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死生别离(2)午时三刻,差半刻。
“他是永嘉的驸马!”楚皇后一手扶着已经显了怀的孕肚,一手吃力地撑着腰,震惊地看着面不改色批着奏折的皇帝。
那道旨意一出,楚皇后顾不得更深夜重就来了奉天殿。陆平看着皇后娘娘火急火燎地进去了,只好在殿外急得团团转。皇后必是为着公主和裴清说话的,要是万岁爷被说动了可怎么成。
但眼下的形势,万岁爷是风雨不动安如山。
“你真是越发放肆。”隆顺帝冷冷道,“你是个有身子的人,三更半夜跑过来成何体统?龙儿若是出了差错,朕要问你的罪。”
楚皇后顾不得再和眼前之人论这个,一时无意争锋,只仍焦急道:“不是答应了永嘉将裴清遣送原籍的吗?如今这般,会让永嘉多伤心?”
“朕有答应她么,朕只是知道了。”隆顺帝讥讽地勾起一丝笑,“伤心?何必伤心。天底下想做她驸马爷的人能绕了京城一圈,裴清死了又如何?难道往后她就没有驸马了。”
楚皇后愣怔了一刻,心里涌上寒意,不可置信道:“他们是夫妻,是堂堂正正得了赐婚圣旨的夫妻。夫妻情谊岂是说换什么人就能换的?”
“这是国事。陆平!送皇后回宫。”
楚皇后没有移步子,紧紧地看着皇帝,继续道:“皇上对臣妾如何说,臣妾终究都不能说一个‘不’字,可是永嘉呢?她是皇上您的亲妹妹!皇上若真杀了裴清,永嘉会原谅您吗?”
“朕是为了她好。”隆顺帝扔了紫毫笔,倏然从龙椅中站起,紧逼到楚皇后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朕也是为你好,偏偏你不懂朕的话。你仗着自己有身孕,朕就不敢罚你?”
“仗着?”楚皇后又惊又气地笑了一声,“臣妾还不想仗着有这个身孕!”
帝后一时剑拔弩张,陆平垂着首纹丝不动着,侍候茶水的李福全瞧见了状况,立马赶上前来劝道:“哎呦,皇后娘娘您别说气话,小皇子听了都伤心呢。皇后娘娘,奴婢送您回宫吧?”
楚皇后冷冷地瞥了隆顺帝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隆顺帝看着皇后决绝的背影,气得登时一阵头晕,怒道:“拿丹药来!”
陆平小心翼翼地取了剔红寿字盒里的一丸红色丹药,捧了茶让隆顺帝送着服下来,边道:“皇上千万别和皇后娘娘之气,小心龙体。但皇后娘娘说的那些话皇上,那旨意”
隆顺帝砰地一下将茶碗摔在了地上,玉盏碎裂。
“天底下有谁能改朕的旨意?斩立决!”
“皇上圣明。”-
永嘉和乔若云是被月若带着惊慌的声音惊醒的。
二人昨夜在京南四十里的驿站歇了脚,同宿一床上。乔若云先清醒了神,一把将帷幔拉开,见着神色慌张连身子都带着抖的月若,心一时就沉了下去。
该不会是裴清出了什么事了。
永嘉这几日太累了,一时仍迷迷糊糊着,乔若云替她掖了被褥,倾身向月若低声道:“出什么事了?”
月若含着泪捧上一张字条,道:“奴婢刚刚去照看公主和小姐的早膳,所有的奴婢都须验过,这才发现让人送来的糕点食盒里夹了这么一张东西。”
乔若云接过字条,上面简简单单地书了五个字:裴清,斩立决。
她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急忙瞥了一眼正掩着额将醒未醒的永嘉,将字条紧紧地攥在手中,继续低声道:“有没有看清楚是谁送来的?”
月若道:“没有,去置办糕点的侍卫只说酒楼里就是这么提出来的。”京南的这家酒楼有着京城天韵馆糕点的方子,算是一家掌柜底下的,所以她才吩咐了人去那里买早膳。
乔若云紧紧地蹙了眉。
她和永嘉要出京去她老家济南府的消息,她并不比永嘉早知道多少。那时司礼监的人突然就到了乔府上宣这个旨意,将她连同她爹、她幺弟都惊得手足无措,然后便有所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谁也不敢说出来。
待她上了司礼监置备的车马,更是确认了心中所惑。本应是她们乔府和公主府的人随行,如今的侍卫却安排的都是禁卫,显然都是听上头意思的人。
她估摸着,无论京城里出了什么事,她们都会在一段时日之后才知道。
这是调虎离山。
可如今这张字条
“怎么了?”
永嘉坐起了身,揉了揉眼睛。乔若云的神色一僵,立马将手握紧成拳藏住了字条,声音尽量平静自然,可还是出了几声古怪的高音:“呃,裴清当真对你很重要?我是说,反正你们以后都不见面了,他怎么样和你没什么关系。”
“怎么问这个?”永嘉蹙了眉,望向月若眼中藏不住的惊慌,心登时一紧,“你们知道了什么?”
乔若云还是没将手摊开,只认认真真地盯着永嘉道:“你先回答我,他是死是活,对你到底重不重要?”
永嘉迟疑了一下,最后点了头。
乔若云叹了一口气,将掌心摊开,张开了已经攥得皱的纸条,紧紧地抿着唇递给永嘉。
永嘉震了。
“怎么会他怎么会?我明明和皇兄说过的,不可能,怎么会”
她的身子又开始抖了,刚刚消下去肿的水眸再一次泛了泪。乔若云没劝她,而是沉声道:“你既下定了主意让他活,我们便回京,今日午时抄斩,还好我们得消息早。如若乘马车定然来不及,永嘉,你的身体必须要忍一忍,我骑马带你回京。”
“月若,和公主换一身衣裳,我带公主走,你留在这儿。就说公主身子不适,能拖则拖,别让外面那些人太快瞧出端倪。”
永嘉愣怔着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乔若云拉着下了床,在二人贴身侍女的麻利手脚下三两下就换了衣裳。直到被乔若云有如夜行贼一般拉上了马离了驿站时,她才恍然回过神自己在做什么。
烈马迅疾,乔若云习得是一身真功夫,就算揽了人在怀中,马行得依然稳当。猎猎狂风砸在二人身上,永嘉却浑然不觉得疼。
“多谢你。”
“不要谢我。”乔若云拧了眉,叹了口气,“其实我早就猜疑到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但是抱着一丝希冀终是,我想错了。”
忽地,身后传来嗒嗒马蹄声,伴着风尘扬起。
“不好!”乔若云警觉地回望了一眼,“他们追上来了!”
