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身份陆斜,子杀‘父’,你不怕报应?……
“陆秉笔今夜屋内饮醉,不小心洒酒引火自焚。”
“见,立杀不许留活口。”
“祁督主下如此决绝口令真是好让人伤心。”
冷肃寒声穿透眼前黑暗直抵祁聿面门,她闻声熟悉心下一个激灵。
昨夜那般手段杀陆斜,现下相见就是生死仇敌陆斜眼下是个变数,想一命抵一命也未可知。
人的痴心哪抵性命重。
她辩人方向后手中笔果断扔出去,再掀起砚台砸去。
空寂室内砚台碎声落地,同时她两步并一步一阔正要推开窗飞身跃出。
一柄带鞘绣春刀鬼魅插‘嘭’声插。进窗框,挡住她狼狈仓惶朝外的身形。
祁聿下意识挥手扬开阻挡物再往窗上撞,希望能速速摆脱只有两人单处的桎梏。
这种不容思绪时刻全凭她对危机本能直觉应对。
一只手破空从晦暗中伸出,狠狠钳拿住她肩胛。将人从跃起动作扯下推钉在窗框旁,杂声溅耳。
“干爹好生心狠。”
祁聿飘飞衣袂止停在被迫顺服的身形旁枯落,犹如素秋凋零。
陆斜拿人撞墙上还特意避开祁聿脊梁,用祁聿肩胛撞上墙面。
怕加重祁聿身上伤情,兼人本就起热病着羸弱不堪,他还特意松分力将人托着,怕祁聿跌了。
陆斜手劲今日奇大,捏得她骨头都要碎了。
她惊恐到气息凝滞,胸腔胀涩难舒。
祁聿咬下痛,顺着被固定肩胛的臂膀掀眸,熟稔身形与陆斜的面容一同撕开黑暗进入眼眶。
陆斜清隽五官此刻含怒,往日温煦亲善撕开,阴鸷怨责憎恨尽数杀向她。
戾气扎在眼底泅成一团深色,雷嗔电怒叫人瞧着有几分胆寒。陆斜颈侧暴起的青筋分明,清晰展露他此刻尖锐心绪。
祁聿深深吞口气,陆斜明明饮下了迷药昏睡,她投火前也亲眼确认本尊无误。
在他之后服下的内官今日午时才醒,昨夜验尸今儿又锁宫,陆斜究竟怎么活到现在还能摸到文书房的
原来陆斜竟也时刻谨慎防备自己,口口声声心悦当真是可笑了。
祁聿咬紧牙关,只恨自己昨日没有在他装昏之时捅他心窝子一刀,终究是给自己留了祸患。
看祁聿轻蔑憎恶神色陆斜一时不明。
明明是祁聿累次下死手杀自己,还都是那般狠毒法子,自己没死在人眼中还有罪过般,祁聿真是好没天理。
目光从人纤白颈子朝下扫眼,恍然想起昨夜景象,祁聿圆挺素白的双乳覆进脑中,陆斜急急提上眸
不敢再看。
耳朵烧成一片红,喉咙也灼得干裂。
“你,为何一再下狠手杀我!”
祁聿:
这种蠢话不知陆斜问来有什么意义,杀就是杀,有什么为何。
陆斜是希望她再骗哄几句?倒也是个法子。
总之眼下不宜闹得更僵,于自己没好处。
她清嗓,软下腔,将紧绷与相抗褪去,一副任人捉拿的姿态摆出。
“我说是老祖宗逼。的,你信么”
祁聿看陆斜眉心拧紧。
心忖,陆斜信就是傻子。
反正有人如昨夜那样对她,她只会用更狠的手回敬,不会叫对方再多喘一口气。
文书房被人叩响,她贴身掌家在外询问。
“秉笔,怎有东西砸了,您可安好?需要奴婢进门收拾么。”
昨夜他‘死得冤’,可文书房乃宫中重地,擅闯者死罪。兼他是‘已死’之身,谋嫌太大。
续上昨日手段,祁聿怎么可能留他一命。
他今日可不是来求死的。
门外一句不经意问询将她正要摆的迷魂局破开,室内莫名紧张。
祁聿目光刚抬,陆斜将插窗框上的绣春刀横手勒她颈侧,人朝她俯压过来。
陆斜没有迟疑,是要对她展刀的架势
一副威逼挟持模样吊睛看人,似她要敢张口唤人,这刀便要开鞘见血。
这个动作显明她与陆斜现下是死结。
她诸般秘密昨夜被陆斜尽数扯开,他凡是开智半分,此时硬碰硬自己归属下风。
可她仍旧是东厂提督,陆斜轻易碰她不得,除非陆斜要同她换命。
祁聿抿唇:“念你是我拜帖收的唯一儿子,这回饶你一命,你走吧。”
“人进来,你性命可就堪忧”
她抬起手,轻轻揪住陆斜腰胯上衣裳褶皱,温声哄道。
“明早我带你出宫,来日我大仇得报,会将唆弄大祭案罪魁祸首送予你手,你随意打杀。”
祁聿脚下朝他跌半步,与他贴近又卡条窄隙,正是叫人犯浑的临界处。
陆斜垂眸挑眉,两人腰腹多留的这条隙正叫人心痒痒,这个拿捏真是非祁聿不可
祁聿讨软必有谋求,昨日碰碰触触的迷惑人反手就杀他,今日再受祁聿诳惑岂不蠢透了。
陆斜强摁心下悸动,笑声无语,现在门外的人进来究竟谁是大罪会死。
祁聿明知道自己才是窘境绝地还在诈他唬他惑他,死到临头还有这份脑子镇定试图转圜真是厉害。
陆斜轻轻曳眉,腕子朝下一压,带鞘的刀碾祁聿肩上,叫人吃疼抽吸一口凉气。
“祁聿,你背后神道、哑门、风府、神庭、兑端五处金针是在易脉,你不是男子?”
带着一整日怀疑出口,陆斜至此刻其实还是不信祁聿是女子。
他将祁聿纤挑身姿上下再打量番,落目在人灵秀桀骜面庞上,瞧人神色凝紧。
“你当年是如何躲过入宫身子检查的,那时刘栩不识得你,不可能替你遮掩,还是说谁送你入宫的?”
白日知晓那几处脉象所效,陆斜其实震惊很久,地上坐了大半个时辰才缓过气,甚至觉得是书上内容定然有误。
他冒死联系了太子存留在宫中的人,出宫请教十数名医师才有一人知晓此法,
祁聿身世宫里所有人都知晓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还有周详的记档。
任谁在祁聿面前也不曾会想他是女子。
祁聿神魂一震,她周身气息紊乱至无序,甚至连脑子也有些浑。
果然还是到了这步
祁聿强摁下杂乱心绪,沉沉凝眉:“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九岁入宫,如今都满十四年。是男是女宫中人不知么。”
这话叫本就犹疑不定的陆斜再度动摇。
受刑后,人头回入宫要褪衣检查身子,且宫中他这等身份的大太监每五年一检,即便老祖宗疼爱祁聿免了这些年体检。
宫档上净身日期跟入宫数次查验怎么算,难不成都是伪的?没阶的小宦都是十几人一间屋子一起褪衣,能全作假不成。
宫中任何记档失虚以死罪论,早年的祁聿凭什么有人敢替她担这份死罪。
陆斜手中刀鞘再朝下压一分,祁聿疼得喘口粗气。
好似力道是有些没分寸,在考虑下要不要轻饶祁聿半分,一想昨夜祁聿杀他还要进门确认身份更可恶。
陆斜咬紧牙,该他疼!疼死他!
