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隆顺帝造得是这么一桩事,他自己杀了自己。裴清此时不禁想笑,可是为了永嘉,他要将这场戏演下去。等他死了,这场荒唐的戏就结束了。
永嘉看他点了头,怔了。
真是他做的她那么信他,就算看到了玉簪看到了三法司盖了印的案卷,心底深处还是信他,还是想为他说话。一直都在告诉自己一定不是这样的。
可是他点头了。
她甚至希望他这时候可以骗她,他骗了她,她也会信他的,不是么?这些年他都步步为营,她落入他的圈套里,从一开始的疑心到了后面的信任,甚至是喜欢,他一直都做得很成功,不对么?
可是为什么偏偏在这桩事情上,他不骗她了呢?
泪珠如断了线的南珠流苏一般滚落,她已经顾不得再去抹泪,难以置信地看着裴清道:“你杀了他,还能堂而皇之地带我去钱塘江边看他的碑文,还能和我说那些话。你说这些的时候,一点都不会心痛吗?你一点都没有想过我吗?”
裴清的咽喉像是被人扼住,思绪万千,最后一败涂地。他敛了眸,哑声道:“因为,我狠心。御史言官参我的时候,都说我狠心。”
“你狠心,那你为什么不再骗一骗我呢?”
裴清抬了眸,她的脸上满是泪水,他的眼中闪过哀痛和悲伤。
“因为我爱你。”
他继续道:“事到如今,我还能再骗你吗?”
“你爱我?”永嘉嘲讽地勾起笑,“你连这件事都可以瞒着我,那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我问你,你敢答吗?”
裴清的喉头动了动,最后沉默地点了头。
永嘉道:“你杀祁隐的时候,知道他和我的关系吗?你从前和我说在一次雅宴上你见了我,你就一见钟情,杀祁隐的时候,你已经喜欢上了我吗?”
裴清一时没说话,他在想,选择哪个回答,能让她更恨他一些。
反正他都要死了,若她恨他恨到极点,日后她走出来也能快些。
裴清的神色变得冷漠:“知道。他既撞见了我的事,又占了你的心。即便只是为了娶你,我也要杀了他。”
他轻笑了一声,不顾神色变得僵硬、甚至是带上了些惧意的永嘉,继续道:“一见钟情你是不是还再问我那个问题,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娶你?”
永嘉哑然了,如蛇一般在她体内游走的惧意膨胀着,张开了血盆大口,似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她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也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话。
她的驸马爷,亲口许诺过要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白头偕老的人,如今冰冷着一张脸,讥讽地说了这些话。
她知道他会往下说什么,可是她不敢听了,泪水再一次涌出,永嘉幼稚地捂了自己的耳朵,梨花带雨道:“你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你走!走!”
哭得太多了,她那双漂亮的水眸都肿了,整张脸都被泪水染湿。饱满水嫩的红唇已在刚刚被她咬出了血印,她现在就像一朵在狂风暴雨之中花瓣被狠狠打落的芍药花。
一阵痛袭来,裴清差点要蜷了身子。他狠狠地握了拳,忍住了心中的痛。
他还是往下说了,声音冰寒如霜:“从来都没有一见钟情,我只是想娶一位公主,嫡亲公主,而已。”
“我想攀龙附凤,想借着一位公主爬得更高,所以我选了你。”
“我知道自己在皇上跟前得眼,所以我敢赌,赌我成了驸马还能留任实职。你看,我赌对了。”
永嘉紧紧地捂着耳朵,可是那些钻心的话还是透过华贵的绸缎钻到了她的耳朵里。他的声音,她那样熟悉的、常常带着笑意唤她“娘子”“殿下”的声音,现在冷冰冰的,没有带着半分情谊。
他说,他不喜欢她,娶她,只是为了攀龙附凤?
永嘉放下了手,难以置信地盯着裴清:“萧承远呢?萧承远都能说你好,也是你逼他的吗?”
裴清皱了皱眉,顿了一会儿。
他觉
得自己的确是个能干的人,到了如此境地,还能平静地想一想该怎么回她的话,甚至这些话是为了给他自己加上罪名。
片刻后,他道:“你说萧承远宁死不屈,的确,萧家满门都宁死不屈。但你忘了,比死更可怕的,是折辱。”
“萧家父子三人受折辱无妨,可你还记得,佛寺里,有位先太子妃萧承云么?你说,若是先太子妃被折辱了”
永嘉打断了他的话,又惊又怒地看着他:“你这个疯子。”
裴清颔首:“在你身上,我的确是个疯子。”
“寒山寺呢?”永嘉觉得自己像是已经溺死了,却还是希冀最后的那根稻草,“难道,你真的疯到了愿意赌自己命的地步,就为了为了让我信你?”
