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形容词和语调都很平静,描绘的场景却有着极为强烈的代入感,以至于谢妄檐不禁浮现出她第一次攀登雪山时满目通红的神情。或许同世俗意义上的美相距甚远,但一定很生动。
“昭昭,南城文旅不请你做宣传真是可惜。”
谢妄檐无奈道,“现在我也开始向往南城的雪山了。”
今夜明明滴酒未沾,在他的注视下,路青槐隐约生出几分微醺的醉意。
她抿了抿唇角,为自己的多话感到一丝腼腆,换了个换题问他:“见手青的味道你觉得怎么样?”
“很鲜美。”谢妄檐说,“我不是冒险的人,河豚、野生菌,以及生食的肉类都不会去尝试。”
言下之意是,她的出现打破了他固有的习惯,如同一粒坠入淡水域中的海盐,掀起阵阵涟漪。
路青槐想起自己被路家认领回去后,见识到的纸醉金迷,许多高级餐厅都会以食材的新鲜度和稀有度作为招牌,他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竟然没有尝试过,确实让她惊讶。
“我以为你不会排斥这些。”
谢妄檐眉峰小幅度地挑起一边,“我也以为你骨子里不会有这样的探险精神。”
“本来是没有的。但每个人心底都有愿意为之付诸努力的人。”她说话的时候,看着他的眼睛,内心默念的却是和他结婚。
“有故事?”谢妄檐一定是个非常懂心理学的人,引导着她逐步畅谈,减缓思乡的低落。
“嗯。”
路青槐言简意赅地讲了她和自小从孤儿院长大的另一位朋友,一同攀登雪山为院长祈愿的事。谢妄檐没想到背后牵扯这样一段感人的故事,为她与朋友的失联感到遗憾,“也许某一天你们还会重逢。”
相散于人潮,想要再见何其渺茫。
路青槐没抱希望,只说了句但愿吧。如同童话里的灰姑娘终究还是要坐着南瓜车回归自己原本的生活,和谢妄檐聊了这么多,她还是得回到包厢,同公司几位高层道别。
先前发生了那样的事,谢妄檐自是不会再给青川面子,逆着光线站定,只将她送至门口。
“妄檐……”哪怕约定好了不再生疏地唤他谢先生,路青槐喊他名字时,还是有些不习惯,“你不进去吗?”
“该聊的已经聊完了。”谢妄檐视角落定,“要是怕我们的关系对你的职场位置造成影响,待会找个理由支开他们。我在楼下等你。”
主宾要走了,剩下的局自然得散。不用应付赵维明,路青槐当然开心。
似是预判了她下一句将要说的话,谢妄檐先发制人地开口,“我们之间,不用客气。”
她只好妥协,“我会尽快下来的。你的车停在哪个区?”
“B1,345。”
在她转身欲走之际,谢妄檐道:“等一下。”
不明所以的路青槐站定,眼见着修长的指尖轻抬,替她拂去肩侧的一片落叶。是她刚才在餐厅的绿植墙侧路过时,不慎蹭到的。他单手掌住她的臂膀,声线裹着一层薄磁的哑,“刚看见了一根很显眼的白发。”
“要帮你藏起来吗?”
她哪来的白头发?路青槐最近确实忙,两眼一睁就是踩点洗漱,的确没怎么仔细看镜中的自己。不疑有它,她用手机屏幕兀自照了照,奈何看不清楚,只好拜托他。
见得到路青槐首肯,谢妄檐抬手,在她压低的发顶轻轻掠过,“好了。”
路青槐囫囵说了句谢谢,悄红了脸颊,没在意这根白发究竟有没有藏好,又是否存在。
包厢内几位领导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样子应该是谢妄檐的离开让他们备受困扰,她进去的显然不是时机。
赵维明此刻正烦着,
挥手放她先走了,紧急商讨接下来的动作。
毕竟启创如今势头正盛,谢氏由他大哥掌权的产业更是涉猎广泛,谢家的人一个都开罪不得。
经过在谢宅那段日子的磨合,路青槐轻车熟路地找到谢妄檐的车,驾驶位的车窗降下,见他亲自开车,她还有些意外。他先前来的时候排场可大了,怎么一顿饭的功夫,转瞬变得这么亲民。
腹诽归腹诽,他今晚特意拒了酒,想来应该是有别的安排。
路青槐没坐过劳斯莱斯,见里头还有星空顶,碎星点点,霎是好看,忍不住在上车时多瞟了两眼。
谢妄檐观察细节向来敏锐,不动声色地解释道:“小冰糖说她妈妈的那辆车没有星星,害得她天天羡慕幼儿园的其他小朋友。我实在看不下去,就订购了一辆。”
好看,但确实派不上用场,也就能博小朋友开心了。
上次见到小姑娘,路青槐还领着她玩了两个小时积木,临别时,小姑娘送了她几颗雪花酥,听大哥说,是小姑娘在幼儿园的烘培课里自己做的,总共没几块,宝贝得紧,舍不得送人来着。
想到又甜又软的小姑娘,路青槐眼神不由自主地柔和几分,“小朋友对这种亮晶晶的东西没有抵抗力。”
“那你呢?”
身侧传来男人似笑非笑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内,隐有悦耳沉磁的好听回音,路青槐多反应了半秒,落入他深邃漆黑的注视里。
“……什么?”她还在脑中复盘,对比他对应是哪句话的反问。
谢妄檐不紧不慢地补充,显得气定神闲,“我的意思是,你喜欢吗?”
