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勾玉从万蠡手中的封印阵中慢慢成形,就要变出来,
他瞳孔一缩,立刻上前抢夺。
万蠡余光瞥见凌司辰过来,竟不避不阻,只是掏出那枚神元,反手一抛,抛向远空!
“住手——!”凌司辰声嘶力竭。
可已来不及。
一道绿光“唰”的一声陡然掠过,南魔君动如疾风,凌司辰哪里追的上。
飓衍身影一晃,就到了那勾玉下头,手一伸,稳稳将神元接在掌中。
凌司辰扑到一半,却只扑了个空。
但伤口却彻底崩了,他陡然咳出一口血,踉跄倒退。幸而万蠡和围岐奔过来,将他扶住。
众人抬头望去。
眼前,只能看到魔君的背影。
长发随风扬起,护甲之下衣袂翻飞,一手负于身后,一手则捏着神元。
他迟迟未转身,似在沉思。
可他周身却仍缠绕着蕴着杀机的烈风,盘旋不定,似在威胁不许人靠近。
也没人敢靠近。
*
飓衍握着神元,手收得很紧。
手中勾玉状的石头一半黑,一半白。
白的一端,就像水光在流动,亮得刺眼;而黑的一端,却正被那光流缓缓吞没。
那不是灵力,也不是术法。
是一种情绪。
一种,正从神元内部透出的,炽烈而不屈的情绪。
他好像能感觉到。
——就如很久很久以前。
【
在异界大陆,他被人嘲作“弱小的风”。
因为瀚渊不需要风。
风,只会加速族人的异变,被其他君主所忌讳。
风太轻,它不能载陆,不能镇海,那因风脉而生的南渊之陆,便只能在黑海之底沉眠。
“黑海之水汹涌不定,你那点力量,是劈不开的。……不过没关系,你可以一辈子住在东渊,只要——对本尊俯首称臣。”
那东渊君主曾居高临下,这般告诉他。
那时,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却一句反驳也说不出。
因为他真的太弱。
东渊君只需一勾手指,他就会被冰封,毫无反抗之力。
可偏偏在那时,却有一个人,挡在他身前。
“东尊主不要再这样说啦,这不是个合适的玩笑。”
白鸾不高,身子骨甚至有些单薄,语声也很轻,“有朝一日,君上定会拨开海水,让潮水退去,让南渊现世。未来,君上也定会拥有不逊于您的力量与尊威。”
“是么?”东渊君都快笑了,“风鹰,你这个才是笑话吧,哈哈哈。”
小小的南渊君主那时还不及白鸾肩头高,他抬着头,甲面上的绿瞳怔然。
白鸾说话时,分明很温柔,似在笑着。
但那笑里,却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那不是笑。
那是信任。
是交托。
是至死不渝的忠诚与跟随。
】
赤胆忠心,甚至跨越了仙与魔之间的仇恨与壁垒。
天下万事,唯有这份矢志不移的追随,不容轻侮,不容玷污。
更何况,他一向言出必行。
等到飓衍终于转过身来时,那双绿瞳里已经没了杀意,只余一层澄澈,如平水不惊。
他手一扬,便将神元收走不见。又看着那被众人簇拥、眼角犹染血丝的少年,静静开口:“有这样一群蝼蚁信你、护你,是你人生之大幸。”
“珍惜吧。只愿你,对你选的路,不要后悔。”
话音落下,苍影化作一道疾风。
风在地面一闪而过,瞬间将不远处躺着的双煞卷入其中。
一卷,一掠,便消失于天际。
不留痕迹。
只余尘沙在无风之中,慢慢地落地沉凝。
第274章 二哥别走
凌司辰这才咳了起来,一咳便止不住,满口皆是浓血。
他伤得很重。
先前那道风团直击胸膛,打进肺腑。清风之力太猛烈,几乎咬断他全身筋脉,连磐元之力都挡不住,反倒跟着乱起来了。
万蠡和围岐对了一眼,二话不说,把他扶到旁边一块石头上。
其余修士也纷纷围拢过来。
凌司辰喘着气,抬了抬手,指向远处倒趴的人影,
“先去救他,我撑得住。”
众人一怔。
围岐当即点出几人,领头奔向菩提。
他与万蠡则一同留在原地,试图替凌司辰稳住气息,却被他摆摆手阻止。
“魔君的魔气,你们是化不掉的……”凌司辰说着,咳嗽几声,“但我自己能化……给我点时间,先别管我。”
又看了眼万蠡与围岐,往菩提那边再指了一遍,说:“你们也去帮忙吧。飓衍的力量,他扛不住。”
说完就闭上了眼。
运气和催动灵力的同时,少年也在回想。
曾几何时,他只道魔皆是狡诈狠毒之徒。
却未曾想到,有魔为了护他,不顾生死,与根本无法力敌者抗衡。
也曾以为魔无真情,直到他所心爱之人,也负上“东魔君”的名讳。
她却是他见过世上情绪最丰富的人。
魔也不是那样坏。
那魔到底是什么?
