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我知道自己的身子不好了,所以才要逼着清源尽快立起来。”
“不然等我一去,这朝堂上和地方上积压的种种矛盾就会凸显出来,以他现在这种温吞性子,是绝无可能辅佐盈儿震慑住那些豺狼虎豹的。”
“咳咳”,随着她的解释而来的,还有不时的咳嗽声,这下审食其再也顾不上心疼别人了,只把她搂在怀里,不住的安抚着。
“食其,你答应我,倘若有朝一日,我真的走在你前头,那你可一定要帮着盈儿和清源一起除掉我大汉的心腹之患啊。”都到这种地步了,吕雉还没忘了提醒他杀掉刘恒。
“不会的,你是太后娘娘,长乐未央,一定不会有事的。”
审食其现在哪里听得进这些政事,只觉得她在托付后事似的,心下空落落的不说,还惊慌失措的很,就好像原来的心口要少一块肉,疼的他根本考虑不了别的。
“你答应我,你答应我啊。”吕雉却拽着他的衣襟,固执的要一个回答。
“……好,我答应你,必将竭尽全力守护好盈儿他们,还有我大汉的江山。”审食其红了眼眶,可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见此情景,吕雉似乎满意了,心气也顺了不少,就那么毫无防备的靠在他怀里,两人静静的依偎在一起。
因着吕雉生病的事,审食其也就没有问出此事的后续,而林清源更是从长安到代国送年节礼物的车队一出发,就盼着能有结果传回来。
这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赢,还是想输,到底是想让代王刘恒活着,还是要他就这么死了,以免自己再动手。
就在这种矛盾至极的心态啃咬着他的灵魂的时候,代国果然有信使前来,且披麻戴孝,毫无疑问,是来报丧的。
可等来人说出薨了的是代王后,而且听说是受惊难产,以至母子俱亡的时候,无论是吕雉,还是林清源,都是惊讶的。
吕雉惊讶是因为,在她原本的设想中,应该是薄姬替刘恒去死。
这样既能争取一点时间,又有代王后这个吕家女的护持,总归刘恒能存活很久,也能由此试探出对方的狠心,进而迫使林清源对其下手。
如此一来,既给了林清源锻炼的机会,又能除掉心腹大患,可谓是一举两得。
而林清源惊讶是因为,他真的想不到后世的一些猜测,竟然歪打正着,还原了真相。
为了自己能活命,代王刘恒是真的能舍下妻儿的。
这让他心惊胆战的同时,也深觉权力斗争的残酷,对手就连亲生骨肉也能狠得下心,而他这个站在对立面的人,却还在可怜对方的无辜。
这讽刺的一幕,实在让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而就在代国报丧的信使来了没多久,就又来了一波从代国来的消息,也是来报丧的,这次死的是代王刘恒的母亲,薄姬,薄太后了。
当吕雉一前一后得到消息时,简直又惊又气。
她本来算的好好的,等刘恒和薄姬都去了,就可以扶持代王后和幼子,谁知这么一操作,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却死了。
其实说来这事也巧的很,从长安送去的东西是试探这点,刘恒和薄姬当初确实看出来了,薄姬也打算代儿子去死,可刘恒却死活不让她如此。
母子两人争执间,出了内室,也就没注意到,薄姬准备用来自戕的毒酒撒在了长安厨子新作的糕点上,午睡刚醒的代王后正觉得腹中饥饿,竟然就用了几块。
因为那毒酒之前是薄姬准备自戕用的,毒性十分猛烈,几乎下肚没多久就立刻发作,早产加难产,最后的结果就是母子俱亡,一个也没保住。
而薄姬心知是因为自己那杯毒酒才害得媳妇和孙儿都去了,顿觉捶胸顿足,后悔不已。
但同样的,她也很快意识到,如果只有这个消息传回长安,那她的儿子绝对是凶多吉少,因为吕雉是多么护短的一个人,她最清楚不过。
更别提,现在先帝八个儿子只剩三个,且只有她儿子跟吕雉没什么情分可言了。
所以薄姬当机立断,准备了结此事,既是给媳妇孙儿赔罪,也是为了保住儿子,她自尽而亡,但却让人对外说,是因为久病不愈,又痛惜儿媳孙儿的逝去,骤然薨逝的。
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以守孝的名义,将儿子留在代国,以保证他的安全。
但不管内情如何,从林清源的角度来看,那就是母亲,妻子,孩子,尽皆被代王刘恒舍弃,以换取他的未来,这手段之狠辣,也着实令他感觉唇齿发冷,战战兢兢。
至于说有没有可能是吕雉下的手,他也不是没有怀疑,可代王后母子俱亡的消息让他打消了大半疑虑,因为他也知道,吕雉不是一个可以为了除掉敌人,而狠心到杀死自己侄女和侄女肚子里孩子的人。
因为没有证据,就连前因后果都很难弄清楚,就更别提过程了,最后林清源只能猜测其中也许出了什么差错,造成了现在的情况。
可还是那句话,无论动机如何,都已经酿成了苦果,而最大的受益者,无疑是刘恒。
如此一来,就怪不得林清源决定要重新审视这位史书上记载的汉文帝了。
第187章
虽私德有亏,然大义无损。
代王后母子俱亡,薄太后也骤然薨逝,从长安到边境,守孝的素衣和飘落的雪花交织在一起,白茫茫一片,也将那血腥的真相一同掩盖。
然而林清源*知道,这并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一个必须由他来主导进行的开始,他接到的任务也很明确,除掉代王刘恒。
可任务是一回事,他自己想不想又是另一回事。
虽然代王后和薄太后的死,让他对开始重新审视史书上这位的汉文帝,但到底其中内情不明,他也无法判定刘恒在里面起了什么作用。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此事的最大获利者是刘恒,而从这一点上来看,至少他并不无辜。
只是自己到底要不要对他下手,林清源还在犹豫。
不只是因为刘恒是史书上的大人物,更因为,他从来没有杀过人。
而一旦决定要做,哪怕这最后不是由他亲自动手,但结果也是他造成的,这才是他一直举棋不定的原因。
但吕雉那边的赌约他也不能不履行,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和自己都满意呢?