小朋友才抗拒不了。
路青槐旋即领悟到他的深层意义,声音下意识糯了些:“我不是小朋友……”
回应她的是一声轻笑,谢妄檐端着这张脸不近人情时很好看,是那种让人想要将他拉下神坛,看高岭之花陷入泥沼的抓挠感。他笑起来时,仿佛是落在树梢、草顶的一缕阳光,随处可拾,是普罗大众也可享有的美好。
她眼皮无征兆地跳了下,像是神经快过大脑在掩饰心跳的频率。
“昭昭,我可没说这句话。”
就这么落入他的圈套,路青槐第一次嗔恼地瞪他,殊不知自己这样灵动的表情,让谢妄檐有短暂的失神。
他们两个都算得上是清冷的个性,平时相处总有种冰与雾的冷感。
打破界限的揶揄使得氛围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空气中象征着甜的元素悄然发酵。
临时担任司机的谢妄檐将她送到楼下,无比绅士地为她拉开车门,只是在告别前,看了因这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而遗漏的群消息,他眉心微蹙,显然是受其困扰。
路青槐关怀地问怎么了,谢妄檐将手机放回中控台,在夜色下神情显出些许凝重。
“下周我们可能要搬到婚房住了。”
早就知道的事实,路青槐倒是很平静。婚房结合了大平层和loft的优势,地段佳,视野好,还兼具上下两层,过户落在她名下,全款。谢妄檐说两年合作婚姻,对她将来的选择会造成一定阻碍,是这场合作的合理补偿。她也接受了这份约定。
“房间你先选吧,我住哪里都可以的。”路青槐说,“不会影响你平时办公和生活。”
早就想好的说辞,此刻竟莫名觉出冠冕堂皇的意味。谢妄檐不知他什么时候竟也如此高傲,但一时找不到更妥当的方式,于是沉声道:“我不会常回婚房,你可以放心。”
清湖湾录了许多人的指纹,譬如谢老爷子、他父母,以及谢亦宵,路青槐住在那到底不方便。
“好。”新婚丈夫说不会常回家,路青槐竟然松了一口气。
至少不用屡次面对令人面红耳赤的场景。
她怕自己忍不住对他觊觎更深……以前是纯爱,随着交集加深,她对他身体的探索欲强到让她都感到害怕。再这么下去,她一定会精神紧绷,怀疑自己变成了许昭雾口中的见色起意。最初喜欢他,分明是因了他为她解围。
“对了。我不会限制你的自由,偶尔可能为了应付长辈,问起你的行程,但绝对不会有别的意思。”为表诚意,她补充道。
谢妄檐见她答应得云淡风轻,因她多余的特别强调,生出了一丝难忍的焦躁。他有些后悔刚才没能同她重返包厢,让她知晓那位接待员是如何处心积虑地靠近他的。她会不会生出同样的烦恼?
他的指尖仍旧残留着她发梢的香气,同那日在浴室里困扰痴缠着他的味道如出一辙。
谢妄檐不动声色地问:“要是我参加声色犬马的饭局,也没关系?”
路青槐所参与的一轮又一轮无终止的酒局的确不怎么好,乌烟瘴气,处于其中分外不适,但她觉得谢妄檐所在之处,应该会好很多。因此她有些不解,“比今天还要过分吗?”
“嗯。”谢妄檐应声,“一般饭局过后,还会有下轮,譬如商K、高端私人场所。”
当然,他从不去这些地方。
路青槐听得心惊肉跳,莫须有的酸意冒出来,但她知道自己不该多想,笑着回:“我好像没有介意的理由吧?”
谢妄檐眉心跳动。
他只是她名义上的丈夫,是连她自由恋爱都没有任何发言权的合作伙伴。
仅此而已。
他分外不爽,连带着合作伙伴一词,都让他逐渐抵触。
谢妄檐面上仍旧是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仅有暗沉几度的眸光隐约透露此刻的低气压,不过很可惜,路青槐的钝感力自动为她塑造了一个无形的玻璃罩,将之隔绝在外,触不到、更看不见。
“如果我说,你可以介意呢?”
第18章 Chapter18晚上可能会回来……
路青槐直到次日才明白谢妄檐的意思。
有同事旁敲侧击地凑过来跟她八卦,“听说那谁昨晚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结果启创老板根本没理她,当即甩了脸色走人。昭昭,你昨天也参加了,现场是不是贼抓马?”
接待办总共没几人,平时和和气气,能够惹得众人不喜的就那一位。总和已婚男同事搞暧昧,夹着嗓一口一个宝贝地喊,偶尔还贴过去捏肩,用群里调侃的话来说,就是纯把办公室当套玩play。
昨晚确实是她们口中的那谁接待的,不过没有越界的行为。
见路青槐懵着,M姐压低声道,“她得罪了启创,被赵总和张总骂了一顿,今早还在会议室哭呢。”
几人交换信息,将事情经过演现了出来,路青槐这才知道包厢里的领导为什么脸色不好。
大家聊的猎奇内容她平时都没怎么当真,因为她很难说服自己去揣测未着眼的事实。
不过根据在公司里的情况,她对众人口中那位印象确实不好。当然,那些享受其中的已婚男,更是龌龊至极。
一丘之貉,只针对个人。
“算了不聊她。昭昭,启创老板是不是巨帅巨绅士?”
“上次他来咱们研发开会,妈呀!那身材简直绝了,肯定有在长期健身。屁股好翘!”
路青槐正要点头,M姐的话题已然飙上了高速。
另外几位也是有育儿经验的熟龄姐姐,相视一笑,用掌心挡着嘴,继续深入:“男人二十五岁上下正是精力最旺盛的,过了这个分水岭,能力直线下降,帅顶什么用,能看不能吃。”
大家瞥见路青槐垂着眸一言不发,才发现这还有个未婚年轻小姑娘,作为过来人,拍了下她的肩,“昭昭,你别不当回事。性生活在婚姻关系中同样重要,地位仅次于经济条件。”
突然被cue,还是在茶水间,路青槐有点局促。
但她又按捺不住好奇,毕竟这种经验之谈,别处根本听不到。更不好意思主动问别人。
路青槐:“那……婚前有办法验证吗?”
“这个不好验。”M姐说,“不过你可以看外观,形状好的一般都不错。”
“啊?”路青槐还在努力领会词汇。
“也不是越长越好,顶端有弧度的,更容易让女方舒服。”
“弧度?亚洲人通常都没有吧。”
路青槐完全跟不上她们的话题,反应了一会,才领悟过来她们指的是什么。
“哎呀,麦姐,你跟未婚小姑娘说这个不行。昭昭,你听我的,从侧面观察,比如抽烟、喝酒频率高不高,生活习惯怎么样,平时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之类的,精力旺盛能到处跑的男人准没错。”
“你们怎么还越说越委婉了?”另一位姐姐道,“她们的意思是,自助餐频繁的,一般都是秒男。你就盯着他眼睛看,黑眼重的包是!”