他尚无法用言语说清楚,但他从不欠恩情,所以菩提不能死。
万蠡看了眼围岐,头一摆,围岐点头,转身快步去了。
而他自己仍守在凌司辰身边。
看着少年闭眼调息,强撑着压制体内之力,脸色苍白,掌心颤着。
万蠡没有开口,只默默立在一旁,护着他不动。
直到远处传来一声高喊:“宗主,宗主……他、他伤太重了……气息只剩一丝,快不行了!”
凌司辰陡然睁眼。
那边好几个修士围着,他们刚把菩提翻过身来。却见他鼻子嘴边全是殷红,胸口那一钺下得太狠,那身袍子都血糊住了。
远远望去,触目惊心。
凌司辰没思索,猛地站起身便要奔去。
可他根本站不稳,脚下一软,身形踉跄。好在万蠡眼疾手快,上去一把将他一臂挂在自己脖子后头,搀扶着他走了过去。
老真人心中焦灼,却也忍不住一丝慰意。
方才那声“宗主”喊得响亮——而凌司辰没有反驳。
——
过去之后,才发现比远处看的还要糟。
菩提身上的血仍在不停涌出,快要把半个身子染红了,流进沙土,染出一片深黑。
魔气熏天,角也收不回去,面色惨白,气息弱得几乎看不出起伏。
凌司辰蹲身按住他左胸膛上,运起灵力与磐元之力同时镇压。
可那伤口裂得极深,气息灌进去也像石沉大海,怎么也止不住血。
他额上冷汗淋漓,周围众人围拢,个个皆面色焦急,却也无计可施。
直到万蠡低声开口:“不若……先回宗门罢。实在不行,就开‘断铭大阵’,以那阵威力,说不定还能保他一命。”
此言一出,四周一静。
无人言语,却也无人反驳。
那“断铭大阵”封于十九峰最末处古堂之内,自五百年前大战后便再无启封。
彼时宗门折损惨重,伤者浑身魔伤,时任宗主凌瑜携十二真人自断修为,用血画阵,以剑为封,才炼出这么一个命阵——此阵疗力深厚,可驱除魔气、重塑残身。
“断铭”,既是断掉的伤,也是不愿忘的印,铭旧战、旧人,铭一切不可复续之物。
当时阵一启,伤一愈,凌瑜便下令封阵,再不许人动。
而今日,竟要拿这祭先灵阵,来救一个魔……
传出去,定是前所未有的荒诞。
众人默然无语,却谁都未出声反对。
此刻他们心中皆知:反正神元都给了*,最大的禁忌都破了。再开启一个古阵,又算得了什么?
一双双目光落在凌司辰身上,都带着分明的决意。
凌司辰一言不发,眼神在众人之间掠过。
他有所犹豫。
可终究,人命在前。
沉默片刻,他轻轻点头,
“……劳烦了。帮我抬他进去吧。”
*
“断铭”大阵外,乃是那座古堂里接壤的长厅。
菩提还有其他一些伤得比较重的弟子都被抬进去了,设阵的门扉缓缓合上。
石门上有符纹浮动封存,将内外彻底隔绝。
厅中顿时归于沉寂。
凌司辰坐在靠壁一侧的木椅上,整个人安静地一动不动。
他遣走了先前一同送人进阵的弟子,厅中只余他一人。
他眉头紧锁,始终未展。
手掌一紧又一松,烈气混合着灵力在掌间游动,又被他一松散去。就这样反复。
直到外厅门“吱呀”一响。
一缕光透入厅内,顺着门口铺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凌司辰抬起头,却见是万蠡真人。
老真人已将面上的血垢洗净,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鬓须修整,气息收敛,看起来又恢复了往日那份端肃。
一见他,便行了一礼,
“宗主。”
凌司辰赶紧起身扶他。
万蠡语声温和:“找您好久了,怎地在这儿独坐?”