纷杂的思绪惹得他有些头疼,以至于在这漫天飞雪的傍晚,竟是走到窗户前,试图用手去推开,也许是希望用那刺骨的寒风让自己冷静一下吧。
然而窗户才开了一个缝儿,旁边就伸过来一只手阻止了他。
“元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林清源抬头看去,却见妻子正站在他右边。
“就在你发呆的时候,先生,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连我这么个大活人家里来了,你都视而不见?”刘元动作不停,把窗户关好,又好奇的问他道。
“元儿,你知道代王后和薄娘娘的死讯了吗?”林清源却不答反问道。
“如何能不知呢?”听到这儿,刘元也叹了一口气。
“好好的表妹,孩子,还有薄娘娘,我记得她是个极温柔的女子,小时候过生辰,她还给我送过玉佩呢。”她很是惋惜。
“元儿,如果我说,她们的死并不像表面这么简单,你信不信?”林清源思虑再三后,还是轻声问道。
“……”,刘元敏感的察觉到了什么,一把拉住他的手,“先生,我们屋里说去吧,床榻间总归更安稳些。”
她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若是重要话题,还是私密空间再讲吧,林清源没说话,而是直接握住她的手,用行动给出了答案。
等到两人回到内室,放下床幔,只他们相对而坐时,这才压低声音继续刚才的话题。
“先生,你方才说出那话,就说明有一定的把握了吧,你怀疑谁?”刘元轻声问他。
“从身份上来看,代王后和薄娘娘虽然尊贵,可毕竟是女性,根本没有算计的价值,所以我怀疑,她们的死是误杀。”
林清源没法在妻子面前直接指证丈母娘的罪行,只能一步步引导她自己思考。
“你是说,背后之人是冲我四弟来的。”而刘元也果然想到了这点。
“但这说不通啊,我四弟性子温和,与世无争,虽有封国,可却偏远苦寒,不甚富裕,谁会算计他呢?”她皱了皱眉。
“今年着实不太平,一连死了两个诸侯王,一个王后,一个王太后,我们皇家还真是多灾多难呢。”林清源却冷不丁的提起了一个极其容易被忽略的事实。
“……”,刘元听到这儿,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
“先生,你怀疑母后,不,是你确定是母后做的,对不对?”她不说则已,一说就切住了重点。
“何以见得?我虽然觉得母后的一些手段过于狠辣,但有一点我不得不承认,她是很护短的,特别是自家人,所以我笃定,代王后的死,一定和她无关。”林清源摇了摇头。
“那你就是怀疑,薄娘娘的死,与母后有关了?”刘元却继续问。
“可我也想不到因为什么,母后要杀薄娘娘。”林清源摊开手,仿佛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先生,你最先推论的时候,可是说,她们可能是被误杀的,而背后之人,一开始的目标应该是……”刘元说到这儿,突然反应过来了。
“当然,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她们是自杀的,可代王后还怀着孩子,又是母后的侄女,无论如何,她又是不会自杀的,否则根本不符合常理。”
“而薄娘娘反而很有动机做这件事,其目的就是要用守孝的规矩,强令四弟待在代国。”
“毕竟,今年没的其他两个诸侯王,可都是来了长安才遭难的。”林清源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那照你这么说,表妹和孩子是被误杀,或者被他杀,而薄娘娘是自杀。”
“前者被杀的理由,我们不知内情,暂且不论,只薄娘娘的这个动机,如果说的再直白点,那就是为了保护我四弟。”
“可用这样惨烈的方式,那她又是在防着谁呢?或者说,有谁能对我四弟的性命产生威胁呢?”
“先生,你口口声声说没有怀疑母后,其实你心里早就有底儿了吧。”这一刻,刘元还是坚持了自己不久前的推断。
“你想问的,不是她们的死因,而是想问,我对母后戕害弟弟们的举动,作何评价吧。”虽然是在问对方,但语气却是肯定的。
“你不觉得母后做的太过分了吗?”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林清源也就不拐弯抹角了。
“先帝生前有八个儿子,可现在还剩多少?一个巴掌都不够,难道非要赶尽杀绝,她才高兴吗?”他始终都不赞同吕雉的手段。
“那母后为何要杀他们呢?”刘元却比较平静,“如我所料不错,应该是母后觉得,我的这些兄弟们威胁到了她的利益,所以才会下手的。”
“可是你和盈儿,也和那些人血脉相连啊。”林清源不理解,她为何如此平静。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只不过是我的异母兄弟,只有我和盈儿才是真正的一母同胞,母后十月怀胎的亲骨肉!”
“如果母后是为了我和盈儿才对其他兄弟下手的,那么这世上谁都可以指责她的残忍和冷血,但唯独我们姐弟不能!”
“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刘元皱紧眉头看着他,加重语气强调道。
“……为,为什么?”林清源嗓子有些发干。
或许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一直不愿主动去面对,如此一来,就需要有个人来把这血淋淋的事实摆在他面前,强迫他直面才行。
“因为立场不同,如果我的弟弟们争抢皇位,虽说不管哪个当陛下,我都是长公主,可真要论个亲疏远近,盈儿永远会是我的首选。”
“先生,你现在很纠结是因为你没有站到你应该站的立场中去,而只是高高在上的旁观。”
“这样固然可以看清是非对错,来龙去脉,可也就无法理解并共情,当时身在局中的不同角色做出的选择了。”
刘元看出了他的踌躇不前,又被自己猜测到的事实震惊,生怕因此失去他,所以今日才会剖析的如此清晰明白的。
“……”,林清源听到这儿,却只沉默不语,但眉头却皱的死紧。
“先生,你一时想不通也无妨,我便拿嫣儿和周亚夫来做个假设吧。”
“如果有一天,在猎场上,他们两个同时遇到了危险,而你只能救一个的情况下,你会救谁?”刘元问他。
“这不一样,周亚夫虽是我的弟子,但根本无法与嫣儿相提并论。”林清源找到了其中的漏洞。
“那如果换成嫣儿和馆陶呢?她们一个是你的女儿,一个是你的侄女,如果同时遇到了危险,你还是只能选一个,那你选谁?”刘元再次问道。
“……”,这次他迟疑了,但过了一会儿后,还是做出了选择。
“我选嫣儿,因为没了馆陶,盈儿和漪房还有启儿,而你我却只有嫣儿。”他有些艰难的回答。
虽然他明知道这样很对不起刘盈他们,但他就是没办法不徇私。
因为他很清楚,如果嫣儿真的没了,他和刘元恐怕谁也无法承受,特别是刘元,而作为丈夫,作为男人,他必须保护自己的家人。
“瞧,你不是能做出选择吗?虽然很痛苦,觉得很不对不起别人,可最后还是做出了选择。”
刘元没有在假设下去,而是直接下了结论。
“先生,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是遇到了非常棘手的事,可既然你不直说,那我也就不问了。”
“但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你,我,嫣儿,盈儿,启儿,馆陶,母后,漪房,我们才是你最亲近不过的家人。”
