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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嫁权臣 江木晓 18089 字 18天前

这阵仗,比永嘉公主前一次下嫁萧家,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永嘉本人对这个浩大的场面没有任何印象。

在长明宫的梳妆镜前一番打扮之后,她就被盖上了一张红绸,一路被月若扶着上了花轿,直至在裴府拜了大婚礼,最后入了主屋。

永嘉十分钦佩那些说书人,可以将那天的场面说得如此细致生动,比她这个新娘子还要知道得多。诚然,她是这场婚礼的主角,可是她在一路上什么也没有看到,睁开眼睛就是一片红色,最后干脆闭了眼睛。

当初同萧承远大婚那一日也差不多是这个状况,永嘉原本还想掀了红绸瞧一瞧,但是耳边锣鼓喧天、众人嬉笑喝彩,一时间就失了兴致。如若她是旁观之人的话她会很有兴头,但如今是她自己要嫁到裴府里头去,这个滋味就不言而喻。

新娘子入了府后,又是一套繁文缛节。行三拜大礼,再是挑盖头、沃灌礼、合卺礼。这些繁杂的礼数做成之后,永嘉才能坐在大红鸳鸯被上歇一歇,等着裴清在前头招呼好宾客后入洞房。

永嘉不由得有些怨念,这般累死人的差事,她居然要做两次。

屋内的龙凤花烛高照,摇曳的烛光映在红色的帷幔之上,在秋日里平添一分温暖和喜气。

永嘉伸出手来抚了抚僵直的脖子,这顶凤冠近六斤重,戴久了真的能压死人。她自午时梳妆打扮好,到现在已是戌时,足足顶着这冠有四个时辰,脖子近乎动弹不得,扭动一下就酸痛非常。

先前在萧府的时候她得遵一遵规矩,到裴清这儿心里头倒没觉得那么紧要了。永嘉向一旁挪了挪,将头轻倚在床柱上。

人一旦安静了,坐在花轿上头时的那些思绪再一次翻涌起来。

她真的要嫁给裴清了,今晚上还要和他一起过一个洞房花烛夜。

永嘉自诩洒脱,平生无甚大事能让她忧心。婚嫁一事算得上是个大事,但是自打父皇定下了她要嫁给萧承远后,她慢慢参悟了,婚事亦可成为一个小事。因为除了与祁隐,同任何人过日子都是差不多的。

但是婚事中有一事不同,那一事

永嘉是一个保守的人。

几百年前有一位山阴公主,她一下纳了三十个面首养在府中,很是逍遥。永嘉最初听到这桩轶事的时候十分震惊,同是公主但这位公主也太

那时乔若云还调笑她,日后是否也要纳上个三十个美男子养在府中,这样子饮酒作乐美人在怀,这日子过得真是快哉。

永嘉想象了一下那种场景,她躺在美人榻上,三十个面首有的喂茶送食,有的为她打着扇儿,有的为她唱唱曲儿说说书。闲适倒是很闲适,但她还未将这般画面描想多久,眼前就浮现了她的皇兄提刀来府上将这些人通通斩杀的情景,不由打了个哆嗦。

她是在宫里长大的,十分晓得两个女人就能将整个后宫搅得天翻地覆的道理。这事儿放在男子身上,大约也一样,哪里有争风吃醋,哪里就有勾心斗角。她不喜欢斗来斗去,也不喜欢身边的人斗来斗去,因此想着以后只要有驸马一人就可以了。

永嘉那会儿想的是祁隐,她和祁隐同处一室水到渠成,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但是如今她和裴清同处一室,她觉得这事儿有点困难。

虽然她同裴清已经到了一条船上,可以称作友人,让他两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可以,但是同床共枕,这实在是有些过于熟络了。之前要嫁给萧承远的时候,永嘉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因着萧承远待她太好,没让她担忧多久,大婚前就和她约法三章,她不想做的事情他不会做的。

萧承远是个好人。

裴清是个好人?

第36章 大婚(2)古人言春宵苦短。

永嘉倚在床柱上哀怨地思考着,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云履踩过锦毯时的窸窣声,还未等她来得及端正了身子,便听到低低的两声笑。

裴清来了。

红绸被挑落,眼前的大片红色落去,永嘉看见了他,这是她今日第一次见裴清的面容。他一身大红喜服,笑得眉眼弯弯地看着她。他平常穿的官袍也是红色,但都不如此时此刻眸光璀璨、神采奕奕,好似有万千星河映在眼中。

永嘉觉得,他好像是真的很高兴。

脸上忽然烫了起来,永嘉敛了眸,交叠着放在膝上的手不自然地绞在一起。正不知该说什么时,裴清向一旁候着的侍女们道:“将殿下的凤冠收一收。”

月若讶道:“裴大驸马爷,这不合规矩。”

裴清道:“裴府上没这么多规矩,殿下就是规矩。快摘下来,别让殿下再累着了。”

永嘉有些愣地看向裴清,任由乐得开了花的月若替她将凤冠仔仔细细地摘下。摘下的那一刻永嘉就如脱了枷锁,一下子浑身轻松。

下一刻,她就不轻松了。

裴清坐到床榻上,软和的大红被褥在永嘉身边陷下去,她的身子僵了一僵。几个侍女连忙将头低了下去,驸马爷他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裴清却只是将手搭在了永嘉的颈上,温和道:“侧过去些,我替你捏一捏。”

裴清的手有力却不失分寸,覆在永嘉颈上时传来一片温热,她肩上的酸痛之感片刻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明明只是捏一捏肩,永嘉却发觉自己的脸连带着耳朵都变得越来越烫,不消拿着铜镜来看,便能想得已经飞了一片红。

待永嘉轻声道了句“差不多了”,裴清才松开手。

门外响起敲门声,永嘉的身子蓦然一颤。当初那一夜风飘雪落,就是在那样静谧的夜里突兀地响起了一阵尖锐的敲门声,自此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裴清发觉了她的不同,轻声道:“别怕。”

罪魁祸首和她讲别怕?永嘉噎了噎,没说话。

裴清起身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个食盒,让侍女们都退了下去。可是还有大婚的两道礼未作,月若犹豫着要不要遵命,永嘉道:“先去吧。”月若嬉皮笑脸着下去了。

裴清拉着永嘉在黄花梨木圆桌边坐下,永嘉愣愣地看着他将盒中的饭菜拿出来,摆上两副碗筷。除却共牢礼所需的黍、稷和肉外,还有几碟极为精致、让人闻着就垂涎欲滴的菜式,有腌牛舌、胡椒醋鲜虾、银苗豆芽、羊肉水晶饺。

永嘉疑惑道:“这是共牢礼?”

