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百年前的交易
晏缙第一次见到神女凝之,是在一百零二年前送别师父江北辛随着神都修士离去之时。
那日他目光只是在这位执掌仙器的神都神女身上掠过。
晏缙第二次见到神女凝之,是在一百零一年前,他去山海川祭拜师娘之时。
虽然山海川在神都附近,但晏缙也想不到会在寂寥广阔的山海川中遇见神女凝之。
站在树下的凝之显然更为惊讶。
她面有犹豫地望着晏缙,轻声开口:“你是江北辛江长老的徒弟吗?”
晏缙原准备离开的脚步一顿。
但自从师父去世后的这些月,只有很少人会在提到师父之时,不是轻视或者咬牙切齿的语气。
神女凝之在提起师父之时,既无轻视,也无憎恨。甚至因为她也是那一次剿灭魔神一魂的一行人之人,如此平静的面容就显得格外稀奇。
因此晏缙停住脚步,转过身应道:“是,我是江北辛的徒弟。”
凝之微微颔首,忽然说:“你师父的事……我很抱歉。”
抱歉……?
抱歉什么?是抱歉师父也死在魔神一魂手中?还是抱歉得知师父是别人口中的“罪魁祸首”?
晏缙握紧右手,与凝之对视:“我……”
我师父不是那样的人。
……可和这些人说这些又有何用?
晏缙陡然收住喉中的话语,他冷淡地拱手行礼,转身离开。
但晏缙隐约察觉到凝之的目光一直望着他的背影。
后来,再次与神女相见,是一百年前的寒冬腊月之时。
晏缙来到神都附近的天池城,抬眸望着早已经等候多时的神都神女——
她脸色苍白,止不住地咳嗽,甚至伸出衣袖的右手指尖都有些微的发白发颤。
一身白衣更是显得她脸色青白,虚弱无比。
凝之轻轻开口,声音虚弱:“我犹豫许久,终于想好了。”
“犹豫了许久……?”晏缙微微偏头,眼底泛着冷意:“神女中秋之时来信,告诉我有一件有关我师父的事相告……后来神女你又毫无预兆地失约。”
看着凝之生命垂危的模样,晏缙语气中带着一丝讥讽:“神女大人是想好了,还是发现自己大限将至了?”
“都有……”凝之捂住胸口,喘了口气,她吃力地微微一笑,“我自出生之时就带有寒骨症……”
……寒骨症?
晏缙听说过这种病入灵根的疾病,是具有灵根的婴儿出生之时可能带有的稀少疾病,基本无可医治。
他神色不变地望着神女,“那这事与我师父的事有何干……?”
凝之轻轻靠着木椅把手坐下,并不回答晏缙的问题,反而问起其他:“你知道半年之后孽火狱会打开吧?”
她声音越来越轻,近乎呢喃:“传说其中就有可以根治寒骨症的灵药……”
晏缙皱起眉头,并不做声。
凝之望着眼前拔出过一次瞻方仙剑的年轻剑修,一字一顿说道:“你替我取到孽火狱的燎岩花吗?”
“燎岩花?”晏缙略一挑眉,声音冷淡:“神女说笑了,世人都知道孽火狱是什么地方,我如何能取到?何况你是神都神女,执掌神都仙器的人,难道神都就不会为你取到孽火狱中的这种灵药么?”
凝之仿佛听到了好笑之事,不顾晏缙越发冷漠的脸色,她吃力地靠着木椅笑了几声,这才虚弱地说道:“执掌仙器的神女?现在神都可没修为深厚的修士为了一个大限将至的神女去九死一生的孽火狱……”
她长叹一口气,“尊贵的是仙器,而不是神女……你知道神女靠什么唤起仙器吗?”
晏缙回道:“不知。”
凝之拢紧了自己身上的斗篷,仿佛这样就可以让身躯暖和一点,她慢慢说道:“是性命……所有神女因为可以唤起仙器而在神都尊贵,才能享有天地宝才……可每次唤起仙器都会损耗生命。”
晏缙沉默,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事。
凝之一字一顿说道:“若无燎岩花根治我灵根中的寒骨症,我既无法再进一步修炼,也无法撑住这具因为唤起过数次仙器的孱弱身躯……”
她浅淡的眼眸有些出神:“特别是上次剿灭魔神一魂中,我动用过一次仙器,来捕捉魔神的踪迹……因此今日才虚弱至此。”
看着剑修默不作声的模样,凝之忽然吃力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肯定在想‘这与我何干’……”
晏缙牵起嘴角,冷淡地一笑。
凝之点了点头:“是与你没有关系……所以我想要和你谈一桩交易……”
晏缙眼眸一转,看向靠在木椅上的虚弱神女。
直至此时,他才看清神女的那双眼——
神女凝之面容上的那一双眼,不同于孱弱的面容与身躯。那双浅淡的眼褪去了伪装出的缥缈出尘,此时此刻带着毫不认命的急切,正紧紧地盯着他。
这段时间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晏缙心中顿悟——
神女凝之肯定知道一些关于师父在剿灭魔神一魂途中的事,所以她才会找到他,提出交易。
晏缙毫不犹豫问道:“什么交易?”
凝之抓住斗篷而露出的指尖泛白,她定定看着晏缙:“你替我取到燎岩花,之后我就会告诉你——”
“江长老到底是被谁所害,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何事。”
晏缙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只有剧烈起伏的胸膛显示他听到了凝之的话。
半响后,仿佛是从喉中挤出的话语响起:“你……你知道我师父是被谁人所害?”
凝之轻声道:“对。”
“……我师父,是被冤枉的吗?”
