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笃算了下时间,“本轮测试时长三到四周,如果测试结果和推算没有特别大的误差,有87%的可能性在一年内转化落地。”
沈晓睿到底没能把不动如山的从容保持到最后,她訇然起身。
“好的,好,没问题,我全力支持你。”
……
方规发现,李博士当真投身事业无心世俗了。
复工当天中午,李博士发了条信息,说接下来专心搞事业,会很忙很忙很忙,忙到没空回家的那种忙。
读出字里行间的“要夸夸”,方规尚揣着几分不怀好意:孩子长心眼了,故意表现给她看呢,于是回她:「我家李博士长大了,妈妈很开心。安心搞事业哦。」
李博士回了个[天啊]的黄豆脸,但小小的叛逆仅限于此了。
翌日信息简化为「今晚忙,不回」,方规看到了,没回。她也忙,没回去。
第三天仍是这样一条信息,对比李博士打瞌睡还要强撑一只眼睛隔墙偷窥的黑历史,“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终于油然而生,方规回:「已阅。朕心甚悦。」
李博士【正在输入……】状态持续了十分钟,结果连个标点符号也没放出来。
第五天,方规从外面回来,曹阿姨刚收整出一堆吃的用的,正在衣帽间翻找衣物,方规凑过来问:“给李博士准备的吗?”
“是啊,你好歹三两天回来一次,李博士那天出去再没回来过。前面你没在,她也这样,让我每周给她送一次东西,连饭都不用我帮她烧的。”曹阿姨说,感慨并唏嘘,“你也劝劝李博士,工作再重要哪有身体健康重要,再忙也要休息放松啊。”
曹阿姨对李博士的关怀很是真切,但没必要。
方规慷慨陈词:“李博士那可不是简单的工作,那是她的事业。天降大任于李博士也,必劳李博士筋骨、饿李博士体肤……李博士现在正是奋斗的时候,现在不努力拼一拼,等她有天想拼拼不起来就完啦!”
这么说着,去检查了曹阿姨准备的食物,取出八宝饭和酱板鸭、红烧肉、宫保鸡丁,换上鸡胸肉、盐水牛肉和冻鳕鱼,告诫曹阿姨:“尤其不能用糖衣炮弹松懈李博士的意志。李博士胃酸,不能吃太多甜的。”
曹阿姨的欲言又止让方规看在眼里,眼珠子一转,见曹阿姨收拾妥当准备出门,拿走了她的拉杆箱。
“我跟你一起去,监督你。”
曹阿姨啼笑皆非。
近是蛮近的,所以一天天不着家,要么是忙到脚不沾地,正经饭顾不上吃,要么是另有隐情。李博士加入新单位初期的工作状态印证了前者,但方规却始终有一丝怀疑。
哪有人前一天比麦芽糖还粘牙,一夜之间说独立就独立了,如果回信息不带个钩子,她就敢一天只一条「今晚忙,不回」?
准憋着惊天巨雷。
方规第一次来L&L中心,跟她印象中的研发中心差不多,安保森严。
光门就不止一道。
曹阿姨在第一道相对朴素的玻璃门刷了访客卡,进入密闭的门厅,接着将手掌贴在第二道玻璃门上标注的位置,用掌纹唤醒监控系统,冲着亮灯的摄像头说明来意:“给李博士送东西的。”
约莫一分多钟,保安从里面走出来,先和曹阿姨打了声招呼,看着方规问曹阿姨:“这位是?”
方规把行李箱推到前面,“我也来给李博士送东西。”
保安态度还算友好,“辛苦了,给我吧,我代二位转交。”
方规好奇地问道:“你的意思是,陌生人送东西,东西可以进,人不可以进?”
保安含蓄微笑。
方规明白了,曹阿姨送的东西能进,她这个陌生人送的东西保安收是会收,转交就不会了。
方规问:“假设我是重要访客,临时有急事找李博士呢?”
保安用质朴温厚的笑脸说着冷酷的话:“请问您登记过重要访客的身份吗?”
这么严格。方规更稀奇了,她对李博士的工作环境有了切身认识,老神在在地拿出手机。
曹阿姨却比她着急:“方小姐见李博士不用登记的,你帮李博士讲一下啊。”
保安:“不好意思哦,我没收到相关通知,麻烦两位和李博士确认下。”
方规走出大门,拍了张照片发给李笃。
没反应。
出门前曹阿姨给李博士发过信息也没收到回复,看来手机不在身边。
“这位姐姐,你看我跟曹阿姨一起,肯定也是李博士的熟人。”方规跟保安套起近乎,“我只跟你确认一件事,李博士这段时间一直在这里吗?”
受过专业训练的保安不吃她这套,态度眼可见地趋向严肃:“无可奉告。”
方规拦住了还想跟保安说明情况的曹阿姨:“行了行了,咱们回去吧。”
她是心血来潮跟曹阿姨一起来这么一趟,走几步路当饭后消食儿了。
曹阿姨无助地搓了搓手,看看保安,又看看方规:“哎呀,看这事儿闹的。要不咱们再等等,说不准一会儿李博士就看到信息了。”
方小姐刀子嘴豆腐心,她肯来一趟让曹阿姨喜出望外,李博士知道了不定多开心呢。
这俩人就是一对小冤家。
方规哼了一声,鼻孔朝天:“这个李博士又不是非看不可。”
三番两次被阻挠,陛下的面子挂不住了。
方规昂首挺胸地转身,临了还是没忍住忿忿地拍了一下玻璃门。
这个李博士再也不要看了!
她手掌落下的地方其实离标注掌纹识别的位置有近十公分的差距。
然而那两扇平平无奇的玻璃门却闪烁起极具科技感的荧光。
摄像头自动对准方规的后脑勺。
一阵悠扬的交响乐由远及近,仿佛是从内部响起。
“欢迎最最尊贵的陛下——”
方规没站稳的身子晃了一下,疑惑地看向曹阿姨:“是我幻听了吗?”
曹阿姨小幅度地指向右侧,示意方规往那边看。
李博士的声音还在继续:“Loop&Lifecircle中心创始人独一无二、不可替代、不容置疑……”
方规悚然回头——
用来人脸识别的显示器出现一个酷似李博士的卡通小人,蹦蹦跳跳地说着与形象判若两人的话:
“……享受最高家庭成员待遇的重要关系人方规女士,莅临参观指导。”
滚滚天雷!
五雷轰顶!
李博士最最尊贵的陛下天要塌了,人要碎了,在保安肃然起敬的注目礼中,颤颤巍巍地用脚趾抠起了地板,“我不是我没有我不认识李博士!”
第87章 “哪种类型的睡觉?”
社死了,死得透透的,还要被拉着鞭尸。
姨母脸金刚身的保安姐一改几分钟前的森严冷酷,殷勤地将李博士“最最尊贵的陛下”按在行李箱上,亲自护送(推)向实验室。
没事哒没事哒,这个时候只要保持微笑就好啦。
保安姐看了眼表情古怪的方规,以为她生李博气,不忘替李博解释,“没办法,最近来陌拜的人太多,自称跟李博关系紧密的人也多,都说得像模像样,安保系统一再升级,就变成现在这样了。给李博打电话的只多不少。这会儿李博在实验室,她进实验室也没法看手机。”
方规听到了跳箱跑路的绝佳借口,“什么,李博士在做实验?那我就不去了呀。咱们不打扰大博士干活。”
保安姐一把按住她,“李博在实验室呆好久了,正好让她出来透透气。”
方规但凡能挣开保安姐也不至于被压在行李箱上接受围观了,无效挣扎两下没挣开,悻悻地说:“你们对李大博士都还怪好的咧。”
保安姐悠悠地说:“那可是李博啊。”
钻进实验室一天两天,就能让研究中心全员少干一两周活的李博啊。
复工一周,解决了堆积一个月的工作难题。
即便进入室内,李博士那电子合成版的声音依然回荡在这个中空的、充满艺术感的、八面透风的、该死的研究中心:)
“欢迎最最尊贵的陛下……”
响应中心创始人李博士的号召,楼上楼下防护栏后陆续探出十几颗脑袋。
看得出大家都很热情开朗呢。
热情地瞻仰陛下尊颜,开朗地“恭迎陛下莅临参观指导”。
“怎么回事,我的尸体还热热的。”方规举起左手摸摸右手,顺便跟前面一个探头探脑的小姑娘挥挥手,小声且无助地问保安姐,“就是说,这玩意儿到底能不能关?大清亡了一百多年了,咱们社会主义国家可不兴这套哈。”
保安姐三分同情十分克制不无惋惜地露齿一笑,“你听声音,这肯定是咱们李博亲自设置的,我们没有权限滴。”
你那个“di”真的很幸灾乐祸啊保安姐!方规心无波澜,面如死灰,抠抠手指,把这笔账统统记到李博士头上。
“到喽~”保安姐将行李箱停在实验室门口,“微臣告退啰~”
啰个鬼啊自甘堕落罗里吧嗦!