真是直飙第一宇宙速度的车速。
好不容易从一群姐姐圈里钻出来,她思考着谢妄檐的那句,她可以介意这些。
是不是意味着,他对她也有一点好感?不然怎么会让不熟悉的人干涉自己的私事-
有搬家公司在,路青槐没怎么费劲地就完成了大转移。事实上,她平时很少在家开火做饭,没多少厨房用品,其他东西则更少,以至于谢妄檐请来规划婚房布局的收纳团队都派不上什么用场。
“先生和太太平时的工作分区可以模糊下界限。”收纳师一边整理,一边提供建议,“比如这里,用铃兰和南天竹做一下视觉隔断。互不打扰的同时,也能增加彼此的陪伴时间。”
路青槐还以为谢妄檐找来的人,应该知晓她们的关系。
不过看他垂着手侧身而立,浓眉轻抬,询问她意见的样子,俨然是位尊重妻子想法的好丈夫形象。
她只好忽略收纳师的称呼,看向他,“我平时在家办公的时间应该不多,但加班是常态,有时候会用两台电脑一起跑数据。”
路青槐比划了一下大概的位置,“所以可能会挤占你的空间。”
收纳师提出可以增加一层升降桌,定制的,从斜方能推出去。
专业的人给出的建议确实不错,以往路青槐受条件限制,只能半蹲在地面。
这会她倒是对这个定制升降层心动了。
谢妄檐语气轻松,“按照我太太的想法定做吧。一切以功能和舒适性为前提。”
自从那次饭局上说起太太这个称呼后,谢妄檐像是已然习惯,仿佛她与他是名正言顺的一对恩爱夫妻。
路青槐盯着他看了不过几秒,他便若有所察般扫过来,“怎么了?”
“你没发现这样有个不方便的地方么?”
她摆摆手,示意谢妄檐靠近。
男人果然抬步在她身侧落定,矜贵垂首。出众的侧颜格外引人心动。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这么听她的话了。
两人靠得极近,他今日没戴领带,冷白的一段锁骨明晰。
沉沦美色何其正常。路青槐小心翼翼地瞥过,在心底安慰自己,而后极有自制力地对上他深邃的眸子。
“要是我们俩同时加班,差不多就是斜着面对面坐。”
婚房的房型比较特殊,空间大,房间却少,光是和二层联通的高挑空客厅,就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书房、茶室、影音室各一间,其他地方虽说有桌子就能办公,不过哪里比得上能静心的书房。
谢妄檐懒睨了眼,“你是怕我打扰你?”
路青槐摆手,“我是怕影响你工作。”
“不会。”谢妄檐语气松散,却透着十足的肯定。“毕竟长期在这住的是你,不需要额外考虑我的感受。”
原来是这个原因啊……
路青槐有点失落的同时,免不了庆幸于那天的木讷,胡乱捅破窗户纸更容易引发尴尬。
搬家占据了周六的时间,刚忙完婚房的事,转眼就到了周一。
路青槐竟然接到了人力下发的竞岗通知。她和另外两位工程师,以及一位华东区的销售经理、售后经理被拉进了群。
[@所有人一个小时后在大会议室竞岗,需要PPT或者视频演讲,尽快准备]
刚坐到工位,她一下子就清醒了。
通知下达得太突然,按照青川的调性,任何变动前,都会有人力一到三次的1V1式谈话,被员工们笑称为心理按摩。不过PPT演讲竞岗,青川此前倒是从来没有过先例。
赵维明对她本就有所不满,故意让人力这样整她也有可能。
她回了个“收到”的表情。
“贺昭,长律京北那个项目你跟一下。”系统组组长路过时敲了下她的桌面,“前期资料发你OA了,待会知会小刘,你继续带着他做。”
路青槐点头说好,工作养成的习惯是先看预估截止时间,项目要得还挺急。
还没来得及做标记,赵维明又将她叫去了办公室。
“坐吧。”他表现得极为客气。
启创的关系听说前几天刚修复好,他可算闲下来,开始跟她扯有的没的,问她最近当实习生master的感受如何。青川不是外企,领导却总爱时不时中英夹杂,关键带着口音,需要根据前后语境来推测,他说的到底是哪个单词。
他问一句,路青槐就掐着时间,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直到他见她找借口要离开,才惺惺作态地引出重点。
“小刘是个还不错的苗子,我看他上手挺快的,上周转正你应该也签了评价吧?”