凝之
微微阖上眼:“……是。”
晏缙怔怔地看着木窗外的飞扬大雪。
屋内忽然静下来。
这间屋之前被神女凝之设下阵法,让屋内的所有动静与外界完全隔离开来,自然也听不到屋外的任何人声与临街上的热闹。
但晏缙却觉得有许多声音逐渐在耳边响起,那是自师父陨落之后,那些萦绕在他耳边的各种声音——
“谁不知道啊,江北辛害人害己。”
“咎由自取……活该。”
“难怪不能拔出瞻方仙剑第三次,原来是这样自食恶果、连累他人的人……”
就连去完成事务堂的任务之时,晏缙也会在外听见散修压低声音哀叹:“要不是那谁谁谁,说不定魔神一魂早就被神都剿灭,这样人世间平和许多,我们也不用在外之时,天天担惊受怕……”
即使晏缙心性坚定,一人也会在深夜时分感到惘然。他跟随师父学剑数十载,可却无法帮助师父做任何事——
既无法随着师父去剿灭魔神一魂,也无法避免师父因此陨落。
更是无法消灭那只魔神一魂替师父报仇,也无法洗刷师父身上的污名,替师父正名……
晏缙迷茫缓慢地眨了眨眼,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修长的手指与手心处都布满了茧子,是他这十多年跟着师父学习剑法的证明。
现在师父已经陨落,如果他无法替师父找到真相……那他修炼、习得剑法……又有何用呢?
晏缙心中有了决断。
*
一宗黑色卷轴浮在半空之中,在两人之间铺开——
晏缙与凝之各自划开手心,让血滴渗入卷轴显出奇异纹理的纸面上。
“以性命作证……”凝之捂着胸口低声说道,卷轴上亦浮现出她说的每字每句——
“若晏缙取到燎岩花给我,我便将江北辛江长老陨落那晚发生的所有事情如实相告,并且在天下人之前作证,告知那晚是谁害了江长老、并且将污名都推到江长老身上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
凝之一双眼黑得惊人,在苍白柔弱的面孔上显得异常违和:“如有违背,则立即身死。”
晏缙垂眸看着黑色卷轴上浮现出比鲜血还要艳丽的狂放字体。
他自然知道凝之说的交易条件苛刻——
需要他先取回孽火狱的燎岩花给凝之之后,凝之才会去完成她自己所说的那些事。
如果他在孽火狱中没有取到燎岩花,不慎死亡的话,那他就是白白送死,而凝之亦不会去管自己师父江北辛的事。
这位神女是因为本性而不想去做无利可图的事?还是因为那个罪魁祸首其实是神都之人,所以神女不能反戈一击,冒着损害自己利益的风险去指出那人?
亦或者……两者都有?
此时,在他对面的凝之话音刚落,诡异的黑色卷轴忽然缩小成红黑色的光团,一分为二,瞬间没入两人额心。
自此,两人以性命为保证的契约完成——
晏缙必须在取得燎岩花之后才能让凝之说出真相;而凝之必须在得道燎岩花之后向晏缙说出真相,并且作证。
在未完成交易之前,两人都不能向其他人说出这一桩以性命为抵押的交易,亦不能违背定下的交易内容。
否则立即身死。
*
百年后再见神女凝之的时候,晏缙面色平静地擦着师娘石墓上的灰尘。
神女凝之站在晏缙身后数十尺,轻声问道:“你真的决定去仙门十八重?”
晏缙道:“神女你不是说需要取得那一物,才能扳倒那人,让他身败名裂,再无往日风光吗?”
凝之叹了口气:“其实百年前,我已计划好……如若我得到了燎岩花,治好自己身上的寒骨症,之后就可以损耗自身,唤起仙器,映出那人脑海中的真正景象……”
她将披在身上的白色斗篷轻轻拢住,“可现在百年已过,我实在没有余力再唤起仙器……不知还有多久才会出现接替我的女修,就算等她成为神女之后,应该也不愿意损耗自己生命力我们一臂之力……”
晏缙心中轻哂,新神女怎么会愿意帮助他们去对付神都之人。
他垂头轻轻拂去师娘墓上的尘埃。
两人之间沉默片刻。
晏缙忽然将内心的疑问问出口——
“百年前你曾说过,使用一次仙器,你就会虚弱一分。为何你得到燎岩花之后,却没有离开神都,仍然当着你的神女?”
毕竟百年前凝之求生欲望强烈,双眼中的执着极强。
晏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凝之得到燎岩花治疗自己的寒骨症后,仍然选择留在神都当她的神女,每一次都用生命去唤醒仙器。
“……离开神都?”
凝之微怔,片刻后嘴角轻轻上扬,“我那时得到你取到的燎岩花,治好了自小灵根中带有的寒骨症……”
“但既然使我生命垂危的根源已经消失,我自然觉得我还能继续当神都神女……”
凝之说得坦然,丝毫没有遮掩自己心思。
晏缙眉头轻皱,“你曾说过神女只是执掌仙器的修士,只为仙器而存在……”
“……”
凝之望着飞过的鸟儿,轻笑一声:“可当一个只为仙器而存在的神女,享有各种罕见的修炼资源,也好过当一个灵根和修为平平、处处碰壁的散修。”
晏缙将内心的疑惑问出口:“神都已经在挑选取代你的女修……那你这次若是替我作证,你还能继续当神女吗?”
凝之唇角清浅的笑意消散,她不急不缓地回道:“……若不能当神女了,那便不当了。毕竟——”
“也要命长的时候才能去当神女,而我现在……”
晏缙不再开口。
他与神女的交易各取所需,至于交易之外的事情,他并不关心。
现在看来,这位神女远不是表面上那样飘渺出尘的人,她所做一切既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活下来,又在无性命之危后,不愿放弃神都神女的尊贵待遇。
但百年之后,她还是越发虚弱。
晏缙忽然想到几日之前所见的碧家公子碧洵——
神女凝之与碧洵相识,究竟是偶然,还是凝之为自己准备的一条退路……?
毕竟碧洵是碧家家主之弟,还是一名厉害的医修。既然有性命之危在眼前,或许神女凝之原本就想辞去神女之位后,得到碧家的庇护?
