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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花之争 上曲 16023 字 16天前

“奴婢不能去。”

知道祁聿话是铁律了,他无奈退一步:“那你喊个人去。”

“一会儿有人过奴婢喊,现在无人。”

陆斜额角酸疼,微微气性上头才拧住眉。

就听见腿边双膝触地跪下的声儿:“您罚奴婢,奴婢也不能走开。”

他叹口气,“附近哪儿有人,你带我去寻。”

“是。”

这是真贴身照顾,那夜里岂不还要与他同房盯着?祁聿下的命令是要一笔一划遵守么。

自这时,陆斜不想再放任祁聿睡下不醒的状态持续。

等药送来,他直接端着药冲进门,站屋中对着床一直喊‘起来喝药’,直到将人喊醒为止。

唐素送完等着老祖宗交代,回来路上听到这件事只觉脖子凉飕飕的。

听说秉笔就连吃饭也被陆斜从头至尾盯着,陆斜个‘瞎子’能盯什么!

他震惊半响硬是出不了声。

这是真不怕死,阖宫上下敢这样的唯陆斜一人了。

然后唐素脚下抡出火星子,一路狂奔就为回去看眼这个奇观。

可惜桌面收了,陆斜被罚跪一夜

次日祁聿穿上秉笔赤红职袍,佩玉的时候不断对镜自赏,还是新衣裳好看。

时隔数日再跨进经厂大门,祁聿腰板瞬间都挺直起来。

恰巧进门遇见头位便是李卜山,她牵唇轻轻一咳。

李卜山听清当即收了步子,佝着肩朝她深深鞠了个礼。

她挑眉看着身前佝偻下的脊梁、与晨烛给人虚的影。

“可惜,大我十九不还是跪我,可见年纪没什么用。”

这话无人能在祁聿面前驳,因为确实是真。

宫里比他年轻的进不来这道门,能安然进来的起码二十五岁起步,甚至有人终身也没进了这间门。

而祁聿却才十九。

对此李卜山心服,哼笑着应‘是’:“那祁秉笔可要我伺候您进去?”

温言下心必怀奸诡。

“呸。”

祁聿曳眉啐他口,提步便朝膳厅去,懒得同这人周旋。

李卜山掌家一步上前晚了没挡住,李卜山抬手将人生摁到身后,在祁聿斗狠的目光里他狞笑声。

肩胛提直,下颚微仰:“他不敢真如何我,别大惊小怪。这点定力都没有,今日你回去不用来了。”

祁聿闻声肩胛耸耸,嗤笑声音在如此宁静中分外刺耳。

她进门就见陈诉已然上座,手上拨着文书在灯下提前阅览。

温黄色余光下的赤红让陈诉从文书里掀眸,阴阳怪气哼嗤:“啧,一向卡时辰上职的你竟也来这么早。”

祁聿掀了袍子与他对坐,司礼监除去刘栩最高的位置。

“可不,在其位谋其职,我于昨日判然不同嘛。”

她‘不经意’抖了把袖子。

祁聿一身鲜亮再次撞进陈诉眼底,他只觉无语。

秉笔职袍,看见了,不必秀。

祁聿莞尔:“往日我个随堂若日日追着秉笔事务,岂不剐杀你们的脸。这等眼色我还是有的。”

她刚坐下,唐素就端盏灯来,笔墨纸砚铺陈好。

陈诉眉角朝下微压。

祁聿在说往日他不是不能做秉笔是事务,是给他们脸不逾越罢了。这等猖狂!非是他了。

指尖力度促使文书重新站立,懒得同祁聿作口舌争较。

晨起大家都忙,一句寒暄即可。

她也没什么闲话可聊,直问:“抽签剩哪个部给我,我掌听记还是坐记?”

祁聿难得软了一嗓子,陈诉再次掀眸:“老祖宗等你组织抽签呢。”

眼下司礼监众位还在上月行签内处理事务。

“哦。”她也不是没组织过,过程简单的。

祁聿招手,唐素也搁下几张昨日从司礼监带回去的文书。

祁聿十分随意的巴结道:“陈秉笔可有想去的去处?我给你作个弊。”

陈诉眼都懒得抬,“”

“大可不必。”

祁聿摸上文书后话也也戛然而止,阖屋除了纸张研墨声,人气息都弱了。

每月第一日司礼监几百个厂役围庭院中抽签,各自领本月任务,分别出发监视各级官员。

监视内府诸处、会审大案和北镇抚司所审讯重犯的叫‘听记’,到其它官府和各个城门搜访的‘坐记’。

京城内某官做了某事、某城门发生某类奸事,胥吏一条条记录下来,诉给坐记,坐记再报给司礼监,司礼监笼列好汇给皇爷听。

为防上下串通,故而每月抽签行分。这便是陛下深宫内,却掌所有人、所有事、所有物的因由。

京外依旧有人监察百官,反正监察不到位,一条线全斩了就是。

陆斜跪到半夜就被内侍拖回床上,此刻床畔轻声吵醒,他浑身都倦得厉害。

“陆内侍,内书堂再有四刻要开课了,您该起身了。”

他惯性朝窗外看时辰,结果睁眼瞎鬼影都看不见一个。

这么些时日还没适应,又讪讪低下脖子问:“什么时辰了。”

“卯初(五点)。”

陆斜听得眉头当即绞一起,嘴角抽抽。

这个时辰他两位哥哥往日在家都没起床念书,更遑论他。他都是在爹爹上朝后偷懒睡到自然醒,从未被人这个时辰扯起来听过学。倒是新鲜体验了!

