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徐峥嵘直接向何疏影汇报「稳世」出报价,方规骂过何疏影,私下则提醒徐峥嵘「稳世」或许有需求,但未必真有一千万的需求,当心被「稳世」空手套白狼了。
徐峥嵘起初还做做表面功夫,后来不怎么主动跟方规汇报了——毕竟方规只是何院长病急乱投医请来的赤脚小鬼,真正做主的是何院长,给员工发工资的也是何院长。
在外时间越长,何疏影越信任猎头千挑万选的经理人,臭小鬼天天骂「稳世」欲啖其肉吮其骨,而徐峥嵘的反馈却是「稳世」的招标采购正有序、稳步推进。
何疏影跟方规的交流渐渐少了,这次沈晓睿来访,她通知也没通知,足见何院长打定主意把方规排出和「稳世」的这桩生意了。
方规说不想白费劲是真不想白费劲,有些人天生就要栽很多跟头吃很多苦头才能学会“吃一堑长一智”。
她满打满算才跟何院长来往不到俩月,切入「何氏」也是占了何疏影性格缺陷的便宜,怎么可能就此扎根何疏影的灵魂,当她的人生导师指路明灯?
梁教授就不一样了。
李笃跟梁教授来往也没多久吧,可李博士的长势实在喜人。
梁教授周日下午四点准时按响门铃,方规已经领着李笃在门口候着了。
门打开,方规深深鞠躬:“梁老师好。”
李笃在后面扯她衣摆。
方规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了一眼,很快反应过来称呼欠妥,忙又鞠了一躬:“梁教授好。”
梁教授和李笃对了个眼神。
方规没看到这俩人眉来眼去,但看见李博士跟木头桩子似的站着,悄悄拿脚后跟踩她,也去扯她衣角。
李笃只好规规矩矩鞠了一躬:“梁教授好。”
梁教授忍俊不禁,笑眯眯地说:“好,都好,不用这么客气。”
方规慌乱摆手,猛蹲下去给梁教授拿拖鞋:“不客气不客气,梁教授请,请进,请里面坐。”
梁教授送上带来的白葡萄酒,李笃先接到手,随意放在玄关柜上。
方规狠狠瞪李博士一眼,转头冲梁教授笑:“您太客气了!”
梁教授笑而不语。
换好拖鞋,跟着二人往里面进,梁教授有意落后与李笃并行,向李博士投去疑问的眼神:你怎么跟人说的?
李笃没来得及回答也没法回答,方规仿佛感受到空气中异样的氛围,忽然扭过头,“梁教授喝茶、喝咖啡还是果汁、气泡水?”
梁教授说:“白水就好。”
李笃得意地挑了下眉,“我说梁教授喜欢白水的吧。”
方规没眼理她,问梁教授:“要加蜂蜜薄荷柠檬什么的吗?”
梁教授:“不用。不麻烦的话,请给我40度左右的温水。”
方规连连摇头:“不麻烦不麻烦,您稍等!”
比曹阿姨还快地冲向了饮水机。
方规怎么看梁教授怎么可敬可亲,便和梁教授坐在同一排沙发上,让李笃自个儿坐对面。当然还是有些许畏惧和紧张在,见梁教授坐下来后啜饮着温水,似无意地打量房间布置,方规捏了半天衣角,想到了开场白:“我们家……我们家李博士让您费心了!”
梁教授品出味来,和颜悦色道:“怎么会呢,李博士与我是同事,同事之间互帮互助是应该的。”
方规放了心,话匣子便顺利打开,“听李博士说您是组织行为学专家,我以前没太听说过哎,您能介绍下吗?”
梁教授稍一思忖,问:“组织行为学的确是一门相对边缘的学科,我从它的学术定义开始介绍,可以吗?”
梁教授语速徐徐而不慢,语气温和,笑容和蔼,丝毫没有教授的架子,方规不自觉地把腿盘上沙发,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组织行为学主要研究个人、群体在企业、军事组织、工会组织等社会集团中的行为,以及这些行为如何影响社会集团——我们也可统一称这些社会集团为组织——运行的学科。它结合了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经济学和管理学等多种领域的理论与方法,通过对人的心理、行为表现及其客观规律的研究,提高管理人员对组织成员行为的预测和引导能力,以*实现组织既定目标。”
方规想了会儿,连说带比划:“就还是把人看成可塑零件呗。这个零件在这位置做什么怎么做,到下个位置会做什么怎么做,零件多了,就知道怎么组合怎么放置效率更高。”
“有意思。”梁教授嘉许地说,也和方规那样一条腿盘上沙发,“你可以这样理解。”
梁教授无疑是一位好老师,注重输出与听者输入的匹配度,不露痕迹地调整信息密度,也有意识地将专业名词调整为通俗易懂的常用语,时而穿插案例,让听者更容易理解这门学科的作用和意义。
她的讲解生动有趣,还很乐意解答方规的各种问题。
以至于李笃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说时间不早了该放梁教授回去睡觉了,方规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天哪!怎么都九点多了!”
梁教授打心眼里喜欢方规,尽管才接触这门学科,但很多东西这年轻人一点就通,马上就能举一反三——跟瞧不起心理学、行为学等社会学科的李博士截然相反,方规是真喜欢听,愿意去思考其中的奥妙,然后真诚发表意见。
虽和方规相谈甚欢,也看得出方规满眼不舍,但梁教授不得不在后方李博士的盯视下起身,“我这年纪,觉变多了。今天是和小方你聊得太开心,平常这会儿啊,我都该准备洗洗睡了。”
“梁教授年富力强所以才更要多睡觉养精蓄锐吗?我懂我懂,我以后也要多睡觉。”方规晃晃脑袋,连珠炮似的叭叭道,“开心开心,我也开心。家访也没那么可怕嘛。”
“那我以后可以再来吗?”梁教授适时地问,“不是家访,作为李博士的同事和……小方的朋友来聊聊天,喝喝水。”
方规当即表示:“欢迎常来!热烈欢迎!非常欢迎!”
梁教授笑得仰起头,“好,常来。”
方规把梁教授送到门口,也弯腰打算换鞋,问:“您开车来的吗?我送您到车库吧。”
梁教授道:“让李博士送我好了,今天咱俩聊开心了,李博士可受冷落了。”
闻言,方规没再坚持,拍拍李博士:“那你去送送梁教授。”
直到面板显示下了三层楼,梁教授才收起笑,转向李笃:“小方是你的……”
李笃没看梁教授,反问:“你觉得呢?”
梁教授了解过李博士的背景,远比李博士本人以为的要多,多很多。
一家中等规模以上的企业负责人都会有十几号人专门研究她,手上掌握十位数研发预算的人,只会有更多的人把她放到显微镜下。
所以李笃的背景、关系网、爱好、习惯首先被雇佣她的组织洞悉。
梁教授耸耸肩,“我会建议Sherry和Alice放松对你的督查。”
这倒出乎李笃的意料:“谢谢……?”
