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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嫁权臣 江木晓 18385 字 17天前

第41章 南巡(2)“真的很早就认识了。”……

永嘉不说话,又往里头挪了挪,顺势将被褥都拖了去。奈何有一角被裴清压着了,她使了劲还是挪不动,转过头来气恼地瞪了他一眼,道:“你压着被子了。”

裴清这才意识到她是生气了,他今日一直忙着听淮安府的几个大臣述职,很晚了才将淮安各地的政绩综合起来写了折子,以待明日上呈给皇帝过目。

他一时不知永嘉是怎么了,收了调笑的神情,抚着她的肩关切道:“怎么了?”

永嘉转过身去朝着里头,不和他说话。

一头雾水的裴清静默了许久,眉渐渐地蹙起来染上忧色。他晓得永嘉是个喜欢把话憋在心里头等人猜的性子,先前她对祁隐也是如此,从她这儿是听不到什么的,唯一可解的法子,就是去找月若。

当永嘉发觉身后那股温热的湿意蓦然抽身而去时,她愣了愣。

听到屋门合上的一声响后,她迅速地直起身子来,看见床上已经人去床空,不由得惊讶。

裴清就这么走了?

他不问问她、哄哄她?

裴清从月若那处得了消息回来时,见着屋内所有灯烛都熄了,不由得一怔。永嘉每夜都会在榻边给他留一盏玉勾云纹灯的,今夜真真是生他的气了。

是应该生他的气。

裴清懊恼地蹙了眉,他这几日实在太忙了,忙到没有空来和永嘉一起用膳,往往是和内阁那几个一起应付一口就完事了,又或是陪着皇帝和封疆大吏们一起喝酒应酬。

是他疏忽了永嘉,前几日见着她面色有些苍白,只当是换了地方水土不服,没想到是晕舟晕得如此严重。裴清心里揪紧的一阵疼,自己还是个学医做过太医的,竟连身边人不舒服都看不出来。

屋内黑漆漆静悄悄的,绵绵的熏香中仔细闻可以闻得一股子药味,裴清的眉愈发蹙得紧。他轻轻掀了已经落下的纱幔上了床,发觉被中人身子一僵,便知道永嘉没睡着。

裴清贴到永嘉的身后,轻声道:“是我不好。”

永嘉没说话。

裴清将手越过她的腰际,惹得永嘉一颤,又一恼。她觉得他如此厚颜无耻,现在竟还想做旁的事情,正欲骂他时,裴清握上了她的手腕。

这是在替她搭脉。

按着脉象来看,永嘉已经好多了,但裴清还是不放心地问道:“身子可好些了?我看了太医给你开的药方子,少了几味药,我明日吩咐下去补上。”

永嘉一愣。敢情他刚才是去打听这个了?

她还以为他碰了一鼻子灰,就恼羞成怒地跑到哪个地方不回来了。

虽如此,永嘉心里头还是别扭着,谁叫那些宗室皇亲要拿那档子事取乐的。虽然她也晓得这不是裴清的错,但是她想觉得是他的错就是他的错,便没什么好气地开了口:“和你有什么关系。”

裴清一怔,脸上漾开了笑。好在屋内黑不见五指,否则永嘉定然会觉得他的脑袋有什么问题,被骂了还高兴。裴清是很高兴,因为她说了他很熟悉的话,她生气的时候就这样说话。

从前他做祁隐的时候,常常被这句话堵得哑然说不出任何东西,因为他的确和她没有关系,于是总闹得个两人都不愉快的下场。

如今不同了,如今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她这句话。

裴清搭好了脉的手没有收回来,而是将永嘉的手覆在自己的掌心之中。她背对着他,裴清只好吻了吻她的青丝,低声道:“你是我的娘子,当然和我有关系。”

怀里的人没吭声,他继续道:“是我错了,这几日疏忽了你。明日起我便将那些不太要紧的公事推了,回来陪你一起用午膳和晚膳。是我不好,本该多带你走动走动的,成日闷在屋里头便是大男人也会晕舟。我错了。”

永嘉心里的气消了一半。

裴清说话一向来都很好听,成婚前她总觉得他处处逼着她,成婚后他却处处对她服软,从没有态度强硬的时候。她又是个耳根子极软吃软不吃硬的人,每每裴清头几句话说完便好了。

但心里头的气还有一半,永嘉扭过头看他,问道:“你当真不纳妾?”

自从那一日他喝了酒在长明宫中险些失了态,她便没再提这个问题。今日那些皇亲们又提起孩子的事,这桩烦恼再一次浮上她的心头。

裴清听了这话,一愣之后一默,问道:“你想赶我走?”

这两个问题有什么联系?永嘉一头雾水,道:“没有啊。”

裴清将她的手攥紧了些,淡淡道:“你想养面首?”

永嘉不知道他的思绪为什么能翻飞到如此地步,但一想起来那位山阴公主的典故,身子便陡然一颤。她斩钉截铁道:“我没有。”

裴清道:“那你为什么要让我纳妾?”

永嘉蹙眉道:“你们裴家不用有后?”

裴清一怔,随即笑了起来。

原来她是在担心这个。

他道:“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永嘉如实将今日之事说了。她说这些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提点裴清总该后继有人,她没有自己的孩子是无碍的,但是她作为裴府的当家主母,膝下总该有个孩子,不然不知别人明里暗里会说些什么。

裴清听罢,默了好一会儿,将永嘉往怀中带了带,低声道:“我只要我和你的后。”

永嘉颤了颤,忽地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有一些危险。屋内只有他们二人,帷幔已落,榻上二人的青丝连同吐息都交织在一起,眼下的境况比过去的每一日都要不同些。

若是裴清想,他完全可以

永嘉警告性地从裴清的怀里挣了挣,声音有些带着怯地道:“你说过你”

“我说过。”裴清打断了她,“我等你。”

永嘉默了默,道:“若是你一辈子都等不到呢?”

裴清道:“我能这样守着你,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黑夜里,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永嘉的心跳得很快、很响,如同有人在她的耳边擂鼓。她很怕裴清听见她的心跳,想挣扎着离开,却默然着觉得应该把这个问题说清楚。良久之后她平复了心绪,恢复了正常的语调说:“可若你无后,旁人会如何想?”

