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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花之争 上曲 25535 字 12天前

第121章 新年祁聿与本座并坐受敬,今日他不跪……

司礼监协内阁、六部在文华殿年议,每日卯正(早上六点)起至戌初(下午过七点)结束,连议了四日。

年终大议政结束司礼监放起散假,每两人作伴两日操办基础事务,剩下人轮休两日不用去监里。

祁聿将自己塞进被窝中囫囵睡了两日两夜,犒劳年议前几乎十二时辰文书不离手的十数日。

待所有人轮休结束,京内上下官衙也就封印了,往下便是有事也要存放至年后各府衙开印再办。

司礼监早议因此剪去大半时辰,除却非要报给皇爷的急奏,内廷也在年终腊月最后几日歇下。

为了不与皇爷跟各位主子撞年节,内廷照旧例腊月二十八提前行过‘除夕’。

这一日整个内廷弃规矩、无大小、无仇怨,十二监、四局、八司众人早早行过当日值差欢聚同乐。

当觥筹交错语笑喧哗的‘年夜饭’结束,经厂议事内厅五桌、兼院中二十四衙门其余的十三桌掌事心照不宣起身,按职品高低有序在院中排好队给老祖宗叩首拜年。

祁聿放筷还未来得及起身,刘栩轻轻握住祁聿肩胛。

他侧首,对自己掌家吩咐。

“多置把椅子,祁聿与本座并坐受敬,今日他不跪。”

熙攘杂声中司礼监桌上几人默契神会顿步回首。

静坐老祖宗身旁的祁聿周身落满室内华光,惯来无忌的人此刻神情却少见的张皇失措。

内廷二十四衙门掌事跪叩刘栩那是应当,毕竟荣辱性命皆在他一念之间,可祁聿凭什么受敬。

今日‘除夕’,这种日子祁聿受刘栩内廷孝子贤孙跪拜,什么身份不言而喻。

桌上几人对祁聿‘公开’身份默认得十分自然,闲适地转身出门去庭院。

陆斜登时四肢灌重,身形不小心便磨在众人之后。

刘栩意思明摆,她僵顿着侧首深深看眼刘栩。

刘栩悠然对上:“你那时大言不惭要替陈诉抗下惩戒时,没想过我如何惩治你?拿我性命这么容易?”

眼神牵引祁聿落在外头正添增的椅上,沉声:“要么这个冬天你就别下榻出门。”

刘栩意思是,要么与他并坐受内廷敬拜,要么受刑惩她跟陈诉钻谋尊卑不分一顿好打下不了榻。

她仰颈,脑袋坠挂在身后椅背上。

头顶横梁上万般流云宝象纹犹如今夜的诸般热闹挤进眼中,却点不动她心中涟漪,胸腔缓缓震了震。

她一向最识时务的,且今日是她最后一个新年,她也心生吝惜无意旷废,但不能叫刘栩白白得了痛快。

祁聿歪头,伸出两指静静讨着商量:“那今日算两个名字。”

刘栩听他应允没恼没闹,惊愕地舒眉一笑。

也退一步:“好。今日‘除夕’,我无所不应你。”

手在祁聿肩胛上轻拍两下。

余光扫眼厅内院外各种喜气华光,明明新年种种欣忭印覆他身,明明方才也同人展颜说闹,可祁聿凄清的与诸般暖色分拨两半,始终也融不进欣快里。

他好似孤零零坐在一片精彩的人世间。

不待刘栩伸手想将人扯拽进来,祁聿起身微微塌颈朝他伸出臂膀,一副奴颜乖觉伺候人模样。

“那翁父请,儿子伺候您上座。”

刘栩握住祁聿小臂,起身时情不自禁将人朝自己扯紧。

祁聿惫懒掀眸瞧他眼,放慢步子作随身侍奉样儿。

当到议事厅门前看见并靠的两把券口玫瑰椅,一正一偏。她心头猝然一紧,肢体不自觉僵成石头,气息也被外头凉风倒促叫人难以呼吸。

她怔在院中灯火情景中,十年都是跪在下头人群里,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坐内廷最高之位,还伴在刘栩身侧。

诡异顺着脊梁爬到后颈,她一个战栗从足底颤到头皮。

此刻头顶红灯笼印衬下祁聿肤色多了煦色,明媚透骨而出。

刘栩从搭他小臂动作,反

握紧祁聿腕子。

“上去。”

看刘栩送的方向,祁聿:“”

脚下不敢动:“这不合规矩。”

刘栩手上力道一送,直接将祁聿送上自己位置,他反而坐了一旁略卑的次序。

“今日新年没有规矩。一会底下跪罢,赏银你替我给。”

刘栩司礼监纵横三十几年,第一回 在自己翻云覆雨的经厂内坐人下手。

祁聿喉咙轻轻凝口气,目色浊搅,这愈发像

“那五个名字。”

刘栩睨眼眼前人,拂衣瞧着祁聿身旁。

嗓中深处翻嗤声欢愉,瞧着从院子内跪到院外密密麻麻的众人,不少人翘首望着他们。

他与祁聿光明正大的并在众人眼前,这份堂堂正正共知刺激着刘栩感官。

他晕目身在祁聿净白脸上,缓笑道:“叫你掌了我银钱拨付出纳,怎还过为已甚贪求无厌?过分!”

却又笑哄与人讨价还价张起口:“三个。”

什么人能掌管另一人银钱,刘栩已经厚颜无耻的与整个内廷宣告。

祁聿白眼,她对于刘栩一人的妄想无计奈何,只得挣扎从中讨些与自己更有利的。

“那四个名字。”

刘栩不与人打商量,指腹朝下轻抬示意。

满院人伏地三叩首:“老祖宗/翁父千秋千岁,春日载阳,福履齐长。”

众声贺词里祁聿将身子偏过一侧避礼,可自己坐在正中,她根本避无可避。

蔑视轻嗤:“为老不尊的老流氓。”

死断袖。

什么便宜都要占。

三拜结束刘栩伸手将祁聿肩胛提正,朝下肃声:“与祁聿同品地起身,剩下的予他三拜。”

再扭头与祁聿温蔼道:“今日拜你的赏银我出。”

两种截然不同声腔不言而喻,陈诉知人善察的率先提衣掸袍起身。

赵氏合跟陆斜还有其它二十三衙门同品掌事们,跟着陈诉动作缓缓起身。

许之乘跟庚合对瞧眼,两人塌肩伏地朝着祁聿三拜:“祁督主体康无疾,喜至庆来,永永其祥。”

祁聿想再扭向一旁,奈何肩胛吃疼转不过身,刘栩钳制下她生生受了整个内廷之人贺春。

她冷嗤,什么喜至庆来永永其祥,她现在一点也不吉祥、更不如意。

陈诉讨着老祖宗欢愉心意,在众人直起腰时率先走到老祖宗身前抱礼:“翁父千岁。”

手却摊到祁聿身前讨要赏银。

刘栩看着陈诉自觉,将他之前与祁聿同流合污诡行暂暂摁进心底。

刘栩自然拐一把祁聿胳膊:“给啊。”

刘栩掌家将一承盘的金锭端她身侧,示意取用这些。

祁聿翻个白眼,冲陈诉阴阳怪气冷声:“你真是乖觉会哄。”

取上一锭狠狠砸陈诉手中。

陈诉接的狼狈,从衣褶里捏出金锭,指尖边盘玩边瞧老祖宗目光灼灼盯紧身旁人一举一动,他浅笑敛目。

“今日我还要偷懒,过了你祁聿的赏银就能讨我的赏,为了酬谢你替我拦人,我给你一幅字如何,你想写什么、多长都可。”

每年‘除夕’二十四衙门每位掌事都会设题,只要答上的题便能从其手中得银。

她数年来都是考校背书,陈诉往年偷懒便是抽签,黑百红一,运气好抽中红签便能讨银或讨他的一个字。

陈诉替陛下誊写文书,他的字很是难求。

“是吗,那今日我全考《廷训》第一段。二十四衙门共三万余人,够你写几日几夜不睡了。”

祁聿挥手一把将陈诉扯开,她赶紧替刘栩给这些掌事发完赶紧离开,不想坐在这么高的地方供人瞻敬。

陈诉点头,表示无所谓。

“那也要你坐着听三万余人一个个背。”

陈诉笑声中赵氏合一步拜向老祖宗,“老祖宗千岁。”