作为前沿科技中心,你们一个个画风未免过于活泼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
方规暗暗握紧拳头加载怒气值。
手上温度虽然热,硬度也增加了呢。
非常适合教训三天没打就敢捅破天的上梁。
李博士防护服没脱,一只胖墩墩的大雪人就那么着急忙慌滚出来。面对陛下的铁拳,仓促间只能用摘了手套的掌心去迎接。
后面那个从东跟到西,从一楼跟到-0.5楼的小姑娘“呀”了一声,自觉地捂着眼睛转身溜回楼梯间。
李博士就着行李箱把方规推进办公室,生疏但深刻地自我检讨:“不该不看手机不接电话,不该上线不成熟的体态识别模块。”
圆圆周游列省那段时间,李笃测试过安保系统,突发奇想加入了体态识别模块。
因为是临时编写的程序,手上没有现成数据,她便把圆圆的数据作为样本输入系统,然后随手敲了一段欢迎语,用的当然是她自己的声音,甚至都没来得及调整语调——如果调整了,不会是这么刻板严肃一听就预制味十足的合成音。
上线体态识别模块后李笃也一直没调试——没法调试,唯一的样本对象不在。这当然也怪她千算万算没算到她家陛下会在今天水灵灵地大驾光临。
实际上,李笃调试的安保系统默认进入中心的所有人都需要刷卡。实体门禁卡是第一道防线,如果有访问者未刷卡进入门厅,无论同行是否有其他人,地板的重力感应模组便被唤醒,然后是体态识别模块。
亦即,门厅安保除了实体卡、掌纹、虹膜、人脸识别,另有体态(包括体重)。
多重特征构筑了一套相对严密的安保系统。
它只内嵌了一张特别通行证。
当系统识别出多名用户进入门厅,而其中有一人未刷卡,重力感应模组和体态识别自动比对数据,如果它与内置参数相符,人脸识别系统便开启高级识别模式,从简单的人脸识别到结构识别——简单来说,就算是颗后脑勺也能识别出是否符合样本数据。
一旦验证通过,则触发最高礼宾模式。
“这是第一次触发特别通行证,加载检验数据的过程慢了些,否则它应该在两分钟内识别出最最尊贵的圆圆陛下。”
解说到最后一句,终于擦干汗水的李博士焕发出明亮光彩。
在李笃的设想中,应该是由她盛情邀请,全程陪同她家陛下踏入中心门厅,这是她特别设计的彩蛋。
她还挺骄傲?方规难以置信。
李博士的重点居然在反应速度上?
“问题是早一分钟晚一分钟的事儿吗?”
李博士明显又熬了几个大夜,反应比她那不靠谱的识别系统还迟钝,愣愣地看着满脸不可思议的圆圆,茫然地问:“不是吗?”
李博士当真以为错在反应速度!
“你到底怎么想的啊!丢人不啦!?”
方规抓起那两只比她小臂长一截的防护手套砸过去。
“从今天起不准再叫我陛下,朕……真是丢人现眼!”
李笃:“哦。”
李笃问:“是任何时候都不能再叫,还是公开场合不能叫?”
李博士诚心诚意发问,换来了牙缝里挤出的:“你!说!呢!”
方规抓着李博士的手腕磨了好一阵子牙,心气才算平了一点。
就是味道不怎么样。
“实验室一定要穿这个吗?”
方规捏了捏李博士身上的防护服——应该是防护服吧,有点像那阵子的“大白”,但是比单纯医用防护服更厚,厚很多。
“不闷吗?”
李博士献宝似的竖起衣领,给她看衣领外围完全看不出什么作用的一圈气孔,扭过头吃力地指着侧后方两个形似微型电机的装置。
“启动以后可以给设备服内胆充冷气,你看这防护服这么厚,它外层是隔热层,中间一层真空,给内胆置换了冷气后,能在一段时间内降低体表接触温度。”
顿了顿,李笃意有所指地说:“应该算是穿戴式温控设备雏形。”
方规早就把离家出走前扯的幌子丢到十万八千里外了,发自内心地惊叹道:“真厉害……”
李博士微微挺起了胸。
方规顿了顿,仍是惊叹不已:“……丑成这样也真难为你了呀李博士。”
李博士不挺胸了,含胸。
方规摸摸李博士仍有些汗湿的额发,看在李博士的黑眼圈上,勉强自己摆出好脸色,“实验要做多久?”
李博士东拉西扯了一堆都没把这套防护服脱下,指定想着待会儿还得进实验室,不脱来穿去费那事儿了。
李笃回头看了下墙上的大屏幕,“半小时。”
方规点点头,“去叭。”
李笃犹犹豫豫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回过头问:“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好不好?”
方规前脚掌蹬了两下,往后挪了挪,指着大屏幕问:“这个我方便看吗?”
大屏幕映照的场景应该是实验室,当前显示了十六个窗口,一半对准了各种设备,另一半则对准了内部一个又一个全封闭隔断间。
本中心创始人李博士毫不犹豫道:“没有我们圆圆b……不能看的。”
方规没计较李博士的嘴瓢,想了想,板起脸说:“不行,你得找个人陪我。”
李笃叫来了刚看完好戏,躲去楼道给大家切瓜的虞赢卿。
正是那个前面就探头探脑的小姑娘。
听完她自我介绍,方规想起来了,离开理工大宿舍前几天,这小姑娘去送过猫粮,是个对李博士很忠诚的小姑娘。
小姑娘挺腼腆,进来后显得束手束脚,介绍完自己姓甚名谁从哪儿来做什么的,摸着后脑也不知道说什么。
方规本来还想跟她聊两句,但李笃进实验室了。
实验室规模比方规想象中要小一些,主要是李博士在里面作为参照,不难看出里面一系列设备原来比市场上的家用设备小了不止一圈,全是微缩版——那些酷似服务器和电脑主机的设备单只高度不到李笃膝盖。
全倒是满齐全*的。
李笃这时已全副武装,防护服不知是不是置换了冷气,比之前收缩了,不再像胖墩墩的雪人,酷似装备升级的宇航员。
清减版雪人李博士走向一个格子间,将自己塞进去。
她追随的焦点过于明确,虞赢卿不声不响地将李博所在的窗口放大。
监控窗口显示区域实时温度。
“69度?”方规吃惊地念出屏幕上的数字,“摄氏度?”
虞赢卿:“对。无冷却的机房倘若高负荷运载,通常会在一个小时内升到60-80度。李博身上这套防护服的极限是80度,也是她设计的,我们……”
方规没等她说完已经开始疯狂冒汗了,“再隔热也不能一直在里面吧?这要把人蒸熟了呀!”
