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聿从书册最下端模糊看着陆斜僵顿的背影,然后他简单的两三步就踏出了视野。
她彻底将眼睛闭上,吞口凉气入肺。
陆斜当真是冤孽。
若他紧追这个案子,与她往后的计划还有些麻烦。
希望陆斜蠢点,再蠢点,等她收拾完李卜山跟刘栩,届时他要的真相、真凶,她一定言无不尽。
指尖从脸上抽下书册,眼睛直勾勾盯着天上莹月。
这道天灾她可是等了四年。
四年前五千人性命没让陛下重启西厂,这次总该了吧
陈诉掌着东厂数年,非意外换不掉他。
不然当年干嘛不直接死战陈诉,那是因为对陈诉她必输。但先帝因不忍关上的西厂一旦重开,她一样可以掌几支禁军。
有了不诉刘栩的权力,才能布局杀他。
好不容易苦等来了机会,也等来了陆斜这冤孽。
真是人生无常。
她睁着看天,眼底一片迷糊。
第46章 作死嗯,你心里我都好。
司礼监现在就他们二人,也不用早议。
她单方面问询还留在宫十二监各位掌事相关事宜,再分派出去该听记听记、该坐记坐记。三五日才将四司八局的事宜整问一下,阖宫上下井然有序。
她大把闲暇找处阴凉寻风小憩,真亲身出去行事,都是择傍晚日头下去大半的时候。
这些时日最磨心的当是唐素,日日跟在祁聿身旁都可能会是最后一日
祁聿躺摇椅里,身形随着晃荡。
一阵几乎不可察的风携满燥气吹拂来,热却挡在竹帘之外。
“听闻陆斜这些时日在宫里不分昼夜在同人烂赌?输了多少?”
“一百七十多两了。”
唐素听到陆斜名字就皱紧眉。
这么些年带着良籍出宫的阉人只有陆斜一人,且祁聿是这种处境,能将人求出去相当不容易。
可陆斜却为了权势再度进宫,将秉笔一番心意糟蹋了个十成十。还缴帖与秉笔在一张桌子上,他更是痛恨几分。
当年救也是白救这人了。
“您不如赶紧捏个错将他赶出去。”唐素恨恨的咬碎牙。
祁聿听着唐素的腔莞尔勾唇。
第一,陆斜身后有太子。
日后以殿下做侧刃削刺两下刘栩是能的,陆斜有用。
第二她微微瞥开眼,“陆斜比你聪明,你若能同他今日这般,早就能进来助我了”
唐素不解,他成日成夜无人管束的在宫里烂赌,这也叫聪明?
祁聿摇晃着脑袋给人解惑:“他是不是专找宫里老人赌?”
“嗯。”
看出唐素一副不想提及陆斜、并深深嫌弃的表情就乐。
唐素一根筋的忠心耿耿,能让她受气的他惯是没好脸。宫里能遇着唐素也算她有福气了。
旁人她才懒得释疑,祁聿略带褒奖陆斜的懒腔。
“各个监的掌事谁服天下掉下来的毛头小子压他们一头,陆斜找监里任何管事都问不出来话。”
“宫里老人知道许多常人所不知,赌桌规矩坐上就是齐肩兄弟不论身份,赌完赢家请吃请喝,有吃有喝就会闲话。你说陆斜若想短时间内知道宫里上下,找谁好?”
出去四年,他倒是真长了些本事。
唐素一下怔住,祁聿舒懒牵唇:“当年何至但凡有陆斜今日这脑子,多少能再撑个两年。”
虽然改变不了所有人往他头上扣锅,但人总能在教训里劈开生路,活得时间越长变数越多。死不死、什么时候死,谁说得定呢。
她不否定唐素为人,“你想不到是因为你在宫里长大,这么些年少有你未耳闻的,你便忽视掉这些。”
“再者你没陈诉、李卜山他们还有我狠心,你虽也杀过人,可你会心中有愧。心怀愧怍便不适合为皇爷、为司礼监的刃。我们都是皇爷的心意,圣意指哪儿杀哪儿,你这样的人不趟浑水是好的。”
便是前朝重臣建了千世之功,只要陛下动念,无论怎样解决,都没有一个奸佞出来混淆圣听将其冤杀,最后陛下恍然清明再斩杀奸佞来的两全。
人事解决了,圣名也保住了。
司礼监就是这样一群时刻为皇爷行各种便的人。
天下事,皇爷真不知晓的能有几件?忠奸当真分辨不出么。
越高越得行事小心,大局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哪里能随意动。
可司礼监这群阉人就不同,他们是游离世间规矩之外的畜牲,是无望残身依附皇权的奴婢,往往操刀起更顺手。
最简单明了的就是何至,他杀了第一位朝臣后在宫里活数月之久。这是谁许的?只是老祖宗么。
唐素晓得,怎么不晓得。
硬腔扳正意思:“您还是跟他们不同的。”
这话真让祁聿笑了,她随手揪个冰镇葡萄塞嘴里,汁水携凉意在口腔迸溅时。
她闷腔:“嗯,你心里我都好。下次我片人的时候你近身伺候,教你看看我与他们有何区别。明明都一样不是人。”
刚想搭腿,她骨子本能停下动作,脚尖踹地将椅子摇起来。
唐素听祁聿自讥,非将自己往十恶不赦里按名,这等事实他也不好给祁聿洗白了。
司礼监无人手是干净的,掌权的谁没沾个把人命。
秉笔说带他去看片人,他脊梁灌寒,直接蹿进天灵盖,眸子里一下搅得不成色。
祁聿余光瞧见他脸色变了,牵唇笑了笑。
“工部最近修缮宫殿的进度落下了多少,要与他们早早协问好时间,我这边封个文书递趯台问问皇爷意思。”
亭子封了竹帘,又置两个冰盆,故而凉爽。
但唐素看眼恶毒的日头,若照三月工部报上来的时间完成,怕是要热死不少人。眼下午时未时两个时辰不上工,每日都有热晕的人
“是,我一会儿去办。”
“工部快下衙不热了再去。”
“晚点我亲自去巡察下这三个殿,膳摆院子里等我,不必四处寻我踪迹。”
“是。”
唐素欲言又止半响。
祁聿晓明意思,转个身拿衣袖遮目,刺眼。
悠散轻声:“再陪我个十天半个月。”
唐素听闻后嗓子凝噎深深滚一阵,胸腔坠口气。
“是。奴婢找好了错处。”
找好了错处叫她贬罚,这就是非走不可。
她突然坐起身,将除了唐素其他人都赶出亭外。
茫然若迷道:“就非要喜欢?你断了这心思留我身边不行?”
