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长康桥之役
烛火轻跳,光影映入少女眼底。
姜小满薄唇微张,神色微颤,似仍沉浸在思索中未曾回神。
忽而,脑中浮现一道模糊旧忆。
那是在劫境冥宫时,她所见的幻象。
彼时大雪封天,烟雾沉沉,视线极暗,而那雾中浮现的,是一双澄黄倒弯的钩角。
她记得那角的位置,九尺?十尺?或许更甚。反正,已高出寻常人的顶冠之上。
若真是羊,那定非寻常羊之形,那应是一头庞然巨物。
那种压迫感,她记得清楚。
不仅如此。当时四周萦绕的,不止是术力或威压,还有一种熟悉又不敢认的气息。
她喃喃着:“真的是战神?可魔气……又当怎么解释呢?”
若只是伪造魔气,以引归尘仇恨同族,也未免太过多此一举。
“魔气?”裘万里听见,微一皱眉。
姜小满这才稍微回神。这段记忆属于凌司辰,她并不愿多说,便轻咳一声,将话转开:
“我是说,若真是战神之一……战神有三,究竟哪个才是‘金羊’呢?按理说乾罗武圣已战死,那么就只剩……”
她未再说下去,而是将目光落在桌案上的三幅图像。
黑虎是闭着眼睛的,看着温驯沉静;金羊却是怒目圆睁的,气势倒显躁烈。要说外表,云海更偏清淡一些;可要说脾性,那便是金翎神女更相似些。
琢磨不透,又不由得把视线投向正中。
中间的白猿则睁一眼,闭一眼,神情莫测……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姜小满想不通,头疼,抬手抠了抠额角。
不过早先说到乾罗武圣,脑海里又不由自主浮现另一段记忆来。
【
彼时战云压境,苍冥未启,瀚渊兵锋破前三域,已逼至天岛结界边缘。
琉璃桥的尽头,便是最后一枚封镇天岛屏障的桩钉。
此时结界已半碎,只要破了这枚,瀚渊军便可直攻南天门,此战不可退。
霖光亦是心急如焚。
双方缠斗已久,再拖延下去,只恐战局生变。
她不发一言,手起一式,便是一招“血雨漫天”。
而那桥头另一端,却是三道已经大汗淋漓的身影——
云海战神银发粘着血水,持剑居左前;金翎神女一身破损赤铠,甩着鞭剑居右前;而立于其后黑布条蒙着眼的、便是施术驰援的乾罗武圣。
此战三战神尽出,不为破敌致胜,仅为拖延一息之力。
只需一息,只要灵阵重构,封桩再生,结界便能再启。
霖光不再拖延,随着印诀勾动,浓如漆的血浆从天而落,翻卷间凝成三枚巨锥,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取桥头三人。
然三锥压下时,前方二人的气息竟陡然一变——
二人周身皆浮现奇异光芒。
转瞬间,无论是银甲还是赤铠,其皆浮现重重纹印,其形似卵壳,竟凭空裹住全身,堪堪将血锥震阻于外。
但剩下一人却没有发光。
乾罗武圣立于后方,一动未动,披着棕袍的身影微颤,
云海战神与金翎神女撤去那光甲后,几乎同动冲来,双双拦在乾罗武圣身前,替他共同挡下第三枚血锥。
“乾罗,你没有法相护体,退下!”男战神这般道。
“魔头攻势更猛了,你扛不住的!”女战神这般道。
可身后的人却不退。
那覆着纱布的双眼虽瞎,他却低头死死望着自己的手掌,像是要从其中逼出什么来。
他的唇颤着,喉中发出压抑的咆哮:“我已经献祭了双眼,为什么还不够!为什么,为什么不回应我呢!啊啊啊啊!”