电梯门开,梁教授先一步出门,等李笃跟上来后,继续说:“Sherry对你的认识缺少很关键的一环。她过分在意你的成长经历,因此担心你会在某些场景下受你的童年经历或重大事件影响。实际上,你我都知道,你不会。所以,我认为没必要再进行过多的培训和引导。”
李笃犹豫了下,问:“因为我的……家人?”
梁教授在车前停下,没有开车门,而是面向李笃,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通透。
“我们在讨论心智教育缺失时,有一项我尚未说明,如果儿童时期遭遇严重的、持续性的生存挑战,很有可能错失创造性思维发展的机会,导致遇到问题倾向于使用已掌握的固定方法,不愿尝试冒险或非线性思维,以至于失去创造力。但你显然不是。”
李笃漠然不语。
梁教授歇了口气,她今天确实说了很多话。片刻后,她问:“是小方弥补了这方面的空缺,她为你提供了自由探索的空间和动力,对吗?”
话音没落地,李笃飞快接道:“对。”
梁教授:“小方相当于你的锚点,只要她在,Sherry担心的情况不会发生,对吗?”
李笃:“对。”
梁教授笑:“如果没有看到你全部的背景调查,只看关系人对你的评价,我会断定你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实际接触下来,你确实很以自我为中心。”
李笃无所谓地偏了下头,催梁教授赶紧上车。
“多看看小方吧,李博士。”梁教授打开了车门,“多把眼光放在她者身上,对你有好处,对小方也有好处。”
李笃后退两步,挥手,转身走向电梯。
脚步比下来时轻盈。
梁教授说了很多废话,不过还是有那么一两句中听的,所以她也很开心,她迫不及待回去告诉圆圆,她的计划成功了。
梁教授一定会如实写下她的建议和判断。
锚点。
李笃还挺喜欢这词。
可是电梯门一开,李笃却看到方规背着包在电梯门前团团转。
她后脚还没出轿厢方规先进来了,推着她往外。
李笃大脑“嗡”一声陷入空白:“你要走,去哪儿?”
方规用力按着电梯关门键,还不忘劈头盖脸问罪李博士:“你怎么出门都不带手机的?何疏影喝醉了在发酒疯屈阿姨喊我去医院看看她。我叫的车都到了你还没上来害得我还得再打一辆!你真磨叽!快快快松手!”
第67章 “别发嗲。”
「稳世」的手法并不高明,说“吃相难看”丝毫不过分。
先报出一千万的需求,撬动市场经理徐峥嵘的神经,让她的目光紧盯在“一千万”这根胡萝卜上,而在后续沟通过程中,浸透何氏内部信息屏障,摸清「何氏」的客人构成,那些有价值的客人掌握在谁手里,价值几何,又有多少潜在的机会点,以及何氏关键岗位人员和决策人性格弱点、喜好。
初步排查完毕,「稳世」内部进行估算,算出这笔采购的回报率,再回头调整采购额。
最终得出的数字是——
三百万。
何疏影周六上午回申城,下午沈晓睿和Zach来何氏,进入商务条件谈判前,沈晓睿提出建议:中秋将至,以「何氏」和「稳世」签约的名义共同举办一场酒会,双方各自邀约重要客户。整场活动由「稳世」策划主持,酒会场所也由「稳世」提供,「何氏」毋需参与筹备工作,不用付出额外成本。
沈晓睿提前准备好了飞机稿和邀请函,何院长要做的只是在和官网平台发布飞机稿,向客户邮箱投递邀请函。
不得不说,沈总的充分准备和相当有仪式感的提议一定程度上麻痹了何疏影,于是当沈晓睿提出“首次协议一年期,金额三百万”,她没有马上赶人滚蛋,给了沈晓睿解释的机会。
沈晓睿的说法是:我们未来三年确有不低于一千万的额度,但我们不可能一下子签三年合同,这不是租赁办公室。请何院长将这一年的协议视为我们双方的试用期,如果合作下来,双方都无异议,续约时再签长约,对双方都有保障。
此时徐峥嵘提出关键点:如果明年定制项目的价格提高,续约时需按照当时价格,不可能做到现在的价格。
沈晓睿表示是合理要求,没有异议。她半真不假地恭维了何院长近期发表的重要演讲。
事已至此,何疏影倾向考虑合作——为了这次谈判提前回国,她也不想一无所获。
双方约定下周尽快进行具体条款磋商。
周日下午,确认「何氏」已发布飞机稿和邀请函,Zach致电徐峥嵘,提出要把三分之二的账单转换为「稳世」的服务项目。
亦即,「稳世」采购下一年度三百万的额度,付一百万现金,剩余两百万则由稳世提供等值的咨询服务。
而这一百万,购买的是200名员工的基础牙科项目。
徐峥嵘一听就傻了。
何疏影听完还没来得及找沈晓睿算账,先迎来何显之的滔天怒火:她在医院瞎搞八搞他不管,为什么要把手伸到他诊所的客人那里。
医院上线数字化系统时,何疏影曾把何显之几个超级VIP客户输入系统。她十分清楚何显之多么宝贵他的超级VIP客人——简直把他们当主家。
也就是说,有几位超级VIP客人接到了邀请函。
其中一位的管家直接通知何显之解约,且保留追究权利。
“爸爸骂我蠢出生天,哈哈,伊居然晓得该只词。”何疏影靠在办公桌上又哭又笑。
方规拍了拍何院长通红的脸:“说普通话。”
何疏影转过迷蒙的醉眼,辨清来人,笑得更夸张了,“臭小鬼,你也来骂我的吗?”
方规没说话,拿湿巾擦掉何疏影眼周晕染开的化妆品。
何疏影别过头:“你怎么不骂我?你骂呀!我承受得住。”
方规心平气和地问:“骂你有用吗?”
何疏影张开双臂:“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方规揪着何疏影的耳朵,一字一顿:“你、个、天、下、第、一、无、敌、大、傻、叉。”
何疏影“哇”地哭出声:“我都这样了你还骂我。”
方规掂起冰镇矿泉水冲着何院长的脸浇了上去。
何疏影呆住了。
屈秘书也好像被吓到,直往门口退。
一瓶矿泉水浇下去,何疏影酒醒了七八分,不醒不行的,因为方规手里还有一瓶开了盖的巴黎水蓄势待发——李笃刚从冰箱拿的。
何疏影窝在办公桌下抱着膝盖不敢出声。
“何显之骂你骂错了吗?”方规问,“你不去想亡羊补牢,还有空发酒疯?”
