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仙门十八重(一)
晏缙站在窗边。
他看着窗外,不远处是白楹与祝戚云逐渐走远的背影——祝戚云似乎说了什么,引得白楹朝着他侧头微微一笑。
远远望去,就像街上偶然走过的两位俊俏修士,似乎是完美的天作之合。
晏缙垂下眼眸,转头看向桌面上的剑匣,其中放着的就是宫宁晚作为谢礼的剑。
他仅仅在剑匣上停留了一眼,目光就移至旁边的小小木盒。
晏缙走近桌边,轻轻打开精巧的木盒盖子。
木盒锦绸之中,躺着一枚镶着墨黑色玉石的白色剑穗。
这是白楹送给他的剑穗。
晏缙看见这枚剑穗中的玉石上镶嵌着用银丝勾勒而出的繁复阵法。
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出自阵法大师。
但他脑海却蓦然浮现出另外一枚青色剑坠的模样——
青色坠子上部是由七颗极小的黑褐色珠子串成圆环状,下部坠着一颗更大的青色琉璃珠,最末端挂着青色的短穗。
青色琉璃珠中晃着燃烧的青色火焰。
最开始的那颗青色琉璃珠中火焰并不旺盛,后来便被白楹强行换了一颗异火烧得极旺的琉璃珠。
但那一只青色琉璃珠的剑坠,早已经毁在了孽火狱中。
世间再也无那样的坠子了。
*
仙门十八重与神都相隔不远。
神都位于山川之巅,其中四季温暖如春,但神都之外的地方,终年大雪纷扬。
在距离神都万尺处,有一处极为高耸的山峰,峰顶空无一物,正是仙门十八重的仙门历来浮现的地方。
仙门十八重大开的那一日,大雪纷扬的高耸峰顶上白云散尽,风雪停歇。
两道金色光芒自峰顶上方无边无际的空中缓缓落下,带着莫测的威压。
光芒更是明亮灼目,几乎令人移不开眼。
当光芒终于抵达峰顶之时,众人才看见光芒之间足有千尺的距离。
缥缈模糊、变幻万千的景象自光芒之间开始显现。
此时此刻,无论是身处天池城、亦或者在神都高墙之内、亦或者在山峰山腰之处的修士,都抬头望着虚无缥缈的景色若隐若现地浮现在两道光柱之间。
晏缙站在山峰山腰处,抬眸望着高约两千尺的渺渺茫茫景象。
这片景象,就是仙门十八重的入口。
仙门共有十八重,据说每一重都有近千个考验修炼者的小世界。
有些小世界是现在无法寻到踪迹的秘境,有些小世界则是变换莫测、自成一体的虚空之处。
不同的修炼者,在每一重所见的小世界也完全不同——
仙门十八重虽然是仙人留下,但它并不是无偿给与每个修行进益困难修士点拨的慈悲之地。
曾有修士在其中有幸获得修炼指点,就有修士在仙门中丧命与此。
曾有修士在仙门某重的小世界中获得灵丹妙药,就有修士因为仙门某重中的幻境而起心魔,终生只得勉强维持自己神志清明。
因此修士对于进入仙门十八重此事,十分慎重。
但晏缙对于自己要进入仙门一事毫不犹豫。
他右手两指并拢,轻轻一挥,一把灵气凝结而成的银白色透明长剑浮现在他身后。
晏缙朝着山顶走去。
山路崎岖而又覆有积雪,可对修士来说宛如平地。越靠近山顶的仙门,四周的风雪越小。
晏缙也在山路上看见了许多修士——
有些修士仍然痴痴望着两道光柱间变幻莫测的景象,口
中喃喃自语。
亦有面色郁结的修士,许是修炼不顺,因此仍然是眉头紧皱地望着山顶。
那些修士皆有所求。
晏缙面无表情地跨步走向山顶。他与那些修士并无区别——
他去仙门十八重,也是有所求。
*
仙门十八重大开的仙门外,有许多白衣修士低眉敛目,齐齐绕着金色光柱,宛如繁星拱月般,守着仙门入口。
他们是神都修士,无声地守卫着此处。
也有许多其他门派的修士和散修站在山顶边缘,临着万尺悬崖,仍在观望,没有下定决心。
晏缙径直朝着两道光柱之间变幻万千的景象、亦是仙门十八重的入口处走去。
他此次的目标便是会在仙门十二重出现的一处小世界,那个小世界中有他所需要的一物。
晏缙刚靠近仙门,最外围的神都修士出声问道:“道友师承何处?”
晏缙伸手将自己的怀剑派弟子玉牌递了过去。
虽然进入仙门不需要任何条件,但为了防止仙门被有心人毁坏,及更是为了防止妖魔混迹在其中,于是便有在仙门值守的神都修士。
此外,神都修士会记录下每一位进入仙门的修士,待仙门关闭之后,再与从仙门出来的修士作比较,就能得知是哪些修士陨落在无人知晓的千百小世界中。
记录下所需的信息后,神都修士不发一言,将玉牌还给晏缙。
晏缙目不斜视,继续朝着真正的仙门入口行进。
直至站在用细微金色光线勾勒出的虚幻情景之前,晏缙才停住脚步。
他抬头望着几乎看不见尽头的光幕,看见一幕幕一闪而过的景象上,全是自己熟悉的人与物。
几乎都要映出他所见过的所有人……但都是百年前的模样。
晏缙收回目光,不再看那些已经是过时记忆的情景——
这便是仙门十八重的入口。
所有人看见光幕上的情景皆不相同,因为映照出的情景几乎是各个修士的一生经历。
修士还未入仙门,就已经窥见仙门十八重的莫测奥妙。
*
跨入光幕的那一瞬间,晏缙听见四面八方传来许多的声音——
都是他自己的声音。
年幼的自己问师父江北辛,“师父,我父亲和母亲在何处呢?”
十多岁的自己询问师父,“师父,方才这招又是该如何使出?”
也有自己凉凉的声音:“南奉昭,你这天天到底是在练剑,还是在打听八卦?”
