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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嫁权臣 江木晓 17716 字 3个月前

书卷零散地落在了地上,贵重的几支毛笔跌了,笔尖的毛折了。

他不喜欢乱,喜欢井井有条,就算是二人欢好之后,也会一本正经地将一件件散落在床外的衣裳拾起挂好,即便明日就要让下人拿去浣洗。

不知裴清当时看到此景的时候,会怎么想。

她甚至能想象出他立在书房门口时的样子,一身素袍,落寞、伤心。

如若他真的是祁隐,那她的确很伤了他的心。

永嘉将广袖中的信笺拿出,放到书案上平铺开,取了一纸裴清闲暇时誊写的诗词——他在书画上的造诣并不比她差,即使他出身寒门。

但因他平日写公文和折子多,她看到的他的字多是规整不出格的楷书,唯有闲暇时他会偶尔提笔临上那么几句诗。所以她并不能第一时间就将他行书的字迹辨认出来。

两张纸一同平放在书案上的那一刻,她的泪落了。

第86章 真相(3)从始至终喜欢的都是他。……

果然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他早早地就喜欢她,她也喜欢他,想嫁给他。是不是因为他自知太医的身份不够格,才用裴清的身份来娶她呢?可是他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呢?是怕她气他用了易容术吗?

可是她从始至终喜欢的都是他一人而已,无关他是谁,只要是他。

她抱着裴清的那身狐氅回了公主府,刚入了屋中将狐氅放在软榻上,果不其然的,年年便喵呜着跳了上来。

它先是象征性地迎了迎她,然后出乎反常地径直跃到了那身厚重的狐氅上,先是用毛茸茸的脑袋使劲蹭了蹭,然后两只爪子便在狐氅上一下一下地按了起来。

永嘉立在软榻边,攀着榻柱的手指紧紧发白。

她没有看错,他一定是祁隐。

年年怕生,小脑瓜浅,也认不得许多人。它在长明宫里呆了这么些年,却也只认她、月若和小德子,旁的人一概不关照。以至于乔若云隔三差五地来,也要被它哈上几声气。

但它很喜欢祁隐。

不知是祁隐身上的哪一股药味引了它,每每他来殿中的时候,年年总要喵呜着跑过来蹭他,将他的袍子粘上黑白相间的长毛。在他坐下时,钻了空子便跳上来,闹得他讲学时总伴着几声猫叫。

她算是明白为什么裴清说他怕猫了。她当初还觉得好笑,一个大男人怕猫?

年年一旦见着他,就要扑到他身上,届时他再如何扯谎,也会让她觉得奇怪。

年年怕生人,可他不是生人。

她认不出他的面容,可是猫能认得他这个人。

年年踩着狐氅,忙里抽闲抬起头向着她接连喵呜了好几声,平时它不这么话痨,现在好像是在说:“那个太医去哪里啦?我好久没见到他了!”

永嘉跌坐到了软榻上,双手抱起厚重的狐氅,将脸埋到狐氅里,身子抖得厉害。不知所以的年年见她哭了,一时停了动作,担忧地跳到她身上,拱着脑袋蹭着她的身子,再次喵喵叫了一连串。

绒绒的狐氅里,都是他的气息。

她承认自己格外贪恋他的气息,他的温暖。

就算是得知那桩荒谬可笑的案子之后,躺在公主府冰凉的架子床上,身边没有他的温热和缱绻气息,梦里却总是与他相见。

她哭着问裴清是不是都是假的,裴清拥着她抚去她的泪,轻声哄着她说一切都是假的,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事情。他们会安安稳稳、白头偕老着度过这一生的。

他哄她、亲她、抚她,让她沉沦在梦里。

是梦就好了。

梦醒了,一切都没有了。

她不敢再往下想。

他死了吗?他死了的话她怎么办呢?她不能恨皇兄,想恨他什么话也不说,却自知这份恨不过是爱至深处才起而已,她只能恨自己。

若是他死了,她也和他一起走了。

若是他没有死-

乔家三郎接过永嘉手中的玉坠子,蹙眉道:“殿下这是怕他不回来?”

乔若云拧了幺弟的耳朵,扰得三郎直呼疼:“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做事就行了!”

永嘉上前去撤了乔若云的手,向三郎解释道:“有这枚坠子,他定知是我的心意。若是他情愿回来最好,若是他不愿让他隐姓埋名换个身份活着也好。”

她记得他——祁隐,抑或是裴清,都一样。他曾说过天下最好的事不过回去做一个郎中,时而云游天下,不必理会尘世污浊,只管治病救人。

如今他历了这么一遭,不知还愿不愿意回京见他。如若这次遇难是他脱身的法子,那么她愿意循了他的心意。即使他不再回到她的身边也好,都没有关系。

只要他活着,只要他平安,那就好了。

三郎仔细看着手上白兔模样的坠子,询问道:“不必附旁的东西?就这个坠子?”

乔若云亦插嘴道:“若他真活着,你好歹写一封书信将话说清楚,不然还要拖好久。”

“就这枚坠子吧。”永嘉摇了摇头,她不善于在书信中说什么要紧事,总觉得单薄的文字无法传情达意,要相见了才好。

这枚玉坠子,就是当日行宫赏梅之时,他拾到了在梅园之中递给她的那一枚。拾物还主,见物归人。再如何,她终究希望他可以回来。

三郎将坠子仔细收好了,边道:“那我等会儿就让人快马送过去,淮安不远,不出五日也能到了。我先前遣去的人也该到了,殿下别急。”

永嘉道:“多谢,还是须靠你们。此事靠不了官府,便是靠了也无用。”

一个大官在革职回乡的路上遭了难,自然会引起一时轰动,更何况是裴清。淮安官府的确接了这桩案子,但几日了还是没出个下文来,想是终究草草了事。

毕竟,谁还会为一个罪臣说话呢,都只是看戏而已。

三郎向她做了一个揖,极快地办事去了。乔若云拉了她的手,低声细问道:“当真是一个人?你有实证了?”

