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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花之争 上曲 19619 字 15天前

第41章 杀了所以干爹真是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从陈诉嘴里知晓祁聿境地,再想他对自己尽心尽力做的,必然费了不少功夫。

眼下彻底乱了祁聿心意,他知晓怕是会失望透顶。

翌日早议陆斜突然想逃了,不敢去见那人,但又怕自己的名字从旁人口中出来。

左是要跟祁聿见面,他只得扯了一身最最周正模样去经厂。

踏入门,眼前庭院天地转变,好似上次见还是自己被压来跪在院子里被人拣选,再换是祁聿雨中跪在刑凳上受刑。眸底几经变迁,他能跟祁聿上同一张桌子

只是今日注定不能愉快。

祁聿余光陡然瞧见外头天大亮,这才松了指尖文书,撑掌揉了把颈子。

一大早烈日描空便开始早,唐素立马捧杯冰茶送来。

她掐杯沿仰饮前冲对面问:“好似昨日有位随堂入监?谁啊,哪里调上来的人,怎么未闻到风声,翁父作什么呢。你知道什么吗。”

陈诉震诧从手上文书里掀眸,看着祁聿饮茶落碗,一派‘茫然’对瞧过来。

祁聿视线正了正,从陈诉眼底读出意思。

指尖划划杯沿:“这人我该认识?”

她开始想站在刘栩角度想会拨谁上来。

陈诉再度惊愕把,没想到祁聿真不知陆斜回来了。

正要启唇,门外一声清朗:“所以干爹真是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声音带着一二分委屈,想向人讨个正眼。

声音入耳后她脑中先是僵顿茫白,后才缓缓循声抬眸,门外阶梯下正走上来道翩翩英姿。

一眼认出是谁。

祁聿手上杯子跌了,半盏茶泼散在桌面上,杯中未化尽的冰落在身上,将衣袍浸润一块,此寒透骨蚀肤,将人心都刺得发冻。

疏隽俊逸身条站定在门外,祁聿晦目认定后心绪激荡翻覆,分明的情愫撞得心口促疼。

失态半瞬迅速调整好心态,她扶正杯子,将腿上冰块拂到地面。

职袍抬手抚整,敛目。

声音冷漠不含其它,一字一字固稳又生分:“陈诉,昨日值夜我一夜未休,与翁父道声今日算我休沐回去懒个觉。”

陈诉瞥眼此景,莞尔故意道:“那早膳?”

“我撑了。”起身往外。

陈诉扯开笑,桌子上人都没来齐,膳也未上,撑哪门子。

祁聿气饱了,这简直是奇景,目光跟着祁聿身影转。

门外不识眼色的陆斜还站在原处不知避让,祁聿眸子都懒得抬给他,就胸腔轻微一震。

没好气道:“还请这位陆随堂让开,我的路,不是这么好挡的。”

言下之意跟语调里的疏离,陆斜料想过,但依旧难忍。

脊梁僵涩,乖巧应声:“嗯,您过。”

都在宫里,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

步子刚让开,一抹色从眼下速速飘过,再抬眸,看见院中祁聿迎面撞上老祖宗。

刘栩遥见门前的陆斜,又见速步气冲冲朝外的祁聿,两人已然撞上抬手一个示意让人顿下步子。

这般强制她勒步,刘栩也少在她眼前做。

祁聿属实被迫顿步,不太痛快挑眉:“怎么,非要我用这餐?你怎么突然寻我不痛快了?”

细瞧祁聿眉宇间不悦愠怒,跟眼底冒的几缕血丝。

水氲得瞧得千万分可怜。

他招手:“陆斜,你过来。”

一听这名字祁聿别开脸翻眼动步要走,刘栩抬手没没抓住人,被人照例直接避让开。

刘栩看着落空手,坠声气解释:“是他在我宅邸摘了支海棠,跪求进宫的。”

这意思是不能怪他头上,都是陆斜一人主张。

刘栩自来说话算话,不然她不会安然这么些年。

所以他一定会告诉陆斜进宫与她意味几分意思,可陆斜依旧坚持入宫。

眼下一切皆成定局,其中原委并不重要,陆斜有无抱负、有无苦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进来了,她所作所为皆空散。

陆斜听吩咐走近。

她余光被迫扫到这张脸。

嗯,小玩意五官长开了,眉眼间弱气精致阔成稳重锐利,漂亮的眼睛依旧绕人,几分情致晕透入骨,一如旧日般绝姿。

合身的职袍褶皱能看出布料下他结实韧纤的肢体,四年不见长得比她高,站她身边有种拢覆的错觉。

一身文隽糯气嵌刻些许风流轩昂,若不是这身宦官职袍,换身衣裳就是个成年男人模样。

这么一瞬她觉得陆斜这四年过得应当不错,一股欣慰划过,转眼便在他身上这身职袍上散了个精光。

寒声:“想进老祖宗私邸,你打赏个守门司阍非小百两下不来。翁父一支海棠三百万,京城内外一年也没几位摘的起。你好生阔绰。”

这话揶揄的全程祁聿都未曾抬眸正眼他。

字字刮心,他又无可奈何。因为无措,肩胛渐渐内收。好生生昂扬一男子像极犯错的孩子,涩颈抖肩,惊怕训斥。

这么大笔银钱敲开这道门又何尝不是本事。

“你凭本事入司礼监,那就望你勉力为监里做些事,往后生死有命。”

话到这里她再度提步错身离开。

陆斜做了这等违逆祁聿心意的事,眼下再扣着父子名头搅在一处终是不好。

刘栩急急想安抚祁聿:“既同坐司礼监,你们将帖缴了。”

陆斜脚下往后半步,蓦然震愕。

前朝官员因利盟帖拜交,也因为身份悬殊缴帖断交,怎么如今同桌便将他与祁聿唯一‘亲密’关系给断了。

祁聿眉头掐紧后又舒展开来:“翁父说得在理,今日忙完回去便将帖焚了。”

她潦草敷衍的同陆斜说:“陆随堂不用担心我私扣,叫你日后在人前丢面儿。”

余下便是一道身影果决出经厂。

祁聿言下势在必行,好让陆斜一阵心塞。

他缓缓敛下眸。

长吁口气告诫自己:来日方长!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门前碰见庚合跟许之乘,“你今日又不用膳?”