方规环视院长办公室,何疏影把自己的照片取下来扔到沙发上,办公桌上的东西全被扫去地上,到处都是何疏影扔的纸团。
“还是说,你不理解何显之为什么骂你?你还委屈,不就是发个邀请函,人家想解约就解约了,说不定就是拿这封邀请函当借口。”
何疏影眼睛微微睁大了些。
“你真这么想啊?”方规笑了。
何疏影直觉不能承认,连忙摇头:“没有,不是。”
方规没戳穿她。“还好你没这么想,如果你真这么想,那你可真没救了何院长。趁早把医院转手卖掉,定定心当你的明星医生好了。”
何疏影有点委屈。
“想不明白吗?”方规找了块干燥的地毯坐下,平和地看向何疏影,“那我告诉你,这不会是最后一个跟何显之解约的超级VIP客户。你的医院开不开得下去另说,何氏这块招牌要砸了。”
何疏影弱声弱气:“就一封发错的邀请函……”
方规说:“你是不是想,就一封错发的邀请函,让何显之跟客人好好解释一下,不至于就此解约。”
何疏影想说是,但不敢。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见到臭小鬼,她以为消失的畏惧全部回归。
方规摇摇头,“他们不会听何显之解释,不会尝试站在医院的角度理解这只是一家营利性机构的常规营销行为。
“他们根本不懂营销策略,不需要懂。他们会由于不足一秒的猜疑和微妙的心理不适,做出足以让何氏真正破产倒闭的决定。
“有可能这封邀请函根本没到那些客人眼中,便被他们的管家、律师、会计师、秘书随便什么人直接连你们何氏也删掉了。”
看何疏影迷惘的神情,方规并没有恨铁不成钢的火气,都有些怜悯她了。这是个虽然想跟父亲对着干,却又被父亲保护得太好的女儿。
何疏影没有机会见识真正的风浪,天真地以为事情就是眼睛看到的样子。
眼睛也会骗人,尤其当前景繁花似锦过于美好,便很难看到边缘的荆棘。
“因为这些让你们何氏延续至今的,这些你们何氏真正赖以为生的客人,不会愿意看到自己成为待价而沽的商品和市场行为的添头!”
后面的语气虽然重,臭小鬼的音调却没有升高,可何疏影听进耳朵,反而比破口大骂更恐怖。
“你还不明白吗何院长?你们何氏口腔是一家医疗机构,而不是大开门广纳八方宾客的营利性机构。”
何疏影隐隐觉得哪里矛盾:“可医院经营也是要成本的呀。”
方规问:“你知道我家破产的事情对不对,那你记得我家没破产前的家底吗?”
何疏影诚实地说:“不记得……”
方规:“不记得很正常。因为我家在你们何氏的客户里排不上号,算不上超级VIP。不过在我们本地算是数一数二。老头子鼎盛那几年,当过省里什么委员。他要是哪天去办公室的路上看到哪颗树皱皱眉,都不用他讲话,最多两个小时,那棵树就没了。”
何疏影目光呆滞:“不至于吧?树做错了什么?”
“挡了方老板的视野,影响了爱军集团的风水,长得不够标致……想找理由还不简单?”说到这里,方规转向屈秘书,“屈阿姨还记得一五年前后,隔壁一条巷子里有家开了小十年的黄鱼面馆吗?”
屈秘书回想片刻,肯定地点点头:“记得的,我推荐你们去过。好像没两年那家面馆关门了,老板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方规说:“去我家了。”
屈秘书:“哎?可我记得那老板家儿子好像是欠了赌债,老板把店卖了……”
方规笑笑,说:“老头子挺喜欢那家的黄鱼面和响油鳝丝的,他以前吃过苦,第一次吃到黄鱼面,可把他馋坏了。后来有钱了再吃都吃不到他想的那个味道。是您推荐的那家面馆让他重温了回忆。他一直惦记着把老板挖到家里去。人家在这里开了小十年,凭面馆置了业安了家,说实话,也不大乐意去我们那种小地方。老头子就跟下面人提了一嘴。
“下面的人就想办法,软的硬的都想了,没用,后面想了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法子——反正就是折腾得面馆开不下去,还欠了一屁股债。这时候再出来卖好,说我们老总对你念念不忘,还愿意花高价请你去,你去不去?”
屈阿姨脸色“唰”地白了:“噢哟。”
方规说:“你们觉得这事儿老头子知道吗?”
不待众人有所反应,她摇头说:“老头子不知道的,没必要知道。他只要吃得上他心心念念的黄鱼面就行。我是怎么知道的呢?老头子出事,墙倒猢狲散,这专门做黄鱼面的师傅啊,把仓库什么好酒好料全搬走了,搬完回来当着我的面,吐了老头一脸唾沫,骂他活该。我那会儿只庆幸一件事,我不吃黄鱼面,老头子喜欢的我都不喜欢,我不知道这师傅什么时候知道的真相,也不知道他给老头子吃了多少碗口水面。”
何疏影捂住嘴干呕了一声,“……臭小鬼你别说了。”
“行,咱不说倒胃口的,我换一个。”方规拍了拍膝盖,“老头子搞过房地产,这几年暴雷的哪个没搞过房地产?我们家这老头搞房地产倒不是为了卖房子,是产能扩大了,想选个地价便宜的地方建工业园。
“工业园是大投资啊,隔壁省一个县级市听说这事,连夜跑我家把老头子请去他们那儿,带着老头子四处兜风给他看地,一边兜风一边给老头子介绍当地情况,拍胸脯说他们市里上上下下都支持,绝对特事特办。
“老头子还真在一个村里看中了一块地。相关人员就给我老头写保证,说一个月内绝对把这块儿地交给老头。他们做到了。
“我记得那会儿刚好是收麦子的季节,卡在这个节骨眼上,地还能完完整整给老头子,那老头子很是相信他们的办事效率了。”
“可你们猜怎么着?厂子奠基仪式那天,有个老婆婆头上缠白布身上披红幅坐在大马路上,哭诉爱军集团强拆,好好的麦子,眼见要收割了,夜里被人推平了。这事儿没上报,相关领导也做了舆论建设。可我当时在场,我知道,我挺懵的,老头子更懵。这地是人家干干净净送到他手上的,怎么变成他方爱军强拆了?”
方规喝了口气泡水,看着眼神逐渐清明的何疏影,问:“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何显之那么紧张了吗?”
何疏影沉默了一会儿,“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方规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一颗蛋,有什么法子保护自己永远不裂缝?真盯上你了,有的是办法让你裂开。一块地跟一个集团有什么区别?一个小小的口腔医院,结实到哪里去?一旦你显出破绽,第一个扔掉你的,就是买你的人。”
“你想说徐经理向Zach出卖客户信息?所以他们压低价码?”何疏影脑子也还算灵光,说到缝隙,很快联想到徐峥嵘,“我现在就通知徐经理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方规摆摆手:“我倒以为徐经理基本职业操守还是有的,没必要直接卖客户信息。当然你开除她我没意见,她跟医院的定位不符,太重一笔得失了。你从一开始见也不要见沈总,到昨天心急火燎赶回来,不就是被她影响了吗?”
何疏影叹了口气:“我听你的就好了。我现在感觉自己就像个笑话。”
“你就算是个笑话,这屋里也没人笑你。”方规重重地拍了下何疏影的肩膀,“先别内耗了何院长,除了内贼你就没别的好想了吗?我讲了两个故事哎,你就不能动动脑子,再想想有没有别的启发?”