都是同事,自是没人会卡实习生的转正申请。
路青槐:“嗯,我打的A+。”
“他这次也要参与竞岗。”
职场里,一句话和微小的变动,足以泄露许多惊天秘密。路青槐瞬间醍醐灌顶,难怪耀华项目的经办人流程总卡在财务那,原来是不经意间给别人做了嫁衣。不过她表现得很平静,在这种情况下,竟然没有骂出声,只是笑容发冷。
“他是您亲戚?”路青槐问题尖锐。
“我哪有那么大权力。都是公平竞争。”赵维明面不改色地说,“就是前阵子,人力做背调的时候,发现你已婚了。普通人,干嘛学明星玩隐婚那套……”
他意有所指地瞟她一眼,“怀孕确实挺影响工作的,六个月产假,后面还有各种育儿假。从这方面来讲,小刘更有优势。”
拿这个来作为判断标准,路青槐气笑了。
“我明白了。”路青槐眸中迸出丝丝寒意,“什么狗屁优势,不就是性别红利。”
她站起身,赵维明似是没想到平时文静温婉的人,竟也有如此强大的气场,一时愣在原地。
“首先,生育津贴是社保提供的抗风险补贴,和公司经营成本无关。其次,我在青川已经两年了,结婚生子是我的个人权利,你们这么做,属于侵犯我的隐私权。”
女性在职场中本就备受歧视,这场针对她的围剿,算是让她彻底看透眼前道貌岸然的领导层。
让人愤怒又恶心。
路青槐摔门而出,动静闹得有点大,引得不少人纷纷侧目。
她定睛看了下时间,仅剩半小时,肯定是来不及的。将平时梳理好的成果产出、周报、绩效考核汇总了下,然后调出她偶尔在训练的AI软件,整合出了一套PPT,稍加修改用来应付场面是没问题的。
业内有个说法,业绩好的时候靠数据说话;实力不够的时候,就和客户讲故事、谈情怀。
路青槐的PPT无需做得太漂亮,数据、产出才是她打这场仗的根本。
M姐小窗敲她:[赵总跟你说啥了,还是第一次看你这么生气]
实习生拷贝好了资料,同她对视时,眼神略显躲闪,却还是往会议室的方向走。
不多时,微信收到他道歉的消息。
路青槐深呼吸调整情绪,也拷好了PPT,顺便回复了M姐的消息:[我打算离职了]
M姐很惊讶,急匆匆跟上她的脚步,想劝她别那么冲动。
“好不容易等赵维明松口,怎么也得把这次竞岗拿下来,再说离职算什么事啊!N+1你不要?六位数又不是小数目。”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搞性别歧视,就因为我不是男的。”
M姐:“男领导就是这德行,这是激将法,你要是中圈套,他回头指定洋洋得意地如法炮制,祸害别的女员工。”
路青槐:“我不想受这窝囊气。”
“昭昭,你冷静一下先……”M姐高跟鞋踩得噔噔响,“等等我。”
两人步伐都很快,几乎要追上前面的实行生。
“M姐,你说得对,同为女性,职场环境不佳的情况下,更不能置身事外。”路青槐改了主意,“竞岗要参加,N+1也拿。”
“这两件事怎么可能同时办得到?”
路青槐安静几秒,“所以要用不寻常的办法。”
M姐眼睛瞪大,嘴唇几度张合。她在青川待了这么多年,知道赵维明手脚不干净,各种事屡见不鲜。
普通员工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
M姐发现路青槐比她想象中内核强大太多,一时放下心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你只管放手去做。”
路青槐:“刚才的话你就当没听过,M姐。”
M姐感慨万千,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老早就看赵维明那个臭傻逼不顺眼了。”
路青槐勾了下唇角,示意她安心,而后推开会议室的玻璃门,高挑清瘦的身形在LED灯下晕染一层弧晕。
M姐隔着玻璃,同她比了个加油的口型。
竞岗的参评者是几位总监,赵维明也赫然在列。系统组细分的主管岗位总共就两位竞争者,赵维明作为研发总监,冠冕堂皇地将实习生的顺序排在路青槐前面。果不其然,实习生的竞岗PPT做得相当精彩,而他依托的耀华项目,也是青川的年度重点项目。
赢得一片不错的赞许。
路青槐放映的内容则丰富许多,数据一目了然,耀华只是她负责的其中一项。
赵维明有意为难她,内涵她抢功劳。
先前两人在办公室闹得不欢快,他以为这样就能激怒她,哪知路青槐淡然一笑,调出更为精准的数据,“刘工,我记得12月19日,在3号实验室,我们进行粘滞性实验时,测量了不同温度下的绝对粘滞率时,实测参数跟脑机跑得有很大差异。后来设备进行了迭代更新,你还记得这组数据源头吗?”
实习生只是囫囵打个样,哪里知晓具体细节,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路青槐就此展开,没深入太多,毕竟底下坐着的总监都是其他部门的,听不懂专业性太强的内容。经她轻描淡写地带过,谁是耀华项目真正的主导人,一目了然。
走出会议室时,她像是打了一场胜仗。
尽管结果不尽如意,公布的新的任命名单里没有她。
盖了电子章的内网公告发布不到一分钟,浏览量就已经到了好几百。小群里直接炸锅。
“吃相太难看了。让实习生晋主管,比薪资倒挂还癫。”
“系统组干了三年的老员工也不少吧……怎么提了个实习生。”
“隔壁销售群都在讨论这件事呢,贺工,听说你跟赵总吵了一架,是不是这个原因被针对了?”
路青槐没有在意聊到起飞的舆论,专心编辑匿名举报信。
工作以来,她有保存重要聊天记录、通话录音的习惯,本意是为了保护自己,规避风险责任。没想到意外存了不少赵维明贪污腐败,调用供给客户的材料,以次充好,甚至篡改实验数据的各项证据。
高层的邮箱全都对外公开。只是普通层级的员工无法直接发起对话。
做好一切准备后,路青槐选择了蛰伏,按时完成了组长派下来的工作,安静到所有人都为她鸣不平,却惋惜她性格太软弱,最后到这件事被遗忘。
她搬来婚房已有一段时间,谢妄檐的确一次都没回来过。
照常洗完澡,她心里记挂着匿名举报信的事,偷了个懒,想着反正谢妄檐也不会过来,索性没穿内衣,披着件睡裙来到了书房。
坐在电脑前,确认好措辞、加密文档,以及群发的人数后。
干脆利落地点击了发送。
手机落在了浴室,以至于她没有及时看到三十分钟前,谢妄檐发来的消息。
[今晚有场酒局,在婚房附近,我开不了车,晚上可能会回来住]
第19章 Chapter19没穿。
婚房很安静。
谢妄檐抵达时看了眼时间,21:35,路青槐还没有回复消息。
在谢宅住的那几天,两个人睡觉的时间是错开来的,唯一一次共眠,还是在不熟的时候,因此他对她的作息时间不太清楚。
要说这个点休息照也不是没可能。
主卧在楼下,房门紧闭,他淡扫了眼,便移开了视线。
只是单手解松领带的动作,放轻了许多。
今晚的应酬本不用饮酒,合作方是谢颂予的朋友,关系还算融洽,不知怎地提了一句婚房装修的事,谢妄檐便没推拒。总不能在这处露馅,让谢颂予发现异样。
尽管这个理由,在此刻回想时,显得有些站不住脚。
谢妄檐接了杯冰水,喉结滚动,仰头饮尽。
在黑暗中对着落地窗外的景色站了会,才缓步上楼。
路青槐平时住在楼下主卧,里边衣柜里放了不少他的衣服做样子,为了避免两人同住时尴尬,谢妄檐提出过他在楼上休息,这样互不打扰,要是长辈临时过来,还能及时调整。
书房门半掩,从里头泄出一点炫白的灯影,谢妄檐拿好换洗衣物出来时,唤了声:“昭昭?”
