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天光剑影
不多时,太衡山的队伍也到了。
此次仍是司徒燕与她那秃头师尊领行。似乎凡是外出赴会的事皆落在这二人身上,那银狮尊者却是常年不离山门,倒成了惯例。
“燕姐姐!”姜小满见到司徒燕也喜上眉梢。
红莲枪依旧那般俊俏潇洒,着一袭金甲鱼鳞铠,脖间火红佩巾轻扬,远观宛若朱雀踏云。
只是打完招呼后,她的目光却在姜家一行人中环顾了一圈,开口问:“那位……丫鬟姑娘呢?”
姜小满反应了一瞬,才回道:“嗯?噢,我让她下山办些私事去了。”
话说完,她下意识地直视进司徒燕的眼睛。自从凌司辰那句话后,她便养成了个习惯,凡是说话必得看着对方眼睛。——但其实,这次,她说的确实是实话。
司徒燕点点头,也不继续问。
待众人到齐,姜小满以岳山客卿之名,将诸派修士分引至各自的客院安置妥当。随后,她便留在姜家客院中,陪伴自家人小叙了一晚上。
反正凌司辰那边,她也无甚可担心的。
就这样,时光推移,转眼已至翌日清晨。
*
这一日之岳山,风景大不相同。
只因今日乃宗主继任大典,亦因今日,有九五至尊的贵客降临。
天色未明,玉清门的房宿道长早已守在青霄峰门坊前,双手拢袖,挺胸抬头,活似门神般伫立不动。姜小满梳洗完毕赶来时,那人仍站得笔直,已等得有些发僵,却仍是满脸殷勤的模样。
未几,天际微光破晓,房宿突然咳嗽三声,惊得坊角的青铜铃微颤。
“来了。”他不紧不慢地道。
话音未落,云端便裂开一道金红豁口,一束亮光随着晨钟之韵,自天穹直透结界而下。
光芒耀眼,姜小满抬手遮住半边脸,待光势渐渐敛去,才看清那金辉之中立着三道人影。
为首之人,身披鎏金锁子甲,甲面九曜浮动,金光粼粼。其人身形壮硕魁梧,银发飘飘,不是旁人,正是云海战神。
其后两人紧随左右,皆戴金盔甲胄,一个护心镜里镶牛头,一个肩甲带里嵌马面。这二人姜小满在太衡山时便见过,皆是战神的随身仙侍。
姜小满暗叹:好大的威势,不愧是神仙,护山结界竟如虚设,说穿就穿。
她目光紧紧盯着云海战神,手指捏动了一下,袖中探球滚落在掌心。
可她低头一看,那探球却毫无反应。
少女眼底闪过一丝迟疑:难道珠钗……不在*此人身上?
无论如何,此时绝非动手之机,唯有等到大典结束再行计议。
思及此,她松开指尖、收起探球,面上堆起浅淡笑意。
有岳山修士跟着她,言辞恭谨地介绍了她的身份。然云海战神却目不斜视,不发一言,直往内里走。房宿忙不迭地跟过去,点头哈腰谄媚奉承一路,途中还用手肘将姜小满挤到一旁。
姜小满翻了个白眼,默默跟在后头。
——
及至登上云海峰,才见岳山与彼时不同的面貌:
昨夜还寂静如眠的十九峰,此刻每道悬廊上皆悬挂金莲灯,灯芯内跳动的乃蓬莱长明火,火光氤氲,将整片山脉照得仿若仙境。
峰顶那紫霄殿前,十二面夔皮大鼓林立,鼓旁站着十二真人,踏着由凶兽脊骨制成的浮阶矗立,手中捧着香炉与法器,将殿前渲染出一片云蒸霞蔚的仙气。
众宾客抬眸远望,只见各峰之顶,神光与法阵交织凝结,幻成刀剑之影盘旋于云际。剑影忽隐忽现,若游龙凌空,峥嵘而不散。
这便是那传承之日方可得一见的“天光剑影”之盛景。
姜小满看着,记忆一时回溯。
上一次见到如此恢宏的大典还是在涂州,爹爹继任宗主之日。
那时宽阔的平原之上,爹爹一身赤袍脚踏百雀,徜徉云际宛如神明。青铜鼎喷涌的不是青烟,而是凝成凤凰形的离火,百鸟拖着焰尾掠过时,空气里满是焦灼的檀香味。
她那时小小一个,追着那“凤凰”跑了好久,直到大姑抱起她,脚下踏着饕餮腾空而起,才终于摸到了凤尾尖端的光焰。
少女嘴角不禁勾起一抹微笑。
思绪尚未飘远,却被旁边那讨嫌的道人打断:
“神君,如今岳山这‘天光剑影’所用之材料,皆为我玉清门特制幻彩明符。比起旧时喷洒灵丹所成的幻象虽不尽相同,但在华彩上更胜一筹。神君可有耳目一新之感?”
