然拂下袍衫上的枯叶。

瞧见随从欲来搀扶,他摆袖而拒,随后迈着步子,失魂落魄地行回府邸。

一面行着步,一面还咳了咳嗓,府中之人皆望楚大人不停地咳着血,又满不在乎地抬袖,随性将血渍拭去。

那背影尤为孤寂,府内下人不敢吭声,只望着大人拖着伤痕累累的单薄身躯,摇摇晃晃地步入寝殿去。

殿门一阖,再没了响动。

以楚大人平日的脾性,如此情形下是万不可被人打扰的,若去扰了,被赐的定是死罪。

可大人负了伤,又将自己关在府殿里,连送膳的婢女都不曾被应许入内。

这般过了两日,着实令人忧愁。

终于有府婢望不下去了,生怕大人有恙,便悄然去府外请了大夫,冒着被治罪之险,抬手叩响殿门。

心里头忐忑不安,那婢女轻叩门扇,细听殿内动静:“楚大人,奴婢从医馆请了大夫来,大人可需看诊?”

“楚大人?”未听其声,婢女似慌了神,慌神之际,放肆地再敲了敲。

寂静片晌,终有冷语传出,才令庭院中的随从松下口气来。

“近日无需伺候,都出去。”

大夫已请了来,再回想大人被皇城使打伤成那般模样,婢女酝酿片霎,小声言劝道:“但奴婢瞧着,大人伤势颇重,为保重身子,还是让大夫瞧一瞧为好。”

紧接着又有冷冽之语飘出,语中透满了不耐:“本王的话你是听不懂?”

“是,奴婢知晓了。”

至此只能将大夫请回,侍婢恭肃俯首,明了楚大人当真无碍,就安心地从命离去。

殿中炉烟袅袅而绕,与血腥之息混杂相融,慢慢弥散

于寝殿各角。

楚扶晏平复着思绪坐于案台前,凝望一张铺展开的宣纸良晌未动,想就此将杂乱不堪的意绪理清。

原本说好与那柔婉似玉的女子互作替身,她所念是楼栩,而他唯想的是常芸。

这一切听着似是各取所需,各生欢喜,他和那温家长女本是奉旨成婚,无情念可言。

究竟是从何时起,常芸的影子变得模糊不可见,深藏于心底不为人知的欲望被她窥视得彻底……

时日久了,竟莫名被她闯入。

她的一颦一笑渗透进他原先的不堪里,见缝插针,无孔不入。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第59章

想于此处,他戛然而止。

他不愿再继续深思,好似再想下去,思绪会更加繁乱,他无从理顺。

楼栩所言甚是,他卑鄙无耻,行同犬彘,从始至终都不知心归何地,是他不明心思是为哪般。

是他行事荒唐,曾经还将她刁难……

楚扶晏若有所思地起了身,却不慎打翻了砚台。砚池从书案摔落,连带着纸张一同掉下。

那张宣纸瞬间被溅出的墨汁玷染,洁白无痕的纸面被染上墨点,墨水渐渐染开,使得纸张满是污点。

他静静地俯望着,对此盯了好半刻。

染了也好,染了,便只属于他一人了。

府邸前庭府侍各自忙碌,正于此刻殿门缓缓而开,楚大人端身肃穆地踏出殿阙,转身向一旁的小径走去。

有奴才见景忙跟步陪同,卑躬屈膝地轻问:“大人可还安好?”

“本王死不了。”楚扶晏面无神色地道着话,对所受的伤仍旧不介怀。

他只徐步走着,沿府廊一路向前,止步于偏院。

身后的奴才抬目瞧去,望大人停留在了一间耳房前,旧时所闻依稀掠过脑海。王妃娘娘刚入府时,像是住过此地,大人是为王妃而来?

阴冷面容令人难辨喜怒,楚扶晏一甩云袖,命来人退下:“本王在此待上几日,你们退了吧。”

随行来的奴才听命拜退,退了几步,蓦然又被唤住,悉听大人接下来的吩咐。

他望了望干净整洁的桌案,恍惚间有一幕闪过眸前,良久开口问道:“且慢,这屋子有人打扫过?”

未明大人所指何意,奴才左思右想,谨言慎行般答着:“自从王妃娘娘搬出了此屋,这屋子只被打扫过一回……”

“大人要寻何物?”

眸光在屋内各处转悠,楚扶晏张望几瞬后,意味深长道:“王妃……她曾翻阅过书册理到了何处?”