虞赢卿忙补充道:“最多3分钟。”
李博士最最尊贵的陛下皱了皱鼻子,纠结得眉毛七上八下,最后也只能无声地叹口气,“好的吧。”
陛下有点可爱!虞赢卿把尖叫藏在心里,接着说:“我们以前最多在60度采集过数据,做过模拟负载——电阻加热的形式替代真实服务器。李博认为数据有出入……”
小姑娘嘴里专业术语一大堆,方规左耳听右耳出,屁股下坐的行李箱不知不觉滑到屏幕前,专注地盯着李博士所在的窗口。
三分钟无比漫长。
方规心里默数到121,李博士将服务器上拆下来的东西装进防护服腹部口袋,正要离开小隔间,其中一台服务器突然冒出瘆人火花,比起从行李箱上蹿起来和抱着脑袋蹲下来的场外观众,处于现场的李博士反而一动不动,她好像在寻找起火点。找到以后,李博士单手拎起灭火器,冲着着火的服务器一通喷射。
在白色粉尘弥漫至整个小隔间前,她还不忘抬头向上方的摄像头比出“OK”。
“……太帅了!”虞赢卿说。
方规眼里、脑子里都只有那一片白色。
也就是在李博士出现在另一个监控窗口,小姑娘那发痴般的赞叹才忽然钻进耳朵。
帅吗?
我家的。
方规不自觉哼出了声。
李博士说半个小时,但她一定偷工减料了,二十四分钟就回到了办公室,而这包括了在实验室隔壁的更衣间换回便装花费的时间。
“辛苦你了小虞~你去忙吧~”方规学舌李博士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好官腔!”
李笃正拿毛巾擦头发,只见她家“公开场合不可说”上下嘴唇一开一合,鼻翼两侧不时漾起浅浅的皱纹,话是一个字没听进来。
圆圆为什么会突然来找她?
李笃翻过公寓的监控。
圆圆经常早出晚归,她昨晚没着家,下午刚回来,坐在玄关椅子上换鞋的时候,她还撑着下巴打了一分二十八秒的盹,曹阿姨那会儿在衣帽间,没注意。
困到这种程度,李笃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好歹补会儿觉,才放心地把手机放在办公室。
可是没想到圆圆就这么来了。
方规晃了晃李博士一直举在半空的手臂,“发什么呆?我说话你不会没听到吧?喂?回魂了!”
李笃恍然回神,“嗯?”
方规深深吸口气,状似无奈地重复了一遍:“我说,要不要回去睡个觉?”
办公室配有休息间——这话到嘴边,李笃福至心灵,攒了这么多天的勇气让她若无其事地倒反天罡,“哪种类型的睡觉?”
“当然是你脱衣服我也脱衣服你舒服我也舒服的睡觉啊。”方规觉得李博士又在不懂装懂,想捶她,“要不然你直接在这儿躺会儿好了,我干嘛让你回去。”
第88章 四舍五入,圆圆真的爱她。
圆圆说能者多劳,李博士多能,睡觉这件事也得多劳。既要让她睡得舒服快乐,还要把自己睡得让她舒服快乐。
李笃绝无异议,伺候圆圆时使出浑身解数尽心尽力,只不过总是一不小心操劳过度,轮到自己多少有心无力。
一次两次还能趁圆圆发蒙,蒙混过关,三次四次就被圆圆定性为“敷衍”。
“就糊弄了事吧你!不跟你玩儿了!”
圆圆可能看得不够快乐,嘴巴上便不饶人,把李笃裹进被子里拿枕头盖住,盖完了发现漏光,又拿了条毛巾把她眼睛蒙上。
蒙眼的意思明确,不让李笃看她做事,最好睡闭眼睛的觉。毕竟俩人刚睡了好久不闭眼睛的觉。
听着“咚咚”的脚步声,李笃不知不觉真睡着了。
圆圆回家的频率有三四天一次,也有七八十来天一次。她有自己的分寸,不喜欢黏黏糊糊。有时候回来也只是洗个澡换换衣服,吃两口曹阿姨烧的菜,又急急忙忙出门。
实验到后期了,李笃不用全天盯,也不用住在研究中心。但圆圆不回,她自己回来也没意思,只有圆圆明确告知回来睡觉,她才会回来。
总的来说,一周一次,但一次就能让圆圆吃干抹净一周不想。
确实累,李笃一觉睡了应该有小半个小时,一睁眼,对上一双圆圆的眼睛。
“你别老不睡觉。”圆圆戳了戳她眼周,“黑色素都沉淀了,以后你再补觉黑眼圈也消不下去了,不好看。”
李笃点点头,刚想起来,圆圆按下她,“我这几天去办点事情,你自己玩儿吧。找朋友玩也行,你是大人了,要发展自己的社交圈。”
李笃说好。
一点儿没勾勾缠缠。
用不着。
毕竟她家圆圆现在出门总会照顾她的心情,多说好几句。
比如圆圆说了“办事情”,那就是去处理爱军集团历史遗留。如果是说“出去干活”,则是做她自己的生意。
话里话外也会透露她多久回来:“这几天”代表一周内,通常是三四天,不超过五天;如果用的是“这阵子”,意味着至少一周以上,或者她自己也不确定,不会很快。中间哪怕回来也只是换洗,不会过夜。
出门时还会记得带上李笃特制的移动电源。至于圆圆知不知道电源内部装了收发器,每次启动和弱电量时会自动给终端发信息,必要时自动开启录音和摄像功能,李笃默认圆圆知道——因为手机实时监控功能太耗手机电量了,圆圆抱怨过一次,李笃自觉关闭了手机实时监控,改为发现重点行为时启动监控,还给她准备了两只特制充电宝。
圆圆知道她的意思,只要确认她在哪里,环境是否安全,遇到事情能第一时间找她,她就可以如圆圆所愿,当个隐形人。
约莫圆圆到楼下,李笃拿起手机,发现圆圆叫了辆网约车,订单显示去程文静和老魏的「莱晔」厂。
像这类她收得到提示的目的地,意味着圆圆认为会需要李博士出手——大多需要李博士准备接车,这同时有另外一个信号,提醒李博士养精蓄锐,等回来了,她又得能者多劳了。
李笃在心里记了一笔,转而想起莱晔厂差不多到了该倒闭的时候。
程文静这是找圆圆帮忙来了么?
李笃不着急探知,如果需要她帮忙,圆圆会找她的。才出发,理论上一时半会儿不会找她。
于是看到岑部长附带咖啡厅定位的信息,李笃应了约。
岑部长就是把她介绍给沈晓睿的政府招商。李笃认为岑部长是一个相当通透灵光的人。她和沈总前期几次沟通,沈晓睿总是带上岑部居中协调,好像沈总听不懂人话,需要翻译。
总不可能是她听不懂人话。
有岑部长在场,沟通的确很顺畅。岑部长总是能精确地抓到0和1,理清楚后同样清晰地将1和0传达给双方。
跟岑部长交流起来更舒服了,0就是0,1就是1,不会试图一遍又一遍让0或1变成0.5。
她不耍虚与委蛇那一套。
出门前一拎背包,差点儿没把李笃拽下去。
圆圆在里面塞了两只10公斤哑铃。
是嫌她力气不够么?
李笃拍了张照片发给圆圆。
[太阳][太阳]:「锻炼!瘦竹竿!」
李笃:「遵旨.jpg」
[太阳][太阳]:「滚蛋!大清亡国八百年了!」
光是看文字又好像听到了圆圆的声音,够李笃无声笑上一会儿。笑了会儿又感觉哪里奇怪,遂一整脸色,不打折扣地背起哑铃去赴约。
有证据表明,圆圆也会看监控,查看监控的记录里有圆圆的痕迹。至于是看猫还是看她,李笃断定,一半一半。
李笃还想把研究中心的监控分享给圆圆,被她骂了一顿。
圆圆说:那么机密要紧的地方你随便给别人看,算监守自盗知道吗?万一引狼入室了怎么办?