“嗯,忙。你们吃好喝好。”步子将话带着走,他们二人不将身子转过去都听不清。

刘栩看陆斜,眼底是真心疼祁聿,故而对面前的陆斜说话肃戾非常。

“十几年,你是他头遭朝我低头的人。本座不知你为何非要悖逆他的意思入宫,但你既做了,那便好自为之。”

陆斜如旧飘逸宁人,但此刻刘栩只要想到祁聿倏然冰冷异常的神色,便看不上眼陆斜一眼。

这句话出,陆斜明白自己在司礼监是被孤立的状态。无人相迎、无人期盼、无人撑腰

这倒是不妨事。

他抖抖职袍,余光只往经厂门前追了眼,喟叹见不着那道身影。

门前两位看见陆斜这位‘死而复生’的熟人、以及他身上职袍,短短惊愕一息便交换了个眼色。

心照不宣的明白祁聿怎么了。

陆斜空降成司礼监随堂,该他上桌用膳议事。

刘栩将人赶下桌子:“祁聿何时准你上桌你再上,站着用。”

陆斜应声‘是’,捧着碗站到少监、掌司间用膳。

早议所有人上桌,他站开在门前,手上一叠文书不好翻、也不好记事务,一顿手忙脚乱的怪相裸。呈在人眼下。

早议结束,外头上个人急急附刘栩耳畔道两句。

他眉心紧拧,狠狠杀了陆斜眼:“你这几日别议事了,跪经厂门前。”

跪几时、几时起全都没说,那便是跪死在门前。

刘栩脚下速速朝外,一路忧心如焚让李卜山扶到更鼓房值院子。

他撇下李卜山自己进院,到门前虚掌一推,本坏掉的门此刻纹丝不动挂门框上。

屋内瓷脆跌碎声响,刘栩门外轻喝:“你作什么熬了大夜不用早膳便这般饮酒,你开门!”

里头除了毫无节奏粗息再无其它。

他紧着心口又敲阵门,里头依旧不见祁聿应声。

直到送内阁批的折子返回司礼监要老祖宗做主,刘栩才再三忧心的将今日事务尽数甩给陈诉。

数年前就因这间屋子无窗才择中这间,今日也因无窗狠狠焦了番心。

刘栩只好门外作哄:“你用些膳再喝,自己什么身子不清楚。出来听见没有,再不应声,我就替你杀了他。”

话音下翻戾,并未作假。

祁聿环紧膝头,朦胧睁眼四瞧屋内尘土,屈指顶顶额角:“我睡一觉就好,睡一觉就好”

“你,滚吧。”

多少年多少事,她睡一觉就能好。没什么是过不去、应付不了的,什么都能过去、什么都能应付。

她——无所不能。

摸一壶再仰一口,昏昏沉沉撑着床板起身,‘哐’的一声砸床上,尘土飞掩口鼻,她呛了几声便浑然睡去。

祁聿揪紧心口衣裳细声喃喃:“还好,还好我不知道你二十岁是什么样子。那人应该不像你了,应该不像了。”

祁聿阖目,脑中陷入茫白再无世事。

如果陆斜还像,那他回来真是罪该万死,她杀多少次都解不了恨。

索性自己对此无知,便能将两人分割她不停劝说自己,四年前她已经送那人出宫了,亲手送出去了。他不会喜欢此地,更不愿回来。

他会岁岁逢春,会天高海阔过得自由自在。

回来的不是他,一定不是。

回来的是陆斜。

陆斜是谁,她不认识。

待祁聿酒醒天都到了后半夜,室内漆黑什么也看不清,她浑噩起身,一阵头疼欲裂让人难受。

祁聿抱头哼了哼在床板旁坐半响,顺着脚从地上摸壶有东西的又灌口清嗓,这才将衣裳整了整,一边拍身上灰一边开门出去。

门一拉开,院中亮到刺目,她反手抬袖遮目。身前响动一出,下意识将袖中薄刃抵出去。

然后她听见院外李卜山叱喝一声:“祁聿!”

须臾间就明白身前是谁,倒也不打算收刃。

她伤不了刘栩,要真伤了也没什么大碍,一刀而已,刘栩死不了。

腕子被狠手捉住,祁聿晕乎乎跌两步,从袖中虚眸眯眼,顿顿出声:“你怎么在呢。”

祁聿醉后细声软绵,几分惊愕也沾着晕乎,整个人似糯团子任人拿捏去了刺,醉眼朦胧湿漉漉的毫无设防。

刘栩气息粗阵,瞧着他一刹迷了眼,心口悸动一撞。

“你看自己像什么样子,回去洗洗。”

祁聿难得如此绵软这样听话,掌下一用力便将人牵着走。

“不就是想送出的人回来了,这有什么大不了。不痛快杀了便是。”

祁聿当真乖巧的随着自己走,刘栩再三回头看他跌撞跟随的步子,心底激动,火热的狠滚烧把理智。

倒是没先到陆斜有这等用处

祁聿试图想白日里陆斜的样子,想不起半分,就记得他高了,比自己高

舌头微微打结:“对,杀了!我明日就去杀。”

刘栩听闻他这般软腔,一时想起早年他年纪还小时,受了委屈也这般硬撑。

“叫声翁父,我帮你杀,别脏了你的手。”

祁聿浑噩眯起眸子:“滚。”

“死变态。”

刘栩感受着手上分量,闻声就摇头笑了笑,应腔:“我变态,行了吧。”

第42章 缴帖你是陆随堂,我不识得你。

回去她醒番酒,蹲窗口吹了一夜风。如此异天风里裹

着热,染得人一身燥,她至清晨才微末醒神。

一早刘栩又来敲她房门:“昨日一天未进,今日要用什么,我令御膳房给你做。”

祁聿顶痛额角驱颅内沉闷,“不用。”

瞧门上疏影:“我一会儿就去。”就怕刘栩神经的在门前候她。

里头唤声,唐素将水捧进去。

开门,刘栩一眼见祁聿侧坐窗前高案上,两只手朝后撑着身子。他面上盖本书,就下颌顶着窗外莹柔晨光,整条颈子仰牵得十分漂亮。

祁聿无忌的一脚踩着案上文书,一条腿垂着轻轻晃荡。

一身赤袍领口松散,亵衣领子也扯松开,晕红的锁骨精致可巧。革带没系好半挂腰上,赤红袍子就这么半拢人肩上。

祁聿浑身疏意惫懒,真抓人气息。

刘栩一眼,脏腑直接就浊起来。

屋内动静扰动祁聿。

祁聿指尖一撑,脊梁坐正,书从脸上落下掉怀里,钩带出几分鬓角发丝,祁聿捧接书的一二分慌张尽显可爱。

几缕发丝拂面绕颈,更给祁聿舒雍神色添分言语不可描的情致。

刘栩看得心底悸动,脚下不受控抬步就往里走。

祁聿余光扫到,手上书照着刘栩就狠狠砸过去。

肩上被书册一撞,心底击起大阵水浪,闷头便将刘栩覆了个理智浑噩不清。

抬手接住书,指尖情不自禁摩挲书册页面,嗓子急急涌动,眼下渗出的膨胀太过没分寸。

祁聿神色拧恶:“你滚出去!”

