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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玉骨 水初影 17954 字 3个月前

身前清肃在意着那幅绣品,更确切地说,是在意着绣样,她心知大人歪解了其意,良久轻声而叹。

“妾身绣这鸳鸯,本意是为楼大人绣的。”温玉仪迟疑地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注视起大人的神情。

“大人像是会错了意……早知是这样,妾身便绣个别的图样,不绣这对鸳鸯了。”

温声柔语字字入心,他清楚明朗,怀中美色的心从不在他这里。

她只是他的王妃,没有更多的牵扯。

第46章

“玉仪,温府闺房之夜说的话无需当真,也无需记着。”先前所语已让她困扰许久,楚扶晏欲语还休,抚过她后颈墨发,对自己言劝般低喃道。

“本王承认心急了些,应该慢慢来的……”

剪雪还想着夏蝉疯了似的刺向主子之景,后怕地哽咽了几霎,终是忍不住开口:“大人有所不知,主子适才差点丢了性命!”

“夏蝉拿着剪子想伤主子,是项小公子正巧来拜访,才夺下了那玉剪。”

眸前姝色就这么安静听着,容色静若安澜,仿佛听到的是旁人所遇之事,他忽地再次拥紧,不自觉地颤动起来。

眸底有暗流翻涌,他无言阖眸,沉声问着:“夫人定吓着了吧?”

颤意真真切切地传于百骸间,极少见他如是担惊受恐,温玉仪轻拍大人的脊背抚慰着,心似紧跟着颤了颤。

“此刻这模样,倒像是大人吓着了。”

“往后与常芸有过往来之人,本王都不用了……”他随之冷声相道,埋头在她颈窝深处一遍遍地念着,“不用了……”

他似将仅有的脆弱与不安显露,无声地告知着她这个枕边人,在这王府中唯她最是亲近。

楚扶晏再未言语,只感失了太多,绝不可再失去怀中的这道娇柔玉骨。

“妾身不是好好的在大人面前?妾身在这,大人何必害怕。”

见大人似比她还要惧怕,像丢失了件珍贵之物,患得患失般拥得紧,她悄声宽慰,感浑身被拥得疼了,千缕思绪随他一同而颤。

“磨墨可有人顶替?”一想方才婉拒了磨墨一事,她心有不忍,觉楚大人今夜应是需要有人伴于身侧,便柔婉一笑,缓慢言道。

“若没有,妾身晚间为大人研墨。”

楚扶晏闻语低笑一声,似真被她安抚了住,顺着话语一展眉心:“夫人都这般开口了,纵然有人敢来伺候,本王也不会让那人踏进书室一步。”

之后,在寝房小憩片晌,她便目送大人端身行向大殿,背影清癯凛然,仍透着不怒自威的冷冽之息。

那背影逐渐模糊,犹如水月镜花,不可触得太深,接触得多了,到头来还是飘渺虚空。

华灯初上,月色如银,待用过晚膳,她便缓步跟其身影入了书室。

原以为大人是想那风月之欢,欲行那颠鸾之乐,才召她来此,温玉仪顺从地坐于书案边,从他的命令研磨起了墨汁。

然而大人却未碰她,他遂了她的意愿,仅命她在旁相伴着。

案上灯火映照至轩窗,投落着孤冷的人影。

也不知大人像此般过了多少个日夜,她只静默地伴了几多时辰,便觉困意袭来。

手中的墨锭被悠缓地夺了去,她转目一望,见身旁清寂之影微扬清眉,示意她回去歇息。

冷夜为伴,心照不宣,和夫君相敬如宾,恰是她梦寐以求之日。

与楚大人能这样相处,是再好不过。

转瞬入了深秋,梧叶送寒声,木叶萧萧,层林尽染,四处纷飞的枯叶也覆了层冷霜。

多日后的朝晨霜降正浓,窗旁一抹柔云般的娇婉身姿仪态万方,风姿静柔若芙蓉。

女子微弯着脖颈,似凝神细思着什么。

剪雪步入时,瞧主子正朝还未落针的绣布发着愣,拿着针线的手悬于空中,迟迟未落下。

灿笑着将府奴送来的糕点放置上桌,丫头一扬唇角,故作谨慎地问着:“主子是打算将那幅鸳鸯戏水图绣回来?”

“那对鸳鸯无缘,已被天意分开,我便不去绣它了。若又引来不测之祸,我哪怕有几条命也不够偿的。”

温玉仪抬眸望向端来的吃食,竟是她最喜的枣泥糕,心上一喜。

她便当大人是为弥补昔日扔弃糕点之过,欣然品尝了起来。

倘若再有夏蝉那般欲将她谋害的女婢,她许是不会像几日前那样走运。

如夏蝉所言,她时不时疑惑着自己是否夺取了公主所好……

公主倾慕楚大人多时,定在这府邸安插了不少耳目,这便意味着憎她之人暗藏于王府各处。

自她成婚入府,就已危机四伏,她此时才后知后觉,自己是无意进了狼窝。

瞧出了主子的心头顾虑,剪雪回想起今早闻听之言,凑近小声道:“大人已将府上的侍婢都探查了一遍。但凡被公主唤去有过走动的,皆被赐了鸩酒……”

“奴婢觉着,大人是被夏蝉吓怕了,”丫头顿了顿,思索着此番举止,大人是想让府上的奴才都知晓得透彻,主子所得的偏宠早已盖过了公主,便道得更加小心,“主子要再有个三长两短,大人怕是要赐死整座王府的人。”

刚落的绣针骤然一抖,指尖顺势被扎出了血。

她定神望去,不慌不忙地一抿伤口。

“共处死了几人?”