永嘉心中一颤,沉声道:“他们不敢拦我们。”
“但是来不及了!我们不能停下来耽搁。”风声太大,乔若云只能扯着嗓子说话,“永嘉,我记得你学过马术对不对?你能行吗?我留下来挡着他们,你自己走。”
永嘉的手攥上了缰绳,只一瞬的抖,随即握紧。
“皇兄教过我,我怕的是上马下马,上了马之后就好了。”
“好!”乔若云松了缰
绳,烈马缓了步子,她就一跃而下,“务必小心!”
永嘉攥紧了缰绳,回望了一眼马蹄扬起的尘沙里立着的乔若云,眼里泛了泪。她抬手抹了泪,不顾前面的狂风巨沙,也不顾自己是个该守规矩的公主,现在,她只想救他。
“驾!”-
十恶不赦之犯,午时三刻开刀。
今日的西市人头攒动胜过往日数倍,昨夜宫中传出的旨意如插了翅膀一样传遍了京中各处,得闲的、不得闲的都纷纷攘攘地来看这个盛况,五位重臣,还有那位裴大人。
“啧,年纪轻轻哟!贪什么富贵荣华,结果把命都丢了!”
“那也值了!这祖宗十八代能出一个侍郎,那祖坟都要冒青烟了,还别说这裴清尚了公主呢!年纪轻轻,谁像他一样?”
“有这个福,没这个享福的命!”
“台子上坐着的是谁啊?怎么感觉这么厉害呢!”
“那是新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这桩案子重,听人说宫里专指了陆公公来盯着呢!瞧瞧,这桩案子闹得是有多大!”
台上其余坐着三法司的各部堂官,还有几位被请来观刑的大人,个个面色凝重,唯有陆平笑眯眯的,捧着茶盏有模有样地徐徐吹着,吹罢啜了一口,好像生怕别人瞧不见他在这儿似的。
“什么时辰啦?”
小宦官殷勤道:“午时一刻了,干爹。”
陆平“啧”了一声,望了望头顶炽烈的阳光,好在如今四月初,天气还没那么热,否则这件好差事也变成苦差事了。
“怎么还有两刻呢?咱家等着回宫里向万岁爷复命呢。”
内阁胡朋兴胡大人哼了一声,声音不响,但台上的人都能听见:“该来的报应总会来,该死的总会死,陆公公急什么。”
陆平皮笑肉不笑,盯着台下跪着的裴清,新换的囚服上仍然染着血,挺拔的背影瘦削。
“该死的总会死,胡大人说得对。”
一刻又过了,午时二刻,陆平不耐烦地扯了扯衣领。
“叫那些操刀的好准备准备了,利索些,等下别叫人受罪了。”
小宦官谄媚地回了一声是,胡大人再一次冷冷地哼了一声,放在膝上的手颤抖着屈起。
怎么还不见人
忽地,远远地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伴着西市口值守官兵的惊呼,一头高头大马直直地冲了进来,后面的官兵嘶吼着,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怒骂看戏五花八门交错的声音。
烈马长嘶,在台前急急地止了蹄。
裴清迟疑地抬了头,望入她含泪的眼眸里。
午时三刻,差半刻。
第82章 死生别离(3)她走到他身侧,他的雨……
陆平陡然从座中站起,面容扭曲着,带着怒又带着不得不展示出的笑,高声怒骂道:“安静,全都安静!”
话毕,看向永嘉,咬牙切齿道:“殿下您怎么”
永嘉翻身下了马,侍女的衣裳简单利落,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点儿也没拖了她的后腿。她冷冷地扫了一眼身后赶来的官兵,又冷冷地望向台上。
“见了本宫,不请安?”
本就站起了身的胡大人立马跪了地,口中高声道:“臣等参见永嘉公主!”
看热闹的百姓再一次爆发出一片惊呼,随着下跪们的官兵一同跪下了,一时有若涌动着的潮水,传来一阵海浪似的轰鸣:“草民参见永嘉公主!”
陆平仍站着,眼角抽搐了一下,最终跪地请了安。
裴清望着她,苍白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无奈道:“殿下,这不合规矩。”
永嘉只瞥了他一眼,就三步并做两步地上了台,扫了一眼跪着的那些人,道:“免礼吧。”
陆平扯着笑道:“要到时辰了,殿下请上了座观刑吧。”
“观刑?”永嘉立在裴清的身后,勾了一丝笑,“谁和你说本宫是来观刑的?本宫是来拿人的。”
陆平沉了脸色:“这是万岁爷的旨意,殿下难道要抗旨不成?”
“本宫自会入宫和皇兄说明,他是本宫的驸马,他的命,握在本宫手里。”
“殿下您忘了,您昨日就已经拿到和离诏书了。”陆平快步走到她身前,压了声音,面色狰狞,“殿下,抗旨的罪名,您担不起。”
“担不担得起不是你说了算。”永嘉冷笑一声,说着就弯腰去拉裴清,“起来!”