裴清的目光凝滞了一瞬。
刚刚身心都痛着,牵扯着寒山寺的箭伤都痛了起来。
他低了头,没有看她:“是啊,因为我是个疯子,因为我敢赌。赌那一箭没有那么巧能射到我身上,赌它即使射中了也会射偏。”
“你看,我不就赌对了么?赌对了,你现在很信我,甚至我现在说些反话,你都能听进去。”
永嘉骤然站起,手划过琴弦时被狠狠地割了一道,拨出一声尖锐的高音。白皙的手上流了血,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捧着手狠狠地盯着他:“赌对了?你知不知道,你的命快要没了。”
裴清看着她的手受了伤,眸子倏然一缩,下意识地想伸手,最后在半空中讪讪地收了回去。
他道:“成王败寇,我认了。”
永嘉难以置信地向后退了三步,她眼前的这个人,她曾几何时那样熟悉的人,现在却变得这样陌生,陌生到她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因为我爱你所有都是假话,包括这句话。
她摇着头,最后蹙着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转身决绝地走了。
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裴清的眸中骤然坠下两滴泪-
院子里,刘管家和下人们大眼瞪着小眼,但谁也不敢吱声,只能任由公主从长明宫带出来的那些人将东西收拾得利索干净。他们将各色公主的物件都收拾好,装到了公主下嫁时带来的箱子里。
公主走了,带着大大小小的箱子上了车马走了,刚从乔家接回裴府的猫主子年年也跟着一起走了。
刘管家急急忙忙地跑去见自家主子,却见着主子仍一动不动地坐在亭里,像是整个人都僵了一般,平日挺拔如松的身形这会儿佝偻着,像是被鬼神夺了魂魄。
刘管家不敢上前,只站在亭外焦急禀告着。他的话语急促,在春光明好的花园里显得格外不协调。
待他禀告完,主子却像是没听进去似的,仍然僵着身子坐着。约莫有了半炷香的时间,才似听见了管家刚才的那些话,绵软无力、空洞地传来一句:“但凭殿下心意。”
刘管家震惊了,但见着主子和公主那般,又知晓主子此次回京的缘由,想是二人之间刚刚生了什么事,不敢多问,只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磕头道:“爷,您得保重自己的身子!”
裴清的指尖抚上古琴,轻轻地拨弄了一下,流出一个低沉的音符。
他道:“你去仔细查看,若殿下落下了什么,便收拾好,等会儿一齐送到公主府里。殿下喜欢江月楼的梅花糕,路上折过去,给殿下买一些。还有,殿下先前落了一只头花,我收在了书房里,你也记得一并拿了”
刘管家堕了泪:“爷”
裴清低了头,泪珠一颗颗落到古琴上,擦过锋利的琴弦时碎裂成颗颗细小的水花。
“再过几日,我要去刑部了。府里人的身契你都知道放在哪儿,等我走了,你将身契和月银一并发了,各回各处去。旁的东西,大抵都是要抄了的,你早些将人遣散了,然后回老家吧。”
刘管家老泪纵横道:“爷不会的,不会的。”
裴清轻笑了一声,仰头望向亭外的天。
云散了,雨停了。
他本该在六岁时就死于忠勤候府抄家的那一场大火之中,如今苟活整整二十年,已是他前辈子积下的福分。学医行医十年,中途救了不少的人,也算为后世积了阴德。
他苦读了五年书,入朝做官,扳倒了陆洪平反了忠勤候府冤案,他的一生所求早已经了了。
只是遇见了她,他的一生所求便成了她。
他在宫中以祁隐的身份伴她近一年,再以裴清的身份堂堂正正和她成婚近一年。他本就没有奢求太多,有这样一年的镜花水月,他知足了。
大梦一场,该醒了。
“礼部侍郎裴清,即刻赴刑部候审,不得延误,钦此。”
第77章 此情无计(3)“我认罪。”
“托殿下的福,刑部那些个官员们审案子能快个十天半个月了。”陆平立在装着裴府书信的雕龙戏珠纹箱边,脸上笑得开了花,“那奴婢现在就将这些东西送到刑部去了?”
永嘉坐在厅中主座上,神情冷漠:“该如何判便如何判,别指望这些东西能翻出什么花样,他再如何还是皇兄几年的宠臣,你们若将事情闹得太大了,谁的脸上都不好看。”
公主这话夹枪带棒的,话里话外竟有些为裴清说话的心思,陆平心中不由得一惊。这嫁了人的女人当真是不一样,连前头那个祁太医都抵不过裴清了,公主还是太心软了些。
“奴婢当然说不了什么,如何判还是刑部那些堂官们说了算。公主也不必担心皇上的心思,圣旨还是皇上亲自吩咐了黄公公送到裴府上去的呢。裴府如何,同殿下您没什么关系不是?待裴清死了,殿下就”
陆平的话被永嘉冷到极点的声音打断:“本宫有说要让他死么?”
陆平一愣:“这殿下您难道不是”
永嘉从座中站起,走到陆平身前,一双漂亮的、有着先帝爷神韵的眼睛含着戾色,轻启朱唇道:“跪下。”
陆平僵了一僵,随即颤颤巍巍地跪了下,跪下时手扶着一旁的雕龙戏珠纹箱。
“将你的手拿开。”她道,垂落的视线带着无尽的不屑,“掌自己的嘴。”
陆平迟疑了一瞬,却还是咬着牙开始掌嘴。清脆的好几声回荡在公主府偌大的正厅里,外头候着的小宦官不禁面面相觑,月若侍立在一旁,冷眼不语。
“若我知道你在刑部递了什么不该递的话,叫他那条命送了,你和你的干子干孙一个都逃不过。他有什么,便判什么,若让本宫知道判了什么不该判的——呵。”
陆平的脸已经开始红了,可公主还是没有叫停的意思,他边打边道:“奴婢知罪了,可若万岁爷那儿”
他不杀裴清,万岁爷也是要杀裴清的,公主能耐万岁爷何?