温玉仪沉静而问,轻盈放落绣布,明眸瞥向庭院一角,的确觉得今日来往的奴才较平素少了些。

语声轻得不可再轻,剪雪四顾了几瞬,附耳告知:“据说有三十二人。”

“若非大人出了府,奴婢都不敢妄议的……”

她早就耳闻此人杀伐果断,干净利落,一旦心起杀意便无人能阻,这几日与大人相处得顺心,都快觉着是世人危言耸听了。

至此,她终究升起一阵惧怕。

心乱为真,畏怯也为真,如若哪日她失了这份恩宠,是否就如那些侍婢般,无声无息地逝于王府中……

究竟该如何取舍,才能在乱世下得以安身……若拒了这等眷爱,她能一避公主的刁难之意,可若接纳下,她又能得一时的偏护。

这其中的得失取舍,她还需再想上一想。

公主在亭台中,想将她除之后快的面容晃于意绪里,她只感五味杂陈,一时难以言表烦闷之绪。

温玉仪出了寝房,闲坐于花间小径旁的石凳上,出神地思索了良晌。

她将埋于深处的心念缓缓挖出,所见的是一缕玲珑至诚的心绪,那个在印象里成日将她刁难的楚大人,似乎未像初见时那样让她生厌了。

心下正轻微漾起一层怡悦之情,忽闻有侍从疾步行来,她循声抬目,见一名府侍恭然抱拳站定,禀报之语令她不禁滞住了身。

“陛下有令,召娘娘即刻入宫。”

府卫面色肃然,似乎方才前来传报的,是御前侍卫里举足轻重之人。

陛下无故召她进宫,想不明是因何事而召,曾经仅以摄政王妃的身份入宫过一回,她若独自前去,未免如临深渊了些。

温玉仪轻望这王府,未见那人之影,听剪雪告知,大人应是出府了。

迟疑片刻,她再望离着几步之远的随侍,缓声问着:“楚大人还在外议政,可否再等等?”

那侍从更作肃穆,正容再道:“陛下只召见王妃一人。”

普天之下敢违抗圣意的,也唯有楚大人这位重臣,她只是个随时会被舍弃的王妃,在陛下面前,又怎可肆意抗旨。

“备马车吧,进宫面圣去。”

温玉仪微理清浅素裳,想了又想,仍回房内换上前一趟入宫时身着的绮罗华裙,瞧着极为华贵端雅。

彤云密布,隐天蔽日,皇城似要下一场蒙蒙阴雨。

车轮平稳碾过青石板,马车缓然驶入皇宫,停于宽阔宫道旁,随秋风轻晃,接落几片飘飞下的梧叶。

本是威严端肃的宫城竟也显着些萧瑟,独自矜重地行下车辇,她沉静环顾,随后朝着最是威不可犯的承岚殿行步而前。

想来陛下召她一人入殿,是为避开楚大人,又或是,刻意将他支走……此举是何用意,她尚且不知,只感前路不祥,恐有大难。

疑虑重重,如上空黑云倾压,忽觉刮来的凉风凛冽刺骨,她抬手轻裹了披于肩处的氅衣。

西风过耳,周遭清寂气肃。

宫道一侧走来一位形貌端正的男子,剑眉入鬓,萧疏淡远,和她迎面而视,不作躲闪地将她直望。

她本想行礼作拜,可朝廷达官她皆不识,最终只得微而俯身,从然让道,随即与之擦肩。

男子渐渐行远,目光追随而去后又回于前方,温玉仪低头问向随行的宫人:“方才走过的是何人?”

宫人正声回禀,说出的名姓令她微愣。

“礼部侍郎孙筠,常芸公主的准驸马。”

此人便是楚大人为公主择选的驸马,想必已接了婚旨,需择日完婚……

她回眸再望身后宫道,已瞧不见那人影,唯剩落叶翻飞于寒风里。

“怎么没和公主一道进宫?”她端步继续前行,思忖少时,又问向宫人。

回首遥望寂寥的长道,那宫人慎之又慎,压低着语调回道:“传言这孙大人不喜此桩婚事,与公主见了面就争吵不和,故而这两人也未见过几面。”

不喜婚事……

她叹笑一声,感慨世上竟还有与她一样的可怜人,估摸着公主也恨透了此道婚旨,二人无奈却不得不从。

想了一会儿,又觉他人的命数与她有何干,眼望眸前大殿,她顺着石阶拾级而上,不宁的心绪忽在此刻安定下来。

承岚殿内琴音涔涔而响,翡翠玉盘随处得见,怀内美人逞娇斗媚,掌中玉醴沁人心脾。

李杸半眯双眸,赏着跟前曼妙舞姿,轻一揽其腰,就将秀丽舞女揽于身旁。

一名奴才从龙凤样纹的屏风处绕行而来,向陛下凑近低语了几言。

李杸一抬龙袖,命殿中的美人都退下。

第47章

琴声一止,佳人纷纷退去,清丽淡姝之影便庄敬走入,在龙椅前郑重一拜。

“拜见陛下。”温玉仪从容敛着杏眸,随其抬袖便缓慢起了身,欲听倚坐龙椅之人发话。

眸光时不时地落向殿门处,似确认着某一身影未曾跟来,李杸扬唇作笑,而后将视线转至女子身上。

“楚爱卿没跟你一道来?”

她婉然回着,未想楚大人竟让陛下忌惮至此:“陛下只召见的臣妾,自是仅有臣妾前来。”

楚扶晏当真未同行而来,最是顾虑之事已被打消

,李杸松懈下心,眉目轻展,立马招呼她坐到案几另一旁去。

懈怠地一指案上遗留的棋局,李杸浓眉微挑,意味深长地望向端然伫立的娇影。

“这棋盘上的残局无人与朕对弈,你来和朕接着下。”

召她来此仅是为了下棋?

常年只顾享乐,不理朝政的皇帝唤了摄政王妃前来弈棋,这换作何人都会匪夷所思,陛下定是另有蕴意藏在这一举动里……

温玉仪静望那黑白两相对的棋局,凝神半刻,欲揣度此帝王心。

皇权多年被凌驾,陛下怀恨在心,想伺机报复,可又对执掌朝权的楚大人无可奈何,此番是想将怨气尽数宣泄在她身上。

温玉仪心下一紧。

当今圣上忽而召她入宫,怕是要叫她有来无回。

“可臣妾不会下棋,”她恭谦俯首,脚下的步子未迈出一步,眸底柔光敛尽,取而代之的是万分留意之绪,“陛下若当真想找人弈棋,召楚大人前来恐是更为妥当。”

威仪身姿闻言霎时不悦,浮于龙颜的笑意消散无踪,李杸话语一冷,殿内便如同结了冷霜。

“朕命你来下,你是要抗旨?”

