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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骨 20940 字 11天前

第261章 我是东魔君,霖光

雪落如絮,天地俱寂。

白茫茫一片之间,唯有一抹红影静静伫立。

红衣少女俯身喘息,膝上搭手,额头冷汗犹未干。

她的脚边有碎冰散落,似是天上落下的一地残星。那一地的冰块黑中带着金纹,皆是被冻成一块一块的魔物。

良久,她才缓缓起身。

而眼前,姜家众人这才缓过神来。

他们赫然惊觉,宗门四野之内,寒霜自少女足下蔓延开来,一条条冷白色符文似流水蜿蜒。流得远了,又化作冰层,将所有落于林石、道墙、沟渠之间的魔物尽数禁锢。

千万魔雨,全数冰封,无一遗漏。

霜雾依旧腾腾直冒,凡有魔物妄图近前者,皆被那源源不断的寒意冻结,连动弹一下也不能。

此时,所有的目光皆聚在姜小满身上。

比起不敢置信,拿恐惧作比更合适。

——这是什么招数?

不是姜家的招数,亦不像是仙门应有的术。

太强,太邪。

更别提其中,弥漫的全是极其浓重的魔气。

姜小满站在那片雪中,看着那些目光,一瞬有些恍惚。

菩提口中提过的,凌家那些人看凌司辰时的眼神,大概也是这般吧?

她用了与羽霜的合技“百川霜冻”,其伴生的效果,她在决定用的那一刻自也明了——羽霜的烈气会沿着脉络侵染她的每一寸气息,与她自身的灵气浑然难辨。

这与当初地牢中被古木真人错认不同,如今她再无辩口。

可真正面对这一刻,她却惊讶地发现……

她那颗心,竟意外地平静。

没有畏惧,没有无措,没有退意。

她只静静地站着。

站在血雪交织的冰场中央,眉目无波,神色不动。

而人群中,却有一道枣红色身影踉跄而出,奔得急促又慌张。

姜清竹抬起手,指向熟悉又陌生的女儿,喉中一哽:“满儿……你这术法……你这术法是从哪儿学来的?”

那语音发颤,眉目间更是不可置信。

而他身旁,莫廉也同样接近一步,“小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目齐聚,哑然无声。

姜家上下,俱在等她一个交代。

姜小满却只是垂眸,轻轻抿了抿唇。

良久,她抬起眼眸,带着浅浅的笑意。,

“这不是学的。”

“是我生来便会的,爹爹。”

语气温平如常,却声声清响。

说得很轻,又稀松平常,

但偏偏很锋利,似能穿透冰雪——

“我……是东魔君,霖光。”

*

姜小满低呼一口气。

说出这句话后,压在心口的重压好似也消散了。

其实,从地牢出来那一刻起,她就不想再编下去了。

先前骗凌司辰,骗家人,日日活在“什么事都没发生”的虚妄里。如困在一张蛛网中,稍动一线,便要扯痛心神。

真的太累了。

与其终生欺瞒,不如此刻尽数说破。

结局如何虽未可知,至少从今往后,她不必再负这份重担。

结局如何?

却看眼前,姜家众人已是哗然一片。

“霖……霖光?”

“东魔君霖光!?你听清楚了吗,她说她是东魔君!”

“瞎说,这是小满啊!”

“可是……”

惊声四起,交头接耳,人人面上俱是一片煞白。

众目喧哗之中,姜清竹却越听神情越变,眉目间竟多了几分怒气。

“胡说八道!”他怒瞪着女儿,胡子吹起,满脸通红。

一脸根本不信的模样。

“你在说什么胡话?胡闹!”他举掌招手就唤她,“你现在就给我从里面出来!”

他说着,不等人劝阻,脚下已然踏出步子。

口中念诀,掌中凝光,在身前张起一道灵盾,抵御着那呼啸而来的凛冽寒流。

他一步步向女儿走去,步伐极慢极稳,看得出异常吃力却又用尽全力。

雪暴中,姜小满轻轻抬手。

一阵雪浪便如潮汹涌扑去,竟将姜清竹生生逼退数尺,将他沿着方才走过的脚印推离而去。

他吃了一惊,却又咬紧牙关,脚下重新踏地,再次前行。

就在这时,天上一声鸟声清鸣,穿云裂雪。

众人抬首,便见一抹青色巨影“呼啦”一声,掠过人群上空。

速度极快,一晃而过,却又盘旋不离。

翎羽铺展,漫天碧青的羽毛簌簌而落。

风雪在它羽翼搅动中更盛,如惊涛怒浪般肆虐。

“师父!快退!”

莫廉一凛,赶紧把姜清竹拉过来,又和洛雪茗一左一右运术结印,架起一道灵盾护住。

众弟子或避或惧,皆缩于护盾之后不敢再近。

那巨鸟却已降落,爪足一收,便于雪光之中化作一道碧裙人影,静立在红衣少女身侧。

女子冷丽脱俗,桃眸盈盈,面容与那丫鬟双儿极为相似,却早已不再是人族姑娘的模样——却见她银发如瀑,额间一点冰白亮眼,头上羽冠高耸。

一双幽蓝之目扫过众人,寂然无声,却带着似寒刃逼喉的压迫感。

羽霜来到身侧,姜小满这才感到气力衰竭。她开始低声咳嗽,脚步微晃,有些不稳。

“君上。”

霜鸾则迅速以掌心贴着她的肩脊,为她补息。

气息流入。

那颗凡骨里的心魄汲取烈气倒似喝水一般痛快,很快,少女憔悴的面容便渐渐恢复了血色。

“我没事。”姜小满低声又问,“蛹物呢……怎么样了?”

羽霜颔首答:“都冻完了,不会再有新的出来了。”

姜小满点了点头,眼中郁色这才稍解。

——

此时,雪暴外头的人群之中,又有人不顾风雪冲击,硬是拨开众人,挤到最前面。

姜小满定眼细看,不是别人,却是冯梨儿。

冯梨儿就快要挤出灵盾,好歹才被旁人及时拉回来。

少女一身杏黄长裙,鬓边玉钗斜斜,手上把玉笛攥得紧紧的,眼眶却隐隐有泪。

——她怎会不认得?

她记得那双碧瞳,记得那杀意滔天的风雪。

记得伤害她挚爱之人的大魔。

难怪,早前在宗门里,几番遇见双儿的时候,她都要驻足打量好久。

——说不出的熟悉,又说不出的浑身恶寒与不自在。

可她终究不敢往那边去想。

毕竟是小满亲口说的,双儿是她在丰州救下的凡人姑娘。

小满怎么会说谎呢?