还有自己冷淡讥讽的话语,“白小姐的剑法倒像刚来怀剑派的六、七岁稚子使出来的。”
到后来拿着白楹送的生辰礼物,郑重说道:“我会好好珍惜的。”
那些无忧时期的话语纷纷响起,扰得四周嘈杂,但不过片刻,所有声音消失无影。
只剩下神女凝之缓慢的声音,“你替我取到燎岩花,之后我就会告诉你——”
“江长老到底是被谁所害,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何事。”
四周忽然归于静谧。
不知什么方向忽然传来晏缙曾对白楹说过的违心之话,“我的事情,与你毫无干系。”
这句话萦绕在晏缙耳边,越发嘈杂,忽然在下一瞬间尽数消失。
晏缙睁开眼——
眼前是缓缓流动的厚重灰白雾气,充斥着这一处小天地。
除了雾气,再无其他。
这就是仙门第一重。
一道声音忽然从晏缙四周的雾气中传出,声音低沉浑浊——
“找到我,你就可以去仙门第二重。”那道声音又沙哑地笑了起来:“找不到我,你就滚出仙门。”
晏缙勾了勾唇,抬起眼眸朝着四周细细望了过去。
既然那道声音说要找到“它”,才能去往下一重……那他照做便是。
充斥着满眼的灰白色雾气缓缓流淌,却无任何其他动静,好似方才那个出声的只是一个虚妄的幻影。
晏缙抬头望着上空浓稠的雾气,眼眸向右一转。他身形一晃,人已经飞离原地数百尺。
身后背负的由灵气凝结而成的长剑眨眼间已经被晏缙握在手中,向着右侧几尺处的浓稠白雾斩去!
悄无声息藏在雾气中的幻影被晏缙一剑刺穿。
此时,这方小天地中的所有雾气一顿,宛如凝固的冰一般不再流动。
只有晏缙身前二十尺的地方出现了一扇门——
一扇由此间雾气凝结而成的门,亦是通往仙门第二重的“门”。
晏缙松开右手,灵气凝结而成的长剑飞回背后。
他推开灰白色的雾门,踏向第二重仙门。
*
晏缙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
有寒冰所制的门,亦有布满阵法的木门……皆是由他通过每重小世界之后出现的门。
晏缙抬眸望向身前不远处浮现的一道门——
那道门平平无奇,宛如平静镇子中一扇随处可见的木门,布满了岁月的斑驳痕迹。
他方才已经通过仙门第十重,现在面前的门就是通往第十一重的门。
晏缙大跨几步走到木门前,推开木门——
与之前他推开其他门的时候不同,木门后漆黑一片,宛如一只漆黑的猛兽蛰伏着,散发着令人胆颤的冰冷气息。
晏缙甚至产生一股被当成猎物盯上的错觉。
仙门十一重,与前十重完全不同。
如果说前十重只是偶尔出现一些危险,那么黑茫茫的十一重则是处处泛着被窥视的冰凉,又透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意。
晏缙没有片刻犹豫,直接跨入门内——
四周连同天幕一起暗了下来,所在的十一重小世界如同被化不开的墨汁浸透了一般,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和死寂。
一道低沉的声音在无边无际的十一重传来,回响数次——
“杀了我,不然你就会死。”
晏缙背后灵气凝结而成的长剑微微震动,发出轻弱的剑鸣之声,随即飞到他的手掌之中。
十一重既然已经给了如何去往下一重的办法,他也只能依言杀死十一重中的那物。
晏缙脚尖一点,升入半空。
他手持灵气化成的长剑,笔直地如同孤松伫立在半空之中,垂眸看着黝黑的下方,宛如在看一处不见底的深渊。
即使是经过灵气淬炼的修士,在这诡异的十一重小世界中,也只能看见自己百尺之类的情景。
再远一些,也只剩看不出任何端倪的漆黑一片。
第82章仙门十八重(二)
晏缙望着下方黑沉一片。
他手持的长剑微微一颤,眼眸向右一转。
在下一瞬间,晏缙就已经举起长剑,抵住从右侧而来的突击!
在他眼前的是一只通身漆黑的怪物,泛着油光般的光泽,模样却似孩童胡乱拼接碎
布而成的模样,甚至在每个瞬间都变换着模样。
而怪物的边缘,闪着与模样完全不同的冰冷寒光,比玄铁所铸的利器还要锋利几分。
在晏缙挡下的一刹那,怪物形状改变,如黑蛇般灵活游走,眨眼就从晏缙身侧划过,只留下寒光的残影。
晏缙轻震长剑,左手聚集灵气抵上剑身,猛地挡下怪物削铁如泥的边缘反身绞杀的动作。
灵气构成的长剑与怪物尖利的边缘猛地发生碰撞,在漆黑的小天地中,擦出一串灼热的蓝色火花。
怪物瞬间游离,没入黑暗。
第十一重的小世界一片静谧,方才的怪物再也没有显现出任何痕迹和声响。
晏缙冷冷环视四周。
即使没有低头查看,他也知道手中的莹白色长剑黯淡了几分,剑身的边缘也出现几处破碎。
灵气凝成的长剑,被灵气的特性影响,始终无法与最为锋利坚韧的兵器相抗。
方才与那怪物交手之时,构成长剑的灵气被消纳许多,一部分是因为撞击溃散,一部分则是被那漆黑怪物锋利边缘毁坏。
还不待晏缙细细思索,忽然察觉到身侧似乎扑来一阵凉意。
他上半身向后一折,看着眼前怪物从自己原本头颅位置掠过,只留下锋利边缘的点滴寒光。
悄无声息使出这一击后,怪物猛地游离,与漆黑的天地融为一体。
晏缙轻轻抬手,瞥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长剑——
莹白色长剑被撞出一个巨大的缺口,剑身越发黯淡。
若在交战的瞬间,手中灵气铸成的长剑都变得脆弱薄裂的话,如何该与那只怪物对峙。