永嘉点了头。乔若云并不细问,只忧虑道:“既是一个人,你务必小心。”

“怎么?皇兄那儿,我是不会露出心思的。”

天底下能让三法司在假案卷上盖了印的人还有谁?除了她皇兄再无旁人。那支玉簪子和皮子定是皇兄拿走的,皇兄早早地就授了意,不然裴清告诉她真相。

乔若云点了头,又道:“不止这个,若是想让裴清回来,我们还须给他寻个理由。”

之前她借着身孕的幌子保下了裴清一命,圣意将他遣送回京,并添了一句永不许入京。即便他如今平安,却也不能顺利返京,的确该有个长久之计。

永嘉蹙眉:“让他重新做官?还是重新做驸马?”

乔若云沉声道:“去问问我爹爹。”-

乔父听罢二人的话,一手捋着胡子,边低头思忖许久,最后道:“皇上登基三年,还未有判了死刑尔后赦免的先例。裴大人这一案,虽说有殿下的斡旋,但终归还是皇上软了心。”

“裴大人虽倒了,但他那些友人、门生以及手下做事的,老夫记得是一个也没有受牵连,若真是叫他永不入京再不续用,按理来说该是把他的旧部一并理了才是。”

乔若云问道:“那皇上的是还留了余地?”

乔父沉吟道:“不一定。裴大人如今倒了,皇上新召入阁的那两个势力还浅,如今成了杨阁老一家独大,司礼监又是陆平做着主,这二人素有往来。皇上此举,大抵是仍想用裴大人余部牵制着。”

永嘉立时有了点子,微微倾了身,话语急切:“若杨阁老和陆平走得太近,这一杆秤斜了,皇兄是

不是就会再拿一个人出来放到这杆秤上?”

乔父颔首:“殿下说的不错,如今新进内阁的王、梁两位大人就是替了裴大人的补。但裴大人属实是百年难遇之良才,虽仅仅二十几岁,但治国之术已比旁人高了一筹。其余人,一时半刻填不了裴大人走后留的缺。”

永嘉眨了眨眼,心里稍稍轻松了些:“陆、杨的火烧得大,如今皇兄能用的水浅,但勉强能支撑。可若烧得再大些,皇兄是不是就该动重新起用的念头了?”

“理是这个理。”乔父捋着胡须的手一顿,“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毕竟皇上已有意提拔旁的人来灌这罐子水。”

乔若云皱眉道:“那就让这把火烧个通天的境地,皇上耐不住烫了,定然就寻回裴清了。”

“火如何烧?”乔父瞟了一眼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又如何让皇上心甘情愿地下了这阶?”

说罢,看向永嘉,“殿下,老夫在官场三十余年,懂得些皮毛。但老夫终究还是个武将,只能为殿下判一判局势,至于具体如何,还须殿下另寻门路。内阁胡朋兴胡大人,当与裴大人交好多年。”

眼中浮现那日刑场上胡大人眼中的示意,永嘉点了点头。

那日禁卫护送她离京,便是筑起一道密不透风的墙,不让外面疯传的消息入到她耳朵里。也只有胡大人身处内阁根基深厚之人,才能绕过禁卫的眼线递消息。

他愿意在这种紧要关头救裴清的性命,足以见得是个可信之人。

乔父见她点了头,又道:“若殿下觉得胡大人信得过,便可从胡大人入手。但老夫提醒殿下一句,此事万勿操之过急。”

乔若云急道:“怎么能不急?爹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乔父瞪了女儿一眼,碍于永嘉在场,只继续道:“劫匪一事定是有人故意为之,此事未成,他们必会再行刺杀之举。即便殿下遣人护送裴大人回京,途中难免再遇不测。”

永嘉蹙眉道:“那照伯伯的意思,此局该如何解?”

“三郎既已派了人去淮安,裴大人此行定是受了伤,便让三郎的人护着裴大人留居淮安休息。如今四方皆盯着淮安,贼人不敢再在此地做什么举动。殿下此刻可在京中斡旋,让圣意亲召裴大人回京,这才是无虞之法。”

乔父叹了一口气,最后道:“但如今最要紧的,是裴大人到底是生是死。殿下莫怪老夫无情,若裴大人真遇不测,殿下所有谋划皆是一场空。所以万事须等知晓裴大人生死之后,再做定夺。”

第87章 真相(4)回到她身边。

丘陵延绵,黑夜中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天上稀薄的几颗星子透着点光亮。山峦如沉睡的兽,漆黑一片,在一片凹陷处,却是火光通天。

裴清在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中醒来。他的眼方睁开一条缝,一旁守着的人拔腿就跑,朝屋外跑走了,嘴里还喊着什么“大当家的”。

裴清支撑着身子坐起来,揉额忍着绵绵不绝的痛意,吃力地扫视了一圈自己所处之地。

这间屋子不宽敞,陈设简单,用的木材像是东砍一根西捡一根拼凑起来的,一根麻线上挂了三只像是狼皮的皮毛,充作简陋床铺的帷幔。他身上盖着的被褥倒是厚实,衣服也干净,像是悉心被人照料的。

他忍着痛,尽力思索自己昏迷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自知不能平安到姑苏,贼人来时却也不惊慌,只静坐在车舆内等死。想来自己了无牵挂,替祁家翻了案洗了冤屈,不再欠她什么,唯一的一点儿遗憾可能就是没能替裴父养老送终。

他这个郎中爹爹气得早已经和他断绝关系了,也不要他养老送终。

裴清想,就这样结束了,也可以。这一生,足够浓墨重彩。

车舆外兵刃相接之声不绝,伴着惨烈的几声惊呼,血腥味在空中弥漫开,似给清新的山野间披上了一层血雾。他坐着等了许久,直到外面的声音停了,只余下山间几声鸟啼时,自己还是活着。

裴清皱了皱眉。

但下一刻,他就失去了意识。

刚刚那一阵痛意迫使他的神思再次清醒时,裴清觉得,自己睁眼看到的该是两个鬼差引着他走在一条黄泉路上,而不是这所烛光明亮的屋子里。

忽地,屋门再一次被摔了开,紧接着冲进来一个披着虎皮当衣裳的大汉,浓密乌黑的胡须连鬓,一身腱子肉壮硕,冲到裴清床前跪下时差点儿将这间单薄的屋子都震了震。

大汉跪直着身子,大手抱拳作揖,声震如虎啸:“恩公!你醒了!”