空荡的前厅里只余回音。
看来是忘记关灯了。
书房内。
向高层匿名举报这种事,路青槐第一次做,难免紧张。邮件发送完毕后,她退出IP修改软件,掌心沁出了一层薄汗。
这套婚房隔音效果极佳,听不到车流扰动声,但夜深人静,她却仿佛听到有人唤她名字。
谢妄檐?
她不太确定。
独居的警惕性使她折返,拿了他的茶盏才往外走。灯没开,浴室里隐有水雾,她这才想起,手机好像落在了里边。
借着书房透出的光亮,她探着身体小心翼翼地摸过去,然而梳妆镜前空空如也。
路青槐握紧了茶盏,听到卧室传来窸窣的动静。婚房的门锁全都换了一套,用的是机械指纹两用锁,加入权限后,可以用外部反锁,要真是不熟悉这种锁的小偷,一时半会肯定没办法解开,可以将他困在里面拖延时间,她再逃出去找物业。
规划好路线后,路青槐迅速按入指纹,输入强锁密码。
数字刚按入两格,房门骤然推开,力道太大,她怀中用以防身的茶盏顿时摔得四分五裂。
“昭昭?”谢妄檐意识到不对劲,眉心轻蹙,目光紧锁住她。
听到熟悉的声音,路青槐迟滞了半秒,正是这半秒的回眸,让率先反应过来的谢妄檐长臂一伸,搂住她的腰,将她往怀里带。两人穿得都很单薄,窈窕身形贴上男人胸膛的一瞬,谢妄檐瞬间感受到了令人心窒般的柔软。
他眉心轻折,呼吸有几分难抑的错乱,圈住她的臂膀依旧将人拖得稳当。克制又绅士地保持了起了生理反应之处的距离。
路青槐窝在他怀中,感受他因抱起她而紧绷发力的腰腹,硬得像一快石头。他身上温度很烫,火炉似地烘烤着她。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谢妄檐明显才洗完澡,发梢简单擦拭过,楼上的卧室没有他的浴袍,他大概是随手拿了件衬衣披上,扣子自前胸往上的位置微微敞开,连腰带都没束好,就那样松散地挂着。
很性感,也很欲。
男人胸腔里心脏的跳动隔着衬衣传过来,异常剧烈,如同在静谧的空间拉响警报,路青槐旋即反应过来——她没穿内衣。
而后慌忙从他怀中挣扎离开。
或许是知晓她此刻的慌乱和羞赧,谢妄檐没做任何阻拦。只是她的身体扭动时,难免同他有了更为实质
的触碰,缎面材质的衬衣如同着了火,细腻生温般的白玉触感转瞬即逝。
掌心只余一片空寂,他指骨略收,仍是无可忘却她腰肢不堪盈盈一握的纤细线条。
“我提前给你发了消息。”谢妄檐垂手将腰带抽走,扭折后置于旁边的架台上,“不过很显然,你没看到。”
他不露声色地扫过碎裂的茶盏,“这是?”
路青槐:“我以为有人非法入室。”
谢妄檐默了几秒,从她的反应推出一二,“所以你打算将人锁在房里,或者,用茶盏砸晕?”
她点点头,这会心情平静下来后,自己也觉得漏洞百出。
高端小区层层安保,别说是可疑人物,就算有只老鼠,不到二十四小时就能被抓住。
和她所住的鱼龙混杂的公寓不一样。
“是我反应过度了。”她说。
“安全意识很好,没什么问题。”谢妄檐道,“这事我也有不妥当的地方,下次该提前半天告诉你。”
惊魂落定后,路青槐问,“不小心把你的茶具摔碎了,有链接吗?我买一套赔给你。”
这套茶具是谢庭晚从景德镇带回来的,仅有几套的稀有版,寻常人买不到。谢妄檐不在乎这些,语气稀松平常,“茶具不重要。”
“这里也是你的家,用不着把自己当客人。”
“谢……”后半个字还没冒头,谢妄檐便掀眸睨过来,懒洋洋的,“还谢?”
他先前说过,她们之间不用客气,太生分容易造成潜意识里的疏离。
她及时止住,“噢。”
话锋一转,用别的话题来缓和气氛,“我刚才洗澡的时候,手机落浴室了。”
谢妄檐:“我知道。”
他发尾滴落的水珠沿着衬衣晕开一小团水渍,不多时便紧贴着健硕的肌肉,若隐若现。
谢妄檐转身进了房间,再出来时,已然套上了一件宽松的毛衣,手中拿着的,正是她的手机。
“以后洗澡尽量别带手机进浴室。”
路青槐小声道:“我担心错过消息。”
凝在她头顶的视线略深,“什么人的消息这么重要?”
“客户?”
谢妄檐薄唇吐出另一个答案,在她犹豫之前,仿佛那一闪而过的阴郁只是她的错觉。
“也不是。”路青槐软了声,“就是养成了习惯,一时间不好改。”
这句话可以解读出很多意思,谢妄檐算是听出来,让她在意着着急回消息的人,绝不是他。路青槐性子冷清,不喜外出,能够游刃有余地在职场中穿梭,却抗拒团建、应酬,相处这么长时间以来,身边也没有追求者的痕迹。
谢妄檐抑制住内心浮起的焦躁感,很轻地扬了下唇,“是喜欢的人?”
从未谈及过的话题,被他提起,路青槐耳边一片嗡鸣,眼瞳微微睁大。
这不像是谢妄檐的风格,他一向很有边界感。
四目相对,总觉得他凝过来的视线带着寸寸侵略性。
“应该?”
她偶尔会翻出和他的聊天记录,点开他发布频率相当低的朋友圈,有时也会埋在被子里,听他上次发过来的那段录音。
含糊其辞的回答抛出来后,谢妄檐眸中的温度似是往下降了几分。
“贺昭。”他往前半步,沙哑的嗓音仿佛精准地扣住她喉咙,“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有喜欢的人?”