指腹却不受控纵了祁聿半分,手上力道减轻,怕伤着人。
祁聿感知肩上刺疼浅淡,惊愕看眼陆斜。
他这是什么意思。
“老祖宗以什么逼你杀我,你又因何会对我动手?你说的合理,我”
其实陆斜心里清楚,祁聿身上的脉象才是自己死因,可祁聿说是刘栩,他还是要好好问问。
手上牵动心里一道给了心软,可见祁聿眼中不可置信,还反复端量他一颗真心时,陆斜气祁聿仍旧不信他,口中将出的话陡然调返个个儿。
“我也饶不了你!你还是偿我一命吧,昨夜你下手太狠。”
狠到能坐他房门前亲眼看他被火烧死,人还堵在门前怕他逃生。
那几个漂亮的小元宝只是祭奠,有这功夫都没想着救他。还令人验尸、锁宫、下杀令,便是到了殿下、陛下身旁还以重金悬他性命。
天底下就没比祁聿还心狠恶毒的人。
祁聿眉心细掐,吁口气。
这才是正常人反应。
她刚启唇想将陆斜再蒙骗或哄哄。
门外提声复述:“秉笔?秉笔是何物砸了,您可安好?需要奴婢进门收拾么。听这声恐是碎的厉害,您叫奴婢进门,免伤着您。”
“秉笔再不应声,就容奴婢犯矩进门,稍后请秉笔宽恕。”
祁聿掀眸,眼底深色却不显在陆斜眼前。
“我先将人哄走保你性命,你我一会儿再商。”
提音准备叫人退下,陆斜手中刀鞘横顶上她喉咙。
陆斜拢身凑近:“祁督主想活命吗?”
“求我。”
不是祁聿哄走人保他,是祁聿自救,祁聿身上的秘辛铁定要自己性命。
所以眼下到底是谁保谁性命?祁聿怎么至此还想翻站高位试图在主导权上诱骗他。
换个不坚定的,真能被祁聿咬文嚼字弄迷魂。
门外人走后祁聿必然再使力哄骗他,然后再寻时机杀他。
祁聿舌尖倏然咬破,刺疼连同腥气一道入喉。
她抿唇,抬眸狠狠盯紧陆斜。
可惜文书房无灯火,除却窗外透进几分瞧不清人的薄光,她已然看不清陆斜是何模样了。
祁聿自来不受人钳制,明知毫无胜算甚至不该,还是抽出袖中薄刃抵上陆斜心口:“看谁先死喏。”
仰眸,陆斜拢尽她身姿。
祁聿神魂密密麻麻犯起怵,愈发后悔昨日下手不够狠绝。
陆斜垂目,无视心口利刃,再迫近一步。
另一只手将薄刃在心口捏紧,祁聿一刀杀不死他反将门外人引进来,自己秘密可就不保了。
这般情形还不肯退让,是怕‘求’字出口便再无转转圜处境?
不受胁,倒要看看祁聿真遇绝境受不受胁。
她掐眸冷瞪。
“白眼狼,养你几年回头咬‘干爹’。不是我拿半条命跪保你,你当年早被老祖宗玩死在房里,你就这样恩将仇报?陆斜,子杀‘父’,你不怕报应?”
祁聿清冷面容更添几分寒霜,一身凌厉的刺尖锐到丈内不可近。
冶艳风情透骨氲肤,却与他愈发生疏,至成陌路仇敌般。
看祁聿真被逼急,陆斜倾身贴近。
因祁聿可能是女子,这次倾得没有往日近,没蹭到人耳侧。
陆斜垂眸浑言道:“怕啊,所以我就想再近身伺候‘干爹’而已,祁督主给个机会,这次我一定乖乖的,比以前更乖好不好。”
“只求‘干爹’不要弃我。”
他要知情,才能护着。
祁聿若真是女子宫中今日风言祁聿要搬去老祖宗房中,这简直是不要命之举。
陆斜摁着深呼吸口,听闻刘栩认了‘杀’自己的罪,至此时受斥还在御前跪着。
祁聿又做了什么,叫刘栩能如此拉得下脸这样替她认罪。
真是好大的本事。
一字一字里祁聿根本听不出陆斜意思、意图。
祁聿浑身僵麻,人有些站不稳。
陆斜沉声:“其实我今夜来只想听个故事,听个你是谁的故事。”
祁聿气息翻乱,双眼不由沁红。
这便是她禁忌之地,越过去,性命堪忧。
第112章 求你我这样受辱,够你饶我
一日性命吗……
陆斜明说至此,今日是如何也躲不过。
祁聿提声敷衍过门外监问的掌家,室内倏然静谧,落针可闻。
她浅浅敛眸,须臾间盘结前后替自己谋条出路。
果断松了指腹间薄刃朝陆斜直挺挺跪下,手掐紧掌心,随后揪住陆斜衣角。
祁聿一跪,整个人碾他心口样,陆斜气息骤然粉碎。
随着衣角重力,他神魂恍惚脑子不清晰起来。
“祁聿是我双生哥哥,他早我一炷香见世。”
“宁成七年春,阳羡刺史为了叫自己侄子顶了我父亲夏后高升的缺,冤我爹贪污朝廷修缮河道三万两拨款。我爹被捉拿当日就判了枭首,案情申诉未及、流程未禀朝廷便掉了脑袋。”
“我与祁聿被人冒死送出城外。祁聿说带我去京城告御状诉冤,逆臣之后他不能科考,我非良籍只能贱嫁,我祁家不能世代背负逆臣骂名。”
“我们乞讨一年进京,辛苦至长安右门登闻鼓,还未走近便被锦衣卫打个半死。”
往日种种侵覆,她体内不由打个颤。
肩胛却阔直,分毫不愿佝偻。
那不是不耻的往日,是刀刻进骨的叫她活至每时每刻的因由。
“他为了养我在京城四处作散工,却因年纪小、身后无依总被克扣银钱,他怕入冬我们睡破庙冻死,就自阉贱卖了自己入宫,每三月出宫给我送一两半的银子。”
“他十三生辰后却再也不出宫,我当他是被人害死。那时我就想入宫为婢查他死因,但长期吃住不协,我身子不合宫检,只好求在富户自请为奴免费做工将自己养养,次年十四岁入宫。”
“那时我是尚寝局为东五所看灯火的宫婢,”她嗓子一滞,哽塞几个苦音,继续道,“祁聿太有名,我打听他一点也不费劲,就是没机会去更鼓房。”
“那时我这种无依无靠的下等宫婢是没有休沐的,抢着帮人家干了两个月的活才求了半日休。”
“我深知他才学,又探听了十二监许多晋升规矩,我本想与他见见,共商日后我们如何在宫内生存。他进十二监,我与他同年开蒙,争做个女史应该不难,我们互相扶持日后总能生活如意。”