声嘶力竭,嗓音撕裂在血雨间。
在说什么?霖光听不懂,只觉扰耳。
她手一招,一道血光再落,将三人尽数震退。
也就在此时,远处四方钉桩光芒再起,残破的屏障于震荡间再度闭合。
一道耀芒从天而降,生生将霖光与桥尾三人隔绝。
是结界,再生了。
霖光只得咬牙,痛骂一声。眼见云海与金翎一左一右架起乾罗,化光而去,消失在苍云之后。
】
这便是“长康桥之役”。
一场蓬莱引以为傲的防守之战,一场霖光记忆中无法释怀的溃退。
不过,姜小满在意的却是其中一处细节。
那一刻,乾罗武圣所呼唤的,不是敌人,不是仙祖,而是某种他渴求已久、却迟迟未得回应的存在。
而且他用了“献祭”一词。
那莫非就是……
“你说得不错。”裘万里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也恰好应了她方才的疑问,“若我猜的没错,乾罗武圣是弃子,是没能被法相选中的……‘假战神’。”
“假战神?”姜小满问。
裘万里倒是不急,翻开眼前案上那本旧册,指节一滑,翻到某页,递至她眼前,
“你看这一段——‘力虚,故擅起远程术法迎敌。对阵北魔君兵众尚不能敌,屡次退走。’……可仙门卷宗所载为何?武圣飞升前力能扛鼎,一人可破百骑——你不觉得,这变化未免太古怪了吗?”
姜小满沉默地盯着那行字,眉心缓缓皱起。
乾罗武圣的故事和另外两个战神的一样,是仙门学堂的常课。可现在再一想,昔日凌家那般出色、百里挑一的巨力剑士,按理说成神后之前的优势只会扩大才对,为何飞升后反而只擅术法远攻?
“你再看这一段。”裘万里又翻了一页,“‘唯得法相择主,方能承载其神力。若强行匹合,轻则经脉碎裂,重则灵识崩溃,神体俱灭。’……”
“你明白了吗?”他抬头看她,“他那副强悍的肉身,恐怕是被拿来强行灌注白猿法相,却因灵契不合,反被反噬。”
一言落下,姜小满指尖微顿,半晌未言。
原来那时的“献祭”竟是这个意思。
“所以……”少女声音低下去,“那些被送进‘魔窟’的人,每隔百年一次,便是蓬莱孜孜不倦地从下界选取‘躯体’……”
她的拳缓缓攥紧。
“白猿那般级别的法相战力,蓬莱自然不愿放弃。乾罗武圣失败了,他们便继续找。找啊找,一直到……找到最接近的那一个。”
裘万里说着,闭了闭眼。
终是长叹一声,没再开口。
这段过往太沉,他不愿再讲。
数百年,甚至更久,才终于出现一个被白猿“看了一眼”的凌蝶衣。
可她却叛逃了。
“所以……他们才要她死。”姜小满低声说。
她拳头拧得极紧,指甲陷入掌心。
可心头压着的,却不止是愤怒。
总是这样,一个谜被解开的时候,伴随而来的却是更深的黑暗。
天岛的黑早不是一天两天,她又毫不意外。可疑点还不止这些,三法相的附身究竟是一种什么形式?为什么神龙会留下这样的东西,它本尊到底去哪儿了呢?
不过最终,都回到那一起的发生点——
一定,一定与大漠十城有关。
十城孤塔被称作炼器之地,是提取混元之力的兵器源台,但又好像不止是这样。
偏偏把归尘安置在那里,与战神候选人接触,为什么?莫非成为战神也需要混元之力?还是说,三法相本就是通过混元之力寻主之*媒?