最恶心刘栩这样看她,侵略性强又无耻、一副浪。荡。淫。邪的样子真是祁聿胃里不适,眼底直接气红。

还是昨日微醺的祁聿乖巧顺贴刘栩掐眉,心口郁结一时舒展不开。手一抬,李卜山从外进门将人扶出去,顺带遣人阖上祁聿房门。

瞧着紧闭的房门,他脊背紧紧:“你们,太不中用。他才好大,个个废物。”

若不是作约他不能出手,真是刘栩此刻咬碎牙,悔不当初同他订了这道死约!

当年不该小看祁聿的。

李卜山晦目,心底也在骂人。

这般灵秀精致的人非要长个好脑子,也是让人头疼。

四年前边呈月那般好的机会也没将祁聿摁‘死’,真是拖累监里所有人受制于他。

李卜山此刻说不出话,只能佝着肩胛朝后退。

收拾好去经厂,老远就看见门前跪着的人。

祁聿挑眉,走近驻步,落声森冷的笑,打算视而不见抬腿朝里走时一只手拨住她脚踝。

身。下人虚着嗓:“还求干爹善心饶我这遭,叫老祖宗免了儿子责罚”

祁聿脊梁震抽,脚踢翻那只手一踩,将陆斜这爪子碾脚下。

扭头垂颈:“好好人不做,非要进宫做奴婢,惹了头上人不悦受罚不是该得么,这点觉悟也没有你回来作什么。”

细看陆斜掐眉,虚眸忍下痛色,泛些光闪动不止。

祁聿冷声嗤气:“今日跪算什么,后头还能掉脑袋。你连膝盖都起不来,还想跟我上一张桌子,谁叫你猖狂至此的!”

本抽腿要走,身后就浅浅抽声疼。

明明从陆斜胸腔挤压的声儿,偏搅了她耳朵。

一想这也是她当年辛苦护下来的人

祁聿支手,让唐素去护城河往日的直房桌上去取他们当年盟的帖。

本以为这没用了,丢桌上就没动过,不料还能重见天日。

陆斜听着脸色一白,唇角抿紧,指尖缩袖中悄悄磋磨布料

他都不敢抬头看祁聿现下神色。

祁聿心口於堵转想来回,拂开衣摆就地坐经厂阶梯上,视线微垂拢住陆斜一身清姿。

“还记得何至吗。”

陆斜听闻声音落额前,目光悄然跟着声音掀开。

“记得。”

“你走后的第九个月,他斩首了。罪名有刑部朝下发邸报,我想你应该看过。”

“你看邸报时觉得他该死吗。”

陆斜分外珍惜此刻祁聿同他这般轻声,点头:“何至身负三十四条国律,条条死罪,该死。”

“嗯,是的。”祁聿点头,她对这话也认同。

但只认同何至该死,却不太认同何至身负‘三十四条国律’。

“何至任随堂九个月,共杀京城内外上下朝臣八十六人。”

“其中几位言官是常参陈诉跟我还有李卜山的;刑部的四位是常盯着陈诉东厂错漏;大理寺几位是曾告发李卜山肆意择挑良民私阉幼童,供老祖宗玩乐之径;而工部那几位是不遵老祖宗调度皇木贪污国库银两;吏部数人是篡改账目、知晓太多。”

“那个冬天何至将钦天监下狱三十三人,乃皇爷心头所想。还有乱七八糟京城内外的官员,大多都是得罪了司礼监,或是陛下起心,我们点卯让何至这个蠢货去杀。”

“那段时间司礼监都喜欢他,因为用何至太顺手了。我们想杀谁就杀谁,想要什么便要什么,朝臣不依便可‘杀’,还不会波及自己。”

“陈诉、庚合、许之乘、李卜山他们看中的地、女人、任何物件,都哄着让何至出面,然后以东厂一块随意可调动的腰牌换来。”

“他还勾结京城附近商户控百姓日用品的价,你说其中的钱到谁手上了?”

“欺男霸女、权势压人、为非作歹这几条罪何至冤不冤。”

“何至最大的一项罪,私权调度工部皇木采选,以次充好从中昧取国库银两。账上是九个月窃取五十万两,实际司礼监得了二百五十万两。”

祁聿踩向他膝头,缓缓塌肩凑近问:“你说其中二百万两到了哪里?”

陆斜心里清楚,不敢吭声。

“边呈月棺材里挖出来的账目是七十万,你觉得五年他只能捞七十万这点蚂蚁肉?是国库、商户百姓两头捞,共计八百六十万两。”

“这账因为被三司盯上了,我们才推出何至来。我来来回回做账近一年才将其填平,从头至尾翻天覆地的填钱、改账、杀人,才做平成七十万,最终上缴国库。”

“何至入狱时,三司、工部、吏部均晓得这账不对,可他们只能到何至身上罢手。”

祁聿眼底沁满血色,抬手扣住陆斜下颚,因为有些远她姿势难受。陆斜还‘贴心’地朝前膝行两步,直接跪到她眼皮子下。

两人衣袍搅在一处,陆斜瞧得脏腑顶跳了下。

“何至还该死吗?”

还是该死的另有其人!

祁聿转眉沉眸。

其实何至也是该的,那年冬天山东两千老百姓人命得算何至身上,切切实实该他抵命,再死上一千九百九十九次还不够。

陆斜头皮发麻,浑身惊颤,彻底咽了声。

知道司礼监水浑、水深,却不知目无法纪到这种地步。

祁聿现在说的不单单是何至下场,也是他的

“所有人都当我十六能做随堂,便自己就能做。”

祁聿蔑视一笑,直接睥睨俯视了她眼下的所有人。

“谁知道我日日要看多少文书,时时刻刻殚精竭虑算尽多少朝中内外、廷内上下关系。才能让桌上那几位不至利用我去背罪,做了那无辜的替死鬼?”

这话祁聿说得不丧,也并未矜功自伐,反而字字尽是傲气。

一种能让人无限仰视的狂傲。

陆斜心不自禁仰头,祁聿犹如一尊身前佛,他跪的心甘情愿也带尽骨子里的所有虔诚。

嗯,四年前就知道祁聿厉害,现在知道他更厉害。

他听得心口滚热。

“前朝廷内递刀我接过能再递给旁人,落我头上的刃我能寻人顶上。我不主动杀人害人,被我杀的也不计其数。”

“你爹、你哥哥教过你这些么。”

陆斜周身愧色,抿唇不说话,死死塌下颈子。

他家都是铮铮铁骨的好人

祁聿仰头看眼头上牌匾:“这里头坐的都是畜牲,我也是。”

她心绪破开,陡然咬牙切齿:“你为什么好好人不做,要进

来做畜牲?陆詹事一生清正,你两位哥哥也照着家规国律尽循峻节,你为什么偏偏要掘了你家祖荫!”