这话意思是让他日后遇着要做个冷心人,眼见不识,心见不动。
可宫中沉浮难料,唐素不晓得自己能不能瞧见后完全袖手旁观。虽自己力薄,但也是一监少监,位列五品。
只是但凡他动手助人,司礼监这些人精发现,要是以她胁迫自己些什么。他半死不说,秉笔与她总要负上一位。
何止到那种绝境去他眼下只感念祁聿发现的尚早,斩得够利落。
这般处理早在意料之中。
他跪下,伏地字字端正:“您的救命之恩与她奴婢都不想有负。”
“滚滚滚。你与她霄壤之别,什么负不负。”
一后妃还能应了唐素个阉人?
祁聿转怔:“你同她表明心意了?”
唐素声音颤颤从地面传来,“不敢,奴婢与她万是不能的。贵人不知。”
祁聿:
“就,你单相思?”
合着就是人家一无所知,这这为什么要因为那个人贬出去。
想到什么祁聿在他眼前踩两步,示意唐素抬头。
沉声压戾狠问:“
你对她动念,还想过旁的是吧。不然你怎么甘心被我调到宫门上去,你怕自己守不住心生出旁的行径来?”
唐素眉心划过一丝愧怍,被她精准捕住。
祁聿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你胆子真大。”
陛下的人都敢想,这何止是死罪,扒皮抽筋凌迟都不足惜。若是陛下气急连坐,教管不严这道罪必劈她头上,她都能落半身皮。
放往日,她早送东厂草草处置了身边祸事,但他是唐素
她忍着恶心,说了不该说的话。
“这位受宠么,不受宠我”
祁聿再盘算道不该,她总是无耻过的,也不是头一遭,看眼唐素,切齿腐心地张口。
“我帮你置个错,由她落冷宫里教你”
后头的她不想张嘴,脏嘴。
反正冷宫长巷里的阉人就是这么对被贬妃嫔的,宫里道真心的少,多是权衡跟利诱、威逼。
不从多的是法子处置,最终要么从、要么死,反正没有夹生活着的。敢做这种死罪本生就在用命图欢快,那会善心不忍。
唐素直起肩,眼底一派赤红怒瞪她。
“秉笔你不该辱她!我若如此还配做人吗!”
“是您看错了奴婢,还是看错了您自己!”
唐素气的浑身抖起来,颈侧青筋暴起,眼底恶怒又无处可发,只得内里自化。
他要真这样行事,那自己择人眼光确实有问题。
祁聿有些舍不得的含恨:“你还是滚去宫门好好活着。”
她翻身嵌椅子里又用袖子覆住整张脸,自己也好一顿闷。
唐素嗓子软下来,“多谢秉笔发善。”
可不是,她少善心的,必须要谢,往死里谢。
“别跪了,起来纳会儿凉。一会儿去工部问个实话回来,我文书要早日送。”
手摸一旁葡萄,塞嘴里凉阵心口也没将唐素带给她的淤闷散去。
“是。”
傍晚巡视奉先、华盖、谨身三座殿,大殿已然修的有形了,屋顶部分的贯椽、钉望板、苫背、晾背、瓦,以及墙体的砌筑还未成,觉着要不到多久就能至迎梁阶段。
回来路上她甩了大部分人,挑了条僻静小道能回的快些,饿死了。
这条路贴墙行到一半撞上个夜半幽会的,她本能扫眼。
那两人虽行在暗处,高大男子一眼能瞧见不是阉人服侍,自然的挺肩阔背,八。九。不离。十便是营建宫殿住坐的匠人。
再瞧那女子服饰,不是附近几宫婢女服饰。再细瞧,祁聿心头惊了惊,这是哪宫的掌事女官
驻足又瞧了会儿,将两人身形记下才慢悠悠回去。
啧,算不算老天助她,有人能用一用
一路好心情回去,晚膳用得也舒畅。
正想换了衣裳去文书房值宿,门陡然被一把凶狠推开,门板弹到墙上发出好大的动静。
她凶戾转身:“谁!”
只见陆斜东倒西歪颠三倒四地踩她跟前儿来,‘啪’地跪下,伸手揪住她裤腿。
“干爹,我与人打赌输了,他们说让我瞧你亵裤里头小衣是什么颜色儿子今日喝了不少,你饶我一坛好不好”
第47章 狂狼连我你也敢言语轻薄,你可真该死……
陆斜跪都跪不直,指尖牵着她裤脚,畏惧着不敢使力,可又依着赌约不敢松手。
夹在两难中踌躇着进退狼狈。
垂眸瞧着陆斜醉意上头,裸。露在外的肌肤大片大片潮红。
也是天热的原因,他将自己领口扒了个大片,能直接瞧到锁骨往下半掌开的位置好一片绮。丽风光。
他心口的伤痂已落,但红透的伤痕还是清晰可见这里受过她一刀。
“你说什么?”
她方才没听清陆斜鼓捣一大段什么,掐住陆斜下颚迫使人仰头。
陆斜醉了个稀烂,脑袋轻轻一拨连同整条颈扬起。喉结比前朝官员见得细,但急急涌动还是清晰诱人。
他眼底弥散又含尽水汽,浓密睫毛衬得他这双桃花眼更显风情。陆斜面上桃红浸染,如此颜色恨不得要晕她手上。
裤腿受力被扯动两下,她朝下再垂目,陆斜指尖怎么都好像有些微微的粉?
“干爹,让我看一眼吧。我去应了约就来赔罪,教你任意责罚但失了赌我就上不了桌,儿子还有好些问题要问他们。”
声音也是醉的,哝声搅着软意一道腌入酒气。
许是仰着难受,陆斜下颌磨蹭两下作试探,见人没怒。他憨笑着虚眸直接将脸颊整个贴进她掌心,烦请她帮忙托一托。
手掌贴实,陆斜脸颊很烫,她短短怔了转息。
这时候杀人最简单,出刃即死陆斜却全然放松在她眼前,这种对她的信任跟松弛,是入宫这么多年第一次见。
祁聿指腹用力一扣又将他脸扳正。
陆斜难受得呢哼眯眼,蹙起的眉角在抗争这个动作不舒服。
如此清正的父兄教养带出来,如此谨严家规下长大的人,一身放浪样子成何体统。
祁聿静静阴鸷勾唇,弯脊垂颈凑近。
像要一把将陆斜推下万丈深渊他短暂扼口气,虚虚掀眸,手下又揪紧祁聿裤腿。
“老祖宗上了十七不选,我看你二十也是风韵犹存钩人得紧。下次我行错了事,将你灌了药送去,我觉得老祖宗能宽谅我一回。”
祁聿这番打量的目光全然当替老祖宗掌眼般,将人往‘一。丝。不。挂’来看。
眼底却又深晦了瞳色,眼下灼然收了收。
陆斜心底泯然,对此了无惧色、听而不闻,脑袋抵她掌心蹭来蹭去。
他的气息在指缝来回扫吐,挠得人心底痒。
祁聿烫的有些失了往日分寸,提力将人握紧,压眸一瞪。
陆斜两颊受力道桎梏,嗓子破开几声碎哼,饱含氤氲眸子虚焦、茫然扩散的瞳色又缓缓聚她脸上。
碎声祁聿听得心口犯憷。
他一成年男子怎么能发出这样软糯娇嗔的语调吓得一下要丢开手。
“干爹语气好烫、我脸上好痒,别这么对着我说话。”
他还闪躲着,似乎面上还痒。
陆斜两只手攀握她腕子,反倒将她手锁死。
眼神迷离混沌又目的清晰,直勾勾盯着她的腰,讨求道:“就叫我看一眼好不好。”
“你说我站起来就至死护我的只是看个颜色,无伤大雅的”
他悄然再探了把祁聿的脉象,祁聿体温依旧高于常人,还带着轻微疮疡症状。
掐眸昏昏地打量眼前祁聿这张清质又愠怒压寒的眉眼,他如何受伤了,怎么未曾听闻过,还让伤口感染、引起了轻微热症。
为什么他不请单放舟医治,若热症持续反复,控制不好便能一病不起要人性命的,祁聿为何如此儿戏自己性命!
