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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骨 20137 字 11天前

第251章 现在什么都差

“霖光,你不屑近身交锋,我便作你的刀斧,你的剑戟。纵然如今的东渊尽是诅咒,我也会为你打下来,开拓属于我们的辉煌。”

比东渊君还高一个头的魁梧女子抖动那一头长发,笑容映着天劫缝隙落下的雷光,眼底满是豪气与无畏,

“我是海灵,你是渊主,东渊就由我们来亘古守护,会是四渊最繁荣的存在!”

言罢,拳头狠狠捶在胸口,声音铿锵,豪情万丈。

一贯高傲的主君斜瞥一眼,白发飘扬,唇角却是难得一见地微微扬起。

不是冷笑,不是睨笑,是舒心的笑。

被海风吹拂,欣悦的笑。

“明日要出征的可是无人踏足的死地昆吾……把你的豪气留到打完再说。”

卷发抖动,女子大笑,抬手便是用力拍了拍霖光的肩,声音爽朗:

“哈哈哈,好!”

……

——她记得。曾经的她,曾经的她们,笑声爽朗,目光灼灼。

然而现在,往昔的笑声早已湮灭。

余下的只是豹兽狂怒的嘶吼。

*

巨大的冲击力猛然炸开,凌司辰站立不稳,未等再靠近就被巨力弹飞了出去。

“少主!”

普头陀在后,掌稳他的肩,方才令他止住退势。

凌司辰撇开他,几步蹬地想要再上前。然漫天烟尘带着一股斥力,却仿若无形屏障,将他硬生生隔绝在外。

菩提疾步奔来,张口欲言,凌司辰却冷冷瞥了他一眼,

“你别说话。我说过,不想听你说话。”

分叉眉道人登时噎住,嘴巴微张,满脸无辜,终是把话又咽了回去。

岩玦好像也不想理他,他站在后面更冤了,带点委屈,自己抿嘴唇解尴尬。

凌司辰再看普头陀一眼,也没什么好眼色,然此刻他亦无暇再继续和对方算账。

少年的目光,只紧紧锁着前方那片烟尘弥漫之处。

烟尘渐散,风卷而开。

首先露出的,是少女的身影。

风吹着红裙飘扬,姜小满伫立原地,一动不动。

那一双瞳孔中,倒映着一寸之距的锋锐利爪。

魔兽的爪锋寒光凛冽,仅隔咫尺,似可贯穿她的额间,可它却停住*了——微微颤抖,亦或是正全力往前使力。

然而终究无法寸进。

那豹兽被巨大冰锁链锁住,四肢绷紧,筋骨暴突。四条锁链另一端一直挂到遥远的周围壁上,已被拉得笔直,震颤不休。

“呜啊——呜啊——”

困兽低吼,声音由嘶哑转为痛苦,咆哮中竟透出几分悲鸣。

风吹起姜小满鬓间的发丝,映得她眼底的哀伤更深。

她望着那利爪,亦望着那双猩红的兽瞳。

倏尔垂下眼眸,掌心缓缓收紧,声音低沉:

“卷儿,如果你还有意识与记忆在里面,听我说……对不起。”

话音落下,少女抬起手来,掌心之中,寒气骤然翻涌。

四道锁链瞬息化作寒冰,寸寸凝结,迅速向着魔兽四肢蔓延。坚冰攀附魔兽筋骨,包裹住它的利爪、它的血肉、它的獠牙,封住它的一切挣扎。

魔兽死命挣扎中,嘶吼逐渐封冻为沉寂,力量由衰弱转为停滞……

姜小满站在冰封的魔兽前,缓缓阖上双眼。

须臾,再度睁眼时,眸色湛蓝如霜。

手中一挥,掌中术光绽放,一道磅礴脉力自指尖迸发。

“嘭——!”

自内而外的爆裂之声,坚冰炸裂,冰屑四散纷飞。

她的黑水之力深沉,这样的脉力作用下,任何蛹物之躯当随冰爆分崩离析。

然下一刻,姜小满的眼神却倏然一凝,瞳孔微缩——

冰中的魔兽竟毫发无损。

少女当即退了半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见那魔兽静静匍匐,紧闭双目,一动不动,不知是不是受了冰封影响。

可更诡异之事随之而生:冰封过后,魔兽的全身竟悄然覆上了一层金光。金辉游走皮甲之上,似有无数符文腾跃,形如锁链,狰狞不详,令人不寒而栗。

所有人皆望向那冰屑中的魔兽,不知它是死是活。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后方的头陀。

“是烈金失魂咒!东尊主,快退后!”

岩玦当即震惊,大步迈前,“黑穹已经失去了意志,这些绑在她身上的烈金会赋予它穿透四象脉力的能力……她会以理智和记忆为代价,变得比以往强大数十倍!”

头陀话音未落,巨兽猛然睁眼。

幽蓝之瞳放出光芒,紧接着霍然暴起,利爪横挥,直取姜小满——

姜小满指尖一凝,瞬间在身前结起一道冰罩。

然爪锋落下,只听“咔嚓”一声,冰罩被豹魔一爪子撕裂,紧接又一爪挥来。

她赶紧闪身避让,足尖一点,迅疾向侧方掠去,

那巨兽便一个旋身,长尾横扫!

近身之战素来乃卷雨之所长,便是霖光也未必能胜她半分,更遑论姜小满。

加上此刻她心绪未稳,没来得及调整身形,便被那硕大的尾巴重重抽中,顿时腾空而出。

恍然间,一袭白影掠空而至。未待她坠地,便被一双有力臂膀稳稳接住。

熟悉的力量,熟悉的扶持,却不同于昔日的庇护,多了一丝并肩而立的默契。

“还好吗?”凌司辰扶着她的肩膀,低声问。

姜小满缓了口气,“还好。”

幸而她被扫中时已架肘护头,虽被震得肉疼,却不至重伤。

凌司辰拉着她的手,轻轻一带将她稳稳拉起,嘴上却揶揄:“上次就挨过一次回身低扫,还不长记性?”

姜小满抬头,怔了一瞬。

说的是那次破庙前,他便对她使出过的这招。

他果然那个时候就已经怀疑了……

那个时候有面具相隔,此时却是面面相觑。若非眼下战局凶险,她当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好在此刻战局紧迫,二人皆无暇分心。

凌司辰见她站稳,又问:“近身体术是才变差的,还是一直这么差?”