“臣妾不敢。”既是陛下执意如此,她的确不可违抗。

恭敬一行君臣之仪,她慎步行至棋盘前,静观眼前棋局,理衣平静而坐:“那臣妾便凭直觉下了,如若落子引人发笑,还恳请陛下宽恕。”

从棋盅中执起一棋,她未作犹疑,当机立断地落了子。

棋子所下,正是上回楚扶晏落棋之处。

此棋局胜负已是次要,因她本就不谙棋艺。

重中之重在于,她要提点陛下,身为摄政王妃,她倚仗的背后之势究竟是谁。

李杸凝眸一望,觉这一步棋尤为熟悉,冷笑道:“为何落棋于此处?”

“望着上回楚大人是这样下的,臣妾便记住了,”她慎重地回语,眼眉未抬分毫,斟字酌句般清婉相道,“臣妾想着,跟随在楚大人身后,应能仰仗一些威势。”

言外之意清晰易晓,随伴楚扶晏左右的女子着实不同寻常……

李杸冷然打量,抬手又落一子,围堵得大片棋子亡败而下:“王妃聪颖,可每一局都不尽相同。”

“对于这棋局,走此一步,必死无疑。”

最后几字如落石砸于心湖之上,就算湖面再是宁静,亦会激起一方水波。

她僵着身子正襟危坐,柔荑玉指再未执棋。

“臣妾本不会弈棋,输棋是意料之中的事。”故作认命般泰然接受,温玉仪浅笑回应,若芙蓉花般婉约而答。

倘若陛下有意赐她死罪,今时便可安个莫须有的罪名,她无可辩驳,已临绝地,只可束手待毙。

而他,始终不知今日她所遇,闻知之时许是只听她死于非命,旁的便一概不知晓了。

李杸见面前姝色目光微颤,笑得更是狂妄,想那楚扶晏的枕边人于眼下惊颤不止,愈发来了劲,玩弄之念涌上眉梢。

“不跟他这步棋,落子在别处,你本还有赢棋的机会。”

仍紧盯着身前棋盘,她静听讥讽笑声萦绕在耳,沉寂一思,良久又问。

“以陛下来看,臣妾该如何才能绝路逢生?”

问的是案上棋局,可此棋是胜是负本无关痛痒,她深知,所道的每一字关乎安危,就如履薄冰般试探起君王的心思。

“既然受困于棋局,那便挣脱出此棋盘,”唇边嗤笑更深几许,李杸瞧好戏般玩味轻笑,意有所指道,“离了这局棋……你兴许能转危为安。”

“不为自身着想,也要想想那在风雨中飘摇许久的温家……”

“尤其是你那已上了年纪的母亲。”

沉思几瞬,李杸不忘又道一语:“楚爱卿疑心极重,且不可让他瞧出端倪来。十日内离此京城,朕放你这一回。”

离开京城……

这棋盘就犹如身处的皇城,陛下想让她自行逃离,出了京城,追杀便止,生死由她定夺。

温玉仪立刻明了其意,若她一日不离,遭受的行刺之举必会不绝而来。

陛下将她在意之人瞧得透彻,如此,逼迫她尽快离于此地。

“罪己文书朕已替你想好,瞒夫窃香,不守妇道……你说这污名朕想得如何?”面上溢满着戏弄般的讥嘲,李杸长笑几声,狰狞之色微漾于眉宇间。

陛下所说的罪状,她已漠不关心,唯想的是母亲的安危,以及自身能活到哪一日。

“臣妾谢陛下提点。”她直身跪拜,随之叩首谢恩,似觉心绪异样万般。

曾以为若有一日被迫离那王府,定是因大人厌恶到了极点,到头来,竟不想是陛下要将她除去。

王府不容,宫城不容,这天下似再没了她的栖身之地……

昔日竭力求来的尊荣与安宁被轻易地毁之一旦,父亲的算盘落了空,而她这枚被送入王府的棋子无足轻重,似要在纷争中被葬送了。

懒散地一打哈欠,李杸斜坐于椅座,把玩起盅边玉盏,朝宫女问道:“现在是何时辰了?”

旁侧宫女柔声相告:“回陛下,申时一刻。”

“朕要去瞧月娘了,再不去,美人恐要闷闷不乐。”李杸像是念起了何事,一瞧那散落于棋盘上的黑白子,又将摩挲于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笥里。

“这盘棋……朕改日另寻高人再下吧。”

想告诫的话似已言毕,陛下已然丢了雅兴,于此,她终是可以离宫回府了。

作势恭然退步,待这天表之姿慵懒地离殿,温玉仪才敢淡然起身:“陛下有事缠身,臣妾就先行告退了。”

殿外草木摇落寒霜,凉意袭人,偏透着凄清之冷,深深宫邸迎秋雨,犹为离人散起落花。

此乃陛下的思量,亦或是公主授意之托,她已不愿深思,如今若想活命,唯有逃出上京。

温玉仪未感悲切,也未感惊骇,思绪出乎意料地平静。

好似昔日里的千思万绪在顷刻间解出,她再不必顾及温家,再不必受公主留难,再不必纠缠于如麻的心念里。

再不必……见他生怒。

夏蝉愤恨的问语缠于心间未散,她不觉自嘲,当初为何不想方设法地逃去别地……只要得大人应允,她便可无牵无挂地离走。

顺陛下之意走了,她能护下母亲,也能保自己的小命。若一五一十地告知楚大人,她不确定,她无法笃定大人会拼死相护……

楚大人心思难测,她向来看不透,一走了事,好过自陷泥沼。

片片枯叶飘落至殿檐壁角,入目的尽是红墙金瓦,她再行宫道时,闻听有步履临近,心上无澜远眺,撞见的仍是那礼部侍郎。

“拜见孙大人。”

温玉仪见景轻俯身子,再不拜礼,怕会让人觉她太不懂礼数。

“同病相怜,何需行拜,”行来之人隐约轻哼,擦肩时步子一止,立在她跟前怅然而望,半晌低声回道,“若真要行礼数,应是下官拜王妃娘娘的。”

此人垂首立定,真向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一长揖,似有话与她说,当下未有要离去之意。

将话中的一词轻念,她嫣然一笑,柔和问着:“孙大人说同病相怜,又是何出此言?”