那可是她从小就认识的小满啊!

可事实却摆在了眼前。

冯梨儿牙关死咬,下唇被咬得渗出血痕。

她不再看姜小满,转而死死盯着旁边的魔鸟,唇齿颤抖,声音带着破碎的恨意:

“羽霜……那是羽霜!”

她几乎是在尖声喊出这名字,而后忽地转身,面朝众人,猛地嘶吼:

“它作恶多端、血债累累,袁姐姐、项允、岳仪都是它杀的!它是姜家的敌人!不可饶恕的敌人!”

“你们还等什么?快杀了它啊!!!”

声喊几乎盖过风雪,却又很快被风雪淹没。

她身后的鸾鸟面色淡漠,眼前的众人亦无动于衷。

鸦雀无声。

不仅是冯梨儿认出来了,好几个跟去云州、曾被打得伤残的弟子也认出来了。回过神来时,肌肉上的恐惧记忆蔓延,更是向后踉跄几步;

甚至没去云州的姜榕也认出来了。毕竟那魔鸟的形貌,与百魔卷宗上记载的一模一样。

可此刻眼前所见,在一片旁人无法接近的暴风雪中央,那般恶名昭彰,连狂影刀也奈何不了的强大魔物,却静静侍立红衣少女身侧。姿态恭敬、俯首帖耳。

这旁边的不是东魔君霖光,还能是谁?

“她,她是东魔君……她真的是东魔君……”

“我们都被骗了!魔物……魔君居然一直就在我们身边!”

俄顷惶然声四起,有人颤着手指向前方,有人已然节节后退。

让腿发软的是书里的故事,而不是眼前所见之真实。

唯有姜清竹看得分明。

少女的眼角依然有一丝压抑,那眸中仍有一线藏不住的失措与无奈——是属于自己女儿的眼神。

所以众人后退,唯独他一步步踏前。

“你……你怎么可能是东魔君呢?我看着你生下来的啊……那么丁点儿一个抱出来,和你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眉眼。”他喃喃着,唇齿哆嗦,语声悲哑。手上还比划着,那尺寸也不大,手便摆胸前,指尖却在发颤。

“打小,还跟你娘一样的脾气,不服输、不听劝、认死理,要去做的事,谁也别想拦。”

“就这些年……我也没怎么管你了,你想干嘛就干嘛,可你也不能变个魔君来吓唬我这个当爹的啊……”

他又走了几步。

莫廉也急急跟着,竭力阻止师父再踏入风雪。

他看向前方,声音亦带着焦急:“小满,你是被东魔君做了什么吗?”

姜清竹的另一边,洛雪茗亦忍不住开口:“还是说……满丫头被夺舍了?”

“胡说!”姜清竹忽地怒喝,“她就是我的女儿,我女儿的神态,我认得出!”

他回头瞪二人一眼,转而又继续往前,却被两个徒儿死命拉了回来。他只能原地发问:“满儿……告诉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噤声了。

静静等待着姜小满说话。

姜小满却迟迟未语。

其实,她曾为这一日,想过千百种解释。

其中甚至有想得很完满、能自圆其说、却不惊世骇俗的故事,

可此刻,她却忽觉一阵倦意。

倦得不愿再虚伪一字。

所以她只是这般道:

“我就是东魔君。”

“从始至终,都是。”

“姜小满还没出生就死了,是我夺了她的死骨,占了她的名字,再以她的肉身出生、长大,借以恢复力量。”

她抬起眼,看着所有人,看着姜清竹、莫廉、洛雪茗、所有在场者。

“我……从来都不是姜小满。”

“对不起。”

第262章 保重

羽霜静立在姜小满身旁,不动声色,但眼底一抹杀意潜藏不去。

她的主君新生后愈发天真,她却素来不信天外人。

若这群人敢在此刻翻脸欲对主君不利,她便会先一步动手。

可这回,姜小满的那番话落下,却不像先前引起惊哗。

一时之间,无人言语。

众人面色紧绷,吞咽声微不可闻;

冯梨儿亦愣愣地立在原地,面色数变,终归沉寂。与众人一道,齐齐望向一个方向。

他们都看着姜清竹。

姜清竹驻足不动,雪落满肩。

他神色复杂,目光若沉浸在极深的思绪之中。

突而一瞬,眼底仿佛有什么念头翻过,他猛然一甩肩膀,竟将拽着自己的两个徒儿一并震开。

洛雪茗、莫廉各自被震得退了一步,尚未反应过来,却见师父已在刹那间唤出了蛇牙琴。

琴架于膝,指扣弦位,动作之快、气势之决。

二人皆不动了。

姜清竹埋头,风雪簌簌打在他鬓角,吹乱那几根斑白的发丝。

“君上!”羽霜登时色变,掌中羽刃已现。

她一步便要上前,但却被姜小满抬手拦下。

少女眉头一动,亦有疑色。

爹爹要动手?……是要杀她么?

可她却未设任何防御,也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眼神也未曾动摇。

羽霜感知到主君手掌那一丝不容抗拒的按压之力,虽满心不安,却终是听令止步。

琴音倏起。

只见姜清竹拂弦而拨,两道毁绝谣音波于一息之间化作无形之刃,自雪中破风而出——

银芒激荡,挟雪而来。

少女却岿然不动。

直到银芒掠顶而过时,她只眼睛抖了抖,几撮鬓发随风扬起,被音波削去寸许,细碎落雪之上。

“噗嗤、噗嗤!”