“如果你觉得,你做的选择,不会对我们造成伤害,或者说,比起我们的感受,你更在乎别的什么人,那你尽可以做那个选择好了。”
她这话颇带着些无赖的意思,偏私的意味也十分明显,但林清源知道,这是她最真实不过的想法。
“元儿,你不要逼我!”良久,他神情十分痛苦。
“我没有逼你,我只是让你,做你认为对的事!”刘元却十分坦然,而且坚定,她很少有这么强硬的时候,但这一次,她知道,她必须这么做。
此言过后,她不再多言,而是静静的等待着,他也没有说话,夫妻两人相对而坐,就这么沉默着。
也不知道后来到底如何,总之第二日晨起,宫人们按规矩来收拾房间时,只见那整根的精致灯烛都燃尽了。
滴滴半透明的灯油好像泪水一般从底座四周往下延伸,又逐渐凝固成蜡状,可想而知,定是彻夜未熄。
不过林清源和刘元在女儿面前,都没表现出什么不对,照旧陪小丫头用了早膳,又告知一声自己要去拜访留侯张良,让妻子盯一下女儿的晨读。
一切都和以往没什么区别,可刘元知道,他心里一定已经有了决断,而且她相信,她的丈夫绝不会做出令亲者痛,仇者快的选择。
故而也就没多问,只把狐裘取来给他穿上,又吩咐跟着的侍从谨慎些,便和女儿一起送他上了马车,等他出了鸿台看不见了才回去。
不多时,他便到了留侯的府邸,可被张不疑迎接进去的时候,却在走廊上都能听见留侯的笑声,期间还有别的长者的说话声。
“怎么?今日家里有客人?”林清源忍不住停下脚步,看向张不疑询问道。
“是我父亲的一位老友,刚从故乡回到长安,特来拜访的。”张不疑简单解释了一下。
“奥。”听到这儿,林清源也就没多想,随他一起敲门进了厅堂,却见其中端坐着的除了留侯张良外,还有一位须发斑白,看着五六十岁的老者在。
对方的穿着,虽然朴素的很,并无什么特别的花纹,颜色也是白色,但看其材质,却也是绸缎。
而且他又坐在留侯的左手边,可见身份不同,观其神色,又坦然自在,说明他们的私交也很不错。
“清源见过留侯,前辈,”有鉴于此,林清源进门后,便同以往一样,执弟子礼,分别拜了一拜。
“小友,你来的正好,我正与我这老友说起你呢。”张良今日也很高兴,招呼他入座,并用眼神示意儿子退下,张不疑心领神会,行礼以后,离开了这里。
“哦?那不知前辈名讳?”林清源也不忸怩,就当在自家一样,顺势坐到了张良的右手边,如此一来,他和那位老者,便是相对而坐。
“我听子房讲,小友有经天纬地之能,测算未来之力,那不知小友可猜得出我姓甚名谁吗?”那位老者却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胡须,故意卖了个关子。
“在下惭愧,不过是得了些奇遇,比旁人多看见些东西罢了,并非前辈描述的那般神鬼莫测,不过,”林清源先是谦虚一番,然后就是话头一转。
“如果留侯肯提供一些线索的话,说不定我真的可以测算一下。”他看向张良,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说道。
“那好,我就给你提个醒,昔年萧何丞相在时,为先帝所忌,不得已自污名节,就此被下了大狱,还是当时的王卫尉入宫为其陈情,这才让先帝消了气。”张良提起了一件往事。
“那小友可知,是谁给萧何出的这个主意呢?”他挑了挑眉。
“难道不是留侯你吗?”林清源一愣。
“我确实提醒过,让他悬崖勒马,可真正给他出这个主意的,却并不是我。”张良摇了摇头。
“那留侯说的是……”,林清源皱了皱眉,使劲儿想了想。
“难不成,是东陵侯邵平?”他终于从脑子里翻出来和萧何自污名节有关的典故和人物。
“然也,可东陵侯是秦朝的册封,而且只是看守陵墓的职位罢了。”
“自我大汉得了天下,邵平就是平民了,平日里也不过是卖瓜为生,他又如何见的到当时贵为丞相的萧何,还成功为他献计的呢?”张良说到这儿,有意无意的给了他个眼神。
“那自然是有高人指点,且这高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林清源也是一点就通。
“后学晚辈林清源,见过司马季主前辈。”他猜到了这个老者的身份,并郑重的再次行了一礼。
“听闻前辈精通易经,尤擅卜算,想来那邵平定是从前辈这儿得了启示,这才能去给萧丞相献计的。”随后,他不急不缓的把所有的故事补充完整了。
“有趣,有趣,子房,这个小友当真有趣,还未交谈几句,便哄的我如此开心,难得啊,真是难得。”那老者听到这儿,连连点头。
“听小友的意思,似乎很认同我的卜算之术了?”他问道。
“前辈是天下有名的卜者,想来也定是有真本事的。”林清源闭口不谈自己的想法,而是用比较官方的说辞回答了他。
“真不真,假不假,又有什么要紧的?不过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罢了。”司马季主再次抚了抚自己的胡须,如此道。
“那……那不知,可否请前辈为我算一卦?”
林清源本来还以为他是要拉自己算卦,可听到这儿,却觉得对方果然有点门道,不是人云亦云的那种骗子,倒是带着些道家学派的神秘色彩,一时意动,竟是出口询问道。
“诶,不行,不行,我之卜卦,需要相面,而这相面呢,有一规矩,就是熟人不相。”岂料司马季主却摆了摆手。
“可在下与前辈是第一次相见啊。”林清源有些疑惑。
“你虽是第一次见我,但我却早已听说过你,也曾与市井街头见过了啊。”司马季主一本正经的解释道。
“老友,既然你不愿为清源相面卜卦,那不如替他拆字算易,如何?”张良在一旁提出了个折中的主意。
“子房啊,我就这点家底儿,迟早让你抖落光喽。”司马季主闻言笑着打趣了一句。
“拆字算易?”林清源却有些不解。
“这就是说,你随便写一个字,问出心中疑惑,我老友呢,就用易经来为你拆分解释。”张良为其解惑道。
“那不知前辈意下如何?”林清源本以为不能成,谁知突然峰回路转,一时欣喜不已。
“也罢,那就拆字吧,取帛书和笔墨来。”司马季主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可还是答应了。
不多时,东西备齐,他便让林清源下笔写字,而林清源思虑再三后,于帛书上落下了一个“涩”的繁体字,即为‘澀’。
“还请前辈指教。”待到最后一笔完成,他双手并用将这张帛书递给了对方。
“‘澀’字,水字偏旁,双刃在上,止于下,双刃者,刀也,遇刀之水,则必为血,而所谓止,可以解为停滞不前之意。”
“也就是说,最近小友所谋之事,恐将遭遇血光之灾,而你也知道这点,所以一直犹豫,要不要做。”司马季主拿着帛书,一一为其拆解。
“那前辈以为,此事,是该做,还是不该做呢?”林清源听到这儿,简直惊讶极了,因为除了具体事件之外,其他基本全中,而他也迫不及待的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小友,所谓拆字算易,说穿了,也不过是借写字之人心中所想之字,给当事人提个醒而已。”
“说对了,不要在意,说错了嘛,也别笑话,到底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啊。”司马季主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对他道。
“信则有,不信则无,信则有,不信则无,”林清源若有所思,之后果然没在多问,而是与他们谈论起道家经典,圣贤之言。
不知不觉,便过去许久,仍意犹未尽。
等傍晚离开这里时,林清源已经不似来时那般忐忑,甚至颇有一股坚定在其中。
回到鸿台后,他更是彻夜未眠,一直待在书房,直至第二日清晨,刘元实在担心去探望,却见他正伏在案头睡得正熟。
