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楚扶晏思忖片刻,接过酒盏,与她肃然相告:“你已嫁出了温府,想做的事已不归他们管,之后可随心而为,有夫君作依靠。”
轻笑着一绽桃靥,她举盏朝大人作敬,想了半刻却想不出敬词,终在无言中饮了下。
眸前娇柔自在合意,他似也舒坦万般,盏中酒水微漾,一想洞房之夜将她冷落,于此时不由升起一股悔意。
既已成过往,现下弥补还为时不晚。
薄唇轻然勾起,他对酌而饮,又将玉盏斟满,漫不经心道:“曾错过了合卺交杯,今日倒可补上。”
“虚文浮礼罢了,妾身从未在意,又何需弥补。”
温玉仪闻言低笑作罢,继续饮着醇酒,对此提议未作任何回应。
是了,她对这婚事本就无所用心。
那虚浮礼数她从来不在乎,他何必又提起旧事,不让往事如烟去……
放落悬于空中的杯盏,楚扶晏忽感心上泛凉,原先平息了好些时日的愁绪再度纷扰。
“本王安歇一阵,夫人早点休息。”
话语言尽后,他当真脱了锦袍,入于帐中无词而眠,仿佛确有愁闷未解,却不知症结生在何处。
好似原本确信不已的几缕情思,在朝朝暮暮之下轻缓偏移。
想为大人一解衣袍,不想他竟是自行解下,未唤她服侍,也未怪罪,便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入眠了。
温玉仪微感茫然,觉大人是真的累了,就独自饮酌。
直到深夜灯火昏暗,当空明月照落如练月华,她褪下素裳躺于榻上,良久启了唇。
“大人睡了吗?”
嗓音清若银铃,荡至罗帐内,柔和得似一缕晨时微风。
深眸微睁,如同思索了许久,他低沉一笑,轻盈地将她揽入怀中:“方才已入睡,此刻是醒了。”
“妾身曾几次三番地讨好,大人有何不满的……”浅思几时辰,心觉此人兴许还在为那丢弃枣泥糕一事而气恼,她眼
望窗台,身后灼息于颈处流窜。
“何故要将怒气撒在他身上……”
话中的“他”自是指那皇城司楼栩。
“未有不满之处,夫人多虑……”楚扶晏冷哼一声,念及话中之人,尤为不屑着,“本王不过是瞧不惯楼栩,与夫人无关。”
果真是因楼栩而怒恼……
枕边清影似一直无端愤懑着,自她来了这座府邸,他似乎一直对楼栩隐隐记恨。
虽说是互为心上人的替品,可他仍是对那两袖清风的男子心怀芥蒂。
这几日所受的不安漫向全身,委屈一涌而来,温玉仪忽觉无辜,想到当初他扔弃那糕点也是为试探,清泪莫名浮于眼眶。
“夫君只会欺我,只会将我试探……”
分明道得明白,是各有倾慕的意中人,他怎能仗势欺人,恃强凌弱……
酒意不住地撩拨着思绪,她霎那间未忍住,玉容泪水潸然,半晌啜泣了起。
这下便使楚扶晏猛然怔了住。
身前娇色清泪阑干,声声抽泣震颤在心,轻融着浊浪排空般的意绪。
他默然一顿,平日阴寒化为虚无,极为温和地问着:“往后不试探了,好不好?”
“夫君……今夜不想要我?”她攥着衾被擦拭起泪痕,随之埋入被褥间,小声呜咽道,“不想我便真睡了……”
字字若鸿羽掠过心间,玉腰上的长指微泛薄寒。
缓缓松下,他轻阖双眸,再未将她惊扰。
“玉仪,本王有时真不知该如何待你……”片晌在夜色下沉声低语,楚扶晏背身而寝,转瞬又言。
“不闹你了,睡吧。”
窗外月落星沉,帐内抽噎声渐渐止了。
被中的娇婉桃面仍未钻出,宛若已随着檐下铜铃清响而入了眠。
她不知今晚因何而泣,许是长久堆积起的怨愤于顷刻间倾倒而出,昔时的惶恐与如履薄冰之感崩塌下落。
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称心安逸。
暮色若轻纱笼罩,子夜之时,细微夜雨敲窗,草木间的虫鸣徐缓停歇,庭院寂静幽冷。
冷风萧瑟,寒星孤月隐于层云,忽有黑影一闪而过,隐入黑夜里。
“快来人!有刺客!”
几声高喊忽地穿透雨夜,如道道惊雷击打,将睡梦劈裂开来。
一道玄影破窗而入,带过凛凛寒风,温玉仪倏然睁眼,心惊万分,本能地缩至榻角,顿时丢魂失魄。
寒光乍现于夜幕下,剑气凌厉,剑刃直直逼近。
她未来得及唤出声,便被一身影遮挡,下一瞬听得长剑砸落在地。
房门被闻听见此动静的府侍撞了开。
“大人……”
她呆愣一霎,天色虽暗,也能望大片殷红从他的袖上滴落。
惊觉方才是被大人挡下了一剑。
若是那一剑无人作挡,她应已命丧九泉。
闯入的刺客已被银剑贯穿了胸脯,徒睁着双眼,嘴角溢着鲜血,气息已断。
榻旁肃影掌心血流如注,想必是徒手接了那剑刃,趁其不备,电光石火间将之绝了命。
她心有余悸,裹着被褥,多时说不出话。
楚扶晏冷望倒地之影,漠然拔出长剑,朝侍从吩咐道:“刺客已身亡,将尸身拖下去。”
屋外细雨如丝,尽染庭园,待地上血迹擦拭干净,府侍纷纷退去,长廊传来急切步履声。
杨宛潼匆忙行来,惊慌地打量着屋内之势,张口便问:“听闻方才有刺客入房行刺,玉仪可有大碍?”