当年也是,他眼睛稍微好些了,祁聿背上就没换过药,硬生生扛着伤。祁聿身子到底如何不能看?
心里一动手下便失了轻重,将人朝自己拽了把。
祁聿脚下颠半步,脚尖一下抵他膝头、将衣摆踩实。他猛地脊梁抽搐下,深深吐口气。
脑子昏昏沉沉,再掀眼朦胧看人,觉着半松发的祁聿过于夺人心魄,胸腔不住跟着他五官狠狠没节奏起伏阵心慌。
祁聿言语激怒。
冷哼,颇要弄死他的意味:“你与人打赌赌到我头上,还想扒了我裤子,原来这叫无伤大雅?那不然你先扒给我看看,你穿的又是什么颜色。”
本是厉声调侃,陆斜一只手直接就开始抽自己松垮腰上盘带的扣锁。
他仰颈迷迷瞪瞪轻语:“那我们互相看一眼,就算把柄,都不准到外人面前说。”
陆斜掐紧眉心,认认真真仰头说:“丢人”
他
眼下红的越发晶透,看的人不自觉想蹭蹭这漂亮颜色。
祁聿活了这么多年,也算头次以‘上位’视角这么看一个人如此轻浮地跪在脚旁。
陆斜跪都跪不稳,身形踉跄一次又一次。朝她借力才能固住身形,又如此卑微句句软语求着她
难怪,难怪刘栩爱这出,这确实很难不起杂念。
看陆斜一把抽掉盘带,腰封与衣襟瞬间松散框身上。
领口本就扯得开,如此就着衣裳垂坠直接一览无余,半身几乎。全。裸。呈在她眼下。
穿着衣裳觉得陆斜身形削直、轩然霞举,如此再看,韧劲的肌肤光滑贴骨,身形流畅又结实健壮,宽肩窄腰视觉冲击之强看得人有些发昏。
她一下能体会老祖宗喜好,这等腰肢掐手上摁身下把玩真是好一阵痛快。
但是她不喜这等色欲!
祁聿晦眸别开目,咬死牙摁住腰,抬腿朝他肩胛踹去。
“数十年来我手上捏人把柄都是要命的,这么无耻的还真是新鲜。”
“陆斜,连我也敢言语轻薄,你可真该死!”怒目切齿恶狠狠杀他一眼。
陆斜受力栽翻出去,衣裳十分不雅的脱落大半,外袍、里头搅在一处挂肩胛下,半张脊背瓷白刺目晃人眼。
发髻也有些松散,溜了几缕扫在脖子里,黑发衬着雪肤,加他迷离恍惚神色愕然,简直惊人。
陆斜四下茫然看看,似乎酒醒了些。
干咳声遮掩眼下不堪,速速将衣裳拉扯好,慌慌撑地朝她跪直,身形还因醉意颠倒摇个没完。
胃里酒水翻涌叫他难受,撑着地的手顶摁住胃,压压嗓子里的灼烧。
“我错了,干爹莫恼,我回去,我回去喝了那坛。明日,明日我来领罚”
他想爬起来,但撑不稳地,起下就跪回去,再起再跌
嵌了酒色的潮红积在他喉结处,带着他脸上红一道颓靡又触目惊心。
陆斜真绝色,一男人长成这样真让人乍舌。
祁聿瞥眼时辰,黑着脸看陆斜放浪形骸的淫。荡模样,死死咬牙:“不是我要去值宿,今日饶不了你!”
两步阔出门,瞧见院中想聚拢又不敢上前瞧热闹的人,环视一眼全都佝颈。
她压嗓沉声:“你们一个个是死的,放他进来冲撞我。”
一圈人跪下伏地。
“将陆随堂请去护城河醒酒,灌饱了再替他将酒水吐出来,剩下半条命拖去文书房。”
话喝完,不等人应‘是’,她挑步出了直房,朝文书房去。
陆斜长长吐口气,塌下肩,两手将脸搓把。
笑了声在掌心里。
祁聿这是怕刘栩回来弄死他,特意吩咐人照死里处置番来护他留他半条命,祁聿对他还是有心的。
然后陆斜被秉笔直房的人一路拖护城河边上,将他往水里摁,确实喝饱在濒死间被人一顿拳打脚踢,硬生生逼他将水尽数反呕出来。
他索是连挣扎也没有,就让人揍,越惨越好,不能辜负了祁聿这番维护之意。
等他半死不活被丢文书门前时,陆斜艰难眯条缝,瞧见祁聿还在院中看书,半响都未朝他瞥一厘
他伏地碎哼两嗓子痛苦。
祁聿清清淡淡吩咐:“挂廊下,曝晒三日。”
陆斜:
这事没多久就传去了趯台,掐算日子知道谁要回来,她若无其事继续处理每日事务。
等李卜山回宫,首先去看以下犯上的陆斜,眼见人在床上奄奄一息心下算是半宽。
老祖宗听闻陆斜这遭,在趯台气得迁怒旁人,生生将一人腿给打断。
李卜山瞥床上受了暑气昏迷不醒的陆斜。
这人早年虽与祁聿不清不楚暧昧不明,但这次回来确实悖逆了祁聿。
还活着估计是因陆斜乃老祖宗提的人,祁聿给老祖宗脸面,不好叫人彻底弄死。
祁聿惯对司礼监桌上诸位都明面客气,阴手都在下面,谁没被他坑害过。
陆斜这遭放肆,八成活不过多久了
人还没从陆斜房里离开,就一内侍慌张来报:“祁秉笔被华盖殿匠人以利刃胁迫,叫随堂去谈判。”
李卜山第一时间蹙眉,祁聿被人拿住?这太不可思议了。
他瞧着这名内侍冷晒:“找我?”