奴才不解,极力回想大人指的是何物。

可冥思苦想,这府奴只能想到曾放的秘戏图画册,迟疑再问:“大人说的……可是那些春宫图?”

据说那遗留于案角的图册是王妃某日午时翻看的,不想无人来收拾,之后就被草草地放于柜架上,奴才听罢一望柜格,庆幸还在。

“本王闲来无事,也想看看,不可吗?”楚扶晏凝紧双眉,镇定地反问。

惹大人气恼可就遭殃了,奴才吓得一哆嗦,僵身在侧:“在……在书格上放着。”

好在楚大人未怒恼,仅是只身走向书架,取来了图册,便无声遣退下人。

那奴才心感释然,趁此慌忙离退。

此后的数日大人真就留宿至偏院耳房,将画册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时而还重复地望上几回。

整座府宅都不晓楚大人在房内做着何事,只觉大人太是反常,与昔时那个不怒自威的身影迥然不同。

府中的几名随从实在好奇,聚于院落一处悄声议论。

“你们有谁知晓,大人这几日在偏院做什么?”一位府婢掩唇压低了语气,唯恐被有心之人听去告了状。

其中有一丫头凝眸回忆着,将瞧过的景象如实告诉着:“我远远地观望过,大人仿佛是在翻看书籍,目不转睛的,看得可认真。”

如此茶不思饭不想地观书,大人定是在理政,方才言语的府婢笃然而答,随后叹落一息:“我猜测,大人是在朝堂之上遇了些棘手之事,眼下定困扰着,我等是绝不可打搅。”

“你们都猜错了!”

一侧的奴才深知实情,赶忙挨近了小声道:“大人看的,那是春宫图。”

话语一出,围聚的几人陷入无言里。

要知楚大人平素翻的皆是高深莫测的书册典籍,其中的学问常人不甚了然,又怎会……又怎会独自关于屋内看戏秘图。

沉默须臾,婢女将信将疑,急忙让其打住:“大人何时会去看那污秽之物,你莫胡言乱语,小心掉了脑袋!”

在旁的丫头赞同地颔首,跟着附和道:“就是,大人平日翻阅的书卷都是精挑细选的,极为讲究,哪会有闲心去瞧那等羞臊不堪的画册。”

“你如此败坏大人的名声,到底用意何在?”那丫头寻思了一会儿,越发觉得气愤,想为楚大人道上几言。

“是真的,我从不骗人,大人当真看的是春宫图!”见无人相信,本是窃窃私语的奴才被逼急了,不自觉地抬高了语调,高喝一声,“我若道了假话,便遭天打雷劈!”

正于此刻,恰巧有两三名府卫走过,将此话听得一清二楚,明面上不语,私下却悄然传来。

于是,楚大人偷看春宫图,还不让随从打扰一事便传了遍。

全府的下人颇感诧异,不觉向那静待屋中的肃影投去异样目光。

甚至还有传言说,楚大人瞧着像个正人君子,其实私底下风流着,如此举止是想要去逛青楼。

闯祸的奴才焦急万般,怕此事越闹越大,唯恐大人知晓后责罚,前思后想,又高喊着添了一句。

“你们这都瞧不出,楚大人埋头看春宫图,是因为……是因为想念王妃娘娘了!”

好了,这下整个王府都心知肚明,楚大人是思念成疾,怀念王妃了。

岁暮天寒,几日后的晟陵云迷雾锁,天色阴沉,寒露沾满了草木,似有风雪将要来临。

街巷一角的云间香坊格外静谧,于寂冷之下透着恬静与安闲。

然一阵跫音急促地落于坊外巷道,随之轻响至院中长廊上。

赫连岐急切地敲响了雅间房门,未闻听有人前来开门,火烧火燎地一展折扇,又匆忙叩起门扉。

直至从雅房中行出那抹娇柔婉色,他才松了松气,走入房内,饮了饮膳桌上还热乎的清茶。

“美人儿,方才我接到君命,我朝君王召我明早入宫,心绪一下子便无法安定,尽思索着是为何事召见。”

沉静听其所言,温玉仪忽地灿笑,还以为是何事惊慌成这样,原是赫连公子担忧受陛下责罚:“公子达成两国交好之势,是该受封赏了,不必担惊受恐。”

“此言当真可信?”赫连岐双目微亮,闻此话忽就沉心而下,适才的忐忑逐渐平息。

望面前公子霍然一拍胸脯,她抬袖掩上丹唇,劝他放上一百个心:“公子今夜大可安然入眠,明日一早便会有定数。”

缔盟一事顺利谈和,晟陵君王忽而召见,这使臣又刚从万晋归来,若非为封赏,她的确是想不出为何事而召。

赫连岐为难地瞥了一眼,想着迟了时日折返回京城,倘若被追问,总不得说是为美色而赴汤蹈火。

“可我晚回了一些天日,若被问起,该如何作答?”