裴清笑了两声,道:“旁人如何,与我有何干?他们爱说什么便说什么,我有没有子嗣同他们沾了半分关系?此生我只要你,旁的什么都不要。”

永嘉的眼神变得警惕,重复道:“要我?”

裴清笑着吻了她的额头,低声道:“要你在我身边,要你开心。”

永嘉淡淡道:“我是和你正经说话,你若真的不要,我日后便不为你主张这事。你若改了主意想再纳几房求个子女,我自不会拦你,但需要你自己张罗着,别为着这般的事来烦我。”

永嘉很认真,裴清看得出。他也知道自己如今说再多都无用,她心里还是不会信他。毕竟事实如此,普天之下稍有些权势的男子都会纳妾,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是话本子里头好听的传言,事实上一双人白头到老的实在太少。

只能让时间来明证他的心意。

裴清没再证明什么,而是道:“即便我等到了你,我也觉得还是无后的好。”

他又语出惊人了,永嘉蹙眉道:“什么?”

裴清道:“你的身子自小不好,我诊过你的脉很清楚。我听说端淑皇后怀你时身上日日都不舒坦,你我不想让旁的东西伤着你,即便是什么孩子,孩子不算什么,你才是最要紧的。”

永嘉哑然。

她不明白裴清的思绪为什么能飘到那么远,首先以及最重要的是,她还没答应他呢,他竟然就敢想这个?可是他的话说得的确很好,不管是真是假,他能想到这一层,已经是有心。

对于永嘉,她看到新生的婴儿时看着不是喜欢,而是担忧。每每有一个孩子出生了,都表明有一个当了娘的女子受了很大的苦。

女子生产,真真是去鬼门关里头走了一遭。她的母后端淑皇后就是生了她之后血崩而逝,所以永嘉从小就不愿听到宫里有哪个娘娘生产了,她很怕再有人因此而丧命。她也知道自己的身子不好,和她母后如出一辙,如若是日后要孩子

可她是个要嫁人的女子,她没有办法。

连萧承远都没有说过这般的话,她不明白为什么仅仅是和她相识了一年不到的裴清能说出这些,是他太油腔滑调了吗?可是油腔滑调、视感情为野草之人断不会考虑到这种份上。

永嘉难以置信道:“你怎么会想这个?”

裴清道:“所有和你有关的事情,我都想过。”

永嘉疑惑道:“可我们明明才认识这么些时间。”

裴清笑了笑,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你如今不觉得我是为着攀附皇亲了吗?”

永嘉一时默然。她的确是一直这么看他,可是刚刚的那些话让她对他的感观有了些不同。如若是一个只为着名利权势的人,怎么会不想后继有人?即便是那些得了势的太监宦官,都要认几个干儿子干女儿佯装自己有了后,更何况是平步青云权倾朝野的权臣?

她觉得他有一些是真心。

永嘉抬了眸看他,依稀的光线里,可以看得出他笑着。永嘉问:“为什么?”

裴清抚上永嘉的脸颊,她没有躲开他。他的手很热,轻轻地摩挲着她。他说:“你不认识我,我却很早就认识你。很久之前一次雅宴上我遥遥见了你,就对你”

“情根深种。”

永嘉的脸刹那间烫起来了,慌忙敛了眸转过了身,面朝向榻里侧蜷起了身。心不知为什么跳得无比之快,原本只是些轻浮油滑的话,她明明该恼他,而不是现在这般地慌张,就好像,好像

自己有些信了他的话。

裴清没再做什么,良久之后在永嘉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抱着她轻声地说了一句话。

“真的很早就认识了。”

第42章 南巡(3)“我倒是为你寻着了一个佳……

裴清亲自给永嘉开了几服药日日喝着,她的身子舒坦了些。

九月中旬时到了苏州府驻跸,总算能在岸上落脚。

苏州是个好地方,最有江南的温婉之气,尤以园林著称。苏州知府为迎接圣驾,特在名园东园一侧兴建了行宫,圣驾方到便请御笔批了“东园行宫”四个大字。

行宫采用苏式园林规制,曲径通幽一步一景,永嘉喜欢得紧。她和裴清住在行宫西角的木樨山房,四周遍值桂树,如今虽已是深秋时节桂花尽谢,但仍能闻得幽幽浮动的桂香。

初到苏州的这几日,裴清伴着皇帝微服私访。

历朝历代皇帝亲临江南时,总不爱用皇帝的身份到外头去,都喜欢扮成个贵家公子,好遇上那么一两段风露情缘。

隆顺帝爱美人,虽说宫里头的娘娘们一个赛一个的漂亮,但那句俗话说家花不如野花香便是这个道理,南巡之时在这苏杭美女如云之地总要采上两朵,即便不采,看一看也是好的。

皇兄如何永嘉不在乎,她很好奇裴清会如何。他嘴上说得那般义正词严,有若真的不要后了,但这话实在不能叫人全然相信,且看他这一会儿会不会在外头沾上一两朵花回来。

这日里苏州知府安排了苏州评话,不巧的是隆顺帝连同几个大人到外头微服私访去了,便只她们这些留下来的女眷连同几个皇子们看。

楚皇后入了主座,永嘉坐在右侧,边饮着一盅桂花乌龙茶边听着。

永嘉从前未听过苏州评话,京城还没有引进来,苏州知府吴知府解释这是近几年来才时兴的,依着说书的样式念诵故事。

开场开了几段《三国》《隋唐》,这原是专为隆顺帝备着的,奈何留下来的多是妇人姑娘家,大多对这个不大感兴趣,又评了几出便让人换了曲目。

永嘉的兴致本不大,待新上来的女子脆生生有若山中清泉一般的声入耳时,她才起了些兴致,方掀起的青瓷茶盖便轻磕在了盖碗上。眼下开始的是《西厢》,西厢永嘉喜欢,但刚刚惊了她的是那女子的嗓音,吴侬软语,真真是好听。

她今日头一回正视向台上,那女子不如想象中的小巧玲珑,长得却还是清秀,有几分温婉之气,最要紧的是有一副好嗓子。听了几句,楚皇后笑道:“真是像黄鹂鸟一样的嗓子。”

众人皆有所感,吴知府笑呵呵地看着座

上诸位贵人的神情,待这一段罢了,走到楚皇后身边作礼道:“皇后娘娘,微臣斗胆请您猜一猜,念西厢的这位是男子还是女子?”

楚皇后惊讶道:“怎么这么问,这姑娘还能是个男子?”