裴清没被这阵势吓得愣怔,只是眉蹙得更深,看到来人时,不悦道:“小虎子,你这是落草为寇了?”

大汉尴尬地抹了一把脸,没想到恩公刚醒居然说的是这个,但又感动于恩公第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不禁澎湃得胸膛一起一伏,几颗泪珠子都迸了出来,哽咽道:“惭愧,惭愧,恩公莫提这个。”

裴清不语,蹙紧的眉松了些。

当年裴父虽开了家医馆,但一月有半月不在医馆内坐诊治病,而是提着个医箱往外头走,裴清也背着个医箱跟着爹爹出去治病救人。因为有许多病人上了年纪,路程远,过不来,他们便亲自去。

小虎子他爹是隔壁镇上杀猪的,人人唤作大虎,大虎的儿子自然是小虎。大虎的一条腿摔折了,裴清和爹爹前去救治。

大人在屋里坐着看诊,裴清得了吩咐去门口舀水,正好见着小虎子掐着喉咙,一张圆脸憋得青紫,马上就快背了气过去了。裴清见状,登时摔了手上的铜盆,急急地跑过去。

原是这小虎子贪玩,边和伙伴耍弄时边塞了颗枣子,一时没注意,枣子卡了喉咙。裴清跑得急,上手时却是不慌不忙,一阵手法便让小虎子那半颗枣呛了出来。

小虎子登时就在他身前跪下做了揖,大喊道:“恩公!”

裴清的脸红了,因为他比小虎子小好几岁。

思绪收回,裴清伸出手扶起床前的大汉:“快起,该是我跪你。”

“怎么使得!”大汉起了身,坐在床边的圆凳上,“恩公救了俺一命,俺就想着什么时候能答谢恩公!恩公书读得好,去了京里做大官,俺就没找到这个机会。”

裴清联想起那一阵血雾,问道:“是怎么一回事?”

大汉道:“说来惭愧,恩公也知道,俺这一行的干的都是劫道的勾当。半个月前淮安一个太监找上了俺,要和俺做一桩买卖。”

裴清道:“是杀了我?”

“是。”大汉狠狠地拍了一拳大腿,“那阉人狡猾得很!不和俺说是谁,只说到了日子递消息给俺。恩公的事情俺早早就知道了,一寻思,该不会是恩公的仇家做的,所以就派人紧盯着。还好还好,是俺遇见了恩公。”

裴清将来龙去脉理顺了,大抵是司礼监的人做的。至于是皇上的意思,还是司礼监中人的意思,此时探究已经无意义。

他再一次皱了眉:“他们没见我的尸首,想是会寻你的麻烦。”

大汉摆了摆手:“旁边就是山崖,就是正常赶路摔下去的也有,尸首不尸首的,那阉人有个理由报到上面就是了。”

“多谢,我在这里有多久了。”

大汉脸上露出一丝羞赧的笑:“恩公睡了整整两日多,俺想着一时说不清楚,就将恩公先迷晕了带回寨子里了事。只是俺那些兄弟们下手没个轻重,用的迷药多了些。”

裴清算是知道自己禁不住的那阵头疼是为什么。

他的心往下沉了沉。两日,足够消息飞到各处了。

永嘉不想他死,可如今他又死了,不知她会怎么想。

大汉继续开口,拉回了裴清的思绪:“恩公,朝廷这么判,日后也会有仇家寻上门的。俺想着你不如趁着这次机会换个名姓,你再想去那儿,俺吩咐兄弟们送你去。”

裴清一时没说话。

他本就是抱了赴死之心,活与不活没有什么两样。真是老天爷留他一命,让他碰到

的劫匪竟是小虎子,他真是哭笑不得。

罢了,时运如此,照小虎子这个法子也好。隐姓埋名,到别处做个郎中也成,他从前便是这么想的。

他又道了一句多谢,大汉立马道:“那恩公就在俺这寨子里再住上几个月,将身上的伤养好了再走。”

裴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衣裳裹得严实,看不出什么,但身上偶尔传来的痛意还是表明旧伤未好。刑部大狱中他没少吃苦,这些都是陆平的手笔,但当时他想着自己都要死了,便不做计较。

裴清颔了首。一则是因为自己的确要静养一会儿,二则是他要等一个人。

他爹爹虽说了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但想着自己在淮安府死了,按着他爹爹的性子,他死了还是会跑来上三炷香的。到时候该和老头子说一声,不然老头子要伤坏了心。

老头子聪明,没找着他的尸首,定会去打听山匪,一旦知道了小虎子在这儿,定会赶到寨子里来。

这一等,没先等来老头子,先等来了另一队人。

这日里他正给寨子里的兄弟们看各种新伤老伤,一会儿正骨一会儿开方子,这些山匪们见了这样当过大官的郎中,还是他们大当家的恩公,一时又尊敬又新鲜,屋子里挤了好多人。

忽然地,小虎子亲自赶了来,还未进屋时就大喊道:“恩公!恩公!有人找!”

裴清搁下手中一只潦草破败用鸡毛束起权当做毛笔的笔,眉梢眼角添了一丝喜:“是我爹吗?”

小虎子慌忙摆手道,难得地露出了惊慌:“不是,是京里来的!叫什么乔家的!”

裴清另一只手上拿着的薄纸,登时飘落了地-

乔家一队人马停在了寨门外,到底是京中出来的正经将士,一下子就将山匪唬得不敢吭声。但见着他们并无恶意,便井水不犯河水地面面相觑着。

裴清到了寨门处,为首的便从高头大马上翻身下来,在他身前作揖道:“小的乔府府上孙二,遵三爷的吩咐前来寻裴大人。裴大人如今既已平安,便随小的们去淮安城中休养吧。”

说着,从腰间取出腰牌,递给裴清细看。

确是乔家之人无疑,裴清面上平静,心里却紧了些:“何意?”