圆圆脑子里那根弦比她绷得紧,对她的事业比她自己上心。
虽然圆圆不在意她混得好还是不好,她多少混出点名堂,圆圆就很紧张她的羽毛,仿佛不希望她再跟以前那样去泥巴里打滚。但是李笃同样有证据,即便有天她真回泥窝里打滚,圆圆顶多也只是骂她两句,拿高压水枪帮她吹干净,最后还是会跟她一起。
李笃在沈晓睿归档的《重要关系人会谈纪录》里看到过。沈晓睿问圆圆怎么看待李博士的成功与失败。圆圆说: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我没看法,我不看。
圆圆比李笃还相信李博士,相信她如果选择成功,她就会成功,如果选择失败,就会失败。但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她不会评价,也不管。
李笃想,再没有比这样一句话更能给她安全感的了。
四舍五入,圆圆真的爱她。一直都是。
背着二十公斤哑铃骑行十五分钟其实有点费肩膀。
转念一想这也算是发展朋友圈,李笃又不累了。
岑部长有个李笃见过的官方背景办事人员里最稀缺的特质:无为而治。
很多时候,她不因为职位背景,假定你必须这样那样。如果岑部长想把一件事做成,她会找出其中的优势和利害关系,趋利避害,不断通过各种柔和的方式方法强化突出优势,但不会把力直接作用于你本身,给你开放的选择性。
李笃选定某些课题或做某些实验也是这样,她不假定课题一定实现,不强求实验结果。她会在种种元素里凭经验和推理,再加上一点点直觉排除干扰因素,选择有利因素,最终将结果导向自己的设想。
过程中既不违反已知的客观规律,也不过分自我主观主义,让事情自然地发生、自然地进展、自然地开花结果。
岑部长的做事风格,就像阳光雨水,只是催化剂,只是发光发热得恰到好处,下雨下得恰到好处。当然了,前提是,你在她所照拂的土壤。
就像她会把地点直接定在咖啡厅,然后点两种口味的咖啡,让李笃来选,给予充分的自由,同时避免过多的损耗。
不像沈晓睿,总要虚伪地问一句“这里行不行,哪里好不好”。李笃没空搭理她。
岑部长这次找她恐怕是有政治任务,开场竟用了“辛苦您来一趟”这样的场面话,李笃也不能说自己刚从床上爬起来,委婉回她“出来休息会儿”。
不咸不淡扯了几句,岑部长便把话题引到了课题。
她说出“听说快的话一年就有成果落地了”,李笃稍感意外。
这件事李笃只和沈晓睿提起过,为了搪塞Alice发派的寻找合作伙伴开展商业转型的命令。
圆圆会把这样的消息归类为“绝密”,那么,作为政府招商的岑部长为何知晓?
岑部长说,是Sil讲的,还介绍说是沈总的老板。
李笃当然知道Sil是沈总的老板,Sil也是她老板。
她更意外岑部长提起Sil的语调,熟稔、亲昵、自然,以及微妙的停顿。
岑部长最后才提出她的来意:“我单位将与央电合作成立数算中心,应该是长三角最大的数算中心。领导让我问问,李博士是否愿意考虑跳槽?”
不确定岑部长平时的行事风格如何,单李笃所观所感,一旦有什么事情岑部长认为非常不靠谱或者利益不够答复对方,要么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要么不自觉流露出一种“你就当我善意地开个玩笑”的信号,有所铺垫,她提出的请求,即便被拒绝,即便是非常生硬直接地拒绝,也不用在意是否会伤到她的感情或自尊。
李笃喜欢这种毫无负担的交往,喜欢这种能够适配她而不需要她费很大力气去兼容的。她想,如果有可能的话,把岑部长发展成为朋友就很不错。
于是李笃也很善意地说:“我卖过自己一次,人给的够多了,就这样吧。”
如果岑部长把这句话传达给Sil,那今天这次赴约可谓一石二鸟——既完成了发展朋友圈的任务,也向大BOSS表达了忠心。
本月社交和职场管理,达成。
李笃把这次交流完完整整发给了圆圆,不出意外得到了陛下的朱批:「干得漂亮。」
不过这事儿还没完。
几天后,李笃忽然收到岑部长短信,「快醒醒!李博士!你要被发卖到锦城了!」
李笃把这条信息截图转发给圆圆,顺手抄送给沈晓睿,问:「你们之前着急找合作伙伴,是因为锦城已有合适目标,但主导权不在你手里?」
李笃当时便推测,应该是有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在与沈总竞争。大多时候,即便明知急于求成效果不尽如人意,依然求急求快,多半是有外力施加作用。
一个只有框架的半成品和一个能运行、看得到实际效果的产品雏形,自然是后者价值更高。
如果商业化转型或产品雏形不在沈总手中诞生,那么前面无异于“给别人做嫁衣”,所以沈总才会着急,授意Alice唱红脸,让李笃选一个合作伙伴,这样主导权还在沈总手里。
退一步讲,如果李博士不愿选合作伙伴,李博士可以选择说服L&S追加投资,这样,L&L及李笃本人也依然在沈总麾下。
生意人的头脑总是弯弯绕绕。
沈总近来对她挺不错,李笃愿意关键时候支持沈总——沈晓睿如果像岑部长这么直接,她也会跟沈总直接。
可惜沈总从未问过。
她总不能主动过去说:哎,Sherry,我挺你,都听你的。
所以李笃告知沈总,不用着急找合作伙伴,她很快自己就有雏形,到时候能卖更多钱。
沈晓睿隔了几分钟回复:「是的。Leslie和Sil今日正和锦城智算中心谈判,智算中心是非常适合落地的场景。」
锦城智算中心和岑部长前面提的数算中心难道不是同类场景么?为什么Sil会先去锦城?
沈晓睿下一条信息解答了疑问:「Leslie原计划先来申城,但是锦城出了点事情,她直飞锦城。哦对,Leslie就是Sil的老板,这个你应该知道吧?」
Leslie就是L&S的L,一个手握数百亿美元现金,资产不计其数的北美富豪。沈总又在说废话了。
李笃无视,问她:「你就没想过走岑部长这条路吗?」
沈晓睿:「?」
李笃:「你是没想到还是没走通呢?我就善意猜测你是没走通而不是没想到吧。要不然我真担心你」的智商。
后三个字李笃没写进对话框,换成了一个表情包。
李笃:「小狗摇头.gif」
岑部长跟雇主关系不一般,这么简单的事情,沈晓睿个人精没道理不知道,知道而不去利用,无非是不能。
李笃发完信息去批研究员提交的报告,批完抬头一看,沈晓睿的对话框一连串【Sherry撤回了一条信息】。
啧。
圆圆还没回消息。
掐指一算,圆圆去莱晔厂小一周了。
天气变冷了,带的衣服够穿吗?
别又一件外套可劲儿穿。
圆圆前段时间总喜欢跑周边各个工厂,大小都跑,做汽车零部件的、机器人传感器的、数码设备显示屏的……不一而足。
李笃隐约猜到了圆圆在做什么,但不完全确定,圆圆在生意上的脑子是她远不能揣摩的,她像个鬼才,总会有异想天开的点子。
手头没事,李笃便打开了移动电源的定位器。
圆圆仍在莱晔厂。
李笃克制住打开实时监控的冲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屏幕。
她想知道圆圆对她被发卖到锦城这件事的看法是不是和她揣摩的一样。
圆圆大概不会愿意她去锦城。
确切地说,应该不会愿意看到她被强制按头去某个地方。
圆圆先发了一条语音,但几乎在到达瞬间撤回。
随后又发了条语音,然而又是秒撤。
最后只留下言简意赅一句话:「爱干干,不爱干让他滚。」
跟李笃想得大差不差。
李笃慢条斯理地点开微信文件夹,找到撤回了但依然保留的源文件,解析为语音。
“你那么大的人还能被卖咯?你就焊死在屋里,谁能把你怎么样,总不能绑架你吧?大不了咱们不干了。干他爹。什么发卖,滚犊子。”
“谁要动劳资的人,你把他喊出来,劳资把他三条腿儿折喽。”
等等,圆圆到底在哪儿学的这么一口腔调?
第89章 孩子就爱在垃圾桶里偷摸抠糖,怎么管?
跟川蜀辣大姐激情对线两小时,对方留下一个没有约束力但也能派上大用场的口头承诺,方规意犹未尽地撂下手机。
李博士的信息就在这时弹出。
不排除李博士掐头去尾断章取义,但“发卖”这词激得方规心头霎时无名火起,李博士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是给人这么开玩笑的吗?火冒三丈地拽出方才跟川蜀辣大姐吵架的气势。
都说东北话容易传染,**感染力也不是盖的。
发出去即刻撤回,倒不是方规以为不妥,主要是想到李博士那么大个人了,遇事儿还是暗戳戳卖惨撒娇,一点儿长进都没有,不想太惯着她。
意思到位就行。
至于李博士会不会用技术手段找回,方规管不着。
孩子就爱在垃圾桶里偷摸抠糖,怎么管?