两声异响几乎同时而至。

伴随着切割开来的响动和冰块破裂声。

却不是来自她身上,而是从她身后传来。

姜小满猛然回首,羽霜亦霍然转身。

只见那片冰雪碎石之中,竟有两只蛹物半身已挣脱冰封,翻滚抽搐。其口张张合合,似还欲吐出术光来一击。

然却被毁绝谣刃波切入,横断身躯,连着冰块斩作两截。

“这处没冻透吗?竟然还能动。”羽霜语声一沉,抬手挥出一道寒光,迅速将余下几处隐动的冰封之物尽数冻结。

姜小满看了几眼那些化为死寂的蛹物,才再度转首,视线落回父亲身上。

姜清竹已收了蛇牙琴,身前风雪未散,他却伸出手来:

“满儿,”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温和非常,“先别说胡话,你先出来。”

“有什么难处,慢慢同爹爹讲。”

*

姜小满的目光先是怔然,再缓缓幽沉。

她原以为自己能冷静到最后,可在姜清竹替她斩去那两只偷袭的蛹物时,心底终究还是……有片刻动摇。

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说。

譬如:

【都这个时候了……我说的话,您怎么就听不明白呢?】

【我可是魔啊。】

【人魔殊途,仙门律令昭然,也是您亲口说的。】

【我已经……回不去了。】

可她终究没有说。

风雪兀自吹拂着她的发,雪落在肩上,堆在发尖。

蓦然间,她只觉眼角一阵酥痒。

她略微一眨眼。

那湿意便顺着眼尾轻轻滑落,软软的,痒痒的。

像是飘雪之中意外一颗灼心的火珠,灼也不疼,冷也不凉,只是酸软。

她闭眼,再睁开时,视线已然斑驳。

那模糊中,是众人震惊、不解、畏惧交织的神色。

是姜清竹那只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微微颤抖;

是洛雪茗咬破了嘴唇,血丝顺着唇角蜿蜒;

是莫廉死死抓住姜清竹另一只手臂,不让他再往前一步;

是冯梨儿喘着粗气,垂下目光,不再去看她。

她眼前一幕幕晃过,忽然记起一些不远的过去——

“小满,你现在老往外跑的,有没有受什么委屈啊?你过往没怎么一个人出去过,都是我陪你出去,有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啊?”

——上次回家时,莫廉还这么问过他。

好些师兄师姐围在旁边,问她见闻、问她经历,问这问那的。

那时候,姜小满编了点话,又掺了些真。

莫廉听了半晌,没对她那些“见闻”有太大兴趣,却忽然认真起来,语气带了担心。

“如果有人欺负你,或是让你不高兴了,一定记得告诉大师兄。”他说。

那时,姜小满怔了一怔,刚要说话,眼前一抹白裙蹲下,她被一只纤手一把捏住脸颊。

是雪茗师姐蹲下来,眼神柔和:“满丫头,在外头要是有人敢欺负你,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

其他师兄师姐也跟着附和:

“对,我们一起。”

“管他是谁!凌二公子又怎样?凌宗主又怎样?”

“对,就算狂影刀来了,我们也不带怕的!大不了,我们杀上岳山去!”

她记得那时她被逗笑。

正要说什么,那些喧哗便被一道半嗔怪的声音打断:

“杀什么?岳山现在尚处恢复期,打打杀杀的是要做甚哪!”姜清竹拨开人群走进来。

他刚处理完事务过来,说话虽凶,眼神却笑得快开了花。

“回来了啊?”他说,“累了乏了腻了,就回来,岳山有甚好的?冬天冷得要命的,比不得涂州半点。”

宗门事务再累,也掩不住姜清竹眼角的宠溺,

“涂州暖些,回来我就差人给你炖你最爱吃的回锅肉汤,炖两盅。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好不好啊?”

“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如今听来,却更像一句永远也再听不到的诺言了。

姜小满唇角轻轻一抿。

她眼神微垂,风雪仍旧肆意吹打。

下一瞬,少女缓缓弯下膝,轻轻地,跪了下去。

跪在风雪铺满的白地之上。

都说白日鸣雷、盛夏降雪,乃百年难遇的祥瑞之兆;

可今日弥漫魔气的鹅毛大雪,却冷得直入骨髓,落得人心发颤。

姜小满跪得端正。

她从怀中掏出白玉仙笛,又从腕间褪下雷雀环。

那笛子是她上次回家时,爹爹给铸的一把新仙笛。虽然她不会再用上,但当时也收下了,如今却不必再掩藏了。

接着,她又从袖中取出姜家的宗门令牌,出入结界的诀符,以及玉清门为姜家修士定制的剑符数枚。

一件接一件,她将这些本该象征着“姜家弟子”的物什,全数轻轻地摆在身前的雪地里。

那雪松软轻薄,将符印边角掩去。

羽霜立在她身后,未发一语,只紧紧盯着主君的背影。

而眼前的姜家众人都愣然看着她。

一人未动,一语未出。就连天地间的风,也在这一刻凝滞下来,雪落之声都失了响。

就在这片滞涩的死寂中,

“砰。”

少女双掌伏地,第一个头叩入雪泥里。

眉心贴地,额骨没雪,带起几片细碎冰晶,静得能听见心跳。

第二下。

第三下。

三个头沉沉叩毕。

姜小满抬起眼眸,一双明眸安静无声,泪痕沾上雪花,已经干透了。

她站起身,看着眼前,声音很轻:“各位……”

“我走了以后,你们要保重。”

她最终只说了这一句。

她怕再说多些,眼泪会再次决堤。

她没有再回头。

下一刻,翅羽翻起一阵雪浪。

羽霜化作青鸟腾空,红衣少女轻巧跃上鸟背,扶翎而坐。

一声清鸣,那青色鸾鸟振翅高飞,风雪卷起,直上九霄。

众人皆仰头而望,红衣渐远,天光再现,风霁雪歇。

唯余几缕羽毛缓缓飘落。

其中一根,落在了姜清竹的掌心。

*

天上有青色鸟影一掠而过,往北边方向去了。

速度很快,却依旧逃不过一双同样敏锐的血色眸子。

底下,倚着树干的华袍女人抬目展望,视线一直随着鸟影远去不见,才慢悠悠地收回目光。

她悠闲地打了个呵欠,搓了搓鼻尖,指间一枚葡萄干送入嘴中,细嚼慢咽。

直到耳畔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壮硕的男人看似忙了好几个时辰,脚步都疲了。

他手中还持着那火光未尽的神器,边走边收,嘴里念叨着:

“可真累人,总算收拾完了!”

他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咧嘴一笑。

灾凤看着他,先是将嘴里的葡萄干吞了,这才离开树干朝他走去。

“没想到君上竟真把阵圈给撤干净了啊。”她说着往千炀嘴里塞了把葡萄干。

千炀也很乖地弓下身子张嘴巴接过,嚼得有滋有味,“那是自然。本王答应了霖光的嘛。”

他嚼着嚼着一口咽了下去,转念又问:“对了灾凤,你之前为什么不让我跟霖光说实话啊,我们不是明明知道小衍衍的计划吗?”

“你傻啊,什么都跟她说了,她万一又跟仙门说怎么办?”灾凤瞪他一眼,“这阵法日后可是与天岛的决胜之机,在东尊主做好决断之前,我不信任她。”

千炀火红的眸子眨了眨,似捕捉到了什么。忽而一步上前,蓦地一下抓住女人的手腕,把女人带到身前来。

“所以……灾凤你其实早就知道小蘑菇布的阵法功效?”

