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听了只觉一阵头疼,抬手揉着额角,嘴里啧啧连声。
他一想,就能想到好多恶劣的可能性,浑身都不舒服。可凌司辰非要回去,他也没辙。
愁着,却见凌司辰低头翻动着衣襟暗袋,神色专注。
“少主在找啥?”
“遁地符。”凌司辰头也不抬,“不然脚程太慢。”
“……您御剑不行吗?”菩提狐疑一问。
凌司辰翻了片刻,应该是没找到,半晌才抬起眼,
“寒星剑还在岳山。”
“那剑符呢?”
“我不用。岳山剑修所求人剑合一,仗剑而行,岂能依赖纸符。”
菩提那分叉的眉顿时拧成一团。
亢宿的身份让他可听不得这些,肌肉惯性抽搐。
“您捏的土刃不能御吗?”
他这么一说,凌司辰倒真试了。
只见少年指尖微动,气转凝形,一柄土刃自掌心腾起。
可脚才一踏,咔哒一声,碎得干干净净。
少年摇头,“烈气做成的东西,好像与御剑的心法天生相冲,踩不起来。”
菩提把脸埋进了手掌里,搓了几下,把五官都抹了一遍。
“站住,别动。”
“嗯?”
道人手一勾,一根藤蔓已自他身前破土而出,卷着凌司辰腰间猛然一勒,稳稳束住。
“你做什么?”
“喂,混蛋,放我下来——”
菩提根本不理他,手再一勾,那粗藤似蛇游龙,蜿蜒而行,疾速穿林破石,沿着山势已然探出一路脉络,直指岳山方向。
道人自己也踩上一根:“走!”
言落,二人所乘之藤已倏然纵起,挟着风声呼啸而下。
同时还有凌司辰破口大骂的呼喊声,可惜风大,全被吹散了。
第256章 毫不留情……喜欢!
魔兽的咆哮由远及近、高低起伏,烈日下的魔气翻滚不休,熏得天色愈发昏沉,直到天光完全被遮蔽。
幽州素以晴空万里闻名,如此阴沉的天象绝非寻常。
这样的燥热下,本该无风,然有人踏步而来,风却随之震荡。
清风缭乱了发丝,这一次,男人没有收角——耳畔两簇长角是他的骄傲,亦是他此刻无休止的怒意。
他冰冷的视线之所及,地上一宏阵铺展,径约十五丈,符纹缠错,吞吐幽芒。
一片空地被清开出来,身披绿甲的死士围坐其上,正根据指示布阵施法。法光闪烁,层层叠加,最终汇聚于阵法之下。
站在阵法旁边,一道纤小的身影俨然踱步,正指挥着兵士运转术法。
是个短发少女。
她头发俐落,像倒扣过来的蘑菇盖头,手中捧着一本厚重古籍。
那书上密密麻麻,皆是晦涩难懂的符术法阵,纵使是阅历丰富之人也难以在瞬间理解其中奥秘,但她却游刃有余,颇显轻松自得。
“仙城幽州自地下铺设着昆仑阵法,一层套一层。如今我等虽已占领此地,然底下的阵法必须贯通,方能使总阵生效。只有总阵与其他四地的大阵相连,借此渗透地脉,才能起到强化的作用……”
她说得头头是道,旁人听了也不得不佩服。手中除了古籍,少女还拿着一根竹条,不时指引兵士调整手中法光。
文梦语从前随她那死了的爹去昆仑的时候,文伯远和几个玉清门长老喝酒扯淡,一聊就是日日夜夜。她便趁着机会钻进藏书阁,专翻些阵图咒诀、对她未来有帮助的古籍。偏偏她记忆还顶好,过目不忘,久而久之,倒是把各式各样的阵法记得清清楚楚。
此刻,她嘴里念着口诀,心却不老实,时不时就瞄向阵外那一人。
飓衍就站在不远处,左右各立着两个五大三粗、肌肉虬结的壮汉,却把他衬得越发修长。
他面无喜怒,目中清寒,风吹袍动,如远山翠竹。
文梦语偷觑了几眼,只觉心头砰砰跳:高岭之花,喜欢!
又看几眼,见人仍无反应,她才回去继续翻书。
正打算调整法阵的能量分布时,冷不防一抬头,却撞上了那抹冷冽的碧绿眼瞳。
文梦语没回过神,就见飓衍已迈步走来。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依旧淡漠:
“你是千炀的……什么人来着?”
文梦语身子一挺,立刻站得笔直,似是早在心里演练过千万遍,酝酿一息,答得高昂又自信:
“幕僚军师!嗯……算是吧?”
说到后头却有些迟疑,眼神闪了闪,复又补上一句,声调铿锵、面颊泛红:“阵术、咒诀,平时大王都是交给我来打理的!总之,既然大王让我来辅佐大人,我一定尽心尽责!”
飓衍闻言,只轻一点头,既不称赞也未置否,转身便欲离去。
文梦语怔怔站着,嘴角的笑容微微一僵,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这都第几次了?他却还是记不得她的名字。
不过也罢。
能站在这儿与他说话,能有这个机会她已经满足了。
那双绿宝石般的眼睛,曾经只存在于无数个与魔丹共眠的梦中。
如今终于近在眼前,可以任她美美欣赏。
真是不枉她在千炀那儿熬了那么久,对愣头愣脑的大个子又是哄又是陪玩的……都值了。
这样想着,她抬头准备再多欣赏几眼,飓衍居然已经走了。
一点客套也没有,留下个挺拔的背影。
文梦语想也没想便追了上去,
“大人接下来去哪儿?”
飓衍听见她脚步声也停下,扬手招呼那几个随身部下先去。
他略一回首,却不答她的问话,只道:
“我要你留在此地,确保咒阵稳妥无误。做得到吗?”
声音,眼神,动作都冷然如旧。
文梦语顿下步子,
“可以是可以——但我想跟您一起去!”