他虽不敢直提神明的凡尘过往,却暗搓搓想邀功自夸。
然而云海战神连眼神都懒得施舍,甩袖便往峰顶而去,口中只淡淡吐出一句:“表面铺张,尽是浮夸。”
房宿愣了愣,随后讪笑,连连作揖。
姜小满在后面差点没笑出声。不过,这云海峰之名本就来源于眼前之人,得见“云海战神造访云海峰”,倒真是别有一番趣味。
俄顷,时辰已至。
紫霄殿大门敞开,金玉铺地,银发战神径自迈入殿中。
待得日头高悬,其他客院的宾客也陆续醒来,个个盛装华服,自各峰客院赶来,云集于紫霄殿前。
随着岳山山脉十九峰同时响起编钟声,每一声都震得天际翻出金边,也正式为这“继任大典”拉开宏宏帷幕。
*
姜小满甫一踏入殿门,便瞧见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躲在那里,怯生生地朝她挥手。
那稚童不过七八岁,脸蛋圆圆,皮肤白净透红,瞧着倒像个剥了壳的熟鸡蛋般嫩生生的。眉目倒是清俊,双眸如星,眼尾上挑,如削出的剑锋。
她认出来那是凌北照。
说来,虽在寿宴上远远见过,她却从未与这位岳山小公子说过话呢,他找自己却是甚么事?
殿中宾客熙熙攘攘,来往之人步履匆匆。姜小满左右确认一番,见确实是在叫自己,这才快步绕过人群,跑到那孩童跟前。
“公子找我?”她俯身低声问。
凌北照乖乖点头,小手伸过来,悄悄拽住她衣角,拉了拉,“姐姐,跟我来。”
姜小满微蹙眉心。
按理说,继任大典的十二道工序有严格规制,此刻不该有她这个迎宾客卿什么事才对。
可凌北照二话不说,拉着她衣角,直往侧门走,姜小满也只能跟着。
门一合上,她才定睛望去,霎时间怔住。
凌司辰就站在那里。
他头戴琉璃璇玑冠,身着庄重华贵的宗主礼服,比昨日更显威仪。
冠带垂至双肩,长发披散如墨瀑般倾落,发尾处隐隐泛着淡淡金光——那是沐浴焚香后,宗门秘制的香木余韵所留,温润如玉,灵光萦绕。
再看那身礼服,乃蓬莱仙布裁制而成,通体织有繁复金丝勾纹,肩上披着祥云披帛,薄如蝉翼,灿若流霞。腰束七宝玉带,扣镶赤金狻猊,每一步,绸缎与金饰交相辉映,宛若御风而行。
他眉眼本就好看,此时更是映衬得如画中人。
任谁见了,恐怕都要暗暗咂舌。
姜小满就看得恍恍惚惚,一时竟回不过神来,真有种“被勾了魂”的感觉。
直到耳边传来凌司辰的声音——
“怎么样?应付得过来吗?”
她这才回神,急忙将思绪收拢,故作生气地上前拍了他一下。手掌落在那金丝纹的仙布上,竟滑溜溜、凉飕飕的。
“你怎地溜出来了?这沐浴焚香、种剑藤后可不能见外人,你忘了?”