“我与祁聿时隔一年三个月相见才一刻刘栩就来了,次日我替他梳洗送得他。”
到此,‘祁聿’声声哽噎震颤,却字字冷静。
“那时我抱着他尸首认真想过,哪怕从宫女熬成宫令女官在皇太后或皇后身边代掌凤印,甚至勾引陛下做嫔妃生下皇子,我都势单力薄难杀死手握皇恩的刘栩。”
“但我进司礼监做随堂、做秉笔,成为陛下身边做手握大权的宦官,能有与刘栩一较之力。我将祁聿埋在他屋子的地砖下,穿上他的衣服从更鼓房一步步走出来至现在。”
这里祁聿再也没了气力,沉了许久浊气。
朦胧月光穿透窗子落她一身银屑,颤抖不止的肩胛脊梁孱弱悲切又格外坚韧。
陆斜浑身绷紧,气息几近灭尽。
他见过无数次‘祁聿’跪人,都是这般挺直脊梁,可从未想过这道清隽身姿有跪在自己眼前这瞬。
陆斜眼眶怔得失愕,脏腑绞疼不止。
“我尚有未完之事,你昨日捏我命脉,杀你我有愧无悔。再辗转回昨日,我一定不会叫你有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机会。”
‘祁聿’败得坦然,自知之明非常。
她泰然道:“你想我抵你昨日性命人之常情,我狠戾行径该死,今日你取我性命我毫无怨言。”
“只是陆斜,四年前年我双膝受针刑保你,昨日算清了,你若依旧不肯饶我”
祁聿扬起头看他,眼下晕红,阔开双肩再度挺正脊梁。
“我求你给我一天时间,让我与刘栩再搏最后一次,十二个时辰后我将性命还你,自裁在你眼前绝不做虚。”
掌心扯紧陆斜衣角,祈求道。
“你若念这四年我予你有半分恩情,或说你尚顾念昨日之前对我的毫厘真心,我死后请你将我首级削下,我不要任何人辱我。”
尤其是刘栩。
“我求你。”
言未落,‘祁聿’松开他衣角,端身正礼朝他俯拜,‘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上半身沉重到她要撑不住,喉咙喘出残息又被地面倒流塞住嗓。
祁聿伏地,那抹秉笔赤艳颜色倏然模糊朦胧,陆斜看不清她身上的颜色了。
他听得浑身如堕冰窟,浑身颤的不能自已,握住‘祁聿’薄刃的手血流不止,他却毫无知觉。
陆斜心口刺疼,浑身动弹不得,顺着祁聿跪姿搭她颈侧的刀已然无力,刀鞘尖失落在她背上。
脑仁跟四年前亲眼看着双亲哥哥们被枭首一样,要裂开。
他眼底滚烫,肩胛朝黑暗处挪躲半寸,鼻酸便不忍了。
两个八岁孩童是怎么一路从阳羡乞讨进京的,九岁的他们又是怎么被登闻鼓前的锦衣卫抽揍至半死的。
九岁怎么做工,那样小的祁聿连自己都顾不上又如何养活妹妹。
这字下的一日一日他无从想象,却是‘祁聿’一步步切实落地踏过。
‘祁聿’父亲是阳羡县令,那家中必是三两岁就请了先生开蒙经史。
宁成六年八岁的祁聿,文章能得他父亲一句‘尚可’,这等才气秉性不必言说。
因这二字,京中还未有几人能得他父亲如此言评。
难怪‘祁聿’说若无变故,会至京中拜投父亲门下。
想必八岁受此批语的祁聿,父亲定然乐意收教为门生。日后官场怎么都会有祁聿一席之地,多璨耀的来日却折在那般荒诞的八岁。
他们一个自阉入宫养妹妹,一个卖身入宫只想查清哥哥死因,两人至始至终只想相互扶持在不仁世中活着。
却在相见一刻后
更鼓房那间屋子陆斜听说过,是刘栩特意封窗砌的墙,整间屋子只有一道进出的门。
‘祁聿’进去一刻刘栩便至,她该是没机会溜出门她是躲在屋中听了一夜祁聿与刘栩那种龌龊事。
陆斜调整溃败心绪,咬紧牙甩头到一侧。
他想不出‘祁聿’如何怀着与哥哥共商来日生活走进门,又是怀着怎样崩溃心绪忍过那一夜,次日又是如何收拾祁聿身子、亲手将人埋在地板下。
这种境遇她还能冷静分析如何能接触到刘栩亲手报仇,每种路都细细辨析想过,最后择了条死状最不堪的。
此等心智、能忍、坚韧非常人所有,简直惊世。
‘祁聿’将这么多年苦简略成这几段话,明明每个字后都是剖了血肉的泪,可她除了声音颤抖之外并未太过悲痛。
陆斜想起宫里都说‘祁聿’无论经历多难,睡一觉就行。
原来是她从未经历过好的,俯仰世间,只能睡一觉继续往前。沉沉昏睡已是她情绪最疲累的歇斯底里的方式
陆斜愤红眼,刘栩该死!太该死!
没有他,‘祁聿’能找到哥哥,两人能在宫中活的满意知足。:
他们从未有过所求,只想彼此相守安度。
陆斜将气息好好调整一阵。
手上刀鞘颤颤:“你胆子真大,敢穿上他的衣服走到刘栩身前、走到御前。”
被人发现欺君,凌迟都是轻的。
或者被刘栩发现,那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那年十四岁,怎么敢为自己择如此不得好死的下场。
祁聿与刘栩都成了此刻禁词,稍不注意便会叫人再受遭凌迟,陆斜嗓子一顿再顿就怕出口伤着人。
‘祁聿’肩胛颤了颤直起来,眼下色深浓郁,却没情绪起伏。或者说情绪已然内显太多年,她无力惯了。
“刘栩敢杀人,我为什么不敢死。”
“故事你听完了,你这柄刀能留至明日取我性命吗。”
恐陆斜怕她如昨日样做完戏再寻机会下手解决后患,她咬咬牙,伸手一把扯下自己盘带。
陆斜看得一怔,慌张道:“你”
嗓子被急气倒淹引起呛咳,没来得及拒绝,就见‘祁聿’剥了自己腰带散了衣袍。
蹲身连忙伸手准备制止‘祁聿’动作。
他不要‘祁聿’这样,她这种先见之明后的认命妥协让陆斜犹如雷劈。
刘栩那个畜牲将人教坏了!
