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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机 燕不学 21106 字 3个月前

名称就是「盘丝洞」,而且不多不少正正好七位女主理人。

七个天南海北的女孩子合伙在古城开了家酒吧,白天供应软饮和轻餐,晚上摇身一变livehouse酒吧,招待的客人以女性为主。

算古城游民和一些本地人心目中的宝藏。

前几天之所以没发现它,是因为「盘丝洞」没有上线OTA平台,客人们在社交平台的分享大多存有“不想让太多人发现宝藏”的私心,标签打得堪称密码。刘素娟这个新入网的假道士只知道看评分看排名,还没学会分辨软文硬推广和纯分享贴。

推荐「盘丝洞」的那位本地姑娘评价它:既文艺又摇滚。

被刘素娟和林爽架进「盘丝洞」不到十五分钟,方规也必须得承认,这里确实是个好地方。

尤其在舞台地板和墙面出现大片大片的海浪投影时,酒吧的喧嚣一瞬间被铺天盖地的浪潮声覆盖,一名身穿靛蓝长裙的女子忽然出现在奔腾的浪花中,宛若优雅、内敛的蓝孔雀,漫不经心地一颔首,旋即零帧起手,当真像蓝孔雀“唰”地开了屏,在海面上翩翩起舞,随之而起的海豚音听得人头皮发麻——乡下人林爽受到了亿点点震撼!方规比她少了点,只受到了亿点震撼。

丝毫不输于国际舞台的民族舞和美声表演。

一曲终了,旁边有人说今天运气好,正巧遇到了两位主理人同台献艺。跳舞的那位主理人松月,同时是一名白族扎染传承人,而在舞台边缘蒙面伴乐的则是「盘丝洞」另一位主理人,是网络上小有名气的原创歌手,艾琳。

三人来的时候赶上了压轴曲目。

舞台表演的最后一曲来自台下观众,从独唱到合唱的《海阔天空》。

深受酒吧夜店群魔荼毒的方规终于感受到了夜生活的魅力。

「盘丝洞」的客人很多是经受过高压折磨,来这里寻找片刻喘息之机,享受安享宁静的职场人士。

这里没有其它夜店那种不醉不休从一种极端到另一种极端寻求释放的歇斯底里,也没有被灯红酒绿扭曲变形的欲望,有两个人高马大的女保安镇守,更不会有猎色的“怪物”。

很难形容一堆人自发自乐地合唱起《海阔天空》的感受。

好像大家都被“大海”这一宽广的意象感染,同时它不似真正的海洋那般深邃、无尽,可以让人尽情享受潮汐涨落的韵律,不用担心被深海吞噬,因而松弛感拉满。

方规在意另一件事。

散场后,方规掰着指头算:舞美设施和装潢就是一笔不小的投入,空间并不大,容纳的客人有限,店内提供的基本是平价酒水,没有溢价,不收门票,不设低消,「盘丝洞」靠什么盈利?

翌日清早,方规自己来了「盘丝洞」。

“单看主营收入,从今年四月份开始每个月能勉强做到收支平衡,投入的成本还差得远呢。”白天的主理人田露曾是一名米其林餐厅厨师,兼职咖啡师,“我们在后面街道另有民宿业务,长住客人承担了酒吧和民宿的日常运营成本,另外大家各自有主业。”

方规诧异地问:“那这里是为爱发电?”

田露说:“不算哦。”

她指向酒吧一角,那里摆放着两组陈设柜,有小幅摄影作品和扎染的布料以及服装样品,“这样的展品也可以出售,我们还做咖啡豆和酒水贸易。”

方规问:“如果有周边产品,为什么不上平台推广?”

田露笑着说:“「盘丝洞」算是我们给自己打造的度假圣地吧,上了平台,就要作为生意打理。现在客流比较稳定,日常运营我们自己来,七个人,每个人每年轮值一到两个月。”

方规不解地问:“轮值的一两个月不算人力和各自的时间成本吗?你们不是有主业的么?”

田露送上现磨的手冲咖啡,“主业让我们衣食无忧,这里呀,是我们给自己放松用的。”

说完,她戴上围裙去了厨房。

方规仍没理清楚逻辑,她追着田露来到厨房门口,接着问:“你们测算过投资回报率吗?”

田露比她年长,看上去比林爽还大上一两岁,见她穷追不舍,颇是包容地笑了笑,“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算回报,我们在这里认识的朋友,增长的见识,和人交往中获取的能量,这些都没办法用金钱来计算。”

方规嘟哝道:“那不就是为爱发电嘛。”

田露:“嗯嗯嗯是是是。”

方规不死心地问:“如果你们合伙人闹矛盾怎么办?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每年花一两个月来做一份几乎没有回报的事情吧?又不是单纯度假。运营酒吧、打理民宿都要花费时间、精力和心力的。”

松月几分钟前进了酒吧,听两人聊天,这时见田露神情复杂地戴上厨师口罩,接话道:“那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愿意做这件没有物质回报的事啊,如果我们中间谁感觉到压力想要退出,没关系,我们也会保证她能够拿回投入。”

方规问:“怎么拿?”

松月指了指田露:“排队做盘丝洞主理人的人不少,如果露露现在说不做了,下午就有新的主理人替她赎身,然后接替她。”

这显然是一句开玩笑的话,正在洗餐具的田露扬手掸了一串水珠,“我才不需要赎身。”

方规:“哦……击鼓传花接盘侠啊。”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林爽揪着方规的后衣领把她拽离厨房,“两位小姐姐没把你打出去是姐姐们人美心善。”

方规说:“我好奇嘛。”

林爽向两位主理人道了声“不好意思,我家小孩儿话多”,看着菜单点了三份沙拉面包。

“你喜欢这里吗?”林爽问。

方规喝了口咖啡,皱着眉拿起枫糖浆,往杯里加了两泵。

刘素娟几乎后脚进来,满脸没睡好的浮肿,“是谁昨天哭着喊着不来这里,早上一大早跑过来,真香了吧?”

“我们大小姐是来踢馆子的。”林爽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把她听到的那部分添油加醋讲给刘素娟。

刘素娟问了同样一个问题:“你喜欢这里吗?”

方规挠挠耳朵,感兴趣是蛮感兴趣的,要说喜欢……好像没到那么深的程度。

刘素娟看向松月,“你们民宿有空房间吗?”