吴知府笑道:“正是,他唤作阿明,是我们苏州城里出了名的,男扮女是一把好手。这西厢还是太柔,等会子叫他给娘娘您念一段《水漫金山》。”

永嘉亦震惊地看着台上,那女子男子正含着笑地垂着头,手里还抱着评话时随手拨弄的琵琶。月若会了她的意,到台上传话道:“永嘉公主请公子到座前说话。”

阿明到了她跟前,永嘉左看右看还是看不出他是个男子,望向楚皇后时楚皇后亦笑着摇了摇头,永嘉疑惑道:“身子清瘦些倒与姑娘家的无异,只是这面容、声音为何也像个姑娘,半分看不出是男子?”

阿明跪下顿首行了个礼,才站起身来恭谨道:“回殿下、娘娘,草民本就生得女像,涂脂抹粉之后可以假乱真。至于嗓音,这是从小练着的功夫。”

他这一开口,又把座上之人吓了一跳,粗犷浑厚,全不如方才评话只是那般清透娇媚之声。永嘉听了,还是惊讶道:“还有这种功夫?”

阿明回道:“回殿下的话,是的。凡唱戏的扮作旦角的男子都要学这个,草民是戏班子的出身,所以善变换嗓音。”

楚皇后乐道:“如此说来,你可会用好几种嗓子说话?”

阿明称是,随即展示了一段,一会儿扮作七旬老妪之声,一会儿扮作弱冠少年之音,变幻无穷,若是不提前知晓的话,真听不出出自于一人口中。

另一侧坐着的王娘娘笑道:“我原来还以为是什么易容术呢,瞧瞧他,稍微装点一下就可成了另一个人了,这谁瞧得出来。这民间的功夫呀真真是奇了。”

永嘉愣了愣,道:“易容术?”

王娘娘道:“我也是听人说来的,永玄十几年的时候中原兴了一阵子的风,说得可吓人了,说什么一张面皮可以将一个人如假包换成另一个人。哎呦呦,你说这多可怕。我看他生得这幅女子模样,还以为是顶顶好的易容术呢。”

楚皇后抿唇道:“哪儿来的这么精妙的易容术呢,都是他们这些手艺人吃碗饭的当家功夫。连翘,赏。”

永嘉疑惑地追问道:“那是真有易容术了?这不是话本子里才有的吗?”

王娘娘道:“你那时候小,不知道。是江湖上那些不伦不类的刮起来的风,后来就被官府禁了。其实呀也很拙劣的啦,我娘家那地方那会儿就抓了好几个贼,都是弄了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皮子戴着,还不如不戴呢。”

永嘉了然,看着阿明微微点了点头,如若真是易容术的话才吓人,世上要是有这般厉害的易容术,那岂不是乱了套了?

阿明领了赏退下了,往后又上了几出戏,永嘉全然没有听进去,心思还留在那一出《西厢》上。直至这一宴散了之后慢慢走回木樨山房时,还在和月若慨叹这事儿。

方进了屋中,竟见着裴清也在里面。他今日是出去微服私访的,没穿官袍,穿的是一身艾绿色长衫,头上簪着那支羊脂玉簪子,看起来温润得很。他立在书案边,微微倾了身翻看着桌上的什么。

月若识趣地退了出去,永嘉边走到书房里边惊讶道:“你怎么回来了?皇兄呢?”

裴清罕见地没一见着她就迎上来,而是皱着眉翻动着手上的书卷,这是苏州地方官员的考绩录,他前几日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之处,但是由于日日在隆顺帝身侧,没腾出功夫细阅。

他回道:“皇上那处有佳人相伴了,便不必我时时随侍在旁,得了闲便回来了。”

永嘉走近了他些,扫了一眼他翻着的书卷,写着好些官员的名字,道:“你这是得了闲?内阁不是来了三人吗,倒把你一个人拆成两三个人用了。”

裴清听了这话,手上的动作一停,看向永嘉笑道:“娘子心疼了?”

永嘉坐到书桌前的圈椅上,懒懒道:“我只是想问问你何时带我去裴府,也算见过公爹全了礼数。”

裴清愣了一下,才意会到她说的是他儿时在姑苏的居所,合上来了手中的书卷道:“不过是一个平头百姓家的小院子,如今都空置了,你当真要去看?老爷子也不在,何必累一遭。”

永嘉瞪了他一眼,裴清立马道:“去,我接下来这几日都有空,殿下何时得了闲便吩咐微臣。”

永嘉轻笑起来,意识到的时候强将自己的嘴角压了下去,只做一副漫不经心状。她要去裴府,全了礼数是其一,虽然她一向不喜欢皇宫里头那些个规矩,但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如今自己已经潜移默化地遵着规矩了,故而时时刻刻心里都谨记着礼数。

其二就是她想出去走走,她们这些女眷比不得男子逍遥自在,可自行出了行宫去微服私访,那是万万不成的。好在身边有个裴清,若是他带她出去,那是不会有人拦的。

其三是,她的确对裴清儿时的生活有些兴趣。

回过神来,永嘉好奇道:“你刚刚说皇上有佳人相伴了?”

裴清道:“一个名儒的女儿,家世得体,我才敢放了心回来的。这事你先别叫皇后娘娘她们知道。”

“这是自然。”她故作云淡风轻地随口道了一句,“裴大人没寻得个什么佳人?”

裴清敛了眸,移了步子到她的身侧,手攥着那圈椅的把手,并不费了多大力气就将原本摆得方正的圈椅侧向了他。永嘉就这么被禁锢在他和圈椅中央,有若羊入虎口逃不得了。

裴清俯下身来,先是紧紧看着永嘉,随后视线便落到她的唇上,低声道:“殿下要是再说这些话,就怨不得臣”

裴清很喜欢拿这事儿威胁她。

威胁个一次两次也便罢了,威胁多了反倒激起永嘉身上那股子劲。从小到大没有人敢威胁她,哪一个不是对她俯首帖耳恭恭敬敬一丝一毫都不敢违逆她心意的?裴清偏不是,打着这个旗号让她多次落败于下风。

若总是这样,岂不是叫他这个做臣子的爬到她这个公主头上来了?