裴清道:“你累了一天定然饿了,只吃那些食之无味的东西怎么行?如今的裴府是你的了,你想如何就如何,不必按着那些死规矩来了。”

永嘉没作声,只先拿了银筷吃了共牢礼的三样吃食,算是全了礼数。旁的东西按着规矩是不能吃的,但她的的确确也饿了,正犹豫时,裴清已经神情自若地吃下了两三个水晶饺。

永嘉惊讶地看着他。

裴清简短道:“被灌了一圈酒,一口饭也没吃上。”

席上的人灌他酒灌得实在是狠,一圈下来他还未吃点什么垫垫,已经被灌得有些晕。永嘉那几个皇兄皇弟实在是不怀好意,拉着他一盅一盅地喝下去。饶他向来酒量好,却也招架不住这样的灌酒,借着更衣的说头赶忙溜了出来。

永嘉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这才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片刻后就放下了筷子。

裴清见着她并没有吃多少,挑了挑眉道:“吃饱了?”

永嘉点了点头,瞥了一眼桌案上朱漆彩绘盘盛着的干果,那儿比她

刚进屋时已经少下去一层。盘中盛了是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取的是早生贵子之意,是讨个好彩头的。永嘉本来不爱吃这些东西,但实在是饿得紧,就让月若剥了几个来吃。

裴清了然,笑了笑。

二人用罢了膳,传了侍女收拾了妥当,又用茶水漱了口,便坐到床之上行第二礼。月若捧着一个红木托盘过来,裴清掀开了上面盖着的红绸,盘中放的是一把剪子和一个绣了鸳鸯的锦袋。

侍女拾起剪子,先剪下了裴清的一段发。月若替永嘉解了云鬟,将发拂起,清脆的“咔嚓”一声,青丝落下。侍女正要将两段长发系在一起时,裴清伸手拿了过,亲自系上红绳放入锦袋中。

永嘉望着他,心中涌动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嫁给萧承远的那一次还未来得及行这一礼,这倒是成了裴清的独一份。

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侍女再一次退下,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高燃着的大红花烛时而发出烛花爆裂之声,在静谧之中显得犹为清晰。裴清解下了系在床柱上的大红帷幔,轻纱落下,将永嘉笼在紫檀木拨步床上,眼前是大片铺展开的喜庆的红,还有他。

永嘉的心狂跳起来,不愿去想裴清要做什么,只垂了头端坐在原处。

裴清仍坐下在她的身侧,比方才离得她更近,一阵若有若无的药香掠过鼻尖。听到了裴清的两声轻笑。永嘉忍不住看向他,撞入那双热烈、满是笑意的眸子里。

裴清没说话,抚上永嘉的脸颊。触到他掌上的温热时,叫永嘉的身子颤了一颤,敛了眸不看他。那股子药香离她越来越近,永嘉想不通他身上怎么会有药香,但思绪纷繁如同一团乱麻,她再怎么想也想不清楚。

裴清揽上了永嘉的肩,将她往他的怀里带了一带。永嘉下意识地想抵住他,可下一刻便默默地收回了手。

行了大婚之礼,他们已是夫妻了。既是夫妻

不如永嘉设想的那般,裴清只是在她的额上落下一个轻吻。

裴清抚过她的云鬟、眉眼,轻柔地碰了碰她的额头,有若小荷初立时在上头短暂一歇的蝴蝶。在这之后他拥她入怀,只是这样静静地抱着。永嘉能听到他胸膛之中沉稳有力的心跳,鼻尖是房中的蕙香和他的药香融合在一起的味道。

她不敢说话。

裴清忽地将她拥得更紧,温暖带着湿意的吐息落在她的颈间,让永嘉敏感地觉得有些痒。他拥得太紧,似是要将她整个人都揉到他那儿去,她只好低声道:“有点儿疼。”

听到永嘉带着点儿娇又带着点儿气的嗔怪,裴清将她松了些,却还是抱着。他抱了好一会儿才松开她,望向她时,永嘉滑溜地移开了视线。

裴清没再对她有什么动作,反倒是撩起了帷幔下了榻,动作轻快矫捷分毫不拖泥带水。

永嘉原以为他是要去更衣或是怎的,便只静坐着等他,听到外头翻箱倒柜那般的窸窣声才起了疑。她掀起红纱,在微微晃动着的纱幔空隙之中望出去。

裴清抱着好几叠子被褥,轻快地将它们铺在了地上。

这个阵势是

从前她和萧承远探讨过新婚之夜该如何蒙混过关,虽然萧府里头应当不会有人下作到要趴在门口听墙角,但是新婚夫妻洞房花烛夜不洞房实在有违常理,自然不能让别人晓得,所以仍该装装样子浑水摸鱼。但两个人仍得日日晚上睡在一个屋里头,所以该想个什么法子。

永嘉和萧承远的结论是打地铺,一个人睡地上一个人睡床上。

难道萧承远把这个也告诉裴清了?

但让人匪夷所思的不是打地铺这个点子,而是裴清为什么要打地铺。

永嘉可没有同他约法三章过,难不成裴清的境界已经到了萧承远那般了?萧承远待她如此,是因为他们二人青梅竹马有好几年的情谊,她同裴清却是认识了一年都没有的。

这天下不说所有男人,至少绝大部分男人都不会主动在洞房花烛夜打地铺。

永嘉愣愣地看着裴清一气呵成地将地铺打好,样子利落像是先前操演过许多遍的。她忽然有了一个不大正经的想法。这个想法是先前乔若云说过的,这时候不合时宜地窜到了她的脑袋里。

裴清他,会不会有隐疾?

一个身居高位叱咤风云的权臣久久不娶妻,其中的原因耐人寻味。如若再不娶,恐怕他的难言之隐就要被外人揣摩出来。如若娶了,那便不捅自破。权衡利弊之下便要取一个折中的办法,便是娶一个不会说出去的人。

她和他成亲本来就是为着共同的利益,至于夫妻之事自然是不行为好。如此一来旁人都不知晓他们二人到底如何,裴大人便也得了个正常男子的名头。

永嘉恍然大悟,恍然大悟之后看着裴清的目光变得复杂。

裴清被这道饱含理解和宽容的目光看得身上寒了一寒。

他默然了一会儿,忽然疾步到榻前撩开轻纱,侵身上床。永嘉被逼得连忙往里缩了一缩,茫然无措地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俊美的脸。

裴清勾起了一丝笑,这笑不是刚刚那样柔和、带着情意的,而是他惯常所有的,那种权臣脸上运筹帷幄的笑。裴清倾身看着她,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他说:“殿下想试试?”