但无论神女的目的、私心是什么,都与他晏缙毫无关系。
他百年前为师父,现在亦是为了师父。
晏缙收敛思绪,但一双修长的眼眸忽然不受控制地出现在晏缙脑海——
那双眼眸怒视过他,也曾弯如月牙般对着他笑过,眸子中带着天地间最为纯粹的青色,现在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
“我会尽力从仙门十二重取到我们需要的那物。准备好了之后我会随着长老们参与神都诛邪会。”
晏缙起身向神女凝之告辞。
凝之将手中之物递向晏缙——
从绸布勾勒出的轮廓看来,似乎是一柄被白布包裹住的长剑。
她低声道:“这是你的剑。百年前我在孽火狱裂口处得到之后,就一直保管着……现在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晏缙接过来后揭开白布,露出了因为遭受最为浓烈孽火的侵蚀而融化了大半的那苍剑。
他垂眸看着自己百年前的佩剑,半响没有动弹。
百年前那苍剑剑身青明古朴,现在剑锋之处已经融为钝状的黑色玄铁,而尚且完好的剑柄之处只余几丝带着烧焦痕迹的青色剑穗。
凝之顺着晏缙的目光,看向空荡荡的剑柄下方——
神女此时此刻不免疑惑,那里的剑穗下方难道原本系着什么吗?
疑问之外,凝之也感到一丝极淡的歉疚。
这个交易从一开始就是因为她想要活下来……她确实因此活了下来。
这百年间,她以为晏缙死在了孽火狱中,所以每时每刻都在担心她没有做到承诺之事,契约交易会不会反噬?会在何时夺去她性命,令她
立即身死?
她担心受怕了百年,而晏缙也被困在孽火狱中百年。
但好在,一切都要解脱了……
神女凝之忽然想到了之前在碧家看见的白家小姐。
纵使她再怎么谋划,也无法否认这两人变成陌路人有自己的责任——
可是,自己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第92章旧友相修永
“百年前,神都三位神女之中,是我执掌仙器,随着其他修士一同前往剿灭魔神一魂……”
凝之站在大殿之上,迎着众多修士的目光,她缓缓说道:“当时已经探查出魔神一魂的大致位置,为了快速找到它,所有修士便被分为三队……我与晏缙道友的师父江北辛就在同一队伍。”
“那日夜深,因为几日前我使用过仙器,引得身上的寒骨症病发。疼痛难忍之下,我便离开了阵法,又因为身上留有仙器残存的力量,让我气息近乎于无,无法被人发现。
“也是在那时,我看见是谁对江长老下手……”
大殿内修士屏气凝神,只待凝之说出那一个名字。
“……哦?”
相修永盯着凝之双眼,慢条斯理问道:“凝之神女,你看见了谁?”
“我看见的……不就是您吗,相修永长老?”
满堂哗然,就连围着怀剑派的神都修士都露出惊疑的神色。
许枫与薛长老气极,大声质问道:“凝之神女,您为何帮着晏缙一起污蔑相长老?”
修士中有人忍不住低声道:“怎么会是相长老……可难道神女凝之在撒谎吗?”
“我与凝之神女所说的话一字不假,更不是污蔑。”
晏缙环视大殿,手里拿出一个木盒,“我闯过仙门十二重,在十二重其中一处小世界中拿到溯源草。可以请诸酉谷的诸位分辨这些草药是否是溯源草……”
溯源草是一种极为神奇的草药,服下之人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中,只能说出自己心中认定的真话。
但并非没有破解之法,只需要服下的人早早地使用心神迷这种术法迷惑自己心神,改变自己心中认定的事实,那么也能在溯源草的影响下,说出违背事实但又符合自己内心认定的事。
这种术法必须要在服下溯源草之前施展,需要特定的符箓与材料,且维持时间短暂,容易损耗心神。
因此知道这术法的人极少,更是无人会将这种术法施展到自己身上。
晏缙料定百年前事发的那几年,相修永或许有用过这种术法,但他绝不会在百年后的现在还使用这种术法来防备着有人对当年真相的探究。
凝之应道:“我自然可以服下溯源草,但就算服下,我所说的话也不会改变分毫。”
“百年前,我看见相修永从背后袭击江北辛长老。惊惧之下,我不敢发出任何动静,独自一人回到了放置仙器的阵法之中……可不过半个时辰,便有守卫修士说有魔物来袭……”
“不是因为江长老显露踪迹引得魔神一魂前来……而是相修永杀了江长老之后没多久,恰巧魔神的一魂前来,于是他便将所有事推给江长老和魔神一魂,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晏缙双眼望着前方,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师父在随着神都出发之前的模样——
他的师父江北辛笑着宽慰他与白楹,“你们怎么看着有些忧心的模样……放心好了,此行还有其他三位长老,就连神都的相司长相修永,亦是我年轻之时的好友。”
师父江北辛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虽然我们多年未见,但再见之时,亦是同去剿灭魔神之魂……这难道不是旧友重逢的最佳时机吗?”
旧友重逢……
师父怎么会想到他心中的旧友,竟然会在之后取走他的性命,让他背负骂名。
*
神女凝之说出当日发生的事情后,大殿内静得可怕。
许枫面色迟疑,倒是一旁的薛长老仍然不肯相信:“凝之你们这一伙人,有备而来,谁知道你们到底用没用过心神迷这种术法?”
晏缙冷冷一笑:“如果怀疑凝之使用过心神迷,那么便请相修永相长老服下溯源草,想必——”
“相修永长老今时今日,一定没用过心神迷术法!”
这下薛长老也说不出任何话了,她甚至觉得晏缙的话有些道理,既然凝之不可信,那么相修永长老服下也不是不行——
但必须服下真正的溯源草才行,谁知道晏缙手中的草药是何来历,就算他闯过了仙门十二重那也不可信。
似乎洞察到殿内许多修士的想法,相修永叹气道:“我自然是可以服下溯源草,只是——”
“凝之你百年前不说此事,为何非要等到百年后才旧事重提……是不是晏缙为你取了燎岩花,更为了你被困在孽火狱中百年,你面对这片情谊,只能捏造事实来帮助晏缙?”
“可你怎么知道,你面对的是一片真心实意,还是满腔算计?”
相修永言语恳切,一副劝诫凝之回头是岸的模样。
一旁的薛长老恍然大悟,忙说道:“就是,事情已经发生百年,凝之你在这个时候重提旧案,心思诡异,不得不防!”