这是凌家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规矩,继任宗主在大典前需闭门安神,除了凌家宗族的人外都不得私见,以防心神扰乱。
凌司辰却眉眼含笑,“我想你了,不见到你不踏实。”
姜小满抬眼望他,“我又不会跑。”
“你都跑两次了。”少年道。
姜小满一噎,嘴角不服地扯了扯,偏又找不到反驳之辞,只好嘟囔着:“这次不跑了还不行?”
话音刚落,她面色却倏然一凝。目光微微扫动,借着靠近的动作,轻声道:
“云海战神到了。”语调压得极低。
凌司辰闻言,眉目微沉,眼神瞬间变得锋锐。
拳头陡然收紧,衣袖下传来骨节轻响之声。
姜小满望着他,唇动了动,却终究未将“珠钗不在他身上”这话说出口。她知道若真说了,凌司辰必定追问她如何得知……有些事,还不到摊开的时候。
她抬手轻捋他肩上的祥云披帛,只道:“你安心准备仪式,我帮你看着。他……兴许不是你要找的人。”
凌司辰沉默半晌,拳头才缓缓松了开,终是点了点头。
——“二哥,差不多时候了。”
一道软糯的童音插了进来。
姜小满循声望去,便见凌北照立在一旁,离得不远,正挠着头,眼神时不时朝虚掩的门缝瞄。
那门直通殿后堂,应是新宗主此刻该待的地方。
编钟声渐急,催促着时辰将至。
她不待凌司辰开口,便连推带搡,把他往门里送去:“宗主大人快进去吧,若是让人撞见你在这儿私会客卿,莫说你了,我爹爹准撕了我!”
她嘴上絮絮叨叨,手上却用力得很。她可不想做这“害新宗主破坏祖宗规矩”的罪人。
凌司辰却好整以暇,唇角轻挑:“礼毕之时,我会当众宣示你为凌家客卿——往后岳山,你想来便来,再无人敢阻拦。包括你爹。”
“好好好你说了算,”姜小满又是一把猛推,“赶紧进去!”
*
红衣姑娘从原先的小门出来,正好步入殿堂中央。
但见大殿之内金光灿然,正中一条悬空玉阶自后堂蜿蜒而出,直通大殿中央的浮空阔台。玉阶两侧仙雾缥缈,皆自台上玉鼎中氤氲而起,缠绕阶间。阔台四角,各镇一尊螭吻雕像,有四五个玉清门道童皆衣玄白,分立台上,手捧各色仙器恭候。
姜小满看得出奇。
没记错的话,卷宗上说:凌家的继任大典,新宗主当自后堂祥云中步步而出,踏玉阶而上,登临阔台。
这一仪轨被唤作——
【登梯侍龙】。
据说,这是为了纪念上古时期那传世工匠焚冲仙祖登临天山,为神龙修剪指甲。
一想到焚冲,姜小满便觉得这一幕极为讽刺。
她摇摇头。
收回思绪,再看殿内。
悬空阔台之下,座列层叠,各家宾客皆已入席。席上铺设精致绢锦,果脯香茗俱全。
整座大殿,围坐四方,左右依次排开,左席玄阳宗、玉清门修士,右席文家、姜家诸位,而凌家十二真人与高位弟子皆环绕阔台,坐于前方,静候宗主到来。
四座皆满,编钟声、瑶琴声交织,欢声笑语不绝,热闹非凡。
姜小满扫眼一圈,忽见人群中有一人朝她招手。
定睛一看,却是大姑。
姜榕招呼她过去,给她留了个位置在身旁,姜小满便乖乖地穿过人群,在她旁边落座。大姑宠她,桌上给她留的尽是上等肉干。
姜小满同大姑撒了会儿娇,却没怎么吃东西,反倒听着周围宾客的攀谈。
——“这凌家新宗主年纪轻轻,怕是史上最年轻的吧?”
聊的是凌司辰,姜小满便下意识专心倾听。
“也不尽然。”另一人慢悠悠道,“八百年前凌小宛继任时不过十八,虽说凌二公子二十一,但放眼仙门,也是少见的年轻宗主了。”
“何止是年轻?你们可知晓太衡山那事?”
“知道知道,我在场的。他一招便制住月鹿真人,啧,委实惊人。”
“这等实力……便是狂影刀恐怕也不能如此轻易打翻月鹿吧?这凌二公子,怎的修为这般突飞猛进?”