孙筠言近旨远,眸色掠过一丝不甘,无奈开了口。

“皆被婚旨所困,一世不得安宁。”

方听宫人言说,这位礼部侍郎与公主性子不相合,定有怨恨藏于心里的,温玉仪仰目浅望,觉察自己正立至一棵遮天槐树下,日晖被悄然遮挡。

她平心定气,眼睫徐缓翕动:“看来孙大人十分不满与公主的亲事。”

“莫非娘娘满意?”心有惆怅隐忍了多时,孙筠忽地望她,双目微泛了红。

她自是对婚旨有所埋怨,只是随着朝来暮往,那怨念已断,如今和大人共处甚欢,她知趣而安。

几多深夜与大人缠欢于被褥间,时而觉着在床笫寻欢时,他应是真切愿护她在怀,真切地愿和她说几句话……

蓦然低笑,她轻声回答,嗓音若琴弦轻拨:“能和楚大人相敬如宾,得无上荣华,本宫已知足。”

孙筠轻嘲般一扯唇角,负手而立,眉宇渗出了一些愁绪:“娘娘看得开也罢,楚大人当初与下官说,此道婚旨只是为堵朝堂非议。下官若敢欺上公主分毫,这礼部侍郎之位便要让与他人。”

“下官迫不得已,只能接下圣旨……”

言至最后,男子不易察觉地切了齿,负于身后的双手紧握,指尖欲将掌心攥出鲜血来。

大人挑选的这一驸马似乎对婚旨恨意颇深,二者将来应不好收场……

温玉仪明眸轻缓回落,回望来时路,心下已释然:“夫妻二人了不干涉,井水不犯河水,落得清静,也未尝不可。”

“娘娘倒是想得惬意……”

孙筠闻语大笑几声,小声凄悲,似觉她已无可救药:“难怪楚大人还让下官识趣些,让下官像娘娘一般乖顺听话,莫想些遥不可及的黄粱美梦。”

第48章

她无意猛然一滞,浑身不由地僵愣。

近日滋生而起的念想被霎那浇灭,连同滋长的一切妄念消逝无痕,心坠到了谷底。

于他眼里,她只是个服顺听命的王妃,令他省心少事,有这温顺的性子便是他最欢喜之处。

如此和准驸马说,大人是思量着与公主继续保持那不伦不类的干系,告诫着驸马,将来之日佯装未闻未见。

而她终究是任他差遣的一名女眷,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发泄着无止境的欲念。

“应从楚大人之命,是本宫的分内事。”

良晌回言,温玉仪敛眸一动未动,容色静若平湖。

若非仔细端量,无人能洞察出,她暗自扯住的衣袖已被揉皱。

孙筠见王妃这般无所求的模样,愤慨尤甚,怒笑一声,决意不再言谈:“关乎娘娘,楚大人只道了这一句,其余的所思所量,皆是半句不离公主。”

“娘娘不觉受了耻辱,下官觉得此乃奇耻大辱……道不相谋,下官已无话可说。”

许是语声大了些,来往而过的宫人频频瞧望,面色添了层疑惑,掩唇窃语,所议的像是她与这礼部侍郎争吵之景。

她惊觉已在宫道旁待了许久,陛下的威胁未解,此时该想法子要出这京城。

“皇宫流言蜚语较多,非我等能久留之地……”现下只为明哲保身,宫内若起了谣言,此名节怕是不保,孙筠赶忙一拜,走回宫道上,故作镇定地理袖离去,“下官先行退了。”

这世上,她似乎不再对谁抱有期待。

险些便要以为大人是真心转了情念,要护她在怀,决意与她和平共处完一生,她差点信以为真。

此刻及时止损,为时还不算晚……

温玉仪款款回坐于马车内,顺着微冷的秋风归府,遗落下一阵心凉。

既是如此,她便再不去想“夫妻”二字,连同那应尽的本分她也要亲手斩断。

那王府本就不是她该待之地,弃下所有杂念,她忽感自在,好似再是无牵无挂了。

马车碾上巷道中的几粒石子,随之颠簸了几番,温玉仪扶稳轻撩车幔,对一路驶过的景致已有些许熟悉。

虽是白日,檐下未明的灯笼仍光华映照,火红色泽熠熠生辉,衬得巷旁长窗更是清幽雅致。

赏了几霎,抬起的玉指正欲放下帘幔,她忽听有人从后快步追来。

唤声逐渐覆过车轮滚动之音,语调耳熟得很。

“美人儿且留步!”

那人影疾步奔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与马车并行时朝她招了招手。

她慌忙向马夫唤停,瞧清奔来之人竟是赫连岐,不免困惑横生。

赫连岐?

据她所知,这名晟陵使臣应早已出了城门,如何还会于街巷再遇……

终是平复下喘急之气,赫连岐不羁作笑,一转目光,又落至她的颈处玉肌上:“总算给小爷我追上了……”

公子松了松气,好在未见她被欺打后的伤痕。

“赫连公子?”她柔声轻唤,不明此人何故折返回京。

自从在茶馆中见了面前女子的可怜样,赫连岐着实放心不下,深思熟虑过后,心上有了些主意:“也没有别的事,只是想问问,那日美人回府后可有再被楚扶晏欺负?”

黛眉更作拧紧,半晌听不出话外意,温玉仪细细回思,不解道:“公子说的是哪一日,本宫不明白。”

“便是美人在茶馆饮醉酒的那日,”公子边道着,边想她定忆不起当日之景,就玩世不恭般闲散相告,“我恰巧撞见了美人正受着欺打,就英雄救美,带美人去青楼快活了!”

“青楼?”

“你带本宫去了青楼?”

犹如听了天书般难以置信,她想起那时饮多了烈酒,便在茶馆中熟睡了着。

醒来时她已躺在了寝殿内,望见的是那道清肃身影正于榻边阅着奏折。

期间的事,彼时她全然记不起。

“那楚大人……”温玉仪良久启唇,对那醉酒的后续之事尤感好奇。

“他自然是跟着去的。”随性地一展折扇,赫连岐将扇子悠缓轻摇,故作肃然地一咳嗓,洋洋得意道。

“放心,我可是为美人出了口恶气,让那楚扶晏在楼廊上等了两个时辰,最终还用的是他的银两!”

温玉仪讶然好半刻,怎么也想不出赫连公子口中说的是何等景象。

未想那位极人臣的楚大人竟会如此受他人愚弄,他究竟是如何思量的……

实在未忍住心底涌出的笑意,她轻然弯腰,避于轩窗下掩面轻笑,随后再直起娇身正经相望。

见此一幕摸不着头脑,赫连岐只见姝影沉默片晌,想她许是念起了伤心旧事,担忧地问着:“怎么,美人真受罚了?”