裴清没有动,手却攥了她的手,只一瞬,又松开。
他摇头道:“是微臣自请的死罪。”
永嘉的身子一僵,陆平勾出得意的笑,胡大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恨铁不成钢地砸了一拳桌面,人群再一次惊呼。
永嘉愣愣地盯着他,这双从前饱含笑意的眸子平静无波,一点儿见不到惧色,好似他只是在和她论家常。她拉在他衣袖上的手松了,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
“殿下走吧。”
永嘉缓缓地直起了身,俯视着他,发出一声冷笑。他是在报复她?因为他知道,如果他死了,这辈子她的心里都不会好受。
祁隐的伤痛她平复了那么久,都未全然愈合,若是他呢?这一道心上的口子,这一辈子她还能治愈吗?
“裴大人说得对。”陆平笑眯眯地开了口,“殿下,午时三刻了,别误了时辰,裴大人赶着这个时辰走呢。”
永嘉笑了,缓缓地扫视了一圈四周,她的目光所及之处皆安静下来。胡大人不得不承认,永嘉公主有时候的风姿,真的得了先帝爷的真传,甚至连隆顺帝都要逊色几分。
“就算你自己想死,本宫也不会让你死。”她再一次看向裴清,“你是想让你的孩子出生就没有爹爹,还是,唤旁人做爹爹?”
裴清的身子巨大地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她,眼中满是错愕。
“起来!”
他起了身,抿紧了唇,上来便来拉她的腕。永嘉不动声色地躲开了,向着陆平道:“怎么?你也想让本宫腹中的孩儿没有爹爹?皇兄不知道本宫有了身孕,若知道了,照皇兄那样的慈悲心肠,还能允了他这般蠢笨的死罪之请?”
胡大人顺势步到永嘉身前,高声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公主既有了身孕,那驸马爷不论千错万错总该留一命,权当是为公主的孩儿留的!父母心啊,谁想自己的孩儿一出生就没了爹呢!”
说着,竟老泪纵横着呜呜哭了起来。
“老臣的爹去得早,老臣自小就没了爹,见着旁人一声一声爹唤着,老臣的心痛啊!一个小小的孩子费了千难万难才到了这世上,却连自己的爹爹都见不着,这何等残忍啊!”
人群之中不少人都动了情,拿起衣角拭着泪。
“放了裴清!留裴清一条命!”
“圣上大慈大悲,定会开恩的!”
人群嘈杂起来,连官兵一时都挡不住这阵势。胡大人向陆平道:“那陆公公怎么看?我觉得,该向皇上奏明了才是,毕竟昨日皇上不知道殿下有了身孕呢。”
陆平咬牙道:“回宫!”
说着,领着司礼监的一群人走了。
永嘉望向胡朋兴,见着胡大人皱成黄瓜的脸上仍有着泪痕,眼里却划过一丝笑意。她轻声到了一句“多谢”,转头看向裴清,他面沉如水,紧紧地盯着她。
她轻笑了一声,语气却冰冷:“我不会让你死的。”
“永嘉!”
她没再看他,径直走了-
偏殿里传出一连串器皿碎裂的声音,侍候在殿外的宦官们一颤
又一颤,掌事太监李福全叹了一声又一声的气。
“这就是你说的有身孕!身孕!抗旨!欺君!”隆顺帝指着跪坐在地上的妹妹,气得指尖都在抖,“有身孕?五个月之后你生出来个孩子看看!”
永嘉咬了唇,半是做戏半是真情实意地梨花带雨,样子见着煞是惹人怜爱,口中的话却是大逆不道:“生不出,那可以抱个来。”
谁让刚刚万分情急,她还能想到什么法子?既要打发走司礼监,又要让裴清这个铁了心想死的木头回心转意,她只好出此下策。
隆顺帝气得又砸了桌上的一只碗:“你公然抗旨,家国不分,朕能拿着这个罪名将你幽禁几年,你都说不出话来!”
永嘉眼中的泪水断线珠子一样的落:“臣妹不是有意要抗旨,可若裴清死了,臣妹的心也碎了,也不想再活了。”说着,又呜咽着哭了起来。
隆顺帝“你你你”了半晌,望着那张和母后相似的面庞,最后终究还是硬不起心,将妹妹扶到一旁的软榻上坐着,软了声大:“别哭了。我把你送出京,不就是想让你少伤心吗?长痛不如短痛,你看你一回来,就闹成这样!”
永嘉止了泪,但仍抽抽搭搭着道:“我和他做了夫妻,心连着心,就算是出了京也没用。出了京,我哭死在哪儿了哥哥都不知道!”
隆顺帝揉了揉眉心:“你想将他遣送原籍,这辈子再也不见,那他死了不是一样?”
“哪里狠得下心再也不见。”永嘉扑到了隆顺帝的怀里,再一次开始呜咽,“哥哥当年离京的时候,我不是也哭着恼着说你若真走了,我这辈子就再也不见你了吗?可是后来还不是欢欢喜喜地迎你回京了吗?”
隆顺帝无奈地抚着妹妹散乱的云鬟,道:“我们亲人,他是外人,能一样?天下男子多了去了,你就是再想要十个百个又有何难?非得吊死在这一棵树上?”
“不一样,他救过我的性命。”永嘉倚在隆顺帝身上,抓着兄长的龙袍,这会儿是露了真情,说话的声音低了许多,“裴清只有一个。”
“若不是你,换做别人我早就”隆顺帝说到此处哑然,终究还是不忍再伤妹妹的心,“他所犯的那些罪,我就是诛他九族也可,我已开了恩只杀他一人,如今你又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永嘉的泪止住了,拿起明黄色的龙袍在自己泪痕斑驳的脸上抹了抹,乖巧道:“因着他要当爹爹了,哥哥大仁大德,这才饶了他一命。再过半个月妹妹就小产了,到时候遣他回苏州就是了。若哥哥还生气,妹妹去佛寺里烧个三年五载的香就是了。”
“当真是胡闹。”隆顺帝的面色绷紧了,良久后叹息一声,“罢了,就按着你说的办吧。”
永嘉仰头看着皇兄笑了,撒娇似的拉了手:“哥哥待永嘉最好了。”
隆顺帝拧了眉,不轻不重给她敲了个栗子:“母后真是给我添了个冤家。”-
启程回公主府,天又落了雨。
已是四月芳菲时节,今年京城的雨却是断断续续地下个不停,连带着整片的天都笼在一层晦明难分里。
永嘉的车驾在公主府正门口过了,她们本是要径直转入后门处的,但听得车舆外小德子的一声惊呼:“殿下,这儿有人。”
永嘉的心晃了晃,极快地打起轿帘一角,见着裴清立在公主府门口,穿着一身素袍,背影清瘦。雨下得久,他却似浑然不觉,身边也没有人侍奉,只孤零零一人站在雨中淋雨。
永嘉皱了皱眉,又听小德子询问:“殿下,咱们要停吗?”