目光仍落至滴血不止的臂膀上,血红染透了寝衣,太是触目惊心,她镇静些许,恭然起身回道:“娘亲放心,我安好无恙,只是楚大人……”
“小伤,不碍事。”
他却似不以为意,轻摆着带血的衣袖,回眸望向受了惊吓的姝色。
正于此时,有女婢端来了膏药与纱布,温玉仪见此伤势颇重,恭敬回答:“娘亲回房去歇着,我为大人上药包扎。”
深知今夜遇袭之事非同小可,杨宛潼赶忙跪拜,正声道着:“楚大人在房中遇刺,是温府看守不当,我定会查明此事,给大人一个交代。”
“不必查了,本王知晓是何人所为。”
楚扶晏泰然自若地回坐于软榻,轻伸着臂手,似是依从地由她包扎。
此情此景极是缱绻,再多待着便真是耽误了大人上药,杨宛潼示意奴才莫再打扰,稳当地阖紧房门,缓步而退:“那我就不打搅楚大人安寝了。”
闺房寂然,唯剩夜雨飘洒入窗。
沉着地点了灯火,温玉仪端坐一旁,迷糊于大梦间的思绪已被扰醒,便有条不紊地为大人止血上药。
而他缄默不语,只庆幸着那行刺者未将眼前这姝色伤去。
她取来纱布,轻柔地缠上伤口,凝望布带次次被染上殷红,又极有耐性地取下,为他重新包扎。
温玉仪边缠着纱布,边轻言道:“大人伤势严重,都怪妾身怯弱,躲不及那刺客……”
“行刺之人身手不凡,你即便是习了武,照样躲不及。”眼睫轻垂,他缓缓开口,眸光里满是麻木不仁般的冷。
那刺客来势迅猛,的确如他所言,突如其来之势令人猝不及防,可她惊诧的是,大人竟能化险为夷,急中生智地将闯入者反手而制。
眼下绝非是深想这一事之时,娘亲所顾虑之处使她在意了起来。
楚大人在温宅负伤,父亲几乎逃不了干系。
然转念而思,派遣刺客之人偏选于今夜行刺,便是有意嫁祸,她偷望大人神色,恐他真觉是父亲蓄意谋害。
“大人知晓幕后主使?”她轻问出声,柔然为父亲道上几语,“妾身有言在前,行刺大人绝非家父敢做之事,今夜太过蹊跷,大人莫要妄下定论。”
见他眸色昏暗,如窗台处的夜色不可捉摸,她柔缓跪地,正容而道。
“在府上谋害大人,再是痴傻的人也不会如此惹火烧身。”
瞧望眸中婉色攥紧了双手,楚扶晏面色微冷,不为所动地说着心上所想:“那结案卷宗还未昭告天下,烽州敛财一案未得回应。”
“温煊垂死挣扎,决意铤而走险,闻知本王今夕暂住温府,便在深夜动手。”
烽州案的确还未告终,她也未将名册除名之事相告父亲,穷途末路,无计可施,父亲便想着玉石皆碎……
来因去果皆说得通。
可……可事关温氏存亡,为养育之恩,她不得不偏袒一把。
这世上哪有什么大公无私,说来说去的,都是为了立命,为守独属自己的一缕安定罢了。
“条理分明,无可厚非,但家父万不敢行此举……”她肃穆直身而跪,玉指似攥得更紧,口中无力轻语,“若真是家父所为,妾身愿代为担罪。”
闻言轻嘲般凝了凝眸,他直望面前跪拜的娇身,肃穆回道。
“此罪株连九族,你担不得。”
此言一落,她便再无话可道。
攥着的纤指缓慢一松,全身不自觉发了颤,她顿感力不从心,别无良策。
适才几瞬的捉弄似真将她吓了着,未料一语玩笑话竟让她这般畏惧,楚扶晏若有所思,目色温缓,褪去了大半凉意。
“未想夫人也会这般惧怕,方才所言都是儿戏,不必当真。”
她怔然抬首,听大人另有旁意,眸底慌乱微微散去:“妾身不明。”
第42章
行来的刺客幕后之势着实繁杂,他一时无法言说,不愿卷她入纷争里,只轻描淡写地回着话:“争权攘利无从说起,来日再与你细说。”
“刺客闯入时,可曾被吓着?”
眸前娇丽此时虽已镇定,然方才惊慌无措的神情仍映于眼底,他再度无言,随后缓声问道。
温玉仪松懈而下,知大人未将此罪安于父亲头上,悬着的心轻盈地沉落湖底。
“未被刺客吓
着,只是适才被大人吓了去。”
听罢,他淡笑着熄了房中灯火,又躺回榻上,像是对遭遇行刺一事佯装不知,疏冷之息渐渐弥漫。
却也没有太过疏离,他阖目一拍旁侧床褥,示意她躺着歇息。
“何必跪着,过来躺下。”
她听命般躺于软榻,眼望夜雨之景,耳闻雨声潺潺,不由地思忖着。
“本王不碰你,你还畏怯?”楚扶晏微蹙眉眼,忽而侧身转眸,一望身旁柔色。
轻微摇头浅笑,她凝思片晌,轻声答道:“不畏怯。妾身是在想,被大人救了一命,又当如何回报。”
“想出什么了?”听此话饶有兴致起来,他微抬下颌,扬眉而问。
说到回报一词,他原本是不屑听的。可偏是这女子说出的话,他蓦地涌起兴味,欲听她下文。
“报答救命之恩,戏文中写的多半是以身相许。”温玉仪思来想去,的确是想不出可回报之物,不觉为难地轻叹下气。
“可大人早已是妾身的夫君,妾身无以为报。”
他所拥的权势可覆天下,欲求何物会得不来,如此不顾后果地相救,不明他目的何在……
她若丧命在此,正妻死于非命,惨遭歹人毒手遇害而亡,他应窃喜才是。
多少是解了这婚事之愁,大人从此无忧无虑,可再和公主续一段情。
既然二人都不喜的亲事,就该早点有个了结。
正暗暗细思着,她忽听身侧轻缓地飘来一声问语。
清冽若屋外雨水,薄冷地凝结于幔帐里。
“玉仪,若我说……”他沉声相言,话语隐约被雨声覆盖,容色也令人瞧不真切。
“我想要……你的爱慕之意作为回报,你可会应下?”