她脑中那些原本互不相干的线索,此刻似一条条支流,汇成一股主脉。
所有的谜,所有的线,终将在那座塔中汇拢。
她必须去一趟。
找到那塔的遗迹。
也许,她就能知道“金羊”到底是谁;
也许她还能弄清楚,九曲神龙、混元之力、蓬莱兵器之间,藏着怎样的因果联系。
*
太多谜团要解。
看似豁然开朗的答案近在眼前,又好像仍远得触不到边。
但至少,从小姨丈这里,她终于将许多一直想不通的点串上了。有时候就是这样,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其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所以有时候钻牛角尖也是没用的吧。
姜小满长吁一口气。
“所以,姨父您,”她开口,语声不似方才那般压抑,似沉静下来,“您其实早就怀疑此事与蓬莱有关,所以才一直没有把小姨的事说出来,是吗?”
裘万里此刻正收着拿过来的书和信。
他也冷静了许多,没再如先前那般激动。
他捋平了气息,声音低了些:“我不确定芸儿当时是否在场。她和凌蝶衣,或许并没有碰上。可只要让他们知道,那时还有‘第三个人’,看到了‘金羊’之身,而那个人就是芸儿……”
“那她,就真的没活路了。”
姜小满看着他弯下腰,将散落的卷轴一一拾起。
她又问:“那爹爹他们知道此事吗”
裘万里却是摇头,“我一向听你爹的。他说别告诉他,我便不说。”
他顿了顿,似是不愿姜小满误解,又补了一句:
“不过你也别怪他,大漠、潜风谷的先例你也知道,还有被迫自戕的凌正晟。杀再多凡界的人对蓬莱来说也无关痛痒。你爹……背着姜家两千条命,他不能赌。他要保住整个宗门,就只能当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人’。”
“可爹爹……却让您告诉我。”姜小满轻声道。
裘万里一怔,手中动作一滞。
他把那些书册卷轴一一收进一旁的篓筐里。
旋即,他回过身来,露出一笑。但那笑意转瞬即敛,声音也随之低沉:
“他说,只有你可以。”
短短几个字,却落得很稳。
“他也没告诉我具体的缘由。只是说,如今的你和从前不一样了。”
“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是我可以信任、可以托付这些秘密的……那个人,就是你。”
姜小满怔住。
“我……”
话到嘴边,却停住。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的爹爹,一直是个温和散淡的人。
不苛责,不多求,从不将“责任”二字强压在她身上。
也是知道了她的身份,还愿意认她做女儿的人。
不是忌惮,不是逃离。
而是……更深的倚重。
“当年啊,是他让我退出宗门、隐忍不发。”裘万里继续道,“你爹呢,平日看着云淡风轻,不争不抢,没什么追求,但其实啊,他比谁都看得明白,冷静,睿智,他一直是我最佩服的人。所以我相信他,也相信你。”
说着,他忽又补了一句:“而且啊,刚才来的时候,你也证明了你的实力。”
“嗯?”姜小满抬眼,一愣。
裘万里道:“方才来这里的路上,布着十三道咒阵,可全是开启状态。”
姜小满眨了眨眼,“可……可我以为是跟着姨父您才……”
“没注意吧?”裘万里笑,“我念的是单人解咒,我一走过去就复原。可你一路踩来,竟毫无阻滞。”
他望着她,神情不再玩笑,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当年,这可是连银狮尊者也能困住的咒阵啊。你……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人庇护的小满了。”
“不管你体内这股力量是什么,你比如今仙门所有人都强大。”
第272章 教诲
“变强了,但意味着……责任也更重了。”
裘万里说得很低缓,却又很清晰:
“弱小者,享受着被庇护的安然,简单而快乐。但强大者,便要走那无人踏足之路,看到旁人永远无法看见的事。那是条羊肠小径,满是陡崖深渊,一步错,便是粉身碎骨。”
他走到姜小满跟前,稍稍俯身,双手稳稳按住她的双肩。
“可那条路,也唯有他们能走。”
姜小满抿着唇,低头沉思。
半晌,她轻声问:
“那走这条路的……若并不是仙,也不是人呢?”
“若是魔呢,也无妨吗?”