左右都是被揉成一团团的帛书,看样子都是废弃不用的,只有一张完好无损,且正放在他身旁。
刘元凑过去看,却见上面写着十个字,曰:‘虽私德有亏,然大义无损。’
第188章
只要踏出这一步,他就再也回不了头。
既然已经打算动手,那就干脆不再有任何犹豫,且必须在一击即中的同时,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才行。
在这其中最关键的,就是代王刘恒的死,必须符合逻辑。
也就是说,他的死,至少得让外人看起来是正常的,否则一个处理不好,后续就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如果要同时做到这两点的话,那他就必须借别人的刀,去杀自己想杀的人。
而这个被他借刀的人,还必须有谋害刘恒的动机,且十分强烈才行,不然第二个目标就无法达成。
如此一来,他就需要和刘恒相关的各种人的资料,他自然是没有,可他知道谁那儿有,所以径直去了审食其的府邸,并索要了一些卷宗。
林清源要的东西都是和代国有关的,审食其心里自然有个谱儿,可到底还是有些不安,过了几日,他去长信宫探望吕雉。
从今年秋天的时候,吕雉的精神就不太好了,这入了冬,更是畏寒的厉害,审食其为她的身体着想,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别,只坐在近前。
此时,吕雉正半卧在床上,头发也披散着,倒不似以往总是梳着高髻,头戴金玉的威严模样,反而带着些柔和。
“这是元儿特地为你炖的当归羊肉汤,冬日里滋补最好了,来,再用一点吧。”审食其端着小碗喂她。
“不吃了,”可吕雉喝了几口,便摇了摇头。
“怎么?元儿的手艺退步了吗?不应该啊,我方才尝了,这汤咸淡适中,羊肉也炖的鲜香软烂,挺好的啊。”审食其有些疑惑。
“元儿的手艺自然是好的,可我的胃口,却大不如前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吕雉不由得感叹了一声。
“食其,你瞧,我都有白头发了,还这么多,”这说着说着,就看到垂在她胸前的发丝,更是长吁短叹起来。
“何止是你有白头发啊,我不也一样?瞧,还有白胡须呢。”审食其顺势把汤碗放在一旁的小桌上,而自己则是跟她逗趣起来。
“是啊,这一晃眼,几十年过去了,能不老吗?不过,幸好你还在。”说到这儿,吕雉朝他伸出了手,审食其也主动握住。
“是,我在呢,你也得好好的。”他红着眼眶,紧紧的握着她的手。
“算了吧,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没什么好忌讳的,与其在死后徒留遗憾,倒不如生前就实现夙愿。”
吕雉先摆了摆手,言辞间还带着一丝惆怅,但随即,她就振作起来。
“食其,这几天清源一直没来见我,他在做什么?你知道吗?”吕雉问出了此时最关心的问题。
“他在试图替你实现夙愿。”审食其抿了抿嘴唇。
“前些日子,他从我这儿要走了有关代国的种种事宜和官吏任命的所有卷宗,他还……”,话到此处,他有些犹豫。
“他还什么?”吕雉追问。
“他还特别点明要两个人的详细记录,一个是代王刘恒的舅舅,薄昭,而另一个……”,审食其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如实告知,“另一个是代国此时的太尉,吕强。”
“好啊,真是好极了,清源特地点名要了他们的记录,可见是要布局了,我没看错,这孩子心软的毛病还是要逼一逼才好呢。”
“只要踏出这一步,他就回不了头了,将来就算没有我在,届时为保社稷长远,刘氏天下,他就是想心软,也是不能的。”岂料吕雉听到这儿,却十分欣慰。
“雉儿,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说,清源要了薄昭和吕强的记录,这不摆明了要用他们两个布这个局吗?”
“薄昭也就罢了,不过是薄姬的兄弟,算不得什么,可吕强是你的侄子啊,你也舍得?”
审食其是怕林清源轻举妄动会给他自己带来危险,所以这才特地来吕雉这儿敲敲边鼓,看看她的态度了,毕竟,她可是非常护短且记仇的。
“只要能除掉代王刘恒,保住我盈儿的皇位,别说一个侄子了,就是把我自己都搭上,也在所不惜!”
“更何况,吕强本来就是个废物,这么多年待在代国,一点长进都没有,这次能被清源利用,那是他的福气!”
吕雉的态度也很明确了,可说着说着,就想起了不争气的娘家子侄们,这一动怒,又开始咳嗽起来。
“咳,咳……”
一声又一声,恨不能把心肝肺都咳出来似的,审食其心疼她,一边递手帕,一边熟练的从旁边的小柜子上取出一个白玉小瓶,倒出一颗小药丸,就着温水让其服下。
过了好一会儿吕雉才缓过来,审食其也不敢再把这些事说给她听了,生怕再牵动了病情。
可吕雉却不忘了提醒他,要时刻注意林清源那儿的动静,若有什么纰漏,需要及时扫尾,审食其自是答应不提。
可这一等,就是好几个月,林清源仿佛忘记了这件事一样,竟是如往常一般,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次年三月,新的科考如期举行,反响很是不错,就连兴建的太学,也快要竣工,教育体制改革自然提上日程。
在林清源的构想里,长安的太学,未来将是大汉的最高学府,也是国家文化教育的指向标,所有被科举制选拔出的人才都要在太学进修思想政治课。
等以后学制更加完善,在各郡县也该设立地方公立学府,并明确升学机制,从小就开始培养国家所需要的各种人才。
当然了,这么大的改革自然不能一蹴而就,林清源眼下指望着的,还是太学的顺利建成,为此,他已经和张良磋商了好多次了。
就其中设立的科目,教科书的编写,内容如何,学制几何,晋升和留级等等方面,细细探讨。
张良欣慰于他的进步和观点的先进与完善,但同时,也在担忧,为的,自然是去年自己宴请司马季主时,对方为他卜算的那个字,以及他猜到的那个原因。
张良忧心忡忡,甚至就连林清源郑重邀请他成为掌管太学的祭酒,即首任校长的话都没听到。
“留侯?留侯?”他一直不回答,林清源也觉得奇怪,轻声唤了他。
“何事?”张良总算回神了。
“我想请你掌管太学,成为首任祭酒,不知你意下如何?”林清源好脾气的再次重复了一遍。
“太学属礼制层面,按理说,该由九卿之一的奉常掌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这个职位上的,可是叔孙通。”张良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指出了一个事实。
“没错,叔孙通大人是我大汉的奉常不假,但他是儒家学派的掌舵人,就注定他不能掌管太学。”林清源摇了摇头。
“因为现在的治国思想是我们道家的黄老之说。”他正色道。
“可你不是说过,以后会是儒家思想的天下吗?”张良看了他一眼。
“那是因为时期不同了,社会需求也不同,自然人们的选择也就和以前不一样。”
“就现在的形势而论,我们道家学派才是主政思想,也最能一碗水端平,而不是打着教育的旗号,大肆的排除异己。”
最后这句,他说的很轻,但张良却瞬间就意识到了他的言外之意。
“诶,其实从我个人角度而言,倒觉得没什么道理是亘古不变的,只要适用于当下,且于国于家有利,那主政思想是否是我们道家学派所出,倒也无甚重要。”张良很是坦然,格局也很大。
“留侯这话,正是我之所想,变,自然是可以变,但也要分情况的,比如眼下,这祭酒的位置,非留侯莫属。”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刚才的问题。