陆斜丧一脸拧着肩不是很想动。

“奴婢水都打好了,秉笔还给您身新衣裳穿去内书堂。”

一听祁聿,他一翻手揪住这内侍袖子。

急急道:“太医院一日最早几时煎好?他起没起身,服没服药。”

忙要下床去找祁聿,盯着人用药用饭。

热症都反复一旬没好,他身子他是不顾的!

这内侍忙按住人:“秉笔寅正(四点)便去了经厂,听唐少监说秉笔漏了许多事务,这段时间必然是忙的。”

“您还是操心自己,万一秉笔考校起来,内书堂目前进度您应付得过来么。”

陆斜一听考校,脑袋骤然胀疼。

祁聿分明说去打发时间!为什么还有考校一说?

“再说今日是祁秉笔受印、司礼监万人请拜的日子,陛下可能还会赐服。可是没时间顾着您了,您还

是去内书堂好好听课。”

这内侍完全受祁聿命令,将他稳妥安置进内书堂。

满屋十岁小宦就他格格不入,独坐在最后一排连书册也没有,大学士今日进门瞧见后面的他都愣了半响。

第28章 上学便是残身,所到之处也可踏天碎地……

祁聿在司礼监忙到午正,饭菜正要上桌,她摆手请退。

她睨眼屋内人,乘着老祖宗还没来:“饭就不用了,我儿子头日下学我去看看。”

几步阔出门。

陈诉歪头看出去,那道鲜亮背影已然飘出经厂大门。

他费解:“那位陆斜到底是何方神圣,把祁聿迷成这副样子。”

这话将几位随堂一道牵引起目光,确实,不止陈诉好奇,都好奇。

李卜山给老祖宗座位拂尘。

“一时新鲜吧,祁聿自来独身,难得有人伴身旁。有个小玩意盯着他身子也行。”

卡在时辰赶到,诸监掌事都来接下学小内侍,所有人一见她,内书堂哗啦啦跪一片。

异口同声:“祁秉笔。”

环扫不见陆斜,不等她出声,一道窗子从内推开。

昨日安排在陆斜身旁的内侍战战兢兢指向堂内。

陆斜在最后一排正中位置趴桌面上睡得正好,右手衣袖折挡在眼睛上,垂堕腕子搭在白皙后颈处。

以鼻下的半张脸此刻因窗光铺扫,松脂玉洁,荧出的光柔絮,好精致的下颌线条,微抿的唇嫩红饱满。

伏桌面上溜滑的脊线也玲珑有致,一把腰带生削出劲薄身段。

陆斜实在绝色。

祁聿眼下色加深,挥手让人起身,径直朝书堂走去。

一进门,随侍陆斜的小宦跟来要跪,祁聿眼皮子都没落,只问:“睡了多久。”

“”

“陆内侍就没醒过。”

祁聿猛地脊梁浑震,合着来内书堂睡了一上午?

掐算今日是闫大学士,他为人素来谨饬周正,她指着陆斜这憨样:“闫大学士没打他?闫肃清戒尺今日是折了么!”

祁聿凌厉口吻将人颈子压弯,内侍伏地:“说今日睁只眼闭只眼,下次罚站。”

祁聿气笑了,胸腔狠狠震鸣声。

走近一把将人衣领提拽把。

陆斜混沌跟着力道缓缓支起身子,眼皮子惺忪还未掀,一巴掌从天而降‘啪’他脸上,将人从桌面翻至地上。

“想我当年进都进不来,日日干完活计,与这处洒扫长侍帮求着做事才能窗外听几句,送你来你倒是过的滋润。”

“不若我明日在讲桌旁支张床让你睡!睡桌子多辛苦,我不得心疼你!”

陆斜朦胧瞥见一段红袍,缓目上掀,胸间於堵口气。

缓缓解释:“学士就‘君子不器’反复颂讲我才睡着的。”

今日讲师对着堂内所有阉人灌提君子概念,认为他们日后都能成人、成君子,故而应为通才、筑博学多能之身。

便是阉人,日后也要担负起治国安邦平天下的重任。

对内可以处理各种政务;对外能够应对四方,要不辱君命。

所以他们应当博学多识,具有多方面才干,不只局限于某个方面,因此,才可以通观全局、领导全局,成为合格的领导者。

陆斜承认,今日坐在内书堂的小宦们,他朝定会掌管宫内各处,‘学’着挺有用。

这位学士一顿洗脑也十分有用,叫些脑子不清醒的小宦听得激昂,灌输阉人与宫外君子无不同。

可他在祁聿身边看见的不是这些

陆斜仰头,字字清晰地问:“我不懂我学着做什么。”

他已是残身不可能再是‘君子’,若日后满嘴行君子之道,只会让人觉得他是阉人披书生皮的笑话罢了。

此间阶级下,他一个无品阉人扔出宫,比之乞丐不如。

甚至他也不明白阉人学‘君风’做什么,祁聿这么本事,走到人前也是奴婢。

见官人家怕他是因祁聿身上背负着陛下的眼睛,若没这道利害,祁聿照样行属末等弓背哈腰服侍人,不见得活得好。

他纵是笔下乾坤扭人生死前程,世人也首当辱骂他不是人、是猪狗不如的残身,等视奸佞。

看似风光无限,背地多少咒嘴多难听他不信祁聿不知情,只是装作不知情、硬撑无所谓而已。

若阉人学‘君子’有用,是不是要先应验在祁聿身上,才有微末可信度?