然后同陈诉一样将手落到她面前,祁聿看着混混目,从盘中再取一锭扔人手中。

赵氏合抬眸,祁聿意味深长同人对视一眼,他轻轻敬句‘多谢’便站开到一旁。

方才祁聿一眼是叫他看,看他便是真要闹杀老祖宗,老祖宗照旧疼他,再与他无声警告春后安分。

赵氏合掂掂手中金锭,目光再滑眼祁聿。

此人素瓷金质,清冷芝兰下尖锐锋利,人是一等一的好看,背地里却无耻狂傲又无忌。

老祖宗若真只喜欢这张皮囊,祁聿狡黠狠辣衬底,只能说勉强不亏。

陈诉声音从旁落。

“今日如何看,他与老祖宗纠缠不休生死难分。老祖宗什么都知道还是心疼他,春后你若真有心思,对手是我,莫惹他。”

坏了祁聿计划,司礼监该如何洗牌,他又该如何重新上桌。

陈诉拍人肩胛。

“赵秉笔头回在宫内过年该是新乐,戏台、杂耍、诸般表演都有,你想玩什么今夜都能尽兴。”

“不过今夜无论你人在哪儿,此刻都该给下头的小子们设赏了。打算如何设题拦赏?不然你的奉银今夜可要倒贴了。”

二十四衙门人是真的多,今夜大家都会耍滑头钻空多求赏银。

赵氏合:“老祖宗猜茶,祁聿点文,陆斜赌大小,我就斗酒吧,军营喝惯了。一会饮醉就直接无赏。”

陈诉:“”

赵氏合就只给一人呗,谁喝倒他就给谁。

见过狡诈的,没有这样狡诈的,大过年还对底下小子们这样吝啬,挺不是东西。

陆斜重回宫,跟赵氏合一样没拜刘栩为父,抱礼也只喊的是‘老祖宗千岁’。

祁聿从盘中取出一锭金,还没扔出去,陆斜撩起衣裳单膝跪她面前。

祁聿:“”

她动作奇快的抬脚撑住陆斜膝头,没叫人彻底跪实。

祁聿拧眉,不解:“陆督主这是什么意思,你我平级,受不起你一礼。”

更何况他们在众人眼中可还有生死仇难,一条性命赤。裸。裸横拦,此行径如何说得过去。

这是他与祁聿共渡的第一个新年,虽两人间隔了桌、隔着‘仇怨’、隔了礼教,总归是比前四年要近许多。

陆斜抬手拨开膝头的动作,一膝点在祁聿身前。

“你我之间相横一命,可今晚还是要敬谢祁督主当年蒙贴救命,才有我今日。趁此新年,祝你鹤寿松青,精神与、秋月争明。”

陆斜是想在今日自己这里找找存在感?但他真心祁聿不疑,怔愣下心口熨温一捧热意。

陆斜身后全是人,她敛眸轻嗤。

“你今夜愿割旧怨承恩袭礼谢我,那本督也雅容你一遭,愿陆督主移向长林、他日栋梁。”

金锭放他手中后陆斜却不起身,还平静伸出另一只手讨要。

“我也拜了你,干爹,你的赏呢。”

大过年的也不能计较尚未长大的陆斜,她回头找圈自己掌家没见着人,后面给刘栩拜年的一长串也不好耽误在陆斜身上。

祁聿从自己革带上扯下枚三层镂空八宝纹金雕饰品递过去,“我的赏。”

语气催促是叫人快滚,陆斜捧着起身。

刘栩斜眸杀眼陆斜背影,没懂陆斜这是要做什么。

不想刘栩多想陆斜一笔,从革带摘下另一枚,朝旁一递。

“喏,你也有。”

眼前忽落着另一枚八宝纹金雕,刘栩目色一下融在祁聿掌心。

情不自禁伸手。

祁聿一把握实:“再加一人名字。”

刘栩蹙眉。

“这条革带还是我出门前亲手给你佩的,你用我的物件讨要便宜。祁聿,你奸诈。”

瞧着他微扬的下颚,一截颈子皓质呈露,刘栩却无奈弯唇。

拍他握紧的拳:“给你。”

祁聿讨到便宜这才伸出手掌:“今夜你要给我七个名字。”

刘栩取过他掌心之物,一把将祁聿革带揪近。

“是六个。别太得寸进尺,一个名字便是给我的一刀,今日新年就不能饶我一回?哪有你这么狠心凉薄的人。”

仔细重新给人装回革带:“你替我先戴着,回

去再还给我。”

祁聿看他动作仔细,语调轻松,抿唇缄口。

她凉薄吗,陆斜这样说过她。

庚合此刻一句‘翁父千岁’都显得多余,他等两人‘调完情’,才朝祁聿伸手。

祁聿照着往年刘栩掌家朝下分发赏银的模样一位位发。

后头跪过她地拨了两份。

往年众人接刘栩赏银,刘栩多半坐个一盏茶样子便嫌累去看戏,叫李卜山一人分发。

今日硬生生陪祁聿坐了大半个时辰,二十四衙门发尽才跟祁聿一道起身,中间嫌累一直叫人揉着腰。

起身后刘栩跟祁聿身侧:“看戏还是去赏灯猜字谜,一年就这么一回,你陪我一道吧。”

祁聿掌家听老祖宗这话眼珠子敛下,说着陪老祖宗一道,却在问自己主子去做什么。

这是哪门子请人作陪,分明是时刻陪着祁聿。

祁聿顿思,其实她对热闹无感。

譬如今日桌上院中多是人谈天说地的欢畅逾越,她也觉着身旁冷冷清清。纵是满园喜庆的红灯笼,也笼罩不到自己身上般。

“我准备寻处清净等着底下人来讨赏”

她的赏对内书堂的小子们最是便宜,故而一会儿身前必然大排长龙,再寻个热闹的太吵。

想着方才刘栩说的一个名字便是一刀,今日她索求甚多,又是最后一年

她特意捉思:“翁父往年都是听戏的,那我们去戏台吧。”

刘栩是没想到他会这样迁就,但祁聿四年前荷花池那场戏后就再也没听过戏了

“看杂耍去,今年请的是阳羡那边的杂耍班子。”

祁聿猛地看向刘栩,唇角颤了颤。

嗓子费力半响吐了各‘好’。

刘栩几时请了阳羡人进宫来她以为这辈子都再也听不到故里任何人事物。

“杂耍班子有个人会做阳羡冷面,天冷,你身子不好不能多吃。”

“日后出宫我们去阳羡定居,你身子养好些再多吃几口,日日吃都行。”

祁聿浑身一个颤。

她穿上祁聿那件衣裳起就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出宫,更遑论回阳羡,那简直就是此生无望的肖想。

刘栩听到身侧没声,掀眸看过去:“怎么。”

祁聿眼下晕红,为了避他目光默默将头拧到一旁。

刘栩心尖刺了下。

知道,祁聿没想自己能活。

刘栩恨得一把拿住祁聿腕子,朝前阔步:“宫中这么多条路,虽阡陌横纵高墙环扣,可每一条能出宫。”

刘栩一步太大她没跟上,脚下踉跄,此刻空中却清晰响了声脆铃。

祁聿动作比脑子快一把按住腰。

刘栩扯着他手的臂膀绷紧僵住。

他们之间还是不能平坦。

他做过的事也永远不会消弥。

一步错,错一生。

第122章 唐素本督没想到有日你敢将我布成你局……

内廷‘除夕’过罢,往下一直伺候主子到十五才结束。

祁聿从宫外发完旨回来,懒得站原地叫人褪衣裳,拨开伺候的人就往里屋榻上瘫。

疲惫不堪袖中抽出一卷硌人的银票,不瞧多少往榻旁一錾金的木桶随手一扔,一半落地上,她捡也懒得捡。

跟进门的掌家走到榻旁。

佝偻肩胛好哄道:“秉笔怎么出宫收个银钱也嫌累,屋中热,一会儿捂出汗再脱要受风。您身子本就时常反复起热,若再咳了老祖宗饶不过奴婢。”

“还请督主体恤。”

他不想受老祖宗责难。

进门才半盏茶身上确实燥起来,她坐起身张臂叫人褪外头氅衣。

“累,怎么不累。”

整个京中关系错综复杂,行事在外有些银子不收才是得罪。

且每份钱还有不同收下的方式,这些京官送礼为了避上,法子可谓是多不胜数。又是赎兑古董、又是新老店铺倒闭折价买卖、荒废的肥田无人主理只能贱卖、或是精致金银点心。

银子收得真累,还得为他们特意开库。

祁聿一脚踩地面银票旁,脚尖点地。

松散着懒洋洋的腔:“二十二各个衙门开印,年间好几件事等着报,找我在其中斡旋的不少最近还有谁寻我吃酒你排好,别叫我太辛苦。”