“小友啊小友,你这哪里是请我去当祭酒,分明是请我去做挡箭牌嘛,那儒家的叔孙通可不好惹,你怕他欺你年轻,倚老卖老不是?”张良几乎是瞬间就看破了他的意图。
“何止是儒家的叔孙通大人,法家的张恢也不多让啊,可谁让我们偏偏又在太学中设立了国文和法律这两门学科呢,还划为重点,那自然得找个德高望重,又压的住他们的人了。”
“遍观诸子百家,能被称为显学的,唯有‘儒墨道法’这四家,墨家现在已然是衰落了,乡野间不见墨者,朝堂上也无墨家巨子,乃是儒道法三家主流,其他辅助。”
“若要平衡儒家和法家,那我也只能想到我们道家的大贤了,留侯,你就答应了吧。”
“我都想好了,如若你不愿处理那些文书功课,我也可以代劳,但这祭酒的位子,非你莫属啊。”林清源再一次诚恳的邀请道。
“敢情你这是狐假虎威啊。”张良打趣了一句。
“这怎么能说狐假虎威呢?这是为了国家的安稳做贡献。”林清源一本正经道。
“好,那我这把老骨头,就再为国家做做贡献。”张良闻言笑了笑,到底还是答应了。
“不过,”他话头一转。
“不过什么?”林清源刚要高兴,就被他来了个急刹车,自然很是疑惑。
“不过你得告诉我,你派人去代国做什么了?”张良看着他道。
“并没有做什么,只是传递了几个似是而非的消息而已。”林清源避重就轻道。
“只是传递了几个似是而非的消息?”张良低声重复了一遍。
“所谓棋盘如人生,棋场如战场,我想起好像很久没有和你对弈了,不如今日手谈一局如何?”他心知有内情,但没有直接问,而是邀请他下棋。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林清源倒也没拒绝。
随后两人相对而坐,中间的案台上摆上了棋盘,一人执黑,一人执白,开始对弈。
第189章
这一局,我算的不是其他,只是人心。
留侯府邸的书房之内,张良与林清源相对而坐,中间的案台上摆着棋盘,前者执白子,后者执黑子。
张良正想落子,林清源却突然抢先一步落下了一枚黑子,这让张良有些不解。
“小友?”他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现在的围棋规则是先白后黑,可后来的规则却是先黑后白,留侯知道为什么会变化吗?”林清源却不答反问道。
“大概是去掉了座子吧。”张良低头看了一眼棋盘上那枚孤零零的黑子的位置后,几个呼吸间就猜出了缘由。
“没错。”林清源点了点头。
“也好,反正这局是你布的,按你的规矩来,也无可厚非。”张良并没提出什么质疑,反而觉得这样也许更能一窥他的内心,所以答应的也很痛快。
“但去掉座子后,攻守之位,可就逆行了,也就是说,现在是黑子占先手,这样,留侯也可以接受吗?”
他坦然,林清源也没隐瞒,直接告诉对方,一旦答应,就必须认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落后的境况。
“无妨,做前辈的,总该让让后辈。”张良却一点都不担心。
“看来留侯很有信心破局啊。”林清源听到这儿,微微一笑道。
“我既非局中人,又何必谈什么破局,只不过是想一观其中奥秘而已。”张良却如此回答道。
“那就请吧。”林清源抬了抬手,示意可以开始了。
张良也不客气,直接落下一枚白子,林清源也很快跟上。
一起一落间,棋子与棋盘碰撞,发出清脆的金石之音,不多时,黑白双色便在玉制棋盘上开始蔓延。
“你的棋艺进步很快。”没多久,张良就察觉到了这点。
“因为我的目标很明确。”林清源低头专注的看着棋盘。
“那为何棋风也变化的这么大呢?”张良落下一枚白子,继续问道。
“因为我开始意识到围棋不仅是修身养性的艺术,也是攻城掠地的战场。”林清源随即跟进。
“啊,今天你的回答都很出乎意料,不过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张良有些感慨。
“所以,第一个陷阱是什么?”他有些好奇。
“留侯,你现在可是我的对手。”言外之意,他怎么会把自己的底牌暴露给对方呢?
“非也,我只是看客,不是吗?”张良却笑了笑。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留侯可就坏了规矩了,因为,观棋不语啊。”林清源反将一军。
“好一个观棋不语,那你我只切磋好了。”张良闻言却不恼。
“留侯既然想一窥其中奥秘,单是切磋的话,可是看不真切的。”林清源看了他一眼。
“那我就全力以赴,看看你这一局,到底算的是什么吧。”张良回望对方。
“无他,人心也。”林清源如此回答道。
“……”,听到这里,张良捏着棋子的手顿了顿,心下欣慰的同时,又有些感慨。
“人心,人心,唉,自古人心最难测啊。”
随着棋盘上的对弈局面打开,那早在代国的布好的先手也已经发挥作用了。
时间回到去年冬季,十月的年节刚过,长安尚且飘雪,更不必提远在边疆的代国了。*
这里白雪茫茫,北风呼啸,又因为代王后和薄太后刚逝世不久,需要守孝,整个代国除了土黄就是素白,气氛压抑的很。
这么冷的天气,又赶上休沐,廷尉府的官吏们自然都不上值,作为代国太尉的吕强,更是不会额外给自己多加工作量,如果有可能,他早就不想待在这儿了。
可惜的是,他虽是太后吕雉的侄子,但能力为人都不被对方看得上,不然也不会被打发到这苦寒之地为官了。
这一日,吕强正窝在府邸吃肉喝酒,当然,是偷偷的。
因为代国上下都在守孝,按理说,他也该遵守规矩的,毕竟,死的人身份在他之上,而且按亲戚论,他们刘吕两家还是亲家,自然该守孝的。
但吕强根本不管这个,去世的代王后还是吕家女,跟他同出一族,他只按规矩守了几天就受不了那清苦的日子了,更不必提跟他毫无关联的薄太后了。
所以对于这守孝,他也不过做个面上功夫,私下里回了府邸,还是该如何就如何,只不让人传出去就是了。
这日子本来就憋屈,结果这一日,他自己的心腹却从别处听来了几个消息,着实让他动了心。
原是那心腹也与他一样耐不住寂寞,偷偷的去往酒馆里小酌,偶然听从长安来的客商们谈论,言说太后娘娘的精神头不太好了,恐怕过不了多长时间,不止是代国,整个大汉,都要守国孝了。
这等消息都传到了民间,可见太后娘娘的境况确实不佳,那心腹不敢耽搁,赶紧就去寻吕强禀报了此事。
“什么?姑母也快不行了?”吕强当时正在喝酒,一听这话,先是惊的要起身,结果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坐了回去。
“姑母年纪大了,精神头不好也正常,这人啊,谁没个生老病死的时候呢,管你是升斗小民,还是一国太后,不都逃不过吗?”他吐槽了两句。
“可是大人,我们能不能回长安,这希望可都在太后娘娘身上啊,一旦她有个好歹,那我们岂不是要一辈子待在这鸟不拉屎的代国了?”他不着急,他那心腹却急的很。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点吗?可我心里更知道,自己这些年一直没什么作为,姑母看不上我,哪里肯招我回长安任职啊。”吕强心里憋着气,把碗里的酒水一口闷了,然后又倒了一碗。
“可是大人,这没作为也不能全怪您啊,要怪就怪那代王太不识趣,都是一家子亲戚,却半点面子都不给。”
“倘若他一碗水端平也就罢了,可偏偏有什么肥差好事都让他那个舅舅薄昭去做,那不摆明了防着大人您呢吗?”那心腹也抱怨道。
“他娘的,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吕强也越听越生气,一把将酒碗摔在地上,“刘恒这小儿,简直欺人太甚!”