姜小满答不出话来,只能叹息一声,“现在什么都差。”

她抬手按住自身穴位,缓缓调息,待气息稳固,方才挥手把水招了回来。

目光则定定锁着前方的魔兽。

黑穹并未急于继续进攻。

正如普头陀所言,它虽失去记忆与理智,却仍保有强大的战斗本能与思维,正悄然观察着他们。

岩玦立于两人身前,铁砂棍横在身前,眼神沉稳,维持着一道防御架势。

“那一层覆在她身上的金纹即为烈金甲。此乃蓬莱的秘术,我也仅仅是听说过,潜伏于内,濒死触发,寸金入骨,融入筋脉。”头陀沉声道,目光未曾移开分毫,“天岛用烈金折磨了她六百年,如今竟让她沦为守狱的傀儡。可悲,可叹。”

姜小满攥紧拳头。

她望向黑穹,金色纹路已然爬满豹魔的全身,像是副贴身的铠甲覆住每一寸肌肤。

“那得除掉那一层外甲?”她问。

头陀摇头,“换作六百年前也许可以,如今怕是不行了。烈金已入血脉,与她彻底融为一体。”

“只能杀了它。”凌司辰接道。

姜小满垂眸,声音低沉:“卷雨化蛹前便是与霖光平分天下的存在,如今作为蛹物,所承袭的水脉依旧浑厚无匹……可如今我的灵气不如往昔,凝出过往一击都难,恐怕……”

“你一人不行,我们四人呢?”

凌司辰望向她,淡然一笑。

姜小满微怔,抬眸看他。

趁她还愣然没说话,凌司辰朝旁边扭头喊:

“菩提,滚过来!”

一声喊出,乘机嗖嗖嗖劈了几道剑光过去,普头陀也手起引沙,几道沙刺凝聚穿出。剑光与沙刺交错,生生逼得豹魔退后数步,腾出更多喘息之机。

而道人闻声奔至,却调侃:“欸,少主不是不想和在下说话吗?”

凌司辰懒得理会,直接下令:“白藤辅攻,百合提速,绿藤治疗,你站四角右后协应位。”

“好。”菩提也自不废话。

少年又转向头陀:“岩玦,玄石岩障为盾,泥岩引攻,站四角左上铁壁位,保一切猛攻无效。”

“没问题。”岩玦点头。

凌司辰目光微沉,继续分析道:“我不清楚魔渊的水脉,但黑穹攻速不高,强在烈金厚甲,攻防一体。其内水脉循环,用以卸力和修复,若不一击致命,它能快速恢复战力。

“它的弱点不在外,而在水脉循环。一旦水脉受阻,它的防御体系便会自行崩解。黑穹依赖外界的水,而此刻牢狱中的水皆在我们手里……虽说如此,小满的冰技难以穿透其甲,因此需先破盾。我已有办法,一会儿你们先……”

少年还在继续说着,姜小满却渐渐听不清了。

她唇齿微启,悄然看着眼前这一幕。

眸光晃动,似有些恍惚。

好熟悉……

——“衔泷,以你勾蝉化蛊之技,居于后位,辅助本尊的攻速。”

“是,君上。”长发女子颔首。

——“浮青,用你的珍珠暗阵,作隐锋,破敌甲,使敌人防不胜防。”

“得令,君上。”短发女子抱拳。

——“卷雨,以你的深海咆哮,炽烫蒸汽为盾,做铁壁,拦下一切咒火……做得到吗?”

“霖光,你以为你在问谁?包我身上便是!”卷发女子大笑,快意万丈。

姜小满回过神,眼前的光景重叠在千年之前,竟如此相似。

这不就是曾经的霖光吗?

那时的东渊君才千岁不到,扎着个马尾,少年气十足,张狂而自信。

自以为无所不胜,纵横千军之中,高声命令着自己的十一骑将领。

如今,她眼前所见的,亦是如此。

姜小满微微摇头,甩去脑海中的思绪。

可凌司辰不该是这样的人……

不行,唯独他,不能做渊主。

思绪尚未定住,耳边已传来熟悉的声音。

“准备好了吗?”

凌司辰已然走近,语声温和地问她。

姜小满回过神来,发现岩玦和菩提都看着她。

少女眨眨眼睛,“嗯?什么?”

她方才思绪飘得太远,完全没听清他们仨在聊什么。

凌司辰本欲耐心再述,可黑穹已然按捺不住。低低的咆哮声自喉间滚出,杀机再现,浑身烈金光纹隐隐腾动,似要再度蓄势袭来。

来不及细说了。

凌司辰眸色一凝,长话短说:“我作你的隐锋位,你为主锋。今次一役,势必破敌……来吧!”

第252章 决意

“豹子!”

波浪卷的女人一拍桌子,震得几案上的酒盏微微一颤。

对座银发女人眨了眨眼,她碧蓝的双瞳似幽冥宝石,映着席间烛火微光。方才一场大战,松散的发丝间沾染着海水与泥沙,结成块块痕迹。她却随意一抬手,将其撂至耳后,神态慵懒而带几分倦意。

“为何是豹子?”她抬起眼眸。

虽说这道游戏并不要求一定要找出和自己相像的动物,但豹子——有点意料之外。

卷雨放下酒盏,认真想了想。

“大多时候都在静伏潜行,伺机而动;唯有出击那一瞬,爆发的力量势不可挡。”

旁侧几位东渊将领闻言,纷纷举盏大笑,拱手相敬:“卷雨大人平日里静若渊海,沉思冥想,然战起之时,冲锋陷阵,干劲是我们所有人当中最强的呢!”

霖光闻言不语,唯带浅然笑意,眼底波澜不惊,却自有威仪凛然。

卷雨正对着她,蓦地举起酒盏,朗声道:“獠牙,当然只为主君而用。”

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动,旋即微微溢出。几滴将要落出杯沿,却在霖光目光聚焦之下,竟生生倒回盏中,未曾洒落分毫。

银发君主轻轻一笑,亦举起酒盏。

“啪。”

二人对视,杯盏相碰。

清脆之声,在这满堂欢笑间,响彻长夜。

“嘭——!”

猛兽疾冲,一头撞进寒冰巨网。

四周却冻结出细微的霜花,那豹型魔兽四肢皆被紧紧缚住,挣脱不得。

“来!”

凌司辰一声疾喝,双膝微屈,双臂交叠,掌心蓄满力道。

姜小满毫不迟疑,脚尖一点直奔他而去,一个纵身轻盈跃到他交叠的掌心上,整个身子贴着他。少年双臂发力,将全身力道聚于手中,然后猛然一抬,将少女高高送向空中!