“这些捡走,看着烦。”

掌家瞥眼地上登时喜笑颜开,转身将氅衣挂到衣架上。

年节期间安排的哪里是酒席,是各方明晃晃贿赂。

他将最近的一道安排如实呈述。

“当年从锦衣卫指挥佥事借您签票高升山西按察副使的赵执赵大人回京了,说想拜谢督主当年提携。”

“还有”

“不用同我汇报,你安排就是。”

她歪身要滚到榻上,一眼瞧见北向落了铜锁窗上,窗纸印了两个巴掌大的小影,模样憨态可掬。

掌家蹲身捡银票时顺着祁聿目光瞧上窗上。

抿笑:“往年也不曾听闻秉笔喜欢这玩意儿,天寒地冻的您别再自己捏了,仔细冷着手不好写字。再想看小雪人,奴婢帮您捏了摆放在窗外吧。”

祁聿再瞥眼两个完完整整的小影。

其实昨日都歪掉了,脑袋都快掉下去,但现在又稳稳当当立在那里。

“不用,我自己来。”

这不是她捏的,是她锁了窗陆斜进不了屋,陆斜给她摆上的。

若形态塌了歪了,再睁眼它就会乖乖印在窗上,可见陆斜日日都来

祁聿敛口气,得亏她上锁了,不然要日日见到这个冤孽。

“是”

她掌家话未落到地,门外忽然响起伏地磕头声打断室内说话,照惯性室内噤声听外头报什么事。

“奴婢唐素叩请督主安,您要的竹茹奴婢晒好了,特给您送些来。”

他曳眉,整个年间要么阴云要么下雪,放晴的时辰屈指可数,唐素是在哪个晴日晒的竹茹。

就算真有,要送也不该是眼下将要熄灯之时搅扰。唐素跟随祁聿七年有余不会这么不懂规矩,必然是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

祁聿抬手拨开一枚领间玉扣,有点闷。

臂膀一动,他将地上银票囫囵一把抓进衣袖,起身将‘主子’托着朝外去。

祁聿落座:“进来。”

门帘跟着被人拨开,唐素捧着一包竹茹躬身进门规矩磕头。

“秉笔”

唐素乘风赶雪的,他一身衣裳落着风残留的寒气,近到身前祁聿骤然觉得空气一凉,她侧过身用室内暖气润嗓。

抬手示意不必跪,叫唐素起身给她倾茶,顺便说说今日何事。

唐素放下竹茹,一时不熟掌印屋内陈设,诸般动作生涩无措,她掌家领着人去取小炉茶件。

等人桌面摆弄好,唐素点炭碾茶迟迟不语,她掌家这才适时躬身退出门,将话留给二人密言。

祁聿仔细瞧眼唐素,一路风吹脸上落了潮色,颈侧青筋微微浮起不似旧时平静。

她掌家出门后唐素眉心倏然紧促,许是紧张,她发觉唐素碾茶力道不稳。

种种细节能瞧出唐素今日事重。

“什么事。”

唐素垂眸碾茶照旧不语,手上动作生出两分惶遽。

“不用碾了,你这茶粗细不匀,一会儿满嘴茶渣难受。这个时辰求过来不会是好事,说话。”

祁聿点两下桌面,叫人停手。

唐素握紧茶碾,胸腔起伏一阵还是不言不语,额角已然冒了细汗。

祁聿瞥眼外头时辰,一更天(晚上八点半)。

胸腔冷震:“月黑风高杀人夜,你如今在更鼓房,同你有相关的人事物有限。且你也不是个没办事手段的,能教你求到我面前”

祁聿能想到的有限,拧眉试句:“是你喜欢的那位出了事?”

唐素起身一下跪到她面前,伏地狠狠磕了个头。

祁聿气息一窒,起身速步走到门前,朝外对随侍的贴身掌家吩咐。

“叫所有人离此屋一丈,贴近的直接押了明日送东厂刑室。”

“是,秉笔。”

门外响起退后动静,祁聿重新坐回位置。

唐素诚心再磕两个头:“奴婢多谢秉笔饶命。”

祁聿看着他一身松蓝薄袄,颈后衣领润了层薄汗,这是吓得还是一路赶来急的。

不管哪种,后妃之事她不沾。

唐素是怎么敢沾染这般掉头之事。

她掐额颦眉:“你都到了更鼓房远离内廷,我这里也没收到你进来的消息,那就只有一种你与她接触的方式——是她出去寻得你。”

“你知道这代表什么么,她在利用你。”

一位宫妃遇着什么难,需要求助一个连内廷也进不来的阉人

唐素当初说对方不识得他,那唐素究竟爱慕得多明显,能叫对方跨了大半个皇城去寻他求助。

不,那位娘娘是借唐素求自己,她求得是陛下贴身

秉笔,心思可谓深远。

唐素肩胛颤栗,喉咙闷了许多情愫,搅在一块完全理不清。

祁聿觉得眼下的唐素浑身明晃晃扎眸,现在是一眼都不想看他,可唐素性子今日求不着能在门外跪死。

她勉强看着前七年份上容忍一二,等他说。

唐素颤抖道:“奴婢知道。”

他都知道。

他如何不知对方是在利用他。

知道祁聿抬手掐掐额角。

猛地拔高音量:“知道你还敢为她求到本督面前?宦官勾结皇妃,你不要命了。”

“当初送你出去为的就是想你静静心,切莫无故沾染丢了性命,你此刻在做什么?”

“眼下还跑来害我一道,我与你可有仇怨不曾。”

唐素此径与自杀无异,他不会不明白。

唐素再度叩头:“奴婢能死,她不能。”

都上升到生死了?

祁聿细思一番后宫诸位娘娘近况,没想着谁近期要与生死挂钩那就是马上要历经生死?

她抬脚踹踹唐素小臂:“所以你现在是为她布局求生么?”

唐素颈后僵住,整副脊梁犹如石木。

果然——

祁聿眼下冷起色。

“唐素,本督是没想到有日你敢将我布成你局中的一环,就为了救一个这辈子都不会同你好一次的天子妻。”

“你好大的胆子。”

唐素伸手抱住她脚踝,呛声讨求。

“奴婢死罪,还请秉笔看在七年旧情奴婢忠心的份儿上,救一回她。”

他的脸几乎贴在地上,可谓有多卑微狼狈便多卑微狼狈,身子不停颤动。

唐素还记得往日他也是挺直腰板、敢叫骂朝廷官员的人么。

这番情真意切真叫人开眼,她此刻对任何人生死都没兴趣。

祁聿蹲下身,一把提起唐素领子。

他双目赤红,满含愧疚不敢直视她,一个只劲想伏地请罪。

“你半响不言在等什么,等她那边信号?你再在这边逼我成你的局?”

这是她能想到唐素会做的手段。

阴戾本能从骨子里乍起,她却放缓声。

“唐素,你至今都未告诉我你心悦的究竟是谁,眼下都到这步还不说么,那一会儿我该如何助你。”

她循循善诱唐素仍旧咬死不开口,生怕局断在此处样,祁聿丢手。

唐素身形踉跄无支撑的落地上,又撑着地端正朝她跪好。

说窝囊吧,唐素此刻跪的是触天死罪。说英勇吧,他却在犯傻。

祁聿眼瞧炉火不错,提着银壶烧水,打算勉为其难为自己煮盏茶。

闲嗓慢道:“司礼监不牵扯后妃,我们去后宫只有一种情况就是促立来日国君,抢握来朝高权。可当朝国本早立,我们无去后宫理由,你找我全这个局,有没有想过我是死是活。”

“这般不妥之事给你一次机会,速速滚回去吧。”

今日她与唐素情谊两清。

七年忠心相伴,抵了她今日装聋作瞎留唐素一条性命。

不怪罪已是她大度,再等一会儿局真落她身上,她可懒得管唐素死活了,七年情谊与她而言是能弃之度外。

今日莫名其妙被牵扯。

防了千百人,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是他

唐素听出生疏,已然晓得以祁聿为人这些话是何意。

他再度抓住她脚踝。

嗓中凝噎:“秉笔心肠好,当年边秉笔那样害您,您也没真牵累他家人,辛苦替人做了假死的局从老祖宗手下偷生。”