永嘉一愣。

试试什么?试试

永嘉吓得摇拨浪鼓似地摇了头,身为公主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屈居人下,她此时却硬气不起来,语无伦次道:“不、不用了。”

裴清挑了挑眉,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摩挲着:“臣忽然改了主意,古人言春宵苦短”

第37章 大婚(3)“醒了?”

永嘉瞪大了眼,白皙的脸庞泛着红。裴清看着她如此,喉头微微一动,敛了眸,只又在她的额上落下一吻。

再等等。

长夜寂静,永嘉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没睡着。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永嘉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外头刚亮起鱼肚白的时候,身边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贴了上来。但她昨日一日操劳实在太困了,这会子觉得自己在做梦,翻了个身便又睡着了。

因着新到裴府中的缘故,她仍认着生,不如在长明宫那般闲适,能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卯正的时候她醒了,刚睡醒的时候脑袋还有些不清醒,以为自己还在长明宫中,便仍阖着眼懒懒地唤了一声月若。

没有贴身侍女甜甜的回话声,倒是传来一个熟悉的好听的声音。

“醒了?”

永嘉惊得连余下的最后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了,她睁开眼睛,自己盖着的是一床大红鸳鸯被,床榻上悬着的是大红帷幔,身边躺着的是一身大红里衣的裴清。

她素来爱侧着朝里头睡,许是裴清上床的时候扰了她,让她翻身朝了他睡,故而造就了眼下这般尴尬的境地。她同裴清贴得极近,也可以说她就窝在他的怀里睡着,一只手还不安分地贴在了他的胸膛上,让他原本贴合得严正的里衣口子开了大半。

而另一只手更甚,直接揽上了他的腰际。

永嘉一时不知该不该将自己的手收回来,脸庞登时如同熟透了的虾子一样红起来了,颤颤道:“你怎么上来了?”

裴清用手支起了头,气定神闲道:“娘子想让旁人知道,我们洞房花烛夜分床而睡?”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他的称呼永嘉默默地捏起被褥,欲盖弥彰地拉到了脸上盖了半张脸,她在里头闷声道了一句“晓得了”,引起身边人低低的笑。

公主成婚与旁人不同,女子本是婚后第三日回门,但公主代表的是天家,故而婚后第一日便须回宫谢恩。回宫前,他们二人还须去帝陵祭拜父皇母后,因此不能在床上赖得久。

自然,身边躺了个裴清,永嘉也没有心思赖床。

今日进宫是要见许多皇亲的,须妆扮的得体些。月若正替永嘉描着眉,裴清更罢了衣裳凑到梳妆镜前:“为夫来替娘子描眉。”说着就从抿嘴偷笑着的月若手中接过螺黛。

永嘉忙躲开了:“这怎么成?画歪了要重来好一会儿呢,等下误了时辰了。”

裴清点头道:“那我给娘子涂胭脂。”说着在梳妆台上扫了好久,还没瞧出来到底哪个是胭脂,最后还是月若给他拣出来的。

瞧着裴清那半生不熟的样子,永嘉满腹狐疑,但在侍女跟前不好驳他的面子,只好任由他摆弄着。

裴清轻抬起她的下巴,丝绵拂过永嘉的唇畔,有点儿痒。他细细地、认真地做着手上的动作,如同在礼部批阅公文时一般一丝不苟。他涂了好久才好,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手却没松开。永嘉看着他原本盈着笑的目光变得深邃,就好像想

她吓得赶忙侧过了头,便听裴清轻笑了一声-

他们去帝陵拜谒了父皇母后、列祖列宗,上罢香后启程前往宫中。二人到宫中时,皇室宗亲已齐聚在未央宫里头说话了。

椒房殿虽然宽敞,但是一大家子兄弟姊妹、七大姑八大婶的挤着,再偌大的地儿都显得拥挤,更别提还有一众端茶倒水伺候着的宫女宦官。旁人聚着一道说话倒是高兴,但身为今日主角的永嘉却有点儿哀怨。

自打她一入椒房殿,便有个跑得看不见影子的人儿飞扑到她身上,喊道:“永嘉姐姐——”

永平松开了她,然后笑嘻嘻地对着裴清道:“裴先生!不对,裴姐夫。我就知道你喜欢我永嘉姐姐。”

座上的那些人皆惊了,齐王妃疑道:“永平当真是古灵精怪的,你一个宫里头的小丫头怎么晓得?”

主座上的楚皇后温言道:“你不在宫里不知道,先前公主们去重华殿读书,有一段时日是裴清教的她们,那会儿永嘉正好督着她们的学。大概一来二去呢,就”说着掩面笑了。

齐王妃亦笑道:“我说呢,原是这儿定下的情。”

永平笑嘻嘻地对永嘉吐舌头做鬼脸,永嘉忍下心中想把她提起来拍一顿屁股的怒火,挤出一个得体的笑,正要把她母妃搬出来说话时,裴清温和道:“小殿下说得不错。”

永嘉闭上了嘴,罢了。

新婚夫妇二人向座上的长辈们见罢了礼,便入座坐着。众人围在一起说着话,永嘉僵着笑脸应付得口干舌燥,喝下去好几盏玉叶长春。反观一旁,裴清却像个没事人。

明明她才是从这宫里头出去的,裴清却如鱼得水得犹如他才是皇家人,面对这些个说话最是刁钻的皇亲国戚游刃有余。

他一会儿夸这个姑姑气色实在是好,一会儿又夸那个郡主堂姐的衣裳花样时新好看,再一会儿夸嫂嫂婶婶们管家有方。明明这些听了就是腻得很的奉承话,但无论是年纪长的还是年纪小的都吃他这一套,笑着恨不得把裴清从头到脚夸一遍,再向永嘉称道她的气运不错,嫁了如此之好的一个夫君。

永嘉挤出一个笑。

以前光知道裴清在朝堂上是如何风生水起,却没想到他在这儿也能吃得开。这些皇亲国戚向来是不好应付的,家里有权有势有钱还有闲,这些贵妇人们平日里没什么要紧的事儿,闲下来就是参加各种雅宴集会,说上许许多多的话。

她算是见识到他做人的功夫了,堂堂一个礼部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在这群女人面前简直乖巧得像一个公侯家文质彬彬的小公子,偏偏还长一副人见人爱的好相貌。

她哪是运气好嫁了一个好夫君,她是嫁了一个活灵活现的狐狸。

裴清这人,到底有没有短处?