姜小满腾空而起,借势悬浮一瞬,正好将困于网中挣扎的猛兽尽收眼底。

与此同时,背后的藤条急速抽动,百合朵朵盛开。

牵引天地灵力,所有寒冰瞬间凝成坚锥,倒挂于穹顶,锋芒森然。

又随少女一阵猛喝,顷刻间千锥齐发!

自高处聚势,所有力量汇于一点,紧接着“唰唰唰”疾速贯穿。

眨眼之间,冰锥已扎入困兽之身,将其连同寒网一同钉入地面。

黑穹挣扎怒吼,尾巴骤然一旋,裹挟蒸汽的金刺四面席卷,尽数朝姜小满反击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黄沙泥罩瞬间凝结于少女身前,然而金刺一触,竟登时破碎。

泥罩碎裂后却又是一道玄岩石盾升起,更厚,更坚,磐元之力盈满。凌司辰的双目澄金,全神贯注。

然而这坚盾亦未能抵挡黑穹的金力,转瞬之间,再次碎裂。

随即,黄沙泥罩再起,与玄岩石盾交替护卫着退后的姜小满。

金发头陀立于后方,额上冷汗淋漓,拳头高举死死握紧。

盾墙重塑不止,一道盾接一道,直到七八道,方才将金刺之力冲散掉。

“就现在——!”

头陀厉喝,随即偏头唤道:“菩提,上双花!”

“交给我吧!”

道人袍袖鼓动,手中印诀连变。

霎时间,地脉翻涌,两道藤影窜出,一朵百合如雪,一朵海棠似焰。

飘飞的花瓣之中,一道迅捷的白影已然腾身而起,长剑在手直冲向前,身后是红衣少女凝出的巨大冰龙。

龙躯腾空,载着剑客,直扑刚挣脱寒网的黑兽。

这一击,势在必胜!

——

凌司辰高高跃起,白衣翻飞,土刃自高空挥落。刃锋直直挑开那魔兽金甲,又猛力划拉而下。

少年气力强劲,魔兽周身护纹寸寸分崩离析,顷刻化作漫天飘散的金沙。

姜小满不给它喘息之机,冰龙紧跟着卷势而上,狂猛冲撞,生生撕裂魔兽血肉。

这一击,直击内里,冲破脉数。

金甲既碎,脉络尽毁,魔兽已是强弩之末。

冰龙持续冲击下,黑穹痛苦仰首,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哀鸣。

庞大身躯几番挣扎后,终于软绵绵倒地。

凌司辰稳稳落地后,漂亮地收了土刃。

他沉静的目光扫过战场,朝着身后轻轻颔首。

姜小满目色平和,轻勾手指散去冰龙,又长舒一口气。

红色衣裙翻扬,鬓间几缕发丝沾染战后余波,浮动在风中。

完美的合击,四人阵法的圆满收束。

这是她坦然敞开身份,与他合力的第一战,也是他无声的应答。

隔着漫天金沙,二人相视一笑。

*

金沙散尽,气息沉凝。

普头陀垂眸,掌心沙粒凝结成白布,又被他一圈圈缠好金发。

菩提也收了角,略微喘息,战后的松弛落在分叉眉之间。

奄奄一息的豹魔伏倒于地,腹部起伏不定,最后的命数正缓缓流逝。

姜小满蹲坐在它身旁,指尖轻抚着那残破的皮毛,轻柔而缓慢。

她开始低声吟唱,呢喃出遥远而久违的调子。

歌谣浮起,回荡这空寂的牢狱中。

卷雨伴随着最烈的浪潮降生,她的死,却是东渊黄金时代的终结。

三千年间,足以改变太多。

自那以后,霖光犄角渐长,座下十一骑相继化蛹消散,新的将领崛起,神山生出四鸾,霜鸾为东渊带来福泽。

旧纪元的落幕,新时代的更替,许多重大纪事随之更迭。

祝福之力诞生,延缓了许多瀚渊人的苦痛。

但终究,改变不了一个又一个消散的命运。

东渊君的眼泪,从未停止。

她怀中逝去的族人,她都曾这样轻轻抱紧,在他们离去前,低声吟唱一曲安眠谣。

歌声时常散在黑暗中,带着些许安抚。霖光始终希望,在沉眠之中,苦痛亦能随之淡去。

……

另外三个男人围站,皆沉默无言。

凌司辰就立在姜小满身旁,目光始终不离她,似无声守候。

菩提则站在另一侧,专注地聆听着。

他出生之时,卷雨早已化蛹近千年,“东有卷雨,北有岩玦”,只存在于街头巷尾孩童传唱的故事之中。

海灵寂灭后并未重生,故是他始终不知道,那东渊的传说之将究竟是怎样的存在。皆言东渊君素来高傲绝世、目中无人,可曾几何时她亦有过唤作挚友之人,甚是不可思议。

而在他身旁的是眉骨紧拧的金发头陀。

头陀不语,可内心的纠葛却写在了脸上。

沉凝的气息之中,是魔兽愈发微弱的呼吸声与姜小满低缓的声音——

以为见惯离别,以为早已习惯,

但终究,再次见到时,陡然忆起的,是曾经并肩共战的千年。

“安歇吧,卷儿。”

*

“霖光,若有一日我死了,你会为我哀悼吗?”昔年,卷雨曾这般问。

“你希望我哀悼么?”彼时,银发主君只如此漫不经心一瞥。

“当然不希望!”那卷发女子朗声笑道,看过来的眸光灼灼,“你是渊主,哪能在意得过来每个人的离去呢?此间存亡兴衰,唯你一人不可或缺。旁人皆可离去,惟你须亘古长存。”

霖光不语,只是冷哼一声。

彼时,东渊年轻的渊主,意气风发,心中所系唯征战疆场,志在开拓盛世,骄矜不知凡几。她以为海灵亦同她一般,天地虽改,此身不朽。

直至昆吾之役,卷雨重伤而返,病入膏肓,昔年凛然身姿竟化作遍体钩纹、不复往日风采。

亦是霖光平生首次,亲眼目睹归尘所言之“钩纹”——

那攀附皮肉之咒,曲折缠绕,犹如宿命深刻,不可挣脱。

“卷雨……是第一个在霖光怀中化蛹的人。”

姜小满缓缓起身,面对岩玦,手中紧握着一颗丹珠。

丹珠滚烫,炽痛的气息顺着血脉冲击她如今的凡骨,令她筋脉灼烧,可她却纹丝不动,连眉头都未曾皱起。

她不怕疼。

比起这点疼痛,这颗心魄牵扯出来千年记忆那沉重感似压迫肺腑,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少女看着头陀,目光坚定如炬,语调亦无可动摇,

“那是无尽苦难的开始,是永无止境的作别。瀚渊人生来背负诅咒,至少,至少不该在这般悲剧之后,还沦为天岛利用的工具……”

“瀚渊病了,无辜的生灵一诞生便遭受苦痛的诅咒。可病了就该死吗?受苦便该被舍弃吗?我不认!我绝不认!”