可惜李博士不偷着乐就罢了,反而蹬鼻子上脸:
「圆圆的口音好地道哦。**跟东北话不太一样呢,不是听久了被带偏语调就能这么地道的。」
「‘腿儿’的儿化音和‘折’就说得非常精髓,一般人得耳濡目染才能用得这么恰当顺口。」
「还得是我们圆圆。」
「圆圆在哪儿、跟谁学的呀[让我看看]」
没想到有一天还能被李博士阴阳怪气上了。
方规冷静地问:「你很闲吗?」
李博士写了删删了写,半天憋出一个硕大的表情:「[可爱]」
黄豆脸眯眼笑的那一眨眼功夫,上面四条信息就在方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行。
李博士真是闲出键帽了!
方规:「麻溜给我滚过来」
方规:「[位置]」
在办公室里抠了一阵键盘帽的李博士坚决响应召唤,马不停蹄打车直奔定位:「川哥川姐旋转火锅」。
隔着车窗看着路边穿着「莱晔」工装缩脖抄手排排蹲的三个人,李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她怎么可能认错圆圆。
方规招招手,让李博士过来旁边。
于是傍晚时分在火锅店门口等着餐厅晚市营业的,除了穿着破烂工服的三人,还有一个看上去要出席颁奖仪式的李博士。
方规本想让李博士也蹲下来,打眼一瞧这芝什么树的树桩子站在那儿也挺唬人的,便让李博士站那儿别动。
李笃从包里拿出围巾帽给圆圆戴上,拿出一顶帽子自己扣上,接着翻出两只口罩,一个给圆圆,一个自己戴。
全副武装后,揽起风衣衣摆曲起一条腿半蹲下,探身看了看程文静,小声问:“什么情况?”
“你发信息那会儿我跟川蜀辣大姐对线呢。”方规手里抓着口罩没空戴,她在盯火锅店玻璃门后面一个时不时往这边看的矮个男服务员,“火锅店欠了莱晔厂十三万尾款,前两天死不承认,我跟她吵了一架,把她吵服了。”
李笃伸长脖子往里瞄了眼,看出名堂。
火锅店是时下比较流行的旋转火锅,菜品放在一根传送带上,从用餐区到后厨,主打新鲜和随吃随取。传送带应该是找莱晔做的,所以火锅店和小工厂,不算八竿子打不着。
如果说三个捡破烂的蹲外面威胁力不够,再来一个看上去衣冠楚楚的李博士,里面就着急起动作了。
矮个男缩回脑袋,进去喊了两个服务员合力抬了只炉子出来,自己则端了一锅热气腾腾的汤,然后拎了台落地扇,风力开到最大,直对马路吹。
火锅店跟烤鸭店都有个招揽客户的老招,拿风扇对着出味的锅猛吹,香飘二十米,吸引来一个是一个。
距离晚市还剩下半小时,天色擦黑,西北风裹着点雨水潮气小钢针似的戳来。
方规从李博士口袋里摸出纸巾擦鼻子,风有点冷,那锅底料的辣椒花椒味跟长了眼睛似的,她往哪儿蹲那味儿就往哪儿飘,鼻子露在外面老感觉要淌鼻水。方规戴上口罩,然后把自己裹进围巾帽里,有点心疼簇新的、毛茸茸的围巾就这么染上火锅味,暖和倒是挺暖和,料子也舒服,戴上了让人不想再摘下来。
李笃还没想明白她们为什么蹲在马路边。
“哦,这是家连锁店,创始人就是我打电话那辣大姐,辣大姐说了,她敦促门店还钱,如果晚市前不打款,晚市一开,随便我掀摊子。”方规有心开玩笑,“你说这事儿搞笑吧,我一个资深老赖,居然也干上了催收的活,还是上门催收。”
李笃抬起帽檐再度向前探身,给程文静看自己紧皱的眉头。
程文静跟李博士碰了一眼,战战兢兢地低下头。
李笃隔着圆圆问程文静:“为什么是圆圆来要账,老魏呢?”
方规冷笑一声,故意迈过脸跟李博士说悄悄话:“说真的,老魏要是没再外面欠下一堆扯不清的烂账跑路了,我方字倒着写。”
李笃眉头一挑,想说什么,圆圆已经把脑袋扭过去训程文静了。
“辣大姐这笔钱要到手你也别自己拿了,马上转给我,等我们一回去先给大伙把工资结了。明天民政局一开门去办离婚登记,让老魏马上给我死回来,别跟我说什么拉单子找客户,狗屁!”
程文静头埋得更深了。
方规看她这样,气不打一处来,“跟你说话听见没有?你现在就给老魏打电话,让他现在立刻马上跟我滚回来!”
最外面那膀大腰圆眼神却飘忽畏缩的大姐嘟哝了一句什么,好像在说小年轻咋这么不礼貌,训长辈跟训孙子似的。
音量属实不高,可惜她在上风口。
“讲礼貌?”方规冷笑出声,“五十三万应收账款,我这几天帮你们老板娘要了二十三万,发工资绝对够了,结果这夫妻俩给我整一出流水进来洪水出去,你的工资明天发不发得上我都不敢打包票,你还说我没礼貌?我现在礼貌叫你一声大姐,问候你身体健康,祝愿你父慈子孝妇唱夫随,你明天别找我程姨要工资,可以吗?”
大姐不说话了。
程文静拿出手机打老魏电话,没打通。
“老魏铁定跑路了。”方规回过头跟李笃说,“我来那天,老魏说在嵊州帮客户调试机器,第二天说去钢厂看材料,前天又说去吴市拜访客户,昨天打电话正在酒桌上,请客户吃饭。然后我问程姨,你们家死老魏到底出去多久了,这会儿才跟我说实话,‘啊,我们老魏出去不到俩月吧’。我就纳了闷了,就在长三角这一带,又不是大禹治水,也轮不到他老魏填海,俩月不回来一次?这不是跑路是什么?”
方规知道程文静是走投无路才来找她,很多事没多问也不想去追究。
老魏出差俩月,没往厂里打钱,见天要钱。上月工人工资和一部分货款是程文静东拼西凑凑出来的,这个月实在凑不出来了,要账的跑到厂子里了,工人天天问什么时候发工资。做工厂就这样,账上永远缺流动资金,都是一排一排的应收账款。
程文静这一个多月自己也出去要过,只要回来五十三万的零头。人家都觉得她好欺负,面前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不接电话不回信息了。
那方规就帮她程姨要钱呗。
方规被追债追久了,实实在在练出了追债的本事。
凭自己资深老赖的经验,只要对方愿意接陌生电话,就意味着这老板仍在开门做生意,有周转的余地。
一个电话不行两个三个十个,反正她又不认识对方,只管要钱就是了。程文静有“以后还要跟人家打交道做生意”的包袱,她没有。
退一万步讲,对方都欠钱不还了以后还打什么交道做什么生意。
发不出工资的小老板千万别在乎面子,要脸的不要脸的招数尽管往外丢,要来钱给工人发了工资才是硬道理。
除非对方真的油尽灯枯山穷水尽,否则就算甘蔗渣方规也要榨出点汁水来。
人心都是肉长的,卖惨能解决一部分问题,卖惨解决不了的就上门装老板怀孕的小秘书,或者在门口蹲着,专挑其他客户上门的时候撒泼打滚耍赖,丢人丢脸方规都无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能要来钱就行。
所以她这几天帮程文静要到了二十三万,本来眼前的难关好歹能过去,程文静早上说,老魏接了个大单,急需备料,合同都发过来了,催得急,就给他了,二十三万全给老魏打过去了。然后说火锅店这笔货款十来万如果要回来,也能解决一大部分问题,让圆圆再想想办法。
方规当时血压飙升。
程文静给她看合同她愣是一个字没看进去。
这么多年第一次,方规觉得程文静才是她亲妈,这辈子她来给程文静还债。
李笃听出圆圆语气中那一丝隐藏极深的颤抖,握住她的手。
圆圆不冷,是气的。
李笃想了想,用问题岔开圆圆的注意力,“这家店怎么回事?你是跟创始人大老板联系上了,创始人大老板让你过来蹲点?”