千炀那般高大,纵使灾凤也不矮,但在他胸膛前却细瘦得跟枚竹签似的。

但女人气势也不虚,仰着头看着自家主君:

“知道又如何,只要于我们有利——”

“灾凤!”

壮汉猛喝一声,可让这荒崖都震了一下。

女人自是怔住了。

千炀放开她的手,看着她,说得很认真:“本王知你素来忠心,事事为我,为西渊,鞠躬尽瘁……本王很是感激。但——”

“霖光曾救过我一命。即便本王要与她为敌,也会光明正大在战场上与她对决。这般……在背地里借蛹物削弱她、偷袭她?这不是本王能做出来、亦非本王能容忍的行为。”

灾凤默然良久,最终轻叹一声:

“是,君上。”

气氛略滞,高大的男人又挠了挠头,

“那……现在去哪啊?”

“君上的想法呢?”

“本王也不知道呀……灾凤你帮我拿个主意嘛!”

灾凤看着他,一时竟不知是哭是笑。

明明是瀚渊仅次北渊君与山灵的古老之存在,却又如此……单纯。

前一瞬才话语沉稳,义理分明,教人以为他终要立意自决,独当一面。

怎料下一刻……

竟又回归了孩童模样。

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谁让她是西渊火鸾,宠着呗。

“君上忘了与南尊主的约定吗?这回姜家的结界也没破干净,得去跟他解释吧。就算不解释,和他合作的第二个行动咱得完成吧。”

千炀“哦”了一声,点点头,

“那……走吧?”

“急什么?等我吃完这把。鸟形的时候,嘴尖爪钩,可不好抓葡萄干。”

第263章 双煞

赤鸾往东边飞去时,青鸾也悄然落在了涂州以北的一座小城外。

这城不大,很安静。街巷之间落着斜阳黄光,照不出半点烟火气。

加上又是黄昏时分,店铺基本都打烊了,只剩风吹檐角、纸旗抖动。

姜小满进城后,也不看路,随意走着。

她在一间关了门的茶肆门前停下,门没锁,木椅也还搁在屋外。

她没敲门,也没进去。

只是在外头找了张椅子坐下,没茶,也没灯。

她一动不动,静静坐着。

风吹过长街,连椅背也凉,她也不在意。

从黄昏坐到夜深,又从夜深坐到天明。

直到清晨。

晨*光从巷尾洒落时,茶肆里响起木门的咿呀声。

“姑娘?姑娘?”

是个茶博士的声音。

姜小满不知什么时候趴着睡着了,额边落着几缕乱发,衣角也凉了半晌。

她被拍了拍肩,迷迷糊糊睁开眼。

“你……你一个人啊?”

那是个四五十岁的瘦小中年人,白褂子打着褶,脸上满是皱纹,像是常年不歇的样子。

姜小满点点头,轻声“嗯”了一声。

“来喝茶?”

姜小满又点头。

“哎哟哟……姑娘你这来了也不进来知会我一声。”

茶博士自言自语地把的毛巾往肩上一甩,就过来伸手扶她,“外头风大,快快,进来坐。”

——

灶里火升起来了,茶水热气腾腾,一盏热茶递到她面前。

还放了一盘新洗的果子,红亮带水珠。

姜小满接过,不说话,低头慢慢喝。

一坐,又是一整天。

人来人走,风起又止,茶凉了又添,街角响起又归于寂。

她始终坐在那里,不多言语,也不多动作。

像是忘了时间,也忘了自己要去哪儿。

等到傍晚,店又空了。

茶盏空了,桌前也空了。

她的脑子,也是空空的。

夜幕降临,茶博士回里屋歇了,也没撵她走。再留了些热水与毛毯,把门虚掩上。

姜小满不想动。

她本是打算一路飞北,径直奔去岳山的。

可她心里清楚,凌司辰此刻一定也不好过。

他身边有一摊子事,岳山的危急、他自己的身份……他眼下已有太多要面对。她若这副模样贸然前去,只会让他更加挂心。

她不愿他为自己分神。

更不想用自己的难受,去换来他和她一起难受。

再说,这也解决不了什么。

于是姜小满就这么坐着,偶尔趴在桌上,发呆,发神。

她想着,现在的她,大约就像一根被风吹落的野草,漂泊无依,也不知道自己会被吹到哪去。

她心里还想替自己找个理由,说她是背负着使命才走到这一步。

但那所谓的“使命”……在此刻倒像一根鹅毛。

一拳打进里头去,连一分毫重量都感知不到。

她仰头靠在椅背上,眼神有些迷离,喃喃出声:

“霖光……我现在可算明白了,你当初为什么把一切都扔给我,然后自己躲起来了。”

“换了我啊,我也不想醒。”

说着她苦笑了一下,

“小时候总盼着能早点长大,离家闯荡、到处跑,想着多自在。”

“结果真出来了,我又想回家了。”

“人怎么能这么奇怪啊……”

——

门“吱呀”一声轻响,有风从门缝钻进来。

她没回头。

直到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才稍稍动了下,抬起头来。

是羽霜来了。

披着夜色入了茶肆,她没开口,径直走到对面坐下。

“岳山怎么样了?”姜小满伏到桌案上,第一时间带些焦急地问。

羽霜解下长羽披风,拂去夜露,认真回答:

“属下赶到之时,蛹物尽退,围也解了,便用不着属下出手了。”

姜小满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肩膀这才轻轻松垮下来些。

她瞥了眼那壶早已凉透的茶,也不管热不热了,执壶斟了一杯递去。

“抱歉啊霜儿,本该我去的事,却派你去。”

“君上之命,自当完成。”

羽霜说着,接过茶盏饮尽。

她确实渴了,放下杯后抬手拂去唇角水痕,才一转话锋:

“但过程……并不轻松。”

姜小满警觉抬头。

羽霜道:“南渊双煞——羌笛、灰枫,皆到了岳山。”

“他们拆了结界,活捉了许多修士,威逼利诱,手段狠厉。若非那凌二公子及时赶到,只怕……岳山已遭灭顶之灾。”

姜小满脸色顿变,一拍桌案,猛地站起:“双煞都过去了?”

意识到里屋茶老板还在歇息,她抿了抿唇,才压下情绪,也坐了回去。

再度开口,声音压得低了:“为什么……明明将双煞分头派走更得效用,为何偏要全压在岳山?”

