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剑拔弩张
飓衍停住脚步,天地间死一般寂静,只有身后的叶片簌簌落下。
他能感觉到——
秋叶的躯体,已经消散了。
那是与蛹变者死亡相同的消散,连一丝残息都不曾留下。
她彻彻底底死去了。
南渊君没有眼泪,只是紧紧闭上双眼。
今日气候干燥得厉害,地皮开裂,一点风都没有,空气闷得叫人发慌。
在苍影之前是一棵古树,树皮粗砺斑驳,嶙峋的枝杈如同张开的利爪。
可在那树上,却钉着一个黄衣修士,血迹将他的衣襟浸得湿透,浑身都在颤抖,就连舌头都在打着颤。
“我……我真的什么都说了……”
“这……这真的与我文家无关……求魔君明鉴……”
他喉咙发干,强撑着抬头,额上冷汗直冒。
“自幽州您与大小姐缔交契约后,我们已按您的方法驱散魔物,再未斩杀过一头魔,更不敢动人形魔物……”
“不是我们的人……真的不是啊……”
他的语声断断续续,每吐出一个字,牙齿都止不住地磕着舌尖,显得可怜至极。
但闭眼的魔君并未作答。
南渊之人从来不信誓言,只信血债。
他的眼睫微微颤了一下,手掌一扬。
那黄衣修士尚未反应,只听“喀嚓”一声闷响,脖颈竟被无形巨力生生扭断。尸体仍钉在树上,双目暴凸,青紫交错,像被一阵凭空刮起的恶风扭断了颈骨,唇间犹欲惊呼,然已无声。
可南渊君,仍未解气。焚天烁地,也未必能浇熄。
若要血洗宗门,也无不可。然文家人素来顺从,如今宗门凋零,元气未复,又有几人可杀?
他望着树皮上溅染的血色,五指缓缓收拢。
眼神沉幽,深不见底。
忽地,背后的灌木丛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有野兽潜行。惊得草叶轻颤,几只寒鸦从枝头扑棱棱飞起,发出凄厉的叫声。
灌木丛中,走出一人。
虎皮裹身,虎背熊腰,每踏一步,泥土下仿佛隐隐震颤。他双目微眯,眼底绿光游离,如夜行野兽。
肩头,一只松鼠沿着手臂疾窜而上,伏在他耳侧,啮齿轻动。
壮汉抬首,目中绿芒渐敛,拱手沉声道:“君上,查到了。”
飓衍微微侧首,示意他继续。
那男子便道:“当时进入这片密林的修者唯二人,其一……乃岳山之黑阎罗。”
此言一出,飓衍静默片刻,面色未变,唯有那双翡翠般的眼瞳微微一眨,杀机已然透骨。
“黑阎罗……凌北风。”
他低低重复,语气森冷,似夜风穿林。
意外,倒也不意外。风鹰之仇,本与此人脱不了干系,早就该除掉他。放任他不管,倒让其作威作福至今。此番,定要取下此人皮肉骨血,以祭南渊英魂。
魔君微抬右手,半指皮革甲拂出一阵风。
刹那间,身后铁甲齐鸣,脚步沉稳。兵戈抖动,寒光映夜。
漆黑林间,隐约可见重甲死士,旌旗漫卷,有风穿过的飒飒声响。
万千死士,皆是秋叶五百年中招募而来。
而地底下,沉沉烈气正随着魔君掌心那片微光羽毛而抖动。
地面震颤,似有万兽哀号。
*
另一边。
岳山魔乱余波未平,似有无形阴霾笼罩。
宗门上下人心惶惶,空荡大殿内,只余烛火孤悬。有人闭门不出,在屋子里喝得酩酊大醉;有人心生疑念,怀疑宗门的未来,怀疑自身的道途,甚至怀疑仙门的信仰。
更多的,则是退却者。
那些惜命又有真才实学的修士,早便递了辞章,如今又借云海默许,纷纷抽身而去。多是与新宗主交情疏远之人,趁着局势未稳,早早脱身。
昔年凌问天统御宗门时,岳山弟子三千,威仪赫赫,一派鼎盛。可自西魔君袭宗,岳山大乱,死者无数,逃者更甚。战后残存不足两千人,如今又接连折损、离散,竟只余千人左右。
人去楼空,山门衰败,宗门岌岌可危。
虽未倾覆,但剩下的这些弟子,个个神色茫然,终日不知所措。
岳山上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之气。
悲伤、无措、动摇、徘徊、忧惧……
如层层黑雾,盘踞在这片曾经辉煌的仙门圣地。
——
枕书堂一如既往的沉静。
仙檀木书架静立堂中,古色沉稳,檀香暗浮。
一人立于书架前,负一手于身后,另一手于身前不知在做什么。
魁梧身躯笼罩在柔和光影之下,银发如霜,盔甲耀金。
他望着眼前这排排书架,目光淡然,却似有些疏离。
八百年了……
岳山沧海桑田,旧人零落,新面孔层出不穷,昔日雕梁画栋早已换了模样。唯独这书架,竟仍如当年般矗立,连纹路都未曾改变。
不愧是仙檀木所制,经得起岁月之考。
直到堂外有人敲门,这人方才缓缓转过身来。
金属摩擦轻响,盔甲微晃,战神手中浮着的,是一枚散发幽幽光芒的勾玉。
——神元。
可这枚勾玉原本该是透白之色,眼下却已然染成漆黑,只有顶端残留一点乳白,仿若枯海中未曾彻底淹没的一抹星光。
仙侍步入殿内,方一抬眼,便骤然止步,神色大变。
“大人,这黑色……莫非……”
庚丑自飞升以来,便久居天元的赤金营。直至前任庚丑战殁,他接替职位便一直追随云海。
他曾听闻神元之力,然神元池禁严,非二品以上神官不得入内。故此,他纵有耳闻却未曾亲见。
如今得见,却是这副模样。
“这就是神元,取自人心之愿。善意、拼搏积攒数年也不一定能成型,然负面情感哪怕一点一滴,都能被捕捉凝炼。更何况如今是上千人的……真是作孽。”
云海摇头叹息,将那神元握在手中,看得出来掌间在发力。
在他不稳的神力波动下,掌间的勾玉竟“滋滋”作响。黑色灵光翻腾不休,似有无数细小光柱冲天而起,又似联通了某个阴暗空间,邪气几欲溢出掌心。
庚丑屏息,能感觉到,这股阴秽之气正被传往别处……
他小心翼翼:“大人,您不是一向反对凝炼负面情感吗?”