孙二便从袖中拿出一方小木盒,递上前道:“三爷说裴大人见了此物就明白了。若裴大人心意不改,我们便护送大人回姑。”

裴清接过木盒,迟疑了一下,盒盖开的那一刻,他顿住了。

玉坠子晶莹剔透,半立起来的小兔子活灵活现。

他尚在长明宫中的时候,永嘉曾经将这枚玉坠子给他看过。说这是她十二岁生辰时父皇给她的,她属兔,父皇就雕了一只兔子。她很喜欢这枚坠子,日日挂在身上做禁步。

那一次行宫赏梅,他远远地望着她入了梅园,自己将入时,却在拱门前的白雪上见了这枚坠子。拾起一看,果然是她的心爱之物,心中不禁失笑。

若是真丢了,她要伤心死了。

他拾了她,还给她。梅园里她不情不愿地从他手上接过了这枚坠子,不太高兴是他拾到了,可又没有法子。他用着坠子做买卖换了她手里的梅花,她也不情愿。

他喜欢看她吃瘪生气的样子。

如今,她再将这枚坠子给他,是何意?

千寻翠岭,一枝芳艳。满园梅花开得好,他却只要她手中的一枝梅。

后一句是,迢递寄归人。

她是让他回去么?回到她身边?可他是裴清,是再如何也跟她有着不可抹去的仇的人。

他杀了她喜欢的人,她竟还要他回去么?这不是她的性子。

裴清将坠子紧握在手中,蹙了眉。

第88章 两心同(1)满心满怀都是对方。……

“裴大人?”

裴清抬了眸,顷刻间眼中的波澜均平息下来:“我随你们入淮安城中休养,然后呢?”

孙二道:“三爷说裴大人先静心休养就是,至于何时返京,三爷说裴大人耐心等一等信。”

不过眨眼,裴清便了悟了京中那几人在做什么。

若是他同意了,他们便寻个法子名正言顺地将他捞回京城。这个法子自然就是让皇上再次开恩,允他重新为官任职。他不禁想笑他们不自量力,他早已是隆顺帝的一枚弃子,如何再回京?

可永嘉愿意为了他这般,他不禁高兴。高兴着,心中的那点疑惑更盛。

她到底是为什么?

但她愿意,他便遵着她的心意吧。

裴清道:“既如此,我且在此处多待一些时日,到了日子,我随你们入城。”

孙二遵了命,并未多问-

不出裴清所料,老头子寻来了。

裴安良这几年翻山越岭多了,腿脚麻利,到淮安府不过几日功夫,将事情捋顺了也几日功夫,寻到寨子里更是快。

小虎子再一次慌忙地冲了进屋,道:“恩公!有人寻!”

裴安良被请进了屋,好水好茶伺候着,裴清侍立在爹爹身前,低眉顺眼着。父子二人相见,没有老泪纵横,也没有情深义重的关切和拥抱,而是这么一个静止的局面。

小虎子咂摸半晌,本来还想和恩公和恩公他爹叙一叙话,最终被老郎中的气势给吓退了。

半晌,裴安良说了第一句话:“你爹我是来给你收尸的。”

裴清仍低着头敛着目,比在隆顺帝跟前还要尊敬:“让爹爹费心了。”

老郎中哼了一声,吹得山羊胡子差点儿飘起来:“既然没死,就跟我行医去,没人认得你!”

裴清径直跪下了,倒是让老郎中惊了一下。

“儿子不能回去。”

裴安良的山羊胡子抖了起来,活像狂风里的茅草:“官做腻了,你想当山匪?”

裴清仍是跪着,平静道:“儿子暂且要留淮安几日,等京城的消息。若是等到了,儿子会回京重新上职。若等不到,儿子便随爹爹一起走。”

裴安良闻言,气得登时将眼睛翻了白,抽起身旁倚着的木棍子就打。他是真打,极重的一棍子打到了裴清的背上,裴清闷哼了一声。低着头,没说什么。

“你小子当官当上瘾了?死刑,死刑都不够让你清醒的?啊?你还要多大的权啊,多少的钱啊?当真够你一辈子消受的?”

裴清道:“不是为了当官,是为了一个人。”

自打他报完了仇,裴安良便催他回乡。正是因为在那时他留了京为隆顺帝效力,裴安良才气得断绝父子关系,因为他以为自己儿子陷到了名利场里。

裴清虽和爹爹说过永嘉,但裴安良浑然不信,只以为他是为着攀龙附凤,不仅想当大官,甚至还肖想公主,于是更气了。

眼下,自是不信裴清的话。

裴安良掷了木棍,唉声叹气道:“不孝啊!糊涂啊!”

“是为了您儿媳。”

山羊胡子抖了抖,静默了好一阵,裴安良道:“老头子我记性再不好,也记得你不是驸马爷了。”

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饶是见了再多事,也看不透自家儿子和公主儿媳的事情。儿媳亲自将儿子送入了大狱,又亲自劫了刑场,折腾来折腾去还是留了儿子一命。这是唱什么戏?

裴清磕了头:“她心里有儿子,儿子心里也有她。”

裴安良又默了一阵。他不懂,但他知道儿子对这个公主是真心,否则不会在寒山寺的时候替人家挡箭。

“好了,好了,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你再死了,没人给你收尸!”

裴清道:“多谢爹爹。”-

江月楼又开始说书了。

“众位看官,那裴清裴大人人人都知道,他在淮安府生死不明啊!人人都道他被仇家寻了仇,结果呢,这又活了!您说说,这真是何等福大命大啊!”

众人唏嘘一片,某看官疑惑道:“怎么活的呢?护送的官兵不都死了?”