何疏影双手抱紧脑袋。
方规等了她一分钟,等不及了,“你刚刚都提到阎王和小鬼了,怎么这还想不明白?”
何疏影脑子里一团浆糊,既有酒精作用,也实在想不出头绪。
自始至终当背景墙的李笃忽然开口:“「稳世」每笔采购有绩效考核,如果实际成交价格低于采购预算,经办人可按比例获得绩效奖金。”
说完,李笃指了指墙上的挂钟,担心圆圆一心只顾何院长一时反应不过来,小小声地在她耳边说:“困呢。”
方规看也没看,反手推开李博士凑近来的脑袋:“别发嗲。”
李笃:“……哦。”
李博士把话讲到这份上,何疏影终于想到了,“你的意思是,Zach给徐经理的新报价,也许Sherry不知道,是Zach自作主张?”
“朽木还能雕一雕的嘛。”
方规把手机递给何疏影,屏幕上显示的是「稳世」的官媒主页,「稳世」也在今天官宣了中秋酒会。
“虽然沈总很讨厌,但我认为她确实想和你合作。”
何疏影说:“那我给Sherry……沈总打电话,重新谈?”
方规按下何院长蠢蠢欲动的手,“不,不用打电话,发邮件通知沈总,三年合约,承诺不低于一千万的定制项目额度,爱签签,不签滚。不考虑其它形式合作。”
何疏影:“?”
方规拿回手机点了几下屏幕,发送给何院长一段话:“现在,把这条文案发到。”
「为向我院客户提供更优质的私享服务,扎实我院定位,经院方慎重考虑,终止与某咨询机构合作举办的中秋酒会。为表歉意,所有预定下一年度家庭/企业套餐的客户将自动获得半价年度套餐或在续约时抵扣下一年度套餐1/3费用。注:该优惠仅面向中秋节前签约客户,截止日期:12月31日。」
酒壮怂人胆,何疏影借着酒气和一肚子怨气,当真即时发了邮件和。
炒没炒徐峥嵘鱿鱼方规不知道,也不在乎。大头兵有大头兵的用法,偏将军有偏将军的出奇制胜。
反正她趁何疏影去洗漱时,把院长办公室网线拔了,何院长的手机和平板、笔记本也全部塞包里带走了,至少今天晚上,何院长没办法反悔。
沈总如果冲进何院长家里……那她管不着。
方规更在意从离开院长办公室,李笃的视线就一直黏在她脸上,好像她脸上沾了何疏影的呕吐物。
不对,好像一起来医院时,李博士的目光就没错开过。
“你别看我了行不行?”到上车地点,方规一把将李博士推进副驾驶座,禁止她再发射奇奇怪怪的眼波。
李笃委屈,委屈要讲出来:“梁教授让我多看看你。”
方规:“……”
哦,梁教授说的,那没办法。
第68章 还要妈妈跟你吻别吗?
九月下旬,高温仍无减弱的迹象,一早出小区走了两百多米,在临近创意园的地方找到共享单车,方规扫了一辆,余光见额头冒汗的李博士也扫了一辆。
“你再晃两步就进办公室了,骑车干嘛?看你虚的。”
李博士从公寓到办公室走路十五分钟,而且是出门到进门,简直不要太近。
李笃不用调车座高度,一只脚已经踩上脚蹬,单脚松松支地,“送你去医院嘛。”
方规无视了李博士的嗲声嗲气,回以恶声恶气:“你别在这儿脱裤子放屁。”
李笃踩着单车七扭八扭晃上马路,回头说:“我十点上班,送你到医院,我再跑步回来,当锻炼身体了。”
方规冲着她的背影喊:“你搁大马路上跑步,吃一肚子车尾气?”
李笃用力一踩脚蹬,冲得更远了。
神金。
方规也踩上单车。
骑车时很难感觉包里手机振动,等红灯时,背包的振动感就很强烈了。
红灯时间挺长,方规把包拿到胸前拉开拉链,她的手机、何院长的手机,两部手机都亮着,一个屏幕显示「办公室」、一个显示「屈阿姨」。
屈秘书上班真积极。
何院长看来也到医院了。
沈总同样快到了。
左转一个十字路口,进入医院所在的路,李笃忽然加快速度和方规平行,“沈总在后面,那辆蓝紫色的车。”
方规回头看。
“哦豁。”
四轮车和四只轮子几乎同一时间停在医院门口。
沈晓睿降下车窗,“李博士,早上好。”
李笃颔首,“早。”
方规也向沈总挥手:“早上好呀,沈总。”
沈晓睿淡淡扫她一眼,驶入医院大门。
李博士孩子气地撇撇嘴:“真没礼貌,下次我不要和她打招呼了。”
被抢了台词的方规:“……上你的班去!”
李笃抬起下巴指向医院大门,“我看你进去。”
方规再也忍不了一点,“少拿鸡毛当令箭,赶紧滚蛋!”
李笃:“哦。”
方规不想搭理不知被哪只幼年蜘蛛精附体的李博士,但过岗亭跟保安打招呼的时候回头寻了眼,这人居然还在原地站着。
她噔噔几步跑回来,拍拍李博士的脑袋:“干嘛?还要妈妈跟你吻别吗?亲爱的小李同学。”
李笃:“……呃。”
这个她不太擅长的领域,是不是叫……抽象?
方规吹着口哨进了院长办公室。
“你来了。”何疏影有气无力地问,“我手机是不是在你那儿?”
何院长昨晚看来睡得不好,眼里血丝横生,遮瑕霜打了厚厚一层又一层,大概自己也怕脸上的粉霜不小心洒下来,说话几乎不牵动唇周的肌肉。
很好何院长,保持高冷!
方规冲何疏影使了个眼色,背包“咚”一声砸在何院长那光滑拉绒表面的办公桌上,打开包,一件一件拿出属于何院长的电子设备。
沈晓睿眉弓一跳,嘴唇跟着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她选择保留体面,露出一个堪称得体的笑容:“那么,两位谁可以给我一个解释?”
“什么解释?”方规疑惑地看看何疏影,转到办公桌内侧一并看向沈晓睿,“只有互相担负了什么责任义务,才会在做错事说错话找错门路的时候,向相对方提供解释。我、何院长,我俩好像跟沈总都没关系吧?”
她扭扭腰,用一侧胯骨拱了拱何疏影,示意何院长让开。
沈晓睿笑意浅薄,但仍是笑着的,“我没记错的话,上周六,也就是前天,我和何院长就在这间办公室进行了愉快的会谈,而你并不在场。”
何疏影没有领会到让位的意思,方规转用胳膊肘搡她,另一只手则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徐经理,到医院了吗?
“哦,还要多久到?
“没事,不着急来。你找地方停车,把你和沈总手下那个扎什么的通话录音整理一份发给我。
“嗯,从扎扎第一次吹牛说要下一千万订单开始。”
方规扔下手机,接着把手机翻到正面朝上。
沈晓睿不为所动,“Youarebluffing.”
方规终于把何疏影挤出院长宝座,闻言疑惑地仰头看何院长,“这个人在说什么鸟语?”