裘万里一愣。
随后松开手,直起身子,竟轻轻笑了。
“你这问题问得好。不瞒你说,我已经快十年没和魔打过交道啦。但我只知道一件事,”
他望着她,一字一顿:“伤害我的芸儿的,不是魔。”
姜小满微微一震,眼神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
随后,裘万里带她出了那间密室。
出来后,他再次按下墙上的红云机关。
“轰隆——”
沉闷的响动回荡于石壁之间,密室石门重新阖上。
目光落回那张熟悉的冰床。
裘万里走了过去,俯身检查冰阵边沿的术纹。
姜小满静静望着他的背影。
那背影有些佝偻,带着一层肉眼难见的疲惫感。
再看冰床之上,荆芸静静躺着。
那样安然,却也那样寂静,似将所有真相一并带入沉眠。
可她想象中,在小姨丈的描述里,女子曾爱笑,活泼,生机勃勃。
不对……
还有更久以前的画面……
脑海深处,有一帧影像,忽地浮起。
那是初生婴儿的视角。
模糊,晃动,但她记得那张笑脸。那张比日光还温暖的笑脸,弯起眼眸的时候,有几缕柔顺的长发垂落,轻扫在她脸颊上,痒酥酥的。
——“小满,来给小姨笑一个,哎呀,乖~”
那声音温柔极了,像水流过心湖。
姜小满陡然睁大双眼。
那段记忆……她本该不记得的。
可霖光心魄残留的片段,就这么浮了出来,那般真实,那般清晰。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定住,透着久违的坚定。
“交给我吧,姨父。”
少女忽而开口,“我一定会让真相大白,也一定,会想办法让小姨醒来。”
裘万里转过身来,怔了片刻。
鼻子一抽,眼眶竟开始红了,
他赶忙抬手,大袖子里伸出大拇指点了两下内眼角,语气微哑:“干嘛呀这是,忽然这么认真……我这老骨头都要给你说得发麻了……”
说不完了,改成一笑,顺手挥了下衣袖:“走吧,出去罢。外头那两人还在等你。”
*
他们出来时,天色已晚。
庭前梨花下,裘万里和姜清竹商量了下,索性留他们一同用饭,说是正好还有几坛陈年老酒,心头轻快了,便也想借这酒气松一松筋骨。
姜清竹也久未碰杯,便点头应了。
饭设在后院偏亭。
热锅上桌,酒亦温好。
姜小满坐定时,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响,便也顾不得矜持,埋头吃得飞快。
肉香热气腾起,亭中气氛也渐热络,酒过三巡,旧事新谈。自姜淮鹤还在之时说起,一路谈到如今宗门局势风声变幻。
说到后来,裘万里冷不丁出声问:“小满,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
姜清竹与莫廉皆望了过来。
姜小满正嚼着肉,听这话嘴角一顿,含着肉答道:“我想去一趟大漠。……去找找以前的线索。”
语气模糊,含混过去。毕竟有些事爹爹和大师兄皆不知,不宜明言。
莫廉听了只点点头,低下眼去。他心中明白,小满终究是不会回宗门了。
姜清竹也不言语,只缓缓抿了一口酒。
谁知裘万里却皱起眉头,神色较方才认真许多:“我是说,你……不打算去找那位凌二公子吗?”
姜小满一顿,猛地抬头,嘴角尚鼓着半口未嚼完的肉,眼睛怔怔地望了过去。
姜清竹、莫廉又同时看向裘万里。
姜清竹那瞪眼的意思似是:不才和你提了岳山那点事,你倒好,哪壶不开提哪壶。
可裘万里却不当回事,偏偏回头盯着姜清竹,理直气壮道:“我知道啊。可以小满如今的能力,这些都不算难事了吧?她若真想去哪、要做什么,不是更该和心里那个人一起去吗?”