南渊双煞可不是寻常战将。

虽然霖光没见过二人,但曾经南渊都在传:双煞诡谲莫测又分司要职,能力绝对不逊于出征的天罡之列。

单说上次征天之战,飓衍宁愿借出风鹰,也不肯动双煞一人,便约莫能猜到这两人在南渊的份量之重。

羽霜沉默点头,眸光略转,片刻才低声答:

“他们所逼问的,只有一样。”

*

“把凌北风交出来!”

一声破喝响彻山巅,竟是从青霄峰上传来。

岳山已不复昔日清朗仙境,护宗结界被撕得七零八落,灵纹残碎不堪。

墨黑魔气从山石缝隙里冒出来,滚滚如烟。

蛹物爬得到处都是,石缝间、林木中、皂阁檐角上。

地上乱七八糟地散着断剑断刀、剑穗剑柄、破旗破布,混着血水糊了一地。蛹物们便抱着那些刀剑残片、以及满地的灵丹仙草,啃噬上头残存的灵气。

青霄峰门坊下,泥土被抓出了层层沟壑,像是有人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

倒是没见着尸首,但人,全堆在那儿——

数百个岳山修士,皆被绑了手脚,被从各殿各阁押到此处,层层叠叠堆在门坊至主殿的台阶上。

穿得讲究的,约莫是高阶弟子与诸位真人,被“规整”地摞在最前排。

后面一堆一堆的,则被赶得东倒西歪、瑟缩成一团,满脸泪痕血迹,脸贴着脸,头挨着头,像极了肉铺案板上被剁碎了的杂肉堆。

这便是此时的岳山。

——

不远处,一个老修士被拖了出来。

他衣袍破裂,面上青紫交错,分不清是拳痕还是鞋印。

浑身还挨了不少刀痕,左臂脱了骨,只能被架着半吊在地。

有人伸手,扯他发顶将他逼仰起头来。

伸手的是个魔将,身形壮硕宽大,浑身缠着虎纹的袍子。

头上顶着一双锋利漆黑长角,眼如豆子,脸满是钩纹,一道一道像凿子刻出来的,凶戾而乖张。

偏偏这般生猛长相,肩上却趴着一只毛色油亮的松鼠。

那松鼠丝毫不怕满地血气,啮齿一动一动,尾巴撅起,还往魔将脖子上蹭了蹭。魔将一手拽着老修士脑袋,一手却还腾得出来,逗逗那松鼠,像是哄着别急。

逗完了,他才把视线挪到老修士上,

“你,就是万蠡真人?是这里级别最高的了?”他说着,嗓音粗哑得像碾石磨砂,满口还喷着沫子。

万蠡闭着眼,额头青筋都被扯得鼓起,血顺着他鬓角流下去,染红了耳根。

他却咬牙不言,装作看不见、听不见。

那魔将嗤笑一声,獠牙外露,“行啊,这也不说?”

伸出手一招,“灰枫,给我拎一个出来。”

话落,他身侧走出另一个魔将。

是个身披灰色熊皮的女魔物,体态丰腴,步伐却沉稳。胳膊粗若石柱,偏生手指还涂了黑色甲油,头上盘一对短而发亮的盘角,像牛角又像锻铁。

她走过去,目光一扫。

俘虏中一阵骚动,几个弟子吓得大哭,拼命往后挤。

灰枫却懒得挑,只是伸出那肥大的爪子,往前排一捞,拽住一个。

“不要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

那修士哭喊着挣扎,四肢乱蹬,但哪里挣脱得出。

尖叫声直灌进万蠡耳中,他眉头止不住地跳,嘴皮却咬得更紧,就是不睁眼。

灰枫将那弟子往地上一丢,回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尖细的牙,

“羌笛,你看这个成不?”

羌笛点了点头,灰枫也不再废话,巨掌一转,直一把扣住那修士的脖子。

忽地没声了。

这寂然让万蠡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却是——被掐住的小修憋红了脸,脖子一缩一缩地哆嗦,裤/裆渗出黄水尿一地。

女魔的手本就粗大,几乎能把那修士整个脖颈扣满,看着轻松就能掐断。

羌笛见老修士睁了眼,便吹了个口哨道:“把凌北风交出来,不然,先杀这第一个了。”

第一个,意思便是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我说过了。他不在岳山。他已经退宗了!”万蠡一字一句道。

他眼睛红得骇人,似要浸出血丝来。

“退宗了?”羌笛再嗤一声,“真的假的?凌北风这般鼎鼎大名人物,你们仙门谁人不知?谁人不敬?你跟我说他退宗?”

灰枫也跟着冷笑出声。

万蠡却气得一圈山羊胡子颤动。

羌笛舌头在嘴里滚一圈,又道:“退宗不退宗无所谓了。你只要告诉我,他人在哪。我就放了这只蝼蚁。”

“不知道。”

“不知道?那可是你们的大公子,你觉得我信?说吧。”

“我说了不知道。”

——“快说!!!”

羌笛没了耐心,一声怒喝,拽住万蠡的发顶猛地扯起,头皮似乎都要生扯下来。

灰枫也把那年轻修士脖子捏得紧了。

那弟子顿时像死了一半,瞳孔放大,牙齿咯咯打颤。

万蠡却忽地咧嘴笑了。

牙齿间还带着血丝,他一边笑,一边摇头。

根本是对牛弹琴。

这些魔物压根就听不懂人话。

他这一笑,反倒将两个魔将激得满脸阴煞。

羌笛蓦地抬头,厉声一喝:

“宰了他!!”

灰枫双眼瞬时亮起碧绿光芒,五指收紧,已隐隐听见一丝骨骼碎裂声。

所有人,近在咫尺的万蠡、其他俘虏,皆瞳孔收缩,面色紧绷,心提到了嗓子眼。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根青藤自地脉蹿起,势如蛟龙。

那藤条粗如碗口,蜿蜒若蛇,表面青皮泛光,似有生命般直取女魔将,

“唰!唰!”两记劲响。

藤条先猛地一绞,将灰枫伸出的小臂死死锁住。接着力道一转,竟将她整条手臂拧到身后。

随后藤条飞舞不止,转瞬缠绕她腰身到勒住脖颈,直将那魁梧女魔死死捆成粽子,倒悬空中。

青藤翻卷之间,扬起大片尘土。

烟尘之中,有声音徐徐,带着些嘲意:

“呵,都说南渊双煞不逊征战天罡,可选拔战上都不敢露面的人,又能厉害到哪去?……在下,还真想领教一二。”

话音落时,尘雾渐散。

两道颀长人影浮现,伴着衣袂与长发飘扬。

第264章 青藤之矛

羌笛一手仍揪着万蠡头发不放,另一手则不停拂着扑面而来的尘沙。

那尘沙沉浊又无孔不入,冲得他鼻中发痒,咳个不停。

他另一只手打了个手势,肩头那只条纹松鼠便跳起,腮帮一鼓,朝空中喷出一股旋风。谁料那旋风才起半分,便如陷泥潭,被那层层尘浪吞噬不见。

羌笛眉头一蹙,隐觉有异,方欲再施术,

却见眼前风沙裂隙中,飞来一物。

只是一粒小石,却势若惊雷,割破沙幕,朝他猛袭而来!