“美人儿,跟我回晟陵!”

他不忍心眼睁睁地瞧着姑娘陷于火坑里,此番有幸再见,便决心要带她一同而归:“小爷我护你敬你,绝不让你再受丝毫委屈!”

青楼追欢后,本想去王府找她,可楚扶晏偏是不让靠近府邸,命府卫将他拒之门外,赫连岐凝望帷幔旁的这抹姝色,此刻果断想带她离京。

温玉仪闻言忽愣,迟疑问着:“去晟陵?”

“远离这地方,许能让你欢愉些,”不知她意愿何为,这浪荡公子蹙眉又思,随即好言相劝道,“你若哪时愿意离开了,便命人告知我一声,我随时可以带你走!”

“不论何时?”她再三发问,打趣之绪倏然凝重,桃颜变得正色起来。

见美人道得认真,赫连岐连声应下,拍着胸脯正气而言:“正是!我这人最见不得美人受欺,遇上了定是要鼎力相助的!”

“不过我也无法一直留于万晋……”

他惋惜作叹,一想家中还有琐事需料理,心觉不可再这般久待:“最多半月,半月后未得美人消息,我便真回晟陵了。”

若有晟陵使臣同行,出此皇城便会轻易许多,加之去了晟陵还有歇脚之处,的确是一举两得。

温玉仪淡笑着颔首,平静道谢:“本宫知晓了,多谢赫连公子的好意。”

赫连岐拜别前递了张叠好的宣纸,她默然展开,上边写的是个客栈名,应是赫连公子在城中的暂居之地。

此前一时情急说了谎,激起了此人的怜悯之心,将欺辱妻室的罪过都扣在了摄政王身上,她未料这位使臣竟耿耿于怀至今……

她原想为楚大人解释上几语。

可陛下的恫吓依旧徘徊未休,温玉仪凝神稍滞,借此让赫连岐带着离京,往后再与赫连公子坦诚也非全然不可。

思索之际,忽有一道凌厉伴随寒光迫近而来。

伴随着冷风,她感到一霎森寒,车帷被风吹起,缝隙间急掠过刀刃锋芒。

温玉仪怔然侧目,见一把匕首已直直地刺在了脖颈旁!

匕刃钉于舆壁之上,几缕青丝断裂而落,飘至裙裳一角,引得她猛地心颤,凉意直冒心头。

那匕首若再偏离几寸,她当下已是死状可怖的尸首一具。

“主子可有大碍?”

马车外剪雪颤抖而问,

惊恐地一撩帘幔,顿时长舒下气来。

“发生了何事?”温玉仪使力拔出颈边匕首,惶惶反问道。

“主子无恙真是谢天谢地……”后怕地喘不上气,丫头额冒冷汗,断断续续地禀告,“方才从房檐上跳下一面目狰狞的刺客,像是冲着主子来的。”

“多亏……多亏了楼大人出手,打偏了飞来的匕首,才……”

她闻声向窗外瞧去,此刻已不见刺客影踪,唯剩那浩然身姿直立不远处,剑眉紧蹙,眸中溢满担忧。

望这道澄澈之影收长剑入鞘,她恍若隔世,忽觉听说他提亲的消息后,已长久未见:“本宫已不记住被楼大人救了几回,今时都不知该如何言谢了。”

楼栩瞥望着刺客逃离的方向,面容凝肃万般,似庆幸着自己及时赶到,迟来一步,许是要悔恨终生。

“方才那人身手了得,下官与他过了几招,仍被他脱身而逃。”

“欲夺娘娘性命的,究竟是……”

回眸之刻,他话语一顿。

楼栩惊诧地看着舆内娇姝泛着清泪,眸底思绪似破碎了般,剪水秋眸透出的满是不安。

她微然发颤,恐惧像是抑制不住地蔓延,双眸低垂,如同知晓着幕后之人是谁。

而她轻抿唇瓣,偏偏对此不答。

自相识之初,从未瞧她这般畏怯,所见的向来都是静若止水的姿态,楼栩愕然,忙安抚似的低语:“不问了,下官不问,娘娘不必慌张……”

他凛眉微思,慎重又道:“近日有人想要暗害娘娘,下官派遣些人手,护娘娘左右。”

这举动是他的作派,不论是何人受难,她深知若被这刚直的皇城使撞见,便能受他相护。

可背后执棋者是当朝皇帝……

他若插足这一事,整个皇城司恐要受到牵连。

“楼大人的好意本宫心领了,可本宫无需皇城司插足。”惧意渐渐平息,温玉仪极是庄敬地一行礼数,心想纷争已愈发缭乱,不能将他再卷入其中。

“本宫心中自有定夺,楼大人多此一举了……”

匕刃上仍泛着冷光,她又望了几瞬,轻然将匕首藏于袖里。

楼栩迷惑未解,心间疑虑重重,凝眉肃声再道:“玉仪,你可知适才你险些……”

“本宫说了无碍。”

镇然抬声打断其语,她迎视向庄肃的目光,良晌沉声道:“其中的因果复杂,楼大人定要千万小心,以免惹祸上身……”

第49章

窗旁女子柔缓摇头,示意着切忌多问,他骤然凝滞,紧握着手中剑鞘。

忽而有一念头涌现。

她避之不言,兴许那人她无力抗衡…,楼栩犹疑在心,脑海里闪过那凛然身影。

“是楚大人蓄意为之?他想杀妻?”

温玉仪沉稳一想,缓缓发出轻叹,仿佛一切恶劣之举都被她那所谓的夫君揽了尽,恐后果难料,忙肃穆回道:“他待本宫很好,楼大人莫妄加揣测。适才遇刺一事,楼大人就当从未撞见。”

可眸前男子似不愿善罢甘休,仰眸一望上方屋檐,正是适才刺客的藏身之所,正声回着:“那匕首险些夺了娘娘的性命,下官岂能熟视无睹……”

“本宫说无碍便是无碍,楼大人怎么听不明白?”