李卜山四下警惕番:“我刚回宫不过两刻,哪个贼子能晓得我会回宫,然后这么巧此刻劫持祁聿叫我去谈判。”
李卜山漠然看眼陆斜,心下盘算,冲着床上温煦地笑出声,再狠狠压嗓。
“这不会是你们父子二人给我备下的死路吧。”
“今日我若出个好歹,陆斜,你自己洗干净脖子将头捧给老祖宗,然后你们陆氏往上一十八辈,自有人将其挫骨扬灰抛于野地。”
脚下不得不朝华盖殿去,祁聿真在他眼皮底下出事,老祖宗自然也放不过他!
他一路心里拎不清这是番什么动作,祁聿瓮中捉鳖?
待一脚踏进华盖殿,遥遥就看见祁聿从袖中抽出刃翻手捅进那人脖子里,那人架祁聿颈侧的刃也狠狠划下去。
李卜山看得两眼一昏,心跳直接被掐断,朝身旁厉喝:“去找太医,快去!”
他瞧不清眼下路,却连着阔步朝丹墀台上去。
走近看祁聿跌坐地上,一手血红地捂着颈子。一道血痕顺进衣袖里,将亵衣染红一片,又一道血顺着指缝将他小臂再划道赤红。
李卜山两腿发软,紧紧提口气,“你还好吗。”
这不是他的局,是真有人挟持祁聿。
第48章 事故儿子给你复述一遍
李卜山一眼,随着祁聿巡殿的人、跟营建宫殿的匠人尽数跪下,丹墀台上、殿廊周围满是脊背。
“说!怎么回事!”
祁聿怎么就在华盖殿被人以刀抵颈要杀他,还有叫他来谈判什么。
看眼地上这位匠人衣裳,是在隶内府内官监的住坐服饰。
“此人上头管事的锁了,将薄籍一并送来。这是谁,怎敢当众胁杀司礼监秉笔!”
祁聿坐地上、左手捂着血流不止脖子,疲倦掀眸望眼李卜山。他一派急怕惊悚是真,还有些掌不住局势的狼狈。
她勉力嬉闹句,“也该我看你笑话了。”
轻轻一声,李卜山瞪向祁聿。
只见人脸色青白,额头冷汗密布,此刻祁聿肩胛都纤弱几分,狼狈万状却也一派从容。
当真是天砸他头顶,祁聿也无所顾惮。
祁聿袖口淤的色越来越重,职袍已然改换了另一道深色。
李卜山眉头拧紧杀他一嘴:“失血过多一命呜呼的会是我?到底谁看谁的。”
祁聿惯是不饶人,虽嫌他烦,李卜山终是担忧:“你与此人有仇?”
这话问的,司礼监谁与人无仇。
祁聿掀不动眼,朝地上的横尸看眼,声音低下去:“我仇家的多得去了,这人嘛应该没有,他就是想找管事的要点东西”
“不是去请陆斜了么,怎么是你?你几时回的?”
李卜山这才回想当时叫报的内侍喊得是随堂,不是李随堂
体内一阵舒然,“还好我回来了,你儿子快被你弄死了。这天曝晒悬挂,他来才是送你一程。”
祁聿不屑一顾翻白眼,对这句话中人物生死并不在意,甚至懒得听到。
李卜山心下愈发安定,这样老祖宗便不会发疯。
身上渐渐在这等烈日下发寒,她孱弱哽了下嗓要说话来着。然后掌心大把热血涌到袖子里,将话强塞回她脏腑里去。
总是想出点声,就轻轻‘嗯’了个腔。
当祁聿的血顺着手肘浸湿衣裳滴落到地面,李卜山先疯了。
赤红着眼朝身旁人就是一脚:“太医呢,去请,不来就锁了押来。”
祁聿真出事,今天在这里的人没一个跑得掉。
陆斜紧赶慢赶到
华盖殿,远远见祁聿一手鲜血淋漓地捂紧脖子,人踉踉跄跄身形摇摆,李卜山‘好心’一条膝撑住他后背。
他一时恨自己身子差劲,怎么就晒三日便晕了两天不醒。
方才是李卜山杀意愈盛将他惊了惊,醒神才听闻有人持刃胁了祁聿性命。
他一路也在奇,祁聿一柄薄刃将自己护得好好的,怎么有人能劫持得了他。
转念想祁聿也是个普通人,如何又胁不得
他速步朝丹墀台上去,才行到殿庭中央,突然一道旱天雷毫无预兆划开天穹,击上华盖殿未封的殿顶上。
劈里啪啦木料断裂声响彻整个殿庭,从殿顶簌簌朝下跌掉梁木、琉璃片,滚溅的丹墀台上四处都是。
一时间华盖殿地动山摇。
无数人尖叫嘶吼冲在摇摇欲坠华盖殿上、盘旋升空,整个殿宇都是惊慌失措的。
还好因为祁聿被掳胁,上头作工的人都到了地面,伤亡可见的减少。
李卜山一把拎起祁聿后颈衣裳就将人往丹墀台下拖。
祁聿一阵无语,用力抓紧自己还在冒血的颈侧,刺疼沁进皮肉也只让她浅浅挑眉。脚下随着李卜山动作颠簸几步,要摔不摔之际她又借着颈后力道朝前趔趄。
身旁人急急搀扶护着二位朝下走。
一顿手忙脚乱的狼狈。
只是一道雷,造成的影响也不太大,不过一盏茶时间整个宫殿便歇了动静。
待所有人稳住身形,只有逆向而来的陆斜一把扣住祁聿肩胛将人提住,再劈手斩开李卜山拖扯祁聿后领的手。
两道动作瞬间化开祁聿颈子的窒息。
“你是要杀了他吗!”
李卜山看眼祁聿,脸都微微青紫还有口气。
陆斜来了就好。
“你先照看他,我去查看殿宇情况。”他甩开两人就往殿台上去。
暑晴烈日旱雷响得奇诡,不是好征兆。
今年本就酷暑难耐,好几个省受了天灾,陛下上月已发了罪己诏,此刻旱天雷一降,怕是流言要起了。
这要立即上折子去趯台议事。
李卜山脚下生风,一手招人统领大局,肃声吩咐:“去钦天监请所有的大人,留京的工部侍郎、营建此宫的所有管事全速速叫来。”
他亲自令人搭梯,被人领着上殿顶去查看详情。
祁聿刚喘上气,右手颤颤巍巍抓住陆斜。
“拿司礼监的印去调支禁卫军将此地守住,东厂卫也备两支在外,今日这事不论张折子出来,华盖殿封着。”
话还没说完,祁聿身子就往后仰,浑身卸尽了力瘫软。
陆斜慌着一掌推住他后背,将人抵坐在地上。
垂眸,陆斜眼下全是血红。祁聿颈子、手上、胸前、还有袖子全是血。血流成这样还能保持清醒的调兵,祁聿真是神仙。
“你要死了知不知道!”