枕边之人如是而言,她猛烈一滞,心头不解填得满当,思绪霎那恍惚。
“试着喜欢我,好不好……”
大人何时动了这荒唐的念头……
深知她心怀他人,根深不可拔除,纵使平日听任顺从,也绝非能将丝许情念分与旁人,大人怎能命她做着办不到之事……
温玉仪疑惑侧目,察觉大人正将她注视,眸内清潭倒映着她一人。
她回忆起此前和大人的商议,半晌平静道出口:“夫君这话甚是令人费解,先前都说好的,在情爱一事上,互不牵扯,互不干涉。”
双眸似更暗沉了些,他蓦然伸手,将她的纤细玉指握于掌中,握得她顿觉生疼。
“把对他的心思分我一点,有何不可?”
“妾身能给的,都顺从地给了,不能给的,绝不瞒骗大人,”温玉仪于黑夜下轻浅回道,随着雨势渐小,话音愈发清晰,“大人非要强求,妾身无计可施,当真给不了。”
她未依顺地回答,甚至还将他拒了。
“强求……”
自语般轻道着听入耳的一词,楚扶晏冷冷一笑,徐徐松开了手:“看来是本王会错意了……”
她从未滋生过任何关乎情念之绪,唯有楼栩能让她冷寂已久的心颤动而起。
尽管朝夕为伴,他却只是她的夫君,仅此而已。
旦夕之间,更是心烦意乱,楚扶晏默然少许,任由烦绪不断萦绕,忽问:“眼下负伤的换作是楼栩,你会如何?”
“大人何出此言,妾身怎会与他走到这一步,”从大人的话中再听这一名姓,她不禁轻笑,旧时父亲厉声高喝的一幕回荡于眼前,“他连这府邸的大门都进不了……”
“你有多心悦他?”他似有不甘,凛然再问。
温玉仪悠缓摆头,想那昔时隐忍又炽烈之念已悄然远去,便淡然回应着:“早些时候就已经断了,妾身不爱这世上任何一人,唯愿尽心服侍大人一生。”
“你只需同我慢慢细说,他能给的,我也可以……”
然共枕之人忽又说道,所闻的话使她更是惊叹。
大人竟拿自己和楼栩较劲,当真是昏了脑袋……
她只当此人是因负了伤,失血过多而胡言,所说算不得真,便与他继续话闲,以报挡剑之恩。
眉间笑意更深几许,她沉静一听,淅沥雨声似乎止了:“这话若被公主听见,妾身会被妒恨死……”
“你在乎常芸?”
清眉随之蹙紧,楚扶晏肃然凝思,意味深长般回道:“她已有驸马作伴,不会再来打搅。”
“玉仪,你看看我好不好?”
他几近蛊诱般低低相语,言落耳畔,带着阵阵温灼气息,令她酥痒难耐。
“大人……”未回过心神,腰肢已被紧揽入怀,温玉仪无意低唤,却觉身骨被轻易地禁锢而下。
“替身之事是我应得仓促,思虑不周……”一面回着,一面以薄唇轻褪素裳,他眸光凝得紧,似有暗潮浮动于深邃眼中,“此刻悔过,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她被此举惊吓了住。
觉大人今夜言行怪异,她柔声言劝着,垂眸看时,揽紧腰身的手竟渗出了血渍。
“大人那痴情妄念,莫付错了人。”
可大人根本不顾劝,将裙裳扯了尽,细吻急不可耐地落至颈窝里:“你本就是我的,何来付错之谈……”
“大人说了不碰妾身的,大人……”
纱布上的殷红大片浸染,她不敢轻举妄动,情不自禁轻颤出声。
而他仅是低沉作笑,举止未歇,反倒桎梏得更紧:“男子的榻上之言最不可信,没有人告诉过你?”
她真就想了一霎,心想还真就无人和她说过。
世间男子为美色倾倒着实是寻常之事,可像这般蛮不讲理,出尔反尔的,她还是头一次见到。
“你这闺房太过洁净,将它染污秽了才好……”唇角越发上扬,目光悠然掠过雅房各处,楚扶晏再垂双目,半阖冷眸而问。
“夫人觉着呢?”
“大人当心伤势……”她想回眸相望,却在转身之际,唇上覆了一抹浓重的薄凉,令她一字也未再道出,“唔……”
娇躯在他的攻势下逐渐不受控,明知自己羞赧惭愧,越被侵占,她却越觉欲念横生。
一念而起,一念又灭,此刻共陷风月的是她夫君,她又何故多虑。
于是,温玉仪缓然应着,明推暗就,偷偷解落大人松散寝衣,最终沉沦入底,随他一同坠落深渊中。
怀中娇媚太是惹人怜爱,他分寸尽失,想着夫人的所到之处,本该染尽他的气息。
她居住过的屋舍,都该被他浊染,都该让他闯入……
作为夫君,他便要让她完完全全地归附,得不到此心,至少这具玉躯是归他所有。
楚扶晏越吻越深,气息灼热得连自己也不识。
负伤处传出的疼痛随欲念蔓延,让他再添一份疯狂。
轻吟声萦耳,于细雨过后的月色下更惑人心。
他加重声息,眸底微光颤得厉害,深眸轻阖,溺于美色脱身不得。
窗前花树枝条随风晃动,温玉仪面染潮红,耳根若火烧般发烫。
被褥已凌乱得寻不见样,她似被一股不容违抗之力狠狠囚困。
知晓大人较昔时已怜惜太多,自己应能摆脱的,她却未曾尝试挣脱,涌入的思绪不可名状。
直至房外传来几声叩门之音,温玉仪才乍然一惊,慌乱地攥那榻上棉被遮掩,又被身前肃影止下。
温煊伫立于房门外,听屋内有细微动静回荡,料想方才楚大人受了伤,此时应刚上榻没多久。
“楚大人被刺客所伤,温某惭愧,也是才知此事。温某寻了上好的膏药给楚大人送来,希望能尽一些绵薄之力。”
“你回吧……”
帐中幽暗,弥散着浅浅旖旎,楚扶晏低笑一声,在她耳旁极轻而道。
她只感耳廓灼热,桃颜依旧泛红,口中低低呢喃:“妾身该回什么……”
“随夫人的。”
微止的举动连绵又起,他像是不愿应付这门外之人,一心陷入花夜云雨里。
半晌得以艰难回话,温玉仪轻咬唇瓣,再稳声答着:“楚大人已歇下了,父亲也去歇着吧。那……那膏药,待明早派人送来便可。”
轩门外父亲轻应着,叩门声一顿,等四下回于寂