话道出口,她才觉冒犯了些,面前之人如何能知晓她的处境,这一声反问是她过于唐突了。

帷幔被轻盈放落,随马夫一挥缰绳,马车便朝着王府稳然而行,銮铃响于巷道中。

温玉仪未再多言,恐说多了引火烧身,况且楼栩已向别家姑娘提了亲,就不再去作扰。

车辇平稳穿过几条街巷,周围时而人群熙攘,时而寥寥可数,此段街巷之路分明不远,她却甚感漫长。

剪雪频频回望,见着紧跟一路的楼大人,不免犯了愁。

楼大人与主子之间的情意可都被望于眼里,丫头小声嘀咕着,虽隔着帘幔,瞧不见主子的面色,也知她万分困扰:“楼大人一直跟着,这该如何是好?”

“他想跟,就让他跟着,”温玉仪轻声答道,犹如自语般压低了语声,“我只需装不知便可……”

跟随于马车后的挺拔身姿似怕予她难堪,仅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身距默默护送,再无旁意。

府邸已近在眼前,楼栩心起的顾忌与忧虑既难以打消,让其他跟至王府也无妨,她安适地坐着,放任此景不顾。

可转眸望向府门时,门前伫立的人影令她顿然心惊。

那道清癯身姿若琼树般直立,深邃眸光落于行驶的马车之上,准确无误而言,应是落在她身上。

也不知是因为何事,此人竟是破天荒地在府宅前等她……

跟于车后的楼栩仍未走远,被那位大人瞧见,恐又会惹起怒意来,她沉默细思,随即将先前叠好的宣纸塞于剪雪手心里。

杏眸再望那仅隔了几步之遥的男子,再走近些,可真会被喜怒无定的楚大人瞧于眼中,温玉仪招了女婢过来,探出头低语着。

“替我向楼大人带一句话。”

“主子吩咐便可。”剪雪凝神细听,不紧不慢地将纸张放入袖中。

“问他能否帮忙,去寻晟陵使臣赫连岐,”眸色娇婉盈盈,却带了半分微不可察的决然,她字字轻顿,依旧柔声细语,“再与赫连岐说上一声……本宫愿意走。”

“奴婢领命。”稳步一止,丫头转身便向已跟了许久的楼栩行去。

依陛下所言,远离这座宫城才能保此一命,她索性就这样远走高飞,今晚与大人做一道别。

既然大人对公主情意至深,心下满满当当地装着旁人,在她面前从来都是逢场作趣,只当她是玩物养于府中……

既然巧言令色皆当不得真,她何必再留于都城。

陛下发难,楚大人若不护上几般,她就真如陛下说的那样,穷途末路,必死无疑。

马车终是在王府前停了下,那无言跟随在后的身影已了然地取上纸张走远。

她俯身端然地来到大人跟前,柔婉行礼,与寻常无二致。

她转念再想,今日接到圣意走得匆忙,未赶得及告知,大人或许是回了府寻不见她踪影,才这般相候……多少是该向他言明的。

想至此处,温玉仪微垂眸子,莞尔轻问:“妾身无趣,便去城中街市走了一遭。大人今日怎在府门前候着?”

“一人用膳食之乏味,想着等夫人回府一同用膳。”身前肃影闲适地回道,若有所思地念起此举的目的何在,却依旧想不出用意,只觉得心上莫名欢悦,轻步走向膳堂。

“如今有人相伴,本王更是习惯些。”

缓步穿过庭院游廊,楚扶晏思来想去,清容悦色不减,又决意和她说道:“本王命人备了一桌佳肴,那菜肴都是夫人喜爱的。”

她擅自离府,不告而别,大人竟未生怒……

以楚大人所掌的权势,随意一探听,便可知她是被召入了宫里,她所说的皆是敷衍之谎。

然大人心绪极佳,似乎对此说辞深信不疑。

温玉仪疑惑渐起,想他这一个月以来着实有许些变化,随之莞尔轻笑:“妾身自己都说不上,大人怎知妾身的喜好?”

“去了趟温府,自是会知晓一些,”从容答着她的疑问,他意味深长地回着,清冷目色竟多了丝许得意,“温府为阿谀取容,又不知本王喜好,招待的佳馔定当是夫人的昔日之好。”

她不知无妨,温府的人定是知晓得透彻,那家宴上摆的,多半是她从小最喜的膳肴。

温玉仪极为讶然,未料大人竟会专注起这等微小之事。

今日如此讨好又是为哪般,大人莫不是有事相求,她一时如坠云雾,顺着步子继续行走。

待行至堂内,真大人所说,膳桌上摆满了菜品,与此前温宅中见的大抵相近,她微感讶异,立于桌前未挪步。

“那菜品,大人当真记住了……”

“夫人不喜?”楚扶晏见景微作迟疑,举止稍缓,眉间似有几多不解。

角忽有上扬之意,明眸弯如新月,笑靥若昙花般绽开一霎,她顺势敛住一淌而过的喜色,温声轻语:“是大喜过望,能与大人缔此良缘,妾身不胜荣幸。”

“那就快用膳吧!”楚扶晏正一起筷,眉宇一凝,又命人从旁侧柜橱处端上糕点。

“本王险些忘了,还有从城南买回的枣泥糕……”

枣泥糕……

曾经被大人扔弃的枣泥糕顿时涌入思绪,当下物是人非,只是赠予之人已然不同,她愣了一瞬,觉他是想对过往做些补偿。

大人何故这样……

温玉仪见景一僵,黛眉一展,忽地就明朗了。

是了,她被召入宫,大人定是知得一清二楚,此番仍是试探。

试探她现下对楼栩还留有几许情念,试探她会如何应对陛下,而他只会袖手旁观,饶有兴趣地将她愚弄于掌中。

亦或是,大人在等她苦苦相求。

堂中不觉沉寂了半刻,手中碗筷被轻盈放落,温玉仪容色温柔,带着些决意,释然般长叹。

“大人曾说,一直想让妾身恳求一回,如今终是等到了。”

他闻语轻扬双眉,听身旁娇色欲哀然恳求,暗自欣然,跟着一放碗筷,正色问道:“想求本王何事?”

随后,楚扶晏便见着身侧的娇柔玉姿缓缓而下,容颜一如往日清丽净明。

她眸光柔静,唇边落下的,却是令他震颤不已的一词。

“妾身斗胆,恳请大人……休妻。”

竹箸未被放稳而滚落在地,发出清脆几响。

落声极轻,但似狂涛骇浪般袭来,震动着这一隅宁静。

“休妻?”