他不是那种人。
他边咳边用手摸黑下去,陆斜尚未碰到人,‘祁聿’主动握住他的手。
温软变得灼烫刺手,这下陆斜呛得更厉害,双目瞪直,恨不得眼睛能说话叫‘祁聿’快快放手。
正要甩手,‘祁聿’声音终于起伏一丝,浸着冰凉。
“当年为送你出去,我与刘栩做了个交易”
‘祁聿’声音轻巧断在不可说中,陆斜脑中突如其来冒出了个念头,怔愣间掌心轻轻落下条若有若无之物。
是那条他曾发现却几次不敢细察的银链。
陆斜:
他是没想到这等羞辱有朝一日‘祁聿’会亲手放入他掌心。
“若没刘栩,四年前我秉笔之位给你换良籍简单,可我这十年受制于他,在他手下总是有些难”
毕竟刘栩恨不得抓着她事事逼她弯腰。
拿其它的话凑还是不得不说,她嗓子一涌再涌还是有些难以启齿。
指腹间银链缠着她心,叫人恍惚。
陆斜脏腑疼得肝胆俱裂,可若此时张嘴叫她不往下,不就是明言自己知道此物。
‘祁聿’该如何自处,如何想他们往前的那些时日,他又是个什么人
陆斜眼眶酸涩难忍,喉咙也跟着颤个没完。
无数话在唇齿间都不知该如何不伤她颜面下出口。
祁聿心里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果,以为死后有人收尸才会被人瞧见发现,是没想到这等浊物会以此形式见光。
可想着自己性命、想着祁聿。
她穿戴都穿戴了四年,张口究竟有什么难的。
她要活,还要陆斜心甘情愿守口如瓶,也要陆斜忍不下心以她身世胁她,更要
她必须用此物钉杀陆斜心神,反叫陆斜予她生出亏欠不忍,将昨日她的所作所为一笔划过。
再一阵寂然无语,她缓好神。
“你知道优童馆里的小宦被人长期重金包下,可长时不在怕被旁人碰脏,这些老板或大人会在他们身下上锁吗。”
“就是这种。”
陆斜一阵晕眩,耳道杂音四起,气息已然绝在体内。
他此刻脏腑俱裂神魂皆散,还要忍着诸般翻涌心绪绞杀,生死不能大抵是这种吧。
‘祁聿’牵动陆斜的手,叫他实实在在握紧此物。
“我待你与旁人不同,老祖宗怕我心思不定为了给你良籍,我被刘栩用此物锁了四年。我这样受辱,够换你饶我一日性命吗。”
‘祁聿’声音轻得落不到地,全悬在他耳畔。
她多年向死而生,怕是在当初踏出更鼓房直房门前就想清,自己一朝被发现不得好死这个下场。
她不畏惧此种下场,甚至安之若素、虚心平意,比常日情绪更淡漠。
陆斜强摁紊乱心绪:“你凭什么认定我一定会让你死。”
“我活着你能安心吗,我这种人为了保命不择手段,且我最不缺手段。”
陆斜根本来不及说他安心,只听‘祁聿’续道:“现下你什么都知晓,你活着我不安心,你要去死吗。”
“你还是不信我。”
他不小心握紧拳手,恰好将‘祁聿’递他之物扯紧。
‘祁聿’衣袍虽遮着此物,可他清晰看见‘祁聿’腰身因此战栗。
陆斜这才发现自己手上握住的不止是‘祁聿’性命,还有‘祁聿’未来一言一行,是她日日时时的桎梏。
即便他什么也未做,也成了刘栩那种时刻叫她受制之人。
他不向人举刀提刃,‘祁聿’颈侧也被他架好了柄能一剑封喉的利器。
人性贪恶,能从叫她屈尊倒杯茶开始,慢慢至旁的言行,再到不可收拾这个过程循序渐进没有尽头。
陆斜若站她的此地,也会害怕这种无尽。
她不是宁可死,是不敢受胁。
‘祁聿’灼目盯着陆斜,他面上的情伤是真,可不够,不够陆斜往下为她所用。
刘栩还活着,且刘栩此刻还背着陆斜性命跪在御前,陆斜要如何‘活’过来,刘栩、内廷、朝廷又如何接受陆斜活过来。
她若受制于陆斜,刘栩发现端倪,刘栩烦她与陆斜走近的话,早晚要将陆府之事合盘托出。
背负陆詹事阖府性命与他的残身,陆斜今日饶她性命,来日指不定恨她死的不够可恨。
她轻轻启唇主动为陆斜排忧解难。
“你不必担心十二个时辰后我伺机苟活再杀你,我说话算话,能立即做给你看。”
‘祁聿’是要立即‘死’给他看么。
陆斜心下惊跳,“怎么,你要服毒?”
‘祁聿’摇头:“这里是文书房,有一物能要我性命——司礼监掌管的御批纸跟玺印。”
这纸张上所书犹如御口御笔御驾,权柄过甚,司礼监行用必报要到陛下跟前。
之前她烧宫私自用了张,是刘栩为她偷藏了去未禀,但今日再用,刘栩也藏不住这么多。
她要用御批纸的空签写状子,去刑部状告刘栩多年来累累罪行,刑部看这纸张只能受理此案,且一定会闹成三司会审,甚至能到御前陛下亲鞫。
“此物胆敢私用,无论圣裁断得如何,我都逃不过一死,还不脏你手。”
“我这种死法你安心吗。”
陆斜忿红了眼,他不安心!他怎么安心。
说了这么多她再度软声求问。
“能给我一日性命吗陆斜,让我为祁聿再搏一次,我哥真死的屈辱无辜。”
“求你了。”
陆斜来意并不是取人性命,他只是想知道‘祁聿’如何掩着女子身份做了阉人进的司礼监,清楚后才能知道以后她的性命自己该如何护下。
怎么就成了饶她一日性命。
‘祁聿’不信他不言此秘辛、也不信他不以此胁她。
陆斜也不敢信她不再下杀手,因为她惯来的为人是不立险境。
他们二人究竟从何时拐到这条不归路上的,怎么就要必死其一?
第113章 落笔那祁督主不幸,你情深不寿,一日……
陆斜眼中团团乌黑,他想与‘祁聿’同之前那般没有隔阂的相处,但眼下已然不可能。
‘祁聿’信任是秤上铜环权,只有她愿意,他们才能有平衡。
可‘祁聿’究竟怎样才能信他、还不下手杀他。
陆斜喉咙破息,神魂在体内颠簸不稳,他一时不知现在该如何破局。
视线缓缓聚到室内燃灯之处,一捧温煦涂抹‘祁聿’半身。
如此颜色人该瞧着暖才是,可她一身孑然清寡、霜寒沁染,彻彻底底融在背后瞧不清的浓色里。
陆斜眼睁睁看着‘祁聿’从柜中抱出剔红纽绳络山水木箱,纤长指尖捏把錾刻流云纹的铜质钥匙。
陆斜深知她取出里头御批空
签,提笔落了私情,可真就要御前吃刑罪。
私用空白御签重罪,东厂提督名头必然当场剥去,无论如何承情诉冤皆是囚狱,最终下场不死也要残。
她十数年艰辛隐忍付之一炬,所有权柄烟消云散还要落个不得好死。
一位司礼监秉笔下狱,还将内廷掌印拖下去,前头朝臣恨不得开宴举杯共庆,再狠狠朝二人身上砸石。
她为司礼监作势多年,名声早就烂透了。下了狱,诸般欺压凌辱接踵而至,直至她断气才得片刻方休。
刘栩若苟活此劫出言保她,这种残命‘祁聿’不稀罕也不敢要,所以她落笔一定会是刘栩累累罪行。
她当真是要用最后性命与刘栩搏一把生死。
她对自己性命也好生决绝。
室内响起锁扣清脆,她宽衣散袍一身舒隽从容,‘祁聿’开匣动作自然流畅。
陆斜眯眼,她究竟为什么走向绝境死地也能如此利落轻盈,一丝悲痛不甘也没有。
这不像她口中‘不死无大事’,反像连同生死皆不当事。
当‘祁聿’提笔。
陆斜心蹿起塞住嗓子,他一步从黑暗中阔出去,手中绣春刀急急慌慌架住她腕子不叫她落笔。
她垂眸看着漆黑錾金如意纹的刀鞘,腕子被冰凉刺得抖颤下。
缓缓抬头,陆斜身上落一身浓色,人嵌在黑暗中,她臂旁的小灯正巧照不见人面。
“你要饶我?”
这个动作趋势很好,但太早了。
经历昨晚,陆斜饶她等于自己将性命捧给她,陆斜肯么。
陆斜咂口,挑眉,压住胸肺间涌溢的闷涩。
嗓腔强摁诸般心绪:“祁聿,你但凡信我一回,就该知道整个内廷、这个世上我最不会害你。明明是你屡次狠心负我,我哪次怨过你!”
说着不怨,后头语中不免泛起忿恚。
陆斜冷哼掷地,狠狠气祁聿寡情薄意
‘祁聿’眉心掐紧,脊梁瞬间僵住,感官被陆斜‘理直气壮’怨憎冲撞得凝滞。
这个屡次负他从何说起?她实在不知自己几时负过人,陆斜别是有什么臆想症不成。
她垂颈拧眉、唇角抿紧,对时下境遇颇有些无奈地附和。
“是是,我负你、我薄幸该死、畜。牲不如。”
陆斜:
她还挺清楚自己所作所为,这就更气人了,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他饶不了‘祁聿’。
陆斜盯着‘祁聿’执笔的指尖,恍然细忖。
她十多年血苦走成如今能掌批红的提督东厂大太监,甘心只是他发现女扮男装就束手就擒这么干脆的去死吗。
即将年关各处都要结案或封案,这次闹到陛下面前轰动朝野,她有把握刘栩必死么?以‘祁聿’心性,不看见刘栩断气她闭得上眼?