凝之柔和一笑:“我自然知道各位长老有许多顾虑,因此我已经在这之前禀告城主,请他来定夺。”
大殿内的修士低声议论。
“但城主在闭关,没有十几年,二十年是不会出关的,怎么会出关定夺此事?”许枫反问。
薛长老狐疑道:“你们莫不是在拖延时间,好暗地里完成你们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就连远远坐着的褚师倩都夸张地叹口气:“十几年?莫非我们这些人要坐在神都议事大殿中,等几十年后城主出关再来裁定这件事?”
相修永问道:“众位修士说得有理……凝之,城主一日不出关,此事一日下不了结论。你是要拖延下去么?所求为何?”
“那倒不必……”
凝之朝着相修永微微一笑:“我已经决意辞去神女一职,此事城主已经知道。不过半个月,城主必定会出关助仙器选拔下一任神女,也定会审理此事……”
晏缙双眼沉沉望着相修永:“到时候,神都城主能看出这溯源草是不是假,也知道该让谁人服下溯源草……让天下人都知道神都错判了百年的冤案,让无辜之人遭受污蔑冤屈。”
薛长老和许枫对晏缙怒目相视。
相修永却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他轻轻颔首:“既然凝之神女这么说了,那我倒是可以放心了。城主一定能还我清白,在场的诸位将来也可以听我一言——”
“我与江北辛乃昔日好友,就算后来我忙于神都事务,他久居怀剑派,我们两人之间情谊有所减淡。但我也没有任何理由要去害他……”
“倒是神女凝之,为何在晏缙从孽火狱出来后,才重提此案……实在是令人生疑。”
其他各门各派的修士都懂了,舌枪唇剑许久,最后要等即将出关的神都城主来定夺此事。
白楹听着身旁修士的一言一语,看着大殿内对峙的相修永与晏缙、凝之,脑海中思绪繁多,胸中又憋着一股怒气与恨意。
如果江北辛长老真的是被相修永所害……
白楹冷声道:“那相长老在神都何处等城主出来?难道不用去神都的天牢之中待一待,以防变故?”
薛长老和许枫怒极,觉得今日仙兽血脉三家简直是专门羞辱神都,羞辱神都长老。
他们两人咬牙道:“莫要猖狂,神都之事轮不到其他人管。”
沉默许久的扶莘忍不住开口:“……神都的人轮不到其他修士管,可你们神都却能定其他门派修士的罪名?”
她声音清冷,明明只是发问,却好似在狠狠嘲笑神都的自诩天下第一。
其他修士纷纷响起附和——
“就是,说得有理……”
“对啊,凭啥啊?”
“都是人族,又没人是仙人,为何神
都就高人一等?”
众口难堵,薛长老和许枫憋红了脸,却不再开口。
此事,三位神女之一的清褚忍不住开口:“相长老肯定不能去天牢,多不合适呀……不如就让韩长老来看管相长老吧。”
薛长老:“……”
许枫:“……”
相修永长老与韩景长老分别掌管三个司部,两人斗了这么多年,新仇旧怨不少。
要是把相修永交给韩景,谁知道这韩景会不会暗中动手脚,将对相修永的污蔑变成事实?
许枫怒视清褚。
他就知道这三个神女沆瀣一气,串通好了来对付相修永长老!背后是何人指使?难道是韩景要利用百年前的案子来推倒相长老?
站在许枫前方的相修永听了清褚的话也不生气,他无奈摇头:“既然你们怀疑我,让我在天牢中静养打坐也不是不行,只是你们呢?”
晏缙黑沉的凤眼死死地盯着许枫:“相长老是什么意思?”
相修永轻轻一笑:“怀剑派、仙兽血脉三家,伙同神女暗中谋划,心思叵测,又是要怎么处理呢?”
话音刚落,晏缙、楹、白意致、覆有黑绫的碧家长老、褚师倩等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但相修永动作更快。
他双手结印,站在他左右侧方的薛长老与许枫手中也结有相同手印。
不过眨眼间,议事大殿最上端浮现金色光芒,不过眨眼间,金色光线勾勒出的细网落下,蒙在大殿上空与四周!
第93章可惜这布局了
相修永、薛长老、许枫脚尖一点,猛地后撤。三人掌心金印闪动,身影就透过金色大网,消失在殿外。
议事大殿门窗猛地紧闭,金色光芒的细网融入玉石墙壁与门窗,与整个大殿融为一体。
结印触发议事大殿禁锢术法的三人站在殿外。
薛长老紧皱眉头:“相长老,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知是何人指使怀剑派与仙兽血脉三家,但将其他无辜修士一同禁锢只不过是权宜之计。”
相修永无奈摇头:“我现在就去城主洞府门前静候城主出关,等城主出关了再来找出幕后之人。”
薛长老忙点头:“是、是,既然神女牵扯其中,那只有等城主才行……”
许枫面露难色:“相长老,如此大的架势,那韩景必定会知晓,只怕还等不到城主出关,他必定借此发难。”
相修永沉吟片刻,继续说道:“那你就说殿内有人说是被韩景指使,意欲做出对神都不利之事,让韩景与我们一同等着城主出关便是。”
许枫点头称是,转身离去,准备应付韩景的事宜。可还没等他走出几步,心口猛地一顿。
许枫往下一看,自己胸口处伸出两指宽的黑色尖刺,不仅心口泛着剧痛,就连丹田处也酸痛难忍,泛起一阵空虚。
薛长老被这变故吓得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早有准备的相修永用同样的黑色尖刺刺入心口。
浑身灵力无法调用,丹田迅速崩塌,不过几个瞬间,薛长老就如枯萎的植物,整个身形瘪了下去,只余一张薄薄的皮附在尖刺之上。
相修永轻轻抖动左手手中的尖刺,薛长老一张薄皮就碎成齑粉,再无踪影。