静,她继续哼着适才的低吟,羞愧得一字也不敢道。
“夫人顺从,我尤为欢喜……”他极是满足而笑,埋于她的颈处,落至玉肌上的碎吻更为深重。
力道之重令她娇声低呼,心知颈上是留下了桃红色的印痕,羞意更甚。
明日一早,她该要窘迫地见不了人……
温玉仪暗想了几瞬,思虑起明早该怎么掩盖,可仅仅想了半刻,便被拖入了花月欲妄中。
意绪纷乱,她再是无解而思。
那被刺客闯破的长窗刮进几缕凉风,吹得帐中相缠的人影缓缓摇曳,若枝上片片新叶轻摆,沉浸至一夜的风花雪月里。
次日坐于铜镜前,她就悔了昨夜恣肆缠欢。
眼望镜中十分清晰的几道红痕,温玉仪不由地深深悔过。
可她转念又想,尽管昨日纵情失了度,种种羞怯之举浮于眼前,她也能微察出,大人似是另有用意。
第43章
剪雪瞥望案上妆奁,面露苦恼,被裳领遮上的玉肤又露了出:“主子,这脖颈上的痕迹太深,奴婢想了许多法子也遮不住。”
“主子本就娇弱无骨,大人怎么还是不知怜惜……”
不禁重重地叹下一息,想着立马便要见着大夫人来相送,丫头忽觉没了辙。
自行戴上一支发簪,未掩脖上浅印,温玉仪莲步微挪,起身朝屋外走去:“无妨,这本是他想看到的,我由着他。”
如若大人真是刻意而为,便是意在让整个温府都知她得了宠幸,将来再不会受人冷眼,连那旧时对她严厉苛责的父亲也要奉承几般。
如此也好,为了娘亲能立稳身位,她就顺了大人之意,仗他威势而行。
庭院上淡云来往,园中花草相依,府门处的马车已就绪,待着行来的二人入了车舆,就可悠缓地返道而归。
一夕未见,清艳柔婉之影被染了丝缕红润之气,似比朝霞还光艳动人。
颈间一处梅花般的迹痕颇为醒目,至于从何而来,在场之人皆明彻在心。
温煊与大夫人杨宛潼缓步恭送,明了她当真占尽了楚大人的偏宠,态势较她入宅时更是恭维。
于此未敢造次,经先前一遭,邵雨兰是再不敢得罪一二,撑着怀有胎儿的身子,走近掩了唇,低声关切道:“未想楚大人受了伤,还能行同房之乐……”
哪知这位大人仍旧不依不饶,疏淡的眸子轻望向旁侧言语的女子。
楚扶晏冷声反问,眉目间现出极大的不悦来:“本王与王妃伉俪情深,同房还需问旁人?”
“楚大人言说得是,”温煊闻声一震,吓得冷汗直冒,赶忙命二夫人磕头受罚,“雨兰,还不快向大人领罪。”
现下怀有身孕,是围观者皆知的事,如何还能看她跪着认罚,邵雨兰焦虑不已,无处可得宽恕,终将目光投向颈落红梅的柔色身上:“民女失言,望王妃娘娘……”
见她不欲搭理,这妾室忙转了身:“望楚大人……”
“本王从不是个宽宏大量之人,”楚扶晏冷然打断,未听其再言,展袖揽过身侧娇柔,疏冷又道,“无视尊卑,尤其是对王妃不敬者,本王绝不原谅。”
“敢有犯上的心思,就需担下后果。”一字一顿道得极缓,他随之作罢,与她一同行上车辇,冷语仍荡至上空。
“本王管不了家事,怎么罚,便看温大人的意思了。”
待他们离去后,温煊定会对此事不了了之,最多也只会让这侍妾闭门思过。
她心下明彻得很,只是这一番威吓,有着楚大人撑腰,温府上下是再不会冷落娘亲分毫。
马车内安静无声,却比来时更是惬心称意。
帘幔被轻盈掀开,温玉仪已望不见温氏府宅,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她端庄而坐,低眉莞尔,似惊叹般感慨着。
“大人方才好是霸气。”
岂知身旁威凛之色蹙紧了双眉,寻思良晌后启了唇:“你厌恶的那一人,我会尽早除去。”
早有耳闻摄政王草菅人命,心狠手辣得欲将违逆者赶尽杀绝,她原以为这些皆是不实之言。
可眼下望他冷颜泛起似有若无的杀意,她才感一阵胆寒。
“除去有何用,是父亲对娘亲失了宠……”镇静地落下一语,她暗忖此局面并非是那侍妾之过,归根究底,是父亲朝三暮四,喜新厌旧罢了,“除去一人,父亲还会纳妾。”
“大人已仁至义尽,妾身不胜感激。那二夫人自有命数,大人不必费心了。”
怕他不明话外之意,她轻缓相言,念在那侍妾已尝到了难堪,便无需将人往死路上逼。
舆内清影似听进了,又似不愿细听,仅是单手撑着侧额,一动不动地睡了着。
她细细一想,此人近日确为古怪了些。
对她所求,几乎有求必应,照这么来看,此番大人应是允了。
良宵缠绵时,所闻之言又窜入思绪里,他说,让她试着喜欢……
大人如何能把对公主的心思偏至她身上,任谁听了都觉可笑。况且大人也知晓,她无心再分出爱慕之意,何故强取苛求……
温玉仪越想越觉不可思议,万千心绪裁剪不断,索性便不去作想。
面拂清风,她静听銮铃清响,马车朝王府缓缓归行。
皇城巍峨,宫阙重重,玉阶高敞,繁华如梦。皇宫寝殿可见金龙玉柱,烛火熠熠辉生着瑞气,沉香木阔床上璧影微晃,风起绡动,带起浓浓春意。
帐内美人醉卧在怀,轻举着酒盏微然倾泻。
酒水就顺着男子的脖颈滴落,媚眼如丝,妩媚异常。
李杸被躺入怀中的月娘撩拨得神魂颠倒,柳娇花媚,尽收眼中,倾身欲与美人陷一场春宵。
然而身躯未曾倾下,他便见着一道高傲俏艳的身影大步闯入殿内,不管不顾地坐于案边,怨气布满俏容。
月娘瞧此景,慵懒地着好华裳宫服,像是失了雅兴般不情不愿地离了去。
朱唇轻撇,常芸肆意坐至龙榻上,言出的话语尽是埋怨:“父皇成日软香温玉抱满怀,都有许久未关切儿臣了。”
懒散地一理龙袍,随后闲坐于一侧,李杸眯眼轻笑,以着极为柔和的语调慈面相问:“朕只有你这一位公主,不挂念你,还能挂念着谁?”