“万晋接客热情,公子盛情难却,就多留了二日,让随侍先带着盟书回了凌晟。这一来未拒万晋待客之礼,二来不误缔盟之约。”她莞尔一笑,缓缓说出几言,似于顷刻间已为他找好了说辞。

闻言忙从旁执上一支墨笔,在纸上草草地书写,赫连岐蓦地抬眸,有些忘却般羞愧道:“美人再说一遍,这话我得记一记。”

于是依他所愿,她再度缓声相告,又思忖起帝王许会疑惑之处,替这慌张无措的香坊公子一一想好了对策。

赫连岐听着愣了神,觉这位温家闺秀果真是较寻常之人要聪颖一些,让她在此辅佐着打点香坊,真是极佳之法。

主子与赫连公子在房内商议着极其严肃之事,剪雪踏入雅间欲作禀报,就瞧见公子正垂眸凝神而记,主子则坐在旁侧全神贯注地思索。

丫头欲言又止,敲了敲门边梁木,轻声道:“主子,方才张家公子前来寻见,邀

主子明日去梅园赏梅。”

“还有李氏布庄的李公子,给主子送来了请柬,诚邀主子前去三日后的暖寒宴。”

在书案放下一封信函,剪雪偷瞥向赫连岐,轻咳了几嗓。

怎么才来了半月不到,美人儿就无意勾得了城中男子的心魂,赫连岐愁容满面,目光落于那暖寒宴的请柬上,闷气油然生起。

“不去不去,美人是小爷我带来的人,”赫连岐挥袖将那信函取过一瞧,又烦闷地递于她眼前,“他们怎么不去打听打听云间香坊的名声,竟敢来抢本少爷看中的姑娘!”

剪雪得意地仰眸,欲为主子再多美言几语,心觉公子能挽留下主子已是天大的福分:“主子貌美如玉,才情过人,自是受诸多公子青睐!”

“我都知晓了,可来这里还未过上几月,我想先熟悉熟悉香坊,就不出门了。”每回听此二人左一言,右一语的,温玉仪便感头疼不已。

她揉了揉眉心,满不在乎地走出寝房,连信函也不曾收下。

如此又过了半月有余,她应了赫连岐所求,打理起了这整间香坊,习得香道中的玄妙之处。

昔日所见的迷香是香坊中人配制香料时偶然所得,之后便成了这云间香坊的独门秘方,从不外传。

而作为打点香坊的报酬,赫连岐欣然应允,将此秘方告知了她。

时日如飞,岁月安然,自她留心习起了制香之道,日月朝暮翩然而逝,一晃便是半载。

第60章

仍于闲暇时会想起千里外的那一人,虽用一封休书断了干系,毕竟楚大人是曾经护过她的人,她该要记此人于心里。

她不知上京朝局的近况,相隔太远,在晟陵打听不着,未免有几许担忧。

说好告知了居所,他会来寻的,怎么至今还未见影踪。

初春来临,大人未曾来寻,夏至已过,仍没有丝毫音讯……

如同一个过往的来客,匆匆一别后,他就像夕晖朝露,顺着清风飘过,之后便云消雾散了。

眼见着深秋将至,又要过上一岁冬时,温玉仪时不时地环顾起经过坊外的送信人,除了那几位富家公子的书信,再未见多的信件。

楚大人成日忙于朝政,可会因朝堂骤变,权争风起云涌,而忙得不可开交……

她兴许是当真有些牵挂了。

这挂念也未明从何而来,她兴许觉得,倘若大人真出了事,这唯一的一座靠山便要倒。

她不可没了那处高台,纵使不做夫妻,楚大人也有用之处,不可任他倾倒。

这一日,温玉仪于坊中制着香,将新送来的沉香料挑拣而出,一丝不苟地分门别类。

大抵是理了二三时辰,她轻抚额上细汗,忽感饥寒,才惊觉已到了午膳之时。

恰好瞧见剪雪端了些许糕点来,她顺手取了块枣泥糕尝上几口,又静气地学着坊间侍婢的精湛之艺,刻苦专研起制香术来。

剪雪疼惜万分,虽说主子将这香坊打点得井井有条,可也不能不顾及身子……

正想劝说主子,丫头忽一转眸,便望一名奴才快步走来,在室前禀告:“温姑娘,张家公子前来拜访香坊,问姑娘是否有闲暇。”