方规:“嗯。”
她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又轻快起来,“哎哟,差点儿忘了,叫你来是办正事的。”
方规把四段通话录音传给李笃,“你大概听下,今天这条长,不用全听,重点听结束前四五分钟吧,把辣大姐自己说让我上门要钱的那段剪出来。前面三条短录音里有一条我们互报过家门的,你也剪出来。”
方规第一次给辣大姐打电话,先自报了自己是「莱晔」的财务,问对方是不是「川哥姐火锅店」创始人兼老板辣大姐,辣大姐说是。等方规说出她是来要货款的,对面一大锅牛油红汤味**当头浇下来。
**快了可谓即兴rap,而且方言一句话十个字形容词语气助词四六开,沿海人民哪听得懂。
先是鸡同鸭讲听不懂,再打对面拒接,没关系,方规连着五天给这位辣大姐打了四十多个电话,用遍了莱晔厂工人和临时工的手机,连外卖员快递员的也没放过。
拉黑一个,换一个再打。
这几天方规每天除了外出要债就是在网上找视频苦练**,终于在今天能跟这位辣大姐有来有回聊上几句。
从家长里短教育问题聊到餐饮市场供应链,把辣大姐聊透了,方规这才报上家门,说她还是前几天打电话的「莱晔」厂财务。
辣大姐哈哈大笑,说她听出来了,想这小骗子怪不容易的,就听听看到底怎么回事。她解释说之所以认定方规是骗子,因为辣大姐本人压根不在申城,更不知道申城分店欠款的事儿,这家店是她丈夫这边的人在管,所以叫「川哥川姐」,如果是她自己的人管,就叫「川姐川哥」。
但辣大姐跟方规聊得来,愿意帮她问一问催一催,又爽利地说让她尽管上门要,她们家就没有欠钱不还的习惯,哪个龟儿真敢欠别人的钱不给,全家人唾弃他。
方规小人之心度大姐之腹,对这话暂存三分疑,但得了创始人老板的口信,门是肯定要上的。
李博士随身带电脑的习惯太值得表扬了,三下五除二就把方规要的音频剪了出来。
“啷个龟儿居然欠钱不还嗦,老子现在就去跟他说,他晚上开门儿钱给你钱一定要把噻,如果不给,你就去把他摊子给它掀起了嘛!”
辣大姐说话贼爽快,韵律感极强,方规听完了用普通话重复一遍,“你是说,晚市前他不还钱,就让我去掀摊子?”
辣大姐说:“嗯咯,就说劳资说的。”
方规怎么可能掀摊子,辣大姐电话里这么讲,她听听过。心说您就扯吧,申城这地界治安管得多严啊,我敢掀摊子,帽子叔叔马上就敢让我进局子。
再说,有创始人大老板的金口玉言,不比直接掀摊子管用?
晚市一开门,方规立马把李博士剪的音频连上蓝牙音箱循环播放。
火锅店在本区小有名气,晚市五点开门,前十几分钟就有两三波客人在门外等,小喇叭一响,食客纷纷侧目。
要债的图穷匕见,门店负责人也不能再当缩头乌龟假装无事发生。
出面的人正是店长,一个矮瘦的青年,程文静认出他,低声说:“潘店长,跟我们签合同的就是他。”
对方也认得程文静,客气地笑笑,说:“程姐,我们这店开门做生意,有什么误会我们到里面讲,好不?”
对方既然愿意谈,方规也不影响人开门做生意,关掉音频拎起音箱跟店长往里走。
四人中长着最长一双腿的李博士走得最慢。
这时候已有客人进店入座,服务员两边列队喊着迎宾词,顺便向店长领进来的形态各异的四人致以注目礼。
李博士小碎步走着走着,忽然跨前一步,拽上方规的袖子。
方规*看了眼紧紧捏着袖口的食指和拇指,看得出指尖有点发白,没甩开,但也没给李博士好脸色,“别告诉我你社恐发作,你没这种洋气病。”
“不恐不恐。”李博士眼睛闪着奇异的光,机警地扫了一圈店内环境,“稍微有点激动,嗯,兴奋。”
方规翻了个白眼用力甩了下衣袖。
没甩开。
程文静厂里发不出工资揭不开锅了,李博士还激动兴奋?
方规那时在想店长到底要带她们爬几层楼,没空去想李博士为什么兴奋。
李笃却很清楚,她的兴奋源自于好戏即将上演,激动则是多年宿敌竟要在眼前溃不成军,这怎么不算意外之喜?
进了三楼一间会议室,店长既没让人给四位不速之客上茶,也没招呼四人落座,而是打开一只上锁的抽屉,从中拿出一本笔记本,不急不慢道:“程姐,魏总早就把钱拿走了,你真的不晓得唛?”
第90章 “我想圆圆有些东西只属于我,一些特权独属于我。”
“魏总一个多月两个月前找过来,当面谈的。剩余的钱转到他账户八折结清,我算算这账不亏,钱结了,请魏总留了张收据,喏。”
火锅店店长将手写的收据和打印的转账记录一一摆在桌面。看得出早有准备。
方规一张张看过去,手指在半空中拨了几下,很快算出差额,“少了一万五千六百三。”
“厉害的哟。”店长笑着说,“魏总想收全款,那要不得,我肯定要按合同留一万五千多质保金的嘛,这笔钱留着,一年内东西不行还能找你们维修,不然钱都给你们了,出问题我找哪个嗦,对不嘛?”
听老魏拿走钱,程文静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了,白中透着青,看清字迹和日期,那点青色也褪去了,留下瘆人的灰白,喃喃道:“怎么会呢?老魏没跟我说啊。”
店长重重地叹了口气,去接了杯水,放在程文静面前,“你要是不得信,我应该存了魏总来那时的监控,你等我找一哈,今天咋说也要把事情掰扯清楚。”
他拿出手机边翻相册边感慨,“早前嫂子给我打电话我喊冤叫屈,我咋个可能欠钱不还喃?我跟她好说歹说说清楚咯,你们真找过来了,呵呵。来申城做生意难哇,不多准备一手,哪天出点啥事,名声坏了,家都不得我回去了。”
单说店长的态度,还算客气,白纸黑字真凭实据。监控不监控的不重要了。
可程文静要看。
看到屏幕上身穿浅色上衣的老魏,程文静身子晃了晃,双手紧紧捂住半张脸,呜咽出声。看装扮,是老魏出差那天。
一道来的大姐忙上前扶她。
外面有人敲门喊店长,店长应了一声,环顾四人脸色,冲看上去最年轻反而最拿主意的方规说:“那啥,你们坐会儿缓缓?”
“您稍等。”
方规叫住店长,摸出口袋所有现金,又在李博士包里翻出一卷零钞,全部给了店长,“今天闹了这么大乌龙,给您添麻烦了。”
那会儿闹得多理直气壮,这会儿赔礼就得赔得多低声下气。
方规看到有路人拍视频了。
说是乌龙,实实在在打扰了人家开门做生意。
店长一开始没接,方规硬塞到他手里。店长接到手,从裤子口袋摸出一沓优惠券,拿笔勾了几个字,说:“今天你们有没得胃口不好讲,改天,改天请一定来我们店里捧场,霸王餐随便吃。”
“老板大气,生意兴隆。”方规也没跟他客气,笑眯眯地接下优惠券,送他往门口走了两步,“您忙完这阵儿,咱们把剩下那点钱结了吧。”
店长客气是他心虚,跳过合同私下勾兑的事情真要扯皮,够他吃上一壶。他没反过来追究上门闹事的责任,其实表露了息事宁人的心思。
既然如此,不能白来一趟。
店长没正面答应,哈哈笑了两声,拉开门:“你们坐,坐会儿。”
方规挥挥手:“等您哦。”
关门瞬间,方规的脸色就垮了下来,把那一沓优惠券往程文静面前一拍,骂道:“哭哭哭,就知道哭,福气都被你哭没了,哭什么哭!”