不会,‘祁聿’不会。
陆斜深吸两口气,他也搏一次。
搏一次‘祁聿’不仅能自救,还会再反杀他一把。
他只要能将自己护住,‘祁聿’与他就是两全。自己真要‘死’,也要死的有价值,要‘祁聿’狠狠将他的真心温一把,再牢牢看进眼里。
昨儿会给他叠小元宝,这回总能更温柔点吧。
他吐纳两口浊气,陆斜不死心端正问:“我们能有双全之法吗。”
对于陆斜示弱,她静静抬眉。
“天亮我要搬去刘栩房中日日住着,按我所算,至明年春暖才会搬出。”
“你忍得吗,又能忍几日。”
她不正面回复问题,但意思已然清楚,他所思所想已经成了可命‘祁聿’言行的令,可‘祁聿’不想如此度日。
陆斜手中刀缓缓流失力道。
见人‘自知之明’,她抿唇,满眼冷冰冰。
“如此死结请你先解一解。我容你,你又能束自己到几时,届时我要如何受制你才满意?”
人真的会有满意的那日吗。
陆斜倒扼口凉气,他忍得就是不喜欢,那所谓真心便是子虚乌有,他亲近的目的即有待酌量。该杀。
忍不下就是早晚会胁迫于她。那更是该杀。
陆斜:
陆斜脑子一转,眼睛倏地瞪大:“你这是默认我对你心意为前提?那合着我怎么答都是个死,怎么都是我薄你。”
明明是‘祁聿’要他性命,明明是‘祁聿’负心薄幸,怎么几句话就成了他的情意不达、心思奸险,作伪不诚?
不讲道理,不讲道理,‘祁聿’太不讲道理!
祁聿眉心蹙紧,这絮晤的方向不太对。
陆斜究竟知不知道胁她等于什么?
她十年朝廷内外的积累、她手上的东厂,合着陆斜手中西厂,司礼监大半数权柄尽归他手,宫内两成禁军听他号令。
便是老祖宗心意、朝堂部分政令方向,也能以她性命作胁迫,听度他的诱导或差遣。
可说京城内外八成官员升擢贬降由他心意,两京十三省九成商户需朝他俯拜上贡。
她手中的权柄、加上刘栩独独予她的心意,拿了她,陆斜直接就是内廷一人之下。
他是装傻故作毫不知情,以情愫相谋更贪心的其它么。
陆斜一颗死脑子怎么都不往此事巨大影响上想,胁她是能改朝局的。太子要知晓,恨不得能给他倾酒作揖。
如此蠢笨行径简直叫人有些无所适从。
若是真心她悄然提眸再看眼人,穿不透陆斜面前昏暗,怎么也看不清他。一份想将人瞧清的心思疯长,她脚下情不自禁朝前,腿撞万福雕刻的桌板沿上,刺疼叫她醒神。
‘祁聿’指腹收紧深吸口气,暗暗抓紧笔杆。
她想达到的目的被陆斜这个状态拐偏。
提口气,正正神思,腕子撇开陆斜失落在桌面上的刀鞘。
“之前那道窗外你叫我护好自己,行到难处弃了你,莫叫人捏着把柄。此刻这话当算不算。”
‘祁聿’冷肃语调中夹了三分绵腔,不多不少正够用。他若心软便是她在祈求讨情,他心硬便是她在自嘲无奈。
好狡黠的人,拿他情愫逼他步步退让,否则便是要疑他真心么。
行啊,以情拿他,那总要予他些旁的才公平。
陆斜脚下朝前,撕了笼在身上的昏暗,一步走进‘祁聿’的温光中,不管融不融得进去他也生生挤进去。
“若你与我情投意洽两情相悦,替你死一死又何妨。只是”他清肃笑声冷的,“你这般人物会对我动心?”
昨夜一再手段,‘祁聿’动心简直天方夜谭,是他白日做梦都不敢想的。
陆斜贴到桌前,幽愤气恼的目色又含深情厚意,异常尖锐地灼了她神思。
他隽秀五官蒙遮室内明昏双色,面颊线条硬朗到锋锐,划伤了她对陆斜予她的旧日相待。
今日陆斜真的在怪她。
被陆斜迷了一息眸色,才瞧见他周身着松蓝下等职袍。领口袖口单薄卷了几缕毛边,一瞧就知内里棉花铺得不足,也不知道从谁手上抢的件。
这身衣裳见谁都要行礼跪拜伏地叩头,算苦了陆斜一日。
掐眸陆斜蜂腰阔肩鹤势,啧,玉贵身姿实在是这身破烂衣裳遮挡不住。
她闷闷垂颈,话在喉中嚼弄。
然后伸直视线与陆斜对上:“动心的,此遭你死后我与刘栩搏完不论结果如何,届时我都殉你,同你埋作一堆做你陆家鬼。”
“这能算我同你情谊深挚么。”
陆斜瞳孔微散,喉咙哽一大口气。
‘祁聿’说什么?殉他?做他陆家鬼?
这真是出了幻觉,他肯定是经历昨日生死后神志不清,此刻在发大梦。
陆斜心口‘砰砰’直撞,声音噪的耳朵发烫。
他吞口沫子抿唇:“我竟不知你对我如此深情,为了叫我去死,同我上演至死不渝?”
“可这种鬼话你也同刘栩说过,你不是要给他垫棺么,你一人还能分殉几人?真是厉害。”
‘祁聿’:
关键时候陆斜长出的脑子于她十分不利。
她虚心‘咳’一声,转声郑重:“陆斜,至少为你死我心甘情愿。”
不然她该如何还陆家满门冤愤。
但这话、这意她藏尽不敢显露,毕竟时候未至。
天下她没什么可寄的,本就打算刘栩死后,她寻个天光的好日子为往时做的恶、害的人还命来着。
富贵活了这么些年早就够本了,她不能明知害过无辜还心安理的揽权夺势金钱窝里长生,爹娘、祁聿不是这样教她为人的。
‘祁聿’轻声:“为刘栩总是不愿、不甘的。”
末了她不知为何,怕陆斜不信般,失神脱口替自己闲嘴辩白一句。
“我不诓人。”
陆斜随她话语掌下用尽浑身力,刀柄硌得掌心发麻。
诓不诓人另算,死死死,就只知道死,活着不好吗。
他非要破了此局,日后踩着刘栩尸骨跟‘祁聿’双双活下来。她十几载惨苦,他想在康平来日将‘祁聿’重新似人般再娇养一回。
破局他掀眸看眼‘祁聿’,他没法子她定然有。
她方才就想直接动笔,那顺着她意思来试试。
‘祁聿’每回都是以命搏生机,从未有算错人心的时候。
陆斜惊慌吐息半响,掌中刀刃敲击下桌面,“那祁督主不幸,你情深不寿,写吧。”
“一日后还请你为我死的心甘情愿,我会亲自去刑部大狱送你。之后我去皇寺为你求盏长明灯,尔后每日以我的血和灯油燃在床前,将来必以刘栩性命祭你。”
叫她嘴硬不同自己言商计策、予他信任,非要言辞剐一剐她!
她嘴角抽搐。
狗。日的陆斜,还真不放过她。
还好没放过她,不然他们可就真卡死在这道死结上了。
陆斜抽走的阻她的刀鞘,‘祁聿’落笔开始写诉状承情。
陆斜越看纸上述刘栩罪状心底越惴恐惊怕,刘栩哪一年哪一日何地犯得何罪,她落的字字清晰,一连写了刘栩十张纸。
他脊梁沁满冷汗,呼吸急促得几近断胸肺里。
她到底有没有给自己准备后路!