心虽急跳着,永嘉面上却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有若反击似的看着他:“怨不得你什么?”说罢,就起了身借力环住他的脖颈,近得看看就要贴到他的唇角上。

然后永嘉恶狠狠道:“你别想拿这个威胁本宫。”

裴清极大地一怔,久久没有缓过神来,待永嘉要抽身离去时紧抱住了她,笑得身子都一颤一颤的:“微臣这辈子都输在殿下手上了。”

永嘉的一颗心跳得快要从嗓子里出来了,但此事此刻她必须沉静、镇定,让裴清知道以这种小孩子把戏威胁她没有用。她轻咳了一声沉声道:“放开我。”

裴清乖顺地放开了她。

永嘉背倚着圈椅,双手都搁在把手,颇有一种风度一种虽处低处但居高临下的意味道:“我倒是为你寻着了一个佳人。”

裴清的笑淡下去了,蹙眉道:“什么?”

第43章 南巡(4)“还以为是什么易容术呢。……

“这个佳人的嗓音像黄鹂鸟一样好听,清秀可人,我看着都喜欢。”永嘉再轻咳了咳,“只可惜”

“只可惜他是个男子。”永嘉故意卖了个关子。

裴清脸上的阴云立马散了,眉眼弯弯道:“你们方才是在听评话?”

永嘉点了点头,裴清又道:“你说的是阿明?”

永嘉疑惑道:“你连这也知道?”

裴清笑道:“他是苏州城里的名角,我自然知道。”

永嘉忘了这茬了,苏州的好东西裴清自然比她要清楚得多。原本见到如此新奇的人,她趁着高兴想和他说一说,这下子她打了个哈欠。

“他长得像个女孩子,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易容术呢,没想到是真的长得像。不光长得像,连声音也像。人的声音能变这么多种也太厉害了。他若不说出来,真用个女子的身份进到哪个府院里头也未可知。”

裴清的笑一滞,缓缓道:“易容术?怎么想到这上头。”

永嘉百无聊赖地勾了裴清腰上玉禁步的穗子玩着,他从前不配这些,但她觉得这样搭起来好看。她道:“是王娘娘说的,我还不知道世上真的有易容术这种东西呢。”

裴清的心紧了紧,压下心绪,平静道:“易容术,是江湖术士会的歪门邪道吧?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永嘉道:“好像是吧,我也不太清楚。但阿明这样的肯定不是易容术,天底下哪有这么精妙的易容术呢。”

裴清只嗯了一声,没多说话。

天底下有这么精妙的易容术,会这般术法的人只有一个,那便是董先生。他虽门徒众多,但手艺并不如他这般精妙绝伦,披上面具丝毫看不出半分不妥。

但天底下也的确没有这么精妙的易容术,因为董先生已经死了。

永嘉见着裴清在这上头没多大兴致,便不再往下说什么。上午费了些精神听评话,刚刚又和他这么一折腾,有些困了。

她连打了几个哈欠,裴清问:“困了?”

永嘉点了点头,顷刻间就被裴清抱了起来。她虽然已经有点儿习惯了,但还是小小的惊呼了一声,再一次勾上他的脖颈,恼地挣扎了几下。永嘉在他怀里乱动着,裴清只好将她掂了掂抱紧,温言道:“乖一些,我抱你去榻上。”

永嘉没好气道:“我没让你抱,我自己能走。下次你如果再这样我就”

“你就什么?”说话间,裴清将她放到了里屋的床上,双手撑在她的身侧笑看着她,和方才在圈椅上如出一辙,“殿下可以再罚微臣一次。”

永嘉自然不肯依了,暗骂着他实在不要脸,怒道:“你这个登徒子。”

裴清颔首道:“微臣只对殿下这样。”

永嘉没理他,径直挪到榻里头去睡了,还没合上眼多久,便感觉被褥被掀起一角,然后一个人贴到了她的后背上。月若在外头候着,没敢走进来给她暖被褥,眼下榻上有些冷,裴清来了,倒暖得刚刚好。

但这不表示她愿意让他上来。

晚上两个人共睡一榻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午休时还这般这成何体统。永嘉转过了头,恼道:“你不是还有公务要做吗?”

裴清嗯了一声,像小猫一样将脑袋贴在了她的颈上:“忙了许多日,有些累。”

永嘉一愣,抿着唇没说话。裴清的眼下的确有了些淡淡的乌青,虽说是南巡,但比起他在京城的时候还要忙碌些。一方面要照应皇帝,还要考察地方政绩,另一方面还要批复京城来的大小诸事。她说他一个人被拆成了两三个人用,事实确也如此。

永嘉默默地朝向里侧,没再赶他。

裴清轻声道:“明日去那儿吧。”

永嘉嗯了一声。

好一会儿,裴清发觉她的身子松了下来,想是已经睡着时,才倾了身吻了吻她的脸颊。

当日秦王让他易容入皇宫做太医,易容术是秦王麾下董先生的拿手好戏,这事解了,却还有其他的事。一个人的容貌可改,但声音、字迹以及身形步态,皆需要改一改。字迹是好改的,这一点他有把握。但是嗓音身形并非他所长,须找旁人助力。

这个人便是阿明。

阿明尚在戏班子中时,裴清曾随着裴父一同去给他们治病,那时两个人年岁相仿,都只十岁上下,同龄人玩得来,一来二去就熟络起来了。

裴清知道他有这般的独门绝技,二人交情颇深,阿明并不问他学这个做什么,只倾囊相授。裴清所要的简单,不过是将声音稍换换,不去学什么男变女的,未有几日他便学会了这个招式。

而今他不愿让永嘉接触到太多,以防她起了疑-

裴家院落居于姑苏城外十里的杏花镇上,杏花镇背倚矮山,溪水环绕,是个风景奇秀之地。小院在镇子边缘,临着一方湖泊,幽静无人扰。

杏花镇虽在姑苏城外,却因盛产丝绸而不失城里头那般繁华热闹,永嘉在车马上瞥见了镇上的烟火气,下了车马却见了这偏僻处,不由得讶然:“你们做郎中的,怎的住在这般偏僻的地方?百姓们要求医问药须费上好些脚程呢。”

院落外的青石板间业已杂草丛生,高的甚至及了人膝,裴清搀着她,边道:“医馆在镇上,平日里我们都歇在医馆,不碍事。”

永嘉道:“我将医馆忘了,公爹云游天下去了,那医馆还开着吗?”