他们就是一介廷奴,就连祁聿都是一张文书比性命大的奴婢。祁聿万般才学入腹,求生尚如此艰辛,这些学着到底能做什么。

今日越听越觉得荒谬,不如睡觉。

陆斜就着这时煦和的光,突然看清了许久不见祁聿的面容。

他削鬓正冠,一张清素的脸轩然霞举,厉眉正凶神恶煞瞪着他。赤红团衫职袍将人衬得极其出尘,说祁聿风流倜傥、淑质英才毫不为过。

这等身姿为阉人,老天是真瞎了眼。

明明就是前朝科官的身,怎么入了内廷。

如果,如果祁聿不曾入宫,他今日的秉笔职袍当是状元鲜红褂袍才对。

“不懂?”

祁聿刚一弯身,脊梁后的痂便扯住神经,疼痛冲脑。

她晦目收了手,冲门前内侍冷喝:“给我将他拖出来!”

这内侍听祁聿的话相当过分,不等人凑近,陆斜先表明:“我自己能走,能走,你就搭个方向即可”

这人看眼祁聿出门的身影,一把揪住陆斜领口:“秉笔让奴婢‘拖’,得罪了。”

陆斜被扯倒,真开始‘拖’一旦他有站起的趋势,这内侍就猛灌力将人再次拽到。

他一会儿要求祁聿再对这位内侍下令时,能不能注意一二措辞?

祁聿瞧着都出了内书堂的小宦照她的令折返。

余光便是陆斜被人拎在手上生拽出门,过门槛时陆斜身子还大幅度‘哐当’跌出来,看着腰都撞得不轻

陆斜被扔她脚旁时,祁聿人都缄默了。眉角蹙紧,这人是个死脑筋啊。

再看陆斜脸上寡青颜色,登时觉得这样也不错。

她撩袍蹲下,将陆斜脸朝前拨正。

钩手示意让回头的小宦们排队。

一院子十岁小宦有些不尽她意思,纷纷回头找自己掌事,掌事领着人到祁聿面前。

“孩子尚小,不懂督主意思。”

祁聿点头表示明白:“我就随意问两句,你们且站旁边就是。”

掌事们互看几眼,将自己监内的孩子拢队排好。

第一个小娃娃频频回头找自己掌事,有些要哭的样子,祁聿瞧着不恼,极有耐心。

就沉声轻轻问:“你怎么进宫的,哪个监的,日后可有想去的地处?最想作个什么官职?”

陆斜浑身一震,猛地明白祁聿用意。

祁聿扣住他下颚。

晓得他看不太清,但也要‘睁眼瞧瞧’!

这小宦瑟瑟不敢答,祁聿等得也是耐心:“告诉我,你日后想如何。”

许是她声音松适,这小宦憋到眼眶发红,颤抖说:“我爹五两卖进来的,在私设监,日后想想,”他再次回头,“我想做我们掌事那种官职,也带人来内书堂上学,我喜欢读书。”

陆斜胸间闷口气。

祁聿点头,让人下去。

同样的话再问。

“我也是被爹卖给位公公,在都知监,我想,”怯生生看眼祁聿,“我想日后进尚宝监,掌阖宫宝玺、敕符、诸位大将军的印信!”

“家中徭役太重、弟妹太多,我想帮爹娘减轻负重,自己求的城里公公。现在在印

绶监,我想,“怯生生看眼祁聿,“我想日后进司礼监,作什么都好。”

这个年纪一半是被父母卖进来的,一半是当地冲净军强行从百姓里遴选进来的,些许是为家分忧主动进宫。

因由虽各异,但这些小宦无论在哪个监,但他们都有日后想去的去处。

见陆斜眼眶晕红,脊梁僵硬浑身瑟抖,祁聿也不想继续杀人心,挥手让人散了。

蹲太久腿酸,她坐台阶陆斜身旁,伸展地拉了下身子。

陆斜若在贫苦人家、十岁不懂世事的年纪用刑,宫里有学上有饭吃自然满足,人一旦活得轻微满足便会有盼头。

且内书堂有些师资比外头国子监还厉害,翰林称此为‘清要之地’。

她悄悄朝后,不动声色瞥眼陆斜脊背,扼口气在嗓子深处。

陆斜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小少爷,所有未来尽碎。

他能不阴暗扭曲别扭、不心怀仇恨怨苦,如此简单心性活到现在其实比很多人要强,这就要非人的意志了。

还是父亲兄长基础打得好。

“你说你想活,总要活得有个方向吧。”

“你是不懂以阉人之身读书无用、还是不懂以阉人之身学‘君子不器’无用?”