“停吧。”
还要留他半个月在京中,有些话该是说尽的好,否则日后又拖欠着说不清楚。
永嘉一人下了车驾,让月若和小德子只在车上等着,撑开了伞向裴清走去。她走得很缓,几步路的距离却恍若隔世,公主府偏僻,门口没有行人,天地间,只有雨水滴答落在伞上的声音。
她走到他身侧,他的雨停了。
裴清猛然看向她,伴着身子一震,仍显苍白的薄唇轻启,是她魂牵梦萦的声音。
“永嘉。”
第83章 死生别离(4)他怎会不清楚她是否有……
永嘉的长睫颤了颤,终究还是敛了眸。她原以为自己可以心平气和地再见他,可是真的见了,心绪仍然翻涌。
二人默了一会儿,只听着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良久之后他缓缓地伸出手,像是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珍宝,在触到她的衣袖前,他问:“可以么?”
永嘉无言,只将手腕伸了出去,白皙的腕上挂着一只剔透的玉镯,掩住了嫩薄皮肤下隐约可见的青紫的细脉。
他一手托住她的腕,一手搭上了脉,永嘉见他有些颤,便抿紧了唇。
半晌后,他将她略卷上去的衣袖整理好,松了手,向她端端正正地作了礼:“微庶民失礼了。”
她没有错过他话语中似松了一口气的语态,可也听出那一分难言的失落。他们二人都清楚,在杭州时的每一夜里最后都不会落下一碗汤药,当时是为着她的身子,如今却是误打误撞免了二人的牵绊。
“若真有了,你会怎么办?”
裴清的脸上露出愕然,他甚少露出这样无措的表情。见着她如此淡然,心中自知是自作多情,只道:“一切全凭殿下心意,毕竟庶民不配做殿下腹中孩儿的父亲。”
永嘉微微蹙了蹙眉:“我要听实话。”
裴清愣了愣,敛了眸,道:“我会高兴。”
“高兴你有了孩子,还是高兴孩子的生母是我?”
裴清没看她,长睫挡住了他眼中复杂的神色:“何必再纠结我的心意,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即便我说了,你就会信么?我们已经不相欠了。”
永嘉怔了怔,勾出一抹自嘲的笑。
事到如今她还在纠结这个,还在纠结他到底待她有几分真心。可他说得很对,再纠结也没有用了。半个月之后他回苏州,从其再也不见,再也不相欠。
她定下心神,平静道:“半个月后本宫会放出消息小产,届时会有人遣送你会苏州。”
他道:“庶民多谢殿下。”
永嘉静了一瞬,移了视线,抬了步子走了。
她走了,他的天地间再一次落了雨。
马车向后门行去,转过街角的时候小德子回望了一眼,道:“殿下,裴大裴清还站着呢。”
车舆内许久没有动静,最后传来一句,话语中带着浓浓的疲惫:“把伞去送给他吧。”-
过了小半个月,京城坊间流传起永嘉公主惊惧过度小产了的消息,那位峰回路转本该死却当了爹的驸马爷被遣送回了苏州,一时间人人皆叹造化弄人,又人人叹可怜可恨。
外面风言风语,永嘉却恍若未闻,如今她已练得一身好本事,旁人说什么都与她无关。
裴清回苏州的时候,她没去送他。
这会儿,她坐在乔若云的闺房里,百无聊赖地拨动着一只鸳鸯纹案的荷包的穗子。
乔若云要出嫁了。
乔若云的绣工实在是太差,永嘉看不过,正好这几日也怕自个儿闲着多想,便日日来乔府中寻她,顺便替她将该做的女红都做了。
永嘉拨弄着垂了小小一枚玉饰的红穗子,懒声道:“其实你就是将鸳鸯绣成两只水鸭也无妨,王与文就是见了两只水鸭也会乐呵。”
乔若云难得地红了脸,支吾道:“那怎么成。”
“那怎么不成?只要能娶你,他就万事大吉了。”永嘉将荷包在手中抛着玩,嬉笑道。
王与文就是从前乔家祖母给乔若云安排的那位郎君,出身武将世家却是个细胳膊细腿的文官,当年乔若云还躲他来着。
那王家春风得意的时候,她看不上人家,结果王与文他爹王侍郎一去闽地督战落了罪,王家跟着遭罪,她反倒开始关心人家。
永嘉感慨着不愧是造化弄人,她从前从来没有设想过乔若云居然会嫁给一个不会武的小子,当日她揪着乔若云问到底为什么肯了,乔若云左顾右盼了半天,最后闷闷道:“这种事说不出个道理。”
的确说不出个道理。
就跟裴清走之后她还接二连三地梦到他一样,这也说不出道理。
永嘉于是没再多问,只热心地帮忙操持着乔若云的婚事。乔家祖母和乔若云她娘虽都在,但乔家的女人家个个都沾了武气,在这些女儿家的事上头倒显得笨拙,免不得要请宫里的人来帮忙,
永嘉正好来搭把手。
侍女递上了王家送来的聘礼单子,永嘉放下荷包,接过单子细细读了,最后总结道:“王家的家底子还不错嘛,可见王与文对你的珍重。”
乔若云又红了脸,正要教训她时,外屋的门被一把推开了,转而一个人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乔若云她幺弟自小就是这个习性,侍女们也对他见怪不怪了,只高声向里屋道:“二小姐,三爷来了!”