扑面而来的是淡淡的酒气。
混杂着刚洗完澡后的热息,烫得她耳廓发红,路青槐心脏被提到了嗓子眼,“谢先生,你好像喝醉了。”
“嗯。”谢妄檐从善如流地应,漆黑的目光却并未移开,“不用紧张。我一开始就说过,婚姻存续期间,允许你自由恋爱,就算你有了喜欢的人,也不算违背约定。”
在脑中重复完这句话还不够,谢妄檐启声强调,即便如此,还是没能压住心底的戾气。
“昭昭。”
距离拉近,路青槐听到他沙哑的嗓音,酥了半边身子。想到她的睡裙没什么遮挡的作用,顿时生出些许怕被他看穿的无措。他要是发现了,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她不够自尊自爱,从此对她生出厌恶和轻视?
她蜷缩着身子往后,手臂环遮住饱满的地方,白皙的脸颊氤氲出朵朵海棠般的红晕。
谢妄檐身形微顿,被她的抗拒刺痛。
尽管他只是想俯身为她披上一条绒毯而已。
“每次饮酒时,我心里都有数,不会放任自己超过限度。”谢妄檐说,“你放心,我现在很清醒,不会对你做出什么越界的事。”
语罢,他抱着绒毯回了房间。
甚至来不及观察她的反应。
像个逃兵。
路青槐在原地愣了会,回过神时,才察觉出他似乎误会了什么……
不过现在敲门,好像也不太合适。
真是越慌越容易将事情搞得一团糟。
她懊恼地跺了下脚,给他编辑微信消息解释。打出一行字,又莫名觉得羞耻,于是删删减减,最后也没有发送出去。
路青槐蹲下身,将茶盏碎片捡起来,免得他夜里不小心踩到。
卧室房门再度被推开,谢妄檐浓眉之下的眼神罩住那抹纤柔的身影,本就不堪受她其扰的烦躁心绪顿时被心疼取代。
他今晚绝对醉了,否则怎么会在短时间内,被她三言两语折磨得全然不像自己。从前那个喜形不怒于色的他,如今变得陌生至极。
谢妄檐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指尖捏住的瓷碎片接过,“碎片很锋利,小心划伤。”
路青槐只好收手,在一旁看着他整理完地上的碎片,又用吸尘器仔细清理,细致到不肯放过容易藏污纳垢的角落。
他一言不发地用标签写上“内含瓷器碎片”贴在垃圾袋上,全程细心严谨,连这些都考虑到了。
这样温柔持重的人,被别人误会成登徒子,应该会很难过吧?
路青槐猜想他应该是生气了,等他准备回房时,咬住唇拉住了他衣摆的一角。“谢妄檐。”
察觉到微弱的阻力,谢妄檐脚步微顿,到底还是没办法对她熟视无睹。
哪怕在得知她有喜欢的人以后,难以消磨的心绪总是起起伏伏。他做不到对她冷脸。
“怎么了?”他声线温和些许。
路青槐拢紧披在身上的绒毯,柔软温暖的覆盖让她多了不少安全感,鼓起勇气拦住了他的去住。
她不是没见过谢妄檐脸上露出这种冷冰冰的神色。他出现在青川科技时,深眸压得很低,面上一派淡漠,自带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感。仿佛可望不可即的天上月。
面对她时,那种冷淡会不自觉地收敛。
以至于总让她生出自己在他心中与众不同的特别。
而此刻,那种微妙的特别如同海市蜃楼般烟消云散。
来不及失落,她鼓起勇气同他解释,“刚才我护住自己,不是担心你冒犯我。”
谢妄檐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只是眉梢往下拧着,耐心似乎随时会告罄。
路青槐睫毛颤动,一鼓作气道:“我不知道你今天会回来,所以没穿胸衣……刚才我们离得那么近,你肯定会看出来。”
说到这里,她顿时不敢再说下去,总觉得自己在那沉如墨渊的注视下,变成了一尾无所遁形的美人鱼,双腿化作摇摆的鱼尾,上岸之际,无意撞见了有着遒劲力量的人类男性,海水和目光将她牢牢包裹,动弹不得。
“看出来什么?”谢妄檐凝视着她翕动的唇,被引诱堕落也在一瞬间。
她在生理期时,胸部会有难以忽视的胀痛。
直到最近亲身经历时才发现,被他用淡而沉的目光注视时,身体会有类似的反应。资料说这是女性正常的生理反应,同男性意动时的昂扬一样的道理。
都会产生挺立。
需要被抚慰。
路青槐脑中闪过一片细微的嗡鸣,骤然哑了声,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看上去依旧风度翩翩,一言一行端的正人君子的绅士。
但今晚格外不同,清淡的酒精仿佛穿破空气,将她也拉着陷入微醺的荒谬真空中。
如果他是故意的,那这个男人未免也太坏了。
更糟糕的是,她好像同样喜欢这种隐约的坏劲。
第20章 Chapter20“肩膀、怀抱都……
在这种情况下,
不解释就是最好的解释。
路青槐红着脸说了句“没什么”,给他道了声晚安,便回书房抱着笔记本电脑急匆匆下了楼,留下谢妄檐在原地许久。
他疲惫地揉着眉心,对她的落荒而逃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控感。
两个人的反应力都被酒精麻痹,直到次日,路青槐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谢妄檐也逐渐领悟,所谓的‘看出来’究竟是看到什么。
应酬过后的次日,谢妄檐往往会晚到公司,因此刚好和路青槐错开。他起床的时候,她显然已经踏上了早高峰的地铁。
餐桌上留有她贴的便签纸,小字写得工整娟秀。
[小米南瓜粥在电饭煲里保温]
[还有绢丝馒头,在蒸锅里]
谢妄檐用掌背探了下温度,还是温热的。记得她说过,早上为了多睡一会,通常会在路上买些面包、玉米之类的,今天这份小米南瓜粥,超出了她的“寻常”。
小米粥养胃,味道透着浅淡的甜。
刚到公司大楼底下刷脸打完卡,路青槐一路同几个同事打完招呼,进了电梯,收到了谢妄檐发来的消息。
[(图片.ipg)味道很不错,辛苦了]
粥是电饭煲提前定时煲好的,很适合酒后晨起的人,至于绢丝馒头,是她在连锁超市买的,可以在保鲜室里存放三天,蒸起来很方便,算不上麻烦。
昨晚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路青槐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他,隔着屏幕,那种无所适从的感觉仿佛淡了不少。
她挑了个不客气的表情包回过去。
电梯里传来几个同事的八卦讨论声。
“你们昨晚收到邮件了吗?”