陆斜被他口中轻而易举的‘阉人’字眼击得有些神魂不振。

祁聿真好像对自己残身一点旁的别样情绪也没有。

她看着陆斜神色跳动。

“若是前者,你也瞧见了,读书才能支撑人走得更远。他们日后想去的地处从此刻便开始筑基,一日偷懒便离自己目标晚一日,一日不勤终身为下等。”

“内书堂一开,司礼监往后要职近乎大半会从此地出。不认字、不识礼教的人什么也做不成,无论宫内宫外、无论全乎人还是阉人。”

“别看他们十岁,宫内凡是没有品级宫女内侍,无论年长多少岁也要鞠礼让路,你可知?这是规矩。冲撞了他们是能挨罚的,这些乃日后廷内‘栋梁’!皇爷的眼睛、嘴巴、臂膀。”

陆斜觉得祁聿在点他。

事实祁聿也就是在点他。

“今日给你上课的闫肃清大学士,国子监请他一堂课都难于上青天,你还在他课上睡觉。若国子监学子知晓,斥死你。”

“你可知他手下门生都有谁么!南监上任赵司业,翰林院张编修、刑部席给事中京中大大小小七八亲传、上门那种闲散数十门生也个个了得。”

“便是你父亲在世,依托太子殿下身份都请不去给你授一堂课。你如今还猖狂的在他课上睡觉,你了不起。你约莫不知这个行径要气死京中多少人。”

“千金难求他私下半句提点的陆小少爷!”

陆斜茫茫睁眼,心口哽着的话说不出口。

一时好似又明白了些祁聿心意,羞愧地抱头。

祁聿不想一直戳陆斜羞耻心,到这里就可以了。

温吞声:“如果你是觉得后者,不知阉人学‘君子不器’用处在哪儿,倒是能简单辩一辩。”

“‘君子’不是作为只有一种功用的器具而存在,是要不拘泥于人与事,要有容纳百川的大胸襟、大气度。善于发现他人之善而加以吸取借鉴,善于反省自己而能加以变通,这才是孔子的‘不器’思想。”

“器具终究有所局限,不能通达,一个人如果像只器具,就会心胸褊狭行动局促,难以通达天下。所以君子求学,不以一器为自己画地为牢,而是要博学多闻,具备浩然的大丈夫胸襟。”

“你学的是为人,阉人也是人。”

“改日我带你去见见司礼监其它秉笔跟随堂你便明白了。都是阉人,却个个本领非凡。随意一位若是全人,皆可入朝为皇爷臂膀,掌一方天地。”

“陆斜,你也该醒醒了。睁眼瞧瞧头上的天、脚下的地,便是残身,所到之处也可踏天碎地。”

祁聿拉住陆斜衣袖,扯着人起身:“走吧,干爹特意来接你下学的,我们回去了。”

第29章 议室我有了陆斜之后发现行起事来更方……

祁聿第一次走进司礼监二层秉笔之上的议室,进门多是好奇。

这里是老祖宗跟秉笔特殊议事之处,楼下连上七道锁。就连李卜山也只能上来伺候茶水,一个字都没身份听。

她虽沉稳地打量,终究是向往时间长,不免此刻心中诸多激荡。

满屋子降香黄檀打的家具。

一张刘栩闲时小憩靠墙的罗汉床,便价值京城十五六亩宅子带院的价格,可见此间议室造价斐然。

富人脚下泥掉地上,捡起洗洗都能洗出金来便是出自这种吧。

她蓦然晦目。

陈诉瞧他新鲜模样,不禁垂眸跟着他视线打量几处,唇边提着轻蔑,觉着祁聿没世面。

这是定如今大半副天下的高位,等闲不得上。

刘栩安坐进黄花梨螭龙寿字宝座,陈诉本能过去要给老祖宗安置软枕。

刘栩气息顿出,陈诉收手站开一旁。

祁聿明白,阔两步走近,将罗织作的淡黄软枕顶着刘栩的腰。

罗质地轻薄,丝缕纤细,经丝互相绞缠后呈椒孔的丝织物,乃皇家祭祀、换季常用品。

刘栩用皇家专用物什垫腰,这把骨头可真值钱。

刘栩满足长长吐口气,翻手要拨住祁聿腕子。

她不动声色抽身坐开到一旁,没叫人沾染分毫。

提腔:“这次我一千多张帖明帐共收一百七十五万九千九百两,还有二十封无人知晓的私帖,私收了二百万两,不过有些要晚些进京。”

一整年朝廷财政收入约在二百至四百万两间。

祁聿短短半个月内便将本年征收数额拢入手上,可见他声名在官员心中如何。往日不受,原来是为了今遭抬高身价。

真让大把京官一口气吐个了‘干净’。这笔数目着实让陈诉惊愕了把。

“近四百万是捐进皇爷的内帑中”

她漫不经心靠椅背里,在刘栩与陈诉两人间巡视几眼。

淡然哼笑道:“还是用这笔银子填了工部要冒出的司礼监贪污皇木帐里?恰巧我能平一平。”

刚进秉笔之职,她敲了数千京官的银子为自己铺路。

这笔银子要么在皇爷心里买个乖,要么给司礼监填个烦忧,或是两边各添点。

总之不能光人进来吧。

刘栩瞧她眼神一下明暗交错不知意。

陈诉闻此倒扼口气,虚目掐紧祁聿的脸,颈侧青筋骤然显露。

“你从何处知道内帑的!边呈月便是自戕也不会告诉你。”

他猛地看向老祖宗,心下惊震。

难道是老祖宗行偏私心用这拿了边呈月,迫人自绝?怪道他会‘畏罪自尽’。

为了将祁聿抬进来真是费功夫!此间心头不平衡浇下,陈诉满身淋漓。

刘栩晓得陈诉目光下想些什么。

沉声:“不用看咱家,咱家也好奇祁聿是从何处知道的内帑。”

他看向祁聿,眸色尖锐锋锐,试图生剖开想瞧清他内里。

“那日你没同咱家讲清楚,今日讲说讲说?”