少女眸光闪烁,语气认真,满怀期待。
飓衍却不为所动,雕刻般的眸子沉静片刻后,铁面具后传来一句声音清冷得如夜风:
“我从不带拖后腿的参战。”
说完他回身便走,衣袍一振,长发与肩间缀带一并扬起,携着一缕幽州的栀子花香。
文梦语怔了一瞬,愣愣地站在原地。
直到那身影已然远去,只留下一缕清风。
她抬手抓了抓自己的短发,低声吐气,
“真是……毫不留情。”
和梦境里一模一样,对谁都是一个样,起伏不显,兴味全无。
可这回不是模糊的幻象,也不是遥遥的背影。他就在她眼前,走过她身旁,声线清晰,气息真切。
近在咫尺,近在耳畔。
短发姑娘心头微热,唇角扬起,低低咕哝了一句:
——“好喜欢。”
*
幽州天际愁云密布,而往涂州方向却并不这般阴沉。
高天澄澈,淡云浮动,其间一抹红衣疾行,映得蓝空分外显眼。
姜小满承灵剑腾风而行,剑身灵气纵横,划出道道水痕般的云裂。纵是已催动至极限,仍觉迟滞。
灵气终非烈气,调御之法亦悬殊,稍有差池便可能碎符掉下去,所以姜小满异常谨慎。
想来,昔年霖光腾云踩雾如履平地,而今却是困于灵气之制,连操纵云雨助势都力有不逮。
羽霜又不在,纵她心急如焚,也只能勉力而行。一昼一夜奔波,仍未至涂州。
心头焦灼难安,耳畔却再度响起青鸾的俱鸣传音:
【君上,您到哪了?要不要属下前去接您?】
语里透着焦急,已是问了数次。
姜小满仍如往常般应道:【不用,你顾好宗门那边。】话毕,总要多问一句:【如今情况如何了?大姑伤势么样了?】
羽霜一一作答:
【蛹物未退去,结界四周堆压如山,死咬不放,阻断了宗门食水供应。】
【姜榕烈气入体甚深,伤及肺腑,尚在抢救。】
姜小满一瞬静默,将心火压下,续问:
【你那边呢?应付得过来吗?】
【属下这边暂且没问题,皆是蛹物作乱,尚未见南尊主或千炀尊主踪迹。】
羽霜答得如旧,这次多了一句:
【属下又尝试联系灾凤了……但她切断了所有通信与位置信息,我联系不上她。】
姜小满本就神色凝重,听这话眉更是拧起,轻声一言:
【意料之中。】
灾凤行事,一向以千炀为先。
而千炀心性不坚,纵有决策,也是他自以为是的主见,实则屡屡受人摆布。包括不限于五百年前被归尘唆使去攻打青竹湖湘,亦或被霖光当作棋子调度。飓衍本来就鬼话连篇,千炀若被其哄住,也非无可能。
灾凤平时还会把关下意见,斟酌判断,可此番事涉秋叶,怕是连她也难做决断了。
姜小满心乱如麻,望向前方,恨不能加快些灵剑速度。
*
她终在傍晚前抵达涂州。
到的时候是个阴天,阴云低垂、压着涂州的天幕,好似一口密闭的棺椁,透不出半点光亮。
落入眼帘的涂州城倒是安然。街道上零星有人行走,虽寥落,却并未遭受袭损。酒肆尚有客人,铺子尚有人出入,仿佛一切如常。
然街头巷尾,无论是卖菜的老妪,还是倚门而立的汉子,个个神色凝重。
没有人敢出城。
真如羽霜所说,此番蛹物都是有目标指向明确的袭击。
蛹物纷纷绕过城池,分毫不扰,直奔姜家宗门,倒让这些凡人百姓惶惶不安。
姜小满又往城郊宗门那边落目远望,心头一震。
偌大的结界罩笼于姜家宗门之上,本是金芒环护,此刻却被如潮的蛹物攀附,沉沉压顶如尸山血海。
火象蛹物遍体通红,连体表的甲壳都透着灼人的光;风象蛹物则通体幽蓝,飘忽不定。二者交错之处,有火焰翻涌与狂风呼啸。
姜小满催促灵剑速行,眼睁睁望着蛹物前赴后继,层层压上。结界发出痛苦的“滋滋”脆响,每一道符文都在急速消耗。
根本是在将姜家活活“吞噬”!
少女怒极,未及靠近便收起灵剑,纵身跃下,手中术光骤然绽开。
冰蓝色的灵力涟漪以她为中心扩散,大片蛹物瞬间冻结成冰,猩红与幽蓝皆被覆上一层透明的寒霜,直至彻底僵凝。
冻成冰块的蛹物纷纷落下,余下的感受到来自渊主的脉力,亦不敢再向前。
姜小满立身于冰屑纷飞之中,掌心贴上结界,念动口诀,身形便穿透光幕而入。
红衣少女从天而降。
袍角翻飞,发丝飘扬,直直落地。
落地处正是生宫庭,好多姜家弟子围聚在那里渡气疗伤。
有人才堪堪稳住伤势,便又强撑着重新上阵,去补结界的漏洞;有人尚未痊愈,便已操持乐器、唤上灵宠再上,迎战撕裂结界侵入的蛹怪。
伤者越来越多,一片哀苦连天之声与痛苦之色。
红衣闪落之时,掀起一阵闷热的风。
众弟子怔然抬头,起初错愕,继而惊喜迸发:
“是……是小满师妹!”
“你可算是回来了!”
“太好了……你没事就好!”
姜小满来不及一一应答,只简短颔首,径直穿过众人,直直便往主殿那边去。
“爹爹!”
第257章 幕后黑手
姜清竹正挽起袖子,往臂上贴伤膏。
裸露的手臂布满一道道血痕,魔气透出伤口边缘翻涌不休。
姜小满才一步踏入,竟原地怵住。
她无法再迈进一步。
不是因为震惊,而是因为眼前之景——整个殿内几乎踏无虚地,满地皆是倒卧疗伤的灵宠,空气中充斥着血与药的味道。
几个擅疗术的修士正在殿中穿梭,为灵宠包扎、渡气,急促低声喊着术名与咒诀。
角落处,爹爹的月泉狐蜷成一团,舔舐着肿胀撕裂的后腿;白松鼠“冬瓜”伏卧地上,腹部一大片伤口,毛发湿透,早已昏迷不醒。
莫廉跪坐在旁,面色凝重,一手护着冬瓜的身子,一手引浅水雀为它渡气。
姜小满眼眶一热,心头一滞,喉间哽咽顿生。
想说话,又一声也发不出来。
直到她进殿的声音惊动了前方之人。
姜清竹缓缓抬起头,一眼望见她,面容都凝固。莫廉也抬眼看她,微露讶色,手中的动作却没停。
“满儿……”老宗主唇齿阖动。
他本想要站起,可方才起了一半,伤腿一软险些栽倒,好在一旁弟子疾步扶住。
姜小满也三步并两步,踮着脚,从满地灵宠空隙间穿跳过来。
“对不起爹爹,女儿不孝,女儿来迟了……”
声音低低的,哽咽含在喉中,涌也涌不出来。
她伏在姜清竹面前就要跪倒,姜清竹却已先一步俯身将她拉起,力道颤巍巍,将她揽坐于自己身旁。
“不怪你。”
他粗糙的手掌覆在她手背上,老茧与伤痕交错,掌心还残着些许药膏未干的清苦味,
“你自*幼性子就倔,脾气直,对那凌二公子更是痴心一片。如今听闻他落到这般模样,伤心、走远些,爹爹都能理解……”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眼角一瞬浮现疲态,
“唉……可说归说,你与他既已陌路,终归仙魔异途、道殊命分,爹爹还是盼你能放下他。”
姜小满没应声,只默默看着爹爹的手。
手背上新添几道焦黑的魔伤,皮开肉裂,药膏也压不住渗出的血丝。
作为姜小满活着的十九年里,她从未见过这种规模的魔灾,甚至只在书里看到过,五百年前的大战之状莫过如此。
这一次……比想象得更近、更残酷。
姜清竹见女儿久久不语,只当她仍沉浸于方才情绪之中,便去拍她的手,
“不过你说你,既然早去了幽州,避着就避着,干嘛偏要回来呢?这些魔物来势汹汹,你让爹爹如何护你?”