言至此处,艰难吞咽,似有颤音。

“岩玦,卷雨的咆哮,是她的不甘,是她的哀伤,是她督促我——一定要结束这一切。”

“我要拯救所有人,不是沦为怪物害人,更不是被天岛随意践踏……”

少女的鼻息急促,眼眶红得发肿,可目光依旧凌然如炬。除了眼角,一阵刺痒感自睫毛根部扩散开来。

她微微仰头,试图用力眨眼,温热的泪水倏然滑落,沿着面颊滚过下巴。

那不是霖光的眼泪,是姜小满的眼泪。

“你之前问,什么是我所希望的未来……我现在便告诉你——”

姜小满站在光影交错之处,声音不高,却一字咬一字,

“这,就是我的决意。”

普头陀垂首不语。

握着铁砂杖的手却悄然收紧五指,有些攥得紧的声音。

无言中,忽闻低沉嗓音缓缓而起:“亦是我的决意。”

另三人视线随之而去,只见凌司辰身姿挺立,一步步行到姜小满身边与她并肩。

“岩玦,”凌司辰沉声道,“昔日在岳山的时候你说过,无论我选择哪条路你都会站在我这边。那话还作数吗?”

普头陀却没有回答他,厚重眼睑里眼珠晦暗,胸膛重重起伏。

凌司辰亦不催促,只继续道:

“若还作数,那便听好。我绝不会去蓬莱,也不会离开小满……无论她是谁。”

姜小满闻言怔住,眸光微颤地望向他。

四目相对,凌司辰亦向她颔首点头。

那一刻,少年眼里已无彷徨。

第253章 我真是东魔君

岩玦眼皮阖动,久久不言,心中却在激荡起伏。

距离他上次这般酣畅淋漓地用四角阵法战斗,已经过去多久了?

……

脑海中似有旧声浮现。

【“你多久没战斗过了?岩玦,这般迟钝。”】

那是烬天的声音,曾在某个寂静无声的阴天,带着几分调侃。

彼时,他答不上来。

倒不是不愿作答,而是无法回想。

在北渊时,他是何等骄傲?

金发飞扬,铠甲披身,脚下金钟护罩绽放光辉,掌中黄蛇横扫四方。

他是北渊君最仰赖的盾壁,是战场上最不可撼动的存在。

就如同曾经的卷雨一样。

所以才有“东有卷雨,北有岩玦”这样的传说,脍炙人口,被孩童传唱。

然而,自从来到天外,一切恍若隔世。

似是未过多久,又似是过去了太久太久。

至少,他已不再是当年的岩玦。

他不愿伤族人之命,归尘敬他,亦不逼迫。但自那以后,他便再未参与北渊君的指挥作战了。

他不再是北渊的盾壁,不再是北渊的将帅,而只是担任起了照顾少主的职责。

常常,他只是远远地看着。

看着刺鸮杀人,

看着其他同胞哭喊,

看着……雪白的羽毛翩飞。

“君上……为什么要让刺鸮对风鹰下毒?”

头陀站在檐下,攥着拳头。

裘袍男人站在庭院之中,指尖捻起一柄细口银壶,水线缓缓落下,润泽那株雪白的罕见花卉。

他哼着曲,丝毫不理会身后灼灼目光,置身事外般安然。

岩玦紧盯着他,再次沉声:“君上!”

浇水的手顿了顿,裘袍男子这才缓缓回首,

“天岛,需要一个四象之脉心魄做提炼的试验品。”他的嘴角勾起淡淡的弧度,却是轻描淡写,“不然让我牺牲你吗?想什么呢,当然不会。”

男人的嗓音带着些许戏谑,甚至哼笑了一声。

完全不以为然。

庭院中静谧得仿佛时间冻结,唯有花叶微颤,露珠从叶尖滑落,碎成一地晶光。

岩玦的目光微颤,盯着那株花。

大漠极难见到这样的花。

那是归尘特意从中原寻来的珍品,精心呵护,谨慎供养,可即便如此,它依旧无法绽放出最本来的模样。

大漠炽热干燥,昼夜温差极大,终究不是它适宜生长的土地。

所以它开得并不好,甚至有些蔫败。花头疲软地耷拉着,似是负担不起自身的重量。

但归尘不在意。

他从未在意它开得如何,只要这花还活着,还能开着,就够了。

山灵无泪,眼角却浑浊。

他从未想过忤逆归尘。

可此刻,面对东渊的君主,他却无法再说一个“不”字。

山灵活了七千年,自神山初生,便已存在。

他为北渊而生,为北渊而战。然而这颗古老的心脏,却不仅仅属于北渊,它亦属于整个瀚渊的苍生。

“天衡既启,万象归元。”

沉寂中,一道低沉的嗓音缓缓响起。

岩玦一字一句,字字铿然,如山岳崩峦,沉稳不移。

他抬起眼,冷光落在他苍老而坚毅的面容上。不知何时,那不老的肌肤竟生出了细微的褶皱。

天外五百年,胜过北渊七千载。

他的身躯不曾老去,然心魄已随苍生沧桑,历劫而衰。

另外三人微微愣住,不约而同朝他看去。

岩玦抬眸,继续言道:“此乃接引少主登临天岛的令言。东尊主欲解瀚渊之劫,唯有寻得契机,阻止天岛的‘兵器’诞生。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凌司辰闻言凝眉,“‘兵器’是什么?”

岩玦略顿,摇首道:“我亦不知。唯闻君上言,此物拥有摧破万象、覆灭天地之力量,天岛之人称之——‘不败之传说’。”

这五字一出,姜小满瞳孔微缩,眼底掠过一丝震惊之色。

这细微的变动一瞬即逝,却仍被凌司辰敏锐地捕捉住。他侧头问:“怎么了?”

这倒让姜小满神色闪烁了一下,片刻后才垂下眼睫,缓声道:“没……没事。”

凌司辰盯着她,未作言语,但目光仍是未曾收回。

姜小满则不看他,继续问岩玦:“如此说来……天岛在大漠十城修建禁地,提炼混元之力,囚禁归尘夺取四象之躯,以及——”

她目光一转,落在菩提身上,“让菩提压解魔丹,皆是为了铸造这所谓的‘兵器’?”