陆斜比祁聿自己还焦心眼下他的性命,看着这些血陆斜直觉头皮发麻。
盯死他捂住颈子的动作,不敢看不敢碰。
祁聿慢吐两口气,眼底略微浑浊:“我死也要先叫禁军来,快去。”
“你不能让我死不瞑目吧。”她头有点晕,想躺一躺。
说话的气都快没了,还念着尽职尽责,真是天下无二了。
陆斜心口骤得促停,眼底一红,嗓子里灌了不知多少热风尘土,将喉咙硬是迷得快出不了声。
哽涩好几口,才翻出腔:“好,事务比性命重,我懂!”
四年前祁聿就是这番死样子!
他赤着眼朝祁聿咬牙切齿低喝句:“那你最好活着!”
不能我调来兵你却不好了。
陆斜咬牙,起身就出了华盖殿门。
宫道上人都见他戾气冲天,多年生存本能缩着肩就想避,生怕怨气落自己头上受道冤枉。
陆斜一把抓住近手的人怒喝:“太医是死了不成,人禁得住他们这样耽搁!今日祁聿出事,值班的太医有一个算一个,我亲自去打断他们的腿。”
“带上东厂的锁,直接将太医全押来,有过我顶上,有刑我受。去!”
前些时日这位陆随堂才进司礼监门,上下赌成一片,宫里都说他温煦雅量,说话文秀、性子瞧着外若内坚好相与的紧。
对人也讲情谊,在文书房被祁秉笔曝晒三日,也没吐出一个赌桌上的人名来。
今日这一通气性,对他的评说怕是要再加上两句了。
这人吓得腿打软,陆斜松手那瞬他往下跌,陆斜一眼将人瞪杀半条命去。
他撑着宫墙带着人就分开两道,一道从东厂走太医院,一道直接去太医院。
等陆斜将兵马调来将华盖殿围起来,东厂护在外面宫道两旁,进殿看一处工匠休息偏室门前有人把守在外。
他理把袍子,扯个人先声问:“祁聿在何处。”
“秉笔在里头听议。”
陆斜脸垮下来,黢黑。
怎么不怕这个时候李卜山逼他去死,不是说他只要求饶就去了条‘命’么!
狠狠沉目,后槽牙不自觉就磨起来。
被人一刀划了脖子,还能在里面听议事,还跟个时刻想送他一程的人单独一块儿。
不得不说祁聿为陛下尽心的非常人了。
陆斜扼口浊气,倾吐个干净后,他换副松适模样入门。
李卜山坐最上头,下头一片官员全拢一堆东一句议西一句议,眼下论说的正乱。
祁聿独自在角落由着太医佝腰包扎左手,整个面色比方才好些,眼底没方才涣散得厉害,素白唇色依旧能瞧出他身子有损。
颈子已然一圈圈包扎好,就是他看着心底还是慌,怎么就被人在这处划了刀!
祁聿眼睛还不停朝人堆里瞟,恨不得扎进去细听。
陆斜几步绕开人直奔祁聿身边。
一道阴影拢来,她别开光扬颈。
太医觉得祁聿动个不停,沉下无奈:“公公刚止好血,还请不要妄动,一会儿再崩开不得了。”
祁聿刚想敷衍应一声,脑袋上就落一张手将她脑袋摁回原处。
谁这么作死!
目光受着桎梏上瞥,瞧见陆斜眼底浑黑一片。
陆斜腔调软硬交杂,音腔听得膈耳朵。
“太医说的话没听清?儿子给你复述一遍,刚止好血,不要妄动,一会儿再崩开。”
祁聿:
陆斜怎么出去一趟携了些杀性进来?她抬眼不可思议打量人。
陆斜垂口气舒眉,塌肩将自己缓缓放祁聿眼中。
慢悠悠同他宽言:“那边一会儿还是要理成文书报上来,我跟李随堂阅后无误,再由您亲自誊好封成折子送去趯台。”
“您有任何不详的直接将人调跟前儿问,现在凑什么热闹,几句废话比你命重?”
陆斜自顾自压着祁聿的头,郑重吩咐太医:“给他细瞧,开什么药、何时送来,能再快些么。”
语调延伸出去让这太医颈子一凉,陆斜意思分明:慢点祁聿会有危险,他们也会有去处。
“祁秉笔颈侧伤得并不重,就是左手半个掌心划开缝了八针,近期不能碰水。”
“祛暑的药已然服下了,一会儿便能顺上气。手上换药需勤些,不然暑气浸着了不易好。”
祁聿觉得这位太医对陆斜说话语调格外顺服。
这是知晓今日事大,不想徒增些旁的记恨?纵而少了一股打心眼里看阉人的鄙夷?她一时有些不适应。
陆斜听清后懵了神。
“他方才脸色青白是中了暑气?”
再看祁聿半身血,跟他左手包的跟粽子样,谨慎确认:“这血都是左手的伤,不是颈子?”
祁聿胸腔鼓震了下。
所以她一早就说看李卜山笑话,把人吓不轻。
陆斜也被吓着了。
“是。两处伤相对来说左手的更严重,恐会影响一段时日。”
“颈侧也伤了,但出血还好。”
陆斜横眉,话压得深沉,微微嵌戾:“出血就没个好,你怎么诊的?”
祁聿:?
有些陌生地看眼陆斜,“你再说遍。”
他语气不对。
陆斜扭头看人,“嗯?”
他清个嗓,对照祁聿示意的眼神温煦出声:“出血就没个好,你怎么诊的?”
“不对,你语气不对。”
方才那个一下就像个杀神,语质完全不一样。
仔细眼陆斜,人还是那个人,五官隽秀文气,但方才出嗓祁聿气哼声,冲陆斜一下便提了警惕。
“你在我面前玩什么千人千面,我是你能哄得?”
第49章 剖开衢州没人带你去寻欢,或孝敬过人……
祁聿乍起的警惕让陆斜一惊,他慢悠悠缓说:“我一时焦急干爹身子不好,什么千人千面,我不懂,我对您就一心。”
祁聿满眼嫌弃,眸底正剖白他的‘虚情假意’并视之草芥。
陆斜攒眉:“儿子这真心您视而不见?”