松月说:“有是有,但我们是长租制,而且入住公约蛮严苛。”她别有意味地睇了眼方规。

刘素娟问:“长租一次性签三年还是五年?”

松月失笑:“也没那么长,三个月起。”

刘素娟说:“那我们签一套三年的。”

她拍拍方规的手背,“走,咱们看房去。”

方规:“啊?”

半个小时后,站在舒适、简约而不失雅致的套房,方规想,如果不是刘素娟察觉到她尚未成型的喜欢,便欢天喜地地给她在盘丝洞定了三年长包房,她一定会非常、非常喜欢这里。

过去一个多月,刘素娟带林爽和她走了好些个城市。

这场漫长而匆忙的旅程,方规以为是刘*素娟画地为牢那么多年,迫不及待重回花花世界,林爽以为是刘素娟想带方规见识更好玩、更有意思的人和事物,分散她的注意力。但实际上,刘素娟是在找一个方规喜欢的、愿意留下来的地方。

刘素娟带着邀功、期待和一丝不易觉察的忐忑,问:“先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怎么样?如果喜欢的话,我们可以在这里也买个房子,开个小店。”

一瞬间,方规感受到的是惊愕,和失望。

她终于确定了这一轮走马观花的旅行是为了什么。

方规窝进了阳台那只竹藤编制的秋千圈椅。

她仰头看刘素娟:“成兴给你分了不少家产,是吗?”

刘素娟毫不扭捏地点头说是。

方规问:“你和成兴跟方爱军做过交易——我不是说你当年挪用公款的事情,你认为你有必要补偿我?”

“乱讲什么呢?”刘素娟在她打完补丁后显出两分疑惑,然后近乎慌乱地解释,“我没有补偿你的意思,我看你挺喜欢这里……我很喜欢这里的,慢生活之都,风花水月天堂,但也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很适合养老。”

方规看着刘素娟的眼睛,慢慢地说:“我还没老。”

方爱军去世前就有姨姨和姐姐们想带她离开方家大院,她们都说养一个妹妹完全没问题,哪怕妹妹一辈子不去工作开开心心吃喝玩乐,都没关系,妹妹开心就好。

方规相信她们的邀请出自真心,发自肺腑。

方规不愿意。

她不想当寄生虫。

没有人真的能照护她一辈子,她也不可能在别人的屋檐下一辈子。

三年五年或许还好,十年八年勉强撑得过去,可是时间久了,她该如何定位自己,如何定位寄宿的家庭?

方规想不出谁会愿意养一个这辈子或许都没办法翻身的人。

她好奇「盘丝洞」的经营模式:七个天南海北的陌生人凑一起开了家投入巨大、利润却稀薄的酒吧,合规经营的酒吧也好,民宿也罢,即使有利润,七个人分下来也没多少,她们没想过总有一天会因为利益、责任、付出的多寡而老死不相往来?

就算有接盘侠,可退出的人总是要受到冷落的。

人心这么自私的东西,怎么可能长时间允许不公。

方爱军那些年是给了姨姨和姐姐们很多物质上的东西,可他带去的精神折磨也不少啊。哪个和和美美的家庭愿意一夜之间被迫分散。

当方爱军的债主上门恐吓、泼油漆、干扰大院正常生活——甚至还没到这境地,只是经营情况不乐观,她们不就一家又一家飞快搬离了大院么?

方规说:“我还年轻,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她从刘素娟的口袋里取出手机。

刘素娟说走就走是真潇洒,而且好像自觉不自觉地担起了养育她的责任,耍起了家长的威风。

这么长时间,她和外界的联络一直中断,刷视频还要靠买奶茶的借口,当然如果她想,她有很多办法可以给自己搞来一部手机,如果她态度强硬去索要,刘素娟应该也不会吝啬于一部手机。

但刘素娟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也没有考虑过让她拥有一个现代社会必备的工具。

分不清刘素娟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善意还是恶意。

方规不想分辨,不愿细想。

她用刘素娟的手机给李笃发了条短信。

是开玩笑的语气:「李笃!快来救我!我被假道士送进盘丝洞了!」

她没想过李博士什么时候来。

甚至也没想过就这么一条短信,李笃找不找得到她。

自然没想过、也想不到李博士当夜闪现到了「盘丝洞」酒吧门口。

李博士鹤立鸡群,太容易辨识了。

方规余光看到李博士,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穿过人群,慢慢地捶了她两拳。

然后埋在李博士满是风尘和汗渍的颈窝里,重重地咬了她一口。

“你怎么才来啊?”

第77章 “圆圆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李博士看来认识到了错误,不为自己辩解,一只手攀上背包肩带,想说什么,但见方规不无期待地往舞台方向张望,默默地垂下脑袋。

头发上一坨凝结成块的洗发膏多少给李博士挣了点苦劳分,因此,虽然舌尖回味到了些微的咸涩,方规大度地将“臭死了”换成“呸呸呸”。

然后拉着李博士招摇……摇摇晃晃地钻进水泄不通的观众席。

「盘丝洞」今晚的节目单没有能歌善舞的主理人,但有一个夜场特供的脱口秀节目,打出#重磅首发的标签,特别介绍这是一场沉浸式互动表演,括弧标注结尾有彩蛋。

不大的酒吧早早坐满观众。

她们来得不算晚,也只在末排抢到三个位置。

方规刚出去那架势不像接人,而且出口和洗手间一个方向,刘素娟和林爽都以为她去洗手间,没放心上。

余光瞥见方规跟一个戴口罩的高个子一前一后回到座位,林爽收回搭在椅子上占座的腿,拍拍椅面说:“快来快来,脱口秀马上要开始了。”

话没说完,忽然意识到不对,看清那双居高临下自带嘲讽的眼睛,响亮地“我靠”一声,碰了下刘素娟:“快看谁来了。”

刘素娟第一眼没认出李博士,毕竟她和李笃十几年没见,等同于陌生人,然而这人眼里“舍我其谁”的轻蔑立刻触动了大小姐前家教的神经。

她一提嘴角,皮笑肉不笑:“你来了。”

方规一只手仍握着李博士的手臂。

抓着不放的动作本身于李笃而言便是奖励,李笃用空闲的左手绕到右侧摘下口罩,心情舒畅地向两个“绑匪”露出微笑。

只不过李博士自以为是的和善在两位前邻居眼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林爽从中间挪到外侧,等方规进去以后伸出一条腿挡住了李笃的去路。