“今日您也替奴婢护一护心上人吧,她很好,真的很好。”

那位贵人好不好与她无关。

祁聿阴鸷一喝:“谁。”

唐素下颌收紧,一副不打算提前告明的做派。

祁聿一脚踹人肩上,“不说就滚,再赖这处我就叫人将你拖走。”

唐素狼狈翻滚两圈,转身爬过来伏她身前。

“俞嫔,怀有身孕的俞嫔,她不小心服了异物要早产,太医可能周全不了,奴婢想来想来借您的太医给她助产。”

宫里能随时传唤太医的,只有祁聿。

祁聿听两眼一黑。

后妃生产自有人照应,但偏偏是这位喜欢谁不好喜欢了位

祁聿起身拨开沉重门帘朝外扫眼,人确实在远处。

祁聿回身抬腿再次将人踹出去,腰间细碎的铃声她一时没腾出手捂按。

压声戾喝:“跟老子胡诌,宫内她有专职太医需要用我的?她不是不小心服了异物要早产,是她这胎非天子血脉,根本无法按照太医掐算的日子生产。”

“你敢与她共同隐匿皇家血脉,唐素,你有几条命够陪葬。现在还敢扯上我,你是疯了吗。”

秉笔是如何得知

唐素受力翻出身,趴地上身子全都僵涩、随后四肢紧绷惯力。

正要一撑起身,祁聿寒声落他脊梁上。

“你最好把身上利器藏实别叫本督看见,不然往前七年的情谊也保不了你性命。”

唐素气息骤乱,目色混了又混。

脑袋埋衣褶里,狠狠哭了声。

“是奴婢昏了头该死,她”唐素从地上爬到她身前,“秉笔对此不知情便无人有罪,一会儿奴婢僭越胁迫您,借了太医为她平安生产,奴婢将命奉上任您处置。”

“有老祖宗在,老祖宗会在陛下面前报您救了皇嗣一功,秉笔不会有事。”

从头至尾有事的都是他一人。

唐素这觉悟真是彻底。

祁聿气急脱口:“我不知什么,不知她这胎非我朝血脉么”

这件事前因挺复杂,只是没想到当初一念竟圆到了唐素身上,因果怎胡乱成这样。

她咬紧后槽牙。

唐素想用她请的太医为俞嫔接生,顺利产子后以她报功。

“你倒是替本督想得好一道升天梯。”

当唐素出口是俞嫔她就知道会是这个局,俞嫔之事她清楚,太清楚了。只是宫廷秘辛她一个‘阉人’有分寸,有些该管、有些不能懂。

唐素用自己性命护个连天家也不瞧进眼里的红杏蠢

到了极致。

她压了压心气,静静道。

“太医能动手脚的机会多得去了,你胁迫我怎么能够保证你的俞嫔顺利生产?所以你一会儿应该会说,她跟孩子出了任何意外我就得去陪她。”

“内廷出了你这么个光明正大喜爱妃嫔的忤逆,翁父知晓了也不敢捅到皇爷跟儿前,他要为了十二监所有人帮你隐瞒这个僭越宫廷的死罪。”

“你这不是僭越胁迫我一人,你是叫我、叫内廷陪你一道死。”

“唐素,真是小瞧你了,你竟敢干出这样欺天行径。”

唐素浑身簌簌发抖:“奴婢不敢。”

“但为了她奴婢想试一试。”

嗯,试一试。

一会儿唐素胁迫她失败,俞嫔那边没有太医就要听天由命了。

故而唐素此遭是拼了命来的。

唐素再叩个头,骤然字字稳当:“奴婢僭越。”

瞧着唐素起身,一只手塞进袖中,面上狠色与眼底不忍坚定叫祁聿看得恍惚。

唐素今日行径成与不成皆是必死。

祁聿捡起桌上一只盏砸唐素肩上:“我说了,你敢将利器叫我看见,我顷刻就能杀了你。”

“收起来。”

唐素神色迷惘,顿起思绪。

他额上此刻冷汗密布,胸腔气息顶起个没完。

“奴婢不会真害着您,只是想借您的太医用一用还请督主以七年旧情信奴婢一回。”

信个屁。

刀都打算架她脖子上,性命交托的信任她可没给过人想到这里她猝然愣住。

给过,她给过陆斜。

但陆斜怕她被太子胁迫,踩着自己骨子里的忠义去偷太子书房御批纸那时的陆斜跟现在的唐素也有一二分相似。

明知不可为而为,明知是死还一头撞。

祁聿心口骤然被陆斜那时行径跟此刻唐素行径的不解一道灌满。

她拧眉,轻声问:“心悦一人值得抛却自己性命?”

此种情景面对祁聿这样的发问,细听下祁聿还问得认真。

唐素衣袖中的指腹握紧,铿锵有力道:“值得。”

怎么不值得。

能以命续她,不知多值得。

“明知她是利用,也值得?”

那位可是贵人,不可能有半分真心给一个阉人。

唐素能来必然是深思熟虑过前后,不然稍有差池此遭死的便是俞嫔,看唐素这样子是不敢赌她性命。

唐素面目颓丧,却虎视眈眈看紧她,一副随时会扑杀过来的模样。

他笃定:“值得。”

“她认识你吗。”

“不认识。”这话唐素说的有些难堪,晦涩目光多了闪躲。

祁聿扬起下颚:“所以她是如何知道你心悦她,且敢求到你面前的?”

唐素抿唇,支吾道。

“我有次偷瞧她被发现,她也没责罚我。大抵那时便知道了”

她,唐素用的不是娘娘,是她。

看来两人不是一回交情,有过两次以上的来往。

祁聿眉心一簇,那俞嫔是个挺敏锐又果敢布局的人。该是对唐素也经过几回考量,才敢交托性命一赌。

她心中反盘一计。

“唐素,我问你,即便对方不识得你,且你也晓得她在利用你,这回无论成不成你性命都保不住,还是要执意借我寻太医给她接生?”

“想清楚答我,这是你的性命。”

每人就一回的性命。

唐素倏地起身跪的笔直。

“我说了,我能死,她不能。”

祁聿看唐素,他满脸无怨无悔、坚毅非常。

她看不懂,但松唇:“好,我准你将刀抵我颈侧。你能保证一定不会伤我么?”

唐素怔愣一刹狠命磕头。

“谢秉笔!谢秉笔!您大恩奴婢来生再保。”

只要祁聿松口,这盘局一定不会出事,俞嫔定然能母子平安。

“你与她约的什么时辰。”

祁聿看眼浮着莹月的窗外,老祖宗今日御前值夜,陆斜就在直房,一会儿闹大

“你别直接胁杀我,闹太大牵累内廷不好,我自己服毒,沾了毒血的帕子往御前一送,老祖宗自会替我请太医。届时按照你们法子行。”

听祁聿自动补全的局,唐素咬唇:“秉笔为何助我。”

祁聿仰头,烛光印衬在屋顶闪动,光晕迷离模糊。

嗓子自然倾颓:“哦,我自然不会白便宜你,我就想看看心悦如何叫人心甘情愿去死。”

她顺便想看刘栩能不能。

“一会儿为了保你的俞嫔,只要不捅穿我脖子,我许你见血。你尽管逼迫老祖宗叫他为你所用,叫他跪,叫他去死。”

“我想看老祖宗心疼我到哪个份儿上。”

“如果你能将他逼死,我留一口气我都保你性命。他没死,只好你去死,反正你存的死志如何?”

唐素此刻听他镇定自若的声。

祁聿就是如此,什么也要、也都能换些对等的利益。

无论祁聿要什么,他能成便可。

“秉笔大恩,是奴婢僭越该死,您的恩情奴婢来世一定报!”