云海长长吐出一口气,目光沉沉。
“你也看到了,那小魔种的实力。”似是叹息,又似思量,“他不过承继了归尘三成不到的土脉之力,便能轻易压倒玄阳尊者级修士。若是不加快上面那玩意儿的进度,再次开战,谁担得起?”
庚丑不语。
书堂之中,神元之黑光浮浮沉沉,黑雾缠绕着云海指尖。
“但愿,所有牺牲,皆是换来光明的代价吧……”
战神说着,缓缓抬首,望向苍穹。
天窗外,风云沉郁。
——
然远方仙岛,天界却一片金色的光辉。
南天门钟声悠远,苍茫震耳。巍峨宫阙层叠,祥云弥漫,天河瀑布穿宫而过。
有婀娜背影正沿着小道前行。一袭凤翎流云裙尾曳地,裙下是赤裸的玉足,轻点在铺满碎软金沼叶的路上。
雉羽仙子今日并未待在宣神殿,而是难得一见地,亲自来了一趟神元池。
待走近池边,前方朦胧雾气之中勾勒出一道身影。
那人蜷膝而坐,手肘支在膝上,指尖抵颐,似是陷入沉思。
一身暗金铠甲轮廓分明,透过白雾闪耀出森寒金芒。
雉羽轻轻一笑,眼底流光微转。她走近了些,才瞥见天元掌中那枚悬浮的勾玉。
勾玉通体漆黑,黑雾缠绕进白雾里,渗出丝丝诡异气息。
神元互通,这勾玉之力必是经由云海传来。
雉羽看一眼,便了然于心。
“哟,不让我挪用神元,倒让云海下去搞这些不三不四的动作。”文神至尊扯着嘴笑侃一声,似娇嗔,又惯常地辣耳,“你啊,总是这样,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
天元闻言才从凝思中抬眉,眸色冷沉,穿透白雾。
“什么‘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这不也是你建议的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让你那条狐狸明里暗里给云海施压。”
狐狸,说的自然是柏洺。
“哟,被发现啦?果然逃不过你的眼睛。”雉羽仙子抬袖掩唇,嗤笑一声,“我真不明白,这同样是混元之力,辛辛苦苦去提炼人心之念,哪有魔物现成的快?”
这话一出,雾里的武神至尊豁然站起,对着女人便是怒声呵斥:
“当然不同!人之悲念亦是天地正物;而魔物之力,污秽不堪,怎可触碰神元!”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对。”雉羽翻了个白眼。她踱步上前,仰头,朱唇轻启,“无妨,只要能达成最终目的,我自是无所谓手段。
末了,微笑婉转,纤指轻轻搭上天元的唇瓣,眼尾弯弯,“你看,阿遂,其实我们不是不能互相理解。”
武神至尊眉头皱了又松,神色几番变幻,终究未将她推开。反而顺势将她揽入怀中,手掌轻抚她肩臂,叹息一声。
二人明明方才还剑拔弩张,此刻却又这般缠绵,亲昵之间,竟似从无纷争。
本是夫妻,争吵倒更像是情趣。
半晌,天元语气也缓了下来:
“婉儿,你确定……‘兵器’,真的能达成我们的夙愿?”
雉羽那张鹅蛋般秀丽面容绽开微笑,
“自然。忘了?我的兵器……可是不败之神话。”
第242章 锁灵咒
岩玦一席话落,换来的却是凌司辰的哂笑。
“我当真这般卑贱,连自己的人生都做不得主?”
“要我配合归尘的计划,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少主,君上他也是为了——”
“快闭嘴吧,我不想听。”
笑意未退,少年眼底却是萧索一片,越发凉薄,越发苦涩。
一切,宛如一场梦。
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分明不久前,他还是风光无两的大典之主,千人仰望,目光殷切。可不过须臾,那些目光都变了——
畏惧、愤怒、怀疑,如潮水般将他吞没。
他最怕的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来了,也不过如此。
好像也没什么?
习惯了。
从三岁那场噩梦开始,人生仿佛一个永无休止的玩笑。
每一次,他以为自己终于抓住了什么,终于看到了一丝光亮,拼尽全力,总想着能换来些什么。可下一刻,命运便毫不留情地泼下一盆冰水,将所有希冀无情浇灭。
就像他如今这副模样,枷锁缠身,沦为罪孽的恶物。
真是好不滑稽。
他有些困了,眼皮沉沉下垂,四肢如坠冰窟。
疲惫催促着他就此阖眼,再不挣扎。可心中却总有一处悬空,像是有什么未尽之事,强行牵住他的意识,渡来一丝气息。
就在此时,有光照在心头。睫毛微微一颤,指尖无意识地蜷起。
——除了她。
那是他人生里唯一,能在极致疲惫中,令他重新睁开眼的存在。
如极夜中的一点微光。
很小,很小。
可就是那么耀眼,那么无法忽视。
所以,他不能死在这里。
还不能死。
“姜小满……”凌司辰嗓音嘶哑,喉咙里像是被灌满沙砾,干涩得发不出声,却还是勉强咬着字:“她……怎么样了?她还在岳山吗?”
岩玦一怔,回道:“姜姑娘无碍,她不在岳山。”
“找到她,让她走,回涂州去。”
至少,不能让她沾染“与魔物同流合污”的罪名。
锁骨上的咒痕紧紧勒着,他说不出更多的话,连呼吸都支离破碎。
这一句话,像是从命运的桎梏中挣扎出来的低喃。
“少主……”
——
普头陀看着囚架上的少年。
脖颈被咒纹缠绕,面色苍白,双唇无血,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掐住。
他深吸一口气,掐诀施法,掌中光芒流转,试图破去那锁骨上的咒术。
可解了数次,却毫无作用。
头陀的目光不由一凛。
不可能!
他自问世间少有术法能比他的“慈悲诀”解咒更快,可此咒竟纹丝不动。
除非……
除非,这咒术之上,藏有他无法抗衡的力量。譬如磐元之力。
普头陀心头一震,猛然抬眼,
“少主……这咒,是您自己上的?”
凌司辰默然不语,眼睫轻垂,双眸微阖。
不回答,便是默认。
普头陀见状,心头是五内俱焚。万万料不到这孩子竟为不伤害他人,狠得自己下咒封禁自身。
悲痛未平,他胸中怒火又陡然升腾。双手擎起铁砂禅杖,猛然向地上一杵!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地面险些裂开,整座地牢剧烈震动,牢门顶上的石灰簌簌落下。
普头陀声如雷霆,震彻牢狱:“围岐,进来!”