刘素娟倒没有像林爽那样直白下绊子,念念有词地捏起了手诀。

方规没空注意狭小空间里骤然涌动的暗潮。

她挺期待这场脱口秀。

松月和田露都说「盘丝洞」是七位主理人放松的地方,可是从紧跟潮流的节目形式到煞费心思的舞台效果,再到精心设计的内容编排,都能看出她们肯定不是把经营民宿酒吧单纯当做业余爱好来做。

想赚钱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方规不理解。她不否认或许她暂时没有体会到七位主理人从经营过程中获得的、比金钱价值更高的东西。

方规想搞清楚。

在两人中间的位置坐下来,方规发现前面观众的高颅顶遮挡了视野,于是她拉来李笃坐下,自己坐在李博士牌座垫上,比左右观众都高出一截。

旁若无人的叠叠乐看得林爽牙疼,“嘶嘶”地直抽凉气,从口袋摸出两只口罩,隔着李笃和刘素娟咬耳朵:“这祸害一来,空气都变差了。”

刘素娟不语,只是戴上口罩,用力捏紧鼻夹。

李笃目光淡淡扫过右侧,无声念出三个字:假道士。

也没放过眼睛瞪得像铜铃的林爽:大傻子。

然后慢条斯理地取出新口罩戴上。

刘素娟和林爽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和深深的困惑:大小姐到底为什么对这么个玩意儿念念不忘?

正伸长脖子看演员上台的方规反手拍了李博士一巴掌,“吵死了,闭嘴。”

李博士揉了揉耳朵,嚣张的气焰和高昂的头颅一起悄无声息地委顿了。

林爽幸灾乐祸:“哈哈哈!”

刘素娟无声地叹了口气,对队友的战斗力不再抱乐观幻想:大小姐那是指桑骂槐呢,怎么还笑得出来。

果然,大小姐也没放过林爽:“你也闭嘴。”

灯光渐暗,弦乐版的《卡农》悠悠响起,舞台后方扎染的幕布轰然落下,PPT投射的Excel表格崩解成朵朵山茶花。

舞台效果顿时吸引了全场目光。

“感谢各位逃离日报周报来到古城ICU,哦不,是livehouse!也感谢我们七位主理人,修炼多年,终于从职场白骨精进化成为古城七仙女,开了这样一个据说很招‘狼’的「盘丝洞」,我看狼没招来,狼性文化难民来了不少嘛。”

脱口秀演员是一位面相喜庆的年轻姑娘,口条好,语速快但吐字清楚,抑扬顿挫很有韵律感。

“我们陈明琮陈总邀请我时特别郑重——递来的不是合同是甲马木刻!上面写着「脱口秀演员(兼情绪垃圾桶/野生菌试毒员/前厅WiFi重启专员)」。我说这职位跨度比苍山洱海还大,陈总微微一笑:‘当代职场,谁不是把三年经验重复用十年?’

“我还搁那儿扭捏呢——不瞒各位,今天是我第三次表演脱口秀,第一次在我家客厅,对着镜子,第二次是离职那天对着我前老板——我在会议室他在办公室,我狂发36条长语音——后来我前老板专门找到我,他说你早表现你这口条,我也不给你关键绩效「表达能力」打C-了啊。

“闺闺说我绝对能行,毕竟我在上家公司练就了三大神技:用钉钉已读不回写诗、拿报销发票做拼贴艺术、把裁员谈话录成ASMR助眠!离职那天我狂发60秒语音矩阵,老板说‘你这是在给飞某书服务器做压力测试吗?’”

从台下笑得前仰后合的观众来看,节目内容应该算是不错。然而末排角落这一小撮人却不太能领会文本笑点,只有林爽乐乐呵呵,不时跟着节奏鼓掌叫好。

无它,梗很密集,但大多是互联网黑话堆出来的。

短短十五分钟的开场炸弹,更多观众涌入「盘丝洞」。

两个篇章后,脱口秀节目进入沉浸式互动环节,观众写下最想抛弃的职场物品投入火塘,投影形成凤凰涅槃的效果,然后随机抽取合成物。

大屏幕上滚动着:野生菌鸡汤、「资本的眼泪」特调、「此人正在重生」扎染发带,《互不PUA条约》……

这一环节居然也吸引了三四十号人参与。

方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们卖的是‘焦虑’,和‘放松’。”

当部分观众听到同款商品吧台有售,转头往吧台去时,方规忽然想明白了「盘丝洞」的核心卖点。

开门做生意怎么可能不追名逐利。

那做什么生意,七个合伙人哎。

意识到笑点来自相对陌生的职场,梗是牛马的苦中作乐,互动表演对方规的吸引力便远比不上柜台传来的金币入袋的收款提示音。

方规从李博士腿上滑下来,往比主舞台灯光稍弱,但也很醒目的酒吧柜台去。她要看看周边产品的价格和销售情况。

刘素娟见状,如释重负地离开座位跟上去。林爽还能看个乐呵,她就没办法领会脱口秀的魅力,陪笑陪得怪累的。

李笃慢了一步——腿被坐麻了,半身不遂追过去实在有碍观瞻,所以没能第一时间逃过林爽的大力神爪。

林爽问:“你来干嘛?”

李笃看向吧台。

大傻子明知故问。

方规拿刘素娟的手机发信息给李笃,林爽也知道,大小姐做事情从来敢作敢当,发完没删记录。

不过林爽和刘素娟都没想到李笃来得这么快。

而且……

林爽挑剔地看着李笃的装扮,说她是收到消息第一时间赶来的吧,打扮得还挺人模人样。

可要说李大博士蓄谋已久,不难找出点仓促的痕迹。

林爽又问:“你从申城过来的?”

腿上的麻劲儿缓过来了,李笃不想陪林爽讲废话,她弯下腰,凑到林爽耳朵边低声说:“圆圆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林爽可不吃她这套,狞笑了一声,“咋地,你是能把大小姐关家里还是让她签卖身契?这么牛啤哄哄啊。”

方规点了杯「资本的眼泪」特调,顺手取了根「此人正在重生」扎染发带,拍拍柜台示意刘素娟买单。

还没等她把发带绑在脑袋上,听到身后一阵起哄似的叫喊:“你们不要打了!”