他举起筷子,点了点碟边,又转头看姜小满:“是吧?你去年来雅舍时,不就很喜欢那凌二公子嘛。那时候他还有婚约,你爹还让我——”
“咳咳咳咳!”姜清竹一口酒呛得咳了个不停。
莫廉冷嘶一声,赶紧起身给师父拍背。
姜小满目光扫过他们,低下头去,把那块肉艰难咽下。
咽得慢,甚至未曾细嚼。她垂眸片刻,指尖轻轻握住衣角,静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我……是想去找他的。但……我现在这个样子,不太好。我……不知道……”
还得是莫廉,一眼就看出来姜小满心中的结,忙道:“现在岳山有些动荡,小满如今的身份其实不适合——”
可他还没说完就被裘万里狠狠打断了:“小廉啊,你自己那摊子桃花落得乱七八糟还没捋清呢,你做什么狗头军师啊?”
他一句话就把青年脸噎得涨红,说不出话来了。
裘万里才又转过脸,对姜小满语重心长:
“其实小满啊,我之前,有个事没跟你说实话。”
他面色有点红,看着是兴致高,酒真的喝了很多。还端着酒盏呢,打了个嗝,继续说:
“我之前说,你小姨出事那日,没告诉我她要去干嘛……其实不是她没说,是我,那几天一直在避着她。”
这话一落,姜清竹刚咳完,手才举筷,却顿了下。片刻后,他将筷子缓缓搁回碗边,未出一语,只抬盏饮酒。
莫廉也停住了夹菜的动作,投去视线。
姜小满则更好奇了,眼睛一眨不眨,往前靠了靠身子,听得很认真。
“那阵子,我背上被魔物抓了道伤,那伤极阴极寒,古典上说,若不及时清除,寒毒便会留在骨缝中,一辈子都得泡药泉,连夜里睡觉都不能离炉火半寸。”
裘万里握着酒盏,语声放缓了几分,“但其实啊,治法倒也简单。只需有人贴身相助,以阳气驱寒,我再辅以琴音引疗,自可化解。可我那时,想着芸儿正在修毁绝音法……”
他一边说,一边自嘲似的抿嘴笑了下,“你们也知道那术的,最怕情绪扰动。我不愿她为我分神,也不想她知我带伤,便装作无事,自个儿想了个法子:一手扣在背后取暖,一手弹琴引疗,虽慢些,却也凑合。”
“她来问,我便说闭关,让她自己出去玩玩。”
裘万里低下头,轻轻抿了口酒,“谁知……她那一走,便去找了凌蝶衣。”
“是后来我才知道,她早与凌蝶衣通信多时。其实那段日子,她常有心事,可我却全然未觉。直到她出门去……那天,她究竟有没有来找我,我竟一点都记不清了。”
说到最后,他苦笑着抬头,眼角似泛起微红。
像是压了太久的情绪终究藏不住,透过酒意与夜色,一点点浮上眼底。
“喀拉——”有凳子被推响的声音。
枣红长袍的男人霍然起身。
姜清竹听不下去了。
他站起身,眸光避着谁也不看,只是喉头一动,低声丢下一句:“……我去趟茅厕。”
走出几步,背影颤了颤。
是被尘封的旧忆击中。
——
【
那个冬夜,涂州十年一度的漫天飞雪。
姜清竹一路急奔至清音院时,门前的灯笼翻倒在雪地中,火焰已熄,只剩支架在风中发出细碎碰撞声。
院中积雪深没脚踝,他几乎是埋着步子进去的。
一脚踏入中庭,正看到男人跪在地上,抱着女人的身子,哭得撕心裂肺。
“芸儿,醒醒啊,醒醒……”
女人一动不动。
只有后脑勺那道伤痕,似染满金色,血都看不见。
触目惊心。
接下来的几日,裘万里几乎未合眼。
他什么都不肯听,什么也不肯说,只日日在火阵边弹琴。
琴音断续,分明是疗愈之曲,却每一个音节都刺得人肝肠寸断。
火阵以符文围成,火势不炽,却能维系温度,勉强护住荆芸的血脉不绝。那红火在雪地中犹如一盏长明灯,孤独、悲怆,连夜色都显得冷了几分。
再一次赶来时,姜清竹见到的,是裘万里趴伏在琴上,早已没有了力气。
琴弦上覆着一层寒霜,已然冻成冰丝。
他的手指还搭在上面,颤颤地动着,却已无法再奏出哪怕一声。
姜清竹冲上前,将他撑起,解开外袍,才见那背部的旧伤早已崩裂,血与冻痕交错,像是被雪啃噬过的烙印。
原本就已渐愈的伤,此刻却尽数裂开。
功亏一篑。
这一身,再也无法痊愈了。
男人却没有一声哀痛,只是攥着姜清竹的手臂,气息紊乱,一遍又一遍地喃喃:
“芸儿……”
“芸儿……为什么?”