他语气重了些,嗓音却带着哽咽的颤。
姜小满忙直起身形,坐得笔直,应道:
“姜家有难,女儿怎可坐视不理?”
“你呀……”姜清竹还想说很多,但最终咽了回去,只道:“我的满儿真的长大了。”
姜小满依偎爹爹怀里,心绪千转。
她本来就是编的谎话,她就没去幽州。
再说,幽州只怕早就被飓衍拿下了,那地方如今多半已成了他的供补后营,哪还有什么真正的“避风港”?
当然这话她没说出口。
她想了想,从爹爹怀中退出来,问:
“爹爹,有魔物与您接触过吗?他们……想要什么?”
这话出口,姜清竹还未及回答,莫廉先皱眉,
“小满,你在说什么胡话,魔物能要什么?无非是——”
话未说完,便被姜清竹抬手止住。
姜清竹转过头,紧紧盯着她,眸中多了几分沉重,
“满儿,你这话什么意思?莫非——你知道这次魔灾为何而起?”
他这句话一出,周遭原本还低声咛咛的灵宠都似安静了几分,伤员与疗者也纷纷投来视线。
姜小满下意识扫了眼左右,抿了抿唇。
她确实听出了莫廉话里的破绽——
还没有魔物前来沟通过。
也就是说,飓衍目前只是派蛹物来攻破结界。
她熟悉南魔君的作战方式。这只是第一步,当第一步接近尾声,一定还会有第二步。
“我也不清楚,但……”
姜小满沉了沉声,目光凝然,“这些魔物的目标是摧毁结界。魔物素来是乱杀不辨,如今却能循着宗门结界而来,攻势有节、目标分明——它们一定受了引导。”
“所以,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幕后之人,必会现身。”
她说得笃定认真。
莫廉在后方蹙起眉头,神色却愈发复杂,只盯着她看,却终究没有插话。
“幕后黑手……”姜清竹喃喃自语,低声思索。
“可……怎会有人,能掌控如此之多的魔物?除非——”
“受魔君指令。”莫廉忽而接话,面色凝重,“师父,要不弟子加急一封,再派只信鸟去昆仑?若这真是现世魔君所为,那恐怕仙魔大战已成前兆,布防、求援、备战……昆仑那边,总得给个应对吧。”
话音未落,门外却响起一道清淡的女声:
“昆仑谕书到了。”
众人一愣,齐齐转头看去。
羽霜踏步而入,手中端捧着金纸信笺。
她身穿一袭素白马面裙,发髻仅以素带束起,唇无脂粉,眸光澄澈,看上去就是寻常人家的清秀侍女。
昔日羽霜扮作舞女时,桃眸如水,神色妩媚动人;可如今换作丫鬟装扮,便将那风情悉数敛去,不着胭脂,连眼中的光亦藏起,唯余一份静柔温驯。
乍看之下,竟真像寻常人家养在内院的乖巧少女。
“霜儿?”姜小满怔了一瞬。
她方才归宗仓促,心里又太挂念爹爹,竟一时忘了先寻羽霜会合。
此时乍然见到,不禁有些恍惚。
倒是姜清竹先回神,笑着唤道:
“你不在的时候,双儿可是帮了咱们的大忙。你说她一个凡人丫头,却恁的会调药,宗中伤者,多赖她方稳住伤势。”
“可不是,”莫廉也点头附和,“小满,你这小丫鬟,算是捡着宝了。”
羽霜神色恭谨地走至姜小满近前,信笺换到单手,先规规矩矩地向她行礼。
姜小满一时间没说什么,只是浅浅一笑。
她回头看着羽霜。
心里却想:她当然会调药。
青鸾生来感知极强,风火双象烈气如何相斥、如何引导,她心中再清楚不过。
唯一麻烦的只是不能用烈气,否则对羽霜而言只会更容易。
姜清竹又唤:“快,把昆仑传来的谕书拿来,我来看看。”
*
“誓死守护神元?”
从气氛压抑的主殿出来后,姜小满就一直喃喃念叨。
“魔难闹成这样,昆仑竟然只关心神元?”
语中带恚,怒意不掩,但也丝毫不意外就是了。
主殿内有负责治疗的修士奏疗愈灵曲,她帮不上忙反而打扰他们,于是便先出来了。
羽霜跟在一旁,略一沉思,“毕竟是天岛至宝。南尊主估计也知道天岛要用神元提高仙门战力,此番他这般直袭,神元说不定就是他的目标呢?”
姜小满点点头,不置可否。
神元之事她早先托羽霜跟灾凤说过,千炀自然知道。
至于飓衍——若是千炀多说几句,他知道也不奇怪。
千炀耳根子软,飓衍三言两语就能把他绕进去。更何况飓衍那人,满嘴鬼话,偏偏说得一本正经。
姜小满叹了口气,手指抵额。
“对了,大姑的伤到底怎么回事?”
她归途中听说,大姑为护小师弟挡下一击,背脊重伤。蛹爪入体,烈气攻心,命悬一线。
后听爹爹说,这两天是羽霜日夜照拂,才替她堪堪稳住气息。
如今虽脱险,仍在卧床静养。
羽霜点头:“那烈气嵌得极深极顽劣。平常的烈气属下能引出来,但她受的伤不同,就像是被一股很强的咒术缚住,如沉泥积水,藏而不动,属下一时奈何不得。”
“但你还是引出来了。”
“属下用了翡羽引气,又借了姜家治疗百伤的盘雀调。属下知道姜榕对君上的重要,幸得翡羽与盘雀音律相合,运气不错,才勉强奏效。”
“……谢谢你了,霜儿。”
羽霜再次颔首。
姜小满轻吐一口气,刚要放松,忽又神色一变。
“可就算有神器指引……也不该这样啊?而且这几日你不是也说,有好些蛹物身上的烈气都有这样的情况?”