话落,厚重的牢门“呜呜”一声被推开,进来的正是围岐真人。原来他一直奉命守在门口,普头陀自是知道这点。
见他进来,普头陀把禅杖握起指过去:
“他身上的锁灵咒,你可解得了?”
围岐定睛一看,还真是锁灵咒。
“能是能,可这咒法……”
真人眉头紧锁,目光复杂。锁灵咒是岳山的独门咒法,唯有宗族与真人方可施展,可他不记得战神曾有令下此咒啊?
战神确曾有令:牢狱之事,听凭普头陀处置。只是眼下要解去此咒,他一人之力也不一定能行……
普头陀见围岐真人迟疑不决,缓缓将禅杖收回,转身深深一揖,沉声道:“你莫担心,这锁灵咒是他自己上的,他并无意逃走;且即便解了,有贫僧在,他亦无法逃脱。”
围岐真人望向凌司辰,见他被封咒锁身,形容憔悴,气息衰微,然眉宇间依旧透出一股倔强与不屈,无半分哀求与软弱。
这一眼,竟叫围岐心头百感交集,思绪不由飘回往昔。
彼时凌司辰刚被接入山门时,围岐也刚刚出关,练成了一手白菱剑法,风光正劲。
凌蝶衣乃他的旧识,故而他对这娃娃的身世来历素来不以为意,反倒因其目光炯炯,锐气逼人,心中生出几分喜爱,认定他日必成大器。
为此,他曾多次恳求凌问天让自己收他为徒。
可最后*呢?
天降了个谁也不识的古木真人,还是什么剑都不会使的怪人,竟成了这娃娃的师父,当年可真是把围岐气个倒仰,只道如此良材美质恐要就此埋没。
然谁曾料,这娃娃竟自学成才,勤学苦修,日渐精进,多年以后终于名扬天下。这些年来的种种,围岐真人无不看在眼里。
可悲可叹今日这局面,围岐真人当真愤懑难抑。
可他若能做什么,那便是……
围岐指尖微微收紧,终是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去将座下得意弟子叫来,共同解咒。”
*
幽深的林子,枝影交错,阴风怒号。
素袍头陀立在林中,灰色衣襟乱摆,身子却稳如磐石,动也不动。
许是风太大,道人一步一个脚印,走得东倒西歪。
这地方,有些不对劲。
菩提心头疑窦重重,“老岩?”
他终于走到头陀身后,四下张望,“君上呢?”
可普头陀既不回头,亦无言,仿佛根本未曾听见。
菩提眨了眨眼,心头莫名发紧,忍不住再上前一步:“我没收到任何君上的讯息啊,他还好吗?”
然而,素袍头陀依旧一语不发。
越走近,寒意越浓。
菩提脚步沉重,胸口压抑,明明离头陀不过数步远,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泥沼里,黏滞而无尽。
太不对劲了。
“他……他一直身体都不好的,我早前从昆仑拿回来的那些丹药也不知道有效没有……”菩提说一半忽然噎住,“老岩?”
空气里透着一股诡异的寒意,缠绕四肢百骸。
“他不会见你了。”
普头陀终于开口。
声音幽沉如铁石碾过砂砾,未曾回头,亦未停步。
衣摆飘曳,已然迈步离去。
道人一怔,心头更慌。
“老岩!你什么意思?!”他大惊失色,急步去追。
可前方灰影步伐陡然加快,灰袍翻飞,如鬼魅一般,终至消失于幽暗林海。
菩提只能原地喘息,无可奈何。
可未等他回神,身后忽地传来一阵阴森至极的声音,带着笑意——
“迷路了吗?小白花。”
菩提后脊柱都凉了。
那声音他认得。
心脏几乎骤停,他猛地回头,目光惊惧如针。
但见高空树梢上,是一对黄灯一样的眼睛,透过枝叶间的缝隙,弯弯笑着。倏尔一抹血色微微绽开,勾勒出弧度,一张薄薄的血唇轻轻舔过手中锃亮的钩爪。
那双漆黑的钩爪映着冷月光芒,似乎还能看见上面残存的无数的血印。
菩提只觉浑身血液瞬间冻结,脸色骤变,一瞬惨白如纸!
他知道刺鸮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他见过太多次了。
菩提猛地后退,腿脚却仿佛已不听使唤,霎时间跪倒在地。
动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看着那黑色羽翼扑飞而下,看着那双吃人的金瞳和血唇、钩爪越来越近——
“别……别过来……”
“别过来!!!!!”
*
“别过来!”
道人一声吼,猛地坐起。浑身冷汗浸透衣襟,心跳如擂鼓。
他喘了几口气,抬手抹去额上的汗珠,神情恍惚了一瞬,眼底仍残存着惊悸。
原来是个梦。
还好是个梦。
可惜是个梦。
看来,他……还死不了。
他沉沉吐出一口浊气,抬眼看向桌上的香台。
檀香已燃尽,但似乎还有未散的烟雾袅袅。他睡了多久?
“做噩梦了?”冷不丁身边熟悉的女子之声,有些散漫。
菩提视线挪过去,紫衣女子在一边收他那件白外衫。
“喂,你别动我东西……”
“我拿去给你洗了,穿多少天了?也不嫌脏。”
“我昨天才换的啊……”
菩提神情无辜,微微张嘴,正欲辩解,便见吟涛已是眉梢微挑。
那眼神竟让他噤了声。
忽然,外间叮叮叮响起清越的门铃声,声声敲入耳畔。
吟涛一个眼神支使过去,菩提骤然一惊,猛地掀开被褥,几乎是手忙脚乱地翻身下床。
“糟了,到时辰了!”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提气敛神,甩去梦魇残影,衣袖一拂,便是急匆匆大步出了门去。
剩下吟涛望着他的背影,啧了一声:“多少年了,还是老样子。”
——
隔壁另一间屋子里。
红衣姑娘静坐桌旁,低眉敛目,正削着一枚青果。
刀锋划过果皮,卷起薄薄的弧度,如同少女的思绪般踌躇未定,担忧与急迫交织。
皮落在盘中,削得参差不齐,有些丑。
一不留神,锋刃偏了寸许,细细划破指腹。
一道鲜红,迅速浮现。
姜小满动作一滞,垂眸望着指尖那点殷红,怔然片刻。
指尖的痛楚,她竟全然未觉。
少女眼珠只微微一动,那点血色便缓缓隐去,悄然融回血脉之中,指尖恢复如初,仿佛从未受伤。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几声轻响。
“咚咚咚。”
敲得很轻。
姜小满猛然回神。
门扉轻启,分叉眉道人一手掌着门,探出个头来。
他一眼瞧见姜小满微红的眼眶,眉间浮起一丝迟疑,“在下可以稍后再来。”
“不用。”
姜小满轻轻吸了口气,压下鼻间的酸涩。她飞快拭去眼角湿意,唇角扬起一丝笑,“人到了吗?”