“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可躺着的女子再也无法回应。
】
亭中的夜风吹得厉害。
灯火抖动,酒意渐散,不知是风吹皱了脸上表情,还是岁月真将人耗老了。
只知道放下酒盏的时候,裘万里睁开的眼中情绪万千,却终在风声中化作低缓的言语:
“我一直,一直都在想……若是那时,我没那般自以为是地避着她,哪怕只是多陪她说说话,或许她就会把那些不安、那些计划,都说给我听。那样……我们也许就能一起去面对。”
“至少……至少那时候,如果我能问一句,或者陪她一起去,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呢?”
他喃喃着,眼皮微眯,醉意沉沉。
姜小满听得鼻尖酸涩,指间紧紧捻着酒杯边沿。
过了好一会儿,她轻声:“若真是猜测的那样,便是您去了,也不会改变结果,甚至您也会有危险。”
试图以理性分析相劝,带去一丝宽慰。
但裘万里却摇了摇头,笑了,笑意淡淡,
“或许吧……但至少,我不会后悔整整十八年。”
他说着,手在鼻下飞快拂了一下,那一下,好像把眼底涌起的情绪一并扫掉。再抬头时,眸中只剩温柔慈色,
“我说这个的意思是,你啊,若是真心喜欢凌家那公子,就别学我这般,以为是理解,以为是呵护,就通通自己藏着。……人最珍贵的感情,就不该搁置太久。若是心里认定了,就不要轻易分离。”
“真要相爱啊,不是把最好的一面留给他,是把你最软的一面也交出去,让他陪着你承担。哪怕有苦难有挑战,也能一起走过去,这才是相爱。”
说到这处,他又把酒盏抬了起来,朝姜小满举了举,笑容温柔,
“不要像我一样……留下遗憾。嗯?”
说罢便仰头饮尽,酒水落喉如线。
咕咚咕咚。
姜小满却怔在那里,一时不语,眼光闪烁着。
裘万里放下杯盏,笑着砸了砸嘴,又转头对莫廉:“你也是,你那些事我都不想再说了。喜不喜欢的,别吊着人家姑娘太久啊。”
莫廉一直没说话,听此话才抬起头。目光微沉,却郑重其事:“诶,谨遵前辈告诫。”
他站起来,也自执酒盏,仰头饮下,算是赔敬一杯。
——
月色已浓。等到姜清竹回来的时候,亭中只余残灯昏昏,和两人歪坐其间。
都喝得酩酊大醉,一个趴桌上,一个仰头靠椅背上,桌上没吃完的菜都凉了。
不是吧,就解了个手而已。
老宗主蹙眉上前,摇醒裘万里,
“满儿呢?”