回头一看,不得了,缠斗的那两个人怎么那么像林爽和李笃。

说“斗”对李博士有点不公平,李博士一介书生,命门轻轻松松被林爽一把掌握——林爽抓住了李笃身后背包的提手。

偏偏那个背包对李博士好像很重要,明明只要卸下背包就能脱离林爽的钳箍,李笃却不肯那么做,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似的弓起背,一脚踩在林爽脚背。

林爽面目狰狞地用上另一只手,勒住李笃的颈部逼迫她跟着自己往外走,另有余暇冲围观人群解释:“这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妹妹,脑子有点大病,我去外面教育她。”

李笃倒是没反驳“亲妹妹”的说法,又被林爽制住要害,只能徒劳地喊:“松手!你快点松手!”

怎么说呢……

这难道不比脱口秀精彩?

方规一开始也抱着看戏的心态,看李博士脸色涨红,转念想林爽手上的力气可是能一把扭断鸡脖子的,看不下去了,分开人群挤过去,劈开了林爽的爪子。

转头没好气地数落李博士:“长那么高有什么用呢?不就一个包吗?你给她就是了呀。”

林爽:“你知道她包里装的什么吗?”

林爽本来没那么上火,谁让李大聪明非要挑衅她,拍拍背包,意味深长地说:你对科技的力量一无所知。

方规问:“什么?”

李笃打开背包,从中掏出一只手机,无辜地说:“手机啊,怎么了?”

林爽趁她不备抢过背包,翻了个底朝天也只翻出一整套数码设备加充电宝。

“我给圆圆送手机,不行吗?”李笃轻声说,音量控制在仅两个绑匪能听到的程度,“你们只会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圆圆,不像我,会想圆圆真正需要什么。”

第78章 李博士心脏都快跳出胸腔了。

不怪刘素娟和林爽嘴里没一句话好话,李博士讨厌起来真挺讨人厌的。

李博士如果真的看不懂脸色就算了,她看得懂,存心作弄人。

“你是看戴上口罩没人认识你了是吗?”方规气鼓鼓地在前面走,等红灯过马路的时候猛地扭头说,“欺负林爽很有成就感吗?”

欺负一个大傻子有什么成就感,李笃在想方规前一句话,也不耽误她在心里回答。

这话只能在心里说。

李笃向前踏出小半步,站在和方规平行的位置,“看到视频啦?”

明知故问。

方规不想搭理她了,回头数红灯秒数。

手机都没有,看什么视频。什么AI时代能源救星,什么学术界新晋网红,什么颠覆级理论。

不知道。

一条韭菜宽的羊肠小道斑马线红灯居然要88秒。

怪吉利的。

可是这破鹅卵石路根本不能走机动车吧。

方规左右看看,冲过小路右转。

后面刘素娟大声喊:“直走直走不用拐弯,民宿不在那个方向!”

结果只在昏黄路灯照亮的小路听到一句:“美食街吃夜宵呀。”

酒吧那出闹剧,林爽气得不轻,刘素娟看得津津有味,就像在大院,俩孩子打打闹闹,横竖惹不出祸,这么大人了也不至于闹得不可收场。作为长辈,哪个输了她去安抚哪个呗。

当然因为有旧怨在,安抚林爽的话对李博士不大友好就是了。

李博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唯独漏了刘素娟和林爽当面夹枪带棒的这一路。

刘素娟跟林爽嘀嘀咕咕何必生这祸害的气,李博士唯一的反应是回酒吧取了刚才方规点的「资本的眼泪」——这偏锋一剑别说林爽,刘素娟当场都哑巴了。

挺有种一拳打进水里溅了自己一身的无力感。

不过这会儿看前面两个人闹别扭似的一个跑一个追,跑的那个时不时伸手拦着不让后面那个追,追的那个脸皮比青石板还耐磨,快一步慢一步地跟着……

林爽也摇头笑。

“两个小疯子。”

林爽看向刘素娟:“去吗?”

刘素娟也看她:“去啊。”

申城地摊少,夜半三更只有便利店和快餐。

古城夜市就很热闹,方规喜欢美食街,有着在商场无法感受的浓浓烟火气。

前几天刘素娟和林爽流连夜店,凌晨一两点喊饿,都是方规去美食街拎一堆夜宵喂得俩人肚皮滚圆。

至于食材的卫生程度……熬大夜喝大酒的人计较什么食品安全。

已经过了十点,美食街上熙熙攘攘,似乎整个古城的人都聚到了这里。

等刘素娟和林爽慢悠悠晃到了,方规举着一串五颜六色的水果糖葫芦开启点单模式。

跟李博士说:“你去看看哪个卖包浆豆腐的摊位人少,加辣不加辣的都要。有凉鸡米线的话顺带买两碗,口味一样的。餐厅单开的档口不要看,容易踩雷。”

跟林爽说:“阿飞烤串店前面有个老阿婆蒸的米粉松糕好吃,蜂蜜坚果和红枣豆沙的都要。整条街只有一个卖松糕的老阿婆,你不会找错的。”

连她刘姨也没落下,“烤乳扇和凉拌乳扇,两种都要。”

三个人任务安排到位了,方规瞅准旁边咖啡厅露天餐位一张空桌,赶在一个只顾招呼朋友的男青年之前抢到了座位,“买完到这里集合,清楚了吗?”

李笃点头:“凉鸡米线,包浆豆腐,不加辣。”

方规向刘素娟偏了下脑袋:“两种都要的。”

李笃:“哦。”

方规看向林爽。

林爽:“……蜂蜜坚果和红枣豆沙松糕。”

刘素娟自觉但不太确定地跟上:“烤乳扇和凉拌乳扇?”

“很好。”方规鼓了下掌,摸出李博士千里迢迢送来的手机,“限时半小时,散会!”

李博士第一个出发。

刘素娟酒吧夜店体验了不少,美食街第一次来,茫茫然没进入状态,抓住林爽:“乳扇是什么东西?”

“你吃过的,酸酸的,黄黄的,你说一股子怪味但挺上瘾的那个。”林爽眼神好,指向前面一条拐了两道的队伍,“那边就有。”

第一个出发的第一个回来。

李笃左手包浆豆腐右手凉鸡米线,和林爽擦肩而过,还冲刘素娟举了下碗,刘素娟纯当没看见。

李博士去而复返的速度太快了,方规不得不怀疑:“你是不是到哪个摊位前看人家刚拿到手的,加价买的?”