菩提收敛神色,点了点头。
“到了。”
“那进来吧。”
第243章 师尊在哪方,我们便在哪方
岳山周边,有一处房舍半掩山林之间。
早先菩提伤势痊愈后,那药店郎中便将此处借与他暂住,说是曾是侄孙的旧居,因闹过鬼荒废已久,人都搬走了。
现下菩提又将众人带来,一则避开岳山周边捕魔,二则好纠集人手,商议应对之策。
魔倒是从不怕鬼的。
毕竟,一个是真,一个是假。
可初至此地时,院中积叶许久未扫,房梁上蛛网交织,阴风飒飒,倒让姜小满本就不安的心更浇得冷彻。
直到现在也没恢复。
门扉吱呀一声,菩提跨步而入,身后还跟着两个少年。
两人不过十六七岁,皆是玉清门修士的装束。菩提将两人引至屋内,略微侧身,给他俩介绍姜小满:
“丰星,永星。这位是尊主,切不可怠慢。”
那两个少年抬眼,目光掠过姜小满,眸底似有一丝意外,却极快敛去。
“是,师尊。见过尊主。”
声音不疾不徐,字正腔圆,行礼亦是半点不苟。
姜小满点点头,细细打量二人。
二人发髻高束,道冠规整,腰间挂着铜铃玉佩,浑身素雅,气息恬然,不见半点炫饰。和玉清门那些个哪怕穿着朴实道服,头上耳边总要贴金缀珠彰显不凡之辈截然不同。
听他俩这称呼,似是菩提还是亢宿时期所收的弟子。
如今身份已变,他们却仍旧恭称他为“师尊”,毫无迟疑与疏远,倒让姜小满颇感兴趣。
看来菩提在玉清门还混得挺有威望,居然这样了都还有人跟他,且不是旁门散修,而是根正苗红的玉清门弟子。
菩提随手关了门,抬手示意二人落座。
“先坐。”
姜小满也点头示意,丰星、永星二人便依言坐下。此地偏远,二人一路行来,虽是修士,亦难免口渴。
菩提走至桌前,取壶倒水,瓷壶中清水微微荡漾,顺着壶嘴倾入青瓷盏中。
待水满,他将水盏放至二人面前。
丰星、永星皆道谢,端起水盏,仰头便是咕嘟咕嘟几大口,一滴不剩。喝完后一抹嘴,神色方才舒展几分。
姜小满坐在一旁,目不转睛,静静地看着。
待二人喝得舒坦,她才终于开口,语声不轻不重,带着些威压:
“说罢,现下是什么情况?”
想必事情菩提都交代了,她便也无须多言。只翘腿而坐,双手交叠在膝,指尖轻点着膝盖。
丰星放下茶盏,略微看了眼师尊,菩提点头后他才道:
“凌宗主……凌二公子已被锁了魔血带走,如今岳山诸弟子皆被限制行动,而其余宗门宾客则须在明日内全部撤离岳山。”
“神君派人将二公子关进了凌家的地牢,但地牢所在何处,如何进去,我们不曾探得——因严令封锁,不许旁人接近,也不许打探。”
言至此处,他顿了顿。
姜小满眉宇微蹙,眼神未动,继续点着膝盖,却点得更急促了些。
丰星便看向旁边的永星。永星低声接过:“我去找了房宿师尊,想办法打听了一些秘密消息。”
“据他说,他们本欲将二公子押去昆仑,但云海神君拦下此事。说是不急,先封锁消息,处理岳山内部之事,他来安排。”
言至此处,他抬眼看了姜小满一眼,声音更低了些,“看着不像是单纯的拘押魔物,倒像是……别有打算。”
屋内一时寂静。
菩提点头,“辛苦了。”
他与姜小满目光一触,不言自明。
这事果然与他们预料丝毫不差。云海这番举动,怕是想寻机将人送往天界?
若真如此,形势比想象中更为棘手,必须抢在他行动之前救人。
姜小满又问:“云海现下何处,在做什么?”
丰星想了想道:“我们离开时,神君人在青霄峰,亲自加固岳山结界。像是……知道会有人前去抢人一样。”
菩提拧眉,沉吟不语。
过了会儿,他忽然问道:“不提这个,东西到手了吗?”
永星点头,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放在桌上。
“嗯,这里。”
那是一只雕工不错的木筒,筒身雕刻着旋花纹,最上方嵌着一道金环,封口处极为紧密,底部则刻有一道八卦纹路。
永星熟练地拧开木筒,筒口看去,内藏有一卷厚纸,被一条黑色丝绦束着。
“师尊,您猜得一点没错。”
他将那纸筒递给菩提,“岳山的山石确实有好几面不沾泥尘。我和永星便按师尊所嘱,将沾了泥尘的、未沾的分别记录,具体的山石走向与纹路,我们也一一绘制了出来。”
“十九峰之中,有好几座峰都有这样的情况。师尊交代过,必须每一座峰都查探清楚,我们不敢疏漏。不过……”
他看向永星。
永星接话:“黑云峰与白崖峰看守最为严密,我们趁那牛头马面不在,才得以偷偷进去查探。”
少年神情认真,脸上透着一抹兴奋的红光,带着些少年人独有的骄傲。
菩提脸上洋溢出慈爱笑容,那分叉眉都平缓下来,他一手收着纸筒,一手却去拍了拍两人的头。
“干得不错。看来我没亏待你们啊。”
二人被拍得一愣,随即低下头,翘起唇角,眼中藏不住喜悦。
菩提收起笑意,赶紧就把里面的纸卷抽出来,随手将木筒放在一旁,指尖一扯便解开丝绦,将纸卷展开。
目光落在纸上,他神情立刻变得凝重。
他一边盯着图纸,一边迈步走向堂侧木椅,缓缓坐下,眉头皱得越发深沉,手指缓缓滑过图纸,看得很是认真。
姜小满静静看着他。
菩提是在昆仑待了快三四十年的长老,对于仙门阵法研究自是比她娴熟很多。他看图纸,她到底也帮不上忙,便索性沉住气,转过视线,看向眼前这两个拘谨不安的少年道士。
她这番倒是来了些兴味,语气带着些许玩味:
“你们师尊如今是魔,你们可知道?”