那仰头的中年男子慢悠悠睁眼,醉意涣散,眼里却映着漫天星斗。眨了眨,他忽地抬手,拍了拍姜清竹搭在他肩上的手背,咧嘴一笑,
“她呀……”
“……去寻她的星光去了。”
第273章 就算拼了这条命,我也不容你折损这道光
“嗤——”
风钺落下之际,杀意腾腾,连四下空气都被压得绷紧不动。
然刃锋未及底下之人脖颈,忽有一股烈气撞出,直卷得尘雾腾起三尺。尘中“嗖嗖”黑影窜动,竟是数道藤蔓破土而出,缠紧了飓衍执钺之手。
是最强的黑藤,根根粗壮,将他戴甲的手腕牢牢捆住,不容推进。
而被魔君一脚踏住的少年亦在竭力挣扎。
脖颈被风圈勒得发红,血管暴突。凌司辰咬牙强撑,把所有的力量灌入,风圈周缘“滋滋”作响,已有裂纹浮现。
飓衍低头看了他一眼,又瞥向手腕上纠缠的黑藤。
眼中不见怒意,也无波澜。
下一瞬,清风自他指间簌簌流出,似割丝之刃,将那藤蔓一寸寸切作灰飞,随风飘散。
只在此时,却有一道身影自旁扑来,猛然将他撞开。
那只踏在凌司辰背上的脚也被强行带开。
二人霎时缠斗到一边。
菩提怒喝一声,唤起藤蔓如一条条蟒蛇,随着他指挥蜿蜒、攻击。飓衍面甲上的碧绿双瞳泛出幽光,身形却像风一样轻巧,翻手间便将所有袭来的藤枝尽数化成渣。
他寻个破绽,反手一扣,就抓住了菩提手腕。钺锋翻转,便抵上了他喉间。
“怎么,”冰冷之声自铁面下幽幽传出,“昔日那般怕死,为求苟活连族人都能出卖的你,如今却要为了个半吊子,与我拼命?”
风钺微颤,寒芒洒在那枚眼尾的泪痣上,映得青光凛冽。
菩提咬牙撑住,双眼血丝密布。
他声音低哑,却又咬得重:“少主……他救过我的命。”
“我曾失过信,也早不信人……可他让我知道,世间真有人肯为信义赴汤蹈火,行得坦荡,立得光明。”
最后,嘶声一吼:“飓衍,就算拼了这条命,我也不容你折损这道光!”
飓衍的力量比他强太多,且那清风之力一触即灼,入骨生疼,早已逼得他浑身颤抖。
可菩提仍不退分毫,纵头上只剩半只角,也在拼命凝聚烈气,逼出一道又一道新生藤枝,执意缠住飓衍,不容他再返身伤凌司辰。
飓衍眼睛微微眯了眯,
“那你也去死吧。”
话落风起,风钺一刺而入,直贯菩提左胸。
血光四溅。
分叉眉道人被一脚踢出,重重砸入远处碎石堆中,激起又一阵尘沙飞扬。
也是同一时间,“啪嚓”一声清响,
凌司辰终于怒不可遏,一把扯断风圈。
跃身而起,土刃翻手凝成,手起便是一斩,直劈飓衍后背。
飓衍却未回头,只一道影光闪过,绿影飞旋,瞬时消失不见。
凌司辰脚步踉跄,许是刚恢复,许是挣断风圈已经力竭,他动作比以前滞缓得多。
尚未来得及收招,只觉身后风声乍起。
飓衍身影一转,已绕至他背后,手中凝出风团直接砸向他。
少年被当空掀飞,摔入另一边乱石之间。
——
青霄峰顶的战场,风声簌簌,沙尘翻涌不止。
风眼之中,唯有一人轻盈静立。
南魔君肩披轻铠,腰缠淡色软甲,裁制简净的衣袍随风起伏。
数道苍蓝飘带自身后垂落,与披风同卷,在风声中环身而舞,气势不怒自显。
他扫眼四周。
两边碎石堆各躺一人。
菩提脸朝下趴在土堆上,血流了一地,一动不动了。
凌司辰倒在一旁,胸膛起伏剧烈,身子断断翻动,像是想撑起却始终爬不起来。
再远方,被菩提打晕的双煞也躺着,昏得结结实实。
飓衍没了耐心,抬脚迈步朝凌司辰走去。风声一动,杀意也向前压去。
眼见步步将近,忽听一声疾喝穿风而来——
“魔君!手下留情!”