此时此刻唐素已然将自己性命完全抛下,她大为不解,又斟酌看两眼唐素。

抿唇:“那我去取药,你候一候我。”

她一动,唐素立即不安稳起来。

祁聿轻轻落目。

“我要活你拦不住,紧张什么。”

唐素脸色凝重,吐了‘是’又跪回去。

左臂恍惚晃了晃,袖中匕首坠得分量叫他出神。

祁聿进去从书架上摸了瓶药,然后去北向窗子将铜插销拔掉,指尖在其中一个小雪人头上隔窗留恋了下。

出去后,她当着唐素面钩住小炉上滚沸的水,给自己倾了半盏,拔了塞倒了药。

毒端起给唐素示意时,唐素心有不忍朝她膝行一步,嗓子凝噎想出声拦,纠结中却没开口。

祁聿将他真心的小动作看尽在眼里,终究是一片爱慕大于七年忠义。

唐素就缺这一道狠厉便能上桌,只是可惜了。

但这也很好,做个人很好。

祁聿没有迟疑,腕子一翻便将掺了毒的水饮下,药瓶信手扔唐素面前叫他捡。捡起了,毒害她这道死罪就成了。

祁聿心软最后半丝。

“最后一次机会,你出门,我就当是自己误食。何必拿性命救个这辈子都同你没有干系的人,甚至你此遭死了她连给你烧张钱都未必敢做。”

“不值得。”

唐素弯腰捏紧药瓶。

依旧坚定:“值得。”

“奴婢此情作古,但愿卿卿长安。”

此情作古,愿卿长安祁聿出神。

她不懂。

她只知世上诸般情缘都可要人命,但不懂是何种因由起的情缘。

这毒见效快,只是须臾小腹便烧灼难耐,一捧急火猛地窜上心口。

她捧心瞬间一口腥甜顶出嗓,噗,一口血呕出来。

桌上一片褐红扎眼刺目,唐素起身扶住祁聿肩胛。

祁聿拿紧他腕子往自己脖子上放。

“唐素,你敢对本督下毒,来人,捉了他。”

第123章 厉害能进宫的真是没一个孬种。……

祁聿被前掌家下毒持刃挟持了整整五个时辰,天大亮才夺了刃当场反手捅杀了胁迫之人。

这是内廷新起的谈资,因老祖宗下的封口,无人知晓更详细的因由。

她服毒、颈侧遇胁也见了血,生忍了一夜诸般难受。

唐素毙于眼前,她双膝一软瘫在地上。

刘栩慌忙遣人医治,服了药、包扎了伤后她踉跄去了护城河往日随堂旧居,从里将门一锁蒙头睡起来。

剩下的刘栩自会处理。

睡了不知多久祁聿神思才悠悠转醒,她只觉右手比颈子见血的伤还疼。

右半边身子麻得滚涌的刺疼翻涌在皮肤下,阵阵针扎样的感官扯拽着感官,她疼得蜷起身子。

痛感跟屋内凉意将她彻底逼醒。

脊梁猛然一句‘多谢秉笔’,祁聿倏地撑起身扭头,入目除了黑什么也看不见。

她佝肩嗤了声,屈指将额角顶紧。

唐素是她杀的,不可能还活着,自己怎么臆想起来了。

她呆坐在床上一会儿,强制自己神思清明,蓄蓄力起身开门走出去。

护城河冷风一吹,气息倒噎进肺里,祁聿冷的呛起声,颈子伤处被扯得疼起来,脚下本能掉头进屋子。

阖门前一人影忽然出现在眼前,祁聿袖中薄刃瞬间落进掌心。

许之乘眼尖身快往后退出祁聿防身范围,忙缓声道:“奴婢只是想问秉笔可有需求,老祖宗说您醒了要报过去。”

祁聿一身锦袄皱的不成样子,脸上神色寡淡。昏月投下的光被屋檐遮去大半,余剩下落祁聿身上的已然斑驳。

许之乘指指自己颈子,示意祁聿伤处。

“您睡了一日一夜,现

下醒了该服药了您这屋子也无人敢进,火笼子也没人敢送,一会儿送是不送?”

祁聿动作再收就显得心虚,索性将薄刃在指尖盘玩旋了旋。

“送两坛酒来,跟他说我过两日回去,没睡好。不用,冻不死。”

许之乘点头,当着人面侧头吩咐人。

“去找老祖宗搬两坛好的送来。”

祁聿不闻旁的转身进门。

许之乘看着合上的门,漠然转身。

如今报了祁聿清醒他便无事了,免得老祖宗一直派人来问。

祁聿平素能住老祖宗屋中,像这种几近昏死不能警备时刻,他断是不敢与老祖宗住一个屋子。

前日一早拖着半身血来的时候,明眼人能瞧出意思。

祁聿回屋点了烛火,橘红火光撕开昏暗模糊,她又疲惫的将自己砸进被褥里。

直到门外响起叩门声,困惫从褥子里扬声:“放着,退下。”

脑袋蹭把被子,慢悠悠起身磨到门前去,才开个门缝准备取酒,门外阴影罩头上。

她垂眸瞥眼地上影子,自己身上也被罩住了,抬起的手放下。

“你进来陪我喝杯吧。”

“是。”

他一手一坛酒抱进门,用肩胛合门后静静看祁聿在积灰的架子上翻出一对茶盏,她扔了茶托跟盖子,佝颈吹灰。

从瓷沿看向陆斜:“你酒量不好,看着我喝算了,心意作陪吧。”

另一只盏子也随手搁回架子。

祁聿朝他走近,一手抬起示意倒酒。

陆斜看着杯内壁晃着光,敛眸到眼前人身上,一眼便瞧见她颈侧绷带上溢出的血。

他唇角动动,想说中毒受伤不宜饮酒,手上动作却是搁下一坛,另一坛抱起打开给她倾了满满一盏。

祁聿一边仰酒一边往窗边案桌去,右手撑着桌蹦上去坐着,一副吊儿郎当的闲适。

摇摇欲坠身姿洒了酒,酒水顺着肌肤流下润湿了颈侧绷带,血迹晕开来,衣襟也深了些许颜色。

清冽酒香晃碎开,浮漫在室内。

“唐素无悔,你不安心么。”

他试图劝慰,但知道祁聿不需要人抚慰,她自己能消化好。

可还是觉得该与她闲话一二消磨消磨。

祁聿动作一顿,胸腔重重起伏,半响吐纳不出这口气,许久她喉咙才吞咽最后一口酒。

手颓然落腿上,眼中湿乎乎的深重。

她抿了抿唇没说话,吃力抬手叫他再倒一杯。

陆斜提着酒给她满上,悄悄往前一步贴近人。

“你亲手一刀,总好过他被刘栩捉了折磨死要好。唐素无论是爱慕宫妃、还是胁迫你均是死路一条,他自找的。”

这话让祁聿眉心蹙起拧紧。

她温吞抿口酒,眼中迷雾四起。

用种陆斜听不清的语调说:“我若早知唐素心悦的是俞嫔,当初就该换个人入宫”?

祁聿这句话内容就很满,让人迷惘不解其意。

陆斜想了想,试探着开口:“你看你想说吗。”

这与祁聿又有什么关系。

祁聿两只手轮转着手中盏子,消着某种泄不出的情绪。

动作模样犹如稚童,没了桌上对着文书事务的尖锐犀利,此刻的轻静沉重。

“我手中可用人有限,布局总要寻个方外之人,不然李卜山跟刘栩会先觉。”

“所以俞嫔那位咳,姘头?是我前年特意划册送进宫的。”

“他与俞嫔本是青梅来着,两人曾暗许真心。他是科考途中被俞嫔父亲做了手脚剥了学子身份,此生科考无望,俞嫔又入宫,两人此生分离。我想工部有人为我所用,就择了他入宫做了营建匠人。”

“促成二人见面,他们宫中旧情复燃,我其实暗中助他们偷情。”

“去年众人去趯台时,我以秽乱宫闱胁迫他在营建宫殿时作手脚,替我烧宫。”

没有雷击去年宫中照旧会大火,各地照旧会有流言叫陛下开西厂。

“最后我在大庭广众下提及此事,他为了与俞嫔之事不暴露当众胁杀我,我趁机杀了他清除我罪证。”

“俞嫔有孕报去趯台时,我就猜着大概是给孩子找便宜爹。”

一段话听完,陆斜说不出话。

祁聿了不起,找人绿天子,还叫人火烧宫殿。

是说去年夏天华盖殿那场胁杀有些奇异,祁聿现下一讲前因就不奇怪了,那人没捅死祁聿是真没本事。

陆斜咋舌,祁聿真是一个动念就是一条死罪

那人更是胆大,睡天子妻、烧天子屋、易天子血脉。

能进宫的真是没一个孬种。

陆斜看着祁聿,心中一下复杂难言。

祁聿做了他这辈子许多不敢想之事,重点是无一人知晓她的盘算,不怪她能在司礼监这张桌上坐这么久。

祁聿温吞着嗓倾吐。

“我若早知唐素喜欢的是她,就该换个人在工部安插人。得不到总比失了命好他也不早说。”