“老朽今日正是要说这个,话说那裴清途径之地恰好是一山神的所在,且看那”

往后

的话,皆是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永嘉坐在裴府花园的亭子里,年年蹲坐在石桌上陪着她。狮子猫儿的毛又长又多,被风一吹,威风凛凛的活像只昂扬的小狮子,同她一起盯着下人们的活计。

裴清被抄了家,但因着裴清是她的驸马,所有家产按律法皆有她的一份,故而官府不敢动。裴府自然也是她的,她往衙署里递了些话,自然而然就仍落回了她的手里。

从知道裴清仍活着的那一日起,她便开始拾掇裴府。

乔家的消息递得快,没几日就到了她这儿。玉坠子没有回来,留在了裴清手上,裴清暂时留在了淮安城里。

永嘉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攥紧多日的心终于松了下来。

还好,还好,他还活着,还愿意来见她。

她这几日闲散下了心情,便日日到裴府里督工。从前府中的下人大部分都回来了,除却一些家乡离得太远实在没法回的。其实裴清待下人是真的好,谁都乐意重新回到裴府里。

将近端午,园子里一扫春日不相称的萧瑟荒凉,**树梢皆泛起夏意。引了活水的小湖涟漪成纹,几尾金黄红灿的锦鲤苗儿在水光潋滟里追着尾游弋,一对新抱来的鸳鸯栖在几株恰开的睡莲间。

下人们正栽着新运来的石榴和夹竹桃,几株石榴上已开了红似火的花,有几只花苞上已坠了小小的青果。永嘉静静看着,思绪在初夏景致里缓缓流动着,就像太湖石堆起的溪道里流动着的小溪。

小德子绕过了**,顺道提点了几句做事小心些,哈着腰入了亭子,附在永嘉耳边轻声道:“殿下,胡大人的事有着落了。”

永嘉收回了思绪,问:“如何?”

先前乔老将军同她说,若想让裴清顺理成章地回京,从中斡旋时最好得内阁胡大人的助力。乔家父女热心,一力帮衬着她。这几日她在裴府里忙着,小德子顾着乔家的消息。

“三日后乔小姐大婚,因着王与文是上门做的赘婿,喜宴是在乔府里办的。胡大人的身份原是不必来,乔老将军亲自替殿下写了张帖子,今日得了答复,胡大人说他会来的,届时请到乔府花园子里说话。”

永嘉松了口气,将蹲坐在石桌上舔爪子的年年抱起来放到腿上,抚着它的毛。

“如今我难亲自出面,这样最好。胡朋兴,照如今看倒是个好相与的。”

乔老将军虽说让她寻胡朋兴,但永嘉一直都提着心吊着胆。虽说当日裴清斩立决时是胡大人送的信,但当日只是为刀下救人,今日的情形可不同。

如今是要将裴清这个罪臣官复原职,是皇帝亲自下的斩立决的旨意,朝中再同裴清交好的,也万万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代价去救旁人,这是人之常情。

小德子道:“乔老将军说了,殿下尽可信了胡大人,胡大人和驸裴大人是有着过命交情的。”

原是当年圣上登基之初百官朝贺,新皇登基是大喜之事,地方官员便遵照个报喜不报忧的律条,在那段时日里只向上头说好话。恰恰就是那段时日里出了桩大事。

西南一县遭了大震,本就是穷苦贫瘠之地,一震之后各方都需要银子,赈灾要银子,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治病也要银子。这是个穷苦地,父母官求爷爷告奶奶也没调来多少粮食,一时乱了阵脚。

平日邻省救济帮衬是寻常之事,只是那地方实在倒了大霉,大灾正好碰上皇上的大喜,谁敢报了这祸事上去?父母官不敢报,幸好有个不怕死的县丞报上去了,折子倒是到了京城,却被司礼监压了。

谁都知道,新皇登基初遇大灾,本就是不详之兆。更何况内阁和司礼监那些人,多少都知道当今圣上即位并不太正统。

谁敢说?

胡大人出面了。

朝廷派人和银两去地方救灾了,但是胡大人下狱了。

裴清出面了。

裴清差点儿被下狱,好在他那时候红得发紫,再如何还是将自己和胡朋兴也保住了。

后来为着这个事儿,那些骂裴清的御史言官偃旗息鼓了一阵子。

永嘉也知道这件事,默了一会儿,轻声道:“胡大人怕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却比我还信他。如今看来,一贯是我多心多疑。”

小德子挠了挠头,面露难色道:“可殿下和胡大人的处境不同。殿下和裴大人从前是夫妻,胡大人和裴大人是同僚,殿下看事带着情多,胡大人看事带着理多。情比理多这就是那句什么话来着?哦,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你如今说的话竟染了些读书人的滋味。”永嘉轻笑了笑,对小德子话中之意不置可否,“旁观者清他是名同其人,真真是将什么事都看得清。”

“奴婢倒是觉得,裴大人在殿下身看上不清。”小德子小心翼翼道。

“怎么?”

“若是裴大人在这事上也看得清的话,他定不会收下殿下的玉坠子了。”

永嘉敛了眸,并不说什么话。

她知道裴清收了她的坠子同意回京的时候,是高兴的。可高兴之后便余忐忑。从前她不知情,将他伤得太深,即便如今他愿意与她见一面将话说开,那然后呢?

小德子和月若还想唤他驸马爷,却被她止住了。

这个驸马爷,他当真还愿意做吗?

第89章 两心同(2)难道她知道他是祁隐了?……

人没有情的时候,就算对面是梧桐树上栖的凤凰,家里是金银珠玉砌起来的天上宫阙,也是不愿意嫁的。譬如乔若云,譬如永嘉。

可若有了情,对方便是出身寒门再如何清贫质朴,却也情愿嫁过去。

但如此只是女儿家自己的心思,终归要靠父母拿个主意。乔家原本是想将和王家的婚约取消了,架不住乔若云自己回转了心意,竟答应嫁给那文文弱弱的武家书生了。

两家一会面,答应让王与文入赘。

喜宴开得热热闹闹,因着是入赘,两家又都是武世家,不拘于那些大婚繁文缛节,只怎么高兴怎么来。新娘子同新郎官一齐在喜宴上敬酒,乔若云那酒量,已经喝趴了好几个王家的表亲。

永嘉伴得差不多了,便离了席去花园。

胡大人并不多寒暄,直入正题,似是也为此事早有谋划。

永嘉听得讶然,他所筹谋的亦是滴水不漏,她竟寻不出一个纰漏,觉得按此行事并无差错。

胡大人直言道:“殿下,这一桩事我们唯有占了两重理,才能让墨之重返京城。”

“如何说?”