乔家三郎径直打了里屋的帘,见得永嘉时一个愣怔,本送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恭谨做了个礼。永嘉忙道:“你还和我见什么外?”
三郎平日里都嬉皮笑脸的,这会儿不知怎的,见罢了礼倒吞吞吐吐地不敢说话,瞟了乔若云好几眼。乔若云会了弟弟的意,却道:“都说了不见外了,你要放什么屁快放。”
她这个幺弟平日里不大正经,嘴上挂的没几件正事,乔若云便没当回事。三郎这会儿是吃了这个哑巴亏,眼神示意得眼睛都快抽筋了,却还只是得了姐姐的这么一句回话,只好似霜打了的茄子那样蔫了。
他斟酌道:“要不要先请个郎中过来盯着呢?”
乔若云疑惑道:“你吃错药吃得不清醒了?”
三郎委屈道:“我是怕你们听了这个消息受不住呢。”
他刚在别处吃酒,那府里的消息灵通,一听了这个消息他便顾不上吃酒了,急急地就回来要和自家姐姐说。他平常不顾着府里如何,没想到永嘉公主也在他姐姐这儿。
乔若云惊讶道:“不会是王与文出了什么事吧?他总不能打那儿摔下来把人摔残了吧?”
永嘉默默地替王与文望了一会儿天。
三郎道:“当真不请个郎中?你们?”
永嘉道:“快说吧,我和你姐姐有什么受不得的?”近来除了乔若云这桩婚事,旁的也没有什么大事。王家还能悔婚不成?
“那我可说了啊。”三郎迟疑了一下,然后话语极快道,“那什么呢,我也不知道真不真,刚刚才听来的。呃,裴清他好像出事了。”
“什么?”坐着的二人异口同声道。
见着二人一人大惊失色一人脸色发白,三郎想哭了:“我就说先请个郎中过来再说”
乔若云急忙走到永嘉身边扶住她,永嘉定住心神,靠在桌案边支撑着身子,问:“什么事?”
他不是被遣送回苏州了么?她此后便再未让人探听他的消息。
“路上山匪盗贼多,难免难免碰到什么事,所以裴清,裴清他”三郎吞吞吐吐地,不知该不该将心里的话说全。
永嘉的心一沉,捏紧了袖沿:“他被劫道了?”
可他明明身无分文,走的时候只有一辆车马,劫他做什么?
难不成她的心意生出一种不好的猜想。
乔若云立马吩咐了一旁的侍女去请个郎中来,再急切地向幺弟道:“话说得利索点。”
三郎一口气道:“他们也没说为什么被劫了,总之裴清就是在路过淮安府时被劫了,据说护送他的官兵都死了,但是淮安官府竟没找着他的,呃”
他本想说“尸首”,但纠结了一下后还是道:“没找着他的人。”
永嘉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屋内一阵嘈杂,待众人将公主挪到床上歇好,请来的郎中诊了脉说是公主寻常的病症时,乔若云方才松了一口气,捏了她幺弟的领子就提到了外屋,压着声怒骂道:“这么大的事你就这么说,你没长脑子?”
“长了啊。”三郎委屈地扁了嘴,“那我没想到永嘉公主和阿姐你在一块儿啊,那我还不是说请郎中了吗。反正公主早晚都要知道这个消息的,早晕晚晕不都一样?”
乔若云气得扬掌就要打,三郎灵活地躲开了,挪到一侧去低眉顺眼道:“还不如在这儿说呢,我们也好照顾公主。公主府里冷冷清清的,阿姐会更担心的。”
乔若云不语,沉思半晌后道:“裴清这是死了?”
裴清如何虽同他们无关,但永嘉表面上视裴清如过眼烟云,但乔若云知道她仍然一颗心都放在那处。且不说她做女红时望着戏水鸳鸯偶尔掉的眼泪,便是看着那张聘礼单子都会出神。
本来以为永嘉和裴清的事总算了了,如今怎么会
三郎摇头道:“虽然没找着人,但是护送的官兵都死了,他还能活啊?”
乔若云蹙眉道:“当真是山匪盗贼?是寻仇吧。”
“当然是寻仇,朝廷里哪个官被遣送回原籍的时候不遭一两回祸的,裴清从前结的仇不少,想取他性命的多的是。如今他成了这样无权无势的人,想杀他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第84章 真相(1)“裴清他用过易容术。”……
乔若云揉上了眉心:“我以为皇上都开了恩,没想到还有人敢”
三郎耸了耸肩:“皇上开恩是皇上的事儿,出了京城,天高皇帝远的,下面做什么事只要有个借口,皇上还能奈何?”
乔若云道:“不成,不成。那淮安官府当真没寻着人?别人死了尸首都在,裴清呢?那些人收钱办事总不能还要将尸首给运走吧?”
三郎故作老成地拍了拍姐姐的臂膀:“三爷我已经派人赶去淮安了,那些官差能查出什么来?定个被劫道的案子就完事了呗,还能真的细查?这可是京城里不知哪个大官的差事。”
乔若云虽然想揍他,但听了这话终是松了口气:“也好,好歹要将事情弄清楚。是死是活好歹知道怎么死的,不然她又要多一个一辈子都放不下的了。”
三郎双手环抱在胸前,撇了撇嘴:“永嘉公主怎么不学学永宁公主呢,纳十个面首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乔若云看着尚未开情窍的幺弟,叹了一口气。
屋子里散出一阵浓重的药味,月若正捧了煎好的汤药进去喂药。乔若云正欲进了屋去看永嘉,却闻得屋外一阵急急的高呼声:“二小姐可在?有二小姐的急信!”