秽乱宫闱这种赤族死罪,她以为安插了一个干净的棋子,没想到一步却取了唐素性命。

“他早说你当真会换人入工部么。”

陆斜顺声问。

“自然。”

祁聿点头,手中这杯再仰头闷尽。

“拿人把柄越重越好操控,可我又不是只有俞嫔一个选项。是她简单、是国本早立眼下后宫妃嫔不易入李卜山、刘栩眼,是两人赤九族够重。我才选了她。”

“若知道,我会给唐素留这么个念想的。”

陆斜温煦顺着她的话。

“你看,你不是故意害唐素的,甚至你全了他念想。俞嫔如今风光得紧,母子平安,还诞下的是‘皇子’,这两日流水一样的补品赏赐送进她的殿。”

“唐素死前不也再谢谢你么。”

谢谢

祁聿从胸肺深处的深处用尽全力哼出笑,没有她,唐素那也不至于被人明明白白利用到送了性命。

她转着手中盏子,嗓子呼噜了半响杂声。

“那早俞嫔母子平安报来,唐素不信,怕老祖宗为了救我骗他,非要老祖宗送母子平安的凭证。可当老祖宗真胁迫俞嫔写下手书送来”

“唐素连人的字迹也不识得,无法辨认真假还要替人销毁手书,就怕万一是俞嫔,给她落下口实。”

祁聿心中万般言不出清,又咽口酒。

一直无味的酒水此刻辛辣异常,一路举到刀斧剑戟尖锐得将她从喉剖到内脏。

“他怎么会喜欢人喜欢成这样对方又不可能喜欢他,唐素明明都清楚。”

没有任何实质性回馈,作什么将性命捧出去。

陆斜垂眸将她眼底失魂落魄的不解包裹住,语调不禁与她一样低。

“喜欢就是喜欢,与对方有何干系。”

“有些人站在那里于心中就值得,这个没道理的。你为什么非要替唐素找一个实质、且能张口说服你的因由摆出来,你才替唐素觉得一条命值得。”

他盯紧人,祁聿气息幻成他心中涟漪,一圈圈将他轻轻叩动。

原来祁聿心软时是这样。

“他求你的时候又不是没想好,不是全盘皆知仍做尽了自己能做的吗。”

“你应唐素所求捅他脖子没教刘栩折磨,他断气前不是一直跟你说谢谢吗。”

祁聿睁着眼睛缓缓仰起头,漆黑屋顶因一根蜡烛闪烁,光晕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她被唐素‘胁迫’在屋内时,唐素就反复三句话:她怎么样,对不住,谢谢。

祁聿嗓子凝噎口吐不出来的气。

“你说唐素知不知道俞嫔的闺名。”

陆斜也跟着仰颈,眼中光晕散得不清不楚。

他声音与祁聿心绪诸般贴近:“知道的,我们不是要记住京城所有贵人名姓,人前要避谶么。”

他知道祁聿的意思,祁聿想说唐素被俞嫔利用至死,有没有亲口听到俞嫔说出过自己的名字,不是记住贵人那种方式知晓。

祁聿伸出空

盏,“等俞嫔出了孺月我去问问。”

问问唐素值不值。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能如此敏锐洞察且敢赌命布局的女人性情最薄。

看着盏子倾满的酒水祁聿声音更低。

第一次,陆斜第一次听到她声音里明晃晃掺着愧疚。

“我为了杀李卜山跟刘栩真的害死过很多人,把我碎尸万段赔给这些人许是刚好够分。”

“陆斜,你眼光放长远点,有人等你回头。”

室内陡然静谧。

陆斜猛得心一紧。

心虚到唇齿磕绊:“你这是什么意思。”

祁聿睨他眼,唇角勾起。

“你私宅接回去的那人可是吏部验封清吏司主事的二姑娘,太子特意为你选的夫人,人家在你宅子住了半年,你为什么不回去。”

陆斜:

数年不曾漫出的虚心此刻悄然缠缚住他的嗓子,许久才颓然吐了句。

“你知道的可真多。”

祁聿见人闪烁缄默后被迫呈应,笑了笑。

“京城内大小事务、家宅我大多都知晓,东厂是作什么的,司礼监又是作什么的。你当真为陛下分忧还等我们遇见未知下去查验了再报吗。”

不知乃罪。

“京内所有人在我眼中不算裸奔也算没两件遮羞上身,大家都赤裸裸在我眼前晃呢。”

陆斜被祁聿口舌不计弄得脸臊了吧。

“那你还去老祖宗屋中住着求名字?不都咳,裸。奔么,怎么还有你看不见的。”

祁聿戏谑的轻松一下坠重,眉间细挑。

“因为我年纪轻。”

“他长我三十六,我又十四入宫。中间五十年,我能知晓的自然有限。”

她最恨的就是与刘栩的年龄差,但凡时间够,刘栩不会有好死,她有把握一定弄死他。

许是刘栩也明白吧,突然斩了她布局,现在束手束脚实在难过。

祁聿说这话时扬起了下颌,周身桀骜,活脱脱将‘不服’两个字写在身上。

今日她话多得异常。

陆斜:“你醉了?”

怎么会,这才几盏酒。

“没。就想与你闲扯两句,再醒我就要回去了。”

“他还没死。”

“我这十年造了这么多杀孽最终要扯不下去他我真的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陆斜看着祁聿定神的眼,是没醉。

比当年收他为义子那场酒少喝好几坛,醉不了她。

那就是太难过了。

唐素死她太难过了。

一个做了五年背叛的掌家死她都难过,那祁聿死的时候她是什么样子。

这么多年每次被唤祁聿,她怀着怎么心绪承接的这一切?

陆斜往前半步,衣裳终于与‘祁聿’的绞摩在一起。

此刻他心中迫切,一句话顶出喉。

“你叫什么名字?”

若按她惯来谨慎性子她不会说。

“我答应日后带你尸骨出宫,届时我亲手为你刻块牌?也好全了我们一场‘父子’情缘?”

父子情缘怎么陆斜还这样说

她捧着盏再仰一口酒:“祁聿,刻这个吧。”

第124章 明日你知道我想做什么,我等了你十年……

祁聿再回秉笔直房,两人对唐素及其内因不谈,刘栩只问他身子安不安。

晚膳结束她依旧嵌榻看书、刘栩看她,她困了便回去睡。

司礼监一切无事发生,所有人吃住谈笑如常,不过是祁聿每日多吃两副药。

唐素好似没死过,又或者说唐素是谁,宫中犹若本就没这一号人。

只是往下的时日多了一丝不同

次日一早天她看着穿戴齐整的刘栩在门前,似候着她。

刘栩目光穿过满室温光看向她。

“翁父这个时辰起可是有什么事要办,不急交给我便是,您再睡会儿。”

刘栩伸出氅衣下的手,一只缂丝如意袋裹着的手炉递出来。

“日后我同你一道去经厂。”

祁聿看着外头天色作浓,黑得瞧不清。

门外呼啸而过的风从漫长宫道吹到她身上,脊梁一个凌冽后她走近钩过刘栩手上手炉。

“你高兴就好。”

刘栩将自己调成祁聿日值作息,每日五更天陪着祁聿去经厂看人批阅文书。

撇去自己上值或手中事忙,刘栩做了祁聿的尾巴,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得处在一堆。

祁聿每每回头,瞧见他只觉无语。

再往下的时日

“祁聿,才进贡的鲥鱼鹿脯到了,今日文书房别去值了,回来吃点。边吃边叫人堆雪人给你看?”

“祁聿,宫中梅花开了,去赏梅?”

“祁聿,钦天监说下午有雨,御花园西侧广临亭观雨最是宜人,去看看?”

“祁聿,英华殿后面那片玉兰开了,赏赏?”