刘栩一提那日,祁聿当即觉得脊背一片烧疼,肩胛一下就绷住,失手抓了把椅子。

陈诉听到这话人才惶然阵清醒。

是了,整个司礼监里老祖宗才是最想祁聿‘死’的人,怎么会出手助他。

若不是廷内共守的规矩下,怕是老祖宗还想出手帮边呈月一把,直接了当地逼死祁聿。

陈诉凝神一同与老祖宗瞧向祁聿。

他年纪轻,常年行迹恣意,此刻坐也没个坐相,更显轻狂。

祁聿在桌面支棱胳膊托腮,满脸寡淡素冷:“你们行事不小心叫我瞧出端倪,作什么质问我。”

她恬不为意掀眼,“多亏我受了刑在诏狱里同那些人吃住一起,随意套问出来的。”

“不是手拿此事,我也上不得这道楼,坐不住这张椅。”

看着祁聿志骄意满拍拍掌下扶手,颇为得意。

祁聿澄澈眸底搅了无数道深不见底邃暗,陈诉拨不开他清质迷障下更深的东西,无奈作罢。打心底认了祁聿见微知著、洞见症结。

但祁聿的随意套问必然不随意,他自来快准狠直指要害,且心狠手辣。

陈诉瞥眼老祖宗,老祖宗岿

然神色恬淡无为,自然也当认了祁聿这话。

司礼监门内都是聪明人,搞出来的手段算得上‘光明磊落’。

知晓内帑的除去皇爷、老祖宗,便是他跟边呈月,这等要死的把柄谁漏谁横死。

边呈月是不可能自交条性命给祁聿吧,他那么重自己家人,不晓得因此祸连也死身后人么。

眼下祁聿已然坐自己对面,便没什么不能谈的,他知道了内帑更好与他日后配合事务,也省心。

陈诉由心给祁聿鼓两下掌,“厉害。”

指尖击掌沉声分外好听。

祁聿听得提眉,对此全然收下。

就喜欢陈诉这样从不避忌的欣赏人,僚友死敌一视同仁,从不吝啬褒奖。

她松嗓:“尚可。”

陈诉见他坦然自傲,轻瞥眼老祖宗。

“你所说工部查出司礼监以皇木贪墨国库资产,何时发现的。”

那帐可做的极为隐蔽,都四年了,怎么会突然有人寻出来,且司礼监无任何风声。

这话长,祁聿将细枝末节谈讲开,刘栩跟陈诉当即发现他们贪墨皇木中银两这事可能要瞒不住了。

外头清流想他们死干净想了许久,这回必是要借言官的口搭上三司一起朝皇爷请审。

司礼监动荡不打紧,丢了皇爷半分心软才可怕。

她提出自然她解决,不疾不徐道。

“我去办,对帐数额是有些难平,但也不是完全不能。”

不待刘栩出声,祁聿阴冷着腔:“边呈月留下的烂摊子我们司礼监认便可以了,银子我出些,实在平不上的,让工部、户部去地下找边呈月对账吧。”

“皇爷面前司礼监最多受些责难,我顶了他的缺,他的罪过我受着就是了。”

陈诉听祁聿这样说,一下觉得边呈月死得真是时候。

不然放到案子剖出来再死,司礼监便坐实贪吃国家皇木银两,上到官员下到黎民百姓都是要闹阵,届时边呈月还死得名不正言不顺了。

陡然陈诉剥离此刻,飘然从顶高朝下俯视,一下让他皱眉。

这一整出不会都是祁聿挖出来的大全套吧?

工部皇木的帐剖出苗头为基,衔内帑,他下‘战帖’逼死边呈月进门,广受银钱,再用这笔钱填了司礼监烦忧,塞些内帑哄了皇爷开心。

这么串起来,正是环环相扣一点差池都没啊。

若真是这样,这道局祁聿布了几个月?还是几年?

边呈月死得不冤,活被人下套这么久没发现,蠢得不能再蠢。

陈诉心下蹙了阵心慌,如若祁聿一早对他悄然下局,他也未必能全然脱身从六部中下这样精细的局,非周密谨慎而行不得的。

祁聿简直可怕。

陈诉能想出来,老祖宗自然也是,两人看祁聿神色邃密却归于无奈。

人已经进了门,日后就是要一道共事的。再则祁聿秉笔也就到了头,司礼监掌印他是坐不上的,除非宫门易主。

他们有种被祁聿捏在手上嬉闹了番样。

刘栩抬手挥退陈诉,独留下祁聿。

陈诉撩袍起身下楼,临行前一眼也没多在屋内驻留。

祁聿呼吸在陈诉起身时陡然沉重,胸腔泛起阵阵刺麻。

她极力将要偏开的头端正,与刘栩对视

刘栩年纪虽大,可宫里流水样补品润养着人,他模样不算难看,毕竟御前不会挑碍眼的长相。

两颊富态饱满,周身匀称一看便是长年精细富足下的阔老爷。

一身红色左右两条过肩蟒的飞鱼服、鸾带作系,又将他手上权势述了个十成十。这等文武一品都不易得之物,是他亲身服侍皇爷特赐的服饰。

“穿了?”他朝祁聿腰间直白打量。

刘栩松松两个字便将她击得颓萎。

祁聿颈子一下便塌了,手紧紧扒住扶手:“是。”

兜头窒息蒙了整个人,她濒死挣扎番。

皮笑肉不笑,指尖顺着衣摆钩出一条细如发丝银链,另一头从靴里牵扯而出。

“满意?”