“这第一重理,是让皇上知道有些事必须用墨之,若离了墨之,这些事便做不下去。”

永嘉蹙了眉:“他进了内阁之后虽关照六部大事,但如今没了他,内阁里旁的人还在关照,没有说离了他就做不下去。他本在礼部供职,礼部那些活更是”

胡大人笑呵呵道:“殿下这话,真是让我们这些做官的都汗颜。的确,天底下没有什么事离了哪一个人做不了的。事虽如此,但要看话怎么说。”

永嘉会了意,可还是担心:“就算能让旁人说这些话,可皇兄会细查,一细查,不就明白了么?”

“京城的事可细查,京城外呢?”胡大人用指在石桌上点了点,划了一条由北至南的曲线。

“你是说杭州?”永嘉迟疑道,“可是杭州那桩买卖难在开头,裴清离杭时已经将那些事情收拾好了,如今只按着他的法子做着就行。他虽被削了一阵子官,杭州那儿却没人说做不下去的。”

胡大人笑着摇了摇头:“墨之他凡事跟个狐狸一样狡猾,心眼比谁都多,殿下在官场上却是个实心眼。”

永嘉并不恼,有点儿不好意思,询问道:“胡大人的意思是,让杭州那边出点事儿?”

胡大人赞许地点了头:“对,如今国库吃紧,除了每年应有的盐铁关税,皇上如今最盼着就是和洋人买卖的这一千多万两银

子。若是这桩买卖做不下去了,皇上还能坐得住?”

永嘉迟疑了一下:“会影响这桩买卖么?”

“不会,不过是虚张声势。”胡大人道,“殿下尽可放心。”

永嘉颔了首,问:“第二重呢?”

“让皇上觉得自己离不开墨之。殿下知道,墨之如今就能进内阁,一是他办事得力,二就是皇上需要他掣肘杨阁老。杨阁老是先帝爷在时的老臣,皇上一时倒不了杨,原本是想着让裴清去倒。”

胡大人说到此处,顿了顿,“我不知道为什么墨之本来当做的事还没做完,皇上却先倒了他。我曾去问他,他却什么也不肯多说,只道天命如此。”

永嘉的手心出了些汗,夏夜并不冷,却浸润得她觉得起了丝丝凉意。

“墨之走了,杨阁老如今在内阁之中说一,旁人断不敢说二。皇上虽新提了两人入阁,却无一个能与杨阁老抗衡。三年五载,内阁恐怕要成了杨阁老的一言堂。”

“但一言堂也罢,毕竟再过些年就会恢复两派制衡的局面。可是如今杨阁老有和司礼监联手之势。”胡大人微笑了起来,眼里透着些精光,“殿下若是以此为凭借,或可以扭转皇上的意思。”

永嘉皱了皱眉:“司礼监?”

内阁与司礼监本是分庭抗礼,前者代表了朝臣,后者代表了皇帝,君臣之间分权本就是千百年默许的道理。陆平不向着皇帝,竟向着杨阁老?

胡大人解释道:“陆平虽已任掌印太监之位,但他并非皇上自小养出来的心腹,而只是当年当年就在司礼监之中任职的,这几年才被提拔上来。”

说完这句话,胡大人掩饰性地啜了口茶。如他一般的人多少知道当年之事的内情,陆平能爬上如今的位置,皆是背叛了他干爹前掌印太监陆洪,倒戈投了秦王,才有如今的地位。

但背弃旧主之人无人敢再用,隆顺帝如今不过是权宜之计。不日掌印太监终会易主,陆平这一举,是求杨阁老保他。

永嘉虽不知内情,但多少能猜出陆平笼络朝臣的心思,道:“陆平便罢了,可杨阁老怎么会?”

“杨阁老何尝不知皇上的心思,但他任内阁首辅二十余年,朝中大半都是他的门生,倒杨并非易事。”胡大人放下茶盏,神情变得愈发严肃,“杨家这二十年做下的亏心事不算少,若日后当真要拿出来论,满门抄斩亦不为过。”

“杨阁老想自保?靠司礼监?”

“是。陆平再如何,如今都是掌印大太监,不可小觑。”

永嘉轻轻点着头,月光满落花圃,几只萤火虫在亭外的花圃外翻飞着。她望着远处点点如星子的萤火,时而分散时而聚合,有若朝堂之上各方权力的角逐。

“若皇兄知道司礼监和内阁通了气,定难容忍。”

胡大人颔首,明白公主如今已了悟他话中的两重意思。永嘉思忖了一会儿,最后望向胡朋兴,秀眉轻轻蹙起:“具体怎么做?我能做什么?”

“官场之事殿下不通,若殿下放心,我会为殿下筹谋,还有乔家。”胡大人言简意赅道。

放心这两个字,实难。永嘉默了一会儿,就像她从前考虑陆平为什么要和她联手那样,就像她考虑裴清为什么要娶她那样,事情到了一定份上,她还是信不过人。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疑心和皇兄一脉相承。

最终她还是开了口,虽然声音有些生涩,说话说得艰难:“事成,胡大人想要什么?”

她的这些疑虑未出胡朋兴的意料,他笑了笑,道:“殿下,我虽不是墨之那般的权臣重臣,但好歹还是个内阁阁员,该有的,都有了。”

永嘉没有放下疑虑,淡声道:“我以为大人想做首辅。”入了内阁的,谁不想坐上那个位置?