怎么写得这样真挚。
陆斜看得满头虚汗,‘祁聿’别真搏在明日。京城这鬼天气冷的要死,她身子孱弱不济,这时候下狱病了怎么办,有人欺辱她怎么办,陛下惩刑怎么办
要死了,怎么就没拦她!
第114章 傻子命都给你了。
“地安门靠近司礼监,带你不好从此地出。就劳你去西华门侯着,我回去趟就跟你去刑部投状。”
她将诉状隔桌递给陆斜。
‘祁聿’以性命交托,让他应她回去一时半刻。
她不会请救兵、使手段,因为见势不对,他只消将此物抛出、喝喊一声,‘祁聿’当场不毙命,也活不下去。
陆斜看着窗畔蒙蒙亮光,纸张上字迹更清晰。
嵌着‘祁聿’轻声,这些字黑得艳丽。
君上十数年顾昔旧情近狎邪僻,刘栩倏无犬马之诚,但恣虫蛇之毒。自恃千乘之尊,窃据宫闱掌廷独霸,鬻宠擅权贻误国本,私通臣僚相互馈赠,残害忠良卖官受赇坐赃。欺天造恶,频年侵政促天下水火倒悬
‘祁聿’恣飒飘逸一笔好字,扫眼一观便知执笔之人心境坚毅。
首页请诛刘栩的恳词她私心深藏,不为‘自己’抱冤鸣屈,要挺身站天下大义前执笔泼血杀人。
往下几页全是刘栩累累罪行,有几桩的人证还是她本人。她以命叩请为世人声罪致讨刘栩,为朝锄奸诛恶,为民除害护道。
陆斜敛眸看着素指抵的一叠纸张,她一人私情杀不了刘栩,天下公道加起来就未必。
‘祁聿’做得挺真,连自己秉笔私印、东厂印信全落纸上若她出门喊冤反将他一军,撇去御批纸、字迹不谈,这两方印她是辩无可辩旁人污蔑。
她递出的物证已经将自己死死堵在绝境,毫无转圜,这就是一柄实实在在斩杀她的刀。
陆斜惊惶不安,他接过手的可不是几张素纸、不是一状朝堂、天下清明,这是她的性命。
说给就给啊,‘祁聿’竟还未伸手,陆斜已然被几张薄纸压得喘不了气。
‘祁聿’这般言行好像真如她所言,也动心了?
他抬眸踟蹰不定间,‘祁聿’闲适道:“命都给你了,总不能让我去看我哥最一眼也不行吧。”
这话叫陆斜心脏停滞、倏地瞪直双眼,颈子连带耳朵瞬间变色。
他真挚看她眼,然后速速扭开头、红了眼。
她看着陆斜肌肤变色目色一僵,指尖哆嗦,一叠纸跟着悬空抖颤。
他是不是又只听了一半内容?
后面才是她想做的事,陆斜这脑子真的完蛋。
观陆斜喉咙细颤,似被无数个字涌促,明明嗓下滚涌不止,可他一字未说。
窗光晨荧下,陆斜眸子慢慢涩红。
这颜色不是羞,是悯恤、是疼心、甚至晕了丝她觉得自己看错的愧悔。
两人一桌之遥,明明隔着手触得到的实物,她却觉得眼前的陆斜与她无限近,近到自己神魂同他碰触在一起。
亲眼看着陆斜在感她所感。
‘祁聿’嗓子凝动,缄默了声量。
这两夜发生的太快太惊猝,叫她此刻也有些没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与陆斜走到这个境地。
好似前一刻陆斜还与她没脸没皮的放浪,她在此人面前半瞬轻松,转眼便要取杀对方性命
天下间唯一不在乎性别、不在乎身残体缺、还荒谬的是‘父子’、甚至名姓不通,陆斜依旧以种世所不容的纯粹喜欢‘祁聿’。
性命在前,她却度量陆斜的喜欢,一步步算着如何操。弄才能达到自己目的。
好似果真是陆斜口中的,她负心凉薄。
不知怎得,看着陆斜此刻这一眼,千万般愧他真心的内疚升腾,与当年向太子提出以宫中大祭事故促成西厂开立,无故枭他阖家首级的狠绝歉悔。
陆斜苟活凄苦,结果认贼作‘父’,还喜欢上他的仇人,天意怎么这样弄人,害得他好苦。
‘祁聿’落眸,不敢再看陆斜。
将自己性命塞他怀中。
“刘栩没死,别自作主张去更鼓房取祁聿尸骨。他谨敏得很,若猜出那是祁聿,我怕他污了我哥的轮回路。刘栩认错人,就一直认错、生死都缠着我好了,我乐意与他纠缠。”
祁聿定然不想再见那个畜。牲半眼。
“我该下值了,半个时辰后西华门见。”
‘祁聿’从桌上捡起昨夜亲手剥掉的盘带,穿束时想到昨晚亲手为陆斜摘过,抿了抿唇。
眸底暗暗转色,她想再杀一杀陆斜心软。
指尖果断钩住银链,指甲在一枚小铃铛缝隙中挑出棉絮,故意将其弹出响儿。
这声许久没听,骤然响起时她照旧下意识去捂衣裳。
当动作仓惶致使衣裳擦出闷,陆斜削纤的肩脊忍不住地绷紧,没有抖、没有颤,但下颌线条悄悄绷着。
她静眸看陆斜每丝反应。
陆斜听着盘扣与布料交杂的声默默拧过身,他已经努力闭塞五识不叫自己感知了,可室内寂静中不小心露出细碎的声儿。
遮着衣裳的脆铃动静生在他心口一刀剐透血肉。
他悄悄握拳,不知该在这样的羞辱前如何不伤人颜面。就努力控着自己不乱动、不叫自己让‘祁聿’看出异常。
天高无暇的她落得此境,刘栩戏侮实在让人难堪。陆斜咬紧后槽牙,摁紧心肺扑乱的气息,怕吐出来辱了‘祁聿’视听。
‘祁聿’吞口满意的气息,平静地转身出门。
出门后照规矩签字划档,照往日她该去司礼监赶参早议,今儿下值屏退随身的所有人,直直出了院子。
她拐出门的方向,让文书房院子在祁聿离去后议出声。
一人招拢院中同侪,细声压腔问:“哎哟,秉笔这是去更鼓房方向?”