却听那人压低了嗓音:“该不会是使了什么禁术……”
这话入耳,姜小满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正欲过去反驳,大姑却已先一步拽住她的手腕。
“质疑声,你是反驳不完的。”姜榕笑意温和,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旁人未来如何评说,还得凌宗主自己去证明才行啊。”
*
姜小满垂眸,终是乖乖坐了回去。
她伸手去拿桌上肉干。
指尖才触到食盘,心底忽地一震,黑水之力的灵气紧攥着心口猛蹿了几下。
她立时一凛。
——是俱鸣传音。
耳畔的嘈杂声在一瞬间模糊,若一层无形的水幕将她笼罩,只剩心神深处鸾鸟低缓的声音:
【君上,出事了。】
姜小满指尖悄然一紧,不动声色地回应:
【何事?】
可鸾鸟却并未立时答复。
羽霜沉默了好一阵,声音才极其低沉,极其悲伤地传来——
【是秋叶……她死了。】
第232章 回答我,千炀!
“啪——”
指尖一用力,竟把食盘给摁翻过来,肉干散落,瓷碟在桌上打了个旋。
姜榕一惊,忙扶住侄女手臂:“满儿,怎么了?”
姜小满怔了一瞬,急忙俯身收拾,将吃食一一拾回盘中,笑道:“没事。”
声音稳着,可那苍白的面色却掩不住,连指尖都透着微凉。
收拾妥当后,她端起茶盏,佯装随意地抿了一口。
茶水入喉,却像寒风灌进心口。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她心头一遍遍重复着,思绪乱成一团。
秋叶最后一次传音是什么时候?
不对啊,她只是去青州调查蛹物失踪事件啊,说好了要随时回报消息,自己甚至还在等着她的回音呢。
可现在……怎么会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手心一片湿冷,胸口像压了块大石,沉闷得透不过气。
羽霜的传音却再度响起:
【君上,属下已到岳山脚下。详细情况是现在就告知您,还是……】
【不用!】
姜小满打断她,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缓了一口气,压抑住情绪,【我马上下来。】
她不能留在这儿。
岳山内结界森严,烈气若过度涌入,必会引来探查。而且……她绝对无法在此刻、在凌司辰的继任大典上听下去。
她怕一旦听了,便再也无法保持镇定。
——
姜小满起身,向姜榕寻了个借口:“大姑,我……去趟茅房。”
姜榕一怔:“现在?”
她眼神示意那边,姜小满顺着看过去,殿堂内欢呼声正起,所有目光皆落在那浮空玉阶之始端。
后堂殿门氤氲仙雾弥漫,云雾缭绕间,一道身影渐渐浮现——那新宗主披着锦帛仙袍,缓步踏出云雾,衣带翻飞,光华流溢。
这般庄重圣洁,如谪仙降世,令人屏息。
整座大殿仿佛都随之静止,众人皆屏息凝神,唯独姜小满,心思早已不在此处。
她本应是最专注的那一个,可如今,她完全看不进去——也可能,是因为她已经看过了。
姜小满望向前方席位,姜清竹坐在正中,目不转睛,偶尔与身旁那文家宗主相公凑近低语几句。
她又扫了眼云海战神。
那人端坐主位,神情冷肃,目光紧锁高台,宛如雕塑,纹丝不动。
此刻不止他,整座殿堂,所有人的心神皆被这场盛典牵引,无一人分心。
正是她离开的最好时机。
“不行啊大姑,真急。”
“那你尽快回来。”
姜小满轻轻颔首,悄然从座席撤退。
及至门栏,她不自觉回头一望。
目光落在正步出烟云、登上玉阶的新宗主身上。
仙乐悠扬,霞光万丈,凌司辰伫立在辉光之中,衣袍曳地,云光缭绕。
他在台阶上缓步而行,衣袂翻飞间,宛若天光所塑,连每一缕发丝都沾染着辉煌之色。
这个角度,姜小满只能看清他的轮廓,看不见他的脸——他被玉阶遮住的神情是怎样的,她不知道。
但这样便好。
他或许在找自己,或许没有。
可她却不能停,也不能去看他的脸,怕看见他眼中一丝失望,自己便走不了了。
——我只去一会儿,一会儿就回来,我保证。
她对自己说道。
红衣姑娘抬手拂过衣襟,压下所有情绪,可就在将将要跨过门槛的刹那,脚步又忽然顿住。
那一瞬间,胸口骤然紧缩,有尖锐的痛感袭来,似有无形之力攫住心脏,狠狠一拧。
姜小满低头,呆呆地盯着脚尖,愣了一瞬。
一股难言的目眩与窒息感——好像她一迈出去,便再也无法回来了一般。不祥之感像冷雨浸透的帘布,沉重、湿黏,裹在她周身。
姜小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
肩上的担子,比这目眩更沉重。
族人的血债、秋叶的死因,时间如悬在头顶的刀,容不得她有一丝迟疑。
总不能因为这点目眩就畏缩不前吧?