胸口实在闷得疼,松了陆斜下颚,扬手直接给他一巴掌。

跪了一夜陆斜身上有些虚,憨大一成年男子被她一掌扇趴出去,脑袋撞上台阶,眉骨磕破道血口。

陆斜晓得祁聿这番心意,忙撑地在他面前跪好。

肩胛内抽,心绪繁复道不明。

陆斜伏地时深深攒眉,从四年前至今祁聿都念着他父亲,他家的礼训祁聿对他家总有股不一样的情愫般。

当年便觉得有异,此刻更觉得定有渊源。

但祁聿眼下情绪不容他张口,只好规规矩矩跪着。

看唐素走近,祁聿甩甩手。用了十成十力道,她手也疼。

虚眼瞧陆斜略微肿胀浮红的脸颊:“今日是我最后一次提点你,往后你我上下级同桌,我担不了你这个儿子。”

唐素捧来帖,祁聿扬手接过。

陆斜双手揪住祁聿衣摆,带着期盼战战兢兢讨问:“不缴帖行吗。”

他回来不是要与祁聿恩断两决的。

祁聿鼻腔重哼:“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做我儿子?”

衣裳被陆斜揪紧,力道清晰,甚至带了番她看不明的意念。

“唐素,取火来。”

“不要。”

陆斜抬头伸手想夺,祁聿一眼将人重新钉回地上。

他再次缓缓跪伏在地上。

“陆随堂若留着这张帖,往后有人笑话你就不好了。”

“我不喜欢被人借势,你也不配借我的势。”

两句话让陆斜脊梁彻底塌了。

他扯扯祁聿衣角:“你说我是你唯一的后事,也说我精贵着,为何我回来了就不是”

唐素做事一向快,转眼就点好弯腰递她手边。

一股蜡油烧人鼻腔,陆斜不听吩咐起身,盯紧祁聿指尖那张贴,原来是墨兰色封底,里面内容他甚至都没见过,便要见不着。

祁聿望他眉弓一道血印,顺着滴下的血迹到了颌线。腥红眼底可怜兮兮的,不禁眉眼更深了。

人及冠了还跟当年十六一样弱幼,真是身量长了脑子没见长,她又狠狠怄口气。

心底将陆斜狠狠骂了无数句。

指腹朝前,一簇火借着燥热的天飞速燃起来:“我儿子是衢州巡税使,已死。”

“你是陆随堂,我不识得你。”

火卷吞着帖,她松手一扔。

至此帖子缴尽。

他们再无干系。

“你如果连站都站不起来,明日我就杀了你。”

“我司礼监不要废物。”

祁聿掸把衣袍,唐素适时将人扶起来。

直至那抹背影在眼中彻底灭掉,陆斜拂指将忍受多时脸上的血迹抹开,屈指顶顶额角。

压眸看着地上还燃着帖,伸手轻轻覆上将火摁灭。捏起来轻轻抖掉灰,细致地贴怀藏好。

陆斜揉揉鼻尖,压声喃喃:“酒气挺重。”

第43章 狠心怎样的回答,干爹才会疼惜我?

早膳早议陆斜均没进门,所有人都在悄摸打量祁聿脸色。

这么有意思的人进宫,祁聿依旧淡然处理手上事务。见人庞杂情绪半分不见,众人都觉着有些无趣。

散了议会后该去御前的去御前,该行各部的去各部,各自行自己的差,并出经厂时皆路过陆斜。

不少人故意踩陆斜衣摆羞辱他。

昨日祁聿也是在这人身上失过态,刘栩特慢半步扫视祁聿。

祁聿对门前目不斜视,一步不慢径直朝前阔。

照规矩她不能越过刘栩,就嫌他走得慢,下颚示意刘栩走快些,有些耽搁手上功夫。

刘栩转目。

祁聿在廷内下场太过清晰,以致他困境再难,容他迷失的时间都不多。回回都要迅速接受当下之不能、之不忍。

难为他如此撑着。

也是如此刘栩便更愿多看他一眼——如他这般人,世上不多。

“哟,陆随堂这脸是被人打了?谁啊,还敢朝你动手”

许之乘奚笑完,朝另一端阔步。

祁聿听见身后调笑照旧无动于衷。

对唐素拧眉吩咐:“去皇后宫里取伴驾趯台的名册,哪几位贵人、带那些贴己。廷内二十四衙门随驾的名册也今日整理出来,该先去的先去趯台候驾,宫外每个衙门大人们行程人数计划你也去拿。”

“我从御前回来,叫庚合放下手上事务同我一道点册。”

陈诉也吩咐自己掌家:“锦衣卫照管仪仗的十个司共出动多少人马,二十四支亲军卫、都督府、与东厂调度人数一并点清报于我。”

“晚些我与祁聿一道点册。”

她点前朝廷内伴驾,陈诉点随驾军马。

简单掐算今儿得熬到后半夜,“嗯,那晚膳一道。”

想了想祁聿朝前跨半步,几近要与刘栩齐肩,温吞求道:“翁父,我想用胭脂米。”

也算是慰劳自己辛苦

陈诉曳眸,祁聿是真会吃,御供陛下的米倒是让他受着了。

刘栩不轻不淡:“知道了。”

祁聿满足非常的带人走向一旁宫道,径直去向御前。

陆斜视线悄然落去,就见那道身影划过眸底,与他越行越远。

无奈心忖:祁聿是真狠心呐,他都跪了一日一夜,眼中却无他分毫

二更经厂陡然通亮烛火,将陆斜眼照昏花了。

连跪有二十个时辰,他脊梁都疲了、摇摇欲坠还顶着最后一口气。

眸子恍然看见祁聿、陈诉为首,身后是庚合跟李卜山,再后七八人乘盘上托着几大叠文书像是挑灯夜战,阵仗相当大。

今日这是要处理什么事务,怎么半夜这么多人一起来了经厂。

祁聿走近看见陆斜肩胛都软了,已然跪到身体极限了。

冷笑:“几个时辰天亮后你还起不来,我赐你个好死,届时要记得谢我。”

余光扫扫身旁:“若是这几位,你便是死都没个好死。”