裴清道:“开着,我没能继承他的衣钵,他就传给了他的徒弟。”

说着,他推开了院门。竹条做成的门已经有好些斑驳脱落之处,松垮地好像叫人一推就能散了架了,看着便知这儿已经好久没有人来过了。

永嘉道:“那我们等下去看看吧,要紧吗?”她见过的多是宫里头的太医,民间的医馆倒还没有仔仔细细地体会过,又是裴清家的,自然很感兴趣。

裴清笑道:“去吧。”

院子并不大,只有三间屋子。二人进了裴清儿时居住的西屋,院外头的杂草却丛生,屋内却整洁干净,处处收拾得妥当,想是裴父走之前细心打理过的,只添了一层薄薄的灰。

支了轩窗透气,屋内敞亮起来。这儿简朴素净,没有一件多余的物件,丝毫不沾染京城中那些府院里头的奢靡华贵之气。永嘉忽地解了裴府的规制为何那般,明明是个三品大员东阁学士的居所,却处处低调素雅,从主子到下人没有见着铺张的。

原来是自小的习性。

要说这屋里头显得最拥挤的地儿,就是裴清的那几架书架了。架上满满当当地放着书籍,本本都是精心打理好了再放上去的,有些虽因着老旧而泛黄破损,但没有褶皱或是挂了半片书页下来。

她那几个顽劣的弟弟,新拿到的课本还未出三天,就这儿缺一角那儿折三页了,一本好好的书被折腾成了梅干菜似的。

裴清这个人的确很干净利落。

永嘉抽出一本《黄帝内经》,裴清是自小学医的,她是半道入门的,他书架上的有些书她并不读得懂,这本《黄帝内经》却时常翻阅能看进去些。

这本书许是裴清自小就拿着读,一旁的批注兼圈点勾画皆是一股子小孩子气,但字迹方正,看得出有书家底子。高门贵府簪缨之家尤其看中孩子们的字,字如其人人如其字,自小就请了师父来教导。

若是些世家公子有这一手好字,永嘉便会归为家里有这个规矩,写不出好字才是怪。但裴家是如此清贫,裴清却处处像个世家大族里头养出来的。他的字很好看,若是在这上头费心钻研些,说不定能成个我朝名列前茅的书家。

永嘉很好奇,问道:“你的字是谁教的?”

裴清凑上来,见着她手里头拿着的书,淡淡道:“我祖父,他老人家是个秀才。”

永嘉了然地点了点头,秀才嘛,总该是字写得端正的。

裴清静静地看着永嘉颇有兴致地翻着书,他刚刚的那句话一半真一半假,他的字的确是他祖父教的,不过不是这位裴家秀才祖父,而

是忠勤候府的老忠勤候。他祖父的墨宝在当时重金难求一件,他的字,是老忠勤候手把手教的。

永嘉看了有好些时候的书,觉得时辰拖得有些久了才恋恋不舍的放下。裴家虽只是地方上的郎中,但这些藏书却本本都精致,有些甚至是失了传的古本。她正兴高采烈地开口想让裴清把这些带走时,忽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一些不同。

祁隐后,她不再想学医了,一听到、一见到医术相关的东西,就会想到他,想到他的时候心里是一阵疼。久而久之永嘉不再对医术上心,可是自从裴清来了之后,她重拾了这件事,甚至不再讨厌翻开这些医书。

裴清和祁隐很像,这真巧。

或许冥冥之中就注定着有这么一件事。

永嘉抿了抿唇,问道:“不把这些书带走吗?”

裴清笑了笑:“娘子是想让我再开个医馆当郎中?”

永嘉爱惜地抚了抚书:“放在这儿太可惜了,可以拿回去看看呢。你的方子比太医们开得还要好,不应该荒废了。”

之前她晕舟的时候,太医开的方子治标不治本,喝了他开的却没几日就好了。不知为什么,裴清在照料她的身子上头很有天分,她入了裴府之后日日喝着他吩咐的养身汤,如今入了秋,确实觉得身子比以前好许多了。

裴清嗯了一声,道:“那就带回去吧,微臣做殿下的御用太医。”

永嘉一愣,看向裴清,恍惚之中有一种错觉。

好像他是祁隐。

永嘉心绪复杂地敛了眸,没让裴清瞧出什么异样,只浅浅地展了一个笑:“你又要侍奉皇上,又要侍奉我,你说你这个驸马做得痛不痛快?当初还不如娶了那纪家小姐呢,府里头能多个帮衬你的贤内助。”

裴清道:“我心甘情愿。”

裴清走近了永嘉些,眸子里又染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让永嘉看得脸红心跳的情绪。

第44章 险象(1)“是啊,我是好福气。”……

待他要挨上来时,她慌忙抽身溜开了,在屋门口故作镇定道:“我去叫月若和阿泉进来搬书。”

裴清颔了首。

裴家医馆开在镇上最热闹的地方,往来行人商旅络绎不绝,是个百姓们寻医问药的便利处。马车远远地停在了街外,二人慢慢地踱步到了医馆外头。

这间铺面有两层楼,中间有一块金字牌匾,大气地书着“裴氏医馆”四字,是当年的知县大人题的。

因着裴家医术的确超绝,加之出了个在京城里头做大官的儿子,虽然裴郎中他本人云游四海去了,但到医馆里头来问药之人还是比肩接踵,并不大的铺面里头挤了好些人。

永嘉兴致勃勃地在门口看着,裴清静立在她身边。

忽有一个挎着竹篮的大娘转到他二人身前,然后高声惊呼道:“哎呀——哎呀呀——这不是裴家小子嘛!”

裴清连忙拉着大娘作噤声状,含笑道:“王大娘,是我、是我,您别张扬,别把人都引到这头了。”

王大娘立马会意道:“是、是,裴小大夫你如今可不同了,是要谨慎些。那知县大人来了都能把一条街堵死了,别说你了,那是要把两条街堵死了。哎呀呀,这许多年没见你了,长得这么精神!你谈了亲事没有啊?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介绍啊?”