永嘉的眸子缩了缩,将微抖的指尖藏入广袖中。
看如今的情势,皇兄的确没有对裴清网开一面。她原以为裴清是皇兄跟前红了几年的人,再如何也有君臣情谊在,可是如今皇兄铁面无私,并没有法外开恩的意思。
她冷冷道:“你若再敢揣度圣意,这嘴再掌个十天也不是轻罚了你。滚吧。”
司礼监的人抬走了箱子,偌大的厅堂再一次空寂下来。已是日入时分,光线昏暗,黄得肃穆的夕阳斜斜地照进厅堂里,将锦毯上朱红的纹案染得更鲜红,透着血色。
永嘉支撑不住地晃了身子,月若赶忙上前来扶她坐下,向着一边的侍女催促道:“还干愣着做什么?快将公主的药端过来。”
永嘉将手肘搁在桌案上,轻扶着额,缓着波涛汹涌的心绪。
昨日听完裴清的那些话,她便离了裴府回到自己的公主府里,命了陆平来取那些东西。裴清欠祁隐的,她一分也不会让他少受,可是她也欠裴清的,在这之余,她还要护他一命。
她不能让他死,也不想让他死。
心里不断涌上来疼,从他说完那些话之后一刻也没有停过。像是有万千支冷箭一齐刺入她心中,将一颗心伤得伤口万千,每一处都往外汩汩地涌着血。
昨夜里的泪流湿了锦枕,不知捱到什么时辰才睡过去,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又被噩梦惊醒。
梦里,他死了,裴清死了。
她恨他,可是永嘉不得不承认,她爱他。这份爱比恨在心中扎根扎得深。
听说他昨日已经被召入刑部候审,想必
不日就能定下罪。皇兄那儿,她会去求情的,无论如何也会将他的命保下来,让他回苏州,从此一生再不相见。
这便结束了,所有的荒唐都结束了。
不过是大梦一场-
司礼监吵吵嚷嚷地,上下的人都闹翻了天,红肿着脸的陆平回来的时候,正见宫里的王太医给黄公公掐着人中,在殿外候着的小宦官叽叽喳喳地,见着他来,登时噤了声。
“祖宗,老祖宗那老毛病又犯了呢。内阁刚刚送来几张票拟,还催着咱们批红,就等着您回来了。”
“哦?”陆平压下不自觉弯起的嘴角,慢条斯理地挥了手,示意身边的小宦官进去拿票拟,“那咱家就替黄公公去万岁爷那儿跑一趟,你们可得警醒着些,别让黄公公出什么闪失。”
“祖宗,咱们可得靠您了呀。哎呦,儿子且去替您拿块冰巾来敷着,叫万岁爷看见了可怎么好?”
陆平摆了手,不耐烦道:“磨蹭什么,咱家可得赶着复内阁的信儿。快些,快些拿来。”
不让万岁爷见着,那他怎么喊自己的苦?-
隆顺帝听罢了票拟,点了点头,陆平便在上头批了红。
待次序批罢,隆顺帝瞥了一眼脸已经肿得高了一层的太监,道:“黄方身子不济了,你也这模样,你们司礼监还有没有个完人啊。”
陆平赶忙跪了下来:“都是奴婢扫了万岁爷的兴,奴婢赶着办内阁的差事,就忘了脸上的疼了。”
隆顺帝明知故问道:“还有谁能掌你的脸?”
“是奴婢自个儿掌的,不干谁的关系。”陆平说着,顺势向前爬了些,跪倒在隆顺帝身前。
“如若是朕那个妹妹掌的,你就受着。”
陆平道:“主子打也好骂也好,都是给奴婢的赏赐,”
“好了,黄方不是病着么,这段时日你就代他掌印吧。”隆顺帝起了身,接过一旁宫女递上来的锦帕擦了擦手,“你将那些东西都送到刑部了?”
陆平称是,说罢之后舔了舔嘴唇,继续道:“可奴婢瞧着,殿下不大高兴的样子呢,说是、说是再如何万岁爷也会留裴清一命的,奴婢这才挨了打了。”
隆顺帝手上的动作滞了滞,将帕子扔到宫女捧着的金錾盆中,溅起一片水花。
“她是这么说的?”
陆平顺势跪向皇帝站立的方向,回道:“毕竟做了这些时日的夫妻,殿下自然会想不通。”
“长痛不如短痛,这段时日,你盯紧些,别叫她去刑部里犯了忌讳。还有,拟道和离的旨意吧,等裴清的罪定了,就送到公主府里去。”
陆平称是-
有了晋王府那些行述,加之永嘉公主提供的那些书信,最重要的,就是上头来了意思。所以原本这一桩棘手得不得了的案子,竟在短短的半月里就审罢结案。
刑部的堂官们也存着疑,本来这位裴大人皇上那儿宠得红得发紫的人物,怎么在一朝一夕之间就成了这副模样,不光皇上没保他,连永嘉公主都没保他。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是,裴大人自个儿也不保自己了。
主审官:“你的手下户部文员外郎办着九门关税中崇文门的税,崇文门关税永玄二十年起就稳定在了每年三百万两银子,怎么到了隆顺年就成了两百五十万两?还有盐税,江南织造局每年贡上来的丝绸,均有亏损,这是不是都是你贪墨的啊。”
坐在乌木圈椅上、穿着素白囚服的裴大人面容仍然俊朗,身姿仍然清逸,但一双眸子再不似从前明亮。
裴清道:“是。”
主审官:“先太子的老师杨太傅是圣上开了恩遣返回原籍的,却死在了半道上,早早地就有人指认这是你裴清命人暗中将杨太傅杀害的,你认不认罪啊?”
裴清道:“认。”
所有的罪行一一述罢,最后一桩罪到了。
主审官拿起案卷,不由得愣了愣,迟疑了一下,拿起来照念着:“永玄二十六年宫中祁隐祁太医因撞破你与户部史侍郎密谋贪墨之事,你将其杀害,当年那桩案子立了案?”
主审官读到此处,不由得一停,当年有这案子?
但他不敢多说什么,继续往下念:“立案之后,因祁太医曾在长明宫中侍奉永嘉公主学医,永嘉公主尊其为师,对其情谊深厚,你怕永嘉公主知晓此事,强压下这桩案子,蒙蔽圣上、公主,是为谋杀与欺君二罪,你认不认啊?”