“没错。”羽霜道,“所以属下才觉得蹊跷,等您回来指示。”
姜小满沉吟片刻,语气转冷:
“守在宗门内也不是法子,得弄清这异状的源头。走,我们出去看看。”
——
二人循着偏门绕入宗门僻角,依口诀轻易而出。她俩气息不一般,蛹物也自觉地让出路来。
出得结界,二人登上高处,俯瞰山川。
护宗结界犹在,外头却是黑潮滚滚,怪物如浪,一波接一波,自地底破土而出,直扑而来。
姜小满面色一变:“怎么又多了这么多?!”
纵是见过一回,再看仍觉震骇。
“就算五百年前也没这么密集。破土之处……你看那边,有咒纹痕迹。”
羽霜顺着主君指的方向看去,却是轻蹙秀眉,头上羽冠警觉地支起。
“已经远超神器所能唤醒的数目……南尊主到底做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不重要,”姜小满目光未动,“关键是——他打算做什么。”
千炀和飓衍联手,且已动用了神器。
这一路雨后春笋般的风火蛹物定是他二人之手,但他俩人呢?
四处观察之时,姜小满忽然捕捉到一抹异光。
一闪而过,细微,却不自然。
“霜儿,你看那边。”她抬手一指,“看到了吗?”
远方崖上有一阵红光腾腾,那地势偏僻,她记得是一处凸起的陡崖。
羽霜道:“看到了,那处属下曾去过。”
说的是上次,凌家兄弟来姜家宗门递寿宴请帖的时候。
那次凌北风探得羽霜气息就是在那里,那处崖上正好可以俯瞰姜家宗门的全貌。
所以这次亦然。
当然不仅如此。
姜小满心底微沉,汗毛都竖起来了。
“你感受到了吗?一股很强的烈气。”
霖光的心魄被揪紧。一阵阵异动自远方腾腾升起,像是山腹深处正有东西在燃烧。
霜鸾亦点头,“感受到了。”
姜小满再不迟疑,目光一收:
“走,我们过去看看。”
第258章 倘若身份暴露,姜家还愿意认您吗
“啪嗒。”
一脚踏下,法阵顿时被灵气激得青烟直冒。
可脚步一挪,阵纹又迅速复原,毫发无损。
这阵不寻常。
强行破阵无效,脚下有修复的辅阵自地底升起,层层叠叠,看得出底下还连着更深的结构。
初到崖上时,没见到半个人影,但地上的法阵却赫然昭显毫无掩饰。
主阵不灭,从阵不断……
但主阵——会在哪呢?
姜小满再仔细端凝,那阵上的符线画得勾错缭乱,却有几笔,她看着眼熟得很。
正盯着看,忽有一道柔媚声线倏然传来,语气半带调笑:
“东尊主果然来了,瞧着我守这阵子没白费工夫。”
红衣姑娘眉头一皱,还没动,青鸾先行动作。
脚下一点,头发倏然变白,身周青色烈气缭绕,一下子就挡在她前头。
姜小满抬眸,冷声道:“果真是你们在偷偷摸摸搞鬼,灾凤。”
一树之侧,红发女子静倚树身,穿着绣金纹的黑袍子,长裙曳地。
她眸尾勾红,贵态尽显,浑似一朵盛放的火色月季。
“偷偷摸摸谈不上。君上本就未打算掩藏神器气息,您能察觉,也是应有之理。”
她说得慢条斯理,却又带些严肃,与往常那种轻飘飘毫不在乎的神态不太一样,“秋叶之死,不过一根引线,但亦是个提醒,您才是,别再偷偷摸摸下去了。”
“注意言辞,灾凤!”
羽霜低喝,脚步上前。每走一步烈气随身而动,宛如战羽立起。
姜小满抬手落在她肩上,止住她动作。她自己上前一步,语气沉稳:
“千炀呢?”
灾凤却也不答,还耸了耸肩。
姜小满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今日本尊一定要见到千炀,哪怕毁了此阵,亦或是抓住你。”
她身上气势陡然一变,渊主之威非同凡响,震慑得四野气息凝滞。
灾凤似是怔了怔,终是幽幽叹了一口气,却仍不见惧意,神色从容如旧。
她抬手,指尖点向耳畔,“君上,东尊主在我这里。”
——
未及多时,天光一暗,一道赤影横空而来。
那红发壮汉自天而坠,手中巨刃划出一道灼红,
尚未落地,周围空气便有灼灼烈响。
轰然一声,巨力稳稳着地,踩得地面凹陷,尘沙四散。
千炀立于两人中间,一改昔日憨态,神情变得凝肃。烈气翻腾,甲胄在日光下泛着燃光。
他手中巨刀“焚鬼”不收,却是望向姜小满,眉宇沉沉,
“霖光,你来了。”
姜小满亦盯着他,目光毫不退让。
良久,少女眼珠下瞟,
“把阵撤了。”
她能感受到阵法下那蠕动不休的火象脉力,浓烈至极。并不只是用以引蛹之阵,其符文布局间,似有暗线牵连他处,比它看起来更庞大错落复杂,一定还有别的功效。
不论什么功效,必须在它发挥作用之前及早收手止损。
“收了它。”她又说了一遍。
千炀却摇头道:“抱歉,做不到。”
“你说什么?”姜小满眉头一跳。
千炀不听她的话了,这可不是好事。
西渊君主虽一身蛮力但性子却较软,没什么主见。能让他这般果断说“不”,那只有一个可能性——定是飓衍说了什么,让他根深蒂固。
果不其然,千炀往下说:“霖光,这个真的不行。这次达成目的之前,我不能收手。”
“什么目的?”
“也不能说。”
“……”
姜小满沉下目光。脑中一边迅速盘算,一边表现得冷静如常。
首先,跟千炀在这里交手是最不明智的。
眼下她方才从地牢里折腾一回出来,又连夜赶了两天一夜,连顿饭都没吃。浑身精力不足,打起来肯定吃亏。
再其次,不打的话,只能靠说服。可若要劝服千炀,他现在不听她的,要说还能听谁的——那就只有灾凤了。
要想办法让灾凤那边开口才行。
待思考完了,姜小满便收起眼里的火气。她不再看千炀,反而视线跳过去看向树下那靠着不动的妖娆女子,语气也平缓下来:
“灾凤,飓衍许了你们什么好处?你若愿撤阵,本尊出相等的价码,从此西渊有难,本尊必相助。”
说得轻巧,语调也不高不低,可字字掷地有声,分明是个台阶,也是个警告。
灾凤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其中利害。与其真刀真枪打起来,不如换笔买卖,西渊能得好处,她也能全身而退,岂非上策?
千炀也很识趣,侧开身子,眼神往灾凤那边望去。
火鸾揉揉额角,抬眸时却已没了方才的闲气。
“南尊主没有承诺我们什么,只是道明了当下局势。”她投回来的眼神里有火光游走,“上回东尊主说,想要博得一个和平的结局,让我们先按捺不动,可您看,仙门可并不想要和平呢?”