众人说了一会子话,殿外的太监扬长着尖嗓子报道:“衡阳长公主到——”座上众人连同楚皇后都站起了身,还未见衡阳长公主进来,她的一众侍女率先进了殿,将殿内挤得更不宽敞。

待她进了来,永嘉便被姑姑的盛装打扮又晃了眼,衡阳长公主今日簪着一只点翠偏凤,凤尾上缀着长长的红蓝宝石流苏。衡阳笑盈盈地走到永嘉裴清跟前,永嘉低着头唤了一声“姑姑”,裴清亦跟着唤了。

衡阳关爱地抚了抚永嘉的脸,她手上戴着鸽子蛋大的翡翠戒指令永嘉硌得慌。她没对永嘉说什么,打量了一番裴清后点了点头。虽然裴清比她高一个头,衡阳还是拍了拍裴清的肩膀,以表满意之情。

衡阳笑眯眯地向众人道:“这个侄女婿好啊。”

众人忙连声附和道“是啊”“实在是很好的”云云。

衡阳又笑道:“说起来,还是我促成的这一桩好亲事呢。裴清他可是早早地就有了打算了,年初行宫赏梅不是他央求着我给他带进去,得了永嘉赏的一瓶梅花呢。”

永嘉一愣,余光中瞥了一眼裴清,那人正腆着一副略带羞涩的笑脸,他颔首道:“侄女婿多谢姑姑。”

衡阳颇得意道:“成祖皇帝给自己的女儿起封号,尽起些大字,每一个都要求国家安定、社稷安康的,像永定、永泰、永平这些。但这女儿家的名字天天念在口上的,太大了也不好。永嘉出生的时候,诶,我就和成祖皇帝说了,我说这个公主的封号要起个不一般的。”

楚皇后柔柔笑道:“姑姑给永嘉的这个‘嘉’字取得好呢。”

衡阳赞许道:“嘉字是善、美,我那嫂嫂身子弱,能生个这样粉雕玉琢的女儿下来实在不易。只当她是我们李家的心肝肉儿,不当是什么公主,就取个女儿家该取的名字。”

裴清附和道:“托姑姑的福,永嘉确是‘尽美矣,又尽善也’的。”

他很会拍马屁,永嘉还没为着这句话怎么样,衡阳就笑得眼角的纹都堆到一起了,连声道“好侄女婿”。

众人闲聊饮茶,消磨了一个下午。酉时移驾乾清宫用家宴,帝后妃嫔、宗室亲眷齐聚一堂,留居京城的几位王爷王妃、世子郡主都与了宴。坐着的都是皇亲国戚,寻常的朝臣到了此宴上定然是如坐针毡,可裴清却仍如方才一般如鱼得水。

他说话好听,哄得那些女子们高兴,眼下对着那些王爷世子们,是一盅盅酒实打实地落了肚,宴上的气氛极好。永嘉看得目瞪口呆,没成想他的酒量竟如此之好,怪不得能平步青云。

二人向众人敬了酒,宴上的话便不再抓着他们了,话头移到之后南巡的事情上。

南巡原定在五月就要去的,但为闽地倭寇之事拖了许久,又逢永嘉与裴清大婚,故而定在了她大婚后第十日启程,即八月初。

若是没有倭寇的事情,原本南巡时永嘉还未成婚,下江南之行自在开心。如今与裴清成婚,他这个既是宠臣又是驸马爷的人定然要伴驾南巡,旁的地方也便罢了,只是杭州

祁隐的碑在杭州。

第38章 大婚(4)“酒的后劲有些大。”

旁的人继续说着南巡的事,永嘉听着众人言语,不再纠结杭州的事情,侧了头低声问裴清:“原本定的人数没这么多吧,只有百余人,怎的眼下像是都要去了?”

裴清颔首道:“闽地倭寇之患一解,皇上高兴,说此次南巡不仅要体察民情,更要宣扬天威,让百姓知道我朝的繁荣富庶。最后定了宫里头五品以上的妃嫔、十岁以上的皇子公主皆随驾,加上宗室皇亲、随侍大臣、宫女侍卫,合计近三千人。”

永嘉惊讶道:“这动辄要千万两银子了。”

裴清瞥了一眼正座上的隆顺帝:“难以数计。地方官员为着接驾,修官道建行宫,这两样便要费去不知多少银子。但这是户部的事,你担心这个做什么?”

永嘉蹙眉道:“有点儿奢靡。”

裴清笑了笑,道:“这几年风调雨顺、国库充盈,莫为此事烦神,南巡途中好好游玩便是。”

话虽如此,但裴清心中隐隐地也有着担忧。自隆顺帝登基后,在银子上从未考虑过开源

节流,莫说国库,就是内宫皇帝自己的银子也是流水一般花的。既节不了流,只能开源。

所以若是旁人弹劾他裴清贪,弹劾得没错,他的确有所贪墨,靠着各方的那些银子贡到隆顺帝那里去,不然宫里头那般的花销再过两年也就撑不住了。

当初隆顺帝留下他,一是为了处理那些异党逆臣,二就是为了敛财。

等到这两件事都做得差不多了,裴清想着,自己该退了。若是不退罢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永平见着他们二人在说悄悄话,撇了筷子就跑到永嘉身边来,从他们二人的座椅中间挤了个脑袋出来,笑嘻嘻地说:“永嘉姐姐,裴姐夫,你们在说什么话呀?”

裴清回道:“在说南巡之事。”

永平立马扁了嘴:“我还差三个月就满十岁了,皇兄偏不允准我去。”

永嘉摸了摸永平的脑袋:“瞧你这闹腾的性子,在宫里头都能闹翻了半个天的,去南巡还得了?不知什么时候就跑到哪处不见了。你且将你这性子养得乖巧些,皇兄下一次也就允你去了。”

永平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这个事儿,转了转眼珠道:“永嘉姐姐,你什么时候给我添个小侄女呀?”

永嘉一愣,“啊?”了一声。

裴清立马笑了,和颜悦色道:“小殿下想要个侄女?”