外头的、尤其是镇里村里的,只知道京城里头有那么许多的官,不知道他们有多大,也不知他们去了谁。譬如说这王大娘就不晓得裴大人尚了公主了。

裴清笑着将永嘉往他这儿又拢了拢:“这是我家娘子。”

王大娘一拍掌道:“哎呦,瞧我这老眼昏花了。这姑娘真漂亮啊,裴小大夫你真是好福气。你们成亲多久了?有娃儿了没有?快、快,我刚去买了两斤鸡蛋回来,拿回去吃啊!”说着就将竹篮塞到永嘉手里头。

永嘉正惊讶着要推拒,王大娘便一溜烟地走了。裴清从她手里头接过那篮子鸡蛋,掀开上头盖着的麻布瞧了瞧,轻笑道:“这蛋的成色不错,不必宫里头吃得差。”

二人到了医馆里头,正赶上人多的时候,店里共有三个人,裴清一一为永嘉指认了。掌柜收银的那个是大徒弟,正在诊脉开方子的是老二,手里拿着杆秤抓药的是老三。他们正忙着,没看见两个不同的客人。

裴清装模作样地去排队诊脉了,永嘉陪在他身边,细细地看着这个医馆。贴墙摆着的药斗子满满地占了一面墙,种类繁多应有尽有,连那些不易见得的古怪药材都有。药斗子高到了天花板上,拿有些药时老二还须爬着个架子上去取。

今日开得药一多,老二着急忙慌地配着好几服药,踩着木架时一时没站稳,眼看着摇摇欲坠地就要掉下来,永嘉惊呼了一声,好在老二立马抓住了把手,这才没掉下来。

他抱歉地向医馆中的来客做了个揖,看到他们二人这边时,一下子就愣住了。

“裴、裴、裴、裴”

老二结巴了半天还没把话说完,掌柜的老大忙里抽闲疑惑道:“赔?赔什么?你别把我辛辛苦苦采来的药给糟蹋了啊!”

“裴清!”

三个徒弟登时往这处看来,连带着医馆里头的客人都震住了。裴清笑着向他们做了个揖,道:“各位师兄,墨之见礼了。”

说话间,老大就一口一个“不好意思啊”“等会儿再来”“眼下不方便着”一个个地将来客请出去了,合上门后重重地拍了他一掌:“你小子不是在城里头陪皇上吗?”

永嘉这时候正倚在一边的柜上,端详着一根长得稀奇古怪的人参,听了这话转了身瞧了瞧。裴清三步并作两步地到了她身边,牵起她的手道:“今日陪我娘子出来走走。”

老三倒吸了一口凉气,站了起来就往地上跪:“草民拜见公主。”

永嘉连忙道:“别,都是自家人,不必这么见外的,快免礼。”

三人起了身,拉着裴清说了好一会儿话。永嘉问了问可不可以看那药斗子,老二连忙说随便她看。三人拉着裴清低声道:“你小子真是好福气啊,只知道是个公主,没想到是如此佳人。”

裴清故意提了些声调道:“是啊,我是好福气。”

三人说了有两刻的话,永嘉正站在木架上翻了一个柜子的地龙看,太医院里还没见着这个。裴清站在下边伸了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那三人一眼,才让他牵着自己下来。

临走时,永嘉恋恋不舍地望着医馆,喃喃道:“要是开个医馆也挺好的。”

裴清笑道:“等我从朝中退了,我们便开个医馆吧。”

裴清说几日得了闲陪永嘉,真的只有几日。

五日后众人要伴着帝后的驾亲往城外寒山寺上香,再就是启程去杭州府。寒山寺在这会儿并非大寺,但因着寺后便是前朝皇帝的帝陵,皇帝便属意来此祭拜,以求笼络民心,以及让前人观今朝之国力强盛。裴清须赶着在这几日内将旁的事情处理好。

好在永嘉被裴清带着在外头逛了两日,也算匆匆赏了苏州城景色,回到东园行宫时,并不觉得如从前一般枯燥。女眷们仍日日赏景说话,日子清闲自在,偶尔看几折子戏听几回评弹,日子就过去了,只等着启程下杭州-

京城,晋王府。

晋王爷的身子不知怎的越发不好了,太医院的太医一个个地轮着来看过了,却都瞧不出病灶在哪儿,只开了些安身的方子。王爷身子不好,脾气也变得不大好,府里的下人成日里不敢出一声大气,整个晋王府都阴森森、冷冰冰的犹如地窖。

从王妃院中洒扫完庭院的小厮板着脸回到了后街上,方出了小门就往地上呸了一口唾沫,道:“真是晦气死了,好好一个王府被弄成这个死人样子。”

看门的大爷觑了一眼小门,低声道:“话糙理不糙,但你你好歹等走远点了再说。”

小厮的声音更响了,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还怕哪里的人听见了?呸,说起来我们王爷是跟皇上打天下立功的,现在呢,现在还不如那养花逗猫不干事儿的齐王呢!我看咱家主

子这身子啊,我们再过个一年也就散伙了。”

大爷磕了一口瓜子,呸地朝地上吐了壳儿,含糊不清道:“一天到晚喝十几碗药呢,没病也给折腾成有病了。”

小厮哼了一声:“早点死了算了,让我们早点换了新主子的好。”说着就转到后街去了。

晋王府,书房。

书房里一盏灯也未点,外面日光暖照,房中却冷得说话时能哈出白汽,清一色的乌木家具让本就不明亮的书房变得更暗,桌案边,脸色苍白的晋王坐在交椅上,身前摆着的一碗浓得发黑的汤药徐徐冒起白烟。

书房里没有任何侍奉的人,书房外的院子里也一个人都没有。偌大王府的这一角中毫无生气,只有秋风扫过偶尔卷起几片枯叶的动静。

一名暗卫半跪在书桌前,说话的声音只能让主仆二人听得清晰:“五日后隆顺亲自拜谒前帝陵,我们的人已安排好了,但寒山寺防备充足,不能起太大的动静,只能安排一人。”

晋王的目光空洞,像是一个没有魂的木偶娃娃,好久之后才似听了话入耳中,缓缓道:“好啊,一个人也好,能杀了隆顺就好了,杀”

晋王说到“隆顺”二字时,阴郁的眼眸中染上怒色。当初是他随着秦王在边关打了大大小小的仗,身上负伤无数,也是他为秦王争储时鞍前马后地效力,而今隆顺却没给他想要的。

他想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既然隆顺给不了他,他只好自己做这个独一人。

暗卫又道:“臣已经按您的意思吩咐赵忠,先杀隆顺,若得手,再将其他人都杀了。”