凌司辰沉默了许久,才缓声道:
“……万蠡,我想过了,我终究不能做这个宗主。”
万蠡眉梢一挑,没有作声。
凌司辰转眸看他一眼,才接着往下说:“承蒙诸位信任抬爱。但以我现在的身份……我不能留在岳山。”
他顿了一下,补上一句:“不过你们也不必担心,我会先寻到北照,扶他承下此任。等一切交代妥当,我再走。”
这番话,他在心中已经反复酝酿过多次。
既不应下,也不拒绝得直接,但愿彼此都能接受。
可没想到,万蠡却笑了。
“宗主啊,这断铭之阵,可是唯有宗主之命方能启的。”
老真人语气不急不缓,略带几分调侃,“您这倒好,阵先开了,如今却想不认账?”
凌司辰一怔:“我……”
万蠡摆摆手,不让他继续说,
“您要不,先随我出去看看吧。”
他转身推门。
——
夏日的阳光正盛。
映入眼帘的不止是日光,还有一道道熟悉的身影,正整齐地跪在厅外的石阶前,分列两侧,安静无声。
男男女女,大多衣袍不整,有的还包着伤,有的肩上尚缠着血布,但都跪得笔直。
烈阳当空,石上几乎烫脚,他们却自始至终一动不动。
见凌司辰出来,众人纷纷抬起头,齐声开口:
“请宗主带领我们,复兴凌家!”
凌司辰还没开口呢,又有一人道:“宗主若要走,我们就不起来!”
原来在万蠡入厅之前,便已将此事悄悄告知了众人。
于是这一切没有任何预演,却极有默契,他们等的只是他从门内走出。
凌司辰静静立着,望着眼前那一张张面庞,心中一阵沉动。
昔日三千弟子,满山剑起,如今跪于此的,却不足三十。
连同那几个抬入阵内的重伤者,也不过五十出头。
岳山何曾如此衰败?
他一时无言。
手指一点点收紧,可攥了半晌,终究松了下来。
凌司辰抬起左手,缓缓摩挲右手手背。
那一道自继任仪式时留下的滕纹,蜿蜒而上,嵌进了肉里。
未曾受圣水灌注,血肉无法闭合凹凸不平,触手可辨。
他轻声喃喃:“……可我,还未走完最后一步。”
这句话不算解释,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可他一抬眸,却见阶前跪着的众人不约而同泛起微笑。
像是不言自明,又像是——早就知道了什么。
就在这时,万蠡在他身侧略略侧头,
“宗主,您看谁来了?”
话音刚落,一道稚嫩的童声便自身旁响起:
“二哥——!!!”
那声音又亮又清,凌司辰一惊,猛地转头望去。
只见一个四五岁的孩童正朝他奔来,穿一身雪白衣衫,发丝梳得齐整,看着一点也没被魔乱侵扰。
孩童怀中抱着一只莹白玉壶,阳光照下来,瓶内灵光氤氲——看那瓶子他就认得,那是圣水壶。
“北照!”凌司辰惊喜一喊,疾步过去一把将他抱起来,又用小臂稳稳托起。
“二哥,你要走吗?”小儿赖在他坚实臂力中,脸却委屈起来,“你也会像大哥一样,丢下我们吗?”
此话一出,凌司辰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片刻沉默。
“二哥不走。”他再度开口,又问,“你呢,你没事吧?”
小儿这才又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手一指,软声说:“我一直跟颜哥哥在一起。他带我去找一个穿紫衣服的漂亮姐姐,很安全的。”
凌司辰顺着那方向望去,正见颜浚跨过人群走来。
少年修士走得不急,直至台阶之下,朝凌司辰微一点头,继而掀起衣摆,与其他人一同跪下,
抱拳一声:“宗主!”
凌司辰还没开口,凌北照那边扯了扯他的衣领,
“二哥,你把手伸出来。”
小儿已经小心翼翼地拧开了玉壶的壶嘴,捧在手里,双眼看着他。
嘴还嘟着,脸上写满了执拗。
凌司辰知道那什么意思。
他原本微扬的笑意缓缓收敛,眸色沉静下来。
又低头,扫了一眼下方。
阶下,那一双双眼睛正望着他,不催不言,却又满含殷切。
好似将熄的火堆,等着一个引燃的火星。
这宗门已是残烬,若无人举火,又要如何再燃?
他又怎能甩手而去?