永平重重地点了头:“嗯!这两年新添的都是小侄子小外甥,一点儿趣味也没有,要是小侄女就好了,可以给她梳漂亮头发穿漂亮衣服。”

永嘉的脸红了,轻拍了永平一下:“你是将小孩子当木偶玩呢。”

说着。便觉有一道变得炙热的视线黏在她身上。永嘉故意没朝裴清看去,转过了身,欲盖弥彰地舀着碗中的汤。

又听到裴清的一声轻笑。

众人又聊回永嘉和裴清身上,他们只好再一次起身敬酒。永嘉饮了几盅之后就换了茶代酒,可还是觉得有些喝多了,恹恹的,像朵被霜打了的花。她本来就不大喜欢这种场合,但今日都是宗亲,她又是主角,便不好提前离了场。只静静坐着,但身上半个魂已经飞出去了。

裴清丝毫不显疲惫,不知道多少盅酒饮了下去,仍同平常一样神色自若。永嘉打心底里觉得他是个能人,是个官场上的好料子,他真的太适合这些迎来送往的场合了。

永嘉眯着眼睛用锦帕掩面打了个哈欠,裴清忽然用手肘碰了碰她,用筷子指了指桌案上的一盘菜,笑着说:“蔫掉的豆芽菜。”

永嘉不明所以,裴清轻轻吐出两个字,像你。

他找打。永嘉挤出一个和善的微笑,说:“既然裴大人喜欢,那就多吃一些吧。”

顺势夹了一大筷子到他的银盘之中,裴清挑了挑眉,吃罢之后像是赞赏着山珍海味一般道:“可口至极。”

说罢,裴清起了身,向隆顺帝作礼道:“殿下有些醉了,请皇上容微臣带殿下出去醒醒酒。”

初秋的夜已经有些凉,方到了殿外,裴清就接过月若手中的披风替永嘉披好。二人屏退了随行的宫女和宦官,凉风习习,吹得永嘉酒意半褪,清醒了不少。

永嘉望着熟悉的隐在夜色中的各处殿宇,懒懒道:“出来做什么?”

裴清笑道:“怕你从绿豆芽蔫成黄豆芽。”

永嘉懒得搭理他,裴清又道:“去宫里走走,消消食。”说着,顺势牵起了她。

裴清的手很热,握起来很舒服,但这不是永嘉愿意让他牵手的道理。永嘉面无表情地想将手从他那儿抽出来,却被他攥得更紧。

裴清轻声说:“装装样子。”

说起来“装装样子”四字,永嘉想起了刚才永平的话,虽是童言稚语,却提醒了她。裴清愿意同她装这个样子,但时日一久难免会被识破。永嘉在这上头倒是无妨,但是裴清总不可能不要个孩子。不说是个位极人臣之人,便是寻常百姓也想有自己的孩子。

永嘉便道:“南巡之后,可以往府里头添几个人了。”

裴清一时没解她的话,问道:“侍女不够用么?”

永嘉道:“我是说内宅之中可以再添几个人,你既已成了婚,纳妾是寻常事。”

裴清的步子一顿,没说什么,重又走动起来时才轻声道:“不必了。”

永嘉没说话,只当裴清是明面上推拒。她只是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来,他意会就好了。寻常夫妻差不多是婚后两三年或是正头娘子有了身孕才开始纳妾,裴清自然也要装一装样子。

既是消食,永嘉原是想向御花园中走一走,裴清却说想去长明宫。长明宫中的物件已然搬空了,宫中并无侍女宦官再侍奉着,黑漆漆的有何看头?

裴清说想看一看她从前日日住着的地方,永嘉拗他不过,便领着他去了。

从乾清宫到长明宫的距离并不算太远,走个一刻钟也就到了。但是裴清的步子比平常缓很多,永嘉只当是他喝的酒有些多,故而步履绵软下来些,便陪着他一同慢慢走着。

月色清明,映在宫道两侧的朱红宫墙上。成群的宫殿绵延,檐脊上的神兽静坐着,威严肃穆。

裴清静默着,用步履缓慢地丈量脚下的石砖路。

他已经近两年没有走过这些路了。

当年初到宫中,他成日里拎着个药箱在各座殿宇间穿行,在各处宫道上奔走是常态,但他从未好好缓下步子来细细看过皇宫。那时是因为心中有怯,彼时他裴清不过是个侍讲学士,到了宫里做祁隐也只是个太医,所以低着头不敢望天颜。

等身登青云之时,他却不能再入这宫中了。今日天子家宴再入皇宫,皇宫内景未变分毫,但心境却已大有不同。

快两年了,他想要的是留在她身边。

还好,一切都不迟。

二人走近了长明宫,裴清站在宫门下,仰头看着金字匾额。他曾许多次地踏入这里,从最初只当做是日日上职,到逐渐期待着来见她,时间不过是几月,却让他记了很久。

而今他重新回到这里,重新出现在了这个当初对他笑语盈盈的人面前,却要装作自己从未来过,装作自己从未见过她。

罢了。

裴清侧了头,永嘉正缩在披风里头打哈欠,他问:“我们怎么进去?”

永嘉疑惑地露出了脸:“走正门进去啊。”

裴清的目光幽幽,永嘉望了一眼正门——关上的。

自她出嫁,长明宫暂时空置了,值守的将士都换了一批。今儿个值守的永嘉从前未见过,他们自然也不认得她。她和裴清是临时起意过来的,没让人通传一声,才落得这个局面。

她这位长明宫的主子竟被关在自己的宫外头了,永嘉一时语塞。

永嘉向侍卫解释了一番,但值守之人向来铁面无私,声称若非她证明不了自己是永嘉公主,就无法入长明宫中。永嘉默了默,她眼下拿什么证明她是永嘉公主?身上那枚先帝爷赏的玉坠子他们又不认得,她脸上也不会纹着永嘉公主四个大字。

这身边还有个裴清呢,她的颜面都要丢光了。

裴清轻轻一笑,解下了腰牌递了上去,侍卫们见了连忙行礼道:“末将参见裴大人,参见永嘉公主。”说着就开了宫门,永嘉默默地腹诽了两句,有些不服气地进了宫。

长明宫中无人侍奉,未点灯烛,漆黑一片。

永嘉晓得火折子在何处,取了来点上了几支外殿的长烛和油灯。外殿点得差不多了,亮堂得大致能将东西看见,她便去了内殿。甫入内殿时火折子灭了,内殿里乌黑一片,只有外殿的几丝光亮透过来。永嘉唤了裴清,让他再去取一支火折子过来。

裴清不知在外殿做什么,半晌了还没进来。

永嘉正疑惑着想出去瞧一瞧时,被一阵大力推到了墙上。

裴清一只手稳稳地托着她,没让她觉得疼。他

紧紧地拥着她,他的额头抵着她的,微微喘着气,身上有一股药香和酒香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他连同他的吐息都近在咫尺,却没再往下做什么,永嘉脑中刹那间断了的弦重新拼凑起来,颤着声道:“你醉了?”可是刚刚他一直都好好的。