陈诉对此话不置可否,但也觉得祁聿说得不对,怎么将他们说得如同胡乱杀人的案犯呢,但嗓子就滚个闷闷的腔。

诚心发出疑窦:“真弄死他啊,好歹”

祁聿其实很少这么坚决的弄死某个人,这陆斜也算让他开眼了。

陈诉这话试探意味足,她当即出声断他嘴下话。

“别好歹,帖已缴,我同这位就只剩眼缘如何了。恰好陆随堂不在我眼缘上,廷内日日都有人死,死个他算什么。”

几人以她为首本一道走进去,到院中她又折到门前。

衣角踹手上捏着蹲经厂阶梯上,一胳膊支在膝头,松松垂颈看着晃晃悠悠的陆斜。

敛息慢道:“如果你真能靠自己本事起身,往后我保你,只需你答应我一件事就好。”

陆斜看祁聿长长身影笼覆下来,将自己遮了个十成十,好似此刻自己就已经在祁聿荫蔽下,一如当年。

背光原因,他勉力睁眼也没看清祁聿五官,就见他眼底微凉又略含瞩望。

嗓子干涩,怕人改悔,他急急出腔:“当真?”

这声音虚弱成这样跟随时会断气样。

祁聿拧眉,郑重非常说:“当真。只要你能凭本事起来,我就护你至我死的那刻。”

硬撑跪到至今,他终于求到祁聿微末怜惜。

“我明早定能起来,还望干爹长长久久护我。”

陆斜身形踉跄重重一晃,差点跌倒。晃开的五官被身后烛火照明,祁聿瞧见他眉骨上的血口翻着肉,好似有些深。

陆斜扬起颈,气息微弱慢慢哼:“干爹要我应你什么,还是我欠你一道诺。”

余光瞥进院子,所有人都注目过来,好似也想听听祁聿‘所求’之事。这些虽是人证,可他一时生出些小性,不想被其他人听到。

夜重衬得祁聿声凉:“我死后,你将祁聿的尸骨带出宫,找处向阳的地方埋起来。不求立碑、不求祭拜,只求你将祁聿的尸骨带

出宫。”

他的声音一点也不悲,反常的是对此饱含期盼。

陆斜一时还能在脑中续上祁聿的话,‘简单么’,这三个字像是在同他单独言语。

他抿紧唇:

周身感官闭塞通体生寒,胸腔跟一把刃来回搅样疼。

陆斜掐眉不解:“你说什么了,你怎么会死。”

祁聿一句话,残忍到认认真真清清楚楚的给了他一下精神上的重创。跪二十个时辰肩胛都没佝偻到此刻这么狠,塌的几乎要崩溃。

祁聿语调松适,字字如常,还带股超然的恣性:“那我当你应下了。”

“既然应下了,就赶紧想法子起来吧。你我总比旁人交情深那么半毫,尸骨交给你我觉得靠谱。”

陆斜脑子实在木得慌,睖睁着狠狠揪把膝头衣裳。

祁聿将自己的后事交给他?

他是又预知到了什么,还是他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陆斜骤得心慌起来,启唇嗓子猛烈灌了把风出不了声。

陈诉看着祁聿走近的翩然身影,清逸难描的人配上那席话,叫他一肚子难言。

须臾后他短短嗤声,祁聿死也是给老祖宗压棺的底,他出不了宫,除非老祖宗放他,可老祖宗不可能放他。

这场点册没算准时辰,以为后半夜就能散,多少能睡一个时辰,结果直接弄到天亮。

早膳用完又内外核了遍,才敢发话将所有人事册子打回原部下通知,非特殊名单不变各处签印备册,司礼监要留名录防范,为意外筑基。

等祁聿忙完从椅子上站起来,抓着茶猛灌好几口,余光不小心瞥到门外。

陆斜还没站起来。

陈诉顺他凝滞的目光在一旁凑声:“哟,还没起。你跟他约的算是白瞎了。想好怎么弄死没。”

冷茶清嗓,将一夜浊累散了大半。

她不以为意道:“毒酒呗,还够他将这辈子回想遍。”

想想自己是哪里行错了。

祁聿是真不想陆斜活在司礼监,去背负任何不干净的言论剐了陆詹事身前名。

当年也是要弄死陆斜的,巧合没死而已。

陈诉啧啧夸赞:“挺利落。”

“不然都想在我手上死呢,这是他的福气。”

祁聿有很认真传递往日临死之人跟她总结的意思。

目光忍不住几次三番落陆斜身上,见陆斜摇晃不止的虚弱,祁聿对他不免生怨。

陆斜是将她留给他的所有产物尽数兑换成银两,去刘栩私邸摘花了吧。

一切成空就算了,还将命搭上。

陆斜到底图什么?

陈诉对此泯然喟叹:祁聿送的好福气一般人真是消受不了,一生只一次呢。

累了一夜,他抬臂让人给他捏捏,松乏松乏。

唐素也凑近问‘需不需要’,祁聿绕开他的手,自己耸肩暂且活络下。

李卜山跟庚合年纪都大了,此刻也还在朝下交手事务,分派细物。

看眼时辰,祁聿拍把陈诉:“我更完衣就去御前,你午时来接班”她耍滑,清腔:“能早些来便早些下了夜你去文书房,我就继续在这里细对名册了。”

出宫前这些庞大人数须得一一核实清楚,若皇爷身边或宫内出了事,揪起责来理不清才是真难过。

“等出宫就好了。”陈诉打个哈欠:“你去,我先回去休息。”

几人又一并各归各位。

这次出门,所有人心照不宣放慢脚步,打算看祁聿‘收拾’人。

陈诉看着陆斜,直觉那夜白同他说了那番话,怎料祁聿一见面就直接以眼缘不佳摁死到司礼监门前了。

真是意外。

陆斜虚眸再看祁聿蹲他身前,将两人视线拉平。

他又想到昨夜祁聿说日后将他尸骨带出宫的事,不自觉抿紧唇,视线也不敢抬,他怕想到祁聿昨日说这番话的模样。

怎么会有人将送自己尸骨出去的话说得那样轻松

“你看,你是不是很无用。”祁聿这话轻轻又无奈。

轻飘一句落下,祁聿起身拍拍他的肩以作安抚。

寒声完全没有留情面:“唐素,送他上路。”

衣摆飞陆斜肩头时,他被一节布料‘撞’倒,脊梁彻底坐塌在自己小腿上。

指尖虚力揪住祁聿衣角。

颓丧无力道:“干爹当真心狠啊,你怎么这么狠。”

这种怨责真是不合时宜,祁聿挥手要打开时,一张折子递上来触到她手旁。

“我是随堂,我能向陛下递折子是不是,还请祁秉笔递上去,陛下会召见我的。”

嗯?