缓缓地,凌司辰将怀中稚子放了下来。
他理了理衣袍,然后蹲下身来,衣袍拂地。
那一蹲下去,视线与凌北照正好平齐。
凌司辰望着那稚嫩的眼睛,又看了看他手中那轻轻晃动的玉壶。
然后,他伸出右手,手背朝上,缓缓举至小儿面前。
滕纹蜿蜒,如一柄长剑直直刻在手背,从正中一直拉到腕骨那截,剑柄纹路嚣张恣意,深黑线条嵌入肌理。
偏偏阳光洒落,略微浮起的边缘又沾点金辉。
“浇筑滕文可是慢工细活,你会吗?”
凌司辰问得认真,又带点长兄的温柔。
凌北照用力点头,眼睛亮亮的:“我会!颜哥哥教过我了!”
说着,便双手举起玉壶,缓缓倾斜。
圣水自瓶中倾注而下,颜色宛如流动的琼浆,半凝不凝,一线一线地坠落。
水珠击落在滕文之上,反而如被吸引般沉入纹理之中。
从手背至腕骨,先是亮了纹边,继而通入线中,那墨黑的剑形纹路在圣水浇筑下,一寸一寸亮了起来,由黑转金。
最终,化成一把炽金锻剑,刻入手背血肉,温热,永不褪色。
光线顺势洒下,映出阶下数十双眼中的微光。
至此,礼成。
*
等凌司辰安排完大小事务,主殿各处也都点过,已是整整一日过去。
他独自一人回枕书堂时,已是次日黄昏了。
这是魔乱之后,凌司辰第一次回到枕书堂。
门才一推开,便有残留的魔气扑面而来,满目疮痍映入眼帘——书架断两截,椅子翻在地上,墙上破个大洞,更别提一地狼藉。
一眼望去,处处都是打斗与蛹物冲撞过的痕迹。
凌司辰也不皱眉,弯腰就开始收拾。
重新拼好桌几,纸笔拾起来,砚台放正了,书卷、法器都摆好或是收捡入匣。
一套动作干完,他才长出一口气,直起腰来。
正这时,门忽然“哗啦”一声被人推开。
他转过头去。
颜浚还是老样子,不爱敲门,一脸灿烂又无畏的笑。
“宗主,”他神色明朗,手扬了扬,“照您吩咐的,从岳阳城请了修工回来。主殿那边已经接了人,一会儿也会过来看这边。”
“怎去了这么久?”凌司辰说完,目光落在他手上,“你手里拿的什么?”
看着是一只长盒子,暗红檀木打的,被颜浚拿着摇两下,里面像是有什么轻轻撞着。
颜浚嘿嘿一笑,颇有些神秘,
“您肯定猜不到我今天见了谁。”
说着,他还往门外回头看了两眼,确认没人,才快步走进来。
脚才站稳,脸色就正了,
“她来找您了,宗主。”
第275章 只要他们靠得够近,就什么都不怕
一声脆响,盒盖刚掀开,
凌司辰便一把将盒中之物夺了过去。
搞得颜浚怔了一下,不过宗主有这样的反应,他倒也不意外。
他细细看过去,在凌司辰手中握的是一串漂亮的水色颈链。
珠子略有黯淡,编线却精巧细腻,看得出保养得极好,一直有人细心藏着。
颜浚犹豫片刻,将盒中那张薄纸也一并递出:“这也在里头的。”
凌司辰接过,展开。
纸上,只有寥寥三字:“没水了。”
视线在字上停了一息,少年宗主眉间一点点收敛下来。
【“任何时候,只要没水了,我便替你添满。”
犹记得那时,他这样承诺过。】
看来,她也记得。
凌司辰将那珠链紧紧攥入掌心,抬起头来,“她在哪儿?”
颜浚挠了挠头,有些迟疑:“我不是一直寄宿在紫衣大姐姐那儿吗?之前送小公子回来时太急,剑没带上,今日原本是想回去取,结果刚好……就在她那儿碰见了姜姑娘。说起来,你知不知道她其实——”
“废话真多。”凌司辰打断了他,“到底在哪儿?”
颜浚一时噎住。
宗主一向冷静沉着,极少出言打断旁人,
可偏生,一提到那位姑娘,他就像变了个人。
他却只好回答:“紫衣大姐姐可有手段,就这几天时间,就把整座银杏楼盘下来了,说是不做表面生意,改做内部运筹。我那几日也借宿在那儿——哎,宗主!”