“可不就是,祁秉笔惯是心绪不宁便去更鼓房坐坐。今儿要搬屋子去老祖宗房里,不得静静心神才好伺候。”
有人质疑:“他早年从那里以那种方式出来,怎么还愿意常回去。秉笔也是怪哉,回味么。”
一声阴笑带出好几声。
“许是呢,这不怎么出来又怎么回去了他性子本就尖冷无定性,日后内廷更是冲撞不得他了。”
“咱们冲撞不了,老祖宗能夜夜冲撞啊。”
“你们谁认识秉笔直房的人,想去换值值个夜听听啊。秉笔平日斥骂喝杀冷厉,老祖宗身下会是什么动静”
“我也想换。”
几人阴鸷窃笑满嘴胡言乱语。
陆斜双眼赤红、捏紧刀柄在门后杵站,颈侧青筋迸裂。
抬手抚在胸口,要不是‘祁聿’性命在怀,真想拔刀出门将这几人给劈了。
祁聿到了更鼓房招唐素近身,看人风尘仆仆赶来听话。
她坐门前石阶、支着手肘提声:“要入年了,我想给老祖宗写篇祝年赋词,去太子私邸不远处的墨远书斋给我买扎梨花银粉,走西华门,那边近些。”
随着唐素走近,她的音调也有所缓低。
“给翁父的惊喜,别告诉任何人是我吩咐,就说今日是你休沐出宫。”
她从袖中取出私印,唐素乖觉跪在腿旁伸出掌心。
将东厂印信盖上一枚,散腔:“去取一百两,多得自己存银铺或买点私物把玩。”
“是,谢秉笔厚赏。”
唐素小心翼翼虚起掌心空握,生怕印信模糊便向东厂支不出银子。
起身之前他猝然又垂近身子,轻声探问:“秉笔怎得要搬进老祖宗屋内。”
她一夜未睡此刻头有些晕胀,屈指顶顶额角。
“老祖宗忍乏了,我不想吃苦,主动投去还能回圜。”
“快去吧,老祖宗该要从御前回来了,晓得就不惊喜了。”
唐素想着老祖宗前夜‘杀’陆斜,至今还在御前受陛下前朝磋磨,一日一夜未回司礼监。
祁聿这样说那今日必然是要了结,老祖宗该归位了。
“是,奴婢这就去。”
唐素离去,祁聿仰眼灰蒙蒙的天,漫天云雾瞧着似要下雪。
她指尖点点石阶,若有所思的写了下‘祁聿’,随后起身往更鼓房值宿间去。找人去西华门将唐素拦一拦,给陆斜唱台戏,点一点他如何救自己。
且眼下只有他能救,也能为她的刃上块好的磨刀石,日后杀刘栩的时候更锋利。
刘栩能改朝不死在新君手上,可他的罪证就是从‘新帝’箱匣中流出见天呢?
还好陆詹事一家死绝只余留了陆斜这么个不人不鬼的儿子。
陆斜跪求过去,太子看在先师份儿上、先师遗‘子’,他今日以命相胁换上十张御批空签,于太子而言算得上简单
这一夜陆斜有心疼她吧、可怜她吧、悯惜无措吧。
那陆斜就握着她的性命去救她。
方才她将自己性命递出去,在陆斜眼中她算‘死’一次,一命抵一命,陆斜怎么都能平怨。
太子换收了她的状,陆斜性命也在她手。
她随时可举发太子御批空签与朝中发下数目不对,一番搜索,太子想自保,就要将‘罪魁祸首’的陆斜推出来。
她与陆斜彼此手握彼此性命,这下才能共存。
太子同时拿了她与刘栩性命,也叫她反捏了太子半条命。
算来算去平个账,还叫她更胜一分刘栩。
早知陆斜能如此作用,该叫他在更合适的时间发现自己身份才是,这回糊里糊涂的发生差点没圆上。
祁聿静思又将脉络理一遍,掐算着西华门热闹跟陆斜跑去东府换签文的时辰,正巧在陆斜赶回西华门时到场。
她看眼陆斜潮红面色,一身下等职袍缩在一处门角。
四下打量无人,径直走去:“我来晚了,我们去刑部吧。”
陆斜闻她舒然,一副镇定翩跹身姿真不像要去刑部赴死。
看她眼中血丝,整个面中异色。满天昏色斜下一抹光正笼她肩后。
他一愣:“你,哭过?”
没有,揉的,作假的。
她漠然挪开视线,轻声:“走了。”
陆斜从袖中抽出一叠空签,“我找太子换的,你赶紧去文书房还回去。”
“我现在要去御前‘活’过来,你等我助你杀刘栩。”
他目色肃厉:“以你手段揭穿这十张御批空签简单,殿下不会为我背罪,届时只能以我的性命顶上这纸张数目。”
“它呈露天下后你我同死。”
“祁聿,我将性命给你。你不惧死,可我想活着,你救救我,别将这些呈于天下。”
祁聿明知结果会如此,只是见闻这瞬她瞳孔晕散震惊不已。
陆斜怎么真能做到如此他个傻子。
她敛目看着陆斜袖中空签,雪白无尘。
上面没有冤屈、没有耻辱、没有她跟祁聿的血泪,纸张干干净净,犹如陆斜为人。
她不死一次,陆斜怎敢放心再将自己性命放她手中。
嘴上心中信任不敌这种退无可退的死局,现在他们二人性命系在一处,陆斜与她真真切切搅在一处了。
第115章 勾人长记性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再出文书房门,眼前细碎银屑忽然一片飞进眸。来不及感叹下雪,先抬手捂住眼。
眼中不适加融雪促使她落‘泪’,祁聿茫然屈指将水在眼睑下拂开。
这道巧宗被院外角落的陆斜看见,她怔在他灼灼目色里,陆斜下颌再度绷紧。
别是以为她觉得自己活过来在喜极而泣?
陆斜实在想太多。
偌大文书房院里院外两人隔着两丈,祁聿却能看清陆斜眸中只有她
这种偏她一人的私情实在叫人罔知所措。
她突然发觉自己在陆斜身上许多时候都不得法。
祁聿抖抖两袖,向陆斜示意空签已然归位。
陆斜安心转身往御前去,去‘活’过来。
陆斜死与未死都惊震朝野,廷内听他‘死而复生’热闹起来,祁聿杀人多年还从未失手。
她听闻时正在补看早晨未阅的文书,祁聿将文书甩给赵氏合便赶去御前,那边此刻需要她出现。
看陆斜跟刘栩一道出殿。
祁聿接过伞就往刘栩身边去,刘栩身侧掌家顺然接过伞。
臂上搭得斗篷正要挂老祖宗肩上,刘栩恶狠狠一眼瞪去,抬手一巴掌扇到祁聿脸上。
清脆声响进所有人耳中。
这是老祖宗赐规矩,祁聿身形踉跄几步无人敢扶。
陆斜单单喉咙急涌下,紧接冷笑声,冷眸睨着祁聿狼狈万状。
眼中是只觉祁聿挨一巴掌不够的凶戾,神色杀剜着祁聿。
祁聿稳住身形,单手扶正帽,脸上火辣辣刺疼被嵌血的寒风一刮更疼,她淡淡敛色,重新捧着斗篷走近给刘栩披上。
谦声垂语:“是儿子做事不干净叫皇爷、翁父劳心,但翁父要顾惜身子。”
内廷不怕有人死,就怕死的不干净耽误事。
刘栩难得替她去御前顶罪,陛下都知情的事却顾着刘栩这份求情,顶了一日前朝官员言辞。
结果陆斜没死乌龙一场,令陛下跟刘栩白受了一日罪过,这便是她罪该万死了。
但也幸陆斜没死,陛下也就不必再为西厂提督之位烦忧,不用与朝臣再周旋此事。
往下这些时日她在御前便要格外小心,易触怒龙颜。
刘栩掐眸,颈前是祁聿指尖抓紧系带,纤指如漫天酥雪般柔白,他气扼阵儿便对祁聿软了半分心肠。
攒眉冷声:“你是想回去被本座鞭一顿救救,还是要上值跪一跪圣意。”
陆斜未死,她这个始作俑者遮不住的。
没几日要进十二月的年节,马上司礼监跟内阁要
对各部、各省一年总账,此时疙瘩余留到那时也是她受罪,闹不好看也惹厌圣心。
总不好因此前朝内廷生个隔阂过年。
祁聿省得,刘栩在予她私情。
垂眸给刘栩盘好结:“儿子一会儿去午门受鞭圆下这场事。”
陆斜眼睁睁看着祁聿的脸颊肿起来,青红巴掌印能看出刘栩动手时一丝心软也没有。
他咬紧后槽牙,阴声戾气插话:“老祖宗就是心疼祁聿,他一顿鞭就能换奴婢性命。”
祁聿?