裴大人没说话。
裴清敛了眸,喉头涌上一丝腥甜。
那些亏损的关税、盐税银子,所有都入了大内,都入了皇上的口袋。还有那些所谓杀人放火之事,无一不是皇上的旨意。这些他都可以认。
祁隐的这桩荒唐事,认了,再没有回头路了。
他静默着。
堂上无论是主审的、陪审的,还是记录的,皆在此刻屏息凝神。
怪不得永嘉公主自个儿叫人把裴府的东西送了来,一开始他们还为着这些东西发愁呢!若是裴清将那些密信藏起来了,他们找找还得费上许多功夫,没成想到手的这么容易。
他们当时还在疑惑永嘉公主怎么说翻脸就翻脸,毕竟裴大人在寒山寺遇刺时救了公主的事儿天下人皆知呢,当时人人都道公主和裴大人伉俪情深,再没有人敢置喙裴大人是攀龙附凤了。
如今原来是因为祁太医。
静了好半晌,直到众人面面相觑着谁也不敢说话时,纷纷向主审官挤眉弄眼。主审官也想说话,可这时候不知怎的像被痰糊了嗓子,连咳嗽都发不出来。
其实裴大人是个好人,同在朝堂为官,平日里说话都是笑眯眯的,也很尊敬人,即便入了阁后待所有同僚都客客气气的。
他们接了这桩案子,其实也很为难。
寂静着,座中的裴大人忽抬了眸,一双乌眸平静深邃。
“我认。”
第78章 此情无计(4)和离圣旨。
裴大人配合得好,刑部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避免夜长梦多,各处加班加点地将案卷理了出来归了档,然后呈交宫里,等万岁爷发了话,这桩案子就算结了。
刑部的堂官们猜想着,虽然这些罪汇集起来大得吓人,足以将裴府上下所有人都杀十遍,但想着裴清到底跟了皇上那么些年,从前也办了不少好差事,皇上总会网开一面的。
最后,大概是落个削了官职流放边疆吧?说不定过几年也就回来了,毕竟朝堂之上现在有不少人是裴清的同年、门生,他倒了,旁的人难免也岌岌可危,那朝堂真是要成一池浑水了。
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裴大人他就是个挡箭的,如今裴大人倒了,和从前萧家倒了没什么区别。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当人人都如此想的时候,宫里传了话出来,倒没说对裴清怎么样,只是先肯定了刑部递上去的案卷,最后给出了一道旨意:与永嘉公主和离。
为裴大人担心的人松了一口气,想裴大人死的人悬起了心。
如若裴大人真要死,那何必让公主和裴大人签什么和离书,死了这桩婚事不就没了吗?所以如今看来,裴大人还是能保下一条命的。
和离诏书到了永嘉手上的时候,她捧着诏书,明明只有几行字,她却愣愣地读了好一会儿。
侍立着的陆平道:“万岁爷说了,这般的人不配再做您的驸马爷,为着让天下人都知道,殿下您该如何便如何做,将和离书带去同那裴清签了,往后他便同您再无瓜葛。”
永嘉合了诏书,敛了眸:“知道了。”
“万岁爷还说了,您即刻就去刑部大牢里走一趟,将这件事儿办成了之后,便送您离京同乔家小姐回乔家老家济南府散散心。”
永嘉蹙了蹙眉,散心么可是裴清的罪还没有定。
“既已让本宫与他和离,他的罪定了没有?是流放,还是遣送原籍?”
陆平笑了:“万岁爷正考量着呢,殿下您且安心,万岁爷那样慈悲的人,如今又特地下了旨意让您和离,暂且不说最后如何定罪,但已经透了意思不是?为的就是让旁人安安心呐。”
永嘉默了半晌,最后道:“知道了,那本宫会”
陆平打断了她的话,笑得张扬:“万岁爷的意思是,您得了旨意,即刻就去。”
月若怒骂道:“皇上说什么殿下知道了,你
这个奴才何必再说一次,当我们殿下耳聋了没听见不成?殿下身子不舒服迟个一刻两刻的是要了你爹的命还是你娘的命?若我们殿下的身子出了差错将你五马分尸都不够抵的!”