她的手抵在二人之间,使了些劲推了推他,他却纹丝不动,但是放在她腰上的那只手却搂得更紧了。

裴清哑着声音道:“酒的后劲有些大。”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尤其是那双带着一些难以言说的欲望的眼睛,永嘉的心中陡然升起一丝慌乱。

第39章 大婚(5)寸心万绪,咫尺千里。

永嘉再次推了他,还是没有起什么作用,只好温软下来哄他似的道:“你醉了,就去榻上歇一歇。”

裴清说:“在这里缓一缓就好了。”

他叹了口气,将头移开,埋到了永嘉的颈窝里。永嘉的披风带着毛茸茸的边,埋起来很舒服,带着她身上的温热和香味。怀里的人一僵,裴清安抚地抚了抚永嘉的背。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心绪犹如翻江倒海。此时此刻,忍不住,也不想忍。

他看着她一盏一盏将外殿的灯烛点亮,逐渐亮起的暖黄色映在她白皙透着点儿粉红的脸颊上,显得柔和、宁静。灯烛亮起,照亮外殿的同时,也照亮了他心中那些尘封了太久的过往。

在长明宫,他和她有太多太多的回忆。

寸心万绪,咫尺千里。

他闷声道:“不要给我纳妾。”

裴清不明白永嘉怎么会想到这件事上,而且她不仅想到了,甚至还说得出口,更叫他伤心。

天底下没有哪一个女子真心乐意自己的夫君纳妾的,可永嘉却主动说要替他纳妾。他知道她现在对他仍然不是真心,他一开始明明觉得真不真心都好,只要他在她身边那就好了。可是真正听到她的心声的时候,他的心也会碎。

是因为她还喜欢着祁隐吗?可是他不能告诉她他就是祁隐,他只能是裴清。

裴清不知自己该为这件事高兴还是不高兴,心中隐隐地有些疼,又因着酒意上了头,才会如此。

永嘉默了好久,开口时语气疑惑:“太早了?那再等三年再说吧。”

饶是在皇上跟前侍奉得如此之久,将一颗心练得极其强大的裴大人,此时似乎都听见自己一颗心裂成两半的声音。他无法将心中的话说出口,只能将她搂抱得更紧,许是太紧了,永嘉娇娇地哼了一声,又将他推了推。

裴清低声道:“不要。”

永嘉没再说话。

裴清抬了头凝目看她,永嘉的脸已经很红了,敛了眸躲避着他的目光。她在外人面前端庄沉稳、雍容华贵,自始至终都持着天家女儿的尊贵之态。但是她在他,应该说是祁隐祁太医面前,一直都活泼、天真,不只是一个天家公主的样子。

在这一刻,裴清似乎见到了她从前的样子。

他心中一动,看向她的唇瓣。

永嘉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眼见地慌乱了起来。

裴清笑了一下,将她松开,轻声道:“对不起。”-

长明宫中的物件都已整理搬到裴府去了,而今殿中除了一应桌椅柜榻外还留着,旁的已是空无一物。永嘉不知道裴清要来看什么,只继续拿了火折子面红心跳地点着灯烛,由他自顾自在一边瞧着。

忽而裴清出了声,问她道:“这是?”

他立在内殿那架书架前,手上捧着的是她从前学医时的医书。永嘉走到裴清身侧时愣了一愣。

她将这些书放在了书架最高处,取一种束之高阁的意味,因为她不会再拿起来看了。前几日月若收拾东西的时候问她,该将这几本书放在哪个箱子里。永嘉并不想再将它们随身带着,口上便说等旁的都拾掇好了再收拾它们吧。月若明白她的意思,没再提这件事,这几本书便留在了这儿。

永嘉淡声道:“几本医书,你不是学过医么?”

裴清笑了道:“只是见娘子也读过这些书,觉得新奇罢了。”

他翻看了书页,正正好翻到的那一页上有着朱笔勾画圈点的字迹,永嘉扫了一眼,立马将视线移开去。

那是祁隐的批注。

裴清仍翻阅着,永嘉的心里渐渐地生了点疑。她同祁隐的事情虽没有闹得满城风雨,但宫中乃至宫外头一些世家大族也有些人晓得,机敏如裴清,他又素来对她的习性喜好一清二楚,竟不知道她当年的那桩事?

可转念一想,她那桩事发生时,裴清恰好回了姑苏养病。

永嘉装作漫不经心道:“我学医的时候,你好像在姑苏养病?你那会儿是生了什么病?”

裴清翻动书页的指一滞,平静道:“生了病,也没生病。”

永嘉一愣。

裴清道:“不是旁人说的那般突然恶疾,只是心病罢了。初入官场时心高气傲、一身清正,难免为旁人所指摘,一来二去心中不服,便生了些郁郁之气。”

永嘉轻笑道:“你倒是爽快,我先前是觉着奇怪,一个人从前染过大病如今却看不出什么。”

裴清望着她,勾了唇:“对你,我又何必掩饰。”

他灼灼的目光将永嘉烫了一下,她不自然地别过了头,裴清却仍不罢休地道:“看来娘子先前就对为夫很上心。”

永嘉没再理他的这些话,转了话头道:“南巡时会在苏州府驻跸几日,你有没有打算?”她指的是拜访裴老爷子一事。老爷子大婚时没来,但永嘉心里头念着礼数,想着无论如何总该拜见的。

裴清道:“难见到,他仍生着我的气,你还是不见他的好。”

永嘉道:“旁的父母都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一朝好位列公卿,公爹倒是怪得很,偏不喜欢你走到这官场上头。”

裴清摩挲着手上泛了黄的医书,永嘉只知道他是裴家远房亲戚送来过继的,并不知他本是忠勤候家独子,只以为他那裴老爷子是想留着他学医而已。他言简意赅道:“他想得比我们通透。”

永嘉忽然想起来祁隐的志向,他也是想做个云游天下的医者,脸上的笑淡了下去,道:“其实还是这样好。”

裴清一时没说话,永嘉继续道:“从前教我医术的人也说过这样的话,天下万般功名利禄不如实实在在治病救人,一身清净,心里也清净。”

裴清的长睫颤了颤。

他和她说过这些话,没想到她还记得。

他记得那日是二月二龙抬头,永嘉起了兴致自己在长明宫里头做春饼。她边做着边叽叽喳喳地同他说话,一会儿问这个一会儿问那个,最后问到了他的志向上。他当初说的,是祁隐的志向,也是他裴清的志向。

若不是后来想留在她身边,或许,自己现在正在哪处行着医吧。

裴清敛了眸,淡淡道:“医者仁心,学医之人的志向大多如此。”