“此人怎么总是不请自来……”温玉仪微蹙起秀眉,手里的细活不曾慢下。

那奴才缄默片刻,似乎已料到会得此回语,恭肃又道:“若姑娘未得闲,张家公子便让奴才道一声歉,叨扰了姑娘,望姑娘勿怪。”

闻语噗嗤地轻笑出声,想必这近一年的时日,张公子已摸清了主子的脾性,剪雪轻柔咳嗓,走至其旁侧扬唇而笑:“依奴婢看,张公子对主子的爱慕之心,远在万里都能感受得着。”

“我没有成婚的打算,也没有接纳张公子之意,如今只怕耽误了人家,酿出大祸来。”然而主子答得平静,像是真不愿再谈及风月,不愿再陷于情念里。

主子的心上装的是何人,丫头稍有了然,可已过去如是之久,楚大人仍未有消息传来,瞧当下局势,应是再不会来寻主子了。

此理连她这旁观的女婢都知晓,主子自当也能明了,剪雪思索片晌,终是慎之又慎地道下一言。

“往事已过,主子终是要朝前看的。”

“大人既不来寻我,我又何必像望夫石一般苦苦等候,你不必劝说,”温玉仪淡漠而回,理完香料,端步回于寝房,欲更一件整洁端雅的裙裳,“与张公子回上一语,让他去堂内候着。”

丫头总觉着有何处怪异,却不明所以,望她的背影走远,挠了挠脑袋,忙招待起张公子入堂。

这张家公子张琰是晟陵赫赫有名的富商,传言此人富甲一方,是因继承了祖上积下的家财。

也不知怎地,讨好这位富贵公子的姑娘不可胜数,可公子偏是对这云间香坊新来的温姑娘一见钟情。

为得她芳心,张琰尽心竭力地取悦至今,却仍是一无所获。

此女总是摆出一副心安神泰的模样,笑得温婉,恍若早已受过大喜大悲,习惯将思绪藏至心底。

偏是这波澜无痕的样貌引得张琰心潮腾涌,势必是要将此香坊内的温氏姑娘谋求入怀……

张琰闻听坊中侍奴得她应允,邀他进堂相候,霎时喜不自胜。

不枉今日着了一袭雍容华贵的锦袍,与她并肩立着,真有几般相配,他随奴才疾步入堂而候,生怕让她先行了来。

温玉仪款步来时,见堂中公子仰首踱着步,掩不住心上的喜悦之色。

她浅笑着行于身旁,柔声相问:“张公子今日怎想着来云间香坊探访?”

闻声猛地一回神,张琰佯装正经地轻哼几声,随后正色答道:“吾妹的生辰在即,小生思索着,这云间香坊的香囊远近闻名,便想趁得空之时,来请教姑娘这香道之妙。”

香囊……

作势沉思了几瞬,她顺道行至香料前,回想昔日所学,婉然为他娓娓道来。

“香囊的功效繁多,不知张公子所需为何,”抬袖轻展玉指,温玉仪缓声解释,却感身侧那炽灼的眸光紧锁于她身上,并未瞧柜中香料一眼,“这兰草解暑化湿,有沁人心脾之效……”

听罢,这位张家公子畅快一笑,随之极为不耐地瞥向身后不识眼色的自家奴才:“听到了吗?温姑娘选的定是最好的,还不快去买上几件!”