修为明显比薛长老强上一些的许枫还在苦苦支撑,但他也无法调动灵力,也无法挽回丹田破碎的颓势。
面色黑青、身形消瘦如骷髅的许长老不可置信地望着相修永,声音沙哑干涩:“你……为什么……”
话还未说完,相修永握紧右手尖刺,许长老身体迅速枯了下去,血红的双眼依旧不甘地望着昔日的同僚。
相修永收回尖刺,任凭同僚散落成黑灰的灰尘。
“为什么……?”相修永喃喃道:“想做就做了,哪有为什么。”
可惜他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最后还是被百年前的小事所毁——
那时他杀了江北辛,成功嫁祸给后来出现的魔神一魂,以为控制若长老说出那一番话就已足够。
但现在看来还是年轻气盛,做事不够周密,也没有斩草除根让所有一行人全部死掉,才让百年后突然冒出个凝之,说看见了他动手。
相修永长叹一声,若是百年前他被揭发,倒也认了,可现在布局多年,再过几十年就可全部收网……但不得不止步于此,徒留遗憾。
应丰此人,虽然沉迷修炼,但做事不缺手段和心狠,若是让他知道自己百年前杀了江北辛,那么他一定会调用仙器,用搜魂术逼迫自己将这百年所做的事情一件一件说出来。
搜魂术……可没几个修士在经历过搜魂术后还不疯的。
他相修永只能离开神都。
不过也不算全无所获,虽然两名神女还在殿内,无法调用两把仙器,但偌大的神都中,还有一名神女可以调动最后一把仙器。
相修永轻轻一笑,将袖中两枚黑色尖刺抛向议事大殿,看着融合了黑色尖刺的金色光网被变得漆黑阴冷。
他轻挥衣袖,转身离开。
*
白楹没料想到最后竟然被变成这样——
参加诛邪会的众多修士竟然会被困在神都议事大殿中。
擅阵法的相衍派长老凝目仔细查看金色细网上隐约浮动的文字,不过半晌,他重重叹了口气:“这是伴随着神都流传下来的上古阵法,极难解开。”
褚师倩失望:“那怎么办,难道我们要被困死在其中?”
相衍派长老细细解释:“这阵法不阻灵气流通,我们也能吸纳灵气,不会被困死……而且这阵法意在困住修士,不会伤害人。”
覆着黑绫的碧家长老抬头望向最上端,“……不会伤害人?”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大殿上空的金色细网缓缓变得漆黑无比,就连细网上也生出荆棘,泛着冰冷诡谲的气息。
相衍派长老倒吸一口气,“……这,这阵法被人改了!”
他大声疾呼道:“大家拿起武器法器,这阵法一看就是邪术,要人性命的!”
早在看见上端金色细网改变的时候,许多修士就已经拿出了武器。
参加诛邪会的修士都已经修炼多年,面对各种突发情况,虽然心中不免慌乱,但亦能镇定面对。
相衍派长老拿出拂尘,摇头晃脑:“不过这阵法变了,也不全算坏事……它不再坚不可摧!”
话音刚落,相衍派长老一甩拂尘,自有一道黑墨从半空中浮现,狠狠撞上朝着众人刺来的黑色尖刺。
洁白缥缈的神都议事大殿,顷刻间成为了战场。
所有修士都合力抵抗诡异阵法降下的攻击,斩断照着众人袭来的尖刺。
就连最开始听从薛长老命令围住怀剑派弟子的神都修士们,都在一起抵抗。
白楹一个旋身,用青色异火凝成的长弓,射出数箭撞向上方飞来的黑色尖刺。
她的目光不自主地落在斜前方的晏缙身上,心中有许多疑问恨不得立刻质问晏缙——
问他是何时得知江北辛长老是被相修永所害。
问他进入孽火狱取燎岩花,是否是答应了凝之的条件。
问他……
白楹咬紧牙关,止住内心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她将手中弓变换为长剑,狠狠斩向前方的尖刺。
半个时辰后,充斥着议事大殿的黑色诡网连同白玉墙壁,都布满了裂痕。
相衍派长老大笑一声,甩动手中的拂尘,“这破阵法终于要被创开了,大家使把劲!”
半炷香后,黑色细网连同神都议事大殿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轰然倒塌。
漫天灰尘散去,白楹错愕地看着眼前的画面——
城垣高耸的神都中,夜幕中缀着错落的灯火与轻轻飘下的秋星花瓣。
本该是圣洁美景,但凭空多了好几处魔气四溢的地方。
浓烟滚滚,半隐于云雾后的楼阁燃烧,白玉做成的宫殿外爆发出阵阵打斗的灵气。
混乱的情景中,
远远传来数声惊呼:“又有一只魔物出现!”
*
神女常姚坐在神女殿中,觉得有些奇怪——
明明夜色已至,为何凝之与清褚还没回来?难道诛邪会中有许多事要商议到半夜?
幸亏她没被凝之拉去诛邪会……清渚成为神女才七十多年,肯定不如她了解凝之。
凝之此人,一言一行皆有所图。她所交好的人皆是对她有利,她所做的事必定是有利可图。
凝之要去诛邪会,肯定心中也有着小算盘。
倒不是说凝之不好,只是与这样的人来往,实在是太累了些……
常姚叹了口气,将白玉簪从发丝中拔出,准备打坐吸纳灵气渡过这一夜。
可她刚转过身,就看见掌握着神都六司部其中三部的相修永相长老站在她身后。
常姚心中惊疑,相长老什么时候来的?为何无人通报?
她勉强挤出个笑,“相长老,您怎么来了?”
目光越过相修永肩头,常姚看见院外黑漆漆的,也无平日里候着的几位女修。
她心猛地一跳,知道现在情景十分不对劲。
身形修长的相修永站在黑暗之中,声音温和:“常姚神女,请随我来。”
“……是有什么事吗?”
常姚低声问道,藏于宽大衣袖下的双手开始施展结印。
相修永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常姚,“当然是请神女你唤醒仙器了。”
唤醒仙器?!