这反转来的意外,所有人目光聚焦到这张折子上。

陆斜入宫不过三日,就在这里跪了两日两夜,他能写出个什么内容让陛下开口召见。

祁聿闻声扭颈,视线垂落在这张折子上,又顺着修长指尖瞧上这节小臂,肩胛,至陆斜这张脸上。

他眸子已然虚化,浑噩搅得眉眼神色不稳,像魂要飘走般。

就流畅的轮廓还能瞧见他少年期。

这双眼睛

祁聿接过他的折子,一边打开,嘴下不知什么缘由,冒出句:“你眼睛入夜还能瞧见么。”

陆斜脆嗓颓笑声:“怎样的回答,干爹才会疼惜我?”

这是什么鬼话!

祁聿目光从折子边沿擦过狠狠瞪他眼,“你跪迷了神?”

她看文书成惯性,目光立即扫了遍,气息倒扼口。

“了不起。”

托手一把将陆斜拽起身,她眉眼深晦:“我带你去御前,你自己面禀吧。”

陈诉跟李卜山好奇一道够颈,陆斜写的什么就连祁聿都说须去陛下跟前儿面呈。

既然有这道折子,那陆斜在这里一直跪着作什么?

第44章 相处让开,我孝敬孝敬干爹。……

从养心殿退出来,陆斜膝软脚下趔趄精准朝她倒来,祁聿快手将唐素一把挡身前,步子果断跨开。

陆斜趴唐素了个满怀。

唐素将人撑抱着,扭头:“秉笔,这”

陆斜在里面回话还生龙活虎,一出门就栽倒。

祁聿歪头仔细辨认,陆斜蹙额紧掐眉心,虚眸勉力睁了一条缝,眼底散得厉害。应该是跪太久身体消耗太大累够呛。

“送他回去,醒了提人见我。”祁聿拿着折子若有所思,指尖一旋将文书塞陆斜腰上。

转身准备进殿,一炽烫手掌握住她腕子。

祁聿烫的猛地回身要抽,就听陆斜磕磕绊绊顿道:“你说我起来了,就护我至你死的那刻,你说话算不算话。”

他顺势摸了把祁聿的脉。

怕被人敏锐反应,陆斜又速速松开。

祁聿好似体温依旧比常人高些,拿的太快,他不敢确诊。就多偷瞧两眼祁聿面色,一时没看太出来问题。

祁聿转把腕子,压眉。

废话,她几时不算话过。

祁聿还未来得及答,陆斜挑眉虚声胁道:“这里是御前,你敢背信我现在就进门告御状,面呈陛下你寡信轻诺。”?

“”

祁聿嗓子沉凝,“他现在神志不清醒,”瞥唐素眼,嫌恶地催促道:“赶紧将人拖回去。”

门里陆斜说话明明铿锵顿挫头头是道、条条晰理。怎么出了门人一下就如同没长脑子般?

这日后不会拖累自己吧。

祁聿叹口气,碾了下后槽牙,一时没瞧明白陆斜。

这日后陆斜站着进了膳厅,但还端着碗跟掌监们并站着用饭。

祁聿感受道道投来的目光,嗓子滚滚。

看眼老祖宗,不待发话,刘栩微摁些情绪问话:“你叫他收你尸骨?”

“”

“我找人收尸也不行?”

刘栩眼色一抬,知道他要说什么。

祁聿慢慢哼腔:“知道,我不出宫,我陪您,日后与您同棺。放心,我给您垫底,包教您躺的舒服。”

她夹个菜扔刘栩碗里,然后一手招陆斜上桌:“坐。”

这话又晦气又瘆人,偏祁聿语气太轻松,并不把自己给刘栩垫棺当回事,好似他一早就知晓结果、并做好了心理准备。

陆斜脊梁震震,那昨晚那样同他正经言辞作什么

他上桌坐在最末端,看着祁聿一臂远的老祖宗,默默伸

筷子夹块肉狠狠咬嚼两口。

这些日子司礼监上下都在忙皇爷出宫避暑之事,没人有一刻清闲。

陆斜虽刚进,也顺着慢慢着手事务,虽然慢,但又祁聿几句点拨,总算没出什么错漏。

陈诉掌东厂,肯定是贴身跟皇爷去趯台更合适。

刘栩再想将祁聿带出去,一是祁聿不愿,二是宫里有他确实更稳妥,权衡中刘栩被迫放下了带祁聿的念头。

六月初五夜里圣驾仪仗便准备好,只待晨起皇爷发旨。

卯初起驾,当浩浩荡荡数里队伍出宫,宫门阖上刹那祁聿立马松下肩,屈指顶着额角笑出声。

“里外忙大半个月,我先回去睡一觉,有事叫我。”

折子都跟着内阁那几位学士和老祖宗去了趯台,她一人空掌了整个内廷,可算是能为所欲为。

刚到直房院子,祁聿先抽了腰带提手上,推门就往床上去。

一觉醒来已然到了傍晚,出门想问唐素有无要事,没事就传膳。

门推开,陆斜一身周正职袍坐院中树下石桌旁,身后除却红色宫墙,往上便是云霞。这角度刁滑奇妙,五彩云霞全落陆斜肩上,衬得一身轻盈舒容。

他目不转睛静静看着文书,偶时拿笔在旁边小册子记批。

宫里少见陆斜这般文隽端整的阉人,这样看看也挺赏目。

祁聿看会儿觉着饿了,扫眼没看见唐素,边往桌边走边问:“唐素呢。”

陆斜:“他说你差不多要醒了,刚去传膳”

话随着最后一行看完抬颈动作升调,然后声音顿噎在陆斜嗓子里了。

祁聿没穿职袍,也没束发。流云般青丝拢身后,垂绕在耳畔、肩上,将他本生恣意狂傲的睥睨样子拂抹淡色,眼底胧胧色散着霞光晶亮舒隽。

让人气息不住得浑搅。

一身素绢圆领袍轻系着袢,宽挂在身上,走一步匡荡一步。裤腿擦着脚踝摆动,身条直又纵情无忌。

祁聿赤着脚就走出来了。

陆斜看得一时哑然,见祁聿当年那个嫌恶他的眼神尖锐刺来,他才急急涌把嗓子将目光散开。

“你,没穿鞋。”

陆斜此刻能清晰听到自己心跳哐哐砸个不停,胸腔一阵鼓撞,气息一顿又一顿,不知是急还是潮热。

“热。”

祁聿走近撸起袖子,衣裳折挂小臂上。

一节纤白的腕子从眼底飘过,在桌面上翻个茶杯,抬起壶就给自己满了一杯。

刚端起祁聿就甩了手,“这么热的天你怎么喝热的。”