她意下所指,不言而喻。
“这次是意外。秋叶之死尚未查明,未必是仙门之人所为。况且,”姜小满答得也冷静,“前次大战结果并不理想,这次若再轻动刀兵,怕是仍对我等不利。而不加思索贸然行动,只恐深陷他人谋算,得不偿失。”
“这话是不错,可若是对方执意要瀚渊亡呢?坐以待毙,岂不是更被动?”
“所以我才让你们给我时间,我会用更稳妥的方式寻得——”
“寻得什么?”灾凤语锋忽转,打断姜小满的话头,“您此番现身,究竟是作为东尊主来筹谋划策,还是作为姜家之宗族独女来与我等谈判呢?
“你说什么?”姜小满已有不悦。
“您真的有想好了吗?若大战再起,您究竟是站在哪一边?”
火鸾问得认真,眼中有火光飘过。
此话一出,无人回话。
千炀原本如壁立无声,却在灾凤问出这句时,也不禁转首看向姜小满。
那眼神中,几许质疑,几许等待,又似几分……不语的审视。
他身后的烈焰巨刀微微动了一下,反射出荒地间的一线银芒。
羽霜不言,静立主君身侧,指尖却悄然化出羽簇。周身气机沉稳如雪,随时可动。
姜小满唇线紧绷,压低了声音再度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灾凤幽幽一叹,摇了摇头。声音不见半分退让,反而更添一丝苍凉:
“我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自古人魔不相容,天外对我等赶尽杀绝,东尊主却要我等与仙门讲和……这怎么不是天方夜谭?”
“我只是让你们先别行动,我来想办法——”
“您想什么办法?我们不动,最后一个个都像秋叶一样暴尸荒野?”
“为什么要这么悲观……我说了我会调解……为什么不信任我呢?”
“调解?”灾凤冷嗤一声。
她上前一步,掠过千炀。
女人焰火般的一双眸子翻起,翘睫似月季初绽,艳而不俗,
“您如何调解?东尊主可曾扪心自问——您口中所谓的‘和平’,哪一回不是建立在我等掩藏身份、俯首低眉的前提下?”
“倘若有一日,您的身份彻底暴露,您觉得,姜家还愿意认您吗?还会庇护您吗?”
这话比剑还锋锐,直戳心坎最软一处。
姜小满本就越说越急,此刻更是被一语钉住喉咙,唇瓣动了动,却没能再发一语。
她的沉默无疑是一个破绽。
唇枪舌剑间,火鸾眸中火光炽盛,她分明未动用任何术法,眼底却早已看破一切。
她再进一步,语声中多了几分凛然:
“您说,这种披着和睦外衣的屈从,对我等当真公平么?”
这句话,彻底打翻了局势。
一时却静得连风都仿佛屏息。
气势逆转,却让千炀更有底气,视线是居高临下落向姜小满。
姜小满拳头悄然攥紧,一时竟找不到驳词。
可能,这的确是她一直在回避的问题。
倘若身份揭开,姜家还会接纳她吗?
她……还能做姜小满么?
倒不如说,一直以来,她到底是姜小满,还是霖光?
她答不上来,也不愿深想。
有时候宁愿做那沙海中的鸵鸟,把头埋入温顺的幻梦,假装那风暴不会来临。
直到此刻,被人一语掀开遮蔽,刺骨尘浪竟已扑面而至。
姜小满面色泛白,唇瓣咬得紧,未及言语,却听一道清喝却从旁而起:
“灾凤,你闭嘴!”
一直静守身旁的霜鸾眼中寒光暴涨,怒从口处。
羽霜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不敬主君,即便是言语。
这是她的底线,其余任何,都不及主君重要。
灾凤回瞪她,这次分毫不退让。
不仅如此,那壮汉一步遮过,魁伟的身形如山。他一步挡在灾凤身前,横刀指人,焚鬼刀锋映着日光照面,灼热火光直指羽霜。
“你才是注意言辞,小青鸟。”
千炀声音低沉,却带着狂烈之气,“有本王在此,灾凤要说什么,自可畅言无忌。”
西渊君的烈气磅礴浩荡,整个瀚渊中无出其右,随他话音落下宛若山火般朝羽霜压去。
逼得青鸾连退几步,心中也怵。
姜小满赶紧护住她,反掌一挥,沉沉黑水之力遮拦在两人之间,硬生生拦下千炀那一身霸气狂焰。
一时间,两对火红的眸光对上两对湛蓝冰眸,
一边如炼狱之火,一边似玄雪之霜。
气息僵凝,烈日与寒川对峙,各不相让。
就在此刻,却忽地传出一阵怪异的的声响。
“滋滋滋……”
音若蛇吟,若虫蚀枯骨,又仿佛是某种东西在撕裂地脉。
“滋……滋滋……”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仿佛就在脚下。
下一瞬,地面骤然一颤,林叶剧震,沙石乱跳,脚下的地层鼓动。
姜小满迅速低喝一声:“霜儿,退开!”
第259章 我也曾以为,我不懂喜欢是什么
羽霜在姜小满的喝声下疾速跳开。
她们原先立身之地竟浮现一圈异样金纹,纹路一圈圈向外荡漾,似水中涟漪。
地面震颤愈烈,那金纹竟渐渐由金转红,颜色浓得似一锅沸腾的热油。
俄顷从红圈中猛地钻出一头狰狞蛹物,其形似犬,背生赤甲壳,是一头火象犬魔。
但不同于以往的蛹物,它周身缠着数道金色咒印,若枷若锁。
它没像其他破土而出的蛹物那般直扑宗门方向而去,而是在原地停下。扭动脖颈,鼻翼张张,似在嗅闻空气中气息的流向。
那一刻,四人皆止住动作,紧盯着它。
“……不太对。”灾凤近前一步,“它不该在此逗留。‘炽火’之下,它应直攻宗门才对,怎么……命令不起作用了?”
火鸾刚欲回头问千炀,未及开口,就听“嗷呜”一声怪叫,再一回头,那狂躁的蛹物已张口朝姜小满扑咬而去——
好在姜小满及时抬手,凝出坚冰将它死死冻住。
羽霜怒道:“灾凤!这便是你们的礼节?唤蛹物袭击君上?!”