常姚不再犹豫,后撤数尺将掌中法印打出,但相修永右手在半空中猛地一抓,就挡下法印,将后退数尺的常姚瞬间拉至身前。
常姚身体紧绷,感受到禁锢着自己右肩的手掌冰冷。
她艰难抬头,看见眼前的相修永老,褪去了文质彬彬的长老模样,就连望着自己的双眼也是狠厉阴冷。
静谧的殿外,忽然被照亮几分。
常姚目光触及到院内一滩又一滩的血迹时,头皮一紧——
值守神女殿的修士和婢女被杀,凝之和清褚不见踪影。
甚至照亮院中的火光伴随着浓烟,还有一阵阵不寻常的动静和打斗。
别的地方一定发生了什么,好引走众人的注意力,才能让相修永达到他的企图。
常姚一颗心沉了下去。
第94章决定
相修永叛出神都,在神都放出许多只魔,甚至带走了神女常姚与她能操控的仙器。
六大门派与三家参与诛邪会的长老和弟子们协助神都灭了许多只魔。待神都平息混乱,已经是两日之后。
在此期间通过诛邪会,六大门派和三大世家的许多人已经知道神都发生的长老叛离之事。
白楹又在凤羽楼中住了四日,等待着神都下一步的动作。
在她房外,白湛行犹豫了快半炷香。
他举起手想要敲门,但手还没落下,门已经打开——
白楹一双修长的眉眼中藏着倦怠,言语倒是平静:“你在我门外来来回回走了半炷香,怎么了?”
白湛行小心翼翼瞅了眼白楹的脸色,斟酌道:“明日便启程返回家中,我哥虽然不强求你同我们一起回去,但我觉得你要随神都修士一起去寻相修永,实在是太过于冒险……”
白湛行大哥白意致明日就要带着其他白家子弟返回,并且还要负责将诛邪会上的事情细细告诉白家家主和长老们。
但白楹不准备回去,她已经决定一人留下,随几日后神都修士去寻相修永。
听出白湛行暗含的关心,白楹轻声道:“百年前我以为江北辛长老是被魔神一魂所杀,暗暗发誓将来要替他报仇。”
“可这实在是太难了……神都,六大门派,我们仙兽血脉三家,这几百年也没杀掉那只异常狡猾的魂。”
“我甚至想过,只要我活多少岁,我就会一直等着那个魔神一魂的消息,直到知晓了它的位置,我就会跟着剿灭队伍前去。”
“但现在,我已经知道是相修永害了江北辛长老,我忽然就不想等了……我想立即杀死害了江北辛长老的人。”
白楹喃喃低语,“我怕相修永也像那魔神一魂,一躲就是百年,然后再也寻不见……”
白湛行心中不好受,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诫白楹了。
他拉起白楹的右手,将一个乾坤袋塞入白楹掌心,“你既然决定与神都修士一起前行,那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危……这乾坤袋中装了很多好东西,我哥、我侄子、这一行所有白家子弟都把自己乾坤袋中能用得上的东西都放进去了。”
白楹勉强笑了笑:“那你的呢?”
“我的?”白湛行眨了眨眼:“这个乾坤袋原本就是我的,我可是把我全部家当都给你了。”
“而且我还找碧家长老和诸酉谷长老要了好多丹药,以防万一。”
“你一定要带着我的全部家当平安归来。”
白楹握紧了手中的乾坤袋,点了点头。
白湛行叮嘱了白楹几句话,直到两人无话可说,他依然站在白楹门前,两人大眼瞪小眼。
白楹试探道:“说完了吗?说完了我就关门了……”
眼前的木门缓缓合拢,白湛行急得一把撑住门边,“没、还没,我还没说完。”
白楹瞥了白湛行一眼,双眼中明晃晃写着“快说,别磨磨蹭蹭”。
白湛行轻咳一声,压低声音:“这次去找相修永,除了你不是神都修士外,还有一个人不是,你知道吧?”
白楹反问:“……晏缙?”
“对!”白湛行松了口气:“看来你知道的嘛。”
白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送走白湛行,关上房门后,白楹愣在了门边。
方才关于白湛行的问题,其实不是她知道答案,只是除了晏缙,她压根想不出有谁会随着神都修士去寻相修永。
她还想起了许多往事——
第一次在怀剑派议事大殿中见江北辛长老的情景。
最后一次见江北辛长老时,他笑着安慰自己和晏缙:“放心好了,此行还有其他三位长老,就连神都的相司长相修永,亦是我年轻之时的好友。”
还有百年前晏缙进入孽火狱前的最后一句话,“我的事情,也与你毫无干系!”
往事兜兜转转,真相呼之欲出。
白楹强迫自己收回思绪,低头看着白湛行刚刚转交给她的东西——
是两份信。其中一封是白鸿淮寄来的,信中翻来覆去说的话,不过两个意思。
“白楹你怎么又冲动了?我就知道你改不了百年前的冲动性子!”
“我知道你想报仇,可自己性命最重要,有事让韩景那厮上,你可别用自己性命去赌!”