而且这只怪物显现出的能力越发古怪……既无固有形态,亦可快速使得他手中的长剑灵气消散。
晏缙丝毫不怀疑仙门第十一重中的这只怪物会在自己无力抵挡的时候,将自己杀死。
仙门十八重并非什么慈悲为主的仙门圣地,更不会只是点拨心有迷茫修士的福地洞天。
它是修士验证自己修为的地方,更是极为强大修士证明自己可以前往蓬莱成仙的地方。
即使有些修士曾在仙门十八重中获得过机缘、点拨、甚至灵药法器,但仍然改变不了仙门十八重是使得不少修士陨落的地方。
从年幼记事起,他就知道师娘是陨落在仙门十八重中……
晏缙舒展手指,随即又握紧泛着微微冷意的长剑。
*
灵气化成的莹白色长剑与黑色怪物肆意变换的锋利边缘相撞,发出沉闷相撞声之时,也在半空中散落星点般的火点。
缓缓落下的火点成为黑茫茫的小天地中唯一的光亮。
待怪物又窜入漆黑的四周之时,晏缙手上的灵剑已经消解一大半。
晏缙冷冷弯了弯唇,他用体内的灵气不断填补灵气,到头来却只是无用功。
得另寻法子。
思绪转换,晏缙忽然想起被自己放在乾坤袋中的那一把长剑——当时白楹按着剑匣上盖的动作有些刻意,就连那些话都只是强调送过来的剑只是作为凭证……
只能作为凭证的剑,或许没有过人之处,或许不适合他。
但既然是出自泽霄宗,那至少也是一把玄铁所制的锋利之剑。
晏缙半阖着眼,耳尖微微一抖,似乎已经猜到到隐匿在黑暗之中的怪物即将袭来的攻击——
它的身影越发隐秘,身体边缘变得更为锋利,蓄势待发着要给他致命一击。
晏缙不再犹豫,心中一动,乾坤袋中忽然飞出一个剑匣猛地停留在他身前。
下一瞬间,剑匣被猝然靠近的锋利边缘斩为碎末。
在漫天木屑横飞中,晏缙一把握住方才还躺在剑匣中的长剑——
长剑脱鞘,发出清越的剑鸣之声,在下一瞬间又撞上怪物锋利边缘,发出巨大的一声金石相撞之声。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引得黝黑无光的小天地间宛如明昼。
晏缙也是在此时,真正看清了对面怪物浑身漆黑的身躯上一双泛着暗红的双眼,以及边缘锋利之处漫上不详的红色微光。
他更是看清楚了之前在白楹有意无意阻挡之下没能看见的木匣下的长剑面貌——
修长的剑身上布满了几乎占据剑身一半的灰黑色的厚重锈迹,就连方才一眼瞥过的剑鞘上也是同样的痕迹。
只有被他握在手中的剑柄处仍然有一小处温润玉石的触感,而其余地方是粗粝的锈迹不平触感,却自有一股寒冷的冰裂之感。
一把长满了锈迹的……长剑?
伴随着脑海瞬间冒出的疑惑,晏缙朝着手中长剑注入灵力。
被灵力注入的长剑,平静地宛如被扔入一颗石子的大海,没有生出一丝涟漪。
晏缙毫不在意,他双眼沉沉地看着眼前的怪物,手中的长剑猛然刺向怪物漆黑泛光的躯体。
剑尖仿佛是刺入了一块凝固而黏腻的猪油,毫无阻滞地将其划破。
晏缙握紧手中的长剑,灵气与心中的杀意一同迸发。
手中的剑忽然趁手起来,随着晏缙的攻势斩断怪物,使其从中心到尖锐边缘都平整裂成无数碎片。
漆黑的怪物散成黑色灰烬。
十一重的小天地中,密不透风的黑暗散去,露出一片惨白的无边寰宇。
晏缙看着前方二十多尺出现的一扇门。
他伫立在原地,一动未动,只是眼眸向下瞥去,看着自己手中的那把剑——
方才最后一击之时,邅行剑忽然十分趁手,好似完完全全随着他的心意而动。
而不是现在这副沉重的手感,就连剑身上的锈迹甚至比之前还要严重。剑身上的锈迹越发浓厚,几乎要将整把剑变为破败黑灰的模样。
这把剑……十分古怪,是剑本身的问题,还是覆盖的锈迹另有玄机?
“邅行剑……”
晏缙轻声念出剑的名字,他垂眸看着手中的剑,半响后才将剑插回剑鞘,背负在身后。
邅行剑虽然有些怪异,但在某些瞬间十分好使,他决定继续用这把剑。
晏缙朝着停留在半空之中的“门”走去。
只是抬起手刚刚触及不知是何材质做所的门之时,晏缙就感受到一股入骨的冰寒,让他轻触门的右手手指都微微蜷缩——
不知等待他的仙门十二重,又是何种光景?
还没等晏缙推开门,他就听见某道声音在背后响起——
“纵使仙门十二重危机重重,我也要闯过这关。”
这句话字正腔圆,语调不急不缓,声音与他自己一模一样。
要是有第二人在此处,肯定会以为这句话就是晏缙所说。
晏缙神色不变,运气灵气抵御后方的同时,背上负着的邅行剑已随着他的心意出鞘。
长剑在背后极快地划破空气,回到晏缙手中,被剑修握住。
“什么动静?仙门十一重竟还有怪物?”
又一道声音在晏缙身旁响起,但传来的方向却不再是晏缙身后。
晏缙环视四周,目光最终缓缓移到自己右手上。
长剑剑身微微一震,声音传出——
“难道是这把剑有古怪?”
是他的声音,也是他说话的语调。
晏缙双眼睁大,他还未说话,手中的长剑已经抢先一步发出声音——
“这把剑,什么鬼?”
*
在晏缙的计划中,他要通过仙门十二重,在中取到极为重要的一物。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在通往仙门十二重的门前,探索一把莫名其妙长剑的秘密。
半炷香后,晏缙揉了揉眉心,无语地看着名为“邅行剑”的长剑。
破案了。
是这把长剑用着与他一模一样的声音在说话,准确来说,是读出他内心所想。
若将灵气注入这把剑,使出几招又并未完全耗尽灵气,那么这把剑就会用着持剑人的声音,说出持剑人当下心中所想。
要想这把剑不说话?