陆平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抽搐的肌肉如同一潭死了八百十年的湖水,从僵了的唇中挤出一句:“那奴婢在此候着殿下。”
月若喝道:“滚出去等,别在这儿给殿下招不痛快。”
待陆平出去了,厅内剩下主仆二人时,永嘉才疲惫地、深深地叹出一口长气,捏着和离诏书的手攥得极紧,抖得不成样子。
她忽地站起身来,月若连忙搀扶着她,可没走两步腿脚便一软,支撑不住地伏倒在了一旁的花几上。再抬面时,月若见着公主满脸的泪水。
月若哀声道:“殿下,您想做什么?奴婢去做,您先歇着。”
永嘉知道自己的确没有力气了,便仍坐回座上,仰头看着月若,也不掩饰自己汹涌而下的泪。她拉着月若的手,声音颤抖着就如同破碎了翅膀的蝶,叫人听了就心碎。
“我想看圣旨。”
月若迟疑地看了看公主手上攥着的圣旨:“是”
“是赐婚圣旨。”
月若一怔,含着泪极快地跑去取圣旨了。
两卷圣旨摊开在桌案上,前后仅仅相隔八月,赐婚圣旨上盖下的玺印仍然鲜红如初。
永嘉的指尖轻抚过赐婚圣旨上的每一个字,在“裴清”二字上久久停留不去。她已经哭了很多次了,后来强硬地憋下自己的泪,不让自己再为他哭。
可是,现在她忍不住。
她还记得自己拿到这道圣旨时的心境,那会儿他从闽地督战回来,回来的那一日早朝就请旨赐了婚。圣旨到她手上的时候,她松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嫁给杨旭,也不是嫁给纪玉林。
还好,嫁的是裴清。
还好她似是自嘲又似是讥讽地轻笑了一声,伴着泪珠再一次滚落。
和离圣旨上的玺印更鲜红,当是今日早上才落的印,红得如血,触目惊心。上面也有他的名字,看到那两个字时一颗心还是揪紧得一缩,疼,很疼。
和离了,和离了就好了。
往后,她不会再嫁人了,这不就是她当初所愿么。
嫁给他八个月,也算是了了她当年不再嫁人的心愿了。
原来这就是上上大吉,原来这就是得其所哉-
刑部大牢里的烛火幽微,只有墙壁上狭窄的几块方格能透进天光,其余之处皆暗得难以视物,更染上一种肃穆阴森之感。
永嘉方走进这里,便被冷得打了个寒颤,月若忙给她披上狐氅,可她的身子还是微微抖着。
这里的确比外面冷很多,别处都是屋子里别外面暖,这儿即便燃着火,可还是冷。她忽然想起来佛经中所说的阿鼻地狱,若世上真有地狱的话,恐怕也是这个样子。
无边的冷寂,冷到人的心里。
可裴清在这里待了将近一月,想起这个,永嘉的鼻就控制不住地泛了酸。她仰头不让再次糊了眼睛的泪水话落,手攥紧着,指甲掐进掌心里。
不要心软了,这些都是他应得的。
狱卒领着她入了最里面的一间牢房,远远地她看见了他,本就有些慌乱的步子更显凝滞。她接过月若手中捧着的两道诏书,将手藏入了狐裘之中,掩住了忍不下的颤抖。
裴清静静地坐在牢房里,闭着目,身上怪异地披着一件宽大的白袍,掩住了他身上的囚服。
他闭眸,不知是在思忖还是在养神,似乎没有听到来人的动静。待狱卒开了锁时“咔哒”一声响后,俊朗的面容上才似僵了一瞬,一瞬过后,重又复了淡然。
狱卒推开了牢房的门,永嘉默了一会儿,抬起的步子落到牢房中的蒲草上时,觉得软绵绵有若踩在云上,叫她险些站不住。其实这些蒲草很硬,只是她的腿抖得发软而已。
“你们都下去吧。”
公主的声音轻轻的,只让身边的人听见,月若迟疑了一下,最后称是。狱卒却作了礼,道:“末将须在此守着公主,以免公主被逆臣伤着了。”
永嘉冷声道:“这是本宫的旨意。”
狱卒犹豫道:“可是”
月若喝道:“公主和驸马爷夫妻叙话,你还要在旁听着不成?宫闱秘事,你听去了就是将两只耳朵都割了也说不清,快些走。”
他们都走了,牢房里安静了下来,只有幽微的烛火缓慢、沉重地晃动着,将牢房中各处的影子拉得很长,有若潜藏在暗处的鬼魅。
刚刚嘈杂了一阵,裴清却还是坐在那儿敛着目,一动不动,好似连声音都听不见。
将近一个月的牢狱之灾,他原本就线条分明的五官轮廓显得更显清晰,瘦削了许多,清瘦苍白的脸上丝毫不见一点儿血色。永嘉的心抽搐了一下,引来一阵疼。
她扶着牢房的栏杆平息了一会儿心神,走到他身前,踏过的蒲草传来尖锐的枝干断裂声,他却恍若未闻。永嘉蹙了眉,他这是不愿见她,所以掩耳盗铃?
她冷声道:“裴清。”
他的身形颤了颤,缓缓地睁开了眼,抬眸看向她,这双她从前极喜欢的、总是带着笑的眸子里满是茫然,渐渐地,燃起了一点儿光,可当看到她手中握着的明黄书卷时,那点光极快地熄灭了。
“我还以为,是我在做梦。”
他的嗓音有些哑,永嘉瞥了一眼那张简陋木桌上做工粗糙的瓷碗,里面的水已经见了底。她不禁一颤,秀眉蹙起。
她明明吩咐过刑部的人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待他,不许动用任何刑罚,也不许在牢狱中苛待他。可怎么会这样,这间牢房,这些从前与他沾不上边的粗陋物件怎么会。
她又惊又痛着,一时忘了回他的话。
“没想到,你还愿意来见我。”
永嘉回过神来,抿了抿唇。
“我只是来递个东西。”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裴清的视线再次落到她手中握着的圣旨上,苍白而失了血色的、如一潭死水一般的面容这才再次起了波澜,他微微笑了,连声音里都含了笑:“也好,至少为着这个,我还能和你见一面。”
她张了张口,最后发现自己的喉咙似是被人扼住,说不出什么话。
他敛了眸,伴着轻轻的一声叹息。
“给我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的身子不好,禁不得这里的冻,早些走。”
永嘉的身子颤了颤,咬了唇,逼着自己压下心中所有翻腾的心绪。她将手中那卷和离圣旨搁到了他身前的木桌上,便冷着声道:“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再说这些惺惺作态的话。”
裴清摊开圣旨的手一滞,若无其事地取过一旁狱卒送来的印泥。
“是。我忘了,我和你坦白过了。”
“所以你从前都是作态?”永嘉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终究是讥讽地笑了,“不愧是年纪轻轻就做到尚书的人,装模作样的功夫倒是好。若是这件事不东窗事发,你是不是还能装一辈子?”