楚扶晏半晌才念出这二字,眼底的怡情雅趣褪个干净,冷颜溢满了困惑。

恭顺跪于其身边,她静默再拜,面容堪称平静,字字笃然:“是,恳请大人休了妾身,放妾身自由。”

他蓦然起身,难以置信地蹙紧了眉眼,薄唇微动,难以置信此言是她道出,片晌后再问。

“你让本王休了你?”

“是,妾身正是此意。”笃定地回言,温玉仪俯首垂望,见映照在地的影子被一方阴影遮挡。

她仰首瞧望,眼前之人身姿清凛,如不可攀的玉树高高在上,不由分说地将她遮得严。

王爷休妻,本是当今圣上的一道圣旨决断,然而此婚依照的先帝遗诏,断了这婚事难上加难。

可若……可若是她个人败德辱行在先,再与温家脱了干系,让大人行休妻一举,顺从陛下所愿。

她可重获自由,离开都城另寻栖身之地,再不寄人篱下,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至于母亲,知其安好,她便无虑了。

俯视着这抹婉若芙蓉的姝影,楚扶晏冷笑一声,忽感荒谬得紧:“你想让本王休妻,原由何在……”

“大人与妾身皆无情无意,只因一道婚旨结缘,”她跪直着娇躯,恭敬又淡漠而回,“妾身想出一法,若妾身写下罪己文,自行言明所犯的罪行,就可解了这婚事。”

那刚下的婚旨还可以作悔,温玉仪尤感释怀,一切都像是回了本该有的轨迹:“此举不会辱了大人名声,一切罪过由妾身担着。”

“公主现下仍未与准驸马成亲,大人还来得及。”

他本该与公主相知百年,而她,本该去寻一处安定。

眸中女子道的话语轻若云烟,未落多久便随穿堂清风飘散了,唯留一股淡漠徘徊不休。

他单是伫立着,听她用着绵柔温语说着最狠的话。

“你不怕令温家蒙羞?”

楚扶晏不求甚解,不明她是如何想出的拙劣之计,前思后想,忽然问起她最是在意的温府兴衰。

似已想得透彻,她浅笑着一低眼眸,仍旧淡然答道:“只要断绝干系,温家便不会受牵连。”

这道清艳皎姿分明是想斩断受了多时的束缚,纵然丢了名节也要远离一切是非。

也包括远离他。

“那你呢?”负于衣袍后的长指轻微攥紧,眸光似冷到了极致,他顺势凝眸,阴沉而问,“你又当如何自处于世?”

温玉仪轻缓摇头,语调再度轻柔:“妾身自有打算,大人何故要问得详尽。”

第50章

她当真薄情无心,同住一个府邸已有了许些时日,却和入府时一般无二。

她的心好似当真容不下旁人,从头至尾,连一寸毫也没给他空出。

如今唯有这夫妻之名能与她有上牵缠,名分断了,便再没了干系。

“好……好得很……”

楚扶晏轻笑几声,笑意里透着讥讽与冷寂,浑身散的尽是森森凉意:“真是个绝妙之法,本王深谋远虑到今日,还从未想过这般精妙绝伦之策……”

玉指悠缓地触上案桌一角的杯盏,他望着满桌肴膳,顿感讽刺至极,转眸怒喝道。

“你听好了,这一世,本王对你纵使无情意,也绝无可能休妻!”

天涯陌路,一别两宽,大人应欢喜才是,何故揪着她不放……

未料大人会这般愤然不允,温玉仪抬目相视,只当他是难找像她这样的帐中顺意之人,忽感惋惜罢了。

“与大人相处之日,妾身受宠若惊。可这王府并非是妾身该待之地,妾身不愿再被困着了。”

“困着?本王从未困你,你大可随性出入府邸!”他闻言再扯唇一笑,猛地抬袖一指府门,冷然问着。

“本王已退让到了这一步,你还有何不满?”

话音刚落,他大怒般挥下云袖,将膳桌上的盘盏尽数砸落。

一串支离破碎之声似划破长空。

温玉仪眼望身前狼藉一片,语声再度低柔,不慌不忙地回应:“妾身心满意足,是大人多虑了。仅是忽然想到这一计策,妾身觉得是个良计,便说与大人听。”

和他平心静气地道尽时,她倏然瞧见这清绝之影无策般立着,眼梢竟有丝许泛红。

眸底所掠,是她不曾见过的茫然。

讽意几乎散尽,遗留下落寞回荡于心头,他凛紧了眉眼,自我解嘲般低声道:“以身败名裂换取自由无拘,这王府便让你如此厌恶?只有离开,你才能诚心如意?”

“来人!王妃神志不清,鬼话连篇,今日起禁足于王府!”

顿了几霎,楚扶晏怫然作色,随之扬声高喝,朝府侍淡冷一下命令:“未得本王旨意,王妃不得踏出寝房!”

怒语声声入耳,使得府邸陷入了死寂里,她平稳地起身,在寂静中随府卫入了一间雅房。

房门阖上前,她瞥望堂中的背影,见大人失落地驻足,比那清夜中的冷月还要孤寂。

他为何非要将她留着……

心知自己现下是被囚禁在府,温玉仪端坐于软榻上,不喧不闹,只从容地刺着针绣。

她眉目微微低垂,如同在等着何人般安然自在,此番是势必要离京的。

其实也并非无愁绪,方才之景频频浮于眸前,一些事她着实想不明白,心上烦闷得要命,只能借着刺绣慢慢理顺着思绪。

不就是与大人缠欢了几夜,不就是顺着他的脾性服从了几回,他何苦要这样为难……

在她看来,楚大人只不过是恋那云雨花朝,恋那尤云殢雨,魂牵梦萦,鱼水缠绵,换作别家女色,也可找到一位顺心之人。

再者,大人就算再寂寞,还有公主为伴,如何也无需她去挂念。

深思过后,似解开了不少,温玉仪垂目轻望,手中的彩绣竟被绣乱了几针,又默然拆起丝线来,欲重新再绣一遍。

方才膳堂的动静实在太大,府中下人被吓得心惊胆慑,剪雪也不例外。

时不时瞥向寝房内,丫头忧心如焚,不知主子是说了什么话惹怒了楚大人。

照此情形,没有个十日半月,大人这怒意怕是消不了了……

而今主子被禁足于房中,楚大人又愤意未消,进了书室再是没出来……眼瞧着天色暗下,剪雪端茶入屋,转身阖上房门,在主子身边重重地叹了口气。

“主子是遭遇了何事?”谨言慎行地附耳轻声问,丫头想解此困惑,“自打从皇宫出来,主子便魂不守舍的,可是因陛下说了什么?”