“祁聿”

“祁聿”

“祁聿。”

她现在听到这两个字头皮就发紧,手上碗往桌上重重一搁,循声瞪过去。

“祁聿祁聿你今日想去何处赏什么景,又有什么好吃和好玩的?你说。”

事事问,事事无抉择,日日拉着她在宫里四处奔波,腿都要跑断了。

每日还得将文书一一赶出来,刘栩真是太闹人了。

桌上其余人被‘嘭’的瓷声惊住,视线皆从碗沿抬起,在祁聿与老祖宗间来回几遭默默低头。

他们二人之间小打小闹就是这般,已然司空见惯。现在的老祖宗在祁聿面前真是事事伏低做小的哄着人,简直没眼看。

刘栩不厌其烦给人慢条斯理盛汤。

“今日阳光甚好,我们下午去更鼓房喝一杯吧。”

更鼓房他们从不主动提及这个地处。

祁聿心中静静有了预感,然后诸般感官、神思无限朝预感方向延申。

本炸了毛的祁聿一下被捋顺。

抚上刘栩送来汤碗,她一时觉得烫手。目光落在指尖,衣裳不知不觉已经褪了两件,此刻春衫薄袖笼覆着腕子,织金纹理也显眼起来。

她拨弄下汤勺:“好。”

祁聿上午去东厂忙完匆匆赶回宫,许久没踏进过更鼓房值房,这条路陌生又印骨般熟稔。

门外她退了秉笔职袍革带,一身素裳踩进了院子,祁聿直接钉在门前。

与人对望半响才问:“翁父这是做什么呢。”

院中支着纱帐避日,刘栩没穿职袍,青骊色宽袍拢身、高挽袖子,在一张躺榻旁静静伫立。

榻旁的矮案上摆了不少皂荚香料、帕子跟木梳,地上三桶水一个打好水的铜盆。

刘栩招手。

“过来,我给你梳洗,二十多年没做也不知手艺如何,主子以前很是喜欢我替他梳洗。看我上了年纪后就交给他人了,说是舍不得我长时间弯腰。”

下午日光太足,祁聿门前一时迷了眸子。

轻风扫来,隔壁院子突然纷飞一片白色花瓣,牵绕起两人衣摆。

她胸腔缓缓、缓缓震了下。

“钦天监也说去年天象诡谲,今年不会似去年,是个好年。近来春光甚好——你选的明日?”

这话叫刘栩脸上温蔼裂道口子,又迅速看不见。

“你求了十年等的不就是这日。开心了?”

他在承盘中捡张最吸水的棉麻长巾对折,“来,这个垫着不易浸湿你衣裳。”

祁聿长长吐口气,十年的浊气好似这口泄了个干净,周身顿时轻松起来。

她咬定牙:“开心,我开心。”

开心得很。

终于要结束了。

她走过去正要躺上去,刘栩一只手拨住她的肩,“还没垫上,一会儿湿了衣裳脖子难受。”

“哦哦。”她起身坐直,但有躺榻支着,刘栩需要弯很深的腰才能够到她。

她轻轻侧眸,“不然我自己来?你好像够不着。”

刘栩动作顿了一刹便朝前狠狠塌下腰,伸着胳膊腕子将巾子仔细塞进祁聿修细的后颈,怕一

处垫得不仔细一会儿湿了他衣裳。

“你是在怕我辛苦?”

祁聿轻轻摇头:“没,我是状子尚未收尾,还须翁父今日再添一笔。我求个好,指不定一会儿执笔能多给你写上一桩。”

“今日不如再多给我个名字?反正你自诩不会死,一个两个的没差。”

她的长卷今夜回去终于能收尾了。

十年,十年,要结束了。

祁聿此刻很安心,前所未有的安心。

刘栩从后看他,一掌就能握实祁聿一个肩头,笔直的脊梁顺着往下腰身更是纤弱。

不禁生疑:“我日日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你怎么还是这般不济,长得这么廋。”

祁聿觉得塞垫好,舒舒服服躺下去,仰面看见刘栩眼底有些红血丝。

他面容的慈蔼阴戾今日都不见,她眼中辨不清刘栩是什么面容。

她云淡风轻启唇:“心里苦呗。马上,马上就不苦了。”

“真是多谢你啊。”

祁聿翘起二郎腿,想跟房中摇椅一样晃动,脚尖一点,椅子却没晃动。

刘栩看他心情上佳,心却被一只手扯着往下拽,狠狠地拽,扯得他浑身疼出冷汗。

不是刘栩将时日提前,她都不知什么时日才能成局促成‘明日’。

脱口而出的真挚道谢,她一下叠向记忆里唐素那夜的声声道谢,原来满足夙愿即便丢了性命也能如此心甘情愿。

刘栩耳中这声道谢听得刺耳,还无尽荒谬。

他摘了祁聿头上三山帽,拆下网巾,拔了固发的银簪。一把头发在掌心膨开缠住指尖,气息也被无形的绞紧。

刘栩失神良久,用风一样轻的口吻问。

“你为什么不能放下那一年好好活着。”

这真的是什么不可饶恕、值得用性命去换的吗。刘栩想问却知此刻不该、不能这样张口。

他舀一瓢水从祁聿发尾开始慢慢浸湿。

浠沥水声不会长久,不多会儿便断了,他只能再舀一瓢水。

他们二人的关系就如此,他一旦没了动作两人之间毫无声响,可动作不断,声响也就这么片刻。就这么片刻。

祁聿觉得头皮忽然有些重,耳边刘栩的话让人头脑昏沉,又叫人无比清醒。

刘栩此刻问什么都无用,答什么也无解。

头上遮了纱帐,刺眼的光还是叫人睁不开眼,暖煦罩身上叫人犯困,她索性闭上眼。

“原来你多年喜欢去诏狱是为了明日”

他犯下的罪行本该刑部羁押三司公审,可一旦涉及宫内隐私必然是去诏狱更为稳妥。

祁聿早早睡遍诏狱是在为自己择一处舒适。

刘栩失笑,“哪间最舒适?”

这话题就很有意思,祁聿睁开眼侃侃而谈自己的数年经验。

“春的话西廊倒数第二间,隔壁有个窄窗可借着观景,后面不远有棵槐花树,看不见能闻到。夏的话北廊尽头正对那间,虽然没窗,但对面风一吹正好满怀。”

“秋的话西廊头一间,这边、对面连同五间都无窗,有些闷,但是我身子不好,这里无风正好。冬天就南廊的右边,能斜看到西廊十七间的雪,又无风,很舒适。”

刘栩摇头失笑,只觉得人可爱,经验真是丰富,‘老成之见’。

“西廊倒数第二间,它对面的没窗吗,这个时节东风不正好吹你?你身子不好,受风易病。”

祁聿伸手摸到旁边矮案,看着像是要抓果子。

刘栩停下手将一小碟肉干推过去,祁聿抓起一把,指尖碾成小块往嘴里送,细碎嘎嘣声轻得很。

“诏狱有窗的少,里头闷。西廊这间旁边两扇窗对着吹又不全对我,所以这间最好。再说你我罪行数量大,住不了几日就要上刑台,病不病不打紧。”

“我总能让你先行刑”

刘栩再次打断:“说了不会死,只是你不信非要进去吃苦。”

“我同你一起下狱,这回我护不了你,你万万保重身子。”

一舀水从颈部往上,落到头顶的水不突兀,温流叫人舒适的再次犯困。

祁聿眯蒙蒙睁眼,斩钉截铁:“不会的,你会死。”

“你活着我这么些年岂不是笑话。”

“好,我会死,会死。”

刚笑哄这人,目色落手中祁聿长发,一看再看,嗓子终究忍不过凝噎。

“我死了,世上便无人护你。”

他的罪行要真落身上,祁聿不可能活着从诏狱走出来。祁聿八年来在司礼监桌子上得罪了多少朝臣,他都快替祁聿数不清了。

为什么明明一切清楚还要去送死。

“你为什么非要去送死,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刘栩此刻眼底嵌红。

数年劈波斩浪已叫人无所畏惮,此刻肩胛少见的绷紧。

他抓紧舀柄,指甲锉力崩出一丝血花,顺着银色手柄的花纹嵌上红。另一只手上的头发他轻轻托着,生怕失力叫人疼了。

祁聿一如既往寒声,又无所容心。

“我求过你很多次你都不允我,叫你死你不死,我没法这不才花这么些年同你周旋么。”

刘栩不愿意放手,他要祁聿永远陪他。

可祁聿早陪不了他。

“你要真喜欢我,我说了殉你你也不愿,你真是麻烦。”

刘栩觉得舀子里水该凉几分,将水倒进凉水桶,重新舀一瓢温水给人淋上。

“所以说你没心,情愿跟我一道死你也不想我活着。”

这话祁聿不置可否,乖巧应承:“我没心,早都没心了。”

“当年从这里走出去跪翁父面前立约的时候我就没心了,白捡这十年富贵我够了。明日往下可能要吃些苦,今日能再吃回胭脂米么?”