“可父皇已有整整三月都没来公主府看望儿臣,连儿臣被奸人算计,父皇都全然不知……”常芸愠怒地狠甩云袖,想着那从天而降的婚旨,怒意经久不散,“更别提那道婚旨了!”
楚大人似真生了怒气,呵斥过后再没来找寻过她,而那婚旨当真如期降下。
未留心驸马是何人,常芸不愿去知,只耿耿于怀着这一切皆是拜那温家嫡女所赐。
切齿了好一阵,一双凤眸拧皱了起来,常芸怨念未减,高声喊道:“既是选儿臣的驸马,父皇怎不和儿臣商量一番,问问儿臣是否甘愿!”
“你也知这绝非朕的旨意,是那楚扶晏……”李杸一听她是为婚旨而来,立马道出是他人授意,可授意之人偏是撼动不得,便长长叹出一气,只得怪自己愚不可及。
“罢了,是朕碌碌无能,你怪朕理所当然。”
“儿臣才没有怪父皇!”常芸闻言慌忙摆头,揽上其胳膊就诉尽了苦楚,泪水潸然而落,眼底溢满憎恨。
“楚大人向来待儿臣极好,此次是遭奸人挑唆,才有此决意!”
这道孤傲俏色未将他责怪,反倒是前来告他人之状,李杸眉心一拧,正色凝肃道:“常芸可告知朕,这奸人是谁?”
何人为之……
一念起那整日随行楚大人在侧的娇女,不仅夺了楚大人,还让她沦落至这般境地,常芸深恶痛绝,沉思了几日,势必要将那娇影除去。
“前些时日和楚大人拜堂成婚的温宰相之女,温玉仪。”
她前思后想,那女子如今有楚大人护着,实在不易除之。
若借上父皇之手,倒可一试。
李杸凝神回忆起
话中的女子,前阵子楚扶晏带其来宫中拜谒,还使他丢尽了龙威。
“此女朕见过一面,可区区一女子如何能唆使楚爱卿?”
眼眶中的清泪若泉涌,常芸攥上龙袖放肆地拭起泪水,随即哭成了泪人:“她以色惑人,巧舌如簧,楚大人是听信了她的谗言佞语,才让儿臣落得这般境地。”
“父皇,儿臣憎恨极了此人,若不将她除去,难解儿臣心头之恨!”常芸蓦然凝滞,似想到李杸的痛处何在,别有深意地又添了一语。
“将来她若得势,父皇可是会更加举步维艰。”
李杸闻语浑身一怔。
在这皇位已遭楚扶晏受制多年,早已对那祸乱朝纲的佞臣恨透在心,如若温氏嫡女真像常芸所言,惑其左右,控其思绪,后果不堪设想。
他绝不可再留这王妃一命。
单单一个楚扶晏已令他极难对付,再加王妃在旁唆使,这偌大的皇宫,怕是要没了他这当今圣上的容身之处。
“常芸倒提醒了朕……”李杸凛眉而思,眸光一沉,了然颔首,“也罢,那朕就召见她一回。”
欲杀楚扶晏难乎其难,可从一女子身上下手却轻易不少。
见父皇恨意渐升,含糊着应下了这一事,常芸拭干眼角泪痕,起身明媚一笑。
“父皇英明,所谓的奸佞之徒,就该将她除去。”
殿中香炉冒着袅袅白烟,方才涌起的兴致了无痕迹。
待月娘回至寝殿时,李杸正饮完了盏中热茶,望眸前妩媚之影上前斟茶,摆手让美人退下。
握紧拳的十指欲嵌入掌心里,愤恨之感满溢而开,道起那人之名,多少午夜梦回惊坐而起,他恨不得将之挫骨扬灰……
而今王妃与那佞臣一丘之貉,还欺负到常芸的头上,他便定要从中插手,管上一管。
金风细细,梧桐叶落,转眼已至初秋,城中摄政王府一片祥和,霜露尤重。
院中几名侍婢打扫着纷飞下的枯叶,来来往往,与过往没有不同,只是少了些闲言作议。
那昔日里不得提及的竹间屋舍,已在楚大人的命令下被毁了尽。
府中的女婢安分地做着手中活,皆知王妃如今有着何等尊位,不敢再将她招惹。
第44章
自从随王妃回了趟温府,楚大人就像变了脾性一般,不仅下令从今以后再不得妄议王妃,还命她们将糕点清茶先送入王妃房中。
所谓男子难逃美色,楚大人这是遭遇祸水红颜,被迷了心魂。
温玉仪也觉困惑。
从温宅回府已过了半月,大人一如往常地整治着朝堂政务。可异乎寻常的是,从寝殿早出晚归时,大人会极有耐性地问着绯烟关乎她的起居生活,连同她困扰在心的大小之事都要问个明白。
此事还是她偶然望见才得知。
那日清晨梦醒尚早,透过轩窗便瞥见大人正如琼树立于不远处,蹙眉与绯烟低语着什么,她望了几眼,就挑了恰当时机去问了绯烟。
随后在她的巧问下,绯烟才支支吾吾地作答。
心觉大人这荒谬的情愫是该适可而止,她微许心乱,又觉得自己不好劝说。
反正恰好是父亲和温家都想看到的局面,她便任由大人一厢情愿去了。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温玉仪决意顺其自然,不多加干涉,皆由上天做安排。