哪知主子从容地放落针线,远望窗外西山日薄,杏眸清明,缓慢开口。

“离京乃绝佳计策……大人和温家都可相安无事,而我也可借机了却这

婚事,落得轻松自在。”

“奴婢怎么听不懂……”剪雪顺话寻思良久,仍未揣测出主子的用意。

目光回于窗前枝条,枯叶落尽,寒冬似要来了,温玉仪柔笑作罢,觉得来王府的这些天日,像做了大梦一场。

“这两日,赫连岐会带我出府。此后去了晟陵,我就可以安稳清闲地度日,再不必求人高抬贵手,逆来顺受地活着。”

去意已决,此地的旧人旧事便不再留恋了。

她骤然一想,回忆起赫连岐坚定而道的话,还有极力想带她走的模样,决意信那人一回。

毕竟在怜惜女子上,赫连岐的确是诚心真意。

楼栩如若应她所言,将话语带到,不出三日,她便能离此府宅。

剪雪似懂非懂地听着,颔首几瞬,只猜测主子的郁气许是压抑了太久:“主子是想弃下摄政王妃和温府长女的身份,做一个无拘无束的人。”

“时局所迫,亦是我心向往之。”

她不置可否,喃喃低语着,转目看向这忠心不二的丫头。往后去了晟陵,不比在京城,这丫头许要同她受上些苦。

丫头已过及笄之年,若遇上个良人公子,她便让剪雪风光出嫁,无需跟她受苦受累着。

温玉仪静想片刻,便自行收拾起细软来。

一知半解地应声而回,剪雪阖紧门窗,赶忙蹑手蹑脚着理起物件:“奴婢有些明了了,这就偷偷去收拾行囊。”

对于楚大人喜怒无常的心性,她向来捉摸得不透彻,好在回府途中留了一心,为这囚禁铺了条后路。

曾带入王府的随嫁之物被一一收起,如同这一段往昔之忆被尘封而下,温玉仪轻叹一瞬,清点起了妆奁内的金钗玉饰。

月色皎皎,净澈似霜雪,明月照至远处高楼,流光浮动于层云若明若暗,倏忽间又消逝不见。

然皇宫一处的承岚殿却灯火通明,一时半霎未有要熄的迹象。

卧榻上轻然退了两道妩媚艳姿,李杸半敞着亵衣,抬手散漫一拢,瞧清深夜前来打搅的跋扈之色,无奈揉了揉眉心。

本觉得父皇欲助她除了那碍眼的女子,常芸欣喜若狂,可眼下一望,似乎与她想的却是有别。

“父皇分明答应了,答应儿臣将王妃灭口。可父皇不但未将人除去,怎还与她玩起儿戏来?”

“她若离了京城,对常芸你而言却是一件幸事,”李杸闻语冷哼,龙颜稍有和缓,拿她没计策,“你怎瞧不出朕的苦心何在?”

不明所以地一凝凤眸,常芸欲听其下文,恨不得将那温家长女挫骨扬灰:“儿臣愚笨,望父皇指教。”

李杸双目含笑,眸色明暗难分,偏让人感到锋芒阵阵:“她真死在了京城,楚爱卿定会彻查此事,到时查到你我这儿,不就暴露了行径?”

若那女子真殒命在了上京,楚大人的确能轻易地查明其中原由,真到那时,她便是有口难辩,令那肃冷身影生恶万般,再扭转不回……

忽地明白父皇当真是用上了一份心,常芸沉心思索,难堪至极,觉这趟走来而来的确是错怪了父皇。

“让她独自离去,儿臣与楚大人之间便没了妨碍之人,将来可凤协鸾和,得百岁之好……”

待碍事之人远离此地,再可神鬼不知地将她除去,欲速不达,心急易乱了阵脚。

常芸唇角稍弯,想得极是美满。

“常芸也不必一直中意着楚爱卿……”李杸听罢一咳,对其所念百般不解,忙言上一声劝。

“天下男子繁多,你身为万晋唯一的公主,要怎样的翩翩公子不会有?”

楚扶晏凌驾皇权多年,公主如何会不知,只因一时被爱慕之意蒙昏了头脑,

李杸苦口相劝,实乃为她着想。

“儿臣不管,儿臣非楚大人不嫁!”

可她想得到的男子怎会撒手而让,常芸轻撇朱唇,执拗道:“先前都是因温家长女坏儿臣相悦之意,待她消失,楚大人就会对儿臣爱慕如初。”

李杸再作一咳,酝酿了许久,也不晓该从何处将她点醒,思来想去,正声问道:“朕还是要提点常芸,楚爱卿绝非善类。”

“如有一日,朕和楚爱卿只得选其一,常芸又会如何选?”

这一问,似是问倒了这位气焰嚣张的公主。

从未想过有这一幕会发生,常芸凝目再次思忖,忽觉面前男子的面色逐渐暗沉,立马回语。

“儿臣自当选父皇!”

她娇然嬉笑,坐于其身旁,若儿时般钻入怀中:“这天底下唯有父皇待儿臣好,儿臣都是望在眼里的。”

可她迟疑半刻的神色已被望于眼底,李杸轻抚着少女发丝,眸光掠过一缕冷寒。

“不愧是朕的公主,朕的好女儿……”

初冬已至,草白凝起繁霜,即便是晨初之时,长空仍被昏暗相笼,刮来的冷风越发凉寒。

原以为收得消息后,赫连岐会与她一般收拾上一二日,但她忘却那豪放不羁的公子爷本就无繁杂乱之物带在身,收拾起来自会快上许多。

翌日薄暮冥冥,还未入夜之际,她便眼见这位晟陵使臣潜进了房中。

府院内寂静无声,此番无人察觉。

这回所见的赫连岐和昔日相比稍有不同,街巷得见赫连公子的邋遢样已变作一身整洁。一袭淡紫长袍着在身,他硬生生地显出一分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