言罢丢手甩了,银链落回衣摆内,肉眼几乎查无可查她身上穿戴过着等物件。

这等被人如同‘验身’般检查,她羞愤地咬牙切齿,直接红了眼。

恨不得下刻就杀了刘栩。

刘栩瞧祁聿怫怒神色,畅意笑着安抚。

刚抬的手在祁聿本能闪躲下又收了动作。

“是你自找的,作什么剐杀我对你的心,不罚罚你我就只能杀人了。可偏偏他能让你乖乖吃药,你又想保他,我能如何。”

刘栩祥和语调说得万般无奈尽是她不懂事,却又依着心里宠爱事事由她。

祁聿听得头脑发昏,起身就要走,是半瞬都不想同这龌龊人相处一室。

看着祁聿使性离去,刘栩无计可奈道。

“你愈发不听话了,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对你的苦心?”

听着身后追来的声音,她都想回去一刀捅烂刘栩的嗓子。

去你娘的苦心,该死,该不得好死。

“屋子我叫人给你收拾好了,你什么时候搬过来?”

祁聿权当听不见刘栩声音,一步不停朝外走。

踩上楼梯瞬间祁聿便挺直脊梁,周身杀气收不住,速步下去。这一会儿谁冲撞了,她未必压得住气性。

转角瞧见陈诉站在楼梯口旁、似乎候着她有话要说。

错身时甩陈诉一句:“改日再议,没心情。”

没几步就听见身后踩近的脚步。

“你杀我义子的事我是不是没过问过,你不给个交待?”

这话并没有给人讨公道的意思,就是想将人步子绊住说些其它的。

祁聿猛地停下脚步,冷着脸侧身:“我有了陆斜之后发现行起事来更方便。”

“你义子到底是我所杀,还是你想抹平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被你推到我手下,你心里明白。”

“我若没收过儿子,还真不知世上竟有如此趁手的物件。这种好物你往日怎么不提点提点我?”

就比如她这次打着宠爱义子、给陆斜治眼睛的名头,光明正大收得这一百七十五万九千九百两白银。

第30章 落空行,听你的。

她接了这道活计,就能开始核账。工部、吏部偷摸拿散账拼凑,将这五年有关皇木的帐清清楚楚几遭来回翻算。他着了边呈月的骗。

最终心灰意冷跌到更鼓房那间破落值房里躲起来。

一身里衣盘腿坐在地上,侧着用肩头抵着床板支撑自己。

脑袋无力垂在床沿上,虚目盯着眼前一小捧火,上头架个瓦罐熬着竹茹煮水。

她等着煮好后喝一碗,余剩下的事来日再想。

整间屋子无声,就连屋外过风好似也掀不起声音。

等了不知多久竹茹水才沸腾,水顺着瓦罐流火上‘滋滋啦啦’作响。

是此方间万籁俱寂下唯一声响。

祁聿周身精疲力尽,又虚靠许久,一罐竹茹水熬得只剩一半。

她迷茫睁眼扬颈看着头顶,罐下橘晕散着光影在屋内墙壁闪烁。像些什么熟悉景象,又什么也想不起,一切过去都太远。

已经来此枯坐了三个时辰,也该回去了。

她懒洋洋用手笼着袖子将罐子从火上取下来,指尖灼了下,但也仅仅颤了下手臂。

没了瓦罐遮光,此刻屋内被火光掀亮,都扎人眸子。

门毫无预兆被急急推开。

祁聿循声扭颈,看见褪了职袍、取了冠的刘栩,雪缎里衣一丝不苟贴身上,橘光拢他身上后显得人都温煦非常。

她一下拧起眉,胸腔急剧震荡起伏。

刘栩穿成这样来这里作什么!

才要瞪目,余光望眼侧后方空荡荡满是落灰的床板,激荡情绪转变便死在心底最深处。

这里是她唯一不想也不愿撒气的地方。

等不着竹茹水凉,也不想撒手扔了。

她绞紧衣袖撑把地起身,就想

早一步离去,眼不见刘栩为净。

看着祁聿从火上硬生生取下的陶罐,指腹已然红了好大片。

他攒眉低声:“烫,你手”