二人闻言,脸上的拘谨顿时消散,反而齐齐正色,语调毫不迟疑:“自是知道的。”
“但我二人性命皆为师尊所救。师尊在哪方,我们便在哪方。”
姜小满微微一怔,
“你们是玉清门弟子,他还能救你们性命?”
她心中暗忖,玉清门的弟子,哪一个不是出身显赫,非富即贵?
再者,玉清门弟子大多出自皇都,皇都由玉清门朱雀七星重镇,历来鲜少有魔灾,就算偶有魔乱也定会立刻平息。如此门庭,二人竟言“性命为救”?
二人相视一眼,脸上皆带着几分郑重之色。
永星缓缓道:“我们其实是先皇的遗腹子。”
“辛正门事变后父皇身死,我们便遭人追杀。幸得师尊相救,将我二人收留于宗门,我们才有今日。此恩重如山,莫不敢忘。”
二人言辞铿锵,姜小满眼神微动,却未发一言。
菩提虽埋首于纸卷,但耳旁的对话却丝毫不漏。这俩孩子也算是他拉扯大的,曾经满脸血污担惊受怕,如今倒这般能干勇敢,记忆回转,不禁百感交集。
此刻屋内寂然没人出声,他便咳了一声,
“这番干得不错,一会儿师尊带你们去吃包子。”
“好诶!”
两道兴奋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二人原本规矩坐着,闻言眼睛一亮,但紧接着,
“咕——”肚子却极不争气地响了。
丰星、永星顿时涨红了脸。
菩提则嘴角抽了一下,有些尴尬。毕竟二人长途奔波肯定饿了,但这间屋舍内也没备什么炊食。
他正要放下纸卷,心里想着索性带他们去吃了再回来。
话未出口,姜小满却瞥了他一眼,冷然道:“你不许去。”
又对两个修士:“你们师尊得留在这儿,我另外差个人带你们去。”
说完,她轻轻拍了拍手,语声不疾不徐:“吟涛,你进来吧。”
*
紫衣女子早已依令守在门外,此刻听命推门而入,“君上。”
姜小满道:“带他们去吃包子吧。”
“是。”吟涛垂首,温声应下。
两个原本正襟危坐的小道一见她进来,先是愣了一瞬,随即猛然瞪大了眼,异口同声喊道:
“你!你是师娘!”
“啊?”吟涛一脸错愕。
菩提猝然抬头,白皙面庞唰地一下涨得通红,手里的纸卷都差点落了。
“休、休要胡言!”
两个小道士却不依不饶,嘟嘟囔囔道:
“师尊从前在炉观里总拿一幅画反复看,那上面画的就是这位娘子啊!”
姜小满左瞧瞧,又右看看,眨了眨眼。
原本满腔的焦躁,竟似被这一出戏打散了几分,就像刺破的气泡,心头的郁结也随之舒缓了些许。
她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啜了一口,静观菩提的处理。
“喂!你两个小兔崽子,什么时候偷看我画了!”
当事人急得脸更红,分叉眉下的眼睛一时瞪了起来,又无处发作。
吟涛一开始微愣,但很快便恢复如常,温和一笑,云淡风轻道:“你们师尊是我的故交,我们都认识几百年啦。”
“哇塞!”
“当真?!”
姜小满嘴唇扯动一下,轻哼了一声。
何止?学堂三百年,一同去西渊出任务两百年,后来那事发生又过了几百年……加起来快千年了吧。
不过如今可没时间给他们叙旧。
“好了,快去吧。”少女抬手,示意他们快些离开。
二人这才收敛了八卦的心思,老老实实地跟着吟涛准备出门。
临走前,吟涛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回头看了一眼姜小满,“要不……让我把西屋那孩子也带上吧?他闷了一整天了。”
她说的,自是颜浚。
姜小满想了想,这种颠覆性打击不是谁都能立刻接受,怎么说也是屁颠儿跟着凌司辰的小修,她也得负责不是,带他出去散散心也好。便点头应道:“嗯,也带他去吧。”
吟涛便笑着应了声,带着那两个小道士转身出了门。
屋内终于恢复了安静。
——
姜小满这才慢悠悠地转过头,斜睨着菩提,挑起眉毛,“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画像。”
分叉眉男子低眉沉吟,半晌才道:“在下……愧对吟涛,心中一直未能释怀。但在下保证,此事了结之后——”
“行了。”姜小满不耐烦地抬手,直接打断,“帮我把人救出来,我帮你找机会。”
菩提习惯性张嘴想解释,却话未出口,唇张了一半又合拢,最终只化作一个苦笑。
“看来我也在天外待得太久,慢慢变成天外人了。”
生了许多不该有的情感。
姜小满嗤地一笑,“又不是什么坏事。”
吟涛柔和内敛,最会关心照顾人,菩提同样脾性温和,还会一手无双医术。
两人站在一起时,倒有种双倍的沉稳感……也不错。
她随手一挥,将茶盏搁回桌上,伸个懒腰:“来吧,忙正事。”
第244章 九重困穹
图纸摊于案上,二人埋首推演阵势,伏案良久,连香烛燃尽亦未曾察觉。
直到灯火换了三盏,方才依山石布置推测出大致阵型,以墨线勾勒阵眼与三道机关门之所在,勉强算是理清了脉络。
菩提甫一搁笔,便以笔杆倒指那些弯曲错落的线条与三个墨圈,神色微凝。
“东尊主请看。从白崖峰起,山势逐渐低伏,直至黑云峰。这些山石原该立于高处,方能稳固镇势,如今却被人为移至低洼,显然是为契合卦象布局。”
“此地石脉交错,呈盘旋之势,若只看走向,仿若无序,但若以‘混天浑象’推衍,此局实乃‘幽沉困龙’之阵。”
姜小满微微颔首,目光在图纸上扫过,“幽沉困龙?”
“不错。”菩提点头,语气凝重:“此阵乃上古秘阵,专为镇封地底牢狱所设。‘幽沉’者,隐匿无踪;‘困龙’者,封锁不出。此阵借地势为引,暗藏奇门八阵变化,表象虽乱实则环环相扣,一步错,则步步皆错。”
姜小满闻言,微微眯眼,指尖在那墨线交错之处一点:“如此说来,这块石头便是……”
“十之八九,便是阵眼所在。”菩提道,指尖顺势移至阵图,“三个入口,两假一真。真实入口,正处阵眼之上,亦是全阵运转之枢纽。”
姜小满盯着那墨圈,啧了一声:“设计得这般精巧,岳山竟有如此人物?”