那也简单,将注入长剑上的灵气耗尽,或者控制使出每一招每一式时注入的灵气多少,让每次出招都恰好耗尽长剑中的灵气,那么这把长剑就无可用的灵气支撑它感受到持剑人心中最为强烈的念头。
“一把怪剑……”
这句话终于轮到晏缙说出口,方才他已经将长剑中的灵气化为剑气挥出,这会这把剑再也说不出口了。
这把剑既有覆盖剑身的锈迹,却不损锋利;也有可以读取持剑人当下想法、化为一模一样声音说出的能力。
但却十分好用。
仙门十二重危机重重,晏缙暂且还是决定用这把邅行剑,而且这里再无其他人,也无人听见邅行剑说出他的心中所想。
第83章仙门十八重(三)
能通过仙门第十二重的修士,已经算得上修为有成。十二重的危险,比起十一重来说,更是翻了数倍。
晏缙无意求得点拨和机遇、仙药、法器等,但他为了一物,不得不去仙门的第十二重——
据传仙门十二重中极少出现的一个小世界里,具有溯源草,修士服下溯源草后效果颇为奇妙。
晏缙此行就是为了得到溯源草。
他推开身前去往十二重的门,却发现门后空无一物。
即没有显露下一重的景象,也无任何气息,更不像去往十一重之时,在门边就能察觉到掺杂着杀气的凉意。
什么都没有,因此才会显得更为危险。
晏缙凝视着空无一物的门后,毫不犹豫地跨入其中,刚一越过门槛,铺天盖地的暴风雪砸向晏缙。
不过瞬间,晏缙鸦羽般的眼睫挂上冰霜。
狂风宛如无声的嘶吼,铺天盖地自晏缙前方飞来,又擦过他的身边飞远。
晏缙踩着脚下厚重的积雪,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永不停歇的风雪,直至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自雪中走来——
那是个身着白衣的青年,手握着一截枯枝,仿佛是随手从雪地中拾来。
晏缙手指微微蜷缩,面上却忽然勾了勾唇,浮现出一个带着冷意的笑容。
他早该想到的,既然能在仙门入口处的光芒中看见自己平生所经历的画面,也在踏入仙门之时听见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那么这仙门十八重必定知晓自己某些的过往,说不定它已经将自己从出生之时到现在所经历的种种都掌握得清清楚楚。
连同他曾在怀剑派禁地中握住剑尊封绛佩剑之时,陷入幻境之中所见所看都摸得一清二楚。
否则眼前的景象,为何会与那时的毫无二致?
唯一不同的是,百年前晏缙在幻境中所见的白衣青年面容模糊,看不清长相。
而在仙门十二重中的白衣青年,模样完完全全显现出来——
青年长相清隽,双眼沉静,如无波的古潭。
他在纷飞大雪中持着枯枝而来,平稳地在雪中踱步,慢慢地朝着晏缙靠近。
直至在晏缙五十尺左右,青年才停下脚步。
他半垂着眼眸,望着自己手中的枯枝,口中说出的话却是对晏缙所说——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
为何而来……?
晏缙身形绷直,背后邅行剑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出鞘,面上却只平稳应道:“因为这仙门第十二重想让你来。”
白衣青年继续发问:“那为何仙门第十二重会让我来?”
“……”
晏缙挑了挑眉,仔仔细细看向前方被裹挟在风雪之中的青年,发现十二重中的青年不似被操控的傀儡,反倒轻蹙眉头,好似极为认真地问着他。
晏缙随意答道:“不知道。”
白衣青年忽然微微一笑,认真地轻声答道:“因为在你所认识的人……不,在你所见过的力量中,你觉得我是最强的。”
晏缙面无表情地看着青年,冷淡启唇:“真敢说啊……泽霄宗掌门,怀剑派掌门,白家家主,就连神都城主,我都曾见过。你为何觉得自己是最强?”
白衣青年低头端详手中的枯枝:“在怀剑派禁地中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是谁……后来你在孽火狱中,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吗?”
他抬起头,露出令天地为之失色的锋芒:“我名封绛,怀剑派剑尊。”
晏缙盯着眼前的青年,没有说话。
青年没有在意晏缙的沉默,他微微偏头,言语平缓:“……来罢,来打败我,或者说打败你见过的来自封绛的力量。”
“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如何……”
晏缙踩着积雪,向前走动几步,口中一字一顿慢慢道:“能打败剑尊封绛?”
话是这么说,可话音未落之时,晏缙背后的邅行剑已经出鞘。
不过瞬息之间,晏缙手持长剑,已至青年身前!