顿了顿,又问:“他们就不怕,造出来的东西……控制不了吗?”

姜小满最后几字说得有些重,落下后在空旷的牢狱中回响。

她这话虽是问岩玦,然金发头陀却迟迟未作答。

他不知如何回答,也不知姜小满为何忽然问起。

直到——

“万物皆可控制,无非是寻得契机。活物有命数,死物有机关。这座牢狱是这样,蓬莱的兵器亦然。”

一道声音突兀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道身影走得东倒西歪,不得已还只能扶着墙,一边拍着脑袋念叨:“哎哟哟,逆徒下这么重的手,晕了晕了。”

*

古木真人现身,众人神色陡变。

想法各不相同,但却是普头陀率先行动。

他猛地抡起变出的铁砂棍,横棍一挥,身形如疾风般掠过数步,顷刻间已抵古木身前。

一手扣住对方的肩,一手横棍比向他脖颈。

黑铁棍寒气逼人,沉沉压下,若稍稍用力,便可将对方喉骨压断。

“哎哎哎!石头兄作甚,有话好说!”

矮小男子叫唤着,双手举起,一副投降之态。然而神色却不见慌张,眼角眉梢反透出几分狡黠,目光转而落在岩玦身上,

“怎地,连你也跳反了?”

“别的事,我依然会照指令去做,可这件事——”普头陀目光如磐石,直视古木,字字冷峻,“机巧,唯有这件事,我不会按君上的意愿行事。若少主不愿登上天界,我便不会强迫他去。”

“糊涂啊你这块石头!”

古木真人连连叹息,眉毛拧在一起,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愤恨模样。

“糊不糊涂之后再说,你先送他们出去。”

“这……”

矮小男子拉长声音,拖腔带调地叹了口气,模样百般不情愿。

凌司辰缓步上前,沉声道:“放开他,岩玦。”

少年知晓古木真人性情,虽时常玩笑风生,心思多有隐瞒遮掩,但终究无恶意,尤对自己,终归存着几分真情。

且不论如何,他毕竟是自己十余载的师父。

普头陀闻言,眉骨皱起,然最终还是松开了手,黑铁棍亦随之撤回。

古木真人瘫软般靠在墙上,连着深吸几口气,似是捋顺了气息,方才缓缓抬起眼:“岩玦,你要不再想想,就算我真送你们出这座牢狱,那又如何?”

“蓬莱的计划不会因此停下,你们终究逃不过去。到那时,死的不过再添一个凌司辰。而你主君这些年来所付出的交易、牺牲、努力,尽皆化为乌有……值得吗?”

普头陀沉默不言。

凌司辰却发话了:“师父,我的生死是我自己的事,你不必问岩玦。更与归尘无关。”

古木真人瞪他:“你又知道了?你根本不懂!”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

“你!”

师徒争执中,红衣少女自始至终站在最后方,

她默然不语,目光静静地落在古木真人身上。

姜小满从古木真人出来就一直观察他。眼前这人,黑发乌亮,眼眸炯炯,面色容光焕发,唯有举手投足间,尚能窥见几分当日替她诊病施药时那和蔼小老头的影子。

这便是传闻中蓬莱仙果的返老还童之功效吧,亲眼所见,对比之下依旧令人咂舌。

可对瀚渊人而言,却没有“衰老”之说。他们自诞生以来,唯有“存活”与“异变”两种命运。凡人为逃离老去,拼命修仙;瀚渊人为逃离异变,却连半分挣脱之法都无……

这等已逃离生死轮回的蓬莱,又何来资格去裁夺旁人生死?

沉凝中,姜小满目光凌然,语声如铁:“不会有任何人死,我会阻止蓬莱。”

凌司辰站在她身旁,未等话音落,便低声纠正:“我们。”

他侧目与她对视,目光沉静如水。缓缓握住了她的手,掌心相贴,十指交缠。

“我们会阻止蓬莱。”

此时,古木真人却是眯起眼睛,盯着两人交握的手。

他怔了一瞬,随即迈出一步。

又迈一步。

停下,揉了揉眼,再次眯起,仔细端详。

“姜姑娘!?你怎的也和魔族一起了?”

古木真人语气透着担忧,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她,“他们都是魔,你……你不害怕?”

姜小满一愣,眨了眨眼睛。

“不是,我是……”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刚欲开口,忽地低头扫了一圈四周——

凌司辰,菩提,岩玦。

金眸幽幽,烈气萦绕,魔血昭然。

唯独她,肉身凡骨,眸色清亮,浑身上下竟无半点魔气。

少女嘴巴微张,话到了嘴边,却愣是咽了回去。

她怎么看,都是这里最像“人”的一个。

这话该怎么说?

如实说吧。

于是姜小满收回目光,语气认真:“我是东魔君。”

古木真人闻言,愣了愣,旋即哈哈大笑,仰天拍腿,前仰后翻,几乎直不起腰。

“你若是东魔君,那老夫便是九曲神龙!”

姜小满:“……”

她皱了皱眉,语气愈发坚定:“我真是东魔君。”

“老夫也真是九曲神龙。”

古木真人仍在笑,半点不当回事。

姜小满也说不出话了,一时无奈又尴尬。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沉寂之中,

忽闻一道清朗嗓音,透着几分少年的笃定与执着:

“她是我此生唯一的伴侣。”

话音落下,四周陡然一静。

原本轻松的氛围倏然凝固,古木真人的笑声戛然而止,菩提和岩玦的眼皮猛然一跳,三人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去。

但少年却无视三人的反应。

“此生所觅,终生不负。”他轻声道,语气沉稳而温柔,“无论是凡间夫妻,修侣,亦或魔侣……皆无妨。”

他牵起姜小满的手,另一只手也覆其上,双手紧握。

“待了却心愿与使命,从此永不分离,可好?”他问,神色一片认真。

古木真人、岩玦、菩提三人皆僵住,愣在原地,半晌未曾回神。

岩玦额角青筋直跳,神色紧绷,生怕姜小满被这等“无礼”之言激怒。

若换作从前的霖光,是一定会发怒的。

东渊君何等尊贵,怎敢有人擅自要求她的未来?