李笃摇头,原计划是这样没错,看了一溜串摊位决定发红包插队。给排前面的人一个大红包,对方挺乐意去队尾重排。

方规没深究李博士用了什么法子暗戳戳又踩了那俩人一脚,捧着手机继续打游戏。

李笃转着一碗不加辣的包浆豆腐,“这里……是挺凉快哈。”

方规眼皮也不抬,“中间巷道里有卖衣服的,这会儿应该在营业。”

李笃拢了拢软趴趴的衬衫衣领,“不用,不冷。”

方规眼珠转向屏幕右上角,“还有20分钟。”

李笃抓上手机就跑。

古城昼夜温差大,白天二十度出头,到了晚上降到十度以下,李笃直接从办公室出发,只拎了一件衬衫。

圆圆抢的这位置恰好在风口,冷风一吹,控制不住打摆子——生理反应,没办法。

方规:“……嘁。”死装的李博士竟然不装了,真神奇。

却是没想到中途去买了件毛衣的李笃仍然稳居第一。

刘素娟和林爽俩人一起踩点回来。她图近,就在林爽一开始给她指的摊位排队,足足排了二十分钟。

林爽买了松糕,远远看着刘姨还排着队,就近在阿飞烤串店点了一堆烤串。

刘素娟顺口问道:“就在这儿吃吗?”

“回去要冷掉了,加热不好吃。”一句话没说完,林爽已经拆了两个餐盒,“你俩也别闲着啊。”

四个人三下五除二地用各种小吃把圆形咖啡桌摆得满满当当,咖啡厅服务员送上的热饮差点儿没地方放。

林爽挺想吃松糕,闻着烤坚果的味儿就想了。

她翻来翻去没找到,抬头一看,李笃手上一块,方规手上一块。

林爽:“不是,你俩就吃上了?我买的,好歹给我掰点儿啊?”

老阿婆问切不切的时候,林爽注意力在隔壁烤串店,等阿婆将两块四四方方的松糕装进纸袋,想喊阿婆切时,看她拿刀的手颤颤巍巍,林爽就说算了。

李笃递给她一碗包浆豆腐和一碗凉鸡米线。

林爽没接凉鸡米线,她不爱吃米线,然后看了看包浆豆腐上面洒满的辣椒和香菜,指着李笃面前那碗,说:“我要吃不辣的。”

李笃拆了双新竹筷给她夹了两块只洒了椒盐的。

“瞅你那抠搜样。”林爽撸起袖子自个儿伸手拿,“我就要这碗。”

李笃动作没林爽那么麻利,还好离得近,险险抱起那碗椒盐味包浆豆腐,慢吞吞地说:“我一天没吃饭了。”

林爽不明所以:“你没吃饭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让你吃饭了?”

李笃没再回林爽,把免辣的包浆豆腐和松糕全拢自己面前,拿胳膊挡着。

站起来能把天捅个窟窿的人,护食护得给林爽气笑了:“你们看看她啊!”

方规充耳不闻。

刘素娟往林爽嘴里塞了一筷子凉拌乳扇,又往她手里塞了一把烤串:闭嘴吧,傻孩子。

大小姐为什么指挥三个人分头去买,还点明了口味,不就是因为李博士一天没吃饭,最好吃温和不刺激的吗?你想吃你干嘛不多买一份呢。

方规把手上的松糕掰了一块给林爽,用自己不加辣的换了林爽那碗,结束了这场单方面找虐的纷争。

吃饱喝足,分道扬镳。

刘素娟发的话,让李笃跟方规去「盘丝洞」民宿,她和林爽去别的地方转转。

夜宵吃得有点撑,四个人都不是愿意浪费粮食的人,主要是林爽买的烤串分量超出大家的食量,最后吃得都挺累。

方规走到一半不愿意走了,转过身看李博士。

李笃起先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方规伸手取下她肩上的背包,抬了抬下巴。

李博士睿智的大脑快速解析出这道无声指令的含义,转身半蹲下来。

方规趴在李笃背上,终于深长而又惬意地叹出一口气。

“你们真是,一个一个太不省心了!”

李笃扶着她的腰,笑着“嗯”了声:是呀,让圆圆陛下费心了。

方规一只手虚虚圈着李博士的脖子,一只手去摘她头发上那坨挂了不知多久的洗发膏:“累吗?”

李笃脸不红气不喘地摇头说:“不累。”

方规摸摸她胸口:“呸。”

李博士心脏都快跳出胸腔了。

李笃用耳朵蹭了蹭肩上的脑袋,“圆圆累吗?”

惦记老的,还得照顾大的。两个不着调的,连买东西去哪儿都得圆圆指路,可见这俩人没少支使她家陛下。

“你管我。”方规用脑门顶回去,然后打了个哈欠,歪头枕在李博士肩上,“这段时间表现怎么样?梁教授安排下次家访了吗?”

李博士像是不小心被脚下的石板罅隙绊了脚,颠簸了下,气息一瞬间凌乱,“梁教授说了以后都不家访了。我表现很好的。”

方规:“是吗?手机给我。”

几分钟前说着不累的李博士忽然开始大喘气:“手机没电了,我……我买衣服都用、用的现金。”

第79章 “快点上床睡觉!”

李笃意识到自己犯了很严重的错误。

第一时间不上交的手机,之后就没有上交的必要了。

手机没电是真的。

但有时,说出事实等同于委婉的拒绝。

这是一宗。

沉入水下时,李笃想,为什么她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为了弥补前一句“表现很好”?

什么表现算很好?

圆圆走之前交代她:好好上班。

单论这点,李笃认为自己表现可圈可点,她认真履行了L&S及L&L的工作义务,完成了Alice排布的所有行程。

配合心理督导组完成了最后一次评测。

圆圆不准她监控刘素娟。

她也表现得很好。

或许锁定一个十数年未接入网络的自然人有一定难度,但如果利用她掌握的资源和关系网,锁定刘素娟的动向,并非不可能。

但是她没那么去做,连尝试那样做的行动都没有。

圆圆问她“表现怎样”时,李笃以最快速度把各项评判标准在脑内以图表形式呈现,罗列每一个扣分项。

最终她计算出的分数恰如她的回答:她表现得很好。

如果圆圆没有提出质疑,让她拿出可以击溃她一切演绎的物理性证据。

所以她功亏一篑。

追本溯源,回归问题本身:她的表现真的很好吗?

好到坦然面对一切质疑?