羌笛神色陡变,立刻松手甩开万蠡,松鼠飞窜上臂,瞬息化作一面风盾护住周身。

可没用。

“嘭——!”

仅一声钝响,风盾崩碎。

那枚石子竟强悍如斯,贯穿风盾不减其势,直打进他肩侧。

劲力穿骨入肉,羌笛壮硕的身形竟被生生掀起,撞向身后石柱。

只听一声闷响,魔将倒栽而下。

惊得台阶上的弟子是纷纷避让,虽手足被缚,却仍往边上颤颤挪动,唯恐殃及池鱼。

羌笛自石阶滚落而下,狼狈不堪。

他甫一翻身欲起,眼前倏地又一道幽黄亮光闪过。

那是一柄土象之力凝成的剑,剑芒劈开尘沙刺了过来——

羌笛赶忙斜身躲避,剑锋堪堪掠过肩头,挑破他的皮甲,带出一道血线。

未及他喘息,剑招又至。

白衣少年如一缕银光,快得如残影。

步法交错游走,剑锋似金月舞动。目标明确,直锁羌笛,丝毫不留喘息之隙。

羌笛节节败退,仓促招架。他着手一扬,手边持的风盾变回小兽模样,几步跳上他肩。

花鼠两颊一鼓,猛吸空气,又霍地连续吐出风团弹!

“砰砰砰”几声,风团弹砸在地上,一砸一个坑,石屑乱飞。

凌司辰却不紧不慢,身形如燕穿林,游走其中,一点未被沾身。

直到最后一发风弹飞来,汇聚如一团亮光,径直轰向他面门!

少年剑锋一横,稳挡身前。

这招却正中羌笛下怀。

“轰——!”

那光弹在触剑之刻炸开,竟是那花鼠所化,抑或本来就是羌笛的一部分。

只见它变出鼠身,大口一张,竟死死咬住凌司辰的土剑不放。

甩都甩不掉。

凌司辰却只是淡然一笑。

旋即五指松开,径直弃剑,脚步微屈,灵巧腾地一跃而起!

半空之中,少年右臂高高举起,厉声一喝:

“菩提!来!”

另一侧,正与灰枫缠斗的菩提闻声一闪身,卖招跃退,手势一引:

“少主,接好!”

一条青藤自道人掌中激射而出,于空中游走,似蛟腾空,又于少年掌中盘绕,顷刻化作一柄乌青长矛。

凌司辰接矛之瞬,金瞳闪耀。衣袂翻飞间,他身形一振,手中利矛狠狠投下!

这一投,便如山川倒压,势贯九霄。

下方,羌笛面色骇然。

他急急将花鼠唤回,再度化作风盾,层层旋转护于身前。

然这一支矛,却带着凌司辰锋利无匹的磐元之力,锐不可当——

只听得一声巨响,似是整座山岳都震了一下。

一矛落下如青光坠地,直直贯穿魔将之身,将他连同风盾一同钉入石地之中。

尘沙猛卷。

*

凌司辰轻稳着地之时,菩提那边的战局也已告一段落。

灰枫被藤条缠得严严实实,倒在地上挣不脱也动不得,半张脸贴着泥土。

凌司辰只扫一眼,便转身走向羌笛。

那魔将倒卧血泊,藤矛贯体,口鼻涌血,倒是再也变不出松鼠来了。

凌司辰一手扣住矛柄,稍一用力,“咔”的一声拔出。

血随即猛喷。羌笛剧烈咳嗽几声,尚未昏厥,却也再无反抗之力。

矛身在被拔出来的时候又褪成了藤条,凌司辰手松开,便被菩提收走了。

正好,先前那险些丧命的小修就蜷在旁边,凌司辰瞄他一眼,也不说话,伸手一扯便把他身上锁链拽断下来。

那小修怔了一息,旋即如梦方醒,惊慌连滚带爬退至石柱后头,气也不敢出一声。

凌司辰却没理他。

只垂眸看了看手中的锁链,指间轻抹,将磐元之力封于其上。再转身,拎起半昏的羌笛,连同菩提押来的灰枫一并捆缚,锁阵成印,堆在一处。

这俩肥硕的“南渊双煞”,此刻竟似两只死鱼并卧,毫无气焰。

——

一通麻利操作,凌司辰方才拍拍掌上的尘灰,目光扫过四周。

偌大青霄峰之顶,却是一片死寂。

那些仍被缚着的修士一个个怔怔看着他,惊惧、迷惘,仍在眉眼间未散。

即便似乎看起来他们得救了——可到底于他们而言,不过亦是魔物间干了场架而已。

凌司辰嘴角扯出一丝笑,似是自嘲。

“少主!”

菩提此时走了过来,问着,“现在怎么说,走吗?”

毕竟临来之前,他记得凌司辰承诺过,解了围便走。

如今看来,这围也的确是解了。

凌司辰却未应声。

他自始至终,只在半空唤矛时吐过一句话,其余时候皆缄默不言。这时候眉心微蹙,目光沉静,神色像是思索。

菩提等着他,也不催促。

就在此刻,一阵压抑的咳声自寂然中突兀响起。

两人循声望去。

只见万蠡真人半伏在地,胸前染血,面色惨白,口中咳出的尽是黑红。

凌司辰眉微动,扬了扬下巴,“先治伤。”

菩提无奈撇了撇嘴,颔首一点。他便走过去,唤白藤缠上老修士伤残的身躯,探入其灵脉将烈气一丝丝拔除,又替他稳住筋脉、疗补血肉。

万蠡早已无力挣扎,只能躺了任他救治。

凌司辰则脚步一转,径直走向门坊之下,逐一为其余修士解开束缚。

他不发一语,也不与任何人对视,只是手上不停。

一条条链子被他斩断,卸得极稳极快。

有的人一得自由,叫着喊着哭着就跑了;