何疏影气若游丝:“沈总说你在虚张声势。”
方规踢掉鞋子,双腿交叠放上办公桌,神似无奈地摊开手:“哎,沈总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一双亮黄色的、绘有卡通狮子王头像的袜子很难不引人注意。
何疏影侧过身,咬牙切齿:“臭小鬼!”
可惜何院长用的是气声,毫无威胁力。
沈晓睿仍看着何疏影,“何院长,请你告诉我,这位方女士在何氏口腔扮演什么角色?”
“跟沈总也算打过交道了,不是我说,沈总你确实差点眼力劲。”方规敲敲镶贴了一层木质表面的椅子扶手,“这你看不出来吗?”
沈晓睿表现出令人敬佩的涵养。
“好,我假设方女士是何院长的代理人——”
方规理了理并不存在的衣领,抬手将骑车时被风吹得后翻的几撮刘海拨回额前。
“……上周六下午三点,我方与何氏口腔已达成口头意向协议……”
方规在沈晓睿不疾不徐的陈述中按下内线电话:“屈阿姨,我要喝气泡水,给我们何院长热杯牛奶,沈总你喝什么?”
何疏影有点心疼沈晓睿,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情不自禁的……或者说同病相怜的心疼,所以她冲沈晓睿笑了笑。
沈晓睿停滞了三秒,语调如常:“我不用,谢谢。”
“沈总真有礼貌,很棒。”方规重重点了下头,“那沈总来的原因是何院长给你发的信息还是发的声明?哦,对了,我得说明一下,这两个东西都是我们何院长自己发的,发完我才拿走她手机。”
何疏影站在方规身后,颇为无辜地眨着眼。
沈晓睿看懂了何院长的意思,她希望事情就像自己猜测的那么荒唐——何疏影,一个跟自己年岁相仿、家学渊源、拥有一家收支基本打平尚无巨大负债的口腔医院的女人,被这个姓方的年轻女人绑架了。
不会有其它可能。
“请问何院长,你能否就昨天晚上十一点十二分发送的信息,以及的终止合作声明,给我一个解释呢?”
“还要解释?”方规十指交叉平放在腹部,侧过脸看沈总,“解释我们何院长不听劝阻提前结束重要行程,带着满满的诚意回国和沈总谈合作,谅解了贵司前后不一、出尔反尔的需求报价,以诚挚友好的姿态做出巨大让步,结果沈总扭头就掀我们何院长的底……”
何疏影:“咳!”
方规在何院长突如其来的咳嗽声中说完了后面那个字。
沈晓睿蹙眉:“我不明白,我以为我们自始至终坦诚相待,我同样对合作抱有最大的诚意。”
“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方规问,“如果说坦诚,为何不安心等待何院长回来,开诚布公和我们何院长谈,而是安排同事三番五次试探。如果说有诚意,那为什么在我已经明确指向责任人的前提下,沈总不去确认是不是同事擅作主张,破坏了已达成意向的合作,反而认定是我们何院长说错了话,办错了事?”
沈晓睿显然有话要说,方规竖起食指晃了晃,“一大早跑来兴师问罪,你真是太不尊重我们何院长了,快道歉。”
何疏影悄悄地用双手捂住脸,从张开的指缝中露出一双眼睛。
屈秘书正好这时敲门进办公室。
她把热牛奶放上办公桌,接着去冰箱拿了一瓶气泡水。
方规甜甜地笑了:“谢谢屈阿姨。”
屈秘书顺手拧瓶盖,“早上不要一下子喝多凉水哦。”
方规:“嗯嗯!”
屈秘书用手帕衬着玻璃瓶体,插上吸管交给方规,像没看到后面的客人,话起了家常:“何先生问你中午要不要过去吃大闸蟹,越州的朋友送了他两瓶黄酒,他就等你呢。”
方规说:“下午要工作呢,晚上吧。”
何疏影问:“我呢?爸爸不关心我的意见吗?”
屈秘书转过脸时,神色间充满了何院长从未见过的慈祥、和蔼,但随即恢复了她熟悉的阿姨脸,“你们忙,不打扰你们见客人。”
经过沈总面前,屈秘书微一躬身,“见笑。”
沈晓睿笑不出来。
方规将墨绿色瓶底对向沈晓睿,“哎,屈秘书来给我打了个岔,沈总跟我们何院长道歉了吗?要不你再道一个吧。”
沈晓睿决定暂避其锋芒,“我方无法在首次合作时即签订三年长约。”
“这不是何氏要考虑的问题。”方规说,但沈总表明了愿意和谈的态度,她也象征性地把腿从办公桌上收下来,以示尊重,“不过相信沈总看得到,别的医院会跑,何氏不会。”
沈晓睿沉吟少顷,“中秋酒会必须如约举办,「稳世」言出法随。”
方规双手指向何疏影:“你可以盛情邀请我们何院长作为嘉宾出席啊,价格你们谈。”
沈晓睿抬起眼。
何疏影挺了挺胸。
在臭小鬼追着沈晓睿道歉时,沈总气势就弱了,她肯定知道Zach背地里耍了什么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但何疏影清楚,沈总的示弱跟屈秘书看似不顾场合的家常话有关,她也不介意扮演一个不被父亲喜爱的废物女儿的角色,因为她就是。爸爸一开始就很信任臭小鬼,他巴不得把医院交给臭小鬼经营。
一旦验证了臭小鬼的地位举足轻重——她甚至比何*疏影本人更受何显之重视——那么沈总自然得考虑正视这个不讲商务礼仪不按套路出牌的臭小鬼。
大清早赶过来必然没时间跟臭小鬼胡搅蛮缠,于是沈晓睿不得不退了一步,陈述己方困难。
但方规提醒沈总,何氏的一大优势在于何氏已延续百年,这座属于何氏的建筑业已矗立百年。
沈总的口径转向中秋酒会,意味着她会想办法克服稳世内部阻力。
沈晓睿同意了不低于一千万的三年长约!?
等一下——
什么叫“价格你们谈”?
仿佛被何疏影乱七八糟的心声吵到了,方规揉了揉耳朵,“何院长,保守估计,昨晚那条声明意味着你明年少赚22个企业优享套餐和65个家庭套餐。”
将何院长难掩震惊的神色收于眼底,沈晓睿意味深长道:“我会和何院长好好谈谈的。”
……
四点半,把沈晓睿发来的框架协议转发给法务,何疏影问:“后天沈总来,你真的不帮我谈啊?”
“我看着你们谈,一样的。”方规指了下上面的摄像头,背起包往外走。
何疏影还没开始理东西,忙喊她:“臭小鬼,你等等我呀。”
方规脚步一顿,“你这把年纪可不兴手拉手一起下班了啊何院长。”
何疏影:“啊,我爸不是叫你去吃大闸蟹吗?喂——什么叫我这把年纪?”
“自己的空巢老父亲自己陪。”方规一溜烟地往外跑,“我得回家看孩子呢。”
第69章 “让我亲亲它。”
“你们家沈总,是能屈能伸的敞亮人吗?”