菩提神色收敛,目光微沉:“不足为奇。因建造这座地牢者,正是少主在岳山的师父。”
姜小满闻言睁大眼睛,惊讶一瞬,又想到了早先在昆仑金翎神女所言。
“古木真人……”
菩提点了点头,“他的真实身份是蓬莱的机巧仙君,司机关、秘宝、阵法,所制神宫迷阵千万。这道‘幽沉困龙’阵法所掩,便是岳山之中更为盘根错节的地牢,其名为——‘九重困穹’。”
“九重困穹?”姜小满凝眉,“我好像在话本里看到过这个名字。”
“‘九重困穹’并非什么秘闻,东尊主听说过也不奇怪。”菩提顿了顿,目光微微一凝,“但您可知此地牢的来历?”
姜小满摇摇头。
菩提便抿抿唇,理了理思绪,缓缓道来:
“这‘九重困穹’地牢,乃是机巧仙君奉凌家四十八代宗主凌象之所托而建,为困封当时作乱人间的五头魔兽。那凌象之,乃是机巧仙君凡间旧友。机巧仙君成仙之后受令建此地牢,既为困绝凶兽,亦是其斩断因果的最后一礼。”
“后来魔兽尽数既灭于牢中,已有六百年余。其中机关诡阵交错,若无天神相助,凡人莫说踏入,便是窥探一角亦不可得。久而久之,便也被世人遗忘了。”
“不过在昆仑卷宗上倒是还有些记载。在下看过一点,依稀记得内有九重诡狱:戾风狱,火相狱,幻水狱,冥土狱,伏兽狱,白象狱,阴阳狱,傀儡狱,噬金炼狱——即为终阵。”
姜小满听得极认真,眉头深锁,拳头不自觉地抵在唇边思索。
菩提语气稍缓:“前几狱在下倒是研究过,这种普通五行诡阵在下尚能解。但自‘伏兽狱’之后,恐怕只能仰仗东尊主之力了。”
“交给我吧。”姜小满抬眸,语气果断。
她目光冷冽,言辞如刀,丝毫不曾犹豫。
此番既已决意,断无回头之理。区区天岛仙君,蝼蚁之技,如何能奈何得了她?
天岛就是天岛,霖光的仇恨情绪直冲心底,即便古木真人亲至,她也不会因过往留半点情。
菩提见她神色坚决,便不再多言。只是长舒一口气,放下笔,又将卷轴细细卷好。
说得口干舌燥,他揉了揉眉心,转身去倒了盏水。
姜小满招手,示意给自己也来一杯。
茶水入喉,微微温热,驱散了些许疲惫,心底的烦躁却未曾消散半分。
就这样饮水的沉凝中,姜小满手指不自觉地轻扣桌面,目光低垂,眼底的阴翳却逐渐加深。
岳山,牢狱。
尤记得最后一眼,紫霄殿中,玉台之上的华袍身影。
她一遍又一遍地自责。
她为什么没能陪在他身边?
凌司辰明明不愿回去,但却是她亲口劝他归宗。
是她,亲手将他送回宗门。
是她,将他推向火坑的吗?
她以为给他的是光,却不料,那竟是囚笼,是黑暗。
哪怕在她眼里,他就是人,是那个正义光明的少年郎。
可在旁人眼里,他却始终不是同类。
她……做错了吗?
“我不能让云海带走他,菩提。”
少女突然开口,嗓音低哑。
菩提微微一怔,转过头去。
姜小满眼神冷冽,指尖微微蜷紧,因用力过度而轻颤,
“我不相信蓬莱。他们道貌岸然,以护卫苍生之名,行了太多不堪之事。归尘怎敢将他交到这些虎狼之辈手上?”
“东尊主……”
菩提刚发声,少女忽而狠狠咬牙,深呼吸一口,
“只要凌司辰还在其中,我便一定要闯,哪怕踏破这座什么‘九重困穹’,也要将人带出来!”
这句话掷地有声,字字铿锵,竟似连烛火都微微一颤。
菩提未曾打断,只是垂眸静听。
而姜小满却像是越说越急,眼底却染上几分不易察觉的惶然,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声音渐渐发颤。
“我不要他离开我。”
“没有人能从我身边夺走他——哪怕是归尘,也不行。”
话音落地,四下寂静。
这句话,说得毫不掩饰。
倔强,生气,甚至带着几分执拗得近乎孩子气的坚持。
菩提望着她,沉默良久。终是道:“在下明白,在下……也会用命来保护少主。”
烛火幽幽,映着两人的眉眼,半明半灭。
*
夜色沉沉,没过多时,外面响起了窸窸窣窣脚步声。
是吟涛带着喝得醉醺醺的颜浚回来了。
她一进门,便随手把披风解下,“那两个玉清门的小修道已经回去了,免得其他长老起疑。”
姜小满随意扫了一眼,目光落在颜浚身上。
也不知这四人到底干了什么——说是去吃包子,可瞧这模样,怕是后面又折腾出什么花样来了。颜浚喝得东倒西歪,一身酒气,脚步虚浮,活像个刚进赌坊的少年郎,没赌几把就被灌趴了。
不过“紫珠夫人”嘛,向来深谙各类娱乐,带他们三个去做什么都不奇怪。
姜小满一阵恶寒,别给人带坏了。
吟涛倒没察觉,先扶颜浚回他房间休息,片刻后她才折回来。
紫衣女子坐回桌前,神色凝重:“怎么样了?”
姜小满冲她点点头,“多亏那二人带来的情报,总算找到办法了。”
菩提接道:“明日一早,岳山会开界让其余宗门的人离开,而我们的机会,也就只有那么短暂一瞬。”
吟涛神色一变,“从正面闯!?”
菩提点头,“那云海战神狡猾,岳山换了新结界,没有口诀可破,开界之隙是唯一的机会。”
此话一出,吟涛沉默了,握着茶盏的指尖略微收紧。
“倘若被发现了呢?”