声音太高了,三郎替拧着眉的阿姐开了屋门,见着屋外跪着的人时,姐弟二人均是一愣。
这是他们大哥身边得力的将士陈五,一直伴在大哥身边做事,他如今该是跟着大哥在军营里的。
三郎急急上前扶起了陈五,问道:“你怎么回来了?大哥呢?这送的什么信?”
陈五道:“将军派俺快快将这封信送到二小姐手上,但他娘的每一个关隘都查得严,所以耽搁俺才赶了这么久的路,这封信是一月前就写了的,将军说务必送到二小姐这儿,再由二小姐转呈永嘉公主。”
姐弟二人同时愣了,都道:“永嘉公主?”
乔若云急急接过了信,上面的字迹却是大哥的无疑,眼下永嘉正昏着,也看不了信。她不禁困惑,细问道:“大哥给公主写信?”
陈五扫视了一圈四周,低了声道:“当然不是将军写的,是那个萧家的谁谁来着写的,但说是必须让将军代送,俺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
姐弟再次异口同声道:“萧承远?”
陈五一拍掌:“哎,对!就是那小子。这小子在服刑呢,却和将军关系打得老好了。”
陈五退下了,三郎疑惑道:“萧承远给公主写信干嘛?写就算了,还叫我大哥
送?送就算了,还是让陈五急送?”
乔若云飞快地思忖着,定然是有什么要紧事一月前写的信,一月前有什么事?永嘉与裴清和离,裴清在刑部大牢等候定罪。乔若云皱了眉。
她没顾着一脸疑惑的弟弟,径直进了里屋疾步走到榻边。
月若刚给公主喂完了药,永嘉刚刚苍白的神色红润了些。乔若云纠结了半晌,最后道:“她一昏也不知多久才能醒,三郎!再叫郎中过来,试试有没有什么叫她快些醒的法子。”-
几根针扎入穴位,永嘉陡然醒了。
还未等她清醒,她就被扶起靠在软枕上,手里被塞进了一封信。乔若云飞快地讲了一番这信的来历,永嘉顾不得仍有些昏的脑袋,径直将信拆了。
信封上的字是乔若云大哥的,信中的字却是萧承远的,无疑。
信中一改往日规整的风格,字句皆是白话,甚至见得出下笔十分匆忙。信中言:
此信书于隆顺三年三月十五,不知送到你手上时是何日,但愿还能来得及。
边关得消息不如京城顺畅,我虽早已知晓京城流言及晋王府行述之事,但未放在心上,因为我觉得皇上定会护着裴清。今日我却惊闻裴清与你已经和离,他尚在狱中,便知皇上此次是动了真格。
他的刑罚未定,可按行述及流言所言,他定是死罪无疑。我听闻是你向刑部递送裴府一应书信,我不知你为何这么做,也不知你与裴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心中焦急万分,便借此信望你能回心转意,至少保他一命。
你从前问我为何会信任裴清,从前我不能告诉你,但如今为了裴清的命我必须告诉你。他的确弹劾过不少如我萧家一般的忠良之臣,可并非他的本意,只是他身后之人借他之手而已。
此人是谁,我无法言说,但我相信你能明白。从前不敢和你说,是怕你伤心,但是如今,若因你不知情而让裴清丢了性命,二者相较之下我宁愿你是知情而伤心,至少能保住他一命。
裴清当年并未回乡养病,而是留在了京城中为此人效力。此人身边聚集不少江湖术士,其中有一人善易容术,集天下之大成,而裴清就借此术效力。
祁隐入宫任职,裴清返乡养病;祁隐辞职离京,裴清返京上职。
我相信你曾有几刻会觉得裴清酷似从前的祁太医,但因你不知天下有此易容之术,所以不敢认定。我善辨人身形,所以才敢断定裴清就是祁隐,所以才敢在那时相信他。
如今情势逼迫,我才敢将此事告知与你。你恨我也好骂我也罢,但是希望你和裴清来得及。
信纸脱了她的手,轻飘飘地落在了被褥上。
永嘉愣愣地看着乔若云,没有哭,只是愣怔着,像一个丢了魂的木偶娃娃。
乔若云不知萧承远信中写了什么,但是刚刚见了永嘉陡然睁大的眼睛,还有蹙紧的秀眉,便知是一桩要紧的大事。见着永嘉如今的神态,赶忙坐到床沿上揽着她,焦急道:“怎么了?”
永嘉没有动作,眼神滞着,嘴唇微微地动了动:“祁隐”
乔若云不解道:“什么?”
永嘉紧紧攥住乔若云的手,只是攥着,好半晌没有说话。她的水眸一动不动地,像是陷入了一潭深不见底的墨色湖水。良久之后,她问:“世上有易容术吗?”
她恍然记起自己在苏州听评弹的时候,见着一个伶人男扮女扮得好,旁人还以为那是什么易容术。王娘娘曾经提过易容术,但她说易容术粗制滥造的,一眼就能辩得出来。
乔若云听她如此无端发问,一时惊疑,却也暂时不敢细问,只道:“我曾经听人说起过,但不知有没有。我去问问我幺弟,他定是比我知道些。”
永嘉未拦她,乔若云出去了。
永嘉将膝屈起,头伏在膝上掩着面。脑中满是浆糊,什么也看不清看不透。
裴清,怎么会是祁隐呢?如若他真的是祁隐,为何他一点儿也没在她跟前露了馅呢?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分外疏离、客气,全然不像从前在宫中和她朝夕相处近一年的样子。他在长明宫里捧着那些医书问她,殿下也曾学过医么?他和她去钱塘江边看祁隐的碑文
祁隐那样温润、低调、质朴,裴清呢?裴清他手掌重权、运筹帷幄、步步为营。
还有那桩案子呢?那是三法司书了明文盖了印的卷宗,是裴清杀了祁隐。
他们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呢?