吃过饭,靠着沙发坐在地毯上看平板的方规忽然问道。
“雇主家的,不是我们家。”李笃先纠正她认为非常不妥的人称代词,然后认真地强调了关系归属,“我跟你是一家。”
最后回答问题:“分情况。”
方规踹了她一脚。
李博士废话功力日渐上涨,三句话没一个字压在重点上。
李笃问:“沈总今天是不是输得一塌糊涂?”
方规从平板上抬起脑袋,“我在办公室跟沈总大战三百回合的时候你没看?”
李笃摇头。
方规盯着她的眼睛,狐疑地问:“真的没看?”
“没看,那会儿我应该正在往回跑呢。”李博士吐字清晰,目光清明,“我今天上班很认真的。”
方规:“哦。”
李笃端起水杯,小口小口抿着放了薄荷叶的清水。
方规冷不防地抬头:“八点半到九点没看,九点到十点的看了吗?院长办公室的没看,停车场和中厅的看了吗?直播的时候没看,回放看了吗?”
李笃的吞咽动作仓皇起来,视线像是一下子失去焦点,飘飘闪闪。
方规不屑地:“嘁——”
狗东西,装得一本正经,耍的还是“你不明确指向具体人、事、物、时,我就模糊关键,只承认对我有利的,否认对我不利的”那一套。
一整天到现在侧面打听没打听过,回来也没问没提,倒是敢没收她让曹阿姨做的水果冰沙。
不就是看她赢了沈晓睿一场,以为她心情好,就敢蹬鼻子上脸呗。
方规指了指厨房:“冰沙。”
李笃垂着脑袋去冰箱拿来水果冰沙,有心找补:“不是不让你吃,刚才喝完热汤,不能立刻就吃冷的嘛。”
“要你管。”方规接过来往嘴里填了一大勺,冰得舌头酥麻,但很舒爽。
李笃此刻更关心另一个问题:“你今天跟梁教授蛐蛐我了?”
“什么蛐蛐,别跟年轻人学了什么网络词就瞎用。”方规说,“我是跟梁教授了解你的在校……工作表现呢。我关心你呢。”
中午方规先找的梁教授。
家访她一不小心跟梁教授聊开心了,把李博士忘到了脑后,午休时间想起来,就顺便敲梁教授问了一嘴。
梁教授真是个好人,说要征求了李博士本人的同意,过了大半个小时回来问她想了解李博士哪些方面。
方规就请梁教授讲讲她对李博士这个人的看法。
梁教授对李博士的评价相当高,这是必然的。
她说,像李博士这样的人如果主观愿意从政经商,一定能达到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因为尽管李博士排斥人文学科,却是极有天赋的表演艺术家,善于洞察思维盲区,有一套自成体系、逻辑融洽的操控系统,能够在别人未曾察觉时,诱其深入陷阱,按照她的意愿行事。
而且由于这套系统已趋成熟,身边的人需要用心甄别,大多时候,她未必心存恶意或有意欺瞒,只是系统习惯性地自行运转。
方规想,可不是嘛。
李笃会睁着眼睛说瞎话吗?不会。
可要说李笃诚实正直,就算套一百层亲妈滤镜,她也不好意思讲。
李博士鬼得很。
梁教授又说,她跟李博相处,观迹不观心,不听说什么,不猜她想什么,只看她做什么。
这就是行为学的魅力。
因为人心隔肚皮,既然看不到对方的心眼子,那就看她的表现,从细微处查找真章。
李博士是个看似深藏不露的矛盾体,实际上是个用了心、花了时间,便能从蛛丝马迹参透其本性的人。
方规深以为然。
比如现在的李博士抓抓耳朵挠挠鬓角,一副想看她却畏畏缩缩的样子,是有点害羞了。
冰沙够冰的,方规舌头有点麻了,脑仁也有点木,脱口问:“干嘛?不想我管你?”
李笃比她更麻,语无伦次道:“要管的要管的,管得好,多管管。”
“年纪轻轻,无痛当妈。”方规乐滋滋地说,“真好。”
李笃被宣之于口的“关心”麻痹的神经迅速警觉:不好。
可是方规没再看李博士缤纷多彩的脸色,拿勺子支着下巴,目光投向远处依稀可辨的三件套,回过神来讲正事:“你们班沈总是不是对我们班何院长另有想法,为什么那么轻易就认输了。”
对付沈晓睿不能慢慢讲道理争利益,就应该快刀斩乱麻,打她个落花流水。
沈总早起来赶集,应该是慎重考虑了三年合约,抱有和解的想法,但她三下五除二就决定了照单全收。
实在有点……
豪爽了。
诚然,沈总这位子没必要把战线拉得很长——特别是局势明显对她不利,精明下属干出的功劳是老板的,愚蠢下属捅的篓子自然也得老板收拾——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可她一直那么地和气生财,一丝一毫的攻击性表现也无,搞得好像专程过来吃一顿挂落似的。
还有她最后看何院长的眼神……
李笃问:“认输是指沈总发框架协议吗?”
李博士是监控了医院的网络还是沈总的网络?
不过现在不是追究李博士偷窥癖的时候。
方规点头:“嗯。”
李笃说:“沈总如果走的是「稳世」的采购,她得报给总部审批的,沈总级别提起的审批流程一般需要一周左右。”
方规又填了一大口冰沙。
冰得天灵盖直往外冒冷气,心里也跟着一突。
审批流程一周,那么就意味着其实在昨天之前,沈总已经准备好了一千万的采购合同。
她不是被迫无奈同意了这看似强硬的要价,而是她一开始的心理价位确实是一千万。
“嘶——”
方规一拍大腿,端着碗站起来,一脚踢在沙发上。
“完蛋,上了这假洋鬼子的当了!沈总这是用一千万买了一家口腔医院!”
“为什么这么说?”
李笃发现她在生意上似乎总跟不上圆圆的思路,也可能她过分关注那双红得几乎要滴出血的薄唇,脑子转不动了。
太凉了。
晚上不能吃太凉的。
“你等我想想,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
方规把剩下半碗冰沙放在茶几上,但几乎刚放下又抱起来,一边整勺整勺吞着冰,一边重新梳理整个过程。
首先,沈晓睿是带着需求来的,来的第一次便跟何疏影主动提及要帮她介绍高端客户——这是一种显而易见的示好,看上去有点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意味,沈总先软化了何疏影的戒心。
何院长出国是确定了的事情,沈总为什么不等何院长回国,着急派扎某(Zach)和徐峥嵘对接呢?其一,传达需求,释放友好信号;其二,探明医院的人员构成,决策架构。
除上述两点,还有很重要一点:容客量。
何氏口腔最大的优势在于它没有租金成本,何氏有自己的房地产。
可它同时制约了何氏,何氏只能锁定高端以及非常高端的客户群体,因为它的容客量有限。
虽然何疏影一直焦虑客户来源,可是如果客户超过何氏的极限,何氏接不住的。
而且,何氏的招牌是大小何院长,这俩人的时间和精力同样有限,不可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做手术,分分秒秒都有时间接待客人。
方规本也计划下一步让何疏影精简客户群体,她给何疏影洗脑的目的不就是给何院长灌输“重质不重量”的理念吗?