第79章 此情无计(5)“我们两不相欠了。”……
他忽地剧烈地咳了一阵子,永嘉的脸色一变,待她眼眶里打着转的泪珠要落下来时,他说:“殿下说对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才是作孽,到了如今还奢望他是在说假话,还在心疼他。
裴清缓缓地摊开了圣旨,借着木桌上烛台并不明亮的
灯火细细读着。他低了头,永嘉看不见他的神情。
他掀开了印泥的瓷盖,她的心紧了。
他沾了印泥的指在诏书末尾落下,她心中的最后一颗火星子灭了,只留下一堆燃尽的灰烬。
裴清将圣旨卷好,抬了头,脸上仍带着笑意,可是放到膝上掩在木桌下的手却禁不住地开始抖,连带着身上的那些伤痕都痛着。剧烈的阵痛袭来,他的额上出了密密的细汗。
灯火幽微,永嘉并不能看清楚。
她拿过木桌上卷好的诏书,抿了抿唇,终究没再说什么。抬了步子将出牢房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殿下手里还有一卷圣旨,没有给微臣看。”
她掩在狐裘之中的,赐婚圣旨。
“不用看了。”她道
“微臣还以为,殿下是想将它带来烧了。”
“烧圣旨?”她的声音开始颤,“本宫还没有那样大的胆子。”
其实她是想带来烧的,在他面前将这道做了废的旨意烧成一堆残灰,就如同他和她的这桩婚事一样,往后都不复存在,不过是漫长岁月里从前燃起过的一小把火而已,最后都灭了。
可是,可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是放不下,如若这么做了,她知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会比谁的心都要痛。
二人皆静默了一会儿。
“隆顺二年正月初十那一日,微臣在行宫梅园之中见到殿下的时候,殿下也穿着这一身狐氅。”忽地,他道,“手里,攥一枝梅花。”
“微臣从殿下手中得了那一枝梅,细细地拿回去养着,可最后还是枯了。草木枯荣、天月盈亏,万事万物皆不得圆满。如今殿下手中的诏书,就如同当日的那枝梅。”
她背对着他,一颗泪滚落。
“你想烧?”
“微臣只是想让殿下放下。”
“好,好。”她轻笑了一声,转过身深深地、厌恶地盯着他,“裴大人做姿态的功夫真是一日不比从前差,就算穷途末路了还要装腔拿调。好,那本宫就把它烧了。”
“月若!”
裴清看到她眸中的泪,看到她深入眼底的厌恶,疼,很疼,比寒山寺那距离心脉一寸的箭还要疼。肺腑之中再次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想要冲破出来,他强忍下不适,最终在舌尖尝到了血腥。
他紧紧地抿了唇。
铜盆里,一把火燃起。
熊熊的火焰阻挡了他们二人,火光中、热浪里,她的面容却是无尽的冷淡,甚至连刚刚那样明显的厌恶都消失不见。火舌吞没了明黄的圣旨,每吞没一寸,从前种种情谊便也燃烧殆尽一寸。
他知道,她会放下了。
他敛了眸,在张牙舞爪的火光的掩映里,堕下了一颗泪。
最后一颗火星迸裂的时候,他向她笑了笑。
永嘉冷冷地、最后瞥了他一眼,只当他是一个陌生人,从前不过萍水相逢一场,尔后再不会相见。
她走了,走得时候没有再停留,没有拖泥带水,没有当初在梅园时的那般犹豫不决。
直到传来那一声“微臣恭送殿下”时,她急急地停了步子。她这时候站的地方裴清看不见,她默然了一瞬,还是转过头看向他的牢房。
裴清说他只是利用她,从头至尾只是惺惺作态而已。
那为什么,刚刚她看到他的一滴泪?
忽地,她听到了木桌上瓷碗滑落碎裂的声音,伴着像是有人倒了地那样沉闷的一声响。永嘉的眸在那一瞬间睁大了,手中握着的圣旨摔落在地上。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地跑了回去,牢房里,一身白衣的人已经昏倒在了地上。永嘉愣怔地静止在了那儿,身边的所有东西都凝滞了下来,连烛台上摇曳的火苗都静了。
只有白袍下覆着的囚衣上,大块大块的鲜血逸散开,像正在绽的梅花。
灵台中,一片天旋地转。
怪不得他要披上一件白袍,怪不得他脸色那么苍白,原来他们对他动了刑。
还不愿让她知道。
她跑了过去,云鬟上的玉饰因为极快的步子而坠落,清脆的几声响。她似是跌坐着又似是被蒲草扳倒了摔倒在他的身侧,顾不得身上的任何疼痛,娇小的身躯使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气将他扶到怀中。
裴清在她怀里静静地躺着,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显得如素白宣纸一样的苍白,唇色灰败。他闭着眼睛,即使被她刚刚吃力地扶到怀中时也没有任何动作,浓密的长睫也没有颤一下。
就像就像
永嘉怔着,手抖得不可自抑,她试探着探了探他的鼻息。
很微弱,但还好,还有。
永嘉掀开了他身上的白袍,双眸陡然间睁大,浑身又惊又怒地颤抖起来。月若和狱卒刚刚闻声跑了进来,月若见状惊惧地跪倒在了她的身边。
“殿下!驸马爷”
她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手上却沾满了黏湿的鲜血,那些血还在往外流连囚服都被浸润得承受不住那么多血了,永嘉几近是歇斯底里地喊出了声。
“去请太医!”