这一通发问千炀也慌了。
他这次虽不听霖光的,却也不想这般与霖光为敌。
听得羽霜质问,他脸色瞬变,连忙收刀退步,双手急摆:
“不是本王!本王没有下这命令!‘炽火’只传令攻击仙门结界,其他一概不理——怎么会这样呢?不该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翻掌起术。
术印浮现,火光中一颗通体赤焰的神石自虚空浮现,落入掌中。
神器“炽火”灼热如烈阳,亦如握火炭,唯千炀手握如常。
他目光急转,查看符文流转,却半点异常也看不出。
“灾凤!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我也不清楚……”
声音杂乱中,姜小满始终一言不发,只死死盯着地上那团冰冻的蛹物。
那火象犬魔明明被冰封,却仍在剧烈晃动。甲壳崩裂,火焰从缝隙中溢出,带着近乎疯癫的破坏欲。
如此力量,绝非寻常兵士所能化成的蛹物所能拥有。
甚至——连她的黑水之力也镇不住它。
和卷雨那个时候……太像了。
“喀嚓。”
“喀……嚓。”
冰封之中,裂痕如蛛网迅速蔓延,破裂之声作响如同骨裂。
西渊两人齐齐止住话声,目光一并被那道道裂痕牵引,无不愕然。
那火象犬魔猛然挣脱而出,焰火狂涌,炽红双眸死死对上姜小满。
电光石火之间,它再次怒扑而来。
这次,少女素手一扬,带着不可遏制的愤怒与凶狠。
寒光暴涨,化作一道如弦月般锋利的蓝芒。
那蛹物尚未落地,便已在空中被切过的冰刃一分为二,血火飞溅,坠地之时,断躯尚在抽搐。
很快就不动了,身上的金纹将遗躯蚕食,似吞没一般。
这让千炀和灾凤都睁大了双眼。
东渊君向来不杀族人。
即便是化蛹之后,只要尚有回转之机,她也会封之、镇之,从不轻言杀戮。
可她这次,出手狠绝,劈其为二,竟是毫不留情。
姜小满收回手中寒光,瞥去一眼,自是知道他二人心中所疑。
也未多解释,只淡声道:“它已中咒术,沦为了傀儡……恢复不了了。”
千炀眸光震颤,懵然:“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姜小满重复了一遍。她倏地回身,一步逼近,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你问我怎么会这样?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咒圈吗!”
千炀被她眼中寒意刺得心头一震,一时竟答不上话来,只本能摇头:“不知道啊。是小衍衍让小蘑菇布的阵法,他说只是让蛹物唤醒得快一些——不是这种……”
“他说什么你就信?”
姜小满一声怒喝,几步上前便要拽他衣领。
可千炀身形高大,她伸手扑空,怒极之下,索性一把拽住他胸前交叉的捆甲肩带,将那铁甲绷得一震。
她抬头怒目:“这只是辅阵,说,总阵在哪里!”
千炀被她逼得茫然无措。尚未开口,旁边的灾凤已快步上前。
赤发女人抬手欲解围,连连劝说:“东尊主莫要为难君上。主阵能掌控辅阵的延展与变化,这点您也清楚。主阵,一直由南尊主掌管,我们真的不知情。”
“君上所做的,不过是催动‘炽火’,以及护住阵域而已。”
这几句话娓娓劝出,姜小满胸口剧烈起伏。
此刻,背后又有蛹物迫近的叫声。
姜小满未回头,霜鸾飞快已转至她身后,起身施术,冰霜吹卷,将那蛹物冻住。
羽霜震惊于蛹物异变后的巨力,几乎控不住,姜小满回身,催动冰刃一招将刚要挣脱的蛹物斩灭。
少女收了手中寒光,喘了几口气,似欲将胸腔的火压下去。
再抬眼时,狠狠盯住千炀,几番复杂情绪交织,
“你到底知不知道……此为何咒?”
千炀喉头一动,面露迷茫,摇了摇头。
灾凤也一脸困惑。
姜小满低声道:“此乃蓬莱的烈金咒。”
岩玦当日所言,她记得清楚。
于是一字一顿,用尽气力稳住每一个音节:
“此咒,乃是绞杀理智、控制脉象的咒术。”
“飓衍为了达成目的,连同族之命都可当作祭品……你告诉我,他和归尘有什么分别?”
“你当真……要与他做一丘之貉?”
姜小满的声音越说越哑,更带出一丝哭腔。
可那并非软弱。
那是将怒与悲尽数压进咽喉之中,才不得不低声吐露——像一口未咽下的血,堵着胸膛,灼着五脏六腑。
千炀垂着头,一语不发。
长久的静默,像夜潮悄无声息地漫上岸来。
直到——
“啪!”
忽然的拍掌声,清响打破沉静,众人目光齐刷刷望去。
女人拍完手,动作还僵着,却是看着姜小满道:“烈金咒……我想起来了。文家那个小姑娘,确实是这么唤它的!”
*
“当啷——”
早些时候。
一阵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石桌上散落着数件金器与灵石,全被一只素白修长的手随意甩出,尽数滚到短发少女那头去。
“你要的东西。”
“唔哦!”文梦语眼睛一亮,伏上桌台便抓起金器翻来覆去地看,“不愧是灾凤殿下,这东西旁人怕是翻遍三界也找不到,我就知道你能。”
灾凤倚在桌台边上,神情慵懒,眉间透着一抹倦意:“本宫是真不想再回那鬼地方,看到那男人那副狗皮膏药似的脸,就觉得晦气。”
——“那地方”说的是皇宫,昆仑数道最强的屏障护持,若非从内打开,魔物断无可能闯入分毫;
而“那男人”,说的却是当今凡界的皇帝,自是那从内开界的人了。
曾为帝王最宠的贵后,竟是这般冷语断情,毫不回首。
文梦语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只专心摩挲着金器,口中念念有词,似在演算阵式。
南渊君与西渊君此刻皆外出去催化蛹物,眼下空档稍纵即逝,她必须趁他们归来之前将阵布好。
灾凤抱臂看她,忽而伸指点了点下颌,眉梢挑起,语气多了分玩味:
“我倒要问问你,你这般兴致勃勃,搞这些皇室藏品做什么?那术金器不过是凡皇观赏之物,竟还能炼阵?”
“当然能。”
文梦语头也不抬,笑嘻嘻道:“术金之精,古来皆出蓬莱,除此之外,仅皇宫中存有一批。炼制强化咒阵,术金可是最稳的主材。”
“虽然嘛……我也没试过。”
灾凤一挑眉:“没试过你也敢炼?”
“只在古籍上看到过记载。”她笑得清浅,目光落在金器纹理之间,“不过应该八九不离十。再说了嘛……试试看,万一成了呢?这可是大事。”
少女说得正儿八经。
灾凤静静看她片刻,忽地又道:
“我一直没想明白。你这般天资聪慧,又生于仙门宗族,即便体无灵力,放仙门也是个人才。为何非要站到‘魔族’这边?”