布满锈迹的长剑与青年手中的枯枝相向而刺,却在相撞之时发出清越的玉石声。
晏缙手握邅行剑,觉得手中的剑随心而动。
而与邅行剑相对的枯枝上,亦传来让他心神为之一颤的凛冽之感,带着不容置疑的剑意。
晏缙黑沉的凤眼微微向上一抬,毫无惧意地迎着青年的目光。
他紧握剑柄,向前逼近一步,将剑锋送向青年身前。
与此同时,邅行剑上爆发巨大的灵力,形成极为锐利又带着压迫感的一击。
充满锈迹的剑身上忽然清明几分,露出原本带着一抹淡青的颜色。
十二重中出现,自称剑尊“封绛”力量的青年神色不变,就连近在眼前的威力巨大的一击都好似没看见,只是举起手中的枯枝朝着邅行剑微微一点——
晏缙锋利无比的攻势忽然停滞在半空中。
两人周身的大雪更加猛烈,连同咆哮的呜咽风声将两个身影瞬间淹没。
*
晏缙还记得自己在怀剑派禁地中,握住剑尊封绛佩剑的那一瞬间——
入骨的冰冷,从握住剑柄的右手开始扩散。
当时他能察觉到自己眼睫都挂上薄霜,虎口处伤痕涌出的血液都凝固,身子却无法动弹半分。
而现在的仙门十八重中,他眼前这位自称“封绛的力量”青年,虽然使用的是看似平平无奇的枯枝,却好似比天底下所有灵剑都更为锐利坚硬。
每一次邅行剑与枯枝碰撞,那股寒意便会朝着晏缙袭来。
但枯枝上传来的寒意,却与怀剑派禁地中剑尊封绛佩剑的不大一样。
这是深入魂魄的寒冷,带着一丝毫不犹豫的平静杀意。
晏缙毫不怀疑,如若自己有瞬间的不敌,那眼前枯枝便会贯穿自己喉间,冻结自己经脉中的灵气,立即取走自己的性命。
乌云黑压之下,在昏暗的风雪中,漫无边际的雪地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猝然亮起灵气震开爆发之时的纯粹银白色辉光。
每多一次交手,晏缙就会感触到更多一分的寒冷,他眼睫挂满雪霜,凤眼中没有丝毫退意。
他不顾手掌中传来的入骨寒意,不顾四周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暴风雪,不顾眼前人化出的是三千年前怀剑派剑尊封绛的模样。
晏缙眼中只有那一只枯枝。
枯枝在白衣青年手中,收放自如,每一招每一式都蕴含斩断风雪之势,使得两人周围飘飞的鹅毛大雪都瞬间停顿,更引得呜咽风声越发凄怆。
晏缙作为修士,**已经过灵气淬炼百年。即使这样,他的手脚却越发冰凉,毫无表情的脸上唇角开始发青。
但着丝毫不影响晏缙紧握住手中的邅行剑,挡下白衣青年的每一击。
看着朝着自己攻来的剑式越发变换莫测,残留的剑芒都带着寒霜,晏缙深吸一口气,以灵气注入邅行剑抵挡,一剑一枯枝相撞,化为余波猛地震开。
但晏缙却没料到,眼前白衣青年持着枯枝一转,如绵长细水的后招从斜侧方直取他的心口。
那一击极快。
在最为紧要的关头,晏缙却忽然注意到有几片鹅毛大雪附在枯枝尖端。
枯枝最终轻轻地没入心口。
晏缙略一眨眼,缓缓想到——不知这么几片雪花,能饮多少他的心头血。
暴风雪停歇,只余轻轻飘落的小雪。
白衣青年立于风雪之中,看着眼前的玄衣剑修——
剑修眼睫上挂着细碎的冰屑,脸色惨白,宛如了无生气的冰人偶。
*
晏缙全身失去知觉,意识开始昏沉之际,他忽然想起了方才白衣青年所说的话——
“如果说第一次你不知道我是谁……后来你在孽火狱中,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吗?”
“我名封绛,怀剑派剑尊。”
这些话都在表明,仙门已经将他的记忆完全看去……
化身为白衣青年、自称“封绛力量”的仙门十二重说得没错。
晏缙第一次在脑海中见到白衣青年,是在怀剑派禁地中握住封绛佩剑之时,此时他完全不知道白衣青年是何人。
即便有过些微猜想,他也无法去验证。
后来晏缙身在孽火狱中的时候,在他自己的脑海中见过许多次白衣青年——
那时,他才终于察觉到握着枯枝的白衣青年是何人。
……
进入孽火狱之前,晏缙也曾想过自己可能不能活着出去。但即便有可能丧命,他也从未有过退却的想法。
世间关于孽火狱的说法很多,但对孽火狱其中情况的说辞却少之又少。
晏缙冲入孽火狱后,才意识到孽火狱与人世间完全是不同的世界—
—
孽火狱中只有扑天的热浪,让人感到灼热难耐的岩浆火海,甚至还有灼伤修士神魂的孽火。
当晏缙耗费大半灵气在上层的火海中没有寻到燎岩花之后,他义无反顾地朝着下方御剑飞去。
他不知孽火狱下方深处是何种模样,也明白孽火狱中无一丝一毫的灵气,当他灵气耗尽之后,恐怕只能在孽火狱中等死。
越深入孽火狱,晏缙发觉维持自己神志的完全清明越发困难——
孽火狱深处的情景与上方裂开的入口处完全不一样。深处的岩浆红得发黑,就连岩浆滚落进入的火海,都只是缓慢流动,而无一丝激荡。
更别提那些难辨真假的动静。
晏缙曾见到仙岛坠落的幻影,也看见凛冽的仙人与模样奇特的堕仙相斗。
打斗声、哭声、呐喊声,怨怼声、求饶声……许多声音胡乱地飘在他的耳边。
火海中也会出现各种各样嘶吼、挣扎的人影,诱惑、鼓动着晏缙的神志,让晏缙跟着他们走。
仅仅瞬间失去神志,但下一刻睁开眼的时候,晏缙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孽火火海边缘,差点跟着那些虚幻的人影步入瞬间可以吞噬修士的火海。
站在火海中的虚幻人影捧腹大笑后,又重复对晏缙施出迷惑神志的把戏。
晏缙在孽火狱中,不知时光流逝了多少。
他在昏沉与清醒之中挣扎,努力施诀维持自己脑海清明。
直到一阵轻微的动静轻轻传来。
晏缙转头看去,一只黑漆小兽从滚烫的黑红色岩浆中爬上来——
黑漆小兽长得有几分像温顺无害的山羊,但全身应该覆满卷毛的地方却换成了缓缓流动的赤红岩浆。
小巧的四个蹄子后长得是尖钩,就连偶然转动看向晏缙的圆眼也是黑红色。
哗啦一声,漆黑小兽身后的岩浆中忽然冒出大得多一只的兽,正从岩浆中走出。
它长有巨角的头缓缓转向晏缙。
晏缙握紧手中的那苍剑剑柄,准备好随时接下一大一小怪物的攻击。
但漆黑的大兽只是静静看了晏缙片刻,而后转回头,朝着自己前方走去。
小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晏缙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些都是什么怪物?世间从未有过相似怪物的传闻,难道这些怪物是从孽火狱中诞生?只生活在孽火狱的岩浆中?
亦或者他所见的一切又只是幻影而已?