可是,可是她承认裴清的确和祁隐相像。
她第一次见到他,便觉得他整个人都同祁隐神似,声音、字迹也像,连同从前学过医、身上那股子药香也像。有几次他戴着那支玉簪的时候,她恍然觉得是祁隐在她身边。
若裴清真是祁隐,那他为什么要瞒她,又为什么要瞒得如此滴水不漏?
甚至他临死了都不愿让她知道真相。
茫然间,乔若云带着信从外屋回来了,道:“有的。我幺弟惯喜欢些精巧玩意,他说京城里有好几处买卖场,惯卖些寻常见不得的东西。他说四五年前忽地来了两个善易容的,开口要价就是一千两一张皮子。”
“皮子?”
“是用什么东西按着原主的模样做成一张皮子,贴到脸上就换了一个人。”乔若云皱了皱眉,“我幺弟说那二人曾在台上亲自演示过,的确活脱脱就像换了一个人。”
永嘉的心紧了紧。
乔若云再道:“那二人还说了,他们的手艺还不精巧,得尚且还差了些火候,这世上最善易容术的是他们师父,做出来的皮子薄如蝉翼,没人能发觉得了。”
“这徒弟的要价就一千两一张,便有人问了那师父的要价,那二人说他们师父的手艺千金不换,不轻易出手。我幺弟说他们是想钱想疯了。”
永嘉道:“当真发觉不了?”
“我幺弟说,只要不把眼睛贴到人家脸上去看。大抵是发觉不了的。”
永嘉皱眉道:“这等术法,怎么可以流于世?岂不是坏了法度?”
乔若云耸了耸肩:“对啊,所以我幺弟说没几个月那二人就不见踪影了,之后他也是听来的,说有人看见那二人暴毙在京郊了,官府那会儿就下了明文,禁用易容术。”
“但这世上谁会用易容术呢?一千两银子买这个玩意?钱也不是天上掉的,所以没多少人注意那条律法。”
“官府?”永嘉蹙了眉,“这不是私下的行当吗?官府也知道?”
乔若云摸了摸鼻子,她幺弟厮混的那些场所游离在官府之外,每逢入了夜才开场。于是道:“我幺弟说那二人是太放肆了,易容术这东西本就不该公开了讲,不然定会招惹杀身之祸。”
“为什么?”
“你想想,若你是个做大官做巨商的,你还敢不敢用身边人了?若他是旁人派来使了易容术的奸细呢?这一下子人心惶惶,日子还过不过了?”
这个道理,永嘉现在倒是比谁都明白。
乔若云见她缄默着,奇怪道:“为什么问易容术?萧承远说什么了?”
永嘉抬眸看向乔若云,眸中神情复杂:“裴清他曾经用过易容术。”
第85章 真相(2)可裴清死了。
乔若云愣怔道:“什么意思?你是说别人易容成了裴清,还是裴清易容成了别人?”
“他易容成别人。”永嘉的嗓音怪异地平静,听不出其中涌动的情绪,“你有没有觉得他和一个人很像?”
乔若云与祁隐和裴清皆见得少,但听了永嘉这些话,加之脑海中对二人浅薄的印象,还是在二人之间牵扯出了一条线,惊愕道:“该不会是那么他没死?”
永嘉的长睫颤了颤。
辞职离京、投江自尽是假的,裴清杀了祁隐也是假的。
乔若云
噤声了。若祁隐当真是裴清,那么一切都说得通。正因为一切都说得通,裴清、萧承远才不愿让永嘉知道这些事,因为此事最终会指向一个人
隆顺帝。
乔若云不敢再说话,可是永嘉想明白了。
其实只要细想一想,她的心里便如明镜一般的清楚。她是永玄皇帝的女儿,不蠢。只是很多时候,情愿骗自己而已。
“萧家谋逆的事情,是不是皇兄让裴清做的?”
乔若云立马觉得喉头一紧,后背窜上寒意:“是萧承远说的?他的话你切不可”
“我想听实话。”永嘉蹙了蹙眉,“我知道裴清后面有人,却一直都不敢想这个人是谁。”
乔若云低了头:“皇上他也是没有办法。”
“是吗?”
乔若云焦急地握了她的手:“你知道,萧家毕竟和先太子关系太深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道理你明白,皇上不可不掉以轻心,宁可错杀十人,不可放过一人。”
“好。”永嘉点了点头,“所以如今皇兄待裴清这般,是卸磨杀驴。”
乔若云缄默不语。
永嘉未顾及身边人的阻拦,径直撑着柔弱无力的身子下了榻,到了半开着的轩窗前远目天边。四月微冷的风迎面吹来,她眯了眯眼睛。
怪不得裴清要在她和萧承远大婚那一日弹劾萧家,怪不得他明明没见过她却似对她情根深种,怪不得他愿意舍弃性命来救她,也怪不得他甚至到死都不愿意说出真相。
其实他们早就两情相悦了。
他忠君,所以他一直不曾说出真相。然而他忠的这个君,她的皇兄,却非心软之流。裴清替皇兄做过的事情太多了,知道的也太多了。皇兄要他死,倒也是寻常。
“裴清死了吗?”她开了口。
乔若云站在她身后,哑着声说不出话。
永嘉忽地轻笑了一声,望着天边徐徐流动的薄云,眼里满是冷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所谓软了心将裴清遣送回原籍,不过是帝王心术,一时哄骗她的法子罢了。当人真的出了京,她还能再如当日西市斩首时一样来得及救吗?来不及。
只是,就跟当年萧家之事一样,她震惊于皇兄的所作所为。她当日不敢相信皇兄会在她大婚之夜将萧家召入宫问话,就如今日不敢相信皇兄明明知道她和裴清情深至此,还要杀了裴清。
当日她不怨皇兄,如今还能不怨吗?
可是他是她的亲哥哥!
她能恨自己的亲哥哥吗?
可裴清死了。
乔若云见着永嘉的面上露出从不曾有过的决绝之意,顿时惊慌,连忙上来拉住她道:“你先别想太多。我问你,只不过是书信中三言两语,你怎么就认定祁隐是裴清?凡事要讲个实证,实证呢?”