才抱怨完就听祁聿招手让人取冰。

陆斜挑眉,“冰用多了伤脏腑”

祁聿耳旁风没听见,眼下身影飘一旁去接人送来的一罐碎冰。将茶倒半碗于树下,竹镊满上冰后等等才掐着碗沿一口仰了。

这笔直的颈子牵的陆斜压着神色瞧他,但不敢一直瞧、也不敢细瞧。

祁聿眉眼风情灼灼,真是碎人心神。他自知家中无人好男风,但遇着这样的不免情不自禁多瞧。又是祁聿,陆斜更移不开眼。

一碗不够,祁聿就着没化尽的冰又倒了碗茶。

掀盏时她眸子探向陆斜:“你,气息不稳,声音好大,看哪里不懂急得?都说了天热。”

陆斜猛地心口一紧,手忙脚乱随手翻开张文书。

“刚才陈督主令人递了张签文进来,说急着让司礼监人签。不敢打扰你休息,我就签了。”

祁聿动作乍然僵停,茶到嘴里了都不喝了,急着抽过陆斜手上东西。

一眼,签文拍陆斜脸上。

戾瞪:“出宫伴驾的人早早登了册,随意这么递一张进来让你签你就签?让你调人你调人?你看清楚了字迹没有,这是陈诉的么!”

“你进来这半个月到底学了什么,什么没学会也罢,至少桌上这几人的笔迹你记一记吧!”

“几时递的签文,谁递的,调了谁出宫,赶紧将人召回来!该拿该抓的全捕回来下狱。”

她转身回去套衣裳穿靴,一顿动作风风火火。穿得狼狈又滑稽,可这身清姿做出来又好看。

陆斜跟在身后驻足在门前缓缓敛眸,指腹蹭蹭杯祁聿拍打签文的地方,肌肤好像还停留了些感觉在上面。

他悄悄钩唇:“我签了,但扣下了。”

祁聿咬牙瞪杀一记凶神恶煞来,拣起一只靴扔他身上:“你会不会说话办事!再说半句我弄死你!”

陆斜慌手抱住祁聿靴,眼下悄然温色,却故作急急垂声谦服的解释:“不问干爹,我不敢行事。”

这张签文他要发出去,调出去的人只要犯事,他必受牵累。轻则下狱、重则掉脑袋,这点轻重他是晓的。

但不签给祁聿看,谁知道祁聿会有这番颜色让自己瞧到。

原来祁聿也不是不急他,陆斜手上偷摸将靴子握紧。

院中传来声响,空气中飘来饭菜香气,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唐素到了。

可率先听到的是一声冷:“陆随堂怎么进了秉笔直房,你不该来。”

身旁落到阴影,唐素支手便从他怀里取走靴,自然进门:“秉笔怎么穿得”

唐素声下难述。

祁聿一身衣裳穿得‘稀烂’,腰带系了却松在胯上,鞋套了,却只套了一只。头发披散凌乱

“刚,起。”

然后祁聿再一次隔着唐素肩头瞪他。

陆斜晦眸别开神色,余光却钩钩地看。

原来祁聿还会遮丑。

唐素给人整穿衣裳,陆斜看得吊眉,不小心‘啧’出了声。

“还请陆随堂按规矩回自己直房。”

“再顺带帮秉笔关上门。”

陆斜不听不听,叩响门板:“干爹刚才说热不想穿,这时辰穿这般齐整作什么,一会儿又要脱了歇下,麻不麻烦。”

“陛下去趯台避暑期间文书房该秉笔值宿,他这样一路走去?”

这跟在宫里裸奔有什么区别。

唐素直言陆斜不懂事务,才来几日便想插手祁聿贴身细活!

祁聿张开臂,唐素刚摸扣要挂,一道力将他肩头推开。

“让开,我孝敬孝敬干爹。”

祁聿:

目光微抬,陆斜略带锋锐的轮廓陡然在庭院匀洒进来的霞光柔和了下,细细弱弱的乖巧样,眉弓的伤还留着印子。

她没懂陆斜要做什么。

“你是想巴结我在司礼监保命?还是入宫要做什么需要我帮衬你?”

“你到底为何入宫。”

她往后退一步,陆斜指尖擦着盘带失了手。

他伸手朝前一拽,将这条四年前握过的盘带捏手里。

“那年太子究竟为何不尊规矩坏了大祭?是有人刻意为之还是无意,我想知道。”

哦,原来苟活至今是为了家仇。

腰上倏得一把力控她步子朝前撞半步。

祁聿不喜欢这种不受控的感觉,气息往下沉。

“就这?”

陆斜清清楚楚看着祁聿袖中一柄薄刃诡秘地抵他心口,冷嗓:“乖,松手。”

“我不喜被人拿在手上。”

这柄刃疏离地刺入他肌肤半分,胸口直接浸血。尖锐的疼随后才有感觉,痛得他一下咬住牙。

祁聿这两句话极具危险,听得人脊梁犯寒,不禁抖了抖。

陆斜松开手,双手举起示意。

蔫了声,讨求道:“是儿子逾矩,干爹别气”

祁聿抽出刃,指尖花哨一转驾他颈侧。

“你我缴帖了,别这样喊我。你想打听的事自己去找头绪,我不管。”

第45章 冤孽你会像他们一样把我往老祖宗床上……

祁聿在文书房外置张桌子,褪了外袍让人给他打扇,他就着夜光纳凉,边掌灯翻阅文书。

陆斜听人来报时候直凝眉,祁聿哪有那么多东西可以看,大活人一点日常娱乐也没有?他记得陈诉休沐还会去自己私宅找女人

来着。

怎么到祁聿这边就如此寡素是日常。

肩胛一动,牵动心口的伤。他指缓缓腹拂过伤处,摇头冷嘶。

薄刃造成的创面不大,翻开的肉不算太厉害。祁聿下手已然收着了,但依旧狠心。

他咋叹,这人下刀是真利落,眼底全然没有旧情。

仔细想想,祁聿对他确实没什么情可念,都是他单方面从祁聿佘来的。

陆斜又抚两下伤处,刺疼伴着那张脸游于眼前,感觉还不错。

抽件衣裳一披,挑把灯踩着月去了文书房。

瞥见院中多抹色,祁聿眉心轻拧,硬是手上东西看完才掀眸。

见人默默坐另一端,也捡起桌面文书开始看,却拿得毫无章法。好似陡然好学的书生,见着一桌子书只知捡起来看,不知如何看。

司礼监一旦进来,想出就没那么容易出。

她忖量下张口又缄默,沉思片刻后死死盯着陆斜。

他受着目光抬眸。

祁聿一身素宽里袍挂身上,一如傍晚那副清质。人嵌矮圈椅里,手肘斜依在扶手上,整个人侧在椅子一角。

他没束好髻,就一支流云玉簪松挽在头上,颈后松落不少发丝。月光莹白,给他生生度层光晕,如此月光同祁聿一并让他觉得安心。

看着祁聿这般打量,冷色里搅了许多东西。

陆斜:“你想说什么。”