文梦语听了这话抬起头,眨了眨眼:“我说过的呀,我要做南渊君的幕僚。”
灾凤微顿,这句话她在更早的时候便听过了。
彼时不过当作少女玩笑,却不曾想这人竟当真不改初心,一路执着至今。
“本宫是问……为何如此执意?南尊主可不是好相处的主。”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他啦!”文梦语嘻嘻道,将术金一件件包好,转过头来,笑得春花烂漫,“我喜欢他好久好久啦!你说,他那张脸多好看呀,多看一眼都让人心情变好。”
灾凤失笑,轻哼一声:“嗯……南尊主嘛,是有几分姿色。他小的时候捣蛋又阴狠还不觉得,长大后真是越看越顺眼了。”
言语中似回忆起了久远的往事。毕竟西、南渊没有神山黑海相隔,来往也频繁。
文梦语忽然歪头问:“灾凤殿下……有喜欢过哪个男人吗?”
灾凤抬眸,眼角微挑,似是真的认真想了一圈。
“喜欢?那倒算不上。”
她语气轻描淡写,唇角却噙着笑,“本宫可不像你们心魄牵连情丝,没有那种情感。本宫只能分出好看和不好看,与观灯玩物无二——嘘,这话可不能让南尊主听见,大不敬,大不敬。”
说着还懒懒打呵欠。
喜欢对于灾凤是个模糊的词。
凡人的喜欢啊,红烛低垂,泪眼婆娑,她见识过却没体会过。她贪恋的只是肉身交缠间的湿热气息,但即便这样对她依然如同过往云烟。
文梦语却笑着看她,笑得有些出神。
“我也曾以为,我不懂喜欢是什么。”
她把玩着包好的术金器,目光停留在指尖的符线,却不聚焦,像在看另一个世界。
“从小到大,我看谁都一个样,没觉得谁特别……直到那夜,在魔丹的梦里,我第一次见到飓衍大人。”
“雁云宫外,南军阵列演练,草地上的风吹得很清。他站在最高处,那双眼睛……真就勾魂似的发着幽光,是那么的……”
灾凤听惯了她这套叨叨,原本已打了半个呵欠,正想拍拍衣角走人。
却在此时,听见身后那少女的声音忽地沉下来。
从未有过的低沉。
不属于她年纪的低沉——
“他说,唯有全力挣脱天命,才是唯一的出路。”
灾凤脚步一顿,回头看她。
文梦语却没有看她,只是垂着眼,手指缓缓描过术金器的棱角。
“他说,只要天劫在那里,瀚渊人就永远是被锁死在天命里的奴仆。出不去……也解脱不了。”
她轻声,像在自言自语。
“但……人间又何尝不是呢?”
她抬头望来,眸色冷了一瞬,像一口未点燃的火药罐,掩着热,藏着决绝:
“只要蓬莱存在、仙门存在,活着的凡人就永远是奴仆。”
“……被‘不死’诱惑、扭曲了心性的奴仆。”
第260章 我不能让姜家有任何一人出事
“得不到永生的人活得如蝼蚁,而受长生眷顾的人却自命不凡,结派成宗,肆意操他人生死、安他人命途。仙门如此,蓬莱亦然。”
“纵有仁者,也改不了天生优越的骨子。治得了一时,治不了本。”
“但……倘若人间再无仙神,人人命数都是一样的短暂,那就不会有人为求一粒仙丹而碎人骨肉,也不会有人宁愿害人也要博一线飞升之机……”
说到此处,少女眉下一缕碎发垂落,落在侧颊上,那双眸却愈发沉寂。
有些遥远,又有些空洞,不见天日。
甚至有点渗人。
灾凤凝视着她,一时竟失了言语,良久才低声问道:
“所以……这便是你拿术金器调整阵式的缘由?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文梦语闻言,眼神方才缓缓收回。
也就是这一瞬,她神态又变了,又变回了妙龄少女该有的明媚。
“没什么啦。”她唇角一翘,“不过是改一改阵式罢了,提高些效率。”
“提*高效率?”灾凤蹙起眉头,“如何提高?”
文梦语没有立即回答,咂了咂嘴,转而小心翼翼将术金器重新裹好。这次裹得严实,收到怀里,才悠悠抬眉。一双眼眸忽地一亮,带着些狡黠,
“昆仑阵式大多承蓬莱旧制,共八八六十四式,以五行运转,控四象之力。”
她解释得认真,甚至掰起手指头,
“其中‘金’为极,攻防皆锐。然天地真金难寻,故取‘术金’仿之,以炼器阵。术金器所藏,乃阵心化形之金息。”
“而融合炼金于阵式,便可百倍加强控制一能,所控四象之体魄、攻击、防盾皆增强百倍……昆仑与蓬莱可是花了五百年去研究这种术法。”
她又问:“殿下可知此术之名?”
火鸾摇摇头。
文梦语前面一通大堆仙门用词的解释她根本听不进去,现在也敷敷衍衍。
少女便神秘一笑,将那最后一句说得轻缓又清晰:
“以金控烈气,其名为——”
“烈金咒。”
*
“文梦语……”姜小满低声咬牙,
“她确实憎恨仙门,可她也曾对我说,她对瀚渊之苦感同身受……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灾凤却语气平静:
“人是会说谎的,东尊主。尤其是文家小娘子这种,见识广博,心里又滋生了仇恨之种的。”
姜小满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似是不愿再去翻回那些旧话。半晌后才道:
“所以……她到底要做什么?飓衍又有何目的?”
千炀张口欲言,却被灾凤先开了口:
“抱歉,东尊主。君上这边只负责破坏结界。”
她瞟了一眼自家主君,“因承您之诺,君上并不同意直接对仙门之人出手。至于其他的,南尊主和文家小娘子想做什么,我与君上皆未追问,也就不得而知了。”
姜小满沉默不言。
她静静地看着灾凤,又平移视线看了眼千炀。
二人目光诚挚,有哀有悔。
终于,她长呼出一口气,
“罢了。千炀,你撤阵。我就不与你们计较。”
她步步而前,话锋变得凌厉,
“你若不撤,我就当你和他们一样——是我的敌人了。”
姜小满浑身气息骤变,冷意四散,此刻已不想再讲道理。
千炀斟酌再三,道:“我撤。”
蛹物袭击姜小满是既定事实,烈金咒控制蛹物亦明摆在眼前。
可他接着又说:“可涂州周围的辅阵脉络共九百九十九,便是催动‘炽火’一个个撤,也需要一定时间。霖光……”
姜小满听得蹙眉,又晃眼望去。
远崖之下,咒圈源源不断自地脉浮起,一头头狰狞蛹物从地底钻出。借是被烈金操控异变的蛹怪,成千成百地涌向姜家宗门方向,潮水一般,无休无止。
“撑不住的……”她喃喃低语,“结界撑不住的。”
怒火骤然破堤。
她霍然转身,厉声呵斥:“千炀!你最好动作快些!若姜宗主有半分差池——”
她咬牙,狠声逼出最后一句:“我一定把你的角剁下来!”