有的仍瑟缩着,一动不敢动,仿佛还困在方才的梦魇里。

再之后,跑的跑了,哭的哭了,几近疯癫的也有,甚至有人失语,跪着不动弹。

等到人散得差不多了,整个青霄峰上还能站稳的,已不足三十人——

曾经辉煌一时的十二真人,此刻算上万蠡,只剩下四人。

其余留下者,以魏笛为首,多是高位弟子。他们修为尚可,见惯了魔物,心境也沉些、稳些。

再有几个,是往昔曾受凌司辰照拂者,也有几个女修,年岁尚轻,或曾心生憧憬,冲散了些许害怕。

凌司辰一眼看去,尽是旧日熟面孔——

有曾趁凌问天不在时,悄悄给他指点剑理的;

有曾在练场上与他切磋过数招的;

有曾于雪夜诛魔后,与他围炉共饮的;

也有曾红着脸递来香囊,却又匆匆逃开的;

更有曾壮着胆子要来做他的协应,被他婉言拒却,却年年坚持再问的……

往事如烟。

这些面孔如今不远不近,没有走,却也没开口,只那般站着,

似想靠近,又终究不敢上前。

山风吹动,拂过肩衣。

也吹乱了少年散下的发丝,青丝随风舞动,遮住半边眉眼。

“你们若要走……那便快走吧。”凌司辰往出山路口那边偏了偏头。

他语声温和,眉眼亦不见锋锐,看起来,好像仍是那个好说话、好相处的二公子模样。

山路敞开,结界早破。他们若想走,随时便可御剑而去。

但众人皆无动作。

半晌,一道声音打破静寂。

“二公子……”

开口的是围岐真人。

他站得最前,面上淌着血,半边胡子染得通红。他眼中未有敌意,只是盯着那少年的手腕。

那雪革护腕下,隐约露出小半截黑色纹痕,清晰地刻进了皮肤里——那是还未浇灌圣水的剑滕。

围岐望着,片刻才继续问:“你……怎么样啊?”

似是这一声,打破了某种隔阂。

余下两个真人,奉钦与拾景,也出声了,

“其他人走了任他们走,我们不走。剑在,岳山在,人在。”

几个女修亦走上前来,细柔脸蛋犹有尘痕未拭,唇角有未干血迹,

她们声音都很轻,问得小心翼翼:“二公子……你,还会走吗?”

最后是几个高阶弟子紧跟而至,那眼神像是终于下了决意,

“留下来吧,二公子。”

“我们都在的。”

他们这般说。

声音不高,落在空茫的岳山之中,又分外清晰。

凌司辰一时间怔住。

他本是垂眸沉静之姿,听到这些话时,那双清淡如水的瞳仁骤然睁开。

墨黑之中,映着薄日,映着山风,也映着人间一点微光。

*

少年动了动唇角,似要开口说什么。

可话未出口,忽而一道低咳声从身后响起。

这次是故意的咳嗽,凌司辰听得出是菩提的声音。

于是他便转过头去。

分叉眉道人仍半蹲于侧,袖袍垂地,一手扶着万蠡,一手正将白藤缠往他胸前。

虽专心救人,投过来的眼神却很有深意。

意思大约也明白——“可别在这种时候犹豫啊。”

可他到底没说破。

只是抬了抬下巴,拇指往门坊边轻轻一勾,

“少主,先处理那两个罢。”

凌司辰便循着他手势看去。

青石阶旁,被绑作粽子、方才还昏睡不醒的“南渊双煞”皆似隐有苏醒迹象。

男魔将在吐血,女魔将则在那里翻身呻吟,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哼哼叽叽,神情痛苦得颇为滑稽。

凌司辰收回视线,再度转向身后的修士,道:“你们先疗伤,我过去一趟。”

第265章 山中有剑,因人而铸。纵只余一人,岳山也不倒

白衣微扬,凌司辰便朝那两个俘虏迈步而去。

刚行数步,他却忽然顿住。

低头一看,脚踝不知何时缠上一截短藤,牢牢将人拽住。

果然,熟悉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

“喂,喂,少主——”

菩提把声音压得很低。

他几步快行而至。

凌司辰再往后看一眼,万蠡真人伤势差不多稳了,身上的白藤依旧封着。

少年眉间不见往常的恼意,反而格外平静,只淡声:“作甚?”

菩提行至近前,却是向前边的两俘虏使了眼色,“我们可以把这俩人带走,换个地儿再审再问。总之,先离开这里吧。”

他话里何意,凌司辰又岂会不懂。

但少年却不语。

他抿着唇,看得出心情烦躁至极。

又缓缓回头,目光一扫。

那二十余个岳山修士已各自散开,或盘膝调息,或引息止血,也有扶着失魂未醒者,在一旁为之稳固灵息。

四下有残瓦断石、烟尘未散,却在一片杂乱中,透出一股极深的静。

那是未熄的意志,是败局中的执火。

就像埋在灰烬里的火苗,尚有一点微光,红着,不灭。

凌司辰便静静地望着。

脑海深处却不经意,浮现出一幕旧事:

那是许多年前,不过一次随意的散步。

那时还健在的舅舅一边看天色,一边忽然问他:

“辰儿,你可知岳山为何而立?”

年方十二的凌司辰几乎是脱口而出,似背诵一般:

“山中有剑,因人而铸。纵只余一人,岳山也不倒。”

凌问天眯眼望他,问:“哦?只余一人,也能不倒?”

少年仰头,语声清亮:

“心中有正,剑中有义。身在岳山,自当守世;即便不在,执剑之人,也会立到最后。”

其实,那不过是人人都要背诵的古训罢了。

他记得牢、背得快,总比其他人熟。

可凌问天却看着他笑了,眼神柔和:

“你和你娘……是真的像啊。”

思绪至此,凌司辰收回目光。

“我还不能走。”

说得很轻,偏偏咬字很用力。

菩提是愣怔一瞬,“您说什么?”

凌司辰不立刻答话,只是看着他。

眼神不动,意思很明白,态度也很坚决。

“岳山需要我。”他这般道。

菩提眼睛顿时瞪圆了,也不压声音了,话语像连珠一样吐出来:“你现在的身份你自己不知道?仙门的律令你不知道?”

“你才从地牢逃出来,还敢在这里抛头露面——你是打算让蓬莱马上发现你人就在这里是吧?”