这样杀剐的语调喊她名字还真是第一次听,陌生又怪异。
她眼尾刚想扫人,又摁下。
“既然祁聿自请解决此事,那这回就让西厂去监刑?毕竟这才能显示祁督主解决此事的真心,堵一堵众人口舌”
刘栩没来得及言语,陆斜继续疯了般步步紧逼:“老祖宗也别太疼人,这回奴婢是苦主,您该为奴婢作主。眼下年节,内廷祥和才好。”
即便是表面的,也得祥和给陛下看。
祁聿敛眸,陆斜倒是会趁机入局
他仗着自己有朝臣、太子、政局撑腰,此刻对刘栩失礼实属妄为,毕竟他还在司礼监刘栩手下当差。
可他权势不是内廷所给,这样针锋相对才合前朝心思。
前朝爱看,便能同时安就陛下心绪。
陆斜这个西厂提督早晚要与内廷相对,以此回敬前朝推举他上西厂的人。
陛下也等着他平缓一些朝堂跟司礼监。
陆斜本就是众人执棋的子,这回靠‘生死’正好与内廷撕开脸,彻底与朝臣并站一边堂堂正正登上这一局。
刘栩尖锐戾瞪,缓悠悠:“陆斜,你放肆。”
祁聿杀他,陆斜现在所谓西厂监刑就不是平常的监刑,黑手自在下头。虽不敢直接要了祁聿性命,但必是要叫祁聿吃些苦头的。
只是陆斜年纪青太张狂,见识短自以为是。
刘栩转眸看到祁聿恣意卑视,他唇角松抿,盯着祁聿浮肿的面颊:“你去,我等你回来用午膳。书房新换了明瓦,你该喜欢。”
“好。”
祁聿转身之际,她的掌家再度撑张伞遮头上。风雪中她光明正大抬眸掀眼陆斜,轻蔑至极。
她腕子一抖将腰上佩玉扯下。
刘栩眼睁睁看着这块玉朝他递来,恍若伸手时,祁聿指节一拐,此物塞进他掌家手中。
刘栩蹙额敛眉,啧声不悦。
祁聿掌家捧着此物只觉烫手,压颈瞥眼犯了愠怒的老祖宗,他一步跟上自己‘主子’转身。
祁聿背身最后一个冷眸给他,一并轻蔑,谁也不放进眼中的狂恣。
刘栩看得攒眉、随之胸腔震声笑,朝自己掌家侧颈:“这混小子。”
吊他
陆斜:
他瞠目看祁聿游刃有余的将刘栩哄着,后槽牙再下力碾把。
作死,祁聿在作死!好气。
午门多是朝廷官员刑杖,她个奴婢只能在旁边宫道受刑。
身份事件使然,祁聿受刑动静还是很大的,除去西厂来人监刑,不该管此差事的刑部司务厅也来了位大人观刑。
只要不是陛下亲口赐死,谁施刑,谁监刑,宫内没人比她跟刘栩能做主。
陆斜要西厂监刑又如何,西厂都是从内廷跟锦衣卫拨的人,再加些廷内少许禁军,谁敢对她如何。
她褪下外袍跪在空寂宫道中,风雪里一顿鞭声划空,没落身上闻声听得都叫人胆寒,真切落在身上其实尚能忍受。
计刑官判数一落,她掌家一件披袄拢上她身。
掌刑官躬身上前:“祁秉笔,方才得罪了。奴婢先回去述职,改会儿去您屋前请罪。”
她从跪姿慢吞吞撑坐在地上,本想回话的,胸口噎团烧痛,略求存些脸面地挥退众人。
听着身后宫道脚步声渐远,她肩胛这时朝下一塌,内佝起来。整条脊梁刺痛烧麻,迎风捏住领口,今年初雪不绵密,雪碴子打的脸疼。
才扭颈想缓口气起身,一柄素色油纸伞顺着风口从头罩下,风雪瞬间抹去大半。
祁聿内敛口气,轻声冲着身后道。
“没事,我缓口气就能起,你去前面等我。”
“多坐会儿,你皮肉伤都没有,直接走回去不装装就白打一顿了,我西厂岂不白来人替你朝外传话。”
宫中一动,前朝必动。然后陛下前后左右都要给‘解释’,四方八面的平衡众人,真是难为。
以为是自己掌家,一听是陆斜声音,祁聿颈子可见的僵住。
镇定一二后,她看眼伞沿冷腔:“不然遣人将我拖回去做得再真些?叫那些维护你想摁死司礼监的前臣高兴高兴?”
听闻祁聿还有力气挑衅,陆斜唇角悄悄松弛。
祁聿还是祁聿,没因昨晚一事生出旁的变动。
“以后再这么狠心杀我,可就不止于此,你长记性了么。”
虽然这鞭刑水放出了天,但能让祁秉笔上一次刑也不容易。
祁聿抿唇:
陆斜怎么能将她杀他一事说的如此无所谓,她可从未缓手要饶他。
她仰头,穿过纸伞万针彩线看向头顶的陆斜。
风雪吹红了陆斜鼻尖、印堂,冰冷水淬的眸子却萦股绵软。
陆斜给她执伞,他自己却在风雪里。
他的三山帽跟斗篷上全是雪酥碎,晶白轻绕了一身玉质。陆斜这么慵恹垂眸,她被尽收在人眼底,明晃晃扎在其中。
他平静眉眼与祁聿对上时,手中的伞先往下坠几分,将她颈子遮住,以防风雪灌进她衣裳里。
祁聿感知到风绕开上半身,润润目。
“长记性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她不用再杀陆斜了,因为他们两人的命缠在一起,没必要
陆斜喉咙滚凝口粗气,瞳孔缩小。
祁聿怎么说这样暧昧的话,她现在为了保命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有些无耻了。
祁聿看着陆斜颈子开始润粉变色,微微蹙眉。
她这话有什么不妥吗?
陆斜轻咳一声:“祁聿,西华门前的戏是你点我找太子换纸对吧。”
他在西华门看到唐素被人拦下,唐素被迫说出宫只是想去墨远书斋买梨花银粉,陆斜就懂了。
前后顺着祁聿惯性一想就明白她昨夜故意用御批纸做什么,是要以他私情朝太子借手多捅刘栩一刀。
她果真又在置死地而后生,真是从未折过手。
如此周全,陆斜突然起了忖度,那自己发现她女儿身是不是被‘祁聿’刻意引导所致动念?故意要借他朝太子磨刃?
长得这么妖冶,却是好深的成算。
陆斜睨眼祁聿修净的颈子:“你竟这么信我,不怕我装作不懂同你出宫去刑部吗。”
那祁聿可真就死路一条。
她竟然敢将自己性命交付于他
祁聿赌陆斜对她情深不忍舍不得去刑部,赢了那她就活。赌输了就出宫去刑部举告刘栩。
两厢均是绝好的退路,她有什么可怕的。
再则今日去不去刑部,改日她跟刘栩都会去,早晚区别罢了。死不死于旁人很可怖,于她而言并不是。
这是清算,结束后她的一生命结于
此,好不快哉。
“我以为你看透不会同我言语。”
陆斜从未朝她邀功、更不提其中艰辛、也不言这种该看破不说破之事。
“我也想了许久同你言明不言,可我既做了为什么不叫你明着欠我一回,了然于心会烂账的。”
祁聿最会耍赖,所以还是言明得好,叫她赖不掉。
他看着祁聿脸上淤青,想上手抚一抚,或多问一问。
可这里是午门宫道,撤走的人都在不远处,他无法光明正大抚慰人,祁聿也不是他能抚慰轻薄的人。
垂在身侧的指节不由攒紧。
“祁聿,你性命在我手上。”
所有呼啸惊掠耳畔,陆斜说出此话心口倏然‘砰砰’热烈跳动起来,压过漫天风雪。
“陆斜,你的性命也在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