说完狠狠一瞪。
也不管千炀在后面什么表情了,她唤上羽霜,霜鸾已化为鸟形,振翅展翼,一声清鸣。
姜小满一跃而上,便往宗门方向疾驰而去。
*
姜家宗门外,漆黑的魔物如潮而至。
这一波蛹物全身冒金火,通体亮得发红,较寻常蛹物更为凶悍数倍。
一只尚且难敌,此刻却是成群结队,齐齐冲撞结界。
姜家修士见势不对,赶忙御术齐发。可惜不中用,那些术法甫一落在蛹物身上,便被那层金焰尽数吞噬,似是水泼进油锅,嗤地一声,全炸没了影。
短短数息,守结界的一线便已溃败,修士纷纷掉下来。
有人被震落高空,有人被蛹物撞得倒飞出去,伤者一片,惨叫连连。
本来这结界还覆着蓬莱咒术,尚能支撑一二,如今却被蛹物身上的烈金咒所压制,光幕节节败退。不止如此,这些蛹物扑到结界上来便是一口一个洞,狠得像是疯了。
姜小满足尖点着青鸾背羽,袖口一扬,从水兰珠中引出水来,瞬间凝出数百支柄箭,光芒寒彻,一齐朝下方射去。
“嗖嗖嗖——”冰箭破空,蛹物被冻成冰坨,摔落成片。
可她尚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冰面之下便已泛出金光。
那是烈金之力自甲壳缝隙中渗出,竟在逐寸将她的冰力蚕食融化。
烈金克四象,她的水脉也不例外。她须得耗费力气维持冻气,但冻住一个,后头立刻又顶上一群。
源源不绝,根本不是尽头。
姜小满心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回身一踏,踩了几个蛹物腾空而起,手中印术变幻凝出一片霜气,要以冰术大范围封敌。
正当此时,忽闻天上传来一阵怪风响,天穹似被撕开。
她猛地回身,瞳孔一缩。
眼前却是一头巨怪,确切的说是一头风象蛹怪,翅膀大张,乘着狂风呼啸而来。
它体型太大,足足覆盖了半边天。通体浑如蝙蝠,毛长似猬,头上顶着金红的冠毛,身上还有三对翅膀、腹下四对尖爪。
怪物从头到尾蔓延着和黑穹那时候一模一样的金痕,只不过纹路不太相同。
迎面而来的还有滂沱的烈气,想来应是上次大战天罡将化的蛹物,才会环绕着这般磅礴之气。
那魔怪低头俯冲,一路卷风带势。
快要接近时,姜小满蹬着底下的蛹物往上一跃,青鸾展翅低飞而过,一掠之间便将她驮起。
二人虽闪身躲过,然那蛹怪却已冲至宗门之上,如山般的身躯带着烈金之势,硬生生将结界撞得粉碎开来。
随着阵光破裂,蛹物如潮水倒灌,从空中倾泻而下,直扑宗门之内。
一时间,整个宗门的天空被蝙蝠巨怪遮蔽,日光不见,如坠黑夜。
而在这片阴影之下,是密密麻麻自天而降的蛹物之雨,和它们所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咆哮。
宗门内的修士方才列阵未稳,猝见天幕破碎,尽皆大惊。
怒喊奔逃,顷刻间便乱作一团。
——
“住手……”
“住手,混账!!”
姜小满红着眼。
自鸟背上俯望而下,宗门已是乱作一团。
“君上,怎么办?”青鸾拍着翅膀悬停,静候指令。
姜小满则不言。
少女咬着唇,额间沁出薄汗,强压着焦急,脑中飞快转着。
她终于冷静下来,“羽霜,我们用‘合技’吧。数量太多了,这是唯一的办法。”
青鸾羽冠动了动,眼神上瞟,“现在吗?可属下五百年未用,不太确定还能不能……”
“用尽你的全力,好吗?”姜小满手压在青鸾的颈羽上,带着些央求和急切,“我不能让姜家有任何一人出事,任何一人都不行。”
青鸾能感受到背上主君手掌间的颤抖。
也知道当下局势——撤去所有唤醒阵前,蛹物是杀不干净的,用合技“百川霜冻”冻住地脉是唯一的解法。
于是她道:“是,遵命。”
——
姜清竹早已冲出殿门,一袭枣红长衣迎风鼓动,莫廉紧随在后,手执长箫,寸步不离师父。
老宗主踏步上前,掀起衣摆,弯腿便架上蛇牙琴。
他素手疾弹,面不改色,临危不惧,一拨又是一拂;莫廉则在后面起箫协助,灵鸟环旋,随音而动。
琴弦震起,音流如怒涛奔涌,转眼便织成一面遍布符文的灵盾,罩住上方整片天幕。
灵盾来得及时,将空中的怪物尽数弹飞。
可那头蝙蝠魔俯冲疾下,阴翼如幡,对着灵盾就是一爪子拍下!
“轰”的一声,那力道直砸得灵盾嗡然作响。
下方,姜清竹紧咬后槽牙,胡须倒竖,双手暴起青筋,抚琴更加疾速用力。莫廉亦闭目凝神,全力灌注灵气,箫音与琴音一道苦苦支撑。
灵盾光芒骤暗,符文乱跳,不消一瞬,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便如镜碎地。
余音未散,姜清竹吐出一口鲜血,抚着胸口坐倒,蛇牙琴摔在了地上。
莫廉则暴喝一声,箫音陡然拔高,强行唤起第二重灵盾接上。
此刻,他身后雪白衣裙翩飞,纤手翻动如花,掌心抵住他的后心。
洛雪茗未多言,直将灵力倾注,似冰泉般刚柔并济。
如玉公子,芙蓉美人,一人箫音如怒浪,一人灵印似寒星。
其他弟子也来帮忙,吹笛奏消,弹琴抚筝,灵宠齐齐张口吐法术,飞禽走兽术光一片。
可就是纠集众人之力,仍挡不住那蝙蝠怪的巨力。
又听得“轰隆”一声,灵盾破裂伴随着众人尽数被震飞出去。
莫廉回身揽住洛雪茗,翻身滚地,堪堪避开正面冲击。
蝙蝠怪却不给这些人喘息机会,振翅盘旋,紧跟而下。
一声尖啸,振翼高扬,猛地拍下遮天爪影!
眼看就要将众人拍成血泥——
忽地,天上一凉,风起雪扬。
蝙蝠怪的巨爪停住了空中。
不是停下,而是已被雪势冻结,半空凝成一块巨大的冰雕。
下一瞬,冰块坠地,砸得粉碎,碎屑四溅,化作漫天雪雨。
在这雪雨之中,一抹红衣飘飞,是那般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