程文静哭声收了一点,眼泪却止不住。
方规知道她哭什么。
哭这俩月东奔西跑装孙子没要回多少的债,哭没着落的工人工资,哭凌晨偷偷给老魏转的二十三万。搞不好还要哭跟老魏过得这么些年。
可是哭能解决问题吗?
不能。
有哭的功夫还不如快想想法子。
方规扫了眼刚还抱着程文静肩膀安慰这会儿已经坐到角落里的大姐。
这大姐一边摆弄手机一边偷偷摸摸抬眼看人。八成是在通知工友,火锅店的钱早就被老板卷走了,最后的希望也没了,让大伙趁早做打算。
树倒猢狲散。
方规深吸口气,拉开一张椅子坐下,“都别吵,我算个账。”
说算账,没等李笃拿出纸笔,十指在桌面上拨算盘珠子似的上下翻飞。
圆圆是在拨算盘。
一看摆出这架势,李笃大气不出,两颗黑黢黢的眼珠对准了圆圆,只分出一点余光看程文静。
程文静名义上是方家大小姐的保姆,其实等于半个方家人,过了半辈子好日子。二十年来,衣食住行一概不愁,工资奖金和大小红包加上最后的遣散费,程文静家底绝对不薄,足够她带一个老魏衣食无忧到下辈子。
李笃就想不通程文静为什么要跟着老魏去申城开工厂。
五六年光景,就算中间疫情,那么厚的家底耗到工人工资发不出的境地。
程文静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根本坐不住,手机嗡嗡震动,弹出来的都是厂里员工要工钱的信息。
她给老魏打电话,老魏不接。
发信息找朋友借钱,有俩人回得倒挺快,都是爱莫能助。
程文静悲从中来地又哭出了声:“怎么办啊圆圆?”
“吵什么吵!我在算账!”方规心算没那么在行,被程文静忽地一打岔不知道算到哪儿了,心烦意乱脱口道,“不准叫我圆圆!”
程文静被方规这一声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口,彻底收了声,下意识看向对面。
对面的李笃一直站着,本就是居高临下的角度,眼神里的轻蔑、嘲弄如有实质迎面砸过来,程文静被她一眼镇住了。
恍惚间程文静甚至忘了伤心难过,怀疑自己看错了。李笃……李大博士怎么可能看她跟看仇人一样?
程文静定睛看过去,李笃那赤裸裸的不无恶意的眼神果然消失了,又像她印象中那样般冷淡,嘴角却挂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凉薄的笑。
李笃一直克制自己不往程文静伤口上撒盐,不火上浇油。
就冲程文静这表现,根本不用她做什么。程文静就能把自己二十多年积累的情分败光。
果然。
圆圆的珠心算是李笃下功夫教的,李笃很清楚她的风格。
她拨算盘时如果不是天塌下来,千万别打搅她。万一把圆圆的运算过程打断了,导致她从头再来,那后果就不是一般人承受得住了。
看,程文静,就此失去了她的专属地位。
李笃乐见其成,但程文静的境况在理论上算“可怜”,表情又十分哀切,便冲她笑了笑。
程文静被她笑得一哆嗦,移开目光,殷切地望着圆圆。
方规又花了几分钟才算明白,刚要开口,程文静的手机忽然唧儿哇地响了起来,方规一把拿过手机摁掉。
“两条路,把厂里设备、材料和订单转手,工厂原地解散。”方规说完第一条,程文静傻了眼,“第二条,跟员工们签协议,把你跟老魏的股份卖给员工,愿意买的按份额算钱,后面订单的利润就按比例分成。后面还有六十多万订单,怎么着都够了。”
没等程文静理清,角落里的大姐冲出来反对:“我不要,你得给我发工资。”
老板都卷钱跑路了,留下一堆烂摊子给老板娘,工资眼见都没,还要付钱给厂里打工,她不傻。
“不想买股的工资照发。”方规和颜悦色道。
就事论事,她算下来这样做不亏,不代表别人这么想,每名员工后面都有一家人要生要活,少一天工资或许就少两天饭钱,饭都吃不上了去和工厂共存亡,那不是强人所难么?能理解。
“正好,你回去把这两种方案告诉大家,想要工资的等我们今晚回去,愿意考虑买股份的明天早上来开会。但你也要跟大家说,厂里有监控,设备原料在我们回去之前一个都不能动,敢拿东西我们派出所见。”
那大姐心急火燎走了,程文静怯生生地问:“发得出吗?”
“差了点,但差不多,把后面订单用不上的料子和设备全部转让了。”方规说,“二选一,你选一个,我现在联系人接手。”
连上替程文静要钱这几天,她这段时间没少跑工厂,总归找得到下家。
程文静缺主心骨时六神无主,好似被拎出水箱的金鱼,圆圆给她出了主意,给她放进水里,她脑子又活泛了,又开始摆尾巴了。
“老魏接的那个单子……”程文静喏喏开口。
话一落地,见李笃那夸张的、倒抽一口冷气的反应,程文静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不过圆圆没打断她,表情也很平静,她便硬着头皮说下去:“定金后天就能打进来,要不,我跟工人们商量一下,再缓缓?”
方规说不清心里什么感受,她很少因为别人的自主决定而动自己的三昧真火。
程文静这话说出来,她第一反应不是生气。
她很失望,还有种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茫然。
程文静带了她十八年,朝夕相处的十八年,她经历的大事小事重要场合,程文静基本也都在场。都到这地步了,程文静居然还指望老魏说的“大单”,居然还能说出跟工人商量商量晚发工资的事。
怒火一点一点冒了出来。
方规努力心平气和。
深呼吸,一次,两次,三次。
努力失败。
方规拍案而起:“程文静,你要觉得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直说。还有你,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怎么着,别人厂破人亡还戳中你地狱发育的笑点了?”
后半段对准的显然是表情管理失败的李博士。
程文静:“……”
李笃抿了抿唇,将露出的牙藏了回去,畏畏缩缩低下头,小声替程文静说了句公道话:“老魏只是卷款跑了,还没死……吧?”
程文静:“……………………”
程文静虚弱地说:“李笃你别说话了。”
方规已经跳起来了:“臭李笃我忍你很久了!”
不知从哪儿看到过一种说法,人的初始点数都一样,智商高的人无非是把初始点数全分配给智力,与之相对,情商德商等等其它乱七八糟的属性就远远低于正常人。
这是造物主的公平,也可以说有得必有失。
某种程度上,李博士就挺符合这设定。
跳了那么多级,比别人少上了多年学,自然少了相应的经历、体验,平时不显,到了特定场合,真就是个除了智商学识,其它方面都停留在儿童时期的小学鸡!
从进了这间会议室到刚刚,方规注意到不少于三次了,李博士很努力憋笑,憋得脸色时不时泛红。
可惜没什么用。
嘴角翘得跟微笑唇手术车祸现场一样,A|K|47都压不住。
程文静好悬一口气上不来厥过去,她搁这儿幸灾乐祸。
李博士到底兴奋个什么劲儿?
她早猜到程文静会有这么一天?
被摁着通筋活络了一顿的李博士终于不嘻嘻了。
方规从李博士背上跳下来喘了口气,心里倒舒坦了:“就这样吧,程文静你爱咋咋地。”
程文静无措地看着炽光灯下的纷纷扬尘。
李笃挠挠耳后,将功补过提出了她的解决方案:“实在不行的话,我帮先程……总先垫上?”
程文静眼中燃起希望,没错,最大的财神在这儿呢。李大博士现在了不得,住市中心的大平层,十个八个对她来说就是小意思。
“人不自救天难佑!”方规一句话断了程文静的念想,恶狠狠瞪了李博士一眼,“关你鸡毛事,就你有钱?”