“有病。”
不过有所求罢了,“你想在我这里鼓捣什么直言便是,何必脸面都不要了。”
余光太医还在,祁聿都不想同他讲得太难听,生生将问候令尊教诲的话吞了,噎得自己好一阵难忍。
身上鸡皮疙瘩起得受不了,她右手挥开头上放肆的爪子,朝李卜山那边去。
太医开口想说注意手,声没出人已然飘出眼底。
陆斜伸手想将人扯回坐着,心烦祁聿不遵医嘱。
祁聿先一步躲腕绕开他动作,结果牵扯到左手刚包扎的伤,她冷嘶声,浅浅掠眼掌心步子都没停。
扫见祁聿右手出血,陆斜也不好再追。
祁聿就是这么个人,手上事务比天大。
见过忠心的奴婢,没见过他这么忠心的,莫非陛下救过他命?救过命也不至于这么不要命的图报吧。
祁聿并坐到堂上另一把椅子上。
李卜山不好出声打断下头官员说话,侧目,简单瞧着像是无甚大碍,支手让人给他端盏凉茶。
碗盖掀开加冰,陆斜都不用询问太医能不能用,阔步走过去。
祁聿刚将茶端起搁嘴边要抿,一只手从眼前晃过,盏子眼睁睁就从手上被抢走。
陆斜声音落她肩头:“正好儿子刚回来热,多谢。”
李卜山与她两人一道回头。
陆斜咕噜口茶,边用盏旁目光垂下,伸手示意他们往前看,下头大人再说话。
陆斜喝了自己的,亲手又给她倾盏温茶,温热盏壁致她心梗,压深眸色扭正头。
一场议事她窝在椅子里听,一直没作声。
至酉正(六点)钦天监才交了张卦文折子出来,另起一封补讲今日天降异象因由余果。
营建华盖殿管事将殿内外最近建造内容,今日雷击损坏程度、日后改工程也述出份文书,工部侍郎核了工程内容签字。
李卜山交给她过目,祁聿扫看内容,确认无误签字盖印。
“宫殿停修,禁军也不撤,等皇爷话下来。这两道折子现在着金吾卫指挥使连夜送去,明早你跟钦天监、营缮清吏司司长一道回趯台请问圣意。”
行这么快是因为这种先天兆头,在眼下大暑容易激起民意,朝廷要速速下旨防办几个受灾大省的民心。
但凡上月没有那道罪己诏,今日都不至行的慌忙。
李卜山看眼外头还未彻底黑的天,再撇看祁聿颈上包缠好的伤,取过封折:“不用明日,我今日就随指挥使去。”
他除了向皇爷交待宫中异象,还得向老祖宗说明祁聿今日胁杀无碍的消息,不能等老祖宗晓得干着急。
出门前李卜山指着陆斜,郑重异常道:“祁聿这几日要常来华盖殿,你调东厂的人将胁杀他一事,三日内拟个签送老祖宗手上,好叫老祖宗放心。”
“事办完了再赌!”
前面内容好应来着,最后一句让陆斜讪讪晦把神色。
“知道了。”
李卜山从哪里听来的疯言疯语,怎么将他定成了好赌之人,这样祁聿不会对他有什么误解吧。
李卜山风尘仆仆的来,十二时辰没待到就又风尘仆仆的去。
此间人皆随着李卜山离去而散场。
祁聿本想让陆斜先回去,明日再缉人审问,自己再巡次殿。
结果陆斜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他们近的祁聿觉得他呼吸全落在自己乌纱帽上,发髻上也满是。
明明不该造成触觉的气息,让她脊梁有些发麻。
脚下一步顿停,侧身掀目瞪人:“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被人胁迫,与那人熟不熟识的,就近问案?”
陆斜扪心自问,自己是如何在祁聿心中造就了副这么没心的错觉。
“你都说了明日审问,今日我便是散职状态。再说干爹又不是案犯,问案这等词用在您身上岂不显得我狼心狗肺。”
祁聿对他回宫动机依旧保持审慎,这份隔离当真不好受。
那时宽慰的来日方长,此刻不胜其苦。
其实他也很想问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就被人刀架颈侧了。他的谨慎不会都用在自己身上了吧。
目光就着沉下去的斜晖,金光铺半身在祁聿赤色职袍上,血迹覆了金光显得更刺目。颈子包扎的绷带跟缠他脖子上样,气息难顺。
乘陆斜怔愣不答,她往前两步。
“哦,原来不是狼心狗肺,那必然是烂心烂肺。”
祁聿往死里揶揄他的语气比刺还利,扎得人透体的疼。
陆斜应着点头:“嗯嗯,干爹说什么都是,我烂心烂肺不识好歹。”
陆斜跟着她没法巡殿,只好往华盖殿外头走。
出殿,她站在整个大殿前往里看,本快迎梁的殿宇此刻旱天雷一劈,又失了大半殿顶,残缺的金碧辉煌依旧富丽堂皇。
往后要重新算了日子才能再度动工,工期又不知往后延到何时去。
一旦延期,刘栩便又会从运输、伐木里克钱。这哪里是皇家殿宇,分明是刘栩的茄袋。
“封了。”
一声令下,禁卫军将殿门推合,挂锁。
陆斜从旁拐了声奇怪,“唐素去哪儿了,今日为何没陪着你。他尚宝监如今没大事可忙吧。”
宫里都没人了,他也不用分身掌管各类印信,时时核准各处用度。
“他休沐出宫了。”
那出宫的是好日子,唐素一走祁聿就遭害。
陆斜这么一想脑子陡然顿住,目光缓缓坠了眼祁聿颈子。
往日他都是傍晚不热了才四处办事,今日是如何大中午来华盖殿巡视的?
胁杀到他脖子上本就离奇,还能将唐素离宫,他午时办事给再集齐更匪夷所思了。
祁聿在做什么不成?
毕竟哪有人刚遭遇刺杀,还能如此淡然的如无其事。
祁聿往文书房悠哉游哉行去,斜晖落了宫墙顶,斜斜拉长的光尽数匀在瓦片上,明暗分明。
脚下清寒,只有身上夹着空气里的燥。
他几步追上,眼前半臂远的背影隽弱非常,又诡迷。
陆斜还慢半步紧跟,祁聿右手抬起顶顶眉角。
不痛快问他:“你如此跟着是想择一处僻静再胁杀我一回,从我口中套次‘求饶’,想向老祖宗问出当年之事?”
“没用的,我不会求饶。你真可以回去了。”
怪烦的,扰她计划。
不求饶只剩求死。
难怪他敢如此放心大胆背负此等绝境,还在宫中优游自适。
陆斜震得脏腑搅疼。
他自觉自己想的是错,祁聿通天本事不会这般束手就擒,他定有其它法子转圜。
急迫求知,他不受控握紧身前窄肩,语调怪异的尖锐:“是么,那若真胁迫你此刻性命,你当如何?”