想到白鸿淮被自己气得痛苦闭眼的模样,白楹勉强弯了弯唇间。
她拿起另外一封信,是侍女清初的信。
清初只知道她归期不定,于是信中絮絮叨念着让她每个月都要按时喝药,不要让张瑶长老下次来的时候一直叹气了。
清初明明是清鹤陨落后五年进入白家的,可念叨的口吻却与清鹤极像,白楹不免怀疑两人是学习了同一种念叨大法。
她嘴角浮起浅浅的笑意,将两份信轻轻放回乾坤袋中。
*
夜深之时,白雪皑皑的神都上空云雾散尽,站在高耸的星台上能将夜色中的明月与星河尽收眼底。
凝之站在星台边缘,看着神女清褚唤醒仙器——
那是一本半人高的无字书,随着清褚展开手掌,无字书缓缓打开,纸面凭空翻转,速度越来越快,让人只能看见白色的残影。
清褚满头大汗,无法让掌上的无字书停下。
站在星台边缘的韩景冷冷看了一眼凝之,开口说道:“请凝之神女相助。”
明白自己此次任务就是帮助清褚使用仙器的凝之微微颔首,向前跨出一步。
她双手结印抬起,口中念念有词,一股无形的力量遥遥朝着无字书注入。
随着凝之
的相助,无字书纸页飞动的速度越来越慢,直至最后停下——
无字书静静地浮在半空之中,竖起一页,从纸页中心燃起白色火焰。
纸页燃尽,火焰消失。一缕一缕白色烟雾飞入空中,形成了虚幻的星辰之图。
另外几位静候的长老忙根据星辰图测算。
神都三位神女掌管的仙器,可以算出藏匿在世间的魔神魔魂所在。这亦是三把仙器被仙人留在神都的原因。
此次相修永叛变之事严重,他不仅杀死数位长老与修士,带走常姚和一把仙器,还在神都各处放出魔物——
这绝不是一朝一夕的谋划。
因此神都才会动用一把仙器,测算在何时何处才能寻到相修永。
凝之无力地垂下双手,就算是助清褚使用仙器寻一个普通修士,仅仅瞬间,她都感到极度疲乏。
与清褚负责掌管的无字书不同,她所用的仙器是一把凤凰水所凝成的笔。
笔落下,能形成星辰图,用来观测魔神一魂将会出现的时辰方位。
但这一次是她最后靠近仙器了,从今日起,她就不再是神都神女。
凤凰笔,让她成为尊贵的神女,又汲取她的生命力……
这时,在凝之一旁的韩景踱步靠近,一双冷冰冰的眼自上而下俯视,“凝之,城主方才已经出关,你可得好好想想你百年前没有揭发相修永的原因。”
凝之轻叹一声:“您难道不懂吗……那时我生命将尽,哪里敢说出此事是相家公子相修永所为。”
“若我不是神女之后,不知道还会受到相家什么样子的报复。”
韩景冷笑:“就因为你没说,所以才让相修永有机会在神都布局多年,眼下还带走了一把仙器。”
凝之看着眼前的韩长老,只觉得这人说得真好听——
到底是恼怒相修永在神都布局,还是恼怒相修永与他针锋相对了几十年,让他韩长老不能一家独大?
“韩长老这么说,是要把一切都怪到我头上了。”
凝之轻声应道:“明明是我现在说出来,才让相修永叛离,让他没法在神都蛰伏下去,阻止了他带来更严重的后果。”
“牙尖嘴利……这话你留着和城主去说吧。”
韩景转身离去。
凝之心中可惜——
原本此次她就可以完成与晏缙之间的交易,再也不用担心被契约反噬。
可她没料想到,相修永除了百年前杀死江北辛之外,竟然还做了这么多癫狂之事。
他与谁勾结,在图谋些什么?
甚至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自己百年后的揭发倒显得太迟太晚。
凝之心头一沉,因为相修永这事,她会受到处罚吗?
但她又没错。
这神都城中人人都只为自己,所以她为了自己,瞒下那日事实,用此事和晏缙交易;韩景为了自己能够独掌大权,与相修永处处作对,逼迫神都长老和阁主归顺于他;就连神都城主,也为了自己成仙,痴迷修炼,不再过问城中事务,这才让相修永和韩景有了可乘之机……
为了自己,有何不对?
如果有错,她绝不是错得最多的那个人。
第95章为什么
神都为了抓捕相修永,派出不少修为深厚的长老。
白楹看着此次一同前去的修士——
其中既有与相修永斗了许多年的韩景长老,也有资历极老的茅棋长老,还有三位掌管司部的阁主。
不过看样子,这三位阁主是韩景那一派的人,听命相修永的三位阁主恐怕一时半会不能从天牢中出来。
白楹目光转动,忽然看见另外一侧剑修身影。这还是那日诛邪会后,她第一次看见晏缙。
这一行人,只有她和晏缙两人不是神都修士。
白楹知道晏缙与她的目的一样,都想要替江北辛长老报仇。
韩景走到白楹身旁,冷淡拱手:“白阁主,此次本是神都之事,但你坚持与我们同行,城主也应许了此事,那我也无话可说。”
“我只有一事请白阁主牢记。”
白楹没有寒叙的心情,直接问道:“何事?”
“一切听从我的命令。”
韩景语气高高在上,一副发号施令的模样。但白楹现在完全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她应道:“好。”
“这一次去何处也是机密之事,白阁主你跟着我们便是,无须过问。”
“我知道。”
韩景原本还想说一说注意事项,可看白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也没了再说的兴致。
他拱手告辞,转身去寻晏缙,准备把话再重复一遍。
白楹抬起眼眸,目光忍不住落在韩景对面的剑修身上。
从揭穿相修永那一日后,有许多疑问一直萦绕在她心头。她想问一问晏缙,可不知道如何开口,也寻不到合适的时机。
*
一行人行了两日,途径中部云川州后,继续往西南方向前进。
白楹不关心最终目的到底是南方还是西方,她只关心何时才能寻到相修永。
深夜之时,韩景原本想趁着夜色继续前行,可想到众人两日都未歇息一刻,如果在此处不修整一番,那么恐怕恶战之前没有机会歇息了。
他抛出手中法器,无形的术法展开,“诸位,在此休憩一个时辰。”
白楹就地而坐,阖眼准备吸纳灵气,但不过片刻,她就睁开眼——
在右侧,玄衣剑修后默然无声地站在一旁,直到与白楹的视线对上,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
剑修整个人被暮色笼罩,一双眸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夜晚黑沉,白楹也不愿意让神都修士听见,她施展术法防止两人的声音传出,这才平静问道:“有何事?”
“相修永所图不明。”
晏缙的声音极轻,“你小心些。”
说完这句话,晏缙也不在意白楹没有反应,他弯下腰席地而坐。
两人之间无人说话,气氛比夜色还要幽寂几分。
不知为何,白楹心中忽然浮起一个念头——
晏缙是在等她问出口,问哪些有关百年前发生的事情。
在她心中,百年前的事情原本已经蒙上尘埃,她许久不曾想起,近些年来更不曾因为这些事情无法寻到答案而心生迷茫。
但随着晏缙从孽火狱中活着出来,江北辛长老的冤屈被洗刷,那些没有寻到答案的问题如梗在喉。
她的确是想问的。
白楹抬头定定望着晏缙,“……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江长老是被人所害?”