赵忠,人如其名,一生最重忠义二字。先太子提拔他为副将,对他赏识有加,他一心效忠于太子。太子被污谋逆之时,赵忠脱身落草为寇,一心等待时机刺杀隆顺帝,为先太子报仇。

既都是想杀隆顺帝,虽然先前有过节,但如今自然而然就能同盟。

汤药升起的白烟将晋王笼罩着,模糊了他的神情,只有空洞的声音传了出来:“杀了,都杀了先杀隆顺,再杀齐王,皇后、公主,一个个都逃不掉”

后面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浑浊有如嗓子是老木做成的。良久之后只剩下气若游丝的咳嗽,暗卫担忧道:“主子,您的身子”

晋王喃喃道:“杀了他,杀了他就好了都好了”-

五日后,寒山寺。

帝后都信佛,所以寒山寺这一行被看得很重,众人都装扮得得体,不再有嬉笑之举,低眉敛眸跟在帝后身后一殿一尊佛地拜过去。寺中住持和几个师父在前头引着,边为帝后二人讲着佛法。

永嘉不信佛,也琢磨不通自家哥哥为什么突然开始信起了佛。秦王殿下以前最是个对神明不屑一顾的主儿,不怕神不怕鬼,出了父皇什么都不怕,而今竟然愿意在这样无聊的地方听这些无聊的话,还听这么久,这一套下来足足要将近一个时辰。

这会儿众人正在药师殿里头听着住持讲《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今日永嘉起得早,听了这一大串阿弥陀佛的话就更困了,连连掩着面打了好几个哈欠。佛寺里面的香烛味不同于寻常的熏香,闻得永嘉脑袋更晕,在药师殿中待了止一刻,便撑不住了,拉了拉裴清的衣角。

裴清正垂首恭敬地听着,说是听,其实也就是隆顺帝面前做做样子,他也不信佛。他侧头看了一眼永嘉,瞧着她眸中打哈欠打得泪水盈盈,不由得一怔,做了个口型道:“怎么了?”

第45章 险象(2)他这样,实在是太傻了。……

永嘉亦是做口型道:“想出去。”

裴清会了意,只向身边的齐王殿下低声说了几句,便带着永嘉出去了。终于呼吸上几口新鲜的空气,永嘉扶在石栏便大口大口喘息着,裴清抚着她的背顺着气,边道:“快了,这儿结束就去帝陵。”

永嘉嗯了一声,转头看见旁边有一棵古树,上面也系满了红绸。她望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那日去径山寺中的事情。

裴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声笑道:“上巳节那一日,你是不是去径山寺了?”

永嘉一讶,转过头来看他,秀眉随即就蹙起来染着怒意:“这你还派人跟着我了?”

裴清点了点头,丝毫没有做了亏心事的慌张,反而是气定神闲道:“怕你出什么事,便让人跟着你。我记得,你去求了签,最后求到的是什么签?”

永嘉愣了愣,然后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她求到的是那支上上大吉签,可是她不愿意和裴清说自己抽到了上上大吉。

裴清见着她抿唇不说话,凝目看着她,道:“不论是什么签,我在你身边,都会将它改做上上大吉。”中签也好,下签也罢,他和她从不由天定。最后,都会是上上大吉。

永嘉看向他,张了张口,最终没有说什么-

帝陵环山,今日秋风萧瑟,山上绵延的草木在风中涌动如波涛,掩盖住了山坡上坚石后藏身的人。先太子部将赵忠伏在草莽之中,冷眼望着寒山寺上空袅袅燃起的青烟。帝后众人入了药师殿,再过两刻,就该入帝陵祭拜了。

赵忠握紧了手中冰冷的弓弩,喃喃道:“太子殿下,臣来为您报仇了。”只要能杀了隆顺,自己的这条命就值了。若是杀了隆顺之后还来得及,那齐王、永嘉公主这些所谓的皇亲,从前背叛了太子殿下的,都得死。

众人在寒山寺中礼罢佛,入前朝帝陵祭拜。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是前朝陵寝的缘故,此处的秋风都比旁的刮得大些,萧瑟凄冷,山上枯黄败落的草木发出鬼魂低语一般的沙沙响声。永嘉被风吹得咳了两声,裴清忙命阿泉回马车上取斗篷来,此时正值帝后在前上香,永嘉摇了摇头。

永嘉蹙着眉抬头望了望天空,刚刚还是晴朗日明的好天气,这会儿竟卷来好些浓云,覆在上头遮蔽了日光。她心底里不知怎的泛起些焦躁,在这处总觉得人不踏实,但见旁人都神色如常,便只道许是自己近来心神不宁罢了。

裴清以为她的身子还是不大舒服,便覆上了她的手,安抚地轻拍了拍,道:“马上就能回行宫了,再撑一撑。”

众人上罢了香,隆顺帝转过身来和众人说话,说一些“朕今日到此,是为”云云之言,以表我朝功绩。隆顺帝在上头说着,底下的人垂首恭谨听训。

忽然间,有一道尖锐之声划破长空,在风中撕开一道凌冽的口子。

隆顺帝身边的宦官倒了地。

众人刹那间惊慌起来,连道“护驾!”“护驾!”,一众宦官侍卫团团将帝后叠围起来,但敌明我暗,一时惊慌之下众人仍溃散如蚁,给了那逆贼可乘之机。

刚刚的风刮得大,赵忠的第一箭射偏了,他懊恼地将唇咬得死白,如鹰一样的眼眸死死地盯着隆顺帝那处。如今隆顺帝已被一众人叠围起来,没有再射杀的余地。隆顺帝不行,还有齐王,还有别人。

齐王正忙着给皇帝护驾。

第二道冷箭,直直地射到齐王殿下身上。

帝陵四方宽广,并无遮蔽之物。甫在那第一箭射出之时裴清就立即作了反应,将永嘉塞到阿泉手里,命他二人迅速离开。自己折身回去照看圣驾。不曾想那第二支箭来得如此之快,齐王刹那间倒了地,齐王妃登时昏死了过去,连带着几位娘娘公主都惊的惊哭的哭。