“以后吃不到了。”

刘栩腕子僵住。

垂眸看他素隽雅姿的颜色,灼目,祁聿这把火烧了他十一年。

整整十一年,没一日熄过。

刘栩肩胛一下塌陷,人佝偻到祁聿脑袋旁,额心顶着木椅。

“我求你,我求你活下来呢。行吗。”

“我求你。”

刘栩声音哀戚,祈求的也真像万分诚挚的那种。

祁聿将脑袋往旁挪挪。

“你去死,我活得下去就活。”

刘栩扔了舀子,一把按住祁聿肩胛,将他脑袋摁到自己头旁紧紧贴在一处。

“你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

“这回从诏狱出来,按约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明日你敢去诏狱,觉悟也就做好了。”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我等了你十年,十年。”

第125章 终局刘栩,阴曹地府跟紧我,那时我不……

人生终局这日祁聿肖想过无数次,她以为情绪会度过盛大的奔腾然后得到解脱,结果今日无比平静。

明日竟只是她这么多年来每一日的其中一日。

刘栩给她梳洗完,晚膳就地摆了一大桌祁聿爱吃的,两人一起在院中对饮几杯,绕开生死闲说几句无关风月生死的官话。

一起把近日司礼监诸事盘顺,明日去做手头上的收结。

好歹为臣哪能撒手弃了本职事务,她喜欢这样清明的了解所有。

当月幕覆上,祁聿薄醺得瘫在榻里,“我今日宿在这里,翁父回吧。”

晚点他们同一日上刑台一道问斩,那时血肉都能和在一起,刘栩届时一定满意,毕竟世上无人能与‘祁聿’这么亲密。

祁聿一手抓起地上一坛酒,撑着桌起身,脚下盘跚朝门里去。

“咱们自有相见。”

扒着门要合上时,她脑袋伸出门外:“刘栩,阴曹地府跟紧我,那时我不会恨你。”

刘栩听到这话人一下起身,颠簸着步子扑到门上。

狠狠捶响:“为什么,为什么那时不恨现在恨我,为什么。”

“祁聿,你个畜牲。”

“我养你这么多年你还要以命杀我,你畜牲。”

室内无烛,黑得如同她是真眼瞎。

祁聿拎着酒爬到床板底下,两只手按在地面,身子伏在地上。

“别听,别听,他没养过我,我有本事养自己,我活得很好,很好很好。”

但畜牲一词她驳不了,这事她清楚,她确实是畜牲。

她仰头栽地上浑浑噩噩,祁聿是她一手埋葬,她知道位置,仔细辨认了下方位脑袋就靠祁聿肩上。

“你没几日就能启程回家与爹娘在一起。你要跟爹娘说,说说你自己很了不起,将我护得很好,我从未因你吃过苦,从未。”

“只是我可能违背家教做了很坏的人,若有人烧状告了天地‘祁聿’的罪,你在爹娘面前多为自己辩解几句,都是我,是祁乐干的。你很好,你什么也没做,你顶顶清白。”

“别如儿时替我大包大揽,我的死罪你背不下,沾一条爹都能打断你的腿,切记为自己申辩。”

她松了身上筋骨舒适地躺平。

“祁聿,你这辈子做儿子,八岁童考拿了首名,太子东府詹事批你文章‘尚可’,你为族、为家门、为父争光,你高才大德。做哥哥,明明与我同岁,来京一路至死都护着我,我也觉得你了不起。”

“你是世上最好的人,所以到爹娘面前将腰挺直了,别说自己有错。”

“我回不去,也别对我亏欠觉得没照顾好我,你真的真的做到了最好。真有来世你再做我哥哥,我还想要你做我哥哥。”

酒劲上来,她眼睛有些烫。

祁聿,我想你了。

想你护我一护,跟上京那一路每一次站我面前那种再护一护我。

她脑袋朝地面一抵,冰凉触得她头疼。

这夜也与往日没什么区别,一觉就轻轻松松过去。

再醒,门外摆好梳洗,院外职袍也有人呈着。

她照旧踩着浓夜五更天去经厂。

陈诉看着门前来者,掐紧眉头:“你是怎么做到每每我坐下你便来的精准?”

祁聿一愣,忽觉得陈诉说话竟这般诙谐。

舒然弯起眼:“许是心有灵犀吧。”

陈诉被这话下能延伸出去的刀刃逼出冷汗。

他急忙撇清、尖锐提声:“我最近没得罪你,老祖宗听见没得我落身不是,你是疯了不成。”

意会过来什么,陈诉谨慎地掐眸打量祁聿。

他一身落拓温煦,少了种往日狂悖,一模一样隽秀妖冶的脸可就是觉得哪里不同了。

陈诉挑眉,更是警惕:“你莫不是要在我身上做局?”

“”

这就没意思了。

祁聿含笑走到自己位置上展开今日要批看的文书。

“刻板印象害死人,我哪里这么坏动不动就设局。”

这话跟鬼说给他听一样,陈诉冷哼声拂着纸张。

“说到局你确实少布了个。”

祁聿掌家捧上一盏热茶,随后跟了碗汤药。

她抬手在期间彷徨番落药碗上:“知道知道,放心,徐大伴我都杀了能少得了陆斜么,他会死的。”

“祁聿出言童叟无欺,保证你物有所值,与我交易换得舒心。”

这嬉皮笑脸的鬼样子真是迷惑人,看不出血戾,可一字一句下尽是杀刃。

门外陆斜垂眸看着将要推门的死手,紧紧掐住眉心。

想狠狠一甩又怕响出动静叫里头知晓,他咬着牙拼命咽口气收回动作。

扭头瞪向身旁内侍,压低声:“今日我没来过,懂吗。”

这内侍看着这个场景分外熟悉,脑中上次相似场景恍然叠到此时一模一样

司礼监桌上个顶个的狠辣,他两腿打起晃。

嗓子颤颤巍巍正要挤出声,一眼对上了陆斜阴鸷眸子,膝盖彻底软下去,‘好’字才吐到嘴边他又莫名其妙咽了回去。

一把刀柄撑住他膝头,力道将他往起一送。

等他眼底清明时,陆督主已经出了经厂大门。

他惊战悄摸瞥眼议事厅,祁督主第二回 这样将陆督主的性命挂在口上侃谈,真是一点也不谨慎。

陆督主也是邪气,明晃晃被杀过一次,都这样了还没动手,怪哉。

早议过后祁聿去东厂处理过手事务,上一刻正在签文,下一刻门外速步奔进来一人,撇开所有规矩直直到她面前。

附耳道:“陛下崩了,还请督主前去御前主事。”

祁聿这头刚点,门外天上响起钟声,浑厚声音以种微妙的状态钉进她心头。

她看向门外,东厂衙院上头那片天瓦蓝清透,晴光铺落在院中,今儿又是个好天。

她的掌家从门口送进来一截素麻。

尚未入宫,不能全身着素,他走近给她照规矩先系腰上。

急声催促:“秉笔还请快些,宫门已经下了禁,百官马上要进宫跪拜了。”

“怎么这么突然,陛下因何而崩。”

晓得刘栩今日出手,却不知他竟然这么干净利落。看来这回刑台不好将刘栩推上去祁聿心底生出不安。

她面上无恙,只是细细探着自己掌家回话的诸般神色。

他眉心颦蹙,似也觉得有些奇异。

“陛下突然晕在与钟阁老议事途中,宣了太医,可不及太医到陛下龙息便轻了,太医来后已然回天乏术。”

有钟阁老做了眼证,众人该是很难在驾崩上闹出些意外。

刘栩果真厉害,与陛下四十五年的主仆情说割便割,只为了与她在诏狱一搏,想叫‘祁聿’认命。

一国君主崩得真叫人觉着荒谬,刘栩也挺不是人。

往下祁聿没再问,只是随着礼制速速往宫里去。

当远远看见宫门前聚集着百官,她叫停马车。指背挑着锦帘远远瞧看赤红宫门前拥挤大哭乱象,有人扑在门上,有人扑在地上,有人扑在同僚身上,均是请求开宫门想去哭送陛下。

毕竟这场泣哭是要写进下次官考中,新帝要查,这是历来‘惯例’。

不止京官如此,京外亦然。

她看着赤红宫门前绯、绿、蓝搅成一堆,人人腰上皆系着素麻,头顶钟声照旧落在整个京城。

祁聿气息滞了滞,松手坐正,仰头靠着车壁。

嗓子涌了几遭上下,她绵长吐出一口气:“去刑部衙门。”

袖中纸张明明隔着里衣,不知怎得好似划了小臂,异样挺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