刘栩不知何时变张帕子,想要走近替她包裹陶罐把手,接手上炙烫之物。

他却看着祁聿往后急踩了几步,脚下跄踉艰难稳住身形。

纤长银链自衣摆内沿着裤缝若隐若现摆动,屋内脆碎地飘出短促的铃声,祁聿红着眼迅速一把按住腰间,狠狠站稳就怕脚下跌荡再闹出铃声。

银链停止晃荡,顺落在裤褶里、至靴中几乎什么也瞧不见。

若套上衫子,整个司礼监除去刘栩、送来的李卜山,加她,不会再人知道这是什么。

这等羞辱之物还在刘栩身前闹出动静,她想死的心都有。

飘若浮雪的铃声只浅浅一下,就狠命夺了下他心口,刘栩循声敛眸。

就瞧见祁聿对自己无比仇视的眼神,切齿痛恨,要生剐自己一身皮肉那种无遮掩的激昂恨意。

祁聿嗓子上下急涌,张了口却始终出不来声,眼底流盼的晶透已然碎得不成样子。

在他绷紧的肩胛颤栗下,刘栩手上帕子收紧在掌心,朝一旁让了步。

祁聿再三看着不好过人的窄门,只觉两眼一黑。

她不敢过,因为那宽窄在刘栩触手可及的范围。窒息笼头,令她头昏脑胀,绷着牙想骂骂不出话。

两人对峙而站,刘栩见他神色一压再压,强倔着性子。

胸腔匀匀吐出口气,往后退出门外。

凉夜色浓,黑天浸染他一身时,刘栩只是浅眸瞧着屋内蕴满火光。

祁聿就这么站在其中,就这么印入眸底。

偌大皇宫的无数虚夜,祁聿这么入眼,他一时也觉得凉夜不凉、权高不寒。所有高高在上权柄、国体天威、拨弄朝政翻云覆雨手,皆没眼前这一幕餍足。

只是屋内人同他生分,还犹如寇仇,时时刻刻想要他性命。

奈何祁聿没本事,他死不了。

祁聿瞧着半隐在黑天暗地下的刘栩,一眼望见室内闪烁火光铺洒至门前并排的两件职袍上。

煦和的火光还将刘栩戴的金冠蒙了层富贵,他那件过肩蟒的飞鱼服叠放整齐地摆在她的衣裳旁。

祁聿实在难看这幕,晦气恶心的几步阔去将自己衣裳提起,再一脚踹开刘栩的。

院子再起声碎铃声响,祁聿用衣裳摁住腰间,脸上更显於色。

这间屋子她从不穿这等杀人越位的职袍进门,就怕惊着往日的人。

若是那人知晓她日日干着诛戮之事,便是往生好几载,恐怕也该死不瞑目,都恨不得折回人间恶狠狠训斥她了。

不料今日却让刘栩这般恶心了遭,祁聿气得踩着他的袍子飞速朝院外去。

脚前刚好顺道再补踢一下,只听若空的寂静响起一道金冠砸触地面的动静。

刘栩睨神浅浅勾了下唇。

身后带着斥令朝她脊梁追来:“扔了那罐子,你手烫伤了。”

不是刘栩提她都忘了烫,这时才觉得右手半个掌都刺疼。

脚下没停,身后再度追声:“我叫你扔了!”

出了院子她一下顿住脚步,胸间怄的气顶住嗓子。

她转过身。

望着光前的刘栩,视线相撞,刘栩此刻欲言又止,只是眉心锁得深紧。

她颈子顿着仰了仰,“你想我疼你么刘掌印。”

这话出口便陡然一阵被风刮带到院内。

这是什么话!

刘栩乱了分寸朝他跌撞一步,一身廷内头把掌权人的威严顿散。

不敢确定那是祁聿说的话,他惊着心惶惶张口:“你说什么。”

“你再说遍。”

祁聿唇角绷紧,满身心的累。

“你去死吧,我随后便殉你,行不行。”

这话她讲得真心实意,每个字都真的不能再真了。

五年时间,她一步步从廷内末流被人任意支使的‘内侍’,拼了命坐到如今这位子,还是杀不刘栩。

内帑举了,除了血洗司礼监、杀不了刘栩。

如今贪污皇木偷奸国库数百万两白银举了,除了血洗司礼监、还是杀不了刘栩。

她现在还要主动给刘栩平贪污国库的账,替皇爷把他廷内最有力的臂膀保下来。

因为刘栩只要抱着陛下的腿哭着认错,磕头将银子补齐,他们依旧是世上最好的主子跟奴婢。

刘栩自陛下十一岁开始服侍,陪着封王开府、陪着数年朝政、暗地里明面上帮陛下生死数回,陪着登基,陪到如今的鹤颜。

前朝后宫陛下最信任的,刘栩当第一,无有争议。

他们四十六年的情谊主仆情谊正够刘栩一命,可自己没第二次机会再动手。

她找一击击杀的手段都找了五年,未果。

如今身上的伤连同热症交杂快一个月了,一直好不尽。身子一年比一年气血差,她是能清晰感受得到的。

自己寿数不长是知道的,就是越发体虚后愈发不甘。

遥遥看眼刘栩,她连人的样貌都看不清,却知道对方是如何看自己的。

她默默别开脸。

今日在此处待乏了,确实有些不想在司礼监这般艰难的谋算苟活了。日日沾人性命,尽是她引颈自戮都还不完的杀孽。

可不这样守住手中权柄,便要被人任意对待、生死不由己。

五年来半分心都不敢松。

她此刻就跟那日的陆斜一样,是一副活不起、又死要活的怪相。

刘栩被祁聿坚定又无神的眸意打散神魂,知道祁聿这话的当真程度。

一阵痛心疾首哽口难述,半响拂把袖子,弯腰将祁聿踩过的袍子捡起来,若无其事地抖了抖上面的灰。

可看见个脚印,他卷了袍子精细握在手中不敢抖,怕将这道印子抖掉。

“累了?你想看我死你前面,那就继续活着吧。”

“活不下去了,我救你。”