“还有啊,大人,小人听说,太后娘娘的病一直不好,是因为她没得偿所愿,若是谁能让她顺心如意了,那想必要求什么事,也是不难的。”那心腹继续游说他。
“可姑母是太后,她又有什么得不到的?以至于都气病了?”吕强想不到关窍。
“大人,小人倒是听说了一些传闻,”那心腹压低声音,凑过去道,“太后娘娘是担心先帝的其他儿子们会威胁到陛下,所以一直暗中对他们下手。”
“有传闻说,这次代王后和薄太后接连去世的事,就是太后娘娘失手了,所以她才一直郁郁寡欢的。”
“什么?!”吕强听到这儿,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薄太后也就罢了,可,可姑母就算再怎么心狠手辣,也不能把亲侄女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送走吧。”他觉得这有点不靠谱。
“说的是啊,所以啊,大人,代王后的死,说不定有内情。”那心腹竟是歪打正着了。
“你是说,是刘恒下的手?”吕强的眉头皱的死紧。
“可平常看着,他对表妹也不错啊,而且表妹还怀着他的孩子呢,虎毒不食子啊,他能这么干吗?”他依旧怀疑。
“诶呦,我的大人啊,这生死关头,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夫妻父子情分?”
“说不定就是代王意识到太后娘娘要对他下手,所以才将计就计,让王后去世的,这样的话,代王就不得不待在这里守孝。”
“那薄太后呢?她的死总不会也是刘恒干的吧,连亲娘都不放过,这不可能吗?”吕强又提出了一个疑点。
“这个,小的倒是有个猜测,也许薄太后是自杀的,目的也是为了留住代王在代国。”
“毕竟,去了长安之后的诸侯王们的下场可都不太好,她为了儿子的安全而自尽,那就说的过去了。”那心腹如此推测道。
“就算你说的都对,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他代王刘恒是伪君子,还是真小人,碍着我们什么了?”吕强终于问到了关键。
“我的大人啊,这当然有关系啊,还是有很大的关系,他虽然碍不着咱们的眼,可是他碍着太后娘娘的眼了啊。”
“您想啊,现在太后娘娘最想做的是什么?只要您替她做了,她老人家一高兴,别说回长安了,就是封爵也不是没可能啊。”那心腹明里暗里的怂恿他对刘恒出手。
“……”,说实话,吕强很心动,不是一般的心动,是特别的心动,但同时,也很犹豫。
因为他知道,这事儿一旦成了,那姑母铁定会答应他的任何条件,同一时间,刘氏宗亲们也不会放过他,当刘吕两家再次干起来的时候,他大概率会被当成弃子。
那现在的问题就转变成了,怎么能让自己得到这份功劳,却又不亲自动手,以防事发后被清算呢?
这个心腹不愧是他的心腹,很快就按需求提出了一个借刀杀人的法子,但问题又来了,借谁的刀?
这个需要好好想想,于是吕强和心腹坐下来喝酒。
当喝到快断片的时候,他们一致认为,可以找薄昭干这个事,他是刘恒的亲舅舅,由他下手,成功率最高,因为刘恒不会有防备。
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怎么拉拢薄昭呢?
在他们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薄昭也在思考,怎么拉拢吕强呢?
几乎是相同的模式,薄昭也从自己的心腹下属口中得知了所谓的酒馆里客商们谈论的话语。
然后他跟心腹下属一顿分析,也得出了自己姐姐薄太后是为了儿子刘恒才自尽,而代王后母子俱亡,说不定是刘恒下的手的结论,并且对这个深信不疑。
原因无他,刘恒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欢代王后,他这个舅舅最清楚不过,毕竟,当初就是他和薄太后商量着,让刘恒用男色笼络住代王后这个吕家女的。
也就是说,自始至终,代王和代王后的伉俪情深,夫妻恩爱,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作秀和演戏罢了,那么为了自保而杀死自己根本不爱的女人,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至于这么大的事,为什么瞒着他这个舅舅,咱就是说,亲姐姐薄太后自尽前,也没跟他说实话啊,如此一来,这母子两个说不定还真是防着他呢。
可现在难道就安全了吗?根本没有好吧,薄昭清楚的知道太后吕雉是个多么心狠手辣的女人,现在她快要不行了,那一定会想方设法的达成目的。
万一刘恒被她算计死,那他这个刘恒的舅舅,又岂能逃脱呢?
思来想去,想要活命,就必须得拖到吕雉去世后,当今陛下还是讲理的,不至于赶尽杀绝。
可万一吕雉挺过来了,又活好些年,那他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如何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又不被吕雉针对呢?