还未等晏缙想明白,一大一小状似山羊的漆黑之兽已经走远,消失在远处。
后来历经千难万险,晏缙靠着体内仅剩一半的灵气,在处处危境的孽火狱深处寻找到了燎岩花。
燎岩花开在一处明显不同的岩浆中。
岩浆火花四溅,浓稠的液体急促地鼓动着,在翻滚的红色中心盛开着一朵比天底下赤金火焰还要纯粹的花朵。
第84章百年前的燎岩花
一朵开得极艳极盛的红色花朵,浮在岩浆之上。
在孽火狱深处随处可见的岩浆火海中,任何一物都被映照成红色,但燎岩花的红色花瓣,每一瓣闪着流动、最为淳厚的赤色流光,仿佛是天底下最为纯正的赤色。
那就是燎岩花。
晏缙终于看见自己拼尽性命寻了许久的灵花,就在不远之处。
但他没有贸然行动,而是抬眸仔细环视四周。
直至他看见燎岩花下方浓稠的岩浆中隐约映出一条极长的影子——
那条隐蔽的影子绕着燎岩花缓缓游动。
如若不是晏缙在行动之前观察了一番,否则极难注意到暗红色岩浆中的模糊身影。
那苍剑无声无息地出鞘了。
晏缙脚尖轻轻一点,朝着燎岩花飞去——
无论潜在岩浆中的是什么,他都要取到燎岩花。
既然如此,还不如打个措手不及!
*
晏缙左手手掌中握住燎岩花。
他吃力地呼出一口气,坐在地面靠着发烫的巨石之上,右手依然紧握着那苍剑。那苍剑古朴青韧的剑身,已经被融毁了大半。
在那一场与似蛇似龙的兽相斗之时,恶兽操控孽火攻来。
晏缙持着那苍剑抵挡,不仅受伤,就连那苍剑也几近被毁。
直至最后,他迎着恶兽的一击,硬生生接下。也是在这时,拼着最后一口气,趁机取走燎岩花。
孽火狱中充斥着孽火与岩浆独特的硝烟味,逸散的灵气也会被岩浆迅速吸收……
这些种种特点,才会让晏缙能够凝神屏气躲在一块竖立的巨石许久,听着远处恶兽的嘶吼,后来只剩腾空而起的声音。
心中紧绷的弦卸了一分,身体上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剧烈疼痛。晏缙倒在地面,紧握那苍剑的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方才为了趁着恶兽在攻击之后的松懈,他硬生生拿着几乎被毁的那苍剑接下了最后一击。
虽然取到了燎岩花,但他也受了重伤——
肩头被恶兽操控的孽火灼伤出一条可怖的伤痕,露在衣物外的血肉绽开,已经变成黑红色。
比起**上不能用灵气压住的疼痛,灼烧神魂的苦楚,才让晏缙几乎无法忍受。
但好在,他还有一口气……
晏缙勉强撑着滚烫的岩石地面,艰难地站起身。他咬牙忍受孽火留在他神魂上的灼热之痛,准备运气离开此处。
孽火狱中会影响人神志清明,他也无法判断出现在是几月几日……
他必须赶在孽火狱裂口关闭之前出去。
捂住嘴边溢出的鲜血,晏缙运起最后一丝灵气,通身一轻,顷刻间就要飞去上方。
变故就发生在刹那——
晏缙脚下坚固通红的巨石瞬间裂开,伸出许多只漆黑的指骨,瞬间就将晏缙双腿抓住!
通红的岩浆火海中,巨大的岩石地面裂开,许多黑色骷髅从地面伸出自己的黑漆诡异的手掌。
这幅情景何其可怖,让人以为自己身处无边地狱中的尸骨海中,逃出无望。
晏缙瞬间扬起那苍剑,斩向漆黑尸骨。
沉闷的金石声接连响起,但即使晏缙在那苍剑剑身上覆上灵气,用一侧锋利剑身斩过漆黑尸骨,也只在尸骨上留下浅淡的划痕。
望着那些比常人宽大许多的骨掌,晏缙在瞬间想起怀剑派禁地中所见的堕仙黑色尸骨。
这些黑色尸骨,极为相似——
晏缙心中一沉,脑中还在思索该如何破局,耳边就已经响起难以辨别的嘶哑低喃。
那一瞬间,晏缙浑身一僵,无法动弹,不由自主地开始倾听那些声音。
无数声音嘶哑地、争先恐后地、盛情难却地让晏缙留下来。
晏缙无法再维持脑中清明,他怔怔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前方,慢慢松开双手。
燎岩花与那苍剑同时跌落。
晏缙一动不动。
*
晏缙身处一绮丽仙境,他抬头看着身旁许多人——
众人衣冠华贵精致,面容好似谪仙,修为磅礴深厚。他们都朝着晏缙微微笑着,“来罢,一同去蓬莱仙境。”
晏缙有些犹豫,但仅仅是“蓬莱”二字就几乎让他无法拒绝。
他跟在人群身后,朝着前方走去。
没走多久,晏缙忽然疑惑——
自己……自己为何可以去蓬莱?难道自己也成为了剑尊,最后通过了仙门十八重?
不,不对……自己为何要去蓬莱?
现在的日子就很好,平日里听从师父教诲,每日练练剑,偶尔与南奉昭比试比
试,再教训下不尊长辈的唐啸唐渊俩兄弟。
还可以与白楹练剑,看她输掉之时不服气的样子,还可以与白楹逛遍怀剑派四周……
说不定等他修为更加精进,接到事务堂更远一些的任务之后,白楹也有兴趣随他一同去看看那些奇事怪事……
晏缙的心忽然有些满足,也有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涩然。
这样的生活已经极好了。
晏缙的脚步慢了下来。
前方的仙人转过头看见少年的步伐忽然停下,仙人微微一笑,声声入耳,循循善诱:“你还在想什么呢?你不想成为仙人,洗刷你师父身上的污名吗?”
晏缙一怔。
洗刷师父身上的污名……?
对,要是能去蓬莱,能成为仙人……那样的话,师父就是仙人的师父。
仙人的师父,再也不会被人污蔑了。
脑中忘却一切,晏缙的脚步又快了起来,跟上了前方的人群。
但是少年也有些迷惑。
自己方才想着谁?好像又忘记了一个人……是谁呢?