他话还没说完呢,凌司辰人影已经不见了。
颜浚只好摇摇头,又兀自思考,低头喃喃:
“两个人都变了,又好像都没变……所以说,这魔族之间……还真能动情吗?”
——
凌司辰心中有愧意的。
彼时明明说过要去找她,可到头来,却仍是留在了岳山。
宗门重担、复兴之任,身后就是满山焦土。待到稍稍回神,竟再抽不出身来。
可真要见到她,他又该如何开口?
说自己即便身负魔血,也要背负这宗主之位,誓为岳山续脉重光?
她又会怎么想?
她那样强。
身怀魔君之力,又在姜家备受宠爱,她从不缺依靠,也从不需要谁庇护。
——她或许已经不需要他了吧。
其实也不过是分开几日。
可他这几日一日当作数日用,躲不开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就像脚下一层灰,扫不掉,也踩不实。
越是被事事缠住,越是想她。
太想了,反倒不敢多想。
太想了,才不肯放松。
怕一念起她,整夜都睡不着;
怕一动身,就不肯再回头。
可偏生,就是在他压得最狠的时候,她真的来了。
——
从岳山到岳阳城,御剑也不过半炷香的路程。
凌司辰落身银杏楼下时,远远地就瞧见了最高处露台上的人影。
鲜红的衣裙,映照在晚霞里。
只消一眼,就能刻进他的脑海中不散。
他也认得那间房。是“荀鹤房”,整座银杏楼中最高、也是唯一一间带露台的房间。
跨进银杏楼门槛那一脚有些急促。
马尾有些乱了,衣摆拍着靴侧,沾着路灰尘土。
他原就肤白,那张本应沉静的俊脸此刻泛着热意和风痕,有些迷蒙。
楼里姑娘无不认识他,想来招呼他,凌司辰却没瞥一眼,径直抬脚往楼上冲去。
被冷落的姑娘还愣着,旁边一个眼尖的拉她衣袖使了个眼色,指了指楼上,
“定是来找那位姑娘的。”
“哪位?”
“早上来的。新老板对她可服帖,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她说着,撇了撇嘴,“两个都不是咱这等人能掺和的。咱们啊,别凑这热闹。”
*
“哗啦——”
门一推开,风便灌了进来。
卷起他一身尘衣,也将露台那抹红影一并带动。
少女背对着他,立于露台边的木栏之前。
风灌得很急,一袭绯红衣裙被层层翻起,连带着她后脑的红色绡带,飞扬如云霞一抹,又像跳动火焰,直扑他眼中。
分明没有多久,可那心念,却像从未停歇。
此时此地,岳阳城最高的楼,最高的露台。
她在风中立着,就那样洒脱随性,不受拘束,叫他挪不开眼。
姜小满听见了门声,便缓缓回过身来。
回眸之际,风撩动她的鬓发与裙角,衬着那明眸皓齿,一双黑珠似的眼眸藏在微卷睫羽之下,扑闪扑闪的。
她唇角一勾,说:
“我说过,我解完姜家的围就会来找你。所以我来啦。”
她说得好轻松。说完,就眉眼弯弯地笑了。
那笑像是沉霞掠过水面,波光潋滟,又暖又真,毫无遮掩。
凌司辰站在门口,还在发怔,眼神久久未能从她身上挪开。
才刚要开口,姜小满却已经快步走来。
下一刻,那具熟悉的身躯便扑进了他怀里。
她抱得很紧。
凌司辰下意识低头。
姜小满正仰起脸,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映着屋中烛火,明亮亮的。
他嗓子动了动,低低唤了一句:“小满……”
她却已经踮起了脚,软软的唇就贴了上来。
不由分说的吻。
起初只是轻轻贴着,像是确认他的存在,又像是把风带来的那点凌乱一口气吻散。
可她很快便不满足于此。
姜小满将脸颊倾斜了一点角度,那是再熟悉不过的默契。
她很自然地抬起手,滑过他肩头,往上环上了他脖颈。
凌司辰怔住了一息,下一刻,他手也动了。
他的手探过去,落在她腰间。
起初他的力道还很轻,只是温柔地搂着她。可她的气息一点一点深入,唇齿细细交叠时,他只觉浑身发热,忍不住收紧了手臂,将她整个人揉进怀里。
心头苦撑的克制,一寸寸烧得塌了。
姜小满也没退让,他的侵略却让她更满足。手从他肩颈一路抚上,最终没入发根深处,扣紧了束发的丝带。
两人唇齿交缠,呼吸炽热。
风从露台掠进屋内,红绡与白衣纠缠翻起,又跌落。
脚尖踮起,发绳散乱,腰被按住,吻被推进。
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放开。
直到姜小满终于喘了一息,像是有些累了,才缓慢退开半许。
两人额头贴着额头,呼吸都在彼此脸上,一点不散。
耳根热,脸颊烫,连睫毛都在微微颤。
凌司辰看着她,唇微张,很低地呢喃她的名字。
姜小满还带着吻后的余笑,但她却忽地一动,拉过他搂着她的那只手,掌背朝上,举到二人之间。
掌背上黑纹如今已转为一整道清晰的金纹,她的指尖顺着那线纹滑过。
其实她早就看到了,从他出现在门口的那一眼。
“岳山金剑滕”她打小就知道,所以那一刻她什么都明白了。
只是那时候太想亲他了,便没开口。
此刻倒要好好掰扯清楚。
“你打定主意了?就算魔血被他们知道,也要留在岳山吗?”姜小满问。
所以终究,还是有人抢走了他,被岳山,被一群人。
“嗯。”凌司辰答得很轻。
“那若蓬莱追责呢?”