显然没有。

她的表现远称不上好。

李笃告诉自己,圆圆不是故意失联。

她警告自己,不允许用这件事自我折磨。

可是和圆圆的聊天框里有……如果按平均每天三条信息,可能有不止一百条自言自语。

很多是在半夜三更。

圆圆的失联让她寝食难安。

她有没有在哪些信息中流露出自怨自艾……有没有责怪圆圆为什么突然不理她?

李笃不确定。

一分钟时间不足以让她回顾所有发出的信息。

她留给理工大的框架设计和数据中,埋了一颗巨雷。

这颗雷迟早爆炸。

在她匿名雇佣传媒工作室——也就是水军——将论文的影响力从业内扩大到公众范围后,它的爆发将会提前,这会对她和L&S的合作产生一定负面影响。

李笃不喜欢梁教授,没有人喜欢总是用一双“我看透你了”的眼睛看待同事的人。

毫无隐私可言。

而且梁教授总是有一些荒谬无比的言论。

梁教授说,圆圆终会因为承受不了压力离开她,越早离开反而对圆圆越有好处。

李笃想,如果不是圆圆的信息来得及时,她把一瞬间的冲动付诸行动,那也会酿成可怕的后果。

还好及时看到了信息,所以只是客观、公正、含蓄地评价了梁教授的心理学造诣。

回敬梁教授那一番没礼貌的发言——没有同事不请自来只为了添油加醋,幸灾乐祸。

肺泡内的氧气消耗殆尽,李笃浮出水面。

视线越过丰满的泡沫,投向磨砂玻璃另一侧。

圆圆在怪她吗?

……

方规可没空怪李笃。

简简单单的事情会被李博士自己盘算得无限曲折,愁肠百结。

李博士那过于复杂的脑回路就是对她本人最大的惩罚。

所以,惩罚李博士的任务交给李博士自己吧。

她才不费那事儿。

方规忙着规划路线。

拿到电脑和手机,她忽然觉得缺失的东西回来了,整个人完整了。

被工具奴役的现代人哎。

方规想去看看爱军集团留在各地的“遗骸”,这是她离开申城叫上林爽的目的之一。

但是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

刘素娟和林爽这一路玩得应该挺开心,方规不然,“玩”这件事对她没什么吸引力,旅程刚开始的新奇过后,消耗的体力和精力远超收获。

一旦无法进入旅行应有的放松状态,这趟旅行更像折磨——连续近一个月每天在车上呆七八个小时,刘素娟那辆破车都送修过两次了,更别说人了。

到中后期,刘素娟和林爽仍孜孜不倦地到处打卡拍照,方规则给自己找了另一种娱乐。

她在看市井百态。

一半是旅人的旁观者视角,另一半是生意人的视角。

奇怪的是,在内陆城市,她感受到的将死不死的腐朽气息不如申城那么浓郁——或许是该死的已经死得很透彻了,新生的反而借着死物化作的肥料,焕发出蓬勃生机。

比如古城这条十点以后人流熙攘的美食街,它就比申城的大型商场有活力多了。很符合她对繁荣的定义。

这里没有那种要么生存要么灭亡的零和博弈,东家卖掉乳扇买了西家的烤串,张家没做完的白豆腐拿到王家做了臭豆腐——金钱没有被膨胀、没有被泡沫化,更不会被盘踞在城市上空的金融寡头搜刮一空。

无数条像这样的美食街涌动着「生意」的字面意思:生机的生、意境的意——这是垄断巨头无法用数据捏造的活力,虽是涓涓细流,但由个体商户搭建起的循环却处于流动状态,只要流动,就能产生源源不断的生意。

有时候刘素娟和林爽赶路赶累了,或者特种兵式打卡透支精力,那俩人在酒店或SPA馆补充能量时,方规就自己在酒店或商场观察。

她们去过十八线小县城的三星级酒店,也去过新一线城市的五星级酒店。方规和工作人员聊,和客人聊。如果不方便聊天,她就观察入住情况,推算客流量。然后结合地图估算这个地方的经济活力,她在刘素娟买的电子书上记了很多东西。

方规也会在咖啡厅听人聊天、听人打电话。

从这些碎片化的采集中,她收获了很多从网络上获取不到的真实的一手信息。

所以断网的时候她倒没觉得失去数码设备有多难熬,过多的数据流和信息同样干扰判断力,尤其是那些经过大数据、算法过滤的信息,不可避免地产生失真、乃至幻觉。

她得以用自己眼睛和耳朵更充分、真切地观察和倾听,然后分析。

她甚至因此还从刘素娟口中获得了一些早年的情报。

刘素娟路上很少提及当年种种,她会给同行的两人讲道教,讲道理,讲故事。那本和世界著名童话同名的清代神魔小说《绿野仙踪》刘素娟就足足讲了一路。

但偶尔,非常少的几次,她在不经意间漏出了一点、两点她知道的成兴的过往。

令方规不解的是,上一辈乃至这一代,一名女性往往要和异性牵扯不清,就算她本人也会自觉不自觉地将他者留于己身的印记宣之于世。

哪怕是一个足不出户十二年、自称清心寡欲的假道士。

也可能正因为刘素娟十二年来交际面过于狭窄,才让成兴这个社会关系上与她最紧密的人的存在愈发举重若轻。

刘素娟有次无意间提到,成兴自立门户那时,特地回杨梅园跟她商量过,虽然方规*认为某种意义上成兴只是尽一个关系人的告知义务。

财务问题上成兴相信刘素娟的专业水准,成兴想找银行贷一笔金额不小的钱作为启动资金,他拿着两个账本让刘素娟分析最快多久能盈利。

刘素娟算来算去,发现虽然前期投入巨大,但那几乎称得上是个一本万利的项目。

因此她支持成兴去做那个项目。

刘素娟说,成兴起步不容易,她庆幸那几年运道好,蒙贵人襄助。也说成兴感念方爱军,力所能及地收下了爱军集团部分业务和老员工。

刘素娟怕是发自内心地认为成兴勤勤恳恳地帮方爱军善后。

方规不怪她,刘素娟自我封闭那么多年,消息渠道十分单一。

再说了,她以什么立场责怪刘素娟。

开始那几天,她也曾被刘素娟率性而起的旅程麻痹了神经,觉得就这样浪迹天涯一辈子也不错。

刘素娟说她不后悔在杨梅园呆的那十几年,她才有更多的好奇、更新的视角去看阔别了十几年的花花世界。

她希望阿规也抛开一切用新的眼光去看待世界。

方规看过了,感受过了。

然后她愈发肯定自己无法像刘素娟和林爽期望的那样,抛开她可能一辈子解决不了的债务,偏居一隅或者偏安一时。

所以她去找李笃。

李博士真是个大聪明,知道怎么扎人最痛。

因为她轻而易举便可参透真理。

可能那么多异姓姐妹里面,只有李笃最清楚她想要什么,需要什么。

如果和李笃一起去解剖爱军集团的“遗骸”,应该比跟林爽一起能发现更多东西?