一双缀着青色微光的眸子在晏缙脑海忽然浮现。
……
孽火狱中,浑身几乎被漆黑尸骨吞噬的晏缙,在一只漆黑骨掌即将覆上他的面孔之时,忽然睁开双眼——
“那苍!”
躺在地面的那苍剑应声而动。
一半被孽火毁去的长剑在空中狠狠一划,一剑爆发出斩断山河的力量。
禁锢晏缙的一半黑色骷髅碎落在地。
晏缙猛地抓住那苍剑,朝着自己身侧的另一半黑色尸骨刺入。
动作极快,留下的剑影还未消散,巨大的爆发震动以晏缙为中心,冲碎仅剩的黑色尸骨。
没了禁锢,晏缙跌落在地,身下是碎了一地的黑色尸骨。
晏缙忍住胸口撕心裂肺的剧痛,目光移向二十尺外的地面——
燎岩花静静地躺在地上。
不顾脑中传来嗡嗡的回响,晏缙咬牙,撑起身子站立起来。
他要带上燎岩花,离开孽火狱,再去见神都神女凝之……
只有这样,他才能洗刷师父身上的冤屈,才能再……
还未等晏缙想得更远,身侧响起极其细微的动静。
散落一地的黑色尸骨轻轻抖动,瞬间聚拢在一起。不过一眨眼间,已经变回之前的模样。
更多黑色骷髅忽然从地面伸出手掌,牢牢抓住晏缙。
不同于之前的喃喃低语,它们一字一顿,声音越发清晰——
“来了这里,竟然还妄图离开……”
“留下来。”
“何必再回到世间。”
“留在这里不好吗?这里有永恒的岁月。”
本就是拼着最后灵气的晏缙几乎力竭,更是极为艰难地维持着自己脑中的最后一丝神志清明。
他不能被留在这里……
晏缙咬牙维持,试着逼出自己经脉中的灵气。
可方才他已经用尽体内的灵气,现在经脉因为灵气匮乏隐隐作痛,根本无力抵抗这么多诡异的黑色骷髅,更是没有力气再从孽火狱中逃出。
已经预料到自己下场的晏缙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不怕死。
但他怕没法洗刷师父的冤屈,也怕辜负了白楹一片情谊再也无法偿还。
可眼下无数只黑色骨掌争先恐后地用尸骨缠住他,即将埋葬他。
晏缙喉中漫上腥甜味。
他几乎无法再凝聚灵气,体内经脉剧痛,身上无数的伤口宛如火烧一般。
已经是必死的结局。
但在这一瞬间,晏缙忽然感到庆幸——幸亏他没有将真相告诉白楹。
如果白楹知道自己与神女凝之的交易,肯定坚持要一同进入孽火狱。
即使他们能穿过孽火狱上层的火海岩浆,打败那只似龙似蛇的恶兽,但肯定也无法对付……
晏缙缓缓移动目光,他眼前皆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黑色尸骨。
耳边低喃声几乎响彻云霄。
一朵艳丽、流淌着火光的花朵忽然映入晏缙眼中。
几乎已经被多具黑色骷髅掩盖的晏缙,通过尸骨间的缝隙看见自己搜寻许久的灵花。
黑沉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燎岩花,眼眸却逐渐蒙上一层灰色。
“那……那,苍!”
晏缙猛地开口,唇角都在颤抖。
这三字几乎是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
早已滚落在不远处的那苍剑微微一颤,朝着晏缙飞来。
无数只黑色骨掌逐渐攀上晏缙的脸,许许多多低语在晏缙耳边响起:“还想着逃跑……你……逃不掉!”
晏缙双眼紧紧盯着远处的那苍剑。
目光中原本青朴的长剑在晏缙的操控之下却没有继续靠近主人,而是飞了数十尺,在燎岩花掉落的地方猛然停顿。
感受着丹田与经脉中几乎被掏空的剧痛,晏缙咬牙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他已经……已经逃不出去了,那还不如……拼死把燎岩花送出去!
他腰间乾坤袋中忽然冒出一块闪着细密阵法图案的深蓝色方布,从骷髅空隙中猛地飞向那苍剑与燎岩花,随即卷住燎岩花系在那苍剑剑柄上。
最后一丝微弱的灵气被注入那苍剑中。
融毁了一大半的那苍剑朝着上方飞去,剑柄下方原本挂着青色琉璃珠的剑坠,早已在晏缙与似龙似蛇的恶兽相斗之时,没了踪影。
不知是遗落在岩浆火海中,还是被孽火烧毁。
晏缙看着那苍剑飞远,心中那股强撑着的气忽然散了,自嘲地想到——
带有阵法的蓝色方布是神女凝之给他……她可真有信心,居然连包裹燎岩花的方式都想好了。
虽然他的确拿到了燎岩花……但自己也出不去了。
昏沉的意识与逐渐发冷的躯体都拉着晏缙堕入黑暗。
在随后一刻,晏缙才察觉到内心的涩然。
他……他还欠白楹许多,他还想……
黑色骷髅将晏缙淹没,满身伤痕的玄衣剑修缓缓闭上了双眼。
第85章白衣青年
被诡异黑色尸骸淹没的剑修脸色惨白,气息渐渐微弱,几近消失。
黑色尸骸缓缓移动,裹挟着剑修回到巨大的裂缝之中。
身穿玄衣的晏缙了无生气、孤零零地躺在一片黑色尸骨之中。
就在此时,他腰间的乾坤袋中忽然散发出一阵微弱的绿色柔光——
一株灵草从乾坤带中缓缓飘出。
灵草细长的叶片嫩绿饱满,叶片尖端洁白无暇,宛如煜煜生辉的曜日。
正是晏缙生辰那日,江北辛送给徒弟的舍生草。
在漫天火光的孽火狱中,舍生草最终无声无息、轻轻地落在晏缙心口。
剑修几乎消失的脉搏缓缓地动了起来,微弱得像岩浆中若有若无的风。
微弱的动静引得下方的几具黑色尸骨颤动,似乎是察觉到已经被它们拖入死局的猎物没有完全死去。
但躁动仅仅维持了片刻,黑色骸骨中的力量慢慢散去,巨石裂缝之中的尸骨堆又重新沉寂。
*
晏缙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看见自己肉身躺在巨大裂缝中的黑色骸骨中之时,没有感到一丝意外。
他双眼怔怔地看着自己布满伤痕的**以及惨白的脸庞,一动不动——
晏缙不怕死,但当他真正意识到自己死了,才忽然察觉无论之前他有多么想要替师父洗刷冤屈,亦或者是将来告诉白楹自己做所一切的原因,补偿他对她造成
的伤害,都已经无法完成。
一切都只是空谈。
因为……因为他已经死了。
晏缙半垂的眼眸开始漫上一层灰白的雾气,意识松动,魂魄即将涣散。
就在此时,一道淡然的声音忽然不近不远地响起,“保持神志清明,你还没死。”
晏缙置若罔闻。
看着剑修魂魄逐渐黯淡,方才响起的声音又不急不缓说道:“你再如此想下去,魂魄都要溃散。舍生草替你**吊着一口气也没用了。”
……舍生草?