她步伐一迈,已然跨了出去。
——
姜小满寻到羽霜时,她正独坐在岳山脚下分道碑旁的廊亭里。
廊檐上垂落的藤蔓轻轻摇曳,投下一片阴影,盖住了青鸾冷若冰霜的鼻翼。她向来冷静自持,此刻侧颜显得极静,静得近乎萧索。
羽霜和秋叶的关系谈不上亲近,也算不上疏远。
她常年因公往来南渊,南渊君待她甚厚,南渊的天罡将亦敬她三分。但羽霜行事有分寸,从不与南渊人深交——这是她对霖光许下的忠诚。
可今日,她面上那股哀伤却如何都掩不住。
至少,姜小满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她露出这样的神情,目光空茫,似坠入深渊。
她直直望着远方,连姜小满走近了也未曾发觉。
红衣姑娘轻咳一声。
羽霜这才猛然回神,像是从梦魇中挣脱,立时站起,“君上!”
鸾鸟磕磕绊绊过来,神色间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失措,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却如针刺咽喉,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姜小满伸手扶住她,指尖触及羽霜的掌心,只觉一片冰凉。
那微不可察的颤抖,顺着指尖传来,沁入骨里。
“羽霜。”
姜小满紧紧攥住她的手,“到底……怎么回事?”
*
青州城郊,雨下得绵密无声。
无风,雨线直直落下,如银针刺入泥地。
火红的鸾鸟自天而降,双翅轻振,烈焰尚未散尽便稳稳落地。那魁伟的主君身姿矫健,翻身跃下,随即鸾鸟也羽翅一收,倏然化作妖冶女子,步履急促地跟在主君身后。
脚步踩进松软的泥泞里,溅起斑斑泥水,淋湿的袍角贴在腿上。
灾凤步子一顿,觉得似乎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瞥,脚下竟是些已被踏碎的点心,黑泥裹着糖皮,烂成一团,早已分不清形状。
是她踩碎的?好像没感觉,应该是早就碎掉了吧。
这地原本是片茂密的树林,如今却只余一个巨大的土坑。坑中积水横流,水洼遍布,倒映着摇晃的雨丝。
幽荧来报,探知结界在此剧烈波动,他们才赶来查看,未料竟见如此惨状。
坑沿树木或连根倒伏,或焦黑残断,泥地翻开焦土,隐有血水渗出。
一看便知,方才此地经历了一场极为激烈的恶战。
土坑正中,跪伏着一抹苍蓝身影。
男人单膝陷入尘土,发丝垂落在侧颈,雨水沿着甲胄的棱角滑落。
从背面看,只能瞧见他微弓的背脊、起伏的双肩,以及躺在他怀中的少女。
少女的身躯被飓衍的身影挡住大半,露出的头颅浸满血渍,乌黑的发丝被雨水冲刷得贴在面颊上。她的双眸直勾勾地睁着,凝望着灰蒙的天幕,任凭雨珠打进,也一动不动。
“秋叶……”
火鸾语中不忍,双眼中也透着悲恸。
她那主君却走了过去,每一步都沉重如铁锤砸地,雨水落在他宽厚的肩上,衣袍尽湿。
就在此时,那苍蓝之影动了。
他缓缓站起,怀中仍抱着那具少女的遗体,无声地转过身来——
西渊的二人皆睁大双眼。
*
“我并未亲见,皆是灾凤口头与我形容。据说……开膛破肚,手段凶残之极。”
这些话语艰难地从羽霜唇齿碾过,“伤口自喉间贯至腹下,胸腔被生生撕裂。她的心……竟被活剜而出,胸口空荡荡一个窟窿,凉风直灌……”
话未说完,便被姜小满拍手打断。
红衣姑娘脸色煞白,倒吸一口凉气,阖上眼睛。
“别说了。”
听得太多,便忍不住去脑中拼凑那画面——那残破的身躯、那窟窿间的阴风,仿佛一幅恶梦直压心头,让她几乎喘不上气。
羽霜默然了许久,终是压低声音补充:“即便如此,尸身却未灰化,僵硬如死肉,纹丝不动。”
姜小满猛然睁眼。
心魄若亡,肉身必化为灰烬,乃是瀚渊四象之躯的常理。
可如今尸身未灰化,这意味着——心魄尚未彻底泯灭,竟是被人活生生剜出!