现在,再反过来看沈晓睿最初形同示好的提议:沈总跟何院长说,我可以帮你介绍高净值客户。
如果说这个提议不是示好,而是沈总手里确实有这一类客户呢?
沈总没必要从一家规模有限的小型口腔医院赚取可怜巴巴的咨询费。
但是沈总可以向自己的客户提供增值服务。
“太鬼了,沈总个假洋鬼子!”方规丢下空碗,攥拳砸向自己的脑袋,“我还是太年轻了!啊!”
李笃眼疾手快在方规砸第二下前握住她,“你做得很好了。”
太凉了。
李笃用双手包裹了方规的手,面不改色地吃下掌心里的抓挠。
“你把一百万变成一千万,不要怀疑自己。”
方规倒不至于怀疑自己,顶多有点棋逢对手结果因为经验尚浅、棋差一着的懊恼。
想想吧,把原先的亏本买卖做得有赚头,还能平白让「稳世」替何疏影吆喝,她相当对得起何院长支付的酬劳了。
所有一切建立在她对沈总这类人和稳世这类机构的正确认知上。
他们喜欢一鸡多吃。
他们傲慢自大。
Zach就是这样,所以他才能干出出尔反尔的蠢事,变相地让沈晓睿被将了一军。
可沈晓睿迅速采取行动,将走向导回正轨——说不定她有意纵容Zach出昏招,刚好能清理掉这个蠢货?
这也是为什么沈总这么目中无人的人,竟然能对她早上种种行为一忍再忍。
她是故意刺激沈总的,沈总大约看出来了,所以她稳坐泰山。
哈。
沈晓睿虽然不可避免地有着精英主义者的不可一世,但她很清醒,对自己的目标有着清晰的认知,不会受情绪和客观因素影响。
方规理顺了,指挥李博士做事情:“你现在发信息问沈总,她是不是要在正式协议里加一条定制项目不局限「稳世」员工。不对,应该没这么肤浅表面。你问她是不是要补充约定优先向「稳世」的客人提供服务?”
李笃犹犹豫豫地放开握着圆圆的手,“直接问吗?那沈总要是被我们圆圆看穿了,恼羞成怒转变策略了怎么办?”
方规拿起李博士的手机塞给她:“快点,别废话。”
李笃只好低头编辑信息。
“她要老老实实说是,那我就满足她,她如果不正面回答,那我要跟她搞一搞。”方规搓着泛红的掌心,既兴奋,又有由衷的喜悦,在地毯上蹦跶个不停,“真行啊,沈晓睿。”
沈晓睿很快回复:「是。这是关键条款。」
“很好。”方规鼓了下掌,“你再问问她,是不是顺便搞掉了一个脑子不灵光的白点男?”
白点男?李笃稍加思索,想到了,是指“典型白人精英男”吧。
李笃边编辑边想:这种事沈总怎么可能承认。
沈总果然没回。
方规也意识到了沈总不可能给自己留下实质性的把柄,转口道:“那你问她怎么感谢我。”
沈总弹了个视频。
方规没出镜,就在边上讲:“沈总,你要是感谢我呢,就给我们何院长一个好价钱,不然我让李博士明天黑你电脑。”
沈晓睿:“?”
李笃:“……”
沈晓睿笑了:“看来我们有必要提高信息安全等级。谢谢你,方女士。”
得到沈总承诺,方规心满意足挂断视频。
李笃却被这一刀刺得说不出话。
方规正色道:“不准私自监控沈总,不准私自监控任何人,你要是被抓到怎么办?谁给我养老?”
李笃绷着脸不说话。
她胸口很闷,还很疼。
好家伙,李博士这眼睛鼻子说红就红。
方规笑眯眯地摸摸她的脸:“生气啦?”
李笃别过头不让她摸。
“天啊李博士生气了,怎么办,我得赶紧问问梁教授。”方规嘴里喊着,作势去拿手机,“可不能影响孩子上班状态。”
李笃拦她,“找梁教授干嘛,心理学家最没用了!”
“那什么有用?”方规问,“我补偿你?”
李笃眼珠转了转,这是有点心动的表现。
孩子这么好哄,方规也愿意哄,笑容加深了几分,又问:“想要什么补偿?”
“我一定会给你养老,你是我的家人,但你不是妈妈,你不要讲是妈妈。”
说着完全未经组织的话,李笃的目光停在一双鲜艳欲滴的唇上,然后她摸了摸自己的。
她看了它一晚上。
还有——
“让我亲亲它。”
第70章 “我们没有接吻过哎。”
后来——其实没有很久——两个半小时后,李笃想,这一定是雌激素的作用。
女性在生理周期的排卵期(大约是生理期开始的第14天起),体内以雌二醇为主的雌激素水平明显升高。
这种冠以性别为名的激素是基因埋伏给女性的陷阱。
雌激素水平提升,女性对情绪性的信息更加敏感,注重诸如表情和语调、肢体语言之类的社交线索,从而更多地考虑情感和人际关系。
它同时增强大脑的认知灵活性,使女性在处理复杂任务时表现更好,但也可能导致在一些决策中倾向情感驱动,而非理性分析。
在雌激素高峰期,女性更容易尝试冒险,这与排卵期的高生育能力相对应——雌激素最直观的作用是刺激卵巢中的卵泡生长,促进子宫内膜增厚,为胚胎的着床做准备,从进化角度来看,排卵期将增加怀孕的机会——它最显著的体现则是刺激**,使女性轻视甚至无视生育带来的风险,重视对奖励的反应,致使女性做出短期导向(满足欲望)的决策,而忽略长期风险。
简而言之,作为生物,女性同样受激素控制,虽然它呈现出一种温和的调节作用,但在安全的环境中,它的作用尤为强烈。
李笃把这次直白的索求归因于雌激素扰乱了认知水平,导致她在不够理性的状态下,冒了一次不大不小的风险。
虽然冒险并没有带来严重后果。
因为圆圆的重点放在前一句。
“哇,李博士你叛逆期终于到了吗?”
与其说圆圆眼睛里闪烁的光是发现新大陆的好奇,倒不如说更像印证了某种预测,有种“它真的发生了”的志得意满。
李笃不在乎索求被无视,从圆圆的表情来看,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把那句话说出口。
也许只是在心里默念。
李笃更在意圆圆脱口而出的“叛逆期”,她的神情不知不觉垮下来。“又是梁教授说的吗?她还把我当研究样本?”
“梁教授什么时候把你当研究样本了?她怎么可以把自己的同事当小白鼠呢?”方规上手提起李博士的嘴角,皮笑肉不笑的李博士不好看,于是她松开手,“梁教授就不能是单纯地关心你吗?”