这半月以来,大人曳履朝堂傍晚归,已有许久未召她前往殿内服侍。
闲着无趣,她就在房中绣起了刺绣,打发着闲暇时日。
一日午后,剪雪冒冒失失地沿房外长廊奔来,之后大惑不解地垂目思索,回神之际,惊觉主子已瞧观了良久。
“主子,大夫人派人传来了消息。”剪雪不安地回禀着,似恐那门外的侍从听见,悄声附耳道。
“说昨夜二夫人暴病于房中,连同那腹中的胎儿一道殒了命。”
想起回温府时深夜遇刺一事,剪雪忧心忡忡,随大夫人之言提心吊胆了起来:“大夫人觉得近来怪事频频发生,想知晓主子是否安然。”
父亲新纳的侍妾怎会无端暴病……
先前在家宴上威吓之幕恍如昨日,当初也是为了让娘亲立下正房之威,没想将那妾室斩尽杀绝,温玉仪忽而一滞。
马车上所闻的话语顿时闪过耳旁,她的心紧随着一颤。
她怅然晃神,低低轻语道:“我无碍,那二夫人几日前瞧着还很是康健,怎会……”
这疑惑似也缠于心上多时,剪雪心生疑虑,本是舒展的眉眼拧成一团,轻声嘀咕着:“奴婢也觉着奇怪,好端端的一个人,也未到临盆之际,如何会香消玉殒。”
“据说温大人悲痛欲绝,避于府中不见客了……”
丫头的细声软语悠然飘入耳,她心下猜疑更重,揣度之意渐渐化为一股笃定,断然指向着那一人。
是他。
遣退下剪雪,她遥见二三名奴才守于寝殿外,想来今日正遇着大人在殿中小憩。
温玉仪迟疑行至殿门前,想起从前的冒失,今时还是该收敛些,便默然等候在外。
她不明自己已有了猜测,何故非要来讨大人不悦……
或许觉着,他口口声声地说着不管家事,却反手夺人性命于无声里,这一举动令她感到寒意森森。身为伴于枕边的王妃,她多少是该知一些情。
又许是,她原本就想知晓大人些许。
石阶上伫立的女婢见她垂首候着,好心劝道:“大人正于殿内午憩,娘娘可在大人醒后再来。”
“无妨,让她进。”
那话语刚落,门内就传出冷冽语声。
休憩之人像是等了这一刻很久,等着她沉不住心地来寻见。
殿中阴暗,几处长窗皆被帘子遮住,温玉仪凝望榻边坐着的薄凉身影,清冷轮廓下散着无尽阴狠,却在对望时敛退了几许凉意。
他轻巧一带,便熟稔地将她拥入清怀,长指穿过缕缕青丝,在她耳畔轻问:“又为了何事而来?”
涌于唇边的话终能问出,她随然地待至怀中,只觉大人穿在身的寝衣都尤感寒凉:“温宅二夫人忽然暴病身亡,可是大人所为?”
“王妃嫌恶的人,本王代为除之。”
楚扶晏如实答着,对她所问也未怒恼,反倒待她更是温和,似乎想明了什么。
果真是大人下的毒手……
家宴之上,邵雨兰浑身发颤的景象仍悬于思绪间,她仅是不愿看娘亲遭受冷遇,想给父亲一番威震罢了。
岂料他真下令灭口,不留一条活路。
“可她罪不至此,至少她那腹中的胎儿……”话至一半,温玉仪忽觉是多此一举,垂眸缓声道着,“罢了,大人向来不听他人之言。”
“本王何需顾他人之意,”展袖将怀内美色揽得更紧,他微凛着深眸,薄冷相道,“将那人除个干净,夫人可顺心畅意。”
既成事实,已不可再挽回。这刚入府的侍妾和她非亲非故,听闻其殒命的消息她也未有太多伤切,只惋惜那女子命不该如此。
那侍妾偏是遇上她与大人,才丢了命……
温玉仪心头一紧,想的却是他日惹了此人憎恨,温家的人是否会接二连三地暴病而终。
她思量片晌,心底泛凉,不由地问道:“将来大人……可会对母亲下手?”
指骨掠过颈间玉肌,随之停于微红的耳根处,身旁之人微蹙眉心,冷声反问着:“惹你憎恨,本王有何意图?”
“妾身怎知大人心思……”瞧大人现下应没有那可怕的心思,她不禁回忆起遇刺当夜,从他口中听到的匪夷所思之语,悠缓地回道。
“原以为懂了些,近日来又觉得全然不知了。”
饶有兴致地轻扬薄唇,楚扶晏似笑非笑地转目而望,忽地开口:“今晚来书室磨墨。”
又是磨墨。
平若静水的心境漾起一道涟漪,又唤她在旁磨墨,大人究竟有何非分妄图……
不论是何意,她都是要
从命的,然她不解的是,那心间滋生的畏惧是为哪般……
畏惧?她为何会畏惧?
也是,楚大人生性残暴,随口一语便能夺人性命,她本该畏惧。
迟迟未答,温玉仪将双眸垂得更低,终是柔声回着:“妾身困顿,恐是无法服侍大人。”
“身子不适?”