可姜小满却只是怔怔地望着凌司辰。

两人四目相对,仿佛天地间再无旁人,唯余彼此。

在这样的凝视之中,少女忽然觉得一身轻松。

往昔的担子,心中的困惑,所有的纠结与挣扎,皆在此刻烟消云散。

他终于都知道了。

他知道了,却也没她想的那么差。

她的唇角微微弯起,轻轻颔首:“好。”

“了却这一切后,再也不分离。”

第254章 愚忠

到最后,古木真人才长叹一声,也算是妥协。

按他的话说,他不精武斗,更不倡武斗,打是打不过的。他所做的,只是尽己之力救爱徒,可徒儿想死,更有一众人陪他死,他又有何话可说?

于是他只得默默到一边去,按照之前答应的,替他们寻出终狱暗藏的传送阵。

此阵当年乃是为自用所设,皆以蓬莱仙咒掩藏,寻常人难以察觉。

然古木身为牢狱设计者,自然是能找到,当初凌司辰也是他这么叮嘱云海送进来的。

现在,小个子男人一边叹气,一边敲敲打打,终究跟他们成了一条绳的蚂蚱。

他偶尔抬眼偷瞥众人。

趁其余人未留意,他轻轻“噗嗞”两声,唤凌司辰过来。

待凌司辰走近,古木真人脸色立刻端正,低声急言:“辰儿,为师是真的想救你。”

“我知道。”少年平静作答。

古木真人气得跺脚,压低嗓音,吹胡子瞪眼:“你知道个屁呀!”

“师父,文明用语。”

“就是屁!你这个屁崽子,你懂个屁!他们——”古木急上脸,一甩手,指向岩玦等人,“他们都不知天高地厚,到时候都得死!你为啥非得跟他们一起死?”

凌司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姜小满正按照岩玦的指示,对黑穹的魔丹施术。据岩*玦所言,此术是唯一能延长丹内残存记忆的方式。

少女低着头,神色凝肃,专注地引导灵力,纤细指尖萦绕着淡淡的水光,映得她眉眼愈发柔和。

少年不自觉地笑了笑,眼神里透着几分温和。

“我宁愿跟他们一起死……也不愿意按照归尘的安排苟活。”

他回过头,似轻飘飘,又似下定决心。

古木真人一愣,手中动作都停了。

半晌,他轻轻摇头,叹道:“你还是年轻……只要能活着,什么方式重要吗?”

凌司辰平静地反问:“师父就是怕死,才飞升成仙的?”

“逆徒!……怕死又怎样?”古木真人嘟哝,脸色涨红。

“当然不怎样。”凌司辰笑意不减,轻描淡写地答道,“可我不怕死。”

古木真人拿凌司辰没辙,只得摇头叹息,拂袖不语,回头继续捣鼓传送阵。

叮叮当当,光芒陡然亮起,金纹宛如锁链自地底攀爬而出,汇聚于一处。

那传送阵立于角落,金线交缠,盘旋勾勒,四周环绕着蓬莱仙符,符文映着暗光。

而阵基之下,则是层层锁扣的暗藏机关,似连通着整座第九狱的根基。

光芒与震动将另外三人也吸引来了,岩玦率先走近问:“如何了?”

古木真人直起腰,长吁一口气,袖口抹去额上细汗,拍了拍手,朝地上的阵法一指:“搞定。”

他“滋滋”跺了跺脚,脚下阵光顿时更亮了几分,流光蜿蜒而起,符咒回旋。

“按石头兄的要求,三人传送阵。”

岩玦点头,颇为满意。

姜小满却是一怔,“三人?”

岩玦神色如常,道:“我和机巧留在这里,我们可以做现场,这样就能让他们相信少主自行脱逃,且顺势斩杀失控的黑穹。”

他又看向菩提,郑重叮嘱:“菩提,你护少主和东尊主离开。且谨记,永远不要再靠近大漠。你已感染罹寒,刺鸮拿到的名单上已添了你的名字……万事小心。”

“名单?”凌司辰听得疑惑,目光落向菩提。

分叉眉道人脸色煞白,唇角微抿,终是吞咽一口,艰难点头,“……嗯。”

却也不多解释。

凌司辰仍是不放心,目光紧紧盯着普头陀:“那你呢?若归尘发现是你放了我,你怎么办?——你别说他不会发现,你向来对他有问必答,可曾隐瞒过半分?”

菩提在旁边欲言又止,姜小满也看着岩玦。

凌司辰又说:“跟我们走吧。”

岩玦却只是笑了笑,摇了摇头,语气淡然:“少主,我与菩提不同。我乃生于土脉之左山灵,也永远忠于北渊君归尘。”

他顿了顿,双眸沉如磐石,“此番放您离去,不代表来日再见,仍是同路之人。君上的命令于我而言,永远是第一位。您与东尊主且走,余事,我自会安排。”

“死脑筋。”古木嘟哝一句,声音却很低。

头陀这一句话,将凌司辰所有的话都噎了回去。他的脸上却浮现出许多复杂的神情,似还想再说什么。

姜小满却拦住他,只道:“岩玦的能力独一无二,归尘不会对他怎么样的,我们走吧。”

少女心下腹诽二字:愚忠。

不过岩玦向来是这样。若非如此,就归尘这三日病两日虚的,北渊江山怎能这般固若金汤?身旁有此等忠臣辅佐,万年星河流转,黄土大地终究坚不可摧,千里不移。

还得是姜小满来劝才管用,凌司辰才终于点点头,不再多言。

岩玦示下,古木真人施法起术,顷刻间术法成阵,光华骤然腾起,传送大阵运转。

阵光中的三人与阵外两人对望,目光凝然不舍。

最终,随光芒收束,三人身影渐被吞没,彻底消失无踪。

*

三人被传送至一处陌生之地。

四周有雾未散,冷风卷着松枝簌簌作响,眼前是一片深邃的林峦。脚下尽是潮湿的苔藓,微微下陷,踩得触感柔软而阴冷。

“这儿雾太深了,方向难辨。”菩提低声道,蹲下身,掌中变出根藤条,藤条顺着手掌钻入地面。久之,分叉眉道人站起身来,“先走出去,跟着我。”

他当先踏步,行走之间藤条轻扫,拨开枝叶,谨慎探路。

姜小满和凌司辰则跟随其后。

起初,林间只有枯枝被踩断的轻响,气氛沉默得有些诡异。

两人时不时地瞄对方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

几次三番,像是在等谁先开口。

可到底谁也没有先开口。

半晌,凌司辰抠了抠脸,视线移向别处,低声咕哝:“虽然我的确说过不会问你,但我真的很好奇……”

姜小满眨眨眼,漫不经心,“嗯?”

少年神色格外认真严肃:“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东魔君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合体了,还是……”

菩提脚步一滞,在前面猛地咳嗽起来。

凌司辰瞪他一眼,“你咳什么?”