分叉眉道人满脸焦躁,凌司辰却异常平静。

他只道:“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找到北照,等岳山稳定下来,我就走。”

菩提听得牙痒,胸中气一口连着一口地倒腾,连叹了好几声,忍不住抬手啪啪拍了两下自己脑门。

他最后还是咬牙,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试着劝一句:

“岳山自有它的命数,少主你都给人当魔物抓了,还犯不着你来操这份心啊?”

本以为这话能稍微劝住。

可不曾想,凌司辰忽地抬起眼,一双明眸中却添了一丝浅笑。

“我姓凌。菩提,我姓凌。”

这话让分叉眉道人一时语塞。

他嘴张了张,终是一句没再说出来。

——

倒是这时,眼前那昏睡的男魔将也醒转了,声声咳嗽艰涩。

凌司辰一抬脚,便“咔咔”几声,轻松将缠绕的藤索尽数崩断。

一步迈将过去,神色挂着的浅笑却没变。

他蹲身在那两个肥硕的魔将面前,眉梢挑起,

“菩提来之前便口口声声提什么‘南渊双煞’……怎么,结果就这点实力?”

先前的淡然笑容,此时怎么看都像是毫不掩饰的讥嘲。

羌笛扭动身子坐正,瞥凌司辰一眼,又看一眼他身后的菩提。表情有些怨气也有些不甘,最后只撇嘴咄了一声:“我二人本就不是武斗派。”

“打不过,便说自己不是武斗派?”

“我们一个厨子,一个管事,专门伺候君上起居饮食。‘双煞’这名号,是我们背的,又不是我们真有多能打。”灰枫也跟着哼哼道,“风鹰殿下都不许我们离开主君身边半步,又如何磨练武技?”

“再说我们也不好武斗。”羌笛补充道。

“既如此,那今日为何又出手?”

凌司辰问这话的时候,甚至压着些怒气。

他赶来的时候,见二魔折辱岳山之人,可不像说的那般文弱和气。

虽唯一意外的,便是还未落下人命,若非如此,他约莫也不会如这般冷静从容。

羌笛与灰枫对视一眼,又看向凌司辰与菩提,见二人皆有些茫然。

灰枫便瞪着眼,“你们……当真还不知道?”

凌司辰转眸看向菩提,菩提则摇头。

羌笛方才神色一沉,低声道:

“黑阎罗……凌北风,杀了秋叶。”

凌司辰微蹙眉心。

有一丝微妙神色一闪而过。

秋叶他有过一两面之缘,带他去潜风谷的时候,为便联络,还给了他一片树叶。

她外貌寻常,举止安静,却偏偏那双眼里,藏着一抹说不清的狡黠。

凌司辰诛魔十年有余,他识得。

那便是属于魔物的眼神。

“仙门之人屠魔,本也无可厚非。”他缓声道。

“但他不是屠魔。”灰枫忽地冷声接上,“他是将秋叶活活剖心,炼作器胚,截她轮回,破她归途——如此手段,天理难容。他是我等未来的大患,少尊主身上也有瀚渊的血,怎能容这番行径?”

这话掷地铿锵,又一把钝刀,割得人心发凉。

凌司辰却低垂眼睫,不再答话。

忽然起了一阵风。

轻飘飘的,拂过耳畔,吹乱他鬓边的发丝,遮住了眼。凌司辰抬手拂开,视线落在那两个魔将身上。

二人正对视一眼,羌笛眼底一闪而过的神色,有些说不清的古怪。

凌司辰还未开口,被他先道:“对了。少尊主身边的菩提将军,提过我们‘双煞’之名,却不知,可曾告知这名号的由来?”

“重要么?”

羌笛被凌司辰这一问似逗笑,笑得嘴角歪斜,脸上的横肉都颤了几分。

他自顾自就答了起来:“我们可不是厉害,而是因为我们身上刻有‘神风符’。此符一动,无论身处何方,君上皆可瞬息降临。”

“君威所至,万劫俱灰。——此,乃‘煞’也。”灰枫补道。

菩提听到这话神色立刻就变了。

而凌司辰却不甚在意,只随口:

“那他人在哪呢?”

羌笛咧嘴,牙一亮,像是等这句话已久,“——来了。”

呼啦——

青霄峰上,狂风暴涨。

风卷得天光骤暗。

不止由一处而起,而是自四面八方汇聚,霎时间席卷整个山巅。

打坐中的众修士骤然睁眼,却一时不知所措。只因风来得太急,几乎睁不开眼,连术法都难以凝成。

耳边唯能听见菩提的厉喝声:“都散开!找掩体躲!”

凌司辰一手遮眉,勉力睁开眼,正见万蠡仍半昏半醒,躺在风阵最中心。

眨眼间,风声如厉鬼咆哮,回旋处竟有无数细微黑影随风而起。

起初尚难分辨,再定睛一看不对,赫然是好多数不清的竹叶。

可这些竹叶并非乱飘,它们旋动飞驰,夹杂着寒芒利气,直直朝风眼方向激射而来。

——是杀器!

万蠡也在范围内。

凌司辰眼神一敛,身形骤掠而去。

将及之时,他手中已凝出两柄短刃,一左一右,将短刃钉入万蠡肩衣。借势一挑,将那老者整个带离风眼,安然送出阵圈。

下一息,他再凝一把长剑,旋身斩舞。

幽黄剑光连成数环,横扫竹叶破空之势。

碎影飞舞之间,风叶顿时被尽数震碎,剑气荡散出一圈半圆,像护阵般围在他周身。

尚未喘定,眼前忽有绿光倏地闪过,

骤然,绿光之中,有一道人影撕裂风幕,自高空直贯而下。

足尖并拢,似羽毛落下般,轻立于风阵中央。

那人负手而立,长发被风高高扬起,苍蓝衣袍在风中翻舞成残影,浑身佩戴得恰到好处的鳞甲片辉光流转。下半面覆着铁面,只露出一双狭长眼目,瞳光碧绿,冷如霜夜。

他降落的一瞬,空气皆似凝成漩涡,瓦砾崩飞,竹叶翻卷。

叶随人动,旋而不乱,仿若自风中生出,环其周身,似翎羽披挂。

飓衍勾勾手指——

风阵便停了。

四下俱寂,场间残存也在风停后更加清晰。

原先还藏于乱石与古树后的众人,全都缩在掩体之后不敢妄动。场地正中被风势扫得一片干净,地面呈环形空场,寸物无存。

凌司辰立在空场另一头,二人对立而视,相距不过数步之遥。

第三次见面,不似以往般轻松有余,

今次,对方杀意昭然,极不友善。

故是凌司辰亦不敢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