“年轻的时候想过。”胡朋兴笑了笑,“不是人人都想这样,墨之比我想通得早,殿下或可问问墨之其中缘由。”

永嘉哑了哑,默了半晌,最终道:“多谢。”-

雕兔玉坠子在他手中摩挲了半月,已然比从前更温润透亮。裴清立在窗下,日光透过轩窗上糊着的纸,变成一片柔光,落在他手中的坠子上。

忽地,他听见了驿站外马被拉直缰绳扬起前蹄骤然急刹时传出的长长的、尖锐的嘶鸣,外面守着的将士躁动起来了,随即传来一声瓷碗摔碎在地上四分五裂的声音。

去耳屋煎药的阿泉惊落了瓷碗,向着屋内高声唤了一声“爷!”。

驿差到了,双手高捧着一卷明黄圣旨疾跑入了驿站院内,扬起一阵如黄雾一般的烟沙,边道“圣旨到!”“圣旨到!”。驿站里歇脚食宿的官员纷纷停了手中的事,换马喂马的驿卒也听了,个个涌到院里看此生难得一见的圣旨亲卷。

不同于院外涌动如浪潮的躁动,屋内仍然安静,裴清将坠子仔细裹入素帕之中收好,不慌不忙地出了屋,恭谨、端正地跪了下,跪接圣旨。

“前有罪臣礼部侍郎、加授户部尚书衔裴清,念其尽忠职守、治下有方,特酌情开恩,令其戴罪立功,以正五品户部郎中之职领原先诸事,钦此。”

宣罢圣旨,驿差连忙上前来扶起裴清,边道:“裴大人快请起,三日后户部郎中林大人会奉旨亲自来迎大人回京。”

户部郎中林会,兼任三年江浙巡盐御史,是裴清一力提拔推举之人,裴清获罪之后隆顺帝却未革除裴清手下这些人的差事。裴清官职虽降,但让林会来迎他回京,足以得见隆顺帝心切。

待林会到了淮安府,二人即刻启程回京,林会细说了京中近况,他言:“皇上此次让大人回京是为着两件事,一件是杭州买卖之事,杭州近来的事大人可有听闻?二便是陆、杨联手之事。”

“陆平和杨阁老如何了?”裴清径直道。

谁人都知道杭州之事不过是个幌子,只是各方让裴清能顺利回京的借口罢了,永嘉和胡大人是如此,隆顺帝亦是如此,顺水行舟,推波助澜,最终还是为着牵制陆、杨。

林会道:“臣离京前,有御史弹劾陆平收受杨家五十万两银子,又有官员检举户部前两年的铁银对不上账,铁银是杨阁老的门生领命收的,大人知道。”

这些事裴清都知道,但凡差事能和银钱贴边的,个个都是肥差。他所掌盐税、织造、关税肥得流油,但最后进的是大内隆顺帝的口袋,可旁人进的就是自己的口袋。

“谁做的?”

林会道:“臣觉得像是胡大人的意思,但没有实证。谁做的不都一样么?只要大人回京就好了。”

将其余琐事都问了,裴清便将近日京中情况知晓了大概,也明白了隆顺帝为何出此下策召他返京。胡朋兴愿意在此事上出力,他并不吃惊,吃惊的是,中间还有乔家。

他知道她不喜欢官场的事,如今为了他,她却做了这么许多。

为什么?

心中的那个猜想愈扎愈深。

难道她知道了?

第90章 两心同(3)“为什么要瞒我呢?”……

裴清抵京了。

掐算着这几日他就该到京城了,永嘉便不再去裴府,恐怕不合时宜地见着他。他回来,她很高兴,高兴之余竟却想让他再回得迟一些。她不敢见他。

她几近是被乔若云绑着来到裴府的。

已经是六月中了,盛夏时节,府里绿树荫浓、生机勃发。园子里各色的花都开了,青草和花香揉碎在一起,这个气味她日日闻着,很熟悉。

今日却隐约地闻得其中夹杂着的一缕药香,淡淡的,缥缈如云丝。她在亭外望见他的那一刹那慌了神,那个亭子,之前她在这儿弹着琴和他相决绝的地方。

此时她心惊胆战,怯懦不敢再移上去半步。她从来不在人前怯场,毕竟她是公主,是被两个皇帝宠着惯着长大的。可是在他面前,她永远会多想、多忧、多虑。

亭子里裴清静静坐着,着了那身素袍,簪了那支玉簪。身材比从前清瘦,更显修长清逸,像是

九重天上下人间渡劫的谪仙。忽然他的侧颜与祁隐的侧颜重叠,她才意识到自己当真是迟钝非常。

永嘉怯了。

她迟疑地、缓慢地朝后挪了两步,夏日穿的云纱纤薄,轻轻摆动就被微风撩起。她立在花圃转角处,扬起的云纱被一旁带刺的月季勾住,似是舍不得她走。

衣料名贵却脆弱,很轻的一声衣物撕拉声,永嘉惊慌地转过身去解。可这月季像是对云纱带了情,她越解,小刺就越将料子勾缠得紧。

她着了急,想将薄薄这件外衫解了了事。虽是外衫,褪了也无妨。但解衣之举倘若被他看见,实在欠了妥当,可如今没有旁的法子。

正当她用玉指抽了衫上松散的花结,想将外衫就如此解落在月季花丛中时,听见了他熟悉的声音。

“殿下何必心急。”他说。

她滞了手上的动作,愣愣地看着他站起身,稳步走了过来。她数不清在睡梦之中见了他多少次,每一次梦醒唯余怅惘。而此刻他实实在在地、活生生地向她走来,她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裴清走到永嘉的身侧,倾了身,认真地去解那勾在小刺上的云纱。他不慌不忙,三两下就将云纱成功地解下。衣角轻轻地垂落下,他的视线随着云纱垂落,望在地上。

“殿下若想走,臣拦不了殿下。可殿下既来此见臣,不想与臣说什么吗?”