永嘉在这一瞬停了步子,她远

远地只见到满地溅了血,不知是谁中了箭。但在这里面无论是谁中箭都叫她心急如焚,又听到众人那般惊惶无措,更以为是皇兄中了箭,一下子就慌了阵脚。

永嘉不顾阿泉的阻拦折返回了去,众人如今已团围在一起,只有她一人从远处慌忙跑了过来。

裴清见此情状时脑中一声嗡鸣,那箭是直从山上射过来的,如今虽已有亲卫上山搜捕,但不知此时是否将逆贼擒获。

若还没有,眼下最易射中的是永嘉。

裴清什么都没想,径直从皇帝身边抽出身去,焦急地飞奔向永嘉。

赵忠眯了眼睛,紧盯着跑动得并不快的女子,这是永嘉公主,他认得。

他拉了弓弩,第三道箭在冷风中嘶鸣。

听到冷箭破空之声时,裴清几近是飞身上去扑住了她。永嘉在茫然惊惧之中被他按倒在地,听到了那箭声以及他的一声闷哼。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之间,但在她的眼前却被拉得很长、很缓。

鼻尖,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

永嘉的脑中一片空白,待赶来护驾的侍卫将他们团团围住时才回过了神。她跪坐起来拥住裴清,手止不住地颤着抚上他的左肩。长箭刺入裴清左上方的脊背之中,大红官袍被血浸染得更红。

永嘉不敢去碰箭的位置,她不敢推测箭刺入了哪里。

她的声音颤抖得如秋风中树上刮着的最后一片残叶,她连声唤他:“裴清,裴清”

他合了眼,没有人回答她。

裴清的身子变得很软,无力地倚在永嘉的身上。他常常不由分说地就抱她,永嘉被他拥在怀里的时候总能听到他坚强有力的心跳。可是,可是此时她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感受不到。

手上,是一片鲜艳刺目的红。

眼前忽然一阵昏暗。

“殿下!”“裴大人!”

此刻,赵忠被亲卫擒获-

黄昏时,永嘉才醒过来。

睁开眼,这儿不是裴府,也不是东园行宫中的木樨山房。这里素净简朴,榻一侧的墙上书着一张“禅”字。月若正立在她的榻边垂泪,永嘉唤了她一声,侍女慌忙用衣袖擦了泪,上前急切地问她:“殿下,你还好吗?”

永嘉紧抿着唇摇了摇头,支撑着坐了起来,仍是颤着声道:“裴清呢?”

月若的泪止不住地决堤了,在榻前跪下道:“裴大人还未醒。”

贼人被擒获之后就被隆顺帝带走亲审。此事关系重大,牵连寒山寺中一众僧人及亲卫统领,一时人心皆乱,好在剩下的几个内阁大臣尚能应付得了局面,一时也算安排得宜。

裴大人和齐王殿下伤得太重,公主和齐王妃都昏了,不宜挪动到其他地方,就近在寒山寺的禅房之中安顿了下来,传了太医过来看。

齐王殿下那一箭伤在了右胸上,无性命之忧,只是疼得昏过去了。但是裴大人那一箭实在惊险,离心脉只有一寸,若再偏一些,裴大人便会当场丧命。如今虽留下了一条性命,可是那取箭之途亦是凶险万分,医者若稍有不慎,裴清亦会失血过多而死。

裴大人的禅房里染了血的水端出了一盆又一盆,惊心动魄的一个时辰过去了,箭终于取出,可是伤口太深了,血还是止不住。

月若不敢把这些事情告诉公主。

她家殿下是端淑皇后拼了性命才生下来的,殿下六岁时皇后娘娘失血过多难产而死,母女连心,永嘉公主自小就见不得血看不得这种场面,凡是被大一点的事儿惊着了,每每总要惊得昏过去。

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能护着殿下的裴大人,可是现在连裴大人都不知保不保得住性命。

月若低下了头,眼泪还是如断线珠子一般地掉。

永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了口的,只听到自己木然说出了“带我去看他”这样一句话,心里好像顾不得伤心,顾不得惊惧,所有情绪都从她的身体之中抽离。

好像行尸走肉。

月若不敢拦她。

在裴清的禅房外,永嘉远远地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铁锈味甚至盖过了香火不绝的寺院中香蜡纸表焚烧的香气,眼前的所有景物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红。

出生时那样遥远的、不可追寻的记忆浮现上来,血的颜色,血的气味。

永嘉的嘴唇开始抖,月若怕她再昏过去,连忙上来搀着她,哀声道:“殿下,您看不得这种场面的”

永嘉摇了摇头,紧咬着唇,不让它有分毫颤动的机会。她不怕,她不会昏的。

裴清躺在榻上,远远地看去竟如一张薄薄的秋叶,静静地躺在大地之上,没有声息,只余下秋日的寂寥。他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苍白,连嘴唇都是白的,就好像覆在他伤口之上的白布那样。

几个太医在永嘉身边跪了地,稽首叩地不敢说任何话。

永嘉伸出手抚着裴清的眉眼,轻轻地唤了一声:“裴清。”

他没有答她。

“裴墨之?”

“裴大人。”

屋内静到连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见,他的呼吸是那样的微弱,根本听不见。

“驸马。”

还是没答她。

第46章 险象(3)不信佛的人求诸神佛。

永嘉的一颗泪垂落下来,随之接二连三地都落了,在被褥上开出一片片的泪花。她接过月若递上来的帕子,尽力压制住了自己的哭腔,向着那几个太医冷声道:“裴大人如何了?”

太医们知道她学过医术,不敢有所隐瞒,悉数告知。

永嘉掀开覆在裴清身上的被褥,一刻前包在伤口上的白布再一次染红了血,边缘处还在极快地逸散开去。血没有止住,还在流,若是再一直流下去必会失血而亡。

失血而亡她的母后也是失血而亡。

永嘉的手开始颤,眼前已是雾蒙蒙一片,身子却直立着有如一棵松柏。

她怒骂道:“止血都不会吗?你们没学过?太医院供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为首的太医跪着道:“殿下,微臣们已经尽力了,什么法子都用上了。裴大人伤的位置太险,伤口太深了,微臣们实在没有办法。”

“实在没有办法?你是说就任由他死?你就是这么治病救人的?”永嘉从来不说治不好就拿太医院陪葬这般的话,她心底里良善,知晓再如何也不该将罪归到医者身上,但眼下她已顾不得分毫,真的想说出那句“若是他死了,本宫就让你们一起去死”的话。

另有一太医哀声道:“殿下,您也是学过医的,您也知道,这只能听天由命了。裴大人他吉人自有夭相”

永嘉的身子颤了颤,侧过头掩住了自己垂下来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