永嘉见着他没再说什么,便将两本医书放回了架上,咽下刚刚想要说的两句话。她想问问他知不知道有过祁隐一人,还想问问他知不知道他和祁太医长得很像。现在想想,裴清定然是知道的,不过是不愿与她论这个人。

临走的时候,裴清问永嘉要不要将这两本书带走。她顿了一顿,道:“不用了。”她早在要嫁给萧承远之前就决意放下祁隐,只是在见到裴清之后觉得他实在和祁隐太像,往事才重又清晰起来。

如今尘埃落定,何必再念祁隐,何必将有关他的东西再带走。

裴清嗯了一声,临走的时候趁永嘉不注意,偷偷将书卷起来藏在广袖里-

今日家宴宴饮得迟,回到裴府时业已夜深。

永嘉洗漱罢,正欲将年年抱来逗一逗,想起来它已经被置到一侧的落芳院去了。在长明宫的时候她日日晚上要抱着它睡,也正是因着这个缘故,今早上才会那样贴着裴清,

想起来脸上又是一烫。

永嘉欲出屋去落芳院看一看,出门时正好同裴清撞上。他赶忙替她揉了揉额头,蹙眉道:“很迟了,要去哪儿?”

永嘉如实说罢,裴清抚上她的肩头,仍是蹙着眉道:“夜里凉得很,穿得这么薄,受了凉怎么成?”说罢,就去屋里取了件斗篷替她披上,煞有介事地将斗篷上的丝带系得很紧,漏不进一点儿风来。

身上暖洋洋的,永嘉打了个哈欠抬脚便走,裴清却跟着她来了。永嘉走了几步之后转身疑惑地看着他,问:“你不是怕猫吗?”

裴清道:“我在院外等你。”

他当然不怕猫,当日他在长明宫中时就同年年玩得极好。年年当时还很小,正是精力旺盛活泼好动的年纪,日日都要飞扑到他身上,落得官袍一身的黑白猫毛。

正是因为太亲了,所以他才不能见它。

年年的性子高冷,除却长明宫里头常在的几个外,旁人来了都是要躲起来的。永嘉认不出他,年年却能认得出。若是它同他第一次见面就扑到他的怀里,这便是露出了极大的破绽。

永嘉同年年在屋里头玩了一会儿,想着外头还有个人在吹冷风,只一刻便就出来了。明明从这儿到主屋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她想不通裴清为什么要跟来。

夜色昏暗,裴清慵懒地倚在院墙上,远远地一直望着她。

永嘉总是不敢直视他。当年她和祁隐在一处的时候,祁隐也总躲避着不敢看她的目光,而今成了她不敢看裴清的目光。这种目光如此直白、不加掩饰,带着一些难以言说的意味。

永嘉垂着头,走到裴清身侧轻声说了一句“走吧”,就自顾自地继续抬了步子。

忽然间手臂被裴清拉住,接着整个人天旋地转来了一阵。

裴清将她打横抱起,惹得永嘉惊呼了一声,慌不择路地揽上了他的脖颈。

永嘉的心飞快地跳着,惊讶道:“你做什么?”

第40章 南巡(1)“南巡好像不能打地铺。”……

裴清一路都没说话,径直抱着永嘉回到了屋内,最后将她放在床上,这才勾着笑道:“我怕娘子走累了。”

永嘉心有余悸地瞪着他,扭头便去解床上的帷幔,边道:“我要睡了。”

她有点恼他,虽然昨日晚上他说得很好听,持了一副正人君子之态,但今日他做的呢?且不提早上他上了床来,今日是又搂又抱又牵手,这成何体统?

裴清挡开了落下来的红纱,笑道:“生气了?”

永嘉道:“没有。”

他道:“等一等再睡。”

还没等永嘉来得及回答,他就转身走开了,回来的时候手上捧了三大两小五个木盒,有两个分外沉。裴清将木盒搁在榻沿上,从袖中拿出两张纸,展开来递了给永嘉,边做出一副恭谨的腔调道:“请殿下过目。”

永嘉疑惑地接过,见着上头书着的皆是家产明细,金银、田产、宅院、铺子,各色明目一一列清,一览无余。还有一张是她的陪嫁单子,这一张她清楚,便只拿了裴府的那张细看。

上头每一处数目大的都标了是何年何月赏赐的,若只按着他的俸银,家底定然没有如此丰厚,多是这两年里皇帝另赏的。永嘉晓得裴清的意思,却还是要问一句:“你是要让我执掌中馈?”

裴清侧坐在永嘉的身旁,笑眯眯道:“你是裴府的当家娘子,自然要交给你。”

裴府诸事永嘉成婚前几日便理清楚了,管后宅诸事的是王妈妈,从前是在宫里头当过差的,管府上杂务是一把好手。其余之事皆归刘管家管,包括裴家家产。

长明宫中也有这些俗物要管,不过宫里头到底与各家府中有所不同,都是归着掌事宫女管的,永嘉没操过什么心,故而在这上头算不得熟稔。

永嘉懒懒道:“不是有个刘管家么?我听人说他可是个账房先生出身的,管银子总比我好些。”

裴清不动声色地往永嘉那儿挪了挪,边道:“裴府的事情简单,你一学就通,放在你手上我才安心。只有一些铺子的事难打理,这个恐怕要费心些。”

他将那些木箱子一个个打开来看了,里头装着的是一叠叠的田契地契房契,永嘉略略地扫了眼,也不再推拒主持之事,问道:“铺子?”

裴清道:“年年过寿辰时旁人送的,也不多,只四五家铺面。广宁街的珠宝铺子,浮玉巷的药材铺子,还有”

永嘉愣道:“广宁街的珠宝铺子?”先前七夕他们二人去的就是广宁街,裴清替她买下了那只蝴蝶簪子。看着他的笑,她立马就明白了,合着这人在自个儿地界花钱呢。

裴清拾起她的陪嫁单子,道:“旁的没什么,公主府上的事务还须费心拨一些人过去。”

永嘉公主府建在了京郊,专选址在风清水秀之地,所以离皇宫有些远。等到炎夏暑热之时去住一住最是惬意,平日里出行不大方便,永嘉就未考虑着要挪过去。毕竟在哪儿都是一样的,总还是得和裴清在一处。

困意涌上来,永嘉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知道了,马上就要南巡了,你不是也要跟着去吗?等南巡回来再理这些吧。”

裴清笑道:“我本要留下来辅政监国的,但是有了娘子你,我便好跟着去了。”

永嘉已经习惯了裴清油嘴滑舌地说一些话,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地往后靠在了软枕上,没搭理他。裴清在整理那几个箱子,她迷迷糊糊地就要合眼睡去了。

朦胧之时裴清凑到了永嘉身边来,离她极近,近得几乎要贴上了她。太困了,永嘉甚至没力气睁开眼睛瞧他。今儿个事情太多了,拜帝陵,回宫里说话,晚上又喝多了些酒,现在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裴清轻声道:“南巡的时候,好像不能打地铺。”

迷糊的永嘉陡然有了一丝清醒,但因着裴清他近在咫尺,她不敢睁开眼睛,只仍闭着目装着自己睡着了,好避开这个难答的问题。

裴清轻笑了一声,再低低地、逗一只猫儿似的道:“娘子要不要从今夜就开始熟悉熟悉?”