月若立马提了裙就往外冲,可是被赶来的一众狱卒拦住了,为首的作礼道:“殿下,这不合规矩,末将恐难遵旨。”
永嘉怒骂道:“规矩?本宫是永玄皇帝的嫡亲女儿、当今圣上的亲妹妹,你拿区区刑部的规矩来挡本宫?你若敢拦长明宫的人,明日本宫就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她冷笑了一声,轻轻地将裴清放倒在了蒲草上,站起身来。原本娇弱的、受一些吓就会打着颤的身躯此时却好像力大无穷,一贯挺直的纤细的腰肢多了如松柏一样的坚忍。
永嘉稳步走到了狱卒身前,利落地抽了他腰间的长剑。佩剑很重,她从前从来没有用过什么兵器,手无缚鸡之力却单手就将长剑提起,抵在了狱卒的脖颈边。
“本宫还想问你们,谁允许你们动用的刑罚?皇上还没有下旨意削他的官,他还是户部尚书、礼部侍郎,还是本宫的驸马爷,你们怎么敢!”
抵在脖颈处的长剑见了血色,狱卒见满脸怒容的公主是动了真格,一时间结结巴巴道:“是、是司礼监掌印陆平陆公公”
“陆平?”永嘉笑了一声,“你以为本宫不敢杀什么狗屁掌印太监?你觉得本宫杀了他,皇上会治本宫的罪?”
“滚!去请太医!”
狱卒们不敢再拦她,一个个都极快地逃走了。长剑哐当一声落了地,在石板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永嘉急急地回到了裴清身边,仍旧如刚刚那样将他抱在怀里。
她的身子又颤了起来,硕大的泪珠一颗颗滚下,好像刚刚那样气势凌人的公主是旁人附身到她身上似的。
她抱着他,这时候不愿再去想什么陈年旧事的仇和怨,也不想去纠结他到底对她是不是真心。她只知道他曾经救过她一命,他曾经也流了那样多的血去阎王殿里走了一遭,是她将他拉了回来。
她这样救回来的一条命,怎么可以被他们这样糟蹋?
她这样喜欢的一个人,怎么可以沦落到如此境地?
不知这样拥了他多久,裴清刚刚垂落着的、有气无力的手忽然动了动,永嘉怔怔地看着他,那只修长的、骨节分明却显得苍白的手轻轻地搭到了她的手上,没有多少力气,但是做了一个握紧的动作。
永嘉的心中震颤着,恨意和爱意交织,就像一曲乐章,时而激狂如千军万马奔袭时的战鼓,又时而轻柔如山林乡野间潺潺流动的溪水。最后,满是山泉的叮咚之声,将硝烟弥漫的战乐掩住了。
“你到底有多少真心呢?”
她似是在问他,又似是在喃喃自语。
裴清仍然紧闭着唇,也没有睁眼,更听不见永嘉说的话。
他只是躺在熟悉的人怀里,笼罩在时隔一月贪恋的、熟悉的捎着花香的气息里,下意识地做出那样熟悉的动作。
下意识地,想要握紧她的手。
只是这样被他轻轻地拉着手,永嘉眼中决堤的泪渐渐地止了。她不得不承认她已经产生了一种习惯,在他身边的时候,自己就会安心。自己是何等的依赖着他。
即便,她恨他。
她低头看他,似乎是想要深深地将这张脸记入脑海里,因为从今往后都见不到了。之后他会回姑苏,之后她会出去散心,最后回到京城独自一人过完这一生。
“等太医将你的伤治好了,你回姑苏吧,回医馆里当一个郎中也好,开开心心的,不要卷到官场里了。”
她轻轻地说着。
没有人回答她。
她垂下了头,在他冰凉的唇瓣上落下一个吻。
“我们两不相欠了。”
第80章 死生别离(1)斩立决。
太医来了,请的是之前在苏州府照料裴清的那两位。太医的身后,跟着面色铁青、笑得扭曲的陆平。
他几近是咬牙切齿地向永嘉作了礼:“殿下,您还救什么呢?您可别忘了,他可是杀了”
陆平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永嘉冷冷开口道:“本宫没忘,但本宫看着你倒是忘了本宫的话。本宫说了要让他好生待在这里,如今他身上的伤呵,陆平,别以为你成了掌印太监,本宫就不敢动你。”
陆平的面色僵了,从牙缝里挤着话道:“他犯了滔天大罪,这是刑部本就有的刑罚,殿下说这话是错怪奴婢了。”
“错不错怪,你自己心里知道就好。”永嘉冷笑了一声,“别在本宫眼皮子底下耍花招。他这些伤若是救不好,本宫一模一样地送你一身。滚。”
她转身回了牢房里,两位太医已将裴清挪到了那方薄如纸的木板床上,掀了囚服正简单地处理着伤口。看着苍白皮肤上道道血痕,永嘉的心再一次针扎似的疼。
“驸他怎么样了?”她道,随即添了一句,“直接回话就是,别耽搁着手上的活。”
“裴大人这是受了鞭刑,如殿下所料,失血过多才会昏过去的。但”太医迟疑了一下。
永嘉蹙眉道:“但说无妨。”
太医扶着裴清的脸颊,张了裴清的口,里面有血,向她示意道:“掌此鞭刑之人熟悉力道,只是让裴大人受了皮肉之苦,未伤及肺腑。但裴大人肺腑之中出了血,微臣记得裴大人身体康健,从前并没有肺腑上的病症。”
永嘉愣了愣。
“许是多日在牢狱之中,心中百感郁积,想是刚刚气血攻心,方才晕了过去。”
永嘉的手攥紧了。
气血攻心。他不是淡然么?他不是让她放下么?可是他自己呢?
他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她当真看不透了。
她低声喃喃道:“冤冤相报何时了”
太医没听清,询问道:“殿下?”