他闻言微愣,只手握上她的肩骨,眉间染上不满之绪:“那些奴才是怎么伺候的……”
“寻一时日,本王去将不听命的奴才通通赐死,夫人莫忧虑了。”
眼前男子是为她而怒,是为了她想去训斥那些服侍不周的奴才,她静默地听着,刚嫁入王府时所受的冷意早已淡尽。
大人的确是改了许多脾性。
纤指轻缓地抚上腰肢,她将语调转轻,面上羞涩不堪,晕染着两簇红霞:“是妾身体弱,前阵子被大人折腾的还未恢复……”
曾经和她缠欢太过无拘,他未克制住力道,当下一想,实在惭愧至极……
霎时听出了言外之意,楚扶晏揽她在怀,又生怕将此娇躯触疼,暗叹一口气,似执拗不过般温声道。
“那你好好休养,今晚便不必来了。”
“妾身从命。”任由大人轻拥了一会儿,她婉笑而退,柔和嗓音飘入了风里。
她偶尔会想,若此生真有一人偏护,知她心,懂她意,还与她共结着连理,当真是美事一桩。
只可惜,她心归旁处,纵使是楼栩定了亲,她也收回不了这情思。
彼时选了鸳鸯而绣,正是想借此怀念旧时的她与楼栩,经过这几日,所绣的鸳鸯图已快大功告成。
温玉仪轻步行回寝房,欲绣完这对鸳鸯,觉此绣品自己留着也好,也算是……留了一念想。
可踏回房中时,她忽作一僵,映入眸中的,竟是一副被剪坏的绣品。
原先摆置于椅凳上的鸳鸯刺绣被硬生生地划了一道口,那口子恰巧横于鸳鸯间,还未完工的绣品是再也没了后续。
温玉仪在原地愣了良晌,深知是有人刻意而为,在怒意生起前,心上装的满是怅惘……
跟于她身后走入雅房,剪雪顺着目光望那已被毁坏的彩绣,惊诧得捂上唇,半晌愤然道:“眼看这鸳鸯戏水图都快绣完了,何人敢剪毁主子的针绣……真是不要命了!”
王府内早有人瞧她不顺眼,她心中有数,只是这光天化日毁坏她物件的,还是头一回见。
温玉仪抬声问向门口的绯烟,眸底的柔光一时被愠怒侵占:“本宫未在房中时,有谁进过这寝房?”
绯烟颦眉凝思了一瞬,恭肃回禀:“适才唯有夏蝉进过,入秋夜凉,说是来给娘娘送炭火的。”
夏蝉……
“将夏蝉唤来,本宫有话问她。”
冷然坐至红木椅凳上,她吩咐而下,眸光的柔意渐渐消散。
曾在修竹深处的隐蔽屋舍前便觉这女婢怀有旁心,她那时为求自保,又见那丫头是大人的贴身侍女,就未和那名为夏蝉的侍婢计较。
如今一看,这女婢是当真将她恨着,不仅憎恨,还与公主一样怨她入骨髓。
夏蝉匆匆赶来时,猛地跪倒在地,双手哆嗦的模样倒像是无意犯了错。
她只静然而望,想见这丫头还藏有何等把戏,以蒙混这一关。
“奴婢不是故意的……”似犯了大过般慌作一团,夏蝉揪紧了裙摆,断断续续地道着几刻前的所见之景。
“奴婢路过书案时,剪子……剪子就从桌上掉落,恰好落在了绣布上……”
想起半月前还为王妃传达过话语,应该不会太过苛责,夏蝉缓慢地伏下身板,爬至她的跟前,恳求般扯了扯裳角:“是奴婢之过……”
“望娘娘看在奴婢尽心服侍大人,还替娘娘传话的份上,饶了奴婢……”
第45章
“碰巧被剪子划破……”
她听罢不禁轻笑,还以为会有多自圆其说的言辞,到头来竟憋出一句皆因凑巧:“在你这婢女的身上,巧合未免太多了些。”
“奴婢不懂娘娘是何意……”夏蝉淡然移开视线,紧抿着唇瓣仍作一副无辜样。
杏眸透过旁侧轩窗,轻望向庭院一角,那囚禁女子的屋舍虽被毁尽,在花木间仍有遗迹尚存,温玉仪静饮着清茶,眸色无澜。
“大人最忌旁人闯入那竹径深处的屋舍,便在四周挂了铜铃。屋锁一落,铃音四起,大人会含怒闻声赶来。”
“大人旧时的怪癖本宫暂且不议,你欲加害本宫为实,究竟是为哪般?”她道得低缓,却是字字掷地有声,落落大方地与夏蝉敞开了说。
轻攥她裙角的双手缓然一松,低眉沉寂了几霎,夏蝉再度仰首,秀眸终于露出了丝丝缕缕的恨意,瞪红的双目似要将她千刀万剐。
平素佯装的恭谦已褪,夏蝉愤恨而道,眼底燃着的怨火无法扑灭:“奴婢当年受公主器重才有了今日,若非公主在大人面前多次举荐奴婢,奴婢走不到这一步。”
“知遇之恩,奴婢回报不了……”
女婢冷笑一声,无惧地瞧着面前的温婉之影:“恩重难还,奴婢只想让公主好受一些……”
随即笑得更是放肆张狂,夏蝉狠然相语,不由地嗔目扼腕起来:“楚大人心系的分明是公主,娘娘横刀夺爱,会遭报应的。”
“报应”一词被道得极重,眼前跪拜的女婢咬牙切齿,似有终天之恨埋于心底,日夜腐心,千仇万恨不可消除。
温玉仪怔愣霎那,听明白了夏蝉的言外之意。
公主暗中作为其恩主多年,此侍婢忠诚至心,觉她夺了公主心心念念的楚大人,宁可玉石同烬,也见不得公主神伤之样。
可她何尝不是思绪难理……
而变成此局面都怪大人莫名乱了初心,害她要收拾这残局,还要被人说是横刀夺爱……
大人在温府闺房问的话再度萦绕于耳旁,她沉默地想,越想越不是滋味,到头来仍觉得自己最是无辜。
既要念着温家,又要摸索着那人的脾性,还不可得罪公主,她百般凌乱,心绪被扯成了千万根。
“我也是局中之人,是被人利用的棋子。进退皆不由我,我又为何要去夺公主的心头好?”
“我只是遵照大人旨意行事,只是听从温家安排,”她缓缓说着,愠怒翻涌而上,凛声问道,“公主非要视我作眼中钉,我如何才能脱险?”
“娘娘敢说,从未对大人有过半分歪心邪意?”
对她所说未泛丝毫恻隐,夏蝉猛然凝眸,肃声问向眸前婉色。
她本想理直气壮地回话,可忽有丝弦在心底断裂了。
她是有想过,但绝非是因情爱,只是心觉有楚大人护着,烦心事会少上许多。
正如此趟回温宅,她便是心安理得地仰仗了大人之威,才使母亲得以立足。
纷乱思绪被逼至一方悬崖峭壁边,后有追兵,前无去路,她一时答不上,回语卡在了唇边。
“娘娘被逼无奈,大可断了与温府的血亲之系,独自一走了之……”夏蝉冷望案旁姝影,目光随后落于案角的剪子上,目色暗沉而下,“还是说,娘娘舍不得这王妃之位上可享的尊荣?”