感觉不会是什么好话,下意识抗拒听,身子却悄然往前倾了倾。

“宁成十七年冬太子大祭案,确实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五千余人本可不死。”

“你们一家也是,本不该落这个下场”

陆斜脑子迟钝重新过遍内容,猛地站起来,伤口牵动得厉害,血又漫了这件新衣裳。

橘色光火下,陆斜心口血色并不清晰,但祁聿陡然替他疼了下。

他面色缓缓狰狞,身子止不住开始战栗。

所以祁聿当年就知道内情,那那时是如何看他的。可怜?可惜?还是觉得他天真异常,就那般认了命的呆子?

难怪祁聿一次又一次让他晓得生命之重,寻一寻活下去的意义。

此刻天地寂静,他们困在一方中。

一阵不该有的风从她背后吹拂到陆斜面上,融了陆斜脸上诸般神色。

眼见陆斜身子抖起来,她眼底深讳:“如果你是为了缉凶,那你不用继续在司礼监待下去。我可以告诉你。”

“你又让我走?”陆斜这话是质问。

又走?

这是什么意思。

祁聿不解他意思:“你回来的目的不就是这吗?我既然说告诉你,那为什么还要在这个虎狼窝待着。”

“你现在还未去前朝替皇爷办事,自然听不见污言秽语。待皇爷这次回宫,你手上事物熟悉起来,届时行自己所不愿,件件破你陆氏家规那时自有人骂你。”跟他家祖宗。

“你何苦受这些辱骂。”

她不光费解,还相当费解。

陆斜不能理解她意思吗?

陆斜倏然定睛,不愿他人前受辱?

倒没想祁聿这么心疼他,与捅刀子时候可是判若两人。

他隔着桌子远远看着祁聿,犹如每日早膳、晨议因为身份隔得遥远。

陆斜掐眉,他不喜欢与祁聿相隔一整张桌子那么远。

出宫四年,他有在衢州好好听祁聿的话读书、习武、治眼睛。

头两年确实觉得离宫很好,天高海阔,宫外自由自在,他见识了太多从未见过的人、事、物。

第三年生辰前夕,回衙门路上看见别人有贺礼,他就格外开始期待京中来的那份。

一如既往没有,祁聿如同与他彻底断了联系般。那时他读书更卖力,想日后回宫定要助他一二。

结果等来今年生辰前的一道暗杀。

他被逼退悬崖的时候就只可惜一件事,没亲口跟祁聿告个别。

回想出宫那时,也没跟祁聿好好说上一句告别的话。

再醒,桌上贵重物件无一不告诉祁聿还记得他。

他是打算听话好好做个人来着,照着祁聿的意思他有好好生活的。

那几日他不用着衢州府衙宦官的服侍,不用戴官帽,不用听下头的阿谀奉承,不用假模假样视察。

可他走不进人群里,旁人不知他是个什么东西,他自己知道。

那一刀是真真实实杀了他。

他受刑后不是苟活,是被迫活着。

那些人绑着他,卸了他下巴强行喂饭喂水、用药吊着。

被推出作选那日,掌事公公说:伺候不好,掘他家坟叫所有人曝尸荒野。就算太子立的坟,他们也掘的。

这话他亲身经历了,如何不信。他不就是在东府被人掠到宫里受刑的么。

索是伺候阉人,总也让他逆天选一次吧,反正折腾完也是要死的。

只要伺候的舒服,家中人保住不就好了。

哪知遇上的会是祁聿这样的人

他进不去人群,只好在家呆着。

然后太子殿下的人找来,问愿不愿意入宫,同之前一样将司礼监些许事件报于殿下,他照着祁聿的意思拒了。

辗转两日,他想为太子做事,给祁聿递一柄遮荫伞。他家满门皆为殿下衷心,就这么一个诉求,殿下是会应的。

也能借殿下之手乘风入宫。

我朝律令禁止狎妓宿娼,违令者罢职不叙,故而大多数人转向优童,官场上男风成俗。

他家自上而下不好男风,他也不好,只是想再看看祁聿而已。

反正他这辈子在宫外做人、还是进宫做奴婢都没什么盼头,唯一一丝心头动念就是看看这个人。

傍晚只是胡诌了个由头,让自己回来变得更为合理,至少祁聿面前说得过去。

倒是没想过几千人的血案真乃人为推动属实是意外之惊。

“那,是何人所为。”祁聿敢如此张口,必然知晓内情。

他暗自握紧实木桌沿。

“我死前告诉你。”

“现在你杀不了他,我也杀不了。”

又是死前。

祁聿为什么总说这话!他怎么就这般笃定自己只有这么一个下场,还永远说的清淡自然。

“能不能是我说了算。”

陆斜生气也没用,他说了根本不算。

祁聿闲适的从桌上捡本书,撑开某页往脸上覆住,脑袋朝后一仰,牵直了颈用椅背垫头。

“我不会说的,反正我能保证我死前替你手刃了那位罪魁祸首便是。”

“你出司礼监吧,我不想害你,也不太想看见他们害死你。你不想活着看自己大仇得报吗。”

她在司礼监自顾不暇,要当真护住陆斜也不是不能,就是太累。

如果陆斜为此回来,必然是太子那边谁漏了风声给他。大抵是太子那边碰了壁,才叫他不顾死活往宫里来吧。

她若能解开陆斜这道心障,多活一个人怎么不行呢。

陆斜脑子有点混乱。

阖家枭首死因陡然挤占掉所有思绪,把祁聿都挤到一旁了。

他现在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自己是因为祁聿回宫了

陆斜提口气转身。

他要回去想想,回去想想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与祁聿怎么相处。

还好阖宫都去了趯台避暑,他有时间能想。

才阔出去两步,身后追来一道轻重不可描的音。

“如果你一直查不到,你会像他们一样把我往老祖宗床上送么?就为你心底的一个真相。”

陆斜脚下生生卡死。

祁聿凭什么觉得他是这种人!

为什么这种惨不可言的下场在祁聿嘴里一点水花也没有,这么不要脸面的平静地问出来。他从几时开始接受了自己这般下场的。

陆斜心口脏腑淤塞,尽是愤慨,他说不出话。

迈步直接逃离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