“没什么。”永嘉摇了摇头,“既无险象,你们仍旧按本宫先前给的方子治他就是。若宫里或者朝廷有人说什么,本宫一人承着,你们只管救人。”
她最后看了裴清一眼,出了大牢-
京城下雨了。
天灰蒙蒙的,将整座京城笼上了一层灰败,失去了春日的五彩鲜活。刑部大牢门口尤甚,没有什么人,冷寂肃穆有若这儿就是酆都的鬼门关。有两架车马停着,永嘉未多留心。
陆平在府衙廊下候着她,并未回司礼监。永嘉皱了皱眉,却听他道:“永嘉公主听旨。”
她跪了下。
“皇上口谕。朕知你与裴清已和离,他这厮胆大妄为,有负于你。朕知道从前你们二人伉俪情深,如今你伤了心,便随乔家小姐一同出京散心。等散罢了心,再回京来。”
陆平上前来扶永嘉,她不悦地挡开了他的手。
陆平仍旧笑得欢,好似刚才二人在大牢中没见过面似的,道:“殿下,那您即刻就启程吧?该准备的东西都已准备妥当了。”
永嘉讶然,蹙紧了眉瞥了一眼车马,果然见了乔若云打了轿帘向她招着手,但面色并不喜悦。
“即刻?”
陆平颔首道:“这是万岁爷的意思,万岁爷心疼您呢。”
她想起了牢中人那张苍白的脸,果断道:“不行,本宫过几日再启程也不迟。”
“殿下。”陆平顿了顿,语气中暗含威胁,“这是圣旨。”
圣旨?她小时候抗过的旨意还少?永嘉正欲开口,乔若云却跳下了车马,将她拉到了一旁:“皇上也是为你好呀,我们两个出去散散心,你看,折腾了这么多天,你又瘦了一圈了。”
永嘉迟疑道:“但”
“哎呀。”乔若云拍了拍她的手,接过侍女手中的伞撑着,边拉着她走边道,“那你还能留在这儿干嘛?你都和他和离了,总不能还记挂他吧。”
永嘉的心颤了颤,停了步子。
是啊,都和离了,还记挂他做什么呢。就算是他身上有伤,也有太医照料着了。
“你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皇上担心你,我也担心你。”乔若云打了轿帘,二人入了车舆内坐下,“所以才说即刻离了京好,你若是待在伤心地,岂不是人都要累坏了?你看,你昨夜肯定没睡好。”
永嘉愣了愣,抚上自己的眼下:“青了?”
“有点儿。”
永嘉紧张起来,她这样憔悴的样子一定不好看,还让裴清看见了?裴清怎么又想着他了。
乔若云拍了拍她的手:“好啦,别担心了,过一日就消了。你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呢就是吃好、喝好、睡好,别的一切都不要想了,想那些做什么?天下男人那么多,本小姐路上给你招十个。”
马车发出沉重的辘辘声,许是车舆内熏了安神香的缘故,加之刚才自己的确折腾得太久,一时安静下来,便觉得无比疲惫。
永嘉倚在乔若云的身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不是为着这个我刚刚才知道刑部的人对他用了刑,他昏过去了,叫了太医来给他看。”
“昏过去了?”乔若云惊讶了,这裴清也忒弱了些。
“他寒山寺替我受了那一箭,还没好得完全,连半年都没到”永嘉低了头,又是一滴泪滑下,“平常公务也忙,没太注意自己的身子,刑部那些人又不长眼睛。”
“我我只是觉得一码归一码,我终究欠了他,所以才”
“好啦。”乔若云将永嘉揽到了怀里,“越想越想不通,你若真这么计较欠来欠去的,那还了得?寒山寺他救了你,但也是有你他才能死里逃生。”
“我这一走,今日就是和他的最后一面了我原本还想送送他。”
乔若云斟酌了一下“送送”二字是个什么意思,是去刑场上送送,还是流放时送送?便听永嘉继续道:
“我早早地就和皇兄上书留他一命了,但不曾想刑部这些人竟然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她叹了口气,“如今皇兄催得紧,没想到今日这样的场面会是最后一面。”
乔若云的心里擂起了鼓。
听永嘉的意思,她是想放裴清一条生路。但是她父兄讨论政事的时候不避着她,她闲暇时听了两句话来,意思是如今的形势怪得很,皇上像是不护着裴清了,反倒有种狡兔死走狗烹的意味。
但她没敢和永嘉坦白出来,只道:“你留他一命,是想如何?”
“让他回原籍,裴家开了个医馆,他可以做郎中去。”
乔若云哑然了一会儿,最后不太有底气地道:“若真是这样,他离京时会经过济南府,届时你还想见他,那就让他在济南府停一停吧。”
“到那时再说吧”她倚在乔若云的身上,闭了眸,喃喃着,“只是短短几个月的时日,却觉得做了好长好长的梦,好累。”
乔若云轻拍着她:“累了,就睡吧。”-
“找太医给裴清治病?她当太医院是闲得慌!”
隆顺帝将一道奏折扔到了一旁。
侍立一侧的陆平躬身垂首
道:“公主年轻,遇到了这般事儿冲动着是寻常,那奴婢去将太医唤回来?”
“罢了。”隆顺帝眯了眯眼睛,“君臣一场,让他走得舒坦些。永嘉呢?已经出京了吧。”
“掐算着时辰,该是到京南四十里处驿站歇着了。”
隆顺帝握在手中的紫毫笔顿了顿,道:“那就拟旨吧。”
奉天殿的灯烛明亮,殿外夜色如浓墨。行述一案,牵扯进百官多人,前有五位朝臣已被移送刑部立了案,后被都察院弹劾的更是数不胜数。
京城上下,朝野之间,一时人心惶惶。
惴惴不安的人心,终于在这夜里伴着宫中忽然传出的一道旨意落了地。有的人逃于此祸长舒一口气,有的人举家哀恸连丧事都来不及预备。
旨意言:
“裴清等五人,明日午时即斩立决,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