姜小满则从愣然眨眼,到唇角微翘,浅浅一笑。

“姜小满还没出生就死了,霖光又活不成了,所以……霖光把活下去的机会让给了姜小满。”

少女语调平静,抬眼看向少年,眸色清澈如湖面微漾的水光,“没有霖光,就没有姜小满。但姜小满不是霖光,也不会是霖光。”

凌司辰略作沉吟,眼底暗色浮动,

“如此说来,那日打伤菩提,威胁我的又是谁呢?”

姜小满掀起眼皮,微微翘唇,眉目间带着些娇俏与调皮。

无辜地看着他,却不说话。

——好家伙,要么不问,要么一问到底。

还得是你啊,凌司辰。

“啊,那个是——”

菩提忽地回过头,面色严肃,正色道:“在下自己摔伤的!”

“喂……”凌司辰蔑他一眼。

姜小满轻咳一声,掸了掸袖口,拉回注意力。

少女神色变了,带了些晦涩,又添了些意味不明的狡黠,

“先说好,那天说的话,我可不打算收回噢。菩提若再敢回去帮归尘、帮天岛做那些事,我一定杀了他。”

这话威胁的是菩提,话却是对凌司辰说的,谁叫他是北渊少主呢?

前方道人脚步没停,看双肩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须臾,方才低声叹息,又似自嘲般笑了一下。

凌司辰静默片刻,并未接话。

姜小满却依旧盯着他,疏忽又似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你也是。”

凌司辰并不避她锋锐目光,反倒笑了:“你舍得杀我?”

姜小满瞄了他一眼,语气懒洋洋的:“你若真成了蓬莱的走狗,我留着你过年?”

虽然是开玩笑。

他当然不会变成蓬莱的走狗……她亦不会允许。

于是,二人皆会心一笑。

唯有菩提行于前方,悄悄抹了把额角冷汗。

心中只道:两个都不是好惹的主。

继续走着,姜小满忽又出声:“你之前说的,‘我若寻出杀害蝶衣前辈的凶手,你任我差遣一日’,也不许收回。”

她这话说得随口,语调却带点别扭,眼神也没看他。

凌司辰却轻笑:“好,不收回。”

“而且——”他侧过脸,“若是一起找出,也算你的。”

姜小满这才回头,“你说的!”

她心里暗自定下主意。

找出杀害凌蝶衣的真凶,找回那枚失落的骨蝶凤钗,

若真能寻至那传说中的地底宫宇,也许,就能揭开瀚渊的起源之谜。

这是霖光,也是她如今的使命。

密林渐疏,晨雾亦散,稀稀落落的日光斑斓地映入两人眸中。

*

差不多走出密林了。

菩提先出来,回头看了眼,等后方二人也出来。

脚下地势渐高,极目远眺,往下能看到零零星星的村庄,炊烟袅袅,点缀天地。

抬首则能见日光破云,照得四野清明,大约能辨出方位来。

三人聚拢,菩提当先开口:“二位接下来有何打算?”

凌司辰目光沉思,“总觉此事有异。蓬莱费尽心力修建此狱,绝非单为诛杀黑穹……师父在说谎。黑穹为何会中烈金术?他们一开始就在想办法控制它,一定是有所图谋。”

菩提亦微蹙眉头,道:“且此事隐于暗处,连昆仑卷宗亦无半字记载。”

姜小满则眸光冷冽,“破蛹之后的卷雨,本该是蓬莱的心腹大患,他们不杀她反而让她活着,让她受尽折磨。蓬莱这番行径,我不能原谅。”

凌司辰正要开口接话,忽然,姜小满眸色骤变,浑身一怔。

旋即她倏然回首,目光远远投向南方天际。

“怎么了?”凌司辰问。

“蛹物……”少女低声喃喃,眸中有些异样的神色。

“蛹物?”菩提面露惊色,他感知不及,觉察不到异样。

凌司辰则隐隐有所察。他脉力初觉醒,能感知到一些似暗潮翻涌的异变。但感知尚不纯熟,只觉胸口闷窒,脉力跳动不安。

见姜小满神色未解,他便未再多言,静静注视着她,耐心等她回应。

此刻,少女眉心忽然一跳。

与此同时,心魄深处忽然响起另一道声息——是俱鸣传音。

她闭上双目,指尖轻抵耳骨,屏息聆听。

【君上,属下找了您好久。料是地牢隔绝传音,不过您可算出来了。】

那头,鸾鸟有些焦急。

姜小满当即传音回应:【羽霜,你现在何处?】

【属下已出了岳山,正随姜宗主一行返回涂州……您还在岳山吗?】

【不在,从地牢传送出来,是个遥远偏僻之地。对了,蛹物异动你感受到了吗?】

【属下正要与您说此事……有些状况不妙。】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姜小满有些急。

羽霜那边顿了一会儿,才郑重道:

【是蛹物袭击。且规模浩大,涂州已被彻底围困。不止涂州,岳山、太衡山亦遭大批蛹物袭击。而且——】

【而且如何?】姜小满更急。

【而且不是单纯的袭扰。此番蛹潮,皆受“飖羽”与“炽火”脉力引导,目标明确,绕过凡人,直袭仙门。攻势凶猛无匹,结界快要挡不住了!】

……

姜小满陡然睁眼。

第255章 连大老爷们的醋她也吃

霞光自云层倾泻而下,大地披上一层温润暖色。偏偏这般美景,三人却皆无心消受。

远方震颤未歇,霜鸾传来的急报犹在耳畔,似重石压在姜小满心头。

躁动的火、风蛹物,数量何止千计?上万?

必是神器催化已久,方能聚拢如此之多的蛹物。

此举目的究竟为何?围困各大仙门,是要掀起大战为秋叶报仇吗?

蓬莱的动向尚未明朗,飓衍太冲动了……!

姜小满蹙起眉头,指尖不由握紧。

然而比起此事,更令她心急的却是涂州的局势。

“我得回涂州一趟。”她沉声道,神色凝重。

按羽霜的说法,爹爹一行人刚抵达宗门便遭蛹物围困。大姑被偷袭重伤,几位师兄师姐亦皆带伤。

如今宗门已拉起结界,然结界外爬满蛹物,日夜侵蚀岌岌可危,更有外界食水断绝,局势不容乐观。

他们撑不了太久……

凌司辰却担忧道:“可以你现在的身份——”

“现在?”姜小满看向他,语调平静,“我可不是‘现在’,我一直都是。”

说着话锋一转:“倒是你,你怎么办?”