薄昭的那个心腹,也给他出了个主意,那就是,找别人杀了刘恒。
只要这么一干,那么代国就要再度守孝,不用去长安,吕雉也不会再盯着这边,危险就会暂时解除。
而且他作为代国的丞相,还可以扶持代王刘恒的儿子上位,届时以新代王年幼为由,把代国的权力都抓到手里,有了底气也就不惧了。
只要拖到吕雉去世,那一切就都稳了。
这个设想薄昭心动吗?他当然是心动的。但同样的,他也有犹豫。
因为刘恒到底是他的亲外甥,他姐姐唯一的孩子,谋害对方,他这心里自然是煎熬的。
可是老话说的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更何况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两条路,一条是未知去处,甚至很可能死无葬身之地的绝境之路,而另一条,却是大权在握,富贵荣华皆在手的光明大道。
而从前者到后者,只要付出牺牲自己的良心和一个亲外甥的代价就能得到,那么薄昭会怎么选,也就显而易见了。
于是乎,只是通过几个似是而非的消息,林清源就轻松布下了针对刘恒的杀局,而做了先手棋子的吕强和薄昭还沾沾自喜,自以为聪明,正想方设法利用对方达成目的。
而这两个心里都有鬼的家伙,果然很快就走到了一起,假惺惺的攀谈起来,看着一日赛过一日的亲近,实则到底想做什么,也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第190章
在我薨逝前,一定要听到刘恒的死讯,不然我死不瞑目!
距离代王后和薄太后去世,已经有四五个月了,时间来到次年三月。
远在边境的代国也从一片雪白中苏醒,染上青葱翠绿,只这城里乡间,还是挂着素色装饰,只因代国还在守孝期间。
代王宫中,亦是如此,彼时正值晨起,代王刘恒身着生麻孝服跪在自己母亲的牌位跟前,为其叩拜上香。
整个房间,除了一些孝期布置外,基本保留了薄太后生前还在的样子,以作睹物思人。
至于代王后的牌位灵堂,则设在另一处,并不在这里,除去身份不同外,更多的是她们两个在刘恒心中的地位不同。
薄太后是刘恒的亲娘,护着他一步步长大,最后更是为了保他才自尽的,他这个做儿子的,自然悲痛不已,几乎是日日拜祭。
而代王后就不同了,本来她就不是刘恒所喜欢之人,而是长安的吕太后为了监视他而派来联姻的探子。
鉴于形势,他是不敢得罪吕太后的,于是也只能对代王后做出一副宠爱有加的样子,但心里却从一开始就对这个女人带着防备和疏离。
如果代王后真心喜欢他,又能帮他传递假消息蒙蔽吕太后,那他也不是不能真心爱她。
可偏偏,代王后不仅不帮他,还总是以自己吕家女的身份自豪,而且为人尖酸刻薄,嚣张跋扈,那刘恒能对她真心才怪呢。
不过说一点情分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不管怎么样,她也给他生了三个儿子,最后还怀着第四个孩子去世,就凭这个,也该有些温情在。
但若说还有没有更多,甚至超越养育自己的母亲,那也是绝无可能的。
从灵堂分设两处,祭拜次数多少,也能看出这两个女人在他心中孰轻孰重。
不多时,薄昭也进了这里,见了薄太后的牌位,给上了香,又拜了拜,总归是他亲姐姐,又去世了,现下倒是诚心诚意,不掺一丝假。
只是当他的余光扫到站在一旁的刘恒时,心下的情绪却变得复杂起来,但面上却依旧悲痛,看不出其他。
“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姐姐还和我们一起踏青游玩,可如今却……”,薄昭无奈的摇了摇头。
“舅舅节哀,母亲的年岁大了,又不时有病痛侵袭,加之王后和腹中孩子骤然崩逝,都未曾保住,母亲难以承受,也属人之常情。”刘恒面上亦是悲痛。
“说的也是,姐姐的身子一向康健,若非经此大悲之痛,加之在代国这苦寒之地日久,如何会熬不住?”
“恒儿,倘若去年吕太后发来懿旨询问时,你答应了去赵国做赵王,那也许……”,薄昭话头一转,开始试探起来。
“舅舅此言差矣,那赵国虽是繁华安定,富庶肥沃的宝地,但奈何赵王的君位却难坐,自三哥刘如意之后,五弟六弟,也都殒命于此,可见不详。”
“而且现在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其实就我看来,如今皇兄将赵国废成郡县,直接隶属于中央,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至少其他的兄弟都不必再担忧因为赵国君位而丢了性命。”刘恒给出了中肯的评价。
“是啊,其他人倒是不必担忧了,我只可怜姐姐和你妻儿。”薄昭听到这儿,眸色暗了暗。
“什么?”刘恒一愣。
“可怜他们福薄,没能等到陛下的恩典啊。”薄昭长吁短叹。
“好了,舅舅,逝者已矣,我们还是节哀吧。”他屡屡提及此事,惹得刘恒心绪不宁。
“我们确实该节哀,可同时也得保持警惕。”薄昭点了点头,随即又道,“恒儿,现在我们的危险还没解除。”
“这些日子,我一直出入太尉府的事,你有所耳闻吧。”他主动提起来。
“确实,我知道舅舅一向与吕强不睦,现下这些天却看着亲密的很,还好奇来着,就是最近公务太多,一直没来得及问。”刘恒点了点头。
“恒儿,我去接近吕强,是因为我听到了一个消息,吕太后,恐怕快要不行了,但她依旧想把先帝的其他儿子赶尽杀绝。”
“而吕强此人,又是她的亲侄儿,这为了讨好吕太后,进而为自己谋利,说不定会铤而走险,对你不利啊。”薄昭煞有其事道。
“舅舅多虑了,这代国本就苦寒,又地处边疆,与匈奴鲜卑等蛮夷接壤,我等经营日久也只能勉强使得局势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想来吕太后只要心有筹谋,断不会轻易打破这难得的平静的。”
刘恒心知吕雉绝对是想杀自己,不管他是哪国的君王都一样,不然的话,他的母亲又怎么会为了他的安全而选择自尽呢?
但这话到底不能拿到明面上说啊,所以他方才只能尽量含糊其辞。
更何况,眼下木已成舟,就是发怒也没用啊,很可能还会引起敌人更猛烈的针对,既如此,倒不如冷静自持,暂时蛰伏,以待来日。
从现在的严峻形势分析,刘恒的这种想法没有任何问题。
但他的这种表现落在薄昭眼里,却是极度的冷心冷情。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他妻子和母亲的死,绝对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可偏偏他这个当事人却平静的很,这要不是心思深沉,那就是狼心狗肺了。
但不管是哪种,都让薄昭不后悔自己之前做的那个决定了。
既然对方可以不择手段的保全己身,那他对其下手,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最重要的是,薄昭担心,万一哪天又遇到了需要守孝才能挨过去的紧要关头了,刘恒会拿他这个亲舅舅去填坑,他可不想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如果他们舅甥两个,一定要死一个才能解除危机的话,那薄昭想,还是让刘恒死吧。
至少自己还剩点良心,会替他把儿子抚养长大,而刘恒会如何对待他的后人,那可就说不定了。
思及此处,他心下暗想,之前那些混在饭菜里的药,还是得继续给刘恒吃,甚至为了将来事发后能快速撇清关系,他还想了一个法子。
并直接将吕强拉出来当替罪羊,言辞模糊的表示,这老小子最近不安分,为了谨慎起见,衣食住行都要特别小心,特别是入口的食物。
“恒儿,这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以后每顿饭,舅舅还是和你一起用吧,等我试过之后没事,你再吃。”他甚至一脸真诚的想为他试毒。
“舅舅,这就不用了吧,他吕强应该不至于把手伸到代王宫里来的。”刘恒有些迟疑。
“用的,必须用的,眼下姐姐和王后都去了,你后宫又没个像样的女人打理,都是那些奴婢们在管着各处。”
“你说这万一要是让人钻了空子,给你伤着碰着了,那九泉之下,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姐姐呢?”薄昭却情真意切的再次请求道。
“那好吧。”刘恒见他坚持如此,也想起为自己而死的母亲,心中动容,最终还是松了口,以至于答应了下来。
这头,薄昭定了计策,要以慢毒杀死刘恒,再嫁祸给吕强。
而吕强呢,也想下毒,不过他倒是聪明了一回,没让人把药放在饭菜里,而是用来浸泡器皿。
然后再设法将这些精心炮制过的锅碗瓢盆换成刘恒平日使用的,如此一来,才算是真正的神不知,鬼不觉。
一人下慢毒,也许是真慢,可两人一起下,这再慢的毒,也都成了催命符,两个月后,刘恒便觉得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就连薄昭也感觉有些难受,谁让他每日和刘恒一起用饭,还替他试菜的?