话还未落完,祁聿身影便不在那处了。

刘栩捏着衣袍几步退到那间屋前的台阶,缓缓坐下,一掌抚在祁聿方才放过袍子的地上,心口堵得慌。

还是早年自己将人苛待狠了,叫祁聿将自己恨成这番样子,这些年真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廷外人想杀他的是觉着他奸佞弄权、多累圣德,廷内想杀他的是想夺权。

唯独祁聿是为了恨想杀。

这么算起来,祁聿是所有想杀他的人中,因缘最纯质的个。

“地上凉,您怎么褪了外袍坐地上。”

刘栩抬头,李卜山给他笼件斗篷,院外荧荧灯火。

陡然想到祁聿走时孤落背影:“着人给他追着送盏去,路黑。”

“是。”

再看李卜山,他抬手起身,“走吧,他最不喜我们到这里来,触着他禁忌了。”

李卜山看眼那间萧索积灰的屋子,一时无言。

祁聿一路怎么踩回去的自己记不起,就走着走着觉着风大了,一抬头就到了护城河旁的直房。

房前台阶坐了个人影,手上捧着乘盘。

陆斜还在追着她喂药

喝再多药,她身子也补不好的。

祁聿这才想起来手上自己熬的竹茹水,颠试了把不烫了,小心翼翼举着陶罐一饮而见底。

破罐子一扔,满地碎声惊了陆斜一把。

陆斜闻声起身:“你回来了?”

夜里他看不清,瞎透了,“往日下职你早早便回来拨算盘,今日为何不拨了?帐算完了?”

说到帐,祁聿难受的肩胛朝内敛去,身子一下就塌了。

半响没有动静回应,他极力捕捉着气息,却被护城河夜间的风打散听声辨位。

他试探喊:“祁聿?”

“祁聿!”

“我在,你喊什么喊。”

声音陡然出现在陆斜身前,近到他们好似就只隔了个乘盘。

手上陡然轻了,是祁聿在端药。可他嗅到一股竹子清香,慌忙伸手去摸,一下钩住祁聿虎口。

指腹泛炙的温度,祁聿又起了热。

“你用了什么,我让人去喊单医童来看看冲不冲撞药性。你先别用,我再将药温着。”

顺着祁聿拇指,钩住碗将药端走。

“你这身子不好再瞎闹。”

祁聿看着眼前站了三

节楼梯的陆斜,本想让人转过去,话到嗓子又卡住。

她扯唇:“行,听你的。多活一天是一天。”

陆斜听到这话心弦被拨的乱七八糟,他不喜欢祁聿总是将死挂在嘴边。

祁聿说他没活的方向,他倒是觉得祁聿总清楚自己死法,晦气又不吉利。

嘴上却应着:“是,多活一天是一天。”

单放舟背着药箱往这边赶的时候只觉倒运,大半夜怎么又喊他。

被人领到护城河边,祁聿站河边朝水里一颗一颗用尽气力扔着东西,而陆斜怀里护着药坐在一旁椅子上。

大半夜将个瞎子带水边坐着,也不怕失足掉进去。

还是陆斜心思纯净,就不惧祁聿心情不好翻手将人摁进去。

瞧着祁聿一身就随意挂件袍子,连系带都不系,干敞着吹风,冠也不带。

人一看就精神不对。

他蹑手蹑脚先到陆斜身旁打听:“你们家祁秉笔今日怎么了?”

陆斜拧眉。

“他说自己账算错了,一切都要重来,不知道又要花多久。砸了算盘正扔着出气。”

祁聿听着动静,一边扔算盘珠子一边说。

“我方才给自己煮了半罐一碗竹茹水。他孝心重,非怕冲撞了药性,才请你走这一趟。”

“你有什么直接跟他说就行了,他最近管我管的紧。我一不应他意思他就堵我,我烦得很,你赶紧跟他讲明白。”

单放舟:

换个人这样堵,不到第二日宫里便该没这人了吧。

陆斜果真不是单纯的义子,宫里盛传这是祁聿心头宝,这小情儿的话是真有用!

陆斜听得眉心皱成一团。

“竹茹水是什么,跟你开的方子冲撞吗。”

单放舟觉得这趟真是白跑。

“一碗量不大,不冲撞药性。”

“竹茹水是没钱抓药的老百姓,去山上找竹子将最外面一层绿皮刮掉,再把里面青白色部分一条条刮下来晾干。主治治肺痿唾痰、痰气喘咳,小水热涩。”

他尚在好奇祁聿从哪里来的竹茹,陆斜先一步出声问:“你去过太医院给自己抓药了?你懂?”

久病成医了?

祁聿一把扔完,弯腰从地上再捞一把算盘珠子。

“不懂,就知道竹茹治咳清火。进宫前喝过觉得味道不错,今日想这味道而已。”

单放舟:

还有想这种味道的,竹茹煮水青涩难下口好不好,便是带着竹子清香,还是难下口!

祁聿作什么今日非吃这苦。

陆斜一手抱住乘盘,一手把住单放舟衣袖,扯扯示意将自己送过去。

“那你用药吧。”

“哦。”

陆斜觉得祁聿今日声音轻丧得厉害,每个字都半死不活的样子吊着。

吏部的帐本就庞杂难算,若是算错了,再来一遭便好,怎么一个帐竟让人如此困颓,一点精气神也听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