“若想不明白,奴婢可替娘娘想明!”
还陷于猛烈的心颤中,温玉仪恍惚失神,顷刻间寒光乍现,眼见着剪子地锋利刺来。
她不自觉地阖了眼。
疼痛未若预料般传来,玉剪落地声响于房中。
她陡然睁眼,那剪子已被一少年紧握在手,恰好避了尖刃,未见鲜血溅染。
一旁的夏蝉见景吓破了胆。
项太尉之子项辙?此人是何时来的,她竟未察觉……
这少年生性洒脱,时常带着桀骜之气,于王府中来去自如,好似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项辙凝肃地将鸾剪放回桌案,示意随行来的侍从押下这府婢:“虽是扶晏哥身边的侍婢,可对王妃如此出言不逊,我便瞧不下去了!”
好在这位项小公子赶得及时,如若不然,后果她不堪设想……
温玉仪紧盯着案上的那把鸾剪,想着此物还毁了那对绣布上的鸳鸯,觉着晦气得很。
“这剪子放于此地易伤到人,拿去他处吧。”她故作镇然地命剪雪将其取走,心下尤感不宁。
“身为一女婢,竟敢这么和王妃说话,扶晏哥是给了你多大的胆……”
单是在门旁偷听了几句,项辙便已愤意难遏,此道皎姿竟还能稳然坐着,他佩服不已,回眸又怒瞪向这肆意妄行的女婢。
“扶晏哥召你前去问话,还不快些去?”
尘埃落定,生死已成定局,夏蝉丢魂丧魄地随着府卫去领上一道罪罚。
这一去恐是再难回来。
“此举不必言谢,我也是为报答马厩择马的深恩!”项辙一拍胸脯,庆幸自己颇为机智,早在门前游廊处闻听半语时,就觉不对劲,便遣人向楚大人传报去。
“之前就说了,你若能唤动扶晏哥,我便任你差遣。可过了这么久,也没见你唤我,我今日得空,就想来王府看看。”
温玉仪心神犹未定,眸光又望回刺绣半刻。
绣布上的鸳鸯各处于划口的两侧,似是暗喻着有缘无果的相思意。
从容自若地转眸,她看向房内意气风发的少年,婉然淡笑:“项小公子是为我而来?项公子认着当初的承诺还作数,我就心满意足了。”
“若说使唤……”
这世上竟还有亲自上门求差遣的,难以想象这少年平日是有多无趣……
她凝眉浅思,忖量着这些时日觉察到的不便之处,还真有一事可让项辙去着手。
“那就劳烦项小公子帮我备一辆马车。”
眉若新月而弯,她莞尔作笑。
“马车?”少年很是不解,脱口便问道,“你要马车做什么?”
王府的马车着实有些显眼,城中之人皆知那车辇归属摄政王府,瞧见了都要绕道。往日上街拘束得紧,若有简素些的马车,她可更加自在。
温玉仪柔声回语,想这等小事便不劳烦成日忙于政务的楚大人了:“王府的马车太过惹眼,平日出行有些不便,有辆自己的马车,也好上街游逛。”
“此事记下了,包在我身上!”
话音一落,项辙倏然似受了惊吓般一退,瞧着不远处走近的人影面容阴沉,行过之处带起阵阵阴寒,慌忙朝她拜别。
“扶晏哥来了,看他这模样像是刚生完怒气……不论是为何生怒,我都先溜了,改日再来和温姑娘谈天论地。”
无论因何人而怒,大人总之是被打扰了……
照以往的情形,走为上计乃是最佳之策,少年疾步而退,沿长廊奔向府外,几瞬后就没了影。
这朝夕共处的肃然身影再现于眼前时,温玉仪僵直了身躯,方才闪过的几念再次浮于心头。
现下又觉得是她多虑了。
他们拜了堂成了亲,她身为其发妻,利用夫君之威本就天经地义,何必觉着自己是做了亏心事。
“听人来报,夏蝉剪坏了刺绣,本王已赐了仗刑。”楚扶晏面目凝重而望,不经意便瞥到了椅凳上的绣图,眸中微光一颤。
“你绣的是鸳鸯……”
“针绣既已毁,妾身想着再重新绣上一幅,”轻然将绣品收至榻衣柜中,她起身作拜,行得极有礼数,“如此小事扰了大人,妾身有过。”
眸里映着被剪坏的鸳鸯图,其中的一针一线皆出自她手,竟就这样被歹人毁坏……
他凝视那被阖紧的抽屉,一身清冷染了层层阴鸷。
“看来是本王罚轻了……”淡漠回首,楚扶晏朝一侧的府卫冷语。
“仗刑二十,改为杖毙吧。”
他道得淡若云烟,就好似随口处死了一只养了几年的花猫,她刚平复下心绪,闻言又颤了些许:“将夏蝉逐出王府便可,大人无需赐这重罚……”
然话语正说出口,一股冷雪般的气息扑面而至,将她紧紧裹挟。
凉意渗透入心,周围顿时寂静。
想拥这娇色更紧一些,却觉她玉躯轻颤,楚扶晏微作倾身,冷眸淌出一丝柔色:“本王在你这儿留半个时辰,你可会拒绝?”
她浅笑地回拥,想这半月忙碌太久,大人应是累着了:“瞧大人说的,这整座王府都听大人的,妾身哪有胆子敢拒绝。”
曾因愁绪难解,不顾府规地闯入书室,她还记得,那时怅然道着,大人若觉累了,可召她解乏。
而今一瞧,大人还真的记住了那一语,来寻她是为宣泄烦乱之绪。
“本王所说,并非指身子抵拒,本王是指夫人的心。”胸口似有玉指轻划而过,温玉仪蓦地一愣,闻清冽嗓音低沉而语,见不得他的神色。
“夫人是想与本王鸳鸯坠枕,成双成对……”
语调尤为轻缓,落于耳畔荡出缕缕酥痒之感。
大人好像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