“奴才糊涂,奴才糊涂。”那随侍良久才会了意,一拍脑袋,赶忙吩咐而下。

她瞧望此景也不戳破,久闻这张氏公子出手阔绰,此刻看着果不其然,一展云袖,便向昂贵的香料行步而去。

“若赠女子,可选婴香,五香馥芬,极是好闻。但该香所用的香材颇多,价钱却是不菲。”

成日穷奢极侈的贵胄自是不懂行道的,张琰见势豪横挥起折扇,感一旁的奴才太不会察言观色,愠怒渐起,又回眸瞪向侍从。

他冷冷一咳,掩面朝侍奴挤了挤眉:“你们这些奴才,听了半刻,怎还需我提点……”

“公子……想买几份?”那随侍悄声而问,不确定地问道。

若非有心仪的姑娘在侧,张琰许是要将折扇敲到奴才的头上。

“这还用我说?自是将这香坊里有的都买下。”

温玉仪暗自一惊,想此公子家累千金,却不想能豪阔至此,像是欲将这整个香坊都揽于名下。

坊内侍女闻讯忙赶来制起香囊,她未见过世面,无言少时,故作漫不经心地提醒着:“张公子买这般多的香囊

回府,令妹怕是无处可摆放。”

“多买一些,看吾妹喜欢哪个,往后小生便挑着那一款买!”张琰喜笑着从容回答,忽地顿住,眉目更明朗了些,“到时还要劳烦着温姑娘……”

只怕这人是别有用心,她垂目轻叹,弯眉轻问着:“看中哪一香囊,张公子直唤香坊的下人便可,何必非要我来?”

对此,这位张公子回得斩钉截铁:“小生唯信温姑娘的,旁人一概不信!”

温玉仪只道他是太过难缠,微凝上杏眸再反问,话语里透了些气恼之意:“同样的香囊,公子偏听信我一人,又是何道理?”

“小生只想与姑娘多话几句闲,姑娘莫往心里去……”眸前姝色已抬高了语调,张琰慌忙道歉,自觉自己还是过于心急,让这娇柔玉色惊吓了去。

目光悠缓地落于香坊深处的膳堂之地,方才便觉饥肠辘辘,此时更甚,她轻敛视线,疏远般言道:“此刻已到了用膳之时,想必公子也等着回府与夫人一同用午膳,我便不留张公子了。”

她未说错分毫,这张家的大公子早已娶妻,还纳了一名小妾。

然而取悦此公子的姑娘成千上万,是因他堆金积玉,财气逼人,所拥的家财羡煞了整个晟陵。

张琰面色尤暗,觉她是在意着家中那位妻室,忙压起心下的烦乱之绪:“温姑娘有所不知,我家那夫人……是奉的父母之命才成的婚,小生对她没有情意可言的。”

“既已成婚,公子便要好生待夫人,莫让她独守空闺,受尽了冷落,”她敛眸徐缓勾唇,好奇地轻声再问,“公子如此将我费力讨好,是想着再纳妾入府?”

于此,他又陷入了沉默里。

那正室之位已被人占了多年,他与府上的夫人如今一日也说不上两句话语,若温姑娘真介怀,他便下定决意去与家父家慈再争上几回。

张琰寻思一霎,似立着烟月盟誓般郑重地许下一诺:“姑娘若愿意入张家,小生可给家中夫人休书一封,娶姑娘为正室。”

“这世道女子命薄,一生皆要被男子呼来唤去的,被束缚于女诫之下,再遭夫君舍弃,该有多悲凉……”

感慨世上女子的命数从不是自身可掌,她沉吟般落下一语,转身便朝着膳堂而去,连恭送都未曾有之。

徒留张琰愣在原地,不明她所云。

适才这一幕真切地映入膳堂独自用膳之人的眸里,赫连岐眼望那张家公子神色黯然地离去,再见着美人,正神采飞扬地走来,不由地感叹万般。

这女子似比世间的大多男子还要薄情。

他念及此处,便不觉自己费尽心机多年,仍未将她哄骗入帐有多丢人,根源还是因为她太过冷心。

“美人心好冷,竟就这般将张公子打发了,人家公子好歹也是晟陵数一数二的富商巨贾,多少姑娘想得他青睐都不成。”赫连岐饮尽盏中清茶,顺手一斟,为此娇色的空盏也斟了满。

跟随着主子来到膳桌旁,在旁侧掩唇低声作笑,剪雪一扬秀眉,假意高傲地抬了抬下颔:“恋慕主子的世家高第数不胜数,那张公子自是入不了主子的眼!”

心中翻涌许久的困惑又席卷而起,赫连岐追问向丫头,心上尤为不甘:“那小美人儿可说说,究竟怎般的公子才能让你家主子瞧得上?”

“还能不能好好用膳了……”

温玉仪无奈小声嘀咕,心念着香材还未分拣出,今日可是要忙活上一阵:“香坊刚进了批沉香香材,待午膳过后,我还要去制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