呃,李博士呢?

方规揉了揉酸痛的肩颈,恍惚觉得缺了些什么气息。

她依稀记得洗完澡开电脑的时间是十一点半,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方规满房间找了一圈,在浴缸里找到了李博士。

这么大一个人,窝在小小的浴缸里……也不嫌憋屈。

方规蹲在浴缸旁边试了试水温,还行,温的。

「盘丝洞」很大一部分成本用于远超“兴趣爱好”的设施。

智能温控浴缸,保持水温的同时自带净化功能,刘素娟这房租顶好,不亏。

“你打算就在这里睡吗?”方规问,忽然发现新大陆似的捏起一绺挂在浴缸外壁的头发,“几个月没剪头发了啊李博士?你也要变长毛怪啦。”

长毛怪不完全体不敢睁开眼,将自己往泡沫里埋得更深。

她还没想好怎么解释没在第一时间交手机的事情。

方规的目光有点不受控地移向清澈水面。

李博士好像跟她讲过光进入液体会发生折射,导致视觉还是什么扭曲?也没扭曲到哪里去。

不过,怎么会有人洗澡还护着胸?

遮得真严实。

好像有什么波澜壮阔可看似的。

不确定。

想看看。

方规拎开了李博士一只手。

……还是有那么一点的。

体感太长时间没再听到圆圆的声音,李笃犹犹豫豫地抬起了被水浸泡过的酸胀的眼皮。

看到的并不是怒发冲冠的陛下,反而像是一个被什么妖怪夺去魂魄的昏君,目光直勾勾地盯着……

李笃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

方规眼疾手快地拍了下水面。

“快点上床睡觉!”

第80章 太甜了。

“你怎么不会开车啊!”

圆圆一声尖锐爆鸣,好像天要塌了。

千算万算,二人出行的计划没算到非常关键的一点。

李笃没有驾照。

李博士如丧考妣地垮了肩,方规同样痛心疾首:“唉!”

“哈哈哈哈哈哈!”

林爽像一次性报完了八辈子大仇,笑得狂放猖獗。

李笃用肩膀撑起摇摇欲坠的圆圆陛下,犹豫了一秒,放弃纠正她是没驾照而不是不会开车——话又说回来,驾照因为过期太久没补办被依法吊销,和不会开车也没太大区别。

“行啦。大家一起去呗,我也没玩够呢。”刘素娟说,“哎对了,我看好多人都开房车自驾游,我们也去弄一辆房车开开。”

倒不是没有补救的法子,李笃扶着桌面起身,“我问问Alice。”

方规从包里掏出平板,垂着头摆摆手。

理论上应该五秒内接听的电话响铃十三秒。

从Alice的办公室到沈晓睿的办公室,要十一秒。

提出借司机的请求,Alice安静了几秒钟,“Sil有一位专职司机可以借调给你用一段时间。顺带一提,雇主下个月回国。”

李笃对这位面冷心更冷的大管家积怨已久,Alice不提醒还好,她一提醒,李笃也公事公办:“下个月可以是月初也可以是月尾,根据合约,我有20天年假和20天弹性假。”

“没问题的。”沈晓睿接过话,“李博士安心休假,二十天够么?”

Alice果然去找了沈总。

咖啡厅里面,三个人头对头似乎已经研究起了房车。

李笃视线落在平板说:“不确定。”

按照圆圆的路线规划,二十天刚好从古城一路往东北方向回申城,但是加上那俩不省心货,时间线极有可能被拉长。

……如果专职司机到位,不用带她俩。

沈晓睿问:“需要配车吗?”

Alice用英语小声说了句什么,听上去在抱怨Sherry总是纵容李博士为所欲为,这样无异于助长她的嚣张气焰。

关你什么事。李笃在心里暴躁开骂,问沈总:“可以配辆房车吗?”

沈晓睿:“可以,哪里汇合?”

李笃把定位发给沈总,重新回答了沈总前面的问题:“不超过一个月。”

沈总投桃报李:“没关系,司机不用担心,我来安排交接。别的还需要什么吗?”

“Sh……沈总,”挂电话前,李笃唤了对面一声,“如果理工大交涉,不用理会,等我回去处理。”

沈晓睿的气息略有波动,发出一个疑问意味不甚明显的单音,但没多问,言简意赅:“假期愉快。”

“妥了。”李笃收起手机回室内,看着林爽说,“司机和车明天中午十二点前就位。”

林爽阴阳怪气:“哟~李大聪明真厉害哦。”

方规指着平板上一张图片和刘素娟说:“这款也不错。”

李笃以为圆圆没听到,重复道:“沈总帮我们安排了司机和车。”

“听到了听到了。”方规按下平板两侧截了屏,发到刘素娟手机,“直接去市里取车,再买点装备。”

李笃有点着急:“沈总安排好了,明天中午就到这里。”

方规推开李博士凑过来的脑袋,“那么大声干嘛?我又没聋。”

李笃不说话了。

林爽“桀桀桀”怪笑起来,“太阳离了李大聪明照样转的嘛。”

李笃抬腿踢过去。

刘素娟“哎哟”了声,“谁啊?踢我干啥?”

分明没中招的林爽不甘示弱地踢回一脚。

“够了!”方规重重放下平板,“你们俩出去打,输了的中午不准吃饭。”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李笃一脚踢中了刘素娟,林爽一脚踢到了方规。

方规是认真的。

左起一脚还给林爽,右起一脚把李笃蹬出了凳子。

“快点,别让劳资数到三。”

“哎呀呀,光天化日之下打什么架啊。”刘素娟打圆场,“你俩干脆掰手腕吧。”

李博士输得毫无悬念。

方规端着咖啡杯,杯沿还没碰上唇,就听“咚”一声,李博士上身被压倒在桌面。

李笃转过头气急败坏地喊林爽放手,与此同时,额角慢三拍地暴起象征蓄力的小青筋。

刘素娟笑着去拉林爽,不忘给李笃找场子,“三局两胜,再来一局?”