她的刃捅那人脖子里了,现下手上干净,又携着伤。
陆斜一把气力是真大,直接将她肩胛扣紧旋握在掌心里,扯拽她如同捏了个鸡仔
看人完全不挣扎,陆斜心脏倏然僵住。
就怕自己想的成真。
祁聿徐徐扬颈,目光清冷无绪同他对视。
“所有知道我受老祖宗桎梏的人,唯独直接胁我性命这一招无用。当我真还不了手求不来生,
我可以不求。”
“早有人试过了。”
陆斜赫然将自己逼进她眼眶。
有人试过是什么意思?字面的直白意思?陆斜倏然浑身犯寒,唇舌下不禁磨了不少痛斥人的脏话。
“这张桌上任何人比你还想制住我,但他们不敢,因为我死了,他们只能携全家列祖列宗来陪我。大家都是求前程,何必因我将命搭进去。”
她耸肩,示意陆斜松手,“你亦如是。”
今日本就很累,不出意外此刻流言已然在京城里起了,明日起来还要将今日的事再捋一遍,东厂与锦衣卫要开始出人肃清流言。
此遭杀多少人就不好说。
流言只流于京城还好,若到了受暑热的灾区去,可就要闹大事了。
陆斜心绪实在翻天,指腹用力一提,绷紧嗓子:“所以我执意拿你性命,你死也不求饶?”
他眼下赤红,轩然倾覆的情绪又极力压死。
他要如此剖开祁聿,想瞧瞧这是个什么人,这么些年是如何活着的。
“当年你可是说不死便无大事,求一句不就‘无事’么。”
肩胛促疼,祁聿单凝了下眸。
嗓子滚涌下,心口瘆着寒:“你是不是只知道老祖宗喜爱小宦,不知他在榻上那些手段?”
“衢州没人带你去寻欢,或孝敬过人给你?至及冠了还对那些一无所知?”
她看陆斜都觉得不该,衢州那些是蠢货不知道孝敬?还是陆斜心理上也不行?
钱财权势尽握,还能不放肆点寻些快活?一个人完全不起色欲有些说不过去吧,这不是人本能么。
祁聿怎么就说到这里了,陆斜掌下一软,喉结瞬时就凝股色。
顺势挪开他的桎梏,她右手一巴掌扇过去,寒声掷地:“下次别胁迫我,看你只是逼问我就不追究你。”
她没搞明白陆斜到底要如何。
耳旁突然赫然一声‘啪’。
陆斜刚晃神就被打偏到一侧,脚下本能立的稳,可眼底还有祁聿,他脚下不知怎得自己就跌两步,狼狈一下才站稳。
当站住后才后知后觉自己做作,陆斜对自己一阵无语。
“你索性会赌去寻自己想要的答案,不如找那些老人问问老祖宗在榻上喜欢玩些什么花样。”
“上他那张榻,还不如早早自尽来得痛快。”
祁聿这回走得快,像是怕被他追上。
陆斜站原地怔愣,抬手蹭蹭自己脸,烧红的面颊卷着刺疼感官清晰在脑中。
祁聿这是第几回打他了,怎么每次都这么顺手他明明习了四年武,怎么就是躲不开祁聿的巴掌?有些邪门。
说起赌,他也算浪费了五日光景,脚下忙转个方向准备找人再开几盘。
第50章 什么你为什么总想自己会死!
“祁聿当初如何进司礼监的,几位哥哥可能点拨弟弟一二句?日后行在司礼监容我避个晦。”
一句话,整间热闹下注摇骰子的场景静谧至死、落针可闻。
所有人被施了定身术,脸上神情、手上动作皆停下。
陆斜钩着酒壶要给身旁人斟酒,希望有人能提点几句。
这人翻手将酒杯倒扣桌面,不敢喝这杯。
涩涩嗓艰难出声:“往日随堂只是问宫中上下,今日为何问祁秉笔旧日,他我们不敢乱言。”
屋内烛火下众人神色不明,染进目的颜色多闪躲心怯。
几人面面相觑,一起默契丢下手上骰盅,齐齐跪陆斜脚旁。
“奴婢几位诚谢随堂前几日之举,但祁秉笔往年之事您还是少问些。”
这人嘴下顿顿、满脸纠结,十分谨慎朝屋内环顾圈,声音压低。
“秉笔他早年不堪。您与他近身,若漏个半字一句的,奴婢们这跟害了您性命有何不同。您不如全然不知情,不知者无罪不是。”
话里字外都是为他着想,但更多的是自保。
不想日后从他们嘴里漏出一二,叫陆斜拿去胁逼祁聿。祁聿若哪日寻根找上他们,寿数也就尽于此了。
陆斜听得脑子浑涨,什么叫祁聿早年不堪?脑子窜出陈诉那夜的话——祁聿就是个爬老祖宗床起来的小畜生。
他与刘栩也曾有过榻上关系?
垂目到靴前眸子开始涣散,与他共赌之人有些看不清,眸子虚焦犯糊。
“秉笔只是长得漂亮罢了,宫里诸位大珰剥了皮,没一位是人。您对他也别只看脸就觉着好相与。”
用漂亮一词形容个阉人,这不是好话。
这算是此人今日说得最过火的一句话,惊怕地悻悻抬头四下瞧看,紧紧脖子。
从祁聿嘴里听过何至的死因,司礼监里确实很不是人。
他父亲哥哥嘴里那些贪官污吏也不遑多让,都是个顶个的畜牲。往日在家还嫉恶如仇,入宫后就针扎不上他,他已然无感。
放在以前司礼监这种畜牲他能激昂咒骂,甚至写文批斥,现如今他已然辩不清祁聿好坏。
因为自己什么也没做,走近人眼前已然是恶。
这人叩头伏罪,松着腔求陆斜见谅:“今日大家酒喝得多,就不耍了。随堂歇歇便回吧,我们去外头晾个酒,明日咱们还要上差。”
按着赌桌规矩将陆斜身份提清了,赌局就进行不下去了。
陆斜拱手算作多谢作陪,将茄袋银子尽数倒桌上:“今日扫大家兴了,改日小弟再来,必不张口这等糟心话。”
“今日是我不懂事。”
几人摸把桌上银子,这人倏然抬颈,起身附陆斜耳旁。
赤诚慢声:“宫里敢应您赌约的人也是秉笔叫来伺候您的,本该知无不言,可您这奴婢们实在不敢说。”
“若您实在想晓得秉笔过往,往更鼓房去寻十年前的老人,许是能明白。”
这人退开两步,躬身请送。
陆斜抬手摁了把心口,脏腑里跳得相当震手,莫名种愉悦升腾。
就说祁聿心里有他,看看,阖宫上下都受令配合他开赌局玩。
他曳眉一笑,顺手从桌上提壶酒,一边喝一边往文书房去。
果不其然,祁聿没睡。
又在院子里看不知哪里来的文书,桌面一摞一摞好似无穷无尽。
祁聿一身宽松素袍,不跨腰带闲适地曲腿嵌椅子里。头发松挽,几缕挑碎散在身后,流质出一股灼然,瓷素的肤色在月光下覆层清冷,实在好看。