“倘若被发现,势必会惊动所有人。虽说战斗起来我方不虚,但若是让他们趁乱将人转移走,便更棘手了。”菩提眉头微皱,声音沉稳。
姜小满在一旁接道:“所以,时机非常重要。”
她微微抬手,示意菩提继续,“将计划详细说给吟涛听。”
——
菩提阐述得极为仔细,吟涛则垂眸静听,指尖轻轻叩着桌沿,目光微敛。
待到菩提讲完,紫衣女子方才抬首,目光落在姜小满身上,眼底有些犹疑:“君上,姜宗主那边……当真无妨吗?我听丰星说,他找你可是找疯了。”
此言一出,姜小满神色微滞,沉默了一会儿,呼出一口气,
“没事,我让羽霜去与爹爹解释了……就说我倍受打击,心绪堵塞,已去幽州散心。勿扰,别来。”
“一点都不像假的。”菩提听罢,多嘴一句。
“总比回家一哭二闹三上吊好。”姜小满却是自嘲般一笑,“爹爹会理解的。”
语气虽轻松,然指尖却摩挲着腕间。
腕上戴着的是一串紫石珠链,那是雷雀的封印。
但为了让谎话更真一点,暂时不能让雷雀传信,得像是真的负气远走一般……
她忽然有些迟疑。
自己是不是越来越过分了?
可她又没有别的选择。
她既要又要。
既要完成霖光的使命,又要当好姜家独女。
她心头的顾虑,比菩提所说的更深一层。
她不能暴露身份。
若她的魔君之心被认出,那姜家势必会受到波及。
难,太难了。
*
很快就来到第二日。
四人早早来到计划地点。姜小满、菩提二人躲在入山的主道边的左手灌木丛中,吟涛带着颜浚则藏在右边的小林子里,四人皆以隐形术遮身。
此术原本极好,可六百年前,玉清门特意为防门中弟子作弊,设下反隐灵盾。如今但凡靠近修为高者,隐形术便会失效。
因此,他们只能藏得远些,耐心伺机而动。
晨曦初透,山风拂过,草叶轻颤,露水悄然滚落。
——滴答,滴答。
姜小满屏住呼吸,心头无端烦躁。
总算等得久了,山道尽头有几道身影渐行渐近。
待近了,看着却是文家和玉清门的人。
姜小满朝对面二人打手势,不行动。
晨光愈渐明亮,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
终于,玄阳宗的人走后,最后才见到姜家的人影缓缓走出。
姜清竹走在最前,眉宇间忧色未退,显然是寻女无果,心事重重。
他身旁跟着两个岳山真人亦是神情晦暗,交头接耳,一路议论。
姜小满眼眸动了动,呼吸亦些微一滞。
直到她远远瞥见,羽霜低眉敛目,黑发如墨,悄无声息地随在队伍尾端。
她远远便察觉到那熟悉的水脉之力,用俱鸣递了个信号过去。
鸾鸟脚步微顿,瞬间领会,却波澜不惊继续低头跟随。
一步,两步,愈来愈近——
来了!
姜小满全神贯注,手势猛然打下。
时机稍纵即逝。
颜浚吸了一口气,双手紧握,倏地冲出草丛,直奔那行人而去。
“救命啊!救命啊!”
第245章 黑云峰顶
“救命啊!”
少年声嘶力竭地喊着,跑得趔趄,狼狈扑倒在地。
有随行凌家弟子认出他,看他满身都是伤痕,忙上前搀扶,
“颜师弟!?你怎的在此,发生了何事?”
颜浚慌忙抓住对方,眼珠微转,目光悄悄扫过身后。
有一半人已出了结界,另一半人尚在后头缓步而行。霜儿姐姐垂首敛目,稳步跟随,恰好处在最后。
还得再坚持一会儿……
他连忙又大喊:“我……我被魔物掳走了!”
“啊!?”姜清竹亦是吃了一惊,忙过来查看,手中运气替他疗伤,语气安抚道:“小兄弟别急,慢慢说。”
颜浚心头紧张,抓着人衣袖不撒手,嘴里含含糊糊地乱说:“我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就在那边,一直跟着我,那魔物獠牙如刃,差点把我撕成两截啊!”
众弟子闻言面色大变,登时警惕。
便是这短短几息时间,羽霜趁乱退至队伍最后。手指一勾,一缕冰霜悄然攀上结界缝隙,强行稳住那欲合未合的结界。
孰料,结界之上烈焰般的灵力却沿着她的手臂寸寸袭来,竟是将羽霜烫得指尖一颤,蓦然松开。
就这一松,结界就在飞速闭合。
菩提藏于暗处,见势不妙,手中法诀陡然变换。白藤破土而生,刹那卷住姜小满的腰,将她往结界豁口移去。
可人没送进去,反倒被抵在结界前。
姜小满怕影响隐形术,不敢妄动也不敢发声,只能用俱鸣向羽霜示意:开口不够!
羽霜强忍手臂灼痛,再次操控冰霜扯动结界豁口。那豁口加宽数寸,然符文却随即闪烁起来,隐隐有警兆浮现。
菩提认得那警兆,心知结界再撑下去估计就要震颤发声,情急之下法诀连掐,翠绿藤叶倏然攀上白藤,层层交叠,将姜小满与羽霜牢牢裹住,将二人体积压缩到最小。
他自己也一咬牙,脚下一蹬,冲过去借力猛地一推!
结界闭合的瞬间,三人硬生生从缝隙中挤了进去,光华陡然合拢,符文嗡鸣,险些将菩提的衣袖生生撕碎。
好在藤叶裹覆,三人落地无声,一落地顺势便往旁边一闪。
结界前,众人隐约听得身后有异动。正要回头,颜浚指着前方喊着:“魔物!出现了!就在那边!”
众人顺势望去,便见林间雾气翻涌,竟有泡泡浮现,“啪——”逐一破裂,魔气四溢。
“有魔!”有人惊呼,“好强的魔气,真的有魔在那边!”