虽然他自己知道饭菜有毒,一直控制着分量,只吃一口试试,做个关爱外甥的表象。
可奈何他使用的那一套餐具和刘恒所用的规格相差不大,也是吕强派人私下用药水浸泡过的,久而久之,药力也就缓缓渗入了他的身体。
刘恒和薄昭都察觉了不对劲,都开始着手调查,并同时盯上了吕强。
但是这对舅甥却奇怪的没有和对方通气,加上吕强用的手段不是一般的思路,也就导致被查出来的,也只有饭菜不对劲。
而这也就毫无意外的牵扯到了薄昭,因为最近代王宫的内务,也是他在管着,可这些日子薄昭是一直和他一起用饭的,而且还给他试毒,又与查到的事实相悖。
虽然刘恒非常不想怀疑亲舅舅,但性命攸关之下,还是让他起了防备之心,并以关心对方身体为由,派了代王宫的医者去看诊。
等他看着医者记录的薄昭的症状虽然比较轻,但基本和自己一样时,他才算松了一口气,进而盯上了吕强。
但吕强有恃无恐,他深知没有铁证,代王刘恒绝对不敢把他怎么样,可这所谓的铁证,要是这么好查出来的话,那他也别玩什么手段了。
不过当刘恒开始查探时,吕强还是安分了下来,没有再做什么了,因为不需要。
按理说,诸侯王的饮食起居,都是有规定的,餐具也不可能只有一套的配置。
奈何刘恒自小就被薄太后教导勤俭持家,加上代国苦寒穷困,也就导致符合他身份的物件,真的少有一模一样,成双成套的新的。
他又素来念旧,不把旧的用到坏便不肯扔,也因此,才会被吕强钻了空子的。
虽然现在刘恒没有证据,但也是小心了许多,又让医者为自己调养,症状也开始好转,薄昭和吕强见状,心里更是着急。
特别是这时候,又从长安传来了太后吕雉病重的消息,已经召了淮南王刘长回去,本来刘恒也该去的,可他现在重孝在身,不宜出门,也就没事。
可听到这个消息的薄昭和吕强,那可就急眼了,若是不能在太后吕雉死之前弄死刘恒,并嫁祸给对方,那他们各自所求之事,恐怕都要化为泡影。
两人筹谋许久,哪里肯白干一场?
这一琢磨,心一横,脚一跺,便决定干脆来个狠的,一了白了得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代王刘恒正处在险象环生的境地中,而长安城的皇宫里,也并不消停。
视线回到太后吕雉的长信宫,彼时,她正半趴在床榻上,审食其则坐在她身旁,为她锤着后背。
“食其,你累了吧,歇歇吧。”虽然他的手法和力道让她觉得很舒坦,但她也不是不体谅他,没多久就开口了。
“不累,只要你觉得舒服,我就是再锤半天也不累。”审食其却不听她的。
“食其,我病了这些时候,一直断断续续的,也没个好,身上难受,这心里也难受,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其实我这辈子,真是太委屈了。”
“丈夫不爱,儿子还跟我生了嫌隙,女儿女婿虽孝顺,可为着小嫣儿的事,也难免对我心有不满,家里人尚且如此,就更不必提外头那些个朝臣们了。”
“我心里清楚的很,他们面对我时,嘴上恭敬的不得了,可背地里,却没少说我心狠手辣,偏执护短,为着吕家人,折腾刘家。”
“是,我承认,我确实有私心,想让吕家人共享荣华富贵,可我从来没想过要让他们的风头盖过刘家,至于我杀那些诸侯王,为的还不是盈儿的皇位?”
“细想想,我这一辈子,为儿女,为江山,为百姓,什么时候为我自己做过什么了?”
“他们怎么就不能理解我呢?”
吕雉一句又一句的抱怨着,而审食其则是一边为她锤背,一边听着她说话。
“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我还是少操心吧。”他宽慰了一句。
“少操心?不行,不行啊。”吕雉听到这儿,强撑着起身,审食其也扶了一把,她顺势就靠在了他怀里。
“我现在不给他们操心,日后也许就没机会了,食其,食其,我问你,清源那儿的进展如何了?你去问过了吗?”她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问了,清源只说,一定会让你得偿所愿的,”审食其红着眼眶,有些哽咽的回答道。
“那就好,让他快点,在我薨逝前,我一定要听到刘恒的死讯,否则就是死了,我也不甘心!”吕雉郑重的嘱咐着。
“你放心!”
这一刻,审食其忍不住落了泪,安抚她的同时,也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林清源赶不及,那他就帮他一把,无论如何,不能让心爱之人带着遗憾走。
“有你这句话,我再没什么不放心的。”而吕雉听到这儿,也果然轻松了许多。
“至于别的,我自会交代给盈儿和元儿,现下,还是让我再和你待一会儿吧。”她靠在他怀里。
“食其,你能再给我唱一支当年在沛县小河边唱的歌儿吗?我想听着它睡一会儿。”
“好。”审食其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
太后的长信宫里响起了歌声,唱的还是蒹葭这等情诗,按理说是不该的,可吕雉听着,却安心的很,不多时就睡了过去,审食其就守在她身旁,一直也不走。
而在长信宫走廊外,刚刚返回长安的淮南王刘长都没来得及先去见皇兄刘盈,就因为担心养母而匆匆来了这里,结果就听到了这首情诗。
而能在这里行此举动的男人,除了审食其根本没有别人。
这给刘长气的啊,头上都快冒烟了!
可到底他的脑子还算清醒,没有立刻冲进去,而是强压下怒火,转身去往宣室殿那边找刘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