永嘉跌到谷底的一颗心被拉回了些,平静无波的面上终于有了些神色。她蹙眉道:“实证?”
“譬如一些物件。既是易容术,定会有那张皮子,定是被他存在裴府什么要紧处了。他们两个人虽像,但仅凭着像,不可断定裴清就是祁隐,若这还是个套呢?”
永嘉轻轻摇了摇头,她不是没想过,只是一想到就被否决了。
“你还记得祁隐的那支玉簪子吗?”
乔若云记得。当日陆平向永嘉通报裴清杀祁隐一案时,物证便是那支玉簪子。
“若真有意抹去他祁隐的身份,那么那张皮子,连同这支玉簪,都不会再在裴清的手上。”
乔若云皱眉道:“可若萧承远的话若裴清不是祁隐呢?那照着原来也说得通。”
“萧承远会骗我吗?”永嘉叹了口气,“我想去见他,可我若是去见他,就是害了他,还有你家大哥。”
皇兄如若知道了她前去边关,定然明白了其中弯绕,届时他们的命难保,甚至连她都不能将如今兄妹二人的平静稳住。
乔若云迟疑了一下,道:“没有别的实证了吗?他总不能除了那两样东西什么也没留吧?”
永嘉默了默,脑海中一闪而过祁隐在太平坊的宅院。
乔若云又道:“还有一件事。裴清到底有没有死?明明他遭了劫匪护送的官兵都死了,为什么只不见他一人的尸身,你不觉得蹊跷?他若真还活着,你现在切不可轻举妄动,等你亲眼见着他了再说。”
永嘉的身子颤了颤,压下心中陡生的希冀,哀声道:“他还能活么?”
如若是皇兄让他死,他怎么能活呢?
“我幺弟已经遣人去淮安了。”乔若云沉声道,“其实皇上从前卸磨杀驴或是真,但这一次真不一定是皇上的旨意,若真是皇上的旨意,他哪能死不见尸?”
永嘉的手开始颤:“你是说旁人叫他死?”
“从前他为皇上做事,在京中树敌颇多,想叫他死的能从乾清门排到公主府,其他的仇家来寻仇未尝不可。”
永嘉喃喃道:“他有可能还活着?”
“是。”乔若云重重地点了头,“如若他活着,你当务之急是要求得实证。若他真活着,我们须将他护送回京,按如今的情形,他在外面危险重重,甚至回了苏州也难逃杀身之祸。这件事我幺弟能办。”
永嘉在一旁的矮凳上跌坐下,手扶着一侧的花几,再一次望向了轩窗外。
天光乍破厚重的低云,明媚的日光落了进来-
太平坊,陌花巷。
永嘉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地再一次回到这里,而心境截然不同。当日怨着裴清杀了祁隐,而今却来求证裴清就是祁隐。
再次入了屋,心绪千万般复杂。她唤月若开了门窗,任由微风将屋内凝滞下来的时间和气息一同带走。转而走到那张书案边,拿起那本摊开的《伤寒杂病论》下垫着的信笺。
当日她觉得这张信笺上面的字迹不像祁隐,但心道是随手誊写的缘故,所以潦草了些。可如今想来却觉得,这般大开大合的字迹,却像极了另一人,遒劲、潇洒、格外有力。
她的驸马爷。
她将那纸信笺折好收入广袖之中,吩咐小德子驾了马车去往裴府。裴府的地段好,门前长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但府门大合,冷冷清清的,唯有门口两尊石狮子静立着。
小德子停了车驾,向车舆内道:“府里的人前些日子就清干净了,殿下,咱们打哪儿走呢?”
月若道:“往后院走,定有人守着。”
守着的人是管家刘三,这几日来头发花白了大半,见着公主的车驾,却没有拿了后门的钥匙,扑通跪在车驾前抹泪道:“殿下,咱们爷都死了,您还来做什么?您可行行好抬了贵手,让咱们爷走得安心些吧。”
永嘉仍在车舆内,未露面,心里却是揪紧地疼。
裴清在淮安府遇难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人人都道他一波三折,终究还是没有逃过身死的命数。当真是人各有命,做了大官,当了驸马爷,最后呢!落得一身草莽身死他乡的结局了。
“好你个不识相的东西,敢挡公主的驾?快开门去。”
小德子说话间气得就扬了马鞭要打,月若赶忙止了他的动作,喝道:“再怎么说都是爷的人,你可警醒些。”说着就跳下了车马,向刘管家说了几句话。
百般折腾下来终是入了裴府,马车在后院停好,月若搀扶着永嘉下了车马。
因着是在京城里寸土寸金的地方,裴府占地并不大,前院后宅花园加起来也不到半个永嘉公主府,但胜在精致玲珑,处处景致陈设皆有意趣。
她入了裴府以后,府中上下更是费劲了心思,花园是日日不落盛开的鲜花的,务必求得四季皆有花开,每日都有下人折一瓶子新鲜的送到主屋里放着。
太湖石环绕垒砌的一方小湖养着几尾锦鲤,不多,静悄悄地游移在水中,能添几分情致足以。湖里还栖着一对鸳鸯,是她和裴清成婚后第二日他亲自去齐王殿下那儿讨来的,每日里交颈厮磨,好不腻歪。
如今,如今明明是四月春盛,府中却破败凋零如同深秋。
青石板铺就的**上满是枯枝残叶,静静地躺在那儿,没有人打扫。原本清澈明净的湖水如今已然成了死水,静止着,生了许多黏腻可怖的青苔,几尾鱼翻了白肚。
那一对鸳鸯也不知去哪儿了,想是没有人喂食,就走了。
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她进了裴清的书房,这儿的模样却与上次她来过的别无二致。她那次来取他的各色书信公文,心中怀恨,让下人挪东西时并不留情
面,将他本来整洁雅致的书房弄得有些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