“行啊,再来。”林爽旗开得胜,骄傲地蹭了下鼻子,“我让你两只手。五局你赢一局,就算你赢。”

李笃张了张嘴,眉毛拧得像两条蠕动的毛毛虫,方规看得只想笑,“……你好歹坚持三秒呢。”

林爽直起身,一拍桌子,“坚持三秒,我也算你赢。”

李笃揉着手腕,看看方规,又看看刘素娟,最后看向林爽,看表情不服气,但干脆地说:“输了就是输了,打不过就是打不过。不跟你比。”

“李博士还有认输的时候。”方规笑着撸了把李笃的脑袋,“不错呀。”

李笃发根硬,发枝却是软的,到了发梢,软得不可思议。

方规眼睛看着她头发,自然没看到李博士冲着林爽神气地一挑眉:你也就比力气能比得过我。

虽败,超得意。

神经病。

林爽肱二头肌又硬了:“……你别欠。”

方规三口两口喝光了咖啡,把平板装进包里,包挂在李博士肩上,“散会!”

临走前,刘素娟看了看方规,仿佛用眼神问了她什么问题,方规小幅度摇摇头,刘素娟又点点头。

李笃没看明白,回到「盘丝洞」民宿也没想明白。

民宿的昂贵租金含前米其林厨师无限供应的精致面点,但正餐的价格比起它的分量,高了不止一个档。

“问题是太难吃了。”方规小声说,说的时候小心翼翼看了眼正在摆盘的田露,“不如去对面那家苍蝇馆子吃米线,好吃到头掉。”

李笃探出头看了眼对面已经排出十米开外的队伍,而且好些是衣着随意甚至趿着拖鞋的本地人,她相信这家苍蝇馆子的米线的确好吃到“头掉”。

李笃会意:“我去排队,排到了我给你发信息。”

李博士的脑子是被林爽一肘子带走了吗?方规怜悯地看了眼李笃。

“现在排什么队?”方规举高手里堆满曲奇、热狗卷、蛋挞的餐盘,轻快地说,“错开高峰期就好了呀。”

李笃接过餐盘,“是哦。”

“田露的介绍写厨师,不写主厨,我猜她就是米其林餐厅的面点师。”

方规钟爱田露做的蛋挞,不甜,微香,馅料口感滑嫩,挞皮酥脆,空腹吃到第四个才会腻。

“明天一定要带十个……八个。”

李笃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算了下四个人的食量,这个数字……对不上。

李笃心里忽然隐隐有种令她雀跃的猜测。

李博士眼角悄咪咪一弯,眉峰一块肌肉几无痕迹地上抬,方规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去鞭尸,带刘姨和林爽干嘛?”方规用舌尖卷走了手指上沾的蛋挞酥皮,“这俩货太不省心了,让她们自己玩儿去。我可不想年纪轻轻酒色掏空。”

李笃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砸中,庄严学舌:“太不省心了。不能被酒色掏空。”

一本正经惹人发笑的李博士真可爱。方规自己闷头笑了半天。

李笃看她肩膀一耸一耸,听声音却在笑,心里七上八下。

有时候方规也疑惑,李笃这种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二傻子,怎么可能不被大傻子林爽骑在脖子上暴揍。

林爽都学会眼不见心不烦能无视就无视,李博士偏偏还跟小时候一样以为人家看不出来,还要动不动说出来招惹人家。

可能这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姐妹情吧,方规想,问也是要问的:“你干嘛老去招林爽?”

“我没……”

李笃条件反射否认,方规往她嘴里塞了大半块曲奇。

蛋挞吃多了,今天的巧克力曲奇比昨天的甜太多,方规吃了一小口,剩下的塞进李博士嘴里,去拿热狗卷。

“想清楚再说。”

李笃还没想过这问题,林爽是少数她懒得带脑子对待的人。

林爽是大院很多姐妹公认的傻大姐。

傻人有傻福的“傻”。

指望她办的事情通常是办不成的,姐妹们一起闯祸了永远是她第一个暴露,然后拔出萝卜带出泥。

可大家无论遇上什么事都喜欢叫上林爽,尽管都知道带上她事倍功半,但只要叫她,她永远第一时间出现。

背锅最多、挨揍最多的也是她。

林爽从来不放心上。

别的姐妹要么记吃不记打,要么记打记吃。这傻大姐不一样,不记吃也不记打——再小的孩子都知道欺负林爽没关系,帮她写作业给她吃点好的,她就一笔勾销了。她因为别的孩子挨了林可晴不少次打,可从来不长记性,下次找她,她还乐颠颠去。

那两年,林爽去理工大找过她七次,见了面什么也不说,就是恶狠狠瞪她一会儿,挥挥拳头,然后就走了。

……就走了。

七次都这样。

搞不懂。

李笃拿起一块曲奇饼干,“林爽会提醒我。”

很单纯地,用她的存在提醒李笃,你是个冷酷无情的邪恶反派。

提醒她,你应该记得什么,你应该做什么,或者,不应该做什么。

还有,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方式告诉李笃,圆圆在等你。

李笃没来得及把这些话说出口。

“热狗卷也不错,面包软。”方规说,“晚上要跟田露说多做点热狗卷,可以多带点。”

李笃说:“好。”

方规隔着衣服摸摸肚子,“差不多了。”

抬头看李博士,“你呢?”

李笃刚吃了两只蛋挞两个热狗卷,这会儿在吃第二块巧克力曲奇饼干。

方规不等她咽下,伸手摸过去,“也差不多了。”

李笃稍有些艰难地咽下未经充分咀嚼的饼干,口腔里分泌出食用过量甜品后难免的津液。

方规摸李笃没隔衣服。不想隔衣服。

反正李博士不会有意见。

李笃确实没意见,只是猝不及防,不知道该拿手里的半块饼干怎么办。

方规另一只手抓着她的手腕,轻轻一抖,让饼干自然掉落回餐盘,俯身过去。

“巧克力曲奇,拉黑,必须拉黑。”含糊的字词在唇齿间翻转,方规不禁后悔她拿了太多曲奇,但也怪李博士居然这么喜欢吃曲奇,“太甜了,逐出甜品界。你以后不准再吃。”

李笃缓缓睁大眼睛。

是。

太甜了。

甜得连下方缓慢探入的热度都像是一把温暖的火,烧出了一点自然生成的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