永嘉没睁眼,但是颤抖着的长睫暴露了她的心思。她忍着没说话,又听到裴清的两声笑,再然后,额上落下一点温软。裴清吻罢她之后就下了榻,仍然如昨日一般拿了被褥打地铺。

次日早上醒来,意料之中的,她还是窝在了裴清的怀里。

永嘉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自然而然地熟悉了裴清的怀抱,她一贯觉得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实在挤得很,当然不如一个人睡觉舒服。话虽如此,但大半的被褥都覆在了她的身上,他那儿只有一个角,没让她不舒服着一点。

永嘉于心不忍,恐怕裴清着凉,便轻手轻脚地想拉一些被褥过去,并顺势好从他怀里挪出来。她方动了一寸,裴清覆在她腰上的那只手便紧了紧,仍将她禁锢在怀里,带着尚未清醒时的鼻音道:“娘子心疼我?”

“心疼我,就过来些。两个人一起暖和。”

永嘉想把裴清踹下去。

这几日永嘉没有接手府中诸务,只是紧盯着南巡要备的东西。说是她盯着,倒不如说是月若盯着,月若管家比她管得要好。南巡少则三月多则五六月,一路之上的东西须备得齐全。裴清的东西少,除了必须的衣物外旁的再没什么,只说带上他书房中的那些书。

裴清成了婚,只休了三天假,然后便忙起来了。南巡的事情本就是他协助管着,而今南巡将要启程,朝中官员忙得团团转,他是忙里得了三日闲,闲后就比从前更忙。即便回到府中,也有大半的时间在书房里头处理公事,但夜里回屋的时辰却是雷打不动的。

裴清每每洗漱更衣好,恰恰好离永嘉睡下的时辰还有一刻,是他精心掐算的。他总要黏着她不咸不淡地说几句话,再依着惯例亲亲她的额头才依依不舍地下去打地铺。

有一夜里永嘉拂起轻纱,听着裴清气息平稳绵长,似是已经熟睡。银月倾泻进屋内,她能清晰地见到他的侧颜。偶然间心一动,她便如灯台上偷油被发现的小鼠那样怯怯地放下了纱帘。

还未成婚时她曾觉得嫁给谁都一样,而今却觉得有所不同。

曾经她避他不及,时至今日却觉得,嫁给他或许也挺好-

八月初九,南巡启程。

龙舟由水路下,行至济南府时驻跸八日,尔后便沿运河一路南下,直抵苏州府时才会停舟驻跸。此次南巡旨在巡视江南各地,故而途径之处甚少停留。

一月余的水路之行惹得永嘉像一朵蔫掉的花,她先前从未日以继夜地乘过舟,加之身子本就比寻常人弱些,便更耐不住这般折腾。

这日里和宗室皇亲们齐聚在一起说话的时候,龙舟行得不稳颠了颠,永嘉便晕得脸色都发了白。

她那衡阳姑姑惊讶道:“不会是有喜了吧?快叫太医瞧瞧。”

她那嫂嫂楚皇后笑道:“他们成了婚也才近一月,不会如此快吧?”

衡阳道:“未必,我见过好些个尚未足月就害了喜的,永嘉她母后怀她的时候身子也是一开始就不利索,快叫太医,快叫太医。”

晕了舟的永嘉这时候没多少力气说话,听着她们这些话欲哭无泪,靠在月若身上缓着,直到太医给她诊了脉之后才明证了她的清白。听罢太医的话,座中之人皆哀叹了一声,尤其是衡阳姑姑,她道:“我还盼着做姑祖母呢。”

楚皇后笑道:“早晚都会的。”

没有力气的永嘉现在的怨气比谁都重。

白日里永嘉喜欢自个儿独处着,只有皇亲们聚在一起说话时叫了她去,她才肯挪步子。裴清不如她这般得闲,白日里总要侍候在皇帝身边,与内阁里头的那几个大臣一起听沿途各地的官员上舟来述职回话。

虽是南巡,裴大人还是很忙的。

这夜里永嘉服下了太医送来的药,觉得人稍好了些,便躺在榻上拿着本话本子看着,烛光昏黄,在这般静谧的氛围里看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最是合适。

裴清方从隆顺帝那处回来,见她侧着身如此懒洋洋地看着书,坐到榻沿上便道:“光暗得很,仔细伤了眼睛。”

许是白日里被旁人调笑了,永嘉眼下见到裴清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不想与他说话,便向榻里侧转了身,背对着他,腹诽着他哪里懂这种看话本子的境界?

裴清去沐浴更衣了,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温暖的湿漉漉的水汽。他坐到榻上的时候,永嘉仍朝着里头,不过已经将话本子放下了,闭着眼想睡觉。

自打南巡开始的那一日,他们二人势必是要同处一室,势必也要同睡一床。好在在裴府的时候,日日早上裴清就会上了榻,让永嘉提早适应了些。但即便如此,夜里睡觉时多了个人在身旁,总归还是有些别扭。

故而永嘉常常很早就睡下,等着裴清忙完公事回来时,她已背对着他做熟睡状了。

这些日子沿岸各处的官员都要上舟觐见,品级高的封疆大吏向隆顺帝述职时裴清要陪侍在旁,品级低的见不得皇上,但还是须向他陈述地方政绩。裴清虽只是个礼部的,但因着封了东阁大学士入了阁,所以实际上无论大小诸事都会经由他的手,礼部侍郎的职都快成了个挂名。

裴清夜里回来的时候若是见着永嘉睡下,便只扶着她的肩头轻轻在脸颊上吻了吻,也不扰她。第二日永嘉睡得迟,他须上职,起得早,也只吻了吻就走了。这样一来,二人一日里竟没什么说话的机会。

所以今日永嘉身子连带着心里头都不舒服,裴清一时半刻也没察觉出来,待依着惯例要亲一亲她的时候,被永嘉躲开了。

裴清一愣,挑了挑眉,俯下身去附在永嘉耳边低声道:“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