于公,莱晔厂总经理、法定代表人卷款跑路,于私,丈夫骗妻子,夫妻俩内部矛盾——就算程文静去报警,一旦向帽子叔叔告知她和老魏的夫妻关系,案件甚至未必受理。
方规义务帮程文静讨债二十多万算仁至义尽了,李博士掺一脚干嘛,轮得到她来当散财童子?
一码归一码,方规一向分得很清楚。
而且——
“火锅店离莱晔厂,骑自行车过来二十五分钟,咱仨刚骑过来。离这么近,程文静你自己为什么没过来要账?”方规问。
她要钱是照合同上登记的联系地址和电话按图索骥,这家火锅店她之所以没来,因为地址填的是川蜀的地址,联系方式填的也是创始人辣大姐的。前几天手上有好几家更近的,就把它漏了。
可是程文静全程跟着的,也认识这位潘店长,为什么一直不告诉她?
程文静张张嘴,表情一片空白。
方规看不得她那样,摆摆手:“算了,不重要。”
程文静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圆圆……”
“我现在就问你一件事。”方规从李博士包里摸出一次性湿巾,拆开来递给程文静,“跟不跟老魏离婚?”
程文静迟疑了,不自觉又看向李笃。
这几次见的李大博士和她印象中有些不一样了,情绪生动了许多,但都是盼着她不好,不如不生动。
看出李笃眼里隐隐的期待,程文静一闭眼,不甚坚决地点点头,“离。”
李笃无声叹气。
程文静看她这反应,直觉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重又点头,“无论如何都离。”这次语气坚定了许多。
方规舒了口气,踢了脚李博士:“去问店长要钱,要完钱咱们走了,不能老候在人家这儿。”
李笃:“啊?”
方规:“给你十分钟,够不够用?”
李笃:“……够。”
李博士走得拖泥带水但总算是走了,方规靠近程文静,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问:“老魏是不是拿我压你了?”
程文静一怔,条件反射说:“没有……”
“老魏不想你跟我连一块儿,对不对?”方规问,“你对我太好了,老魏心里不得劲儿,你也觉得对不住老魏,毕竟他是你的枕边人,你俩还要扶持着过下半辈子。你是这么替自己替老魏找借口的,是吗?”
“不是”两个字在嘴边转了一圈又一圈,程文静却说不出口。
“老魏埋怨你有点钱就贴补给我,我出了点什么事儿你就放下手里的活第一时间赶过去,你只顾我,不顾他,不顾他的厂子……那厂子才是你们俩的根本。他是这么说的,是吗?”
不用程文静说是不是,看她张口结舌的模样就知道八九不离十。
方规短促地叹口气,“我六月份那次去了工厂,老魏就开始跟你说这样的话了,是吗?”
程文静震惊得忘了哭。
方规说:“你说那天我要是真的自杀了,你怎么办啊?”
程文静急得上前捂她的嘴,“呸呸呸”三声,双手合十朝天又朝地:“百无禁忌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方规只是笑。
笑程文静真是数十年如一日,没一点长进。
程文静在方家的那二十年没吃过苦,一把屎一把尿只顾着方家大小姐这么一个人,生活环境单一,交际圈也不大,方爱军都对她客客气气,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给她带一份,把程文静活活惯成了不谙世事的中年少女。不过程文静原就是个心思单纯的人。
程文静离方爱军那么近,但凡动点走捷径的歪心思,早就成了方规法律意义上的母亲。
但程文静没动过。
自始至终一次没动过。
从来没跟方规吹过耳边风,没有试探性地问过方大小姐哪怕一次“我做你妈妈好不好”之类的话。
后来也不知道哪个王八蛋跟她说了什么,她急急忙忙找了个男人结婚。
程文静也是个没主意的人,方家的环境不需要她有主意。周围的人要么聪明要么有主意,而这些人也愿意照顾她迁就她,用她拿什么主意?只要把圆圆照顾好了就行。
然而一旦这些人都不在她身边了,她就本能去找下一个有主意的人依靠,她把丈夫当成了主心骨,围着丈夫打转。
方规都能理解。
所以她又问:“我现在情况也还不好,也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好。你跟老魏离婚以后,有什么打算?”
程文静问:“李笃呢?李笃不帮帮你吗?”
方规微笑着说:“你别管我,我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想想你自己。”
是啊。
人不自救天难佑。
程文静想了想,表情空白却又理直气壮地摇摇头。
方规仍是笑,不无包容的温和的笑。
程文静忽然想到了,“我还给你当保姆,你不至于不给我一口饭吃。”
方规说:“好。”
程文静说:“不给我饭吃也没关系,我也不会让你饿着。我可以干家政,当保姆,我当保姆最在行了。”
方规没说话,抱了抱程文静。
没长进挺好的,也就没变化。
有点风吹草动动摇了她的根基,她就果断乘风而逃——跟当年匆匆忙忙却坚定地结了婚一样,匆匆忙忙地决定离婚。
也许现在离婚有点难度,但程文静既然决定了,方规就有办法让这个婚离得顺利快当(*注)。
李博士根本不用十分钟,五分钟去而复返,带回了不多不少一万五千六百三十块。
方规坐在桌子上,双腿交叉悬在半空,下巴指向右手边的空椅子,示意李博士:“坐,通知你一件事。”
李笃正襟危坐。
方规说:“等莱晔厂里事情了结了,腾个卧室出来。”
这话说得婉转,李博士秒懂并秒回:“没问题。”
程文静有了新的出路,便像又活了过来,明明情况跟来火锅店前一样,并无好转的迹象,一堆麻烦仍堆在眼前,她却没了那些凄风苦雨,不带脑子地执行方规一个又一个指令。
方规让程文静回去盘点值钱家当,她也顺从地带着俩人回了家。
楼上叮叮咣咣翻箱倒柜,楼下方规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看李笃坐下,腿一弯也坐下来,在李笃腿上玩手机。
然后超绝不经意地问:“后面家里多个人,你真的不介意吗?”
“没关系啊,我本来也想让程……”李笃顿了顿。
方规:“程姨。”
李笃毫无障碍地续上了,“姨去咱家的。”
方规奇了怪了:“那你为啥老笑人家?还落井下石。”李博士在火锅店会议室的表现简直像大仇得报,巴不得程文静从此翻不了身,流落街头,无家可归。
“我是这么想的。”李笃认认真真讲解道,“等她一无所有了,我就出面当她的救星,给她送养老院也行,让她给我们一起住也行。她在我屋檐下,受我恩惠,就低我一等。我让她干嘛她就得干嘛。”
要不是太了解李博士,她这种发言真的会被人当成反派,方规憋着笑问:“你想让她干嘛呢?”
李笃清了清嗓子,“再也不准叫你圆圆。”
八个字,李博士说得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咬牙切齿,且异常坚决地……握紧拳头。
看得出不是一般的认真。
非常认真,当成执念或使命那般认真。
方规:“……”
方规满怀慈爱地摸摸李博士的脑袋,“好远大的理想,真有志气。简直是个力图创翻所有人的大反派。”
只不过在作奸犯科这种事情看起来不大聪明的样子。
李笃自然地说:“本人的自我定位正是大反派。”
……神金。
太直白了,方规不禁闪了下腰,缓了缓,她沉沉地宣布:“很遗憾地通知你,李博士,程文静的养老用不着你。”
李笃挑起一侧眉,“你养吗?”
“我养自己都费劲儿,还养别人?”方规摇摇头,“妈妈临走前留了一笔资产。只要程文静没跟方爱军结婚,不管她跟谁结婚,有没有结婚,如果五十五岁时是单身状态,那么从五十五岁开始,她每月可以领一笔养老金。我前段时间问过了,有效的,妈妈找的人很可靠。”
李笃淡淡地:“哦。”程文静今年五十二,只剩下三年她就可以真正意义上地退休了。
方规看向李博士,意外发现她没有一点沮丧的迹象,“怎么办,你的反派计划好像破灭了耶。”
“这次不行,还有下次。”李笃说得坦荡,要的直接,“我想圆圆有些东西只属于我,一些特权独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