“举报研发总监的匿名邮件是吧?昨晚微信群私下都快讨论疯了!我就说按青川的水平,总监怎么买得起东湖花园的房子,搞半天是琢磨这些灰色收入。”
“我还惦记着去年的年终奖呢,说是公司经营亏损,普通员工一分都拿不到,说好一视同仁,结果高层全都赚得盆满钵满……”
“话说是谁举报的啊?他们研发的?胆子好大。”
……
抵达财务部楼层,刚才说话的几人走了出去,电梯里只留下路青槐,她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来到工位,发现今天整个研发部的氛围相当凝重。
青川的老板是位中年男性,权力下放后,大部分时间都在旧金山居住,几乎快半年没回过公司了,今天破天荒出现的,还有CEO及另外几位高层。
会议室里中气十足的训斥声不时传来,赵维明办公室门口的灯亮着,座椅上却没有人。
上午的事情忙完,M姐发来一手小道消息。
[你猜得果然没错,老板打算保赵维明,听说锅全丢给了西南区的销售总监,人力正在谈赔偿]
小群里人心惶惶,都在讨论这个事。
毕竟赵维明口蜜腹剑,平时做派也不怎么和善,早有员工对他不满,都盼望着青川科技内部能够大换血,哪知他根基深厚,证据这样确凿,竟然没有革去职位。
“这下谁还敢举报啊?要我说,这青川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没法待了。”
吃饭的时候,M姐压低了声吐槽。
路青槐:“至少从此以后,盯着他的人多了,他之前玩那一套众人知晓内幕后,自然会监督。”
“大家在他手底下确实会好过不少。”
M姐觉得一点也不解气,可世界的规则往往就是这样不公平,她不免为路青槐感到担忧。
“赵维明肯定会怀疑到你这来。”M姐叹了口气,“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
如今这样的发展,没有超出路青槐意料之外太多。
她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想得也很清楚。
青川不是她收到最好的offer,当初选择青川,大部分原因是为了谢妄檐。现在她和谢妄檐在别处有了交集,那么青川的优势自然需要扣除很多分,再加上这里生存环境不佳,她所面临的困境,其他同龄女员工同样有类似的遭遇。
所以割舍起来没那么难,她要的也只是公平,以及拿回该有的补偿。
“没事。”路青槐反过来安慰M姐,“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尝过了来钱快的其他渠道,要让他老实忍受从前的两袖清风,跟折磨差不多。”
M姐茅塞顿开,“这么说,还挺爽的!”
果不其然,到了下午,路青槐便被人力叫去谈话,这次是人力总监同她聊赔偿。双方都很清楚,所以格外顺利。
“贺工,裁员名单里有你,无论竞岗成功还是失败,都是既定的事实。”
路青槐正在签字的手微顿,没想到那天在底下听她竞岗述职的人力总监会告诉她真相。
人力总监不欲解释太多,“原定的裁员名单里,只有70%走的是正规程序,按照N+1赔偿。你不属于其中,是你们赵总为你争取了一个名额,他托我告诉你,不要太得寸进尺。”
“这是他的原话,还是您的敲打?”
人力总监看她一眼,“我只带话。不掺杂任何个人意见。”
路青槐说:“那我明白了。”
争取?真是好笑。路青槐握紧笔杆,稍怔片刻,理解了对面的人为何会对她说那句多余的话。在这样的硬指标下,良知显得毫无用处。
“没有意见的话,您和青川的劳动合同就从今日终止。社保和公积金在下月断缴,记得查看。”
资料办理完,路青槐站起身,“谢谢。谈话我不会对外泄露出去的。”
“嗯嗯。”人力总监是位女性,同情路青槐的遭遇,但她也有自己无能为力的无奈,“虽然不知道以后该叫您贺小姐还是路小姐,但您那天的表现很出彩,并不逊色于公司任何一位男性,祝您前程似锦。”
从HR的角度,她很想留下路青槐。但资本不允许,她只能做资本的刽子手。
因为,这是她的工作。一项违背人性,不得不抽离的工作。
仅此而已。
顺利办理完离职,交接各项工作手续,总共才花了不到一个下午的时间。
路青槐的东西不多,用装泡面、面包的小塑料箱子就能完全放下。不时有人用余光注视着她,一天之内发生这么大的事,前后联系在一起,不难猜出发生了什么。几个年轻的小姑娘沉不住气,蹲在她的椅子后面,依依不舍地拉住她。
“昭昭,你真要走啊?”
“我在裁员名单里。”
听见路青槐平静的嗓音,同事小声:“凭什么?这也太不公平了……”
她抿了下唇角,没再多说什么。毕竟她是彻底摆脱青川了,眼前的同事还得继续留着,同她多说,意味着将来被穿小鞋的概率更高,路青槐只能表现出冷淡。
大家面对这种事,或多或少都有些愤慨,面对同事的挽留,路青槐忽然觉得很暖心。
至少证明,她从始至终没有做错任何一件事。
抱着箱子抵达大厦楼下后,她才看到谢妄檐半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
[(图片.jpg)这里的生鲜和牛排品质还不错,晚点我来接你,一起吃饭?]