“是。”
“一百年前凝之告诉你的?”
“她只说了师父被害,但并未说是谁。”
白楹豁然明白过来:“所以你下孽火狱取燎岩花,是为了让凝之说出谁是真凶吗?”
“是。”
“我与凝之签下生死契,我替她取到燎岩花,她告诉我凶手并且在天下人面前作证。”
晏缙眼眸垂着,无人能瞧见他的心绪。
“生死契。若有违约,立即身死……原来你和凝之签下了生死契……”
白楹有些迷茫:“那你当时为何不告诉我?”
凝之把真相当做与晏缙的交易内容,让晏缙取到燎岩花,那为何不告诉她?
江长老耐心待她,在白楹的心里,江长老已经是她的师父了。
替师父报仇,是天经地义之事。
为什么当时不告诉她?说不定他们
两人能在百年前从孽火狱中出来。
白楹固执、重复问道:“为什么?”
剑修右手微微一蜷,声音极轻:“……会丢了性命。”
他终于抬起头,一双凤眼望进白楹眼中,“我怕你和我一起进入孽火狱,会和我一起丢了性命。”
“……丢了性命?”
白楹将晏缙的话重复一遍,喃喃道:“……原来你不告诉我,是害怕我一起进去孽火狱丢了性命?”
奇怪,明明百年前的事情得到了答案,她心头的疑问却越来越多——
难道在百年前的晏缙眼中,自己是那种知道他进入孽火狱后就会不闻不问的人?
还是晏缙觉得他将婚约书还给她,说一句“再无干系”,就可以在他进入孽火狱后,让自己绝了下孽火狱的心思?
白楹想将这些问题通通问出口,但张嘴的那一颗,她忽然觉得疲惫,问出来有什么用,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现在晏缙还活着,没过多久相修永就能死,已经是极好的结局了。
白楹疲惫地闭上双眼。
其实她也曾见过孽火狱中的情景。
*
百年前。
清鹤左手拿着一根长针,狠狠朝着右手握住的一只稻草人扎去。她手中的稻草人前面贴着一张白纸,纸上写有“晏缙”二字。
“负心汉!”她一边咬着牙,一边念念有词:“竟敢如此对我家小姐!还为什么神女去了孽火狱……”
此时是十一月中旬,自她家小姐离开怀剑派、回到白家之后已经过了三个多月——
白楹回白家的那一天,清鹤是眼睁睁看见她家小姐双眼无光、魂不守舍,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房内的模样。
“小姐……”
清鹤实在是忍不住开口,她走到白楹身旁蹲下,仰着头问道:“小姐,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情了?这才七月下旬,您怎么就回白家了?”
清鹤越发担忧:“您不吃不喝、一动不动……如果心里不好受,可以把烦心事说过我听,我一定帮您想法子……”
可好一会儿过去,白楹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地面一动未动。
清鹤只得起身走向床边,可刚走几步,她就听见背后响起一道声音——
“……清鹤。”
那声音又轻又带着一丝沙哑。
清鹤忙放下手中的新床褥,转身看向白楹:“我在,小姐……”
白楹慢慢抬起眼眸,迟缓地看向清鹤,她眼睫颤抖,声音却平静沙哑:“清鹤,我不明白。”
“小姐……”清鹤忙弓身扶住白楹的肩膀,内心担忧更甚,“您不明白什么?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白楹声音依旧平静,只是越发沙哑:“我不明白,晏缙为什么要为了神女凝之进入孽火狱……”
白楹双眼虽然是看着清鹤,但却似乎又是在透过清鹤看着另外的人,“他为何要为了神女,连自己的命都不要……”
当时清鹤又惊又慌,急得在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的情况下开始颠三倒四地安慰白楹。
后来清鹤才知道,小姐的未婚夫晏缙为了救旁的人,豁出命下了孽火狱,现在还是生死未知——而晏缙要救的人,便是神都三位神女之一的凝之。
知晓所有消息后的清鹤,当夜气得连眼都没合上,不知道为何当初来白家的晏缙看上去青年俊才的模样,却转头做出这样的事……
明明是他愿意与小姐订婚,况且白家也从未嫌弃过他家世单薄,更在他师父江北辛坏了剿灭魔神之魂的大事后都未曾提起解除婚约。
现在却不顾小姐颜面,为了神女去孽火狱中赴死。
既然如此,何必在几年前还与小姐订婚?若是现在这件事被天下人所知,小姐的未婚夫为了救别的女人死在了孽火狱中……
清鹤眼里含着一泡泪,起身就用稻草做了个小人,开始用长针狠狠扎着稻草人。
此后,只要她有空,便会扎一扎稻草人,把对负心汉的怒气都发泄在了稻草人上面。
但三个多月过去,直到十一月,白楹还是那副心不在焉、心事重重的样子,气得清鹤又拿出稻草人。扎完之后,果然觉得舒坦多了。
清鹤忙端起热茶走向白楹屋内,却在廊下看见白楹正从屋内走出。
“小姐。”清鹤忙说道:“给您泡的茶刚好了,您这是要出去吗?”
白楹穿着一身利落的青衣,朝着清鹤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浅淡并不真切,“对,家主找我,茶先不喝了。”
清鹤忙点头,“那我等您回来再给您泡一壶。”
看着白楹走出院子,清鹤只得将茶壶端回去,转身拿起功法书看了起来。
两个时辰后,天色暗了下来,于是清鹤收起功法书,准备扫一扫院中的枯叶。她刚拿起扫帚走到院内,就看见院外刚刚站定的一个人——
那个人身形高瘦,一身华贵的白衣,一双细长的眼高深莫测、又颇具威严。
清鹤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唤道:“家、家主!”
白鸿淮微微颔首,问道:“你小姐呢?”
清鹤有些茫然,她眨了眨眼,答道:“小姐在两个时辰之前,说您找她,就出去了。”
白鸿淮脸色一变,转身而去。
他也是昨日才得知消息,难道……白楹也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