他这张脸确实迷惑人,端这么看,祁聿与前朝谦谦君子别无二致,就一身衣裳的差别。
祁聿余光瞧见,沉嗓:“将人拦在门外。”
几位巡院内侍身子一动,陆斜就立定不动,顺势示意那几位也不要妄动。
略委屈:“我又如何了?怎么进也不让进,你对儿子好似误会很深。”
祁聿右手竖握文书,单靠拇指划页,眸子从他进院至此刻都未曾落半分神给他。
清冷声与他划开很远的疏离:“劝你不要再来发酒疯,我懒得收拾你。”
陆斜摇摇酒壶,里头酒水荡得流动,表明没喝尽。
“今日只是小酌,不曾与人对赌些混账。我来是有话想同你说,我们往后相处还须道明白。”
可算说出来了,一下就觉痛快了。
祁聿文书‘啪’拍桌上,冷。射。陆斜一眼:“慎言!我与你什么相处,道明白什么。”
陆斜的话怎么听着格外暧昧,像是两人有什么纠缠似的。
出去长四年,回来还是当年个蠢东西,她请的夫子一字一句是教给了狗不成。
“干爹如此冷情。”
陆斜声音脆碎,祁聿右手忙
顶额角,轻微刺疼叫自己在他鬼话里醒神,别妄动气性。
肯定是他醉了,他上次醉也犯病行得尽是荒唐。
“说了多次,你我已缴帖别再这样喊我,四年该你喊、你没大没小都不遵,日日你啊我的。”
祁聿直白掷话,不想同人兜绕圈子:“如今你到底想在我这里求什么?我手上事多,实在懒得揣度你。”
陆斜不知道怎么了,有些癫得迷笑番。
祁聿蹙起眉‘嘶’口气,磨牙咬把恨,陆斜这模样十分欠揍。
若是旁人,她能直接置个错把人拖诏狱关上几日,自己办完事后再将人放出来。
面上赔礼道歉舒缓一下也就罢,反正无人敢将她如何。
偏偏是陆斜,他耽搁不起时日。皇爷回宫,陆斜要上手事务,这段时间跟不上日后定吃苦头。
这道孽缘真是妨碍人。
当年一张帖真是给自己接了个‘儿子’,养的实在焦心。
祁聿此刻怨恨当初为什么那时回宫,但凡换个时辰、换条路都没如今这档破担忧。
他打量祁聿烦躁眼色跟受令的内侍,慢慢缓步往桌另端凑。
见祁聿一再容忍没直接下令将他赶走,陆斜死皮赖脸直接坐下,招手让人给自己上盏茶,反客为主的从容自然。
“你不用揣度我,你问我答,我对干爹开诚布公、一丝不瞒。”
他一腔肺腑,肉眼可见祁聿面起疑色,防备到已然将柄看不见的刃抵他颈侧,转息就能索他性命。
陆斜叹然,对待黠慧之人,极致的真诚就是最深的陷阱真是一片冰心在玉壶,却遭冷遇无人顾。
他有些无奈:“好吧,我有所图,我想知晓当年真相,有你阻我上头我该是一无所获。”
一说有所图,祁聿防备心渐渐松缓,开始度量他话下真假,这真是更让人难过。
祁聿少了防备心,他才能再同人近些,陆斜这般想又能接受一二。
酒壶搁桌面上,内侍端盏冷茶至他手旁。
陆斜手背轻轻挥开,懒懒趴双臂上,下颚埋衣裳里。
闷闷的音从衣褶里冒出:“你说你暂时杀不了那人,想必我知情也难复仇。不如你我联手,我作你的刃,从此乖乖听你的话,你助我杀了那人。”
“如何?”
这诚然说得过去。
祁聿重新摸起文书:“尚可。”
她细想想,眼神从文书边沿射陆斜‘天真无邪’的面上。
“你不在司礼监添乱,我一样能助你杀了那人。只消将祁聿的尸骨带出宫,什么我都能提前应你。”
陆斜此刻酒精有些上头,微微醺晕。
他斩钉截铁摇头:“我不想带你尸骨出宫,我想你活着。”
陆斜费解,迷瞪着人:“你就不能想如若有朝一日不用办这些脏事,不用看大量文书监测朝堂廷内变动保命,适时该如何活?你为什么总想自己会死。”
这话他一直想说。
如今说出口,却见祁聿眼下闪躲晦暗,像是有认真想过却无能为力。
陆斜晃晃脑袋,祁聿这般人物定然能置死地后生,不会是力有未逮。
这该多奢侈,她没这份命。
她的路一眼见底,旁人不晓,自己是知晓的。
她没命出宫的。
祁聿敛眸,声音很轻很轻,轻到已然破碎不堪:“你有这种机会,你为什么回来。”
她曾经唯一寄予半丝希望,将自己与他一同背负在陆斜身上出宫,偏陆斜神经一样回来。
不讲这还好,讲到这里她不由恨把陆斜。
心底钻骨的涩疼。
才起恨心,剐杀陆斜一眼时,他已经趴桌面睡着了。
司礼监还没人敢这样睡她眼皮子下,真是个憨大胆。
她从椅背抽出自己职袍递出去:“给他披上。”
一想现在天热,收手之际袍子已被人捏走
顺着内侍走去的身影跟着再看眼陆斜,他大半张脸都揉衣褶中,莹月下的睡容乖得舒静。
文隽微渺的书卷气是刻陆斜五官气度里的,很舒服、很好看。不同一般阉人那种携瞒阴鸷之色,他就干干净净的。
没沾过血就是不一样,或者说有家教下长大的就是不一样。
但——这人怎么长不大似的。
内侍将衣裳刚搭他肩头,陆斜翻手就将人腕子拿住。迷离睁眼却无焦,气息不稳虚声问。
“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话问得正经,动作也行的干脆,看来上次遭劫心里有阴影了。
祁聿遥声,“给你盖件衣裳,或我着人扶你回去。”
陆斜循祁聿声转脑袋,脸上几道衣褶压出的浅痕。
“干爹的衣裳?在哪里”
他失焦的眸子四处找,看到身旁一抹赤色,伸手将内侍手上职袍卷走,搅一把缠臂膀上,脑袋一砸就埋进她衣裳里。
嗅到血气,陆斜猛地抬头,从根本虚焦看不清人的瞳孔里努力找寻祁聿身影。
“唐素为何还没回来,你有伤,谁伺候你洗漱,不然我来”
脊梁一震刚撑起半臂,人又跌回椅子里,醉晕进她衣裳里。
祁聿看的直拧眉,陆斜酒量不行,酒品想起五日前,直接批语,也不行。
他酒量酒品都不行。
从这里回护城河直房太远,她着人抬张木榻来,等她回后头宿间休息,就叫人将陆斜扔榻上。
陆斜在他衣裳里失了魂般浅浅牵唇。
干爹还给他备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