大厦附近有个商业中心,连锁会员商超里的蔬菜、肉类都还可以,除了份量大之外,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当然,价格也偏贵。路青槐没有办会员,只偶尔和M姐拼一些,等她结完账后,再转给她,附带多赠她一些蛋糕之类的。
他会做饭吗?路青槐脑子里浮出这个疑问,给他打了个电话。
谢妄檐秒接,磁性好听的声音响起。
“下班了?今天这么早。”
没有开场白和称呼措辞,让路青槐有些恍惚,仿佛有种她们无比熟稔,是货真价实的夫妻的错觉。
她定了定心神,没有瞒他,“我被裁了。所以提前了一个小时下班。”
那端沉默片刻,“往前走。”
路青槐不明
所以,抱着箱子,按照他所说的往前,行到拐弯处,一双有力的大掌拖住塑料箱。抱在怀中的重量骤轻。
谢妄檐单手拎起箱子顶部的拉环,问她:“结实吗?”
路青槐:“里边就是一些笔记本,腰枕,水杯之类的,应该不会断。”
昨夜的情景浮出,路青槐仍是不太好意思直视他深邃的眸子,“怎么想起自己买食材了呀?”
“算是礼尚往来。”谢妄檐语气温和,“顺便让你品鉴下我的厨艺。”
两人正说着话,一道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赵总,我说了这是场阴谋,捏造事实举报的员工已经被裁了,以后不会再有类似的事件发生,老板没有怀疑到您头上……”
赵维明似是在避嫌,选择了打电话的方式,同CEO解释,从他欲言又止、连连受挫的表情来看,信任已然成了负数。
路青槐很意外能在这里撞见消失一上午的赵维明。
“赵总监。”路青槐站得笔直,“看来CEO对您意见很大?”
被她撞见难堪的一幕,赵维明面色如土。
“贺昭,没人告诉你职场第一课,就是别做出头鸟?社会默认的潜规则,你非要挑破,迟早栽在这上面。”
旋即看到站在路青槐身侧的谢妄檐,只好扬起笑,客套道:“谢总,这不是巧了,您怎么在这?”
谢妄檐居高临下地睨向他,眸中似是凝了层浮冰,径直忽略了他的谄媚。宽厚的手掌贴着路青槐,“以后搬箱子这种重活交给我,别逞强总是一个人。”
他指尖温度灼热,触碰到她的掌心时,似有一阵电流激窜而过。
路青槐只迟疑须臾,同他自然地十指相扣,“不重的。”
两人视若无睹地绕开目露惊恐的赵维明。
“贺昭!”
没有丝毫回应。路青槐不再是印象中那个谨慎温驯、条理清晰,永远挑不出错处的唯诺者。
优秀的人才京北遍地找,不怕找不到替代的。只是他以为刀子动到的是无关紧要的蝼蚁,现在才发现,事情似乎不像想象中那样简单。
等待他的审判,自她离职后才正式开始。
赵维明犹如历经一场晴天霹雳,不死心地上前几步。
谢妄檐停驻,神情带着几分漠然,话语犹如字字含枪带刃。
“我太太既然已从贵司离职,你们就不再是上下级关系。”他漫不经心地抬眼扫过来,“我想,你是不是应该尊称一声,贺小姐。”
他声音往下沉几度,“亦或者,谢太太。”
悬在头顶的剑彻底落下,赵维明浑身血液凉透。
谢妄檐的手掌干燥,宛若一副坚硬且柔软的盔甲,在她遭遇不公的待遇时,一句话都没有问,果断站在了她身侧,给予她力量,将她温柔包裹。
而且,他先强调的是贺小姐,其次才是谢太太。
车内温度比外面寒风凛冽舒适太多,后排放了布满水后充氮包装的波士顿龙虾及石斑鱼,路青槐的箱子只好放在后备箱。
副驾驶位的距离和他极近,雪松和柑橘柠檬调混合的香气,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谢妄檐自是看出了她情绪低落,“要是遭遇了不公平的对待,不妨给我说说?”
“刚才谢谢你。其实不是大问题,就是普通的职场纠纷。我该拿的赔偿都拿到了。”路青槐是真的由衷觉得感激,“用了你妻子的身份来打赵维明的脸,要是让我同事看到,肯定会说,贺昭,你终于不窝囊了。”
她明明是在开玩笑活跃气氛,谢妄檐却听得眉心紧锁。
“昭昭,受了委屈要说出来。”
路青槐一个人习惯了,大多数时候,只能咬碎了下牙往肚子里咽。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受了委屈要说出来,因为她除了朋友,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院长和孤儿院的老师们要照顾的孩子太多,她不希望给她们增加负担。
一股温热的暖流酝于心间,她凝着他充满担忧的眼睛,压了下声,“可是能撑腰的除了自己,就没有别人了。说出来只会宣泄负能量,大家都很忙,有自己的烦恼和委屈,没有必要给别人徒增麻烦。”
“谁说只有你自己?”
谢妄檐:“你有爷爷,伯父伯母一家,还有老爷子,我爸妈。我数出来的这些,都是你的后盾,昭昭,你早就不是孤身一人了。”
他希望她能够依赖自己,也愿意做她遮风避雨的港湾,在她需要的时候。
路青槐心头重重一跳,同他对视,堆积已久的故作坚强,就这样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湿雾从眼眶里漫出来,她被开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谢妄檐从未看过她不轻易展示的易碎,晶莹的眼泪随处可见,掀不起他心中任何波澜,唯独她的,让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心脏瞬间被揪紧的滋味。
他伸出手,珍视而小心地捧着她的下巴,拇指指腹压在她眼尾,拂去那滴温热的眼泪。
路青槐刚才只是情绪冲击大脑,一瞬失去理智。
此刻他竟然为她拭去眼泪,薄息落在他掌中,他轻柔地将她的脸颊掰过去,那双向来淡然清冷的眸子,如今被复杂的忧虑取代。
“谢妄檐……”她心念微动,眼泪似有决堤之势。
谢妄檐:“我在。”
“你能借我肩膀靠一会吗?”
她泪眼婆娑,向他提出了过线的请求。
他曾说过,要让她摆脱生疏感,类似的话语上次也讲过,却有了语境上的微妙区别。这让忍不住想更贪心一点,越过了他所说的——朋友界限。
他大概不会同意。
路青槐抹去眼泪,给自己找台阶,“不愿意也没关系。”
“肩膀、怀抱都借你。”谢妄檐冷清薄性的俊颜满是动容,醇厚的声音在静谧的车内落定,“昭昭,别哭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