听见这三字,晏缙灰白的眼眸终于微微一动,宛如老旧的木窗迟缓地转动,看向自己躯体。
了无生气的剑修躯体胸口上方躺着的一株灵草。自灵草中慢慢涌出一丝极其微弱的绿色微光,朝着他**心口没入。
那是……那是师父送给他的……舍生草。
晏缙想起过往种种,眼眸中的灰白阴霾散去不少。
强撑着定了定神,晏缙才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方向——
有个白衣青年站在裂缝之外,他长相清隽,望着晏缙的双眼沉静,如无波的古潭。
在极其炎热的孽火狱中,白衣青年气质好似一方冰冷潭水,与四周的环境格格不入。
左侧是躺在黑色尸骸上自己的躯体,不知还能不能有活过来的那日;而右侧是忽然出现的白衣青年,不知底细与目的。
但晏缙也没有丝毫力气再去探究青年来自何方,他勉强抬手,几近哑声地道:“多谢。”
白衣青年微微颔首,并不说话。
孽火狱深处只剩远远传来的呜咽之声。
晏缙垂眸仔仔细细看着自己的躯体——
孽火的余光映照在他惨白面容上,显出几分诡异,但胸口处舍生草渡入的微薄生机,又让他心口有着微弱的起伏。
至于其他地方……采摘燎岩花时,恶兽在他肩头留下了一道黑红色的灼热伤痕;寻找燎岩花的一路上,也有孽火灼伤的点点痕迹。
就连玄色的衣物,都有被烧焦破裂的情况。
十分狼狈。
“……我还能活过来么?”
晏缙忽然低声开口,不知是问他自己,还是问白衣青年。
白衣青年言语虽冷淡,却有问必答,“不一定。你在的此处是孽火狱深处,无一丝一毫灵气,你**也只靠舍生草维持活着的模样,等舍生草中的生机用完了,你还不能逃离此处的话,就只能死了。”
晏缙沉默,他知道白衣青年说得全是实话,现在舍生草吊着他**的最后一口生气,却不能助他恢复灵气,也不替他摆脱这些诡异黑色骸骨的纠缠。
已经是魂魄状态的剑修忽然单膝蹲下身,低头仔仔细细看着自己的躯体——
面容苍白又满是倦色,但又似乎只是累得睡了过去,而不是濒临死亡。
过去两年之间发生的种种事情沉甸甸压在晏缙心头,而眼下他自身也是性命难保……
“我并不怕死……”
晏缙轻轻开口,声音几近于无。
他垂眸看着自己面容上紧闭的双眼,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发觉的惶然,“……我只是有很多事没做……还辜负了一人……”
声音慢慢消散在空中。
站在裂缝边缘的白衣青年忽然颇为认真地开口:“我知道你不是怕死之人。”
晏缙自嘲一笑,他与白衣青年不过第一次相见,这人怎么知道——
他抬起头,发现眼前早已没了白衣青年的身影。
*
晏缙不知时间流逝。
他只是静静地伫立在原地,看着自己的躯体,被舍生草吊着最后一丝生气。
白衣青年偶尔出现——
有时只是看了晏缙一眼,便消失无影。有时也在裂缝边缘徐徐而行,似乎在看四周的孽火岩浆。
直至近段时间,白衣青年才有些不同,他开始拿着一段枯枝挥舞。
不大的动静终于引得晏缙将目光从躯体上挪开,望向白衣青年。
不过片刻,晏缙的神色微微一变——
因为白衣青年与其说是挥舞着枯枝,倒不如说他的一行一动是在使剑。
动作行云流水,又含着让人无法忽略的莫测力量,每一次的出手,都使得枯枝都好似是最为锋芒的利剑。
就连涌动着热浪的此处都似乎都随着白衣青年招式而微微一顿。
晏缙的目光忽然落在白衣青年手上,看见被当做剑的枯枝,他轻轻皱起眉头。
这一段枯枝,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晏缙脑中忽然闪过多年前在怀剑派禁地中,他握住剑尊封绛佩剑之时,所见的幻境。
就在这时,另一侧的白衣青年利落地收回手,不再舞动枯枝。
眼看青年转过身在巨石裂缝周围踱步,恐怕也会随时消失,晏缙忍不住开口:“……我们曾见过,对吗?”
白衣青年转过身,站在裂缝边缘自上而下看着晏缙,颔首说道:“对……”
晏缙紧紧盯着青年,“……是在怀剑派禁地之中?”
白衣青年思索片刻,“对,也不对。”
“什么意思?”
青年缓缓说道:“与其说是在怀剑派禁地之中见过,倒不如说是在相映剑中见过。”
相映剑……?
晏缙一怔,眼眸中浮现几丝不可置信。
相映剑是剑尊封绛在执掌瞻方仙剑之前,就已经从不离身的佩剑——
亦是剑尊封绛前往蓬莱之后,仍将其留在怀剑派禁地中,用以镇守堕仙尸骨的那把剑。
晏缙在怀剑派禁地中,也曾手握相映剑,想要以此对付忽然“活过来”的黑色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