众人再不犹豫,尽数朝林间奔去。
颜浚留在原地,望着一群远去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
回头查看结界,已经没人了。连气息和影子都消失了,料是已经进去了吧。
*
姜小满三人一路隐形术疾行,依着地图所示来到了黑云峰顶。
此峰最出名的便是半峰腰的封刀楼了,过去便因魔刀邪煞遭人避讳,如今楼宇早已倾圮,一直走到峰顶的乱石阵都荒无人迹,只余瓦砾掩路,满目荒凉。
倒是合了姜小满的意。
在这峰顶的乱石阵里,有菩提的玉清门八卦奇门术相助,很快三人就找到了阵眼。
那阵眼处,杂草掩映,一块黑石斜嵌其中。
但又有了新问题。
菩提敲了敲那块阵眼处的石头,又推了推,很快明白端倪。只见他略微施力推向那石头,轰隆隆的闷响自山腹传出,震得乱石微颤,尘土簌簌而落。
姜小满听见响动,疾步跑到峰崖边,俯首望去。
只见那封刀楼遗迹处,土石崩塌,远远看去果真露出了一道山门,孤立在碎石之中。
“阵眼与底下那道山门相连,看来那道便是真正入口了。”
姜小满回头,见*菩提手掌仍按在那块黑石之上,眉目紧拧,面色沉重。
“怎么了?”她不由问。
菩提抬眸,“这是压尾阵法。”
“什么意思?”姜小满一怔,从未听过这名字。
羽霜亦微蹙眉头,目露疑惑。
“此阵法需一人长时间压住阵眼,才可开启。”菩提解释道,末了又补上一句,“一旦手离开,阵势便会立刻关闭。也就是说,咱们三人,必有一人无法同行。”
意思也很明白了。
沉默间,羽霜已然抢前一步,垂首一礼,“君上,我来吧。”
姜小满和菩提一同向她看去。
鸾鸟温婉一笑,抿了抿唇,“属下虽也很想与您一同前去,但眼下……菩提确实比属下更有用。”
姜小满望着她,眼底闪过一丝欣慰,深吸一口气,“麻烦你了,霜儿。”
她旋即又叮嘱:“不要用烈气,若有变数,就弃阵离开。”
羽霜颔首应下。随后就来到那阵眼的黑石前,与分叉眉道人交换了位置,素手按上石面,细细感应那阵法的气息流转。
菩提则顺势收了手掌,将阵眼之力渡入羽霜掌心,抽身而退。
他转身,朝姜小满一礼,目光肃然,“走吧,东尊主。”
姜小满点点头,又往山腹方向看去一眼。
——传闻中的岳山“九重困穹”地牢。
仿佛巨兽张开的狰狞巨口,隐约可见寒风自裂隙间呼啸而出,说不出的诡异与森然。
*
地牢深处。
普头陀站在囚架前,垂眸看着锁链上半垂着头的少年。
他解不了磐元之力的咒法,仙门之人却能。
不多时,围岐真人便匆匆赶来,身后跟着他座下最得意的两个弟子。
二人青袍白冠,立于囚架前,朝普头陀一礼,随即各自掐诀捏印,手中金光乍现,往凌司辰脖间那锁灵咒纹而去。
符光一触,少年身躯猛地一震,青筋毕现,喉间却溢出低哑的呜咽,
“别碰我……走开……”
普头陀目光未动,声音冷硬:“别停下。”
他心中暗叹:真是倔,和他那爹如出一辙的倔。
眼见金光愈亮,符咒层层剥落,锁灵咒纹渐渐暗淡,几近消散。普头陀眼见时机已到,立时上前,抬手欲解去少年手臂上的铁锁。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沉重的锁扣,想先将那副伤残累累的躯体从囚架上解救下来。
可他手指才刚触及少年腕间,铁链忽然一震,“哗啦”一声尽数落地。
凌司辰猛地挣脱出来,反手如猛兽挥爪,带着一股疯狂的劲力,狠狠朝普头陀推离而去。
“我说了别碰我!!!”
声音低哑,裹挟着撕裂般的痛楚。
那模样……分明是挣脱了锁链,却又比被锁住时更痛苦。
那一瞬间,普头陀只觉一股沛然大力袭来,根本无法抗衡。他只来得及横杖抵挡,却仍是身形一晃,竟连退数步,生生撞上石壁。
渊主的磐元之力霸道无匹,纵使他也承受不住。
头陀脸色煞青,气息一时紊乱,显见是中了不小的内伤。
围岐真人与两个弟子见状,皆是目光惊骇,手中术光一断,纷纷后退。
这锁链自六百年前便封印在凌家地牢中,连魔兽都困得纹丝不动,可如今,竟被他们的二公子瞬息崩断?
魔化后的二公子,究竟强到了何种地步?
原来从头到尾,困住他的根本不是这锁链。
他用锁灵咒将自己锁起来,只为压制自己那身魔血,唯恐伤及无辜。
这些修士只能吓得都连连倒退,看着眼前少年眸中金芒流转,森然可怖,却又不住喘息,像是失控之后的奋力压制。
凌司辰抬眼,死死盯着岩玦。
吞咽数次,喉结上下滚动,气息急促紊乱。
终究,金色眸光一寸寸褪去,取而代之的墨瞳里映出的是深深的疲惫与愧疚。
“对不起……我控制不了我的力量。”声音低哑而微弱。
他咬紧下唇,眼尾微红,额角冷汗蜿蜒而下,顺着苍白的脸庞滑入衣襟。
普头陀见他这般模样,心头猛地一紧,五指收拢,“傻孩子……”
他捋平气息,缓步上前,拍了拍凌司辰的肩,手掌却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我做了七千年的魔了,君上做了万年。而您……才做半年不到。”
“须知欲速则不达,急中则易乱。只要不负本心,力量迟早会听从于您。”
凌司辰看他一眼,却没说话。
少年魔物方才将锁链扯断,明明几无困缚,但他依旧将手搁在囚架上,不愿离开半步。
直到普头陀拍他,才动了一下。
“我……”
他说不出来话了。
围岐真人站在不远处,面色数变,心中五味杂陈。
方才的惶恐与惊骇未散,如今再看着凌司辰的样子,竟有些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愧疚。
更有怒意。
他攥紧拳头,猛然回首,朝他的那两个得意弟子怒喝:
“躲什么!你们在躲什么!这是二公子,不认识了吗!”
那两个弟子被喝得一哆嗦,张了张嘴,结结巴巴:“师父……您……您也躲了啊……”
“闭嘴!”围岐真人老脸一红,尴尬又恼火,胡子都翘起来了,“快,快去把二公子扶下来!”
二人面面相觑,吞了吞喉咙,终究不敢违背师命。只得颤巍巍地上前,扶着凌司辰的胳膊,轻手轻脚地将他从囚架上解下来。
少年脚下一个踉跄,几乎站不住,两个修士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来架肩上。凌司辰喘息着,显然是耗尽全力压制魔血的后果,连抬眼都显得吃力。
二人克服恐惧已是极限,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愣在原地,面露惶然。
就在这时——
一道上了年纪、似卡着痰的声音自地牢门口传来,打破了这压抑沉默的气氛:
“把他放下来,他不是那般虚弱的人。”
室内众人纷纷循声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