飓衍顿了一下,眸光微转。
只见烟尘之中,数十道身影疾驰而至,转瞬间于他与少年之间列阵成墙。
约莫二十余人,肩挨肩、步对步,将刚撑起身的凌司辰团团护在中央。
阵中多是年轻修士,男女皆有,两个大块头先把凌司辰扶住,其他的亮了武器,布成防势。
最前一人,却是方才醒转的万蠡真人。
一头灰白发散乱,面上血迹未干,却目光坚凝,毫无动摇。
他左侧是奉钦真人、右侧是围岐真人,皆执剑而立。
虽说三人手都在抖,却无一人退让。
人倒多不多,但在飓衍眼中,却跟一群蝼蚁无异。
他甚至一挥手就能将这些人全吹飞。
他只冷哼一声,足下风势再起。
每走一步,烈风席卷,那些修士被吹得脸皮歪了,几乎都站不稳。
几步之后,他已站到万蠡跟前。
只剩一步。
众人手心全是汗,风刮得眼睛睁不开,气氛沉得能把人压碎。
此时,但听万蠡真人大喝一声:“魔君所求,不过二物。我等愿拿魔君所求之物交换……只求魔君放过宗主一命!”
凌司辰在后面睁大眼睛。
飓衍脚步停住了。
许是有点意外,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先前羌笛灰枫所说,这些蝼蚁宁死不屈,不在就是不在,没有就是没有,即便杀到最后一人也撬不动半字。
如今怎地,却主动开口?
他声音平静,却颇带趣味:“他是魔物,你们竟唤他为宗主?”
万蠡真人面色不动,声如钟磬:“凌家有训,宗主之选非由血脉,唯赤诚之志、守护之心可立。所谓宗主,当以剑藤为誓,以身护宗,剑在人在,人在山存。”
他抬起眼眸,直视魔君,毫无惧意,“凌司辰身负剑藤,又以身守护岳山,他所为、所行,皆当得起宗主之名。他就是我凌家宗主,值得我们誓死相护!”
字字铿锵,穿透风声。
少年在后面听着,目光闪烁,唇间颤动,未语成声。
飓衍却没什么表情,冷淡的声音透过铁甲面:
“哦?那你们,准备用什么换?”
万蠡垂下眼,手一翻,开始结印。
“神元。”他说,“神元并未被战神取走,实则一直被老夫收在封印阵中……”
掌中符文一圈圈浮起,那光照进飓衍的绿瞳中,像点起了冷火。
身后,凌司辰猛然大喊:“万蠡,住手!”
可万蠡毫不理会。
印法未断,声势愈发坚定:“我等,愿以神元,换宗主一命!”
他回身,“交出神元,你们愿意吗!”
“愿意!”
有第一人应声,继而第二人、第三人,
“愿意!”
“没有宗主,到头是个死,命都没了,拿什么护仙道!愿意!”
转瞬,声声如潮,便在这不大的青霄峰顶回荡:“我等,皆愿以神元换宗主之命!”
众人眼中俱是决意,个个挺得笔直。
可凌司辰却怔了。
他知道神元对于宗门意味着什么。
那诛魔大会上战神说得明白。神元乃蓬莱圣物,乃仙道之基,练气之核,凡各宗门当誓死捍卫,绝不容魔物染指。
已经不单单是律令了,那就是蓬莱的脸面。
“……蠢货。”他喃喃低语,“你们……都别做蠢事……”
他开始挣脱扶着他的两个人,推开后又摇摇晃晃地拨开人群。
每走一步,身上的伤口都像要裂开,鲜血自他腰腹浸出,染红衣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