不仅仅是涂州有难,岳山同样不容乐观。

他们在闯地牢的时候,云海就接到命令,带两个仙侍往昆仑去了。如此调虎离山,岳山如今空空荡荡,却遭受了最多的蛹物围攻。

不仅仅是蛹物,围攻岳山的,甚至还有魔将与邪修死士。

如今是逃难的逃难,隐匿的隐匿,剩下不多的修士正在做殊死抵抗。可看局势,不过也是苦苦支撑,随时可能崩溃。

——“岳山一定与秋叶的死有关,才会让南尊主如此发怒。”羽霜当时这般说。

这些讯息,姜小满自然也传达给了另外二人。

此番疑问,凌司辰却未作言语。

他低头,眼睫眨动几下,神色却罩上一层深思。

姜小满望着他,心绪百转千回。

“你若不愿回去,就随我去涂州。”她这般道。

她何尝看不出他的迷惘?

即便她自称霖光,可终究面貌不改,浑身上下无半点烈气。若非岩玦唤她“东尊主”,她又亲手凝起传说中的冰龙狂啸之技,只怕连凌司辰也不会相信。

但凌司辰不同。

按菩提所讲,他可是明明白白露出了魔角。而那之后岳山还把他当成魔物关着,哪怕他从此脱离宗门她也完全能理解。

所以姜小满再度开口,语气缓和了几分:“跟我走吧,菩提也一起,我让吟涛想个办法安顿你们。”

凌司辰依旧沉默,神情晦暗,似在踌躇,又似在压抑什么。

姜小满静静等待着他。

她其实也心绪复杂。

她一开始就不应该让他回去做宗主。

早先太自以为是,才酿成这样的结局。

所以这般提议他多半会同意吧?

毕竟他已经无处可去。

而且他说过,不想与她分开。

那她便陪着他,无论去往何处,若是他愿意,她便可在任何地方护住他。

菩提没说什么,反而看向凌司辰。

半晌,凌司辰忽然抬头。

霞光映照,衬得少年眉眼清晰而明亮。

他看着远方,语气平静:

“我回岳山。”

姜小满怔住。

连菩提也错愕地睁大了眼。

“什么?”姜小满以为听错了。

“我回岳山。”凌司辰一字一顿,又说了一遍。

“早前听师父说,岳山人走得差不多了,留下来的大多毫无战意。而今魔军汹汹来袭,若群龙无首,他们所有人恐性命难保。”

姜小满呼吸一滞,忍不住道:“可是你现在——”

“剑心昭道,斩业护生;以吾之剑,承吾之志。”

凌司辰抬起目光来,瞳孔在辉光下幽邃而瑰丽。

他口中念的,是大典上的誓文,一字一句,他当时背了好久,现在也铭刻在脑海中。

“我的体内,剑藤仍在这般燃烧。纵然我已非宗主,可我却无法坐视不理——只要我的剑还在,我就不能让岳山受人欺凌。”

他语声温平,却字字嵌骨,像一柄沉剑入鞘。

那边,红衣少女睁大了双眸,眼底浮起波澜。

凌司辰看着她表情变化,肃穆的面容有些打乱,赶紧再加上一句:“你放心,我只是去解围,解完就走,不会再被他们抓住。”

可少女怔然的神色,倏忽却化作了一抹浅笑。

——她真是的,都快忘了为什么喜欢他了。

以为这点挫折和打击就能将他击垮,一蹶不振。

姜小满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眼前的少年。

这一温暖的抱,却让凌司辰一时有些无措。

他局促地开口,试图去回抱她,“你……是不是很想我跟你回去?要不然我先——”

怀中的少女却拼命摇头,额头蹭着他的胸膛。

他看不见的地方,她在笑。

笑他,终究还是她最喜欢的那个他,执剑而立,倔强守护着他想要守护的东西。

但笑着笑着,笑意里却添了几分苦楚。

【不想再与你分开。】

【因为每次分开之后,再见你都好难。】

姜小满心里这般想着,可说出来又如何?

她不能不回涂州救助家人,亦不能自私地要求他放弃岳山。

细细想来,若他真的舍弃了岳山……那才不是她喜欢的凌司辰了。

凌司辰却不知晓姜小满的想法,只觉得她圈住他的胳膊收得紧,又摇头否定了他先前那一句。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只得抬手轻覆于她纤肩,温声应道:

“那你等我,待岳山困局得解,我便即刻来寻你。”

“不要。”少女仍旧窝在他怀里摇头。

“不要?”少年有些懵。

姜小满倏忽抬头,眼眸亮晶晶地盯着他,一副认真又带点调皮的模样,“我才不要等你来找我,我要来找你!待涂州安定,我就来岳山找你。”

她嘴上则继续嘟嘟哝哝:“我一不看着你,你就会被人抢走。什么归尘,云海……我真纳闷,怎么那么多人要抢你?”

凌司辰先是一愣。旋即促狭一笑,

“可能我比较抢手?”他故意凑近了些,低头看她,“吃醋了?”

姜小满也不反驳,反而直接哼了一声:“吃!”

吃吃吃,这年头,连大老爷们的醋她也大口吃,谁让这群人老跟她抢。

说着,她干脆搂紧他的腰,圈得死死的,“你是我的!谁都抢不走!”

菩提一直在旁边安静看着,没出声打扰。

良久他才开口:“在下跟少主一起去岳山,不会让少主再有危险的。”

姜小满探个头,看向他,“那可说好了,菩提,你要是再让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把他抢走了……我就拧断你另一个角!”

道人嘴角一抽,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礼貌微笑,“是……是……”

凌司辰伸手揉了揉姜小满的头发,“小满,你这模样,真有点可怕。”

“你不喜欢吗?”她问。

“喜欢。”他说。

*

刻不容缓,一番道别后,少女起剑符化灵剑。

脚踩其上,红衣翻飞,乘着朝霞与东风,便往涂州方向飞驰而去。

凌司辰静静目送,直至红衣化作天际的一个红点,再到红点都消失了。

良久,方垂下眼帘,敛去情绪。

菩提在旁边缓缓呼出一口气,出声道:“少主想好怎么回去了吗?”

“没有。”凌司辰答得淡然。

菩提开始皱眉了,“没有?在下还是得提醒一句——您现在的身份可是魔物,不管您自己认不认吧,至少岳山那帮人眼下怕都是这般认定了的。”

凌司辰这才收回视线,瞥了他一眼。

语气却不紧不慢:“你好啰嗦啊。回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