“蓬莱派来的战神原就打算带我走,归尘的协议只要还在,他们便不会动手……我赌这点。”
姜小满不再说话,垂下眼睫,低头看着他的手。
凌司辰就趁这个时候,飞快掏出那串水兰珠颈链,轻轻绕上她脖颈,给她戴上。
姜小满也没拒绝,也没抬头,只低低嘟哝了一句:“水装满了?”
“装满了。”他说。
颈链戴好了,他又伸手,摸着她的脸颊,又稍稍托起她下巴,让她抬起头来看他。
夜风与奔波的尘土也遮不住他眉眼的清澈,眼尾挑起来,形状就像初绽的花瓣。唇被亲过一轮后更红润了,却衬得那张脸在黯淡的天光下更加恬然。
“对不起,我知道这样问很自私。”
凌司辰低声说。他的指腹从下巴划过姜小满侧脸的轮廓,那动作很轻,“我不想放弃岳山……但我也不想放弃你。如今你来了,我真的不想你再走。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让我——”
“好啊。”
姜小满没等他说完,就接了话。
凌司辰微微一怔。
她却没打算给他反应的机会。
忽而一把揪住他衣领,自己倒退几步,把他一步步拉了过去。
身后是露台围栏,姜小满靠上去,又拉了一下,让凌司辰伏下来,把手撑在她身侧。
她伸手点了点他唇瓣,“我已经离开姜家了。……但不是为了你。”
“不过,”说着,又语声一转,“想留在这里、陪你、等你——是我才做的决定。”
露台之外,天色已经暗下了。晚霞褪尽,夜色披上,沉沉地压了下来。
可少女的眼睛却在这片黑里亮了起来。
是在夜里亮着的眼睛,像幽微处最清楚的火光。
凌司辰看着她,有一瞬几乎移不开眼。
“真的?”他问,“你愿意来岳山吗?”
“我才不去呢,”她却泼了冷水,话里带点调皮,“你不在意我还怕呢,你可别忘了我是谁。”
凌司辰不说话了,只低头看她。
姜小满又继续说:“再说了……你在岳山忙着整顿宗门,我可没兴趣掺合。索性便留在城里,打听些消息,掌握点局势,筹备我们之后的打算。”
她语气像在斗嘴,眼神却认真,“我会等你,等你忙完,等你有空陪我,去履行你答应过的那件事。”
凌司辰轻声问:“哪件?”
姜小满说:“游历山川啊。我想去好多好多地方,首先嘛,我要去大漠,你得陪我去。”
说着,又捏了捏他衣襟角,
“所以啊,你尽管去忙你的。但——”
“要是我想你了,差人来找你,你必须,立刻、马上,来这里见我。”
“听见了没有?”
“嗯。”凌司辰应了一声。
姜小满这才满意地笑了,回头望向露台外。
她轻轻转身,二人贴得极近,她一动,凌司辰便侧身让开了些空间。
他也抬起头来。
月色如洗,夜风微凉,整片天静得像被谁用水打磨过一般。
谁知道下一步会如何呢?
可只要他们靠得够近,就什么都不怕。
——此时距离血月,还有四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