李笃皱起眉。
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被梁教授关心的。
梁教授可太关心李博士了。
私下跟方规说,她很担心未来某一天李博士闷声不响搞出大事件。
梁教授说一旦适应环境,与外界产生深度交互,李博士可能显现出一些成长过程中被刻意压制、尚无机会释放的天性,那些每个人都逃脱不了的阶段——比如叛逆期。
没有人天生逆来顺受,无怒无怨,菩萨尚且有忿怒相,何况凡人。
只不过人们表示愤怒和反抗逆境的方式不尽相同。
梁教授希望李博士能够以“普通人”的方式表达不满或愤怒,比如用言语表达不满,用行动表示愤怒,而不是让它们潜伏起来发酵,最后酿造出“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后果——这种后果既可能由她独自承担,但也有可能作用在其他人身上。
方规对梁教授有种很莫名的信任和亲近,也许是梁教授刻意施展了个人魅力,但更可能梁教授的确是一位受人喜爱的长者。
梁教授说的话,方规用心去听去记,并且尝试通过蛛丝马迹去验证。
然后她就发现了一些细微的、一定要带着目的去观察才能找到的证据。
看,李博士居然一口一个“不”字。
跟喝了假酒似的,说得太急了,反而急不出章法,到后面干脆囫囵吞进去。
李博士嘴巴太笨了,根本跟不上她的脑子,这就导致很多时候她以为她表达出来了,实际上并没有。李博士只是发射了常人接收不到的脑电波,然后单方面认定她说了,对方听到了,一件事就这样盖章定论。
除了嘴巴笨,李博士是个怎样的人呢?
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所以大院里那么多异姓姐妹,只有一个李笃轻轻松松攫取了她九成的注意力。
李笃同时也是个可怜虫。
很小很小的时候方规就知道了。
一个不被妈妈喜欢的孩子,就是一根柔弱无依的狗尾巴草。
所以她愿意给李笃比其她姐妹加起来还多的关爱。
“哎呀。”
面无表情的李笃挺吓人,方规捏捏她耳朵,揉揉她脸,抹平她眉峰的阴影,造出一层红色,看上去顺眼多了。
“不喜欢就跟梁教授讲嘛。梁教授是对你感兴趣嘛,她自己说不是为了工作,也不是职业病。我信她一点点,但更相信你。你如果问我梁教授和你都掉河里了,我救谁?我当然救你。”
李笃看着她。
梁教授让她把目光多放在圆圆身上。
李笃照做了。
她知道梁教授指的不是“看”的字面意思。
圆圆是个怎样的人呢?
活力充沛,总是有无尽热情,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她现阶段肯定对梁教授的组织行为学很感兴趣。
圆圆从小不缺爱,大院的环境造就了她的无畏、勇敢。
她好像没有特别怕的人和事,遇到任何人任何事,她都愿意去冲一冲闯一闯招一招惹一惹。她不怕失败,不会被挫折牵绊,裹足不前。
其实一个人只要愿意去做、勇敢去做,她就成功了一大半,只要不怕失败,保持自信,成功很简单。
如果这个人胜不骄败不馁,那么她在某种层面足可称天下无敌。
或许是她错过了圆圆最失败最黑暗的阶段,所以回到她身边的圆圆,依旧是她印象中不灭的太阳。
梁教授说她自私,自我为中心——李笃承认,她喜欢这样的圆圆,她不愿去触碰那段黑暗,也不会主动透过圆圆现今的外在,剖析她的伤疤。
但实际上,有几个人能承受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泥泞,从家资钜万沦为朝不保夕的失信者。
人们宽容成功者,苛责失败者。
李笃不敢去想,如果她见识了圆圆黑暗阴霾的那面,她的世界会不会因信仰破灭而崩塌。
她庆幸圆圆自己从泥泞中走出来了,而她又可以理所当然地汲取着这颗小太阳的热量,依靠着她。
梁教授是对的。
李笃想。
她真的自私透顶。
李笃移开目光,“你不会游泳,我会。如果我和梁教授都落水了,我去救梁教授,你打110、119、120。”
方规再次情不自禁地“哇”一声,鼓起掌来:“我们李博士真的长大了耶。”
李笃恻恻地想:……难道你以为我会给梁教授绑石头吗?
方规说:“我以为你会给梁教授装进麻袋再塞几颗石头呢。”
李笃:“……”
眼看李博士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青,方规连忙端碗跑路,水流的哗哗声盖不住她邀功的喊声:“我都洗碗了,你也应该夸我。”
李笃准备好一箩筐夸人的话到厨房,碗已经洗干净晾起来了。
方规没给李博士夸夸的机会,她像是心血来潮,又像酝酿良久,忽然蹦出一句:“等何院长把自己卖掉,我要去找刘素娟。”
李笃沉默了不短时间,问:“先找刘姨?成兴那边你准备怎么办?”
方规说:“离婚冷静期一个月,等刘姨拿到她该拿的再说吧,总不能让刘姨在这时候吃亏。”
李笃问:“如果刘姨跟成兴有牵扯怎么办?”
方规说:“有牵扯就有牵扯呗,当年方爱军做的媒,算我们老方家欠她的。”
她挂在李博士的肩上往外走,不知怎地特别想夸李博士:“我要去远航,你都没说扫兴的话,真是妈妈的好宝贝。”
李笃甩开一心只想当妈的圆圆,“我去开会了。”
李博士白天黑夜开不完的大小会,开会一片鸟语花香,方规在旁听得直犯困,抱着平板回卧室自己玩自己的。
躺下前记得提醒李博士:「上床动静轻点。」
看到右上角弹出的推送,李博士慎重思考了一分钟,认为这会再开一整夜也不一定能解决问题,果断结束会议关电脑。
方规还没睡着。
发信息到李博士上床前后不到两分钟,她入睡没那么快。
李笃体寒,方规性热,俩人从同床开始就没盖过一条被子。
李笃悄无声息钻进被子,还是没忍住往旁边看。
正对上一双圆眼睛。
方规一骨碌翻身,侧躺着面对李笃,像不久前说“我要找刘素娟”一样,没头没脑地蹦出句:“我们没有接吻过哎。”
李笃回忆了下,确实没有。
记忆里,圆圆其实有两次亲到了她的嘴角。
是在圆圆神乱意迷的时候。
“为什么没有?”方规问,“你不想吗?”
交换**是一种过于深刻的亲密行为,李笃总是有意识避开,提供服务是一回事,产生链接是另一回事。
人被激素支配,容易做出冲动的、不恰当的尝试。
她不想将来哪一天纸里兜不住火,圆圆恨她,怪她。
李笃的沉默很能说明问题,方规生气地问:“你真的没想过?”
李笃把自己藏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吱吱呜呜地说:“想过,不敢。”
那时候她不知道有一天她会想和方家大小姐产生链接。
她竟然敢去想和方家大小姐以绑定的形式链接。
方规掀开被子坐起来,喊一声“开灯”,然后紧盯着李笃的眼睛,“现在呢?”
当草莓混合哈密瓜的甜蜜侵占口腔,李笃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今天不是她的排卵期,而是圆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