说什么她当然想说什么,可临到了这个关头却开不了口。她嚅动了唇好半晌,一个字也没说出来。裴清抬眸看她,平静的目光里带着些疑惑、从容,还涌动着一些让她想再后退两步的东西。

“年年想见你。”

她听到自己说。

裴清的眸里不掩饰地露出讶然,这份讶然让永嘉慌了心神。他是裴清,他说他怕猫她现在什么话都不敢说出口,更别提他是祁隐的事情。

可下一瞬,他笑了,说:“好。”

年年被永嘉抱来了,来花园见他之前放在了主屋里。二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他同她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偶尔风起时她的衣角会触到他的素袍上,轻轻地,就像云纱再一次抚上了月季。

裴清竭力克制住自己的心绪。

其实只是在触到她的云纱时,思念就已决堤。

二人还未推开门,在屋里的年年就喵喵叫起来了。

门开的那一刹那,年年竖着长尾巴在永嘉的裙边蹭了蹭,然后扑向了立在一旁有些僵硬的裴清。不出二人所料,年年整个身子都直了起来,前爪按在裴清身上,不停地叫唤着。

见裴清不理它,年年叫得更响,甚至有一种后脚一蹬就飞扑到人怀里的势头。

永嘉默默地看着年年,再抬眸时,看到裴清无措的神情。她并不探究这份无措是因为所谓的他怕猫,还是因为他怕她拆穿了他,径直走入了里屋,边丢下一句话。

“你的头发有些乱了,我重新替你簪簪子吧。”

裴清的手抖了。

他依着她的话在梳妆台前坐下,永嘉解下了他的玉簪,轻搁在梳妆台的台面上。她将木梳握在手中,轻轻地梳着他墨黑的发,边道:“这一次,你倒是不推拒。”

裴清没说话。

她伸手去拿玉簪,却不觉自己的手有多抖,险些将玉簪坠了桌沿。裴清忽地握住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里,连同那支横握在她手中的簪子。

“祁太医,你逾矩了。”她说。

说罢,抽出手,将簪子挽好。

裴清张了张口,千言万语最后汇成一句:“是微臣的错。”

还未等她说什么,他站起了身,转过身就将她拥在怀里,很紧,紧到他似乎是想将她揉入他的身体里。永嘉的手抵在二人之间,倔强地将头偏向一旁,不去看他,可泪水却是止不住地滑落。

“为什么要瞒我呢?”

带着哭腔的声音,听了就让人心碎。

裴清拥着她,自己的眼里也泛了泪,声音微微的有些抖:“对不起。”

闻着裹挟着她的熟悉的药香,永嘉不忍了,梨花带雨道:“你杀了祁隐!你杀了你自己!当日我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瞒着实情不告诉我呢?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不知道京里的消息,如果我再慢一些,你就死了!”

怀里的人剧烈地震颤着,裴清只能将她拥得更紧,声音带了些哽咽:“因为这样你就可以恨我,你恨了我,以后就能放下我,再找一个好郎君。”

永嘉以自己都想不到的力气推开了他,不顾抹泪,近乎声嘶力竭道:“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却又让我恨你,裴清,说放下就放下,你将我的心意看得这么简单?所以你当年才敢说自己投江死了!你难道觉得我不会伤心吗?”

裴清望着永嘉,神情苦痛:“我只是一个太医,我只是一个侍讲学士,我甚至还是罪臣之后,我喜欢你,但我不敢奢望你,永嘉。”

永嘉在泪眼婆娑之中懵了懵:“罪臣之后?”

裴清亦是一愣:“我以为你已经知道”

“我不知道!”眼泪涌得更凶,她听了他刚刚那句话,心一时软了,但咬了牙继续道,“你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

裴清走近了她,见永嘉没推拒,再一次将她揽到了怀里:“我本是忠勤候府后人,被裴家抚养长大。陆洪与我有血海深仇。我为了报仇,读书做官,又为了报仇,入了皇上麾下。”

永嘉怔了怔。忠勤候府,她知道,皇兄倒了前司礼监掌印太监陆洪,靠的就是忠勤候府一案。

所有的事情都串起来了,逃出生天、隐姓埋名、学医治病、报仇、读书做官、进宫为皇兄做事

“我本该在先帝驾崩之后就辞官回姑苏,重新行医救人。我知道你会伤心,但是我没有办法娶你。纵然翻了案,我再不是罪臣之后,可我不能复忠勤候府后人的身份,我出身贫寒,你是公主,你不该嫁给我。”

永嘉松了抵在他胸口的手。

“我知道你会伤心,可一个太医他与你往后不会、也不能有一点瓜葛。他死了,你记着他也好、忘了他也罢,他不会再打扰你了。”

她抬了泪眸看他,恍然见到他的脸上也有了泪痕。

“你留下来了。”

“因为我也会伤心,永嘉。”裴清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我喜欢你,我这一生只喜欢你一个人。当年我写好了辞呈,可我一想到往后再也不能见你,我就我听说你病得很重,这里,很痛很痛。”

他拉着她的手,放到了他的胸口上。永嘉能感受到那颗心稳健有力地在跳动。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喃喃道:“你这样留下,是打算一辈子都不说吗?若萧承远当初不告诉我你是个好人,我只会一辈子都不喜你。你就这么敢赌吗?”

裴清敛了眸:“只要我在你身边,我就心满意足。是我自大,觉得相处几十年,终有一日你许就能接受了我。还好,萧小将军他和你说了。”

“若他不和我说,你我这辈子就如此了了,当初是,现在也是。”永嘉说到此处,消了的气又起了,使劲推了推他,裴清却将她禁锢得更紧,“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皇兄不让你说么?”

说罢,极快地添了一句:“你不能再骗我了。”

裴清哑了哑,最终道:“皇上的确不允我说,但我自己亦觉得,不和你说为好。”

“你们都自顾自地觉得是为我好。”永嘉冷冷道。

裴清低了头,窝在她的颈间:“你若知道朝夕相处之人是易容术扮的,定会吓一跳。你又这样聪明,定会知道这件事背后的弯绕,你如今就知道了。很多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

“你们想让我做个糊涂人,却没问过我想不想做。”

“我错了。”裴清抬起了头,望着她,眸中带着哀,“怎么样,你才能原谅我?”

永嘉对上了他的眼神,心一跳,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哼了一声道:“不用原谅了,反正我们都和离了,你现在也回了京重新做官,往后你做你的官,我做我的公主,井水不犯河水。”

裴清的眸子暗了暗:“当真?”

“当你干嘛啊!”

她忽地被裴清打横抱起,他大步地走向了架子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