这手段……简直令人发指!
到底是什么人,能狠毒至此?活挖心魄,又是为了什么?
姜小满咬牙,齿间摩擦得轻响,连下颌都绷出了线条。
她又似想起什么,“飓衍……他怎么样?”
羽霜垂下眼帘,睫羽的阴影在下至绽开一片寒意。
片刻,她才轻吐出几字:
“南尊主他……”
*
那时,雨下得正紧,淅淅沥沥,天地间如被一层湿漉漉的帘幕笼罩。
四下破败不堪,焦土遍地,泥泞中满是碎枝残叶。
南渊君孤身一人,怀中抱着少女尸首,自那破碎的土坑中一步步走出,每一步似都带着千钧之痛。
那一头披散的长发湿答答贴在他身上,雨水顺着他的额角、铁面具与肩甲滑落,又汇入怀中少女僵直的唇瓣,无声,肃穆。
飓衍行至西渊二人跟前,声音低沉若雨中沉钟,自那冰冷的铁面盔中缓缓传出:
“秋叶最后的传音,是给霖光。”
“她没有遵循我的指示回来复命,也没有告诉我她去了青州,更没有将传音同步给我……她只传给了霖光。你道是为何?”
分明是疑问句,但眼前火红的君主并未作答。
他只静静地看着飓衍,眼眸中浮现出深深的痛楚与迷茫,像是被雨幕蒙住了眼,也像是不知如何回答,最终沉默以对。
这片沉默让飓衍的声音显得更加孤寂而凄凉。
“因为她和你一样,被霖光的花言巧语所惑,被她洗脑,为她跳进火坑,为她送命……”
他说着,将怀中少女的尸首拢得更紧,缓缓蹲下身。
少女的身体早已冰冷僵硬,苍白如纸,宛若冬雪覆盖的枯叶,凋零无声。
飓衍的手轻轻一动,指尖结印。碧绿色的光束升腾,沿着泥泞之地铺展开来,化作一道传送阵。
传送阵的光芒犹如碧草生长般,将秋叶的尸体一点点吞噬。
自双腿开始,绿光缓缓爬上,所过之处,尸身如被阵法蚕食,逐渐消融。
当光芒蔓延至秋叶那冰冷的脸时,正好穿过她圆睁的双眼——空洞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灰蒙的天际,死不瞑目。
飓衍静静地看着她被彻底传走,却始终没有为她阖上双眼。
许是为了让这双不瞑之目,见证他接下来的每一步所行。
待那尸首传走消失,飓衍才起身。
这次的起身,与方才截然不同,他浑身凛冽,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让千炀身后的火鸾不由浑身一震,纵使是她,也多少有点忌惮南渊君的怒气。
说时迟那时快,那苍蓝的魔君忽地伸手,快若疾风,一把便揪住千炀锁甲上的革带,将那火红的壮汉狠狠扯到面前。
“君上!”灾凤见势不妙,急急唤了一声。
却被她那高大的主君抬手制止。
千炀并未挣脱,反倒目光沉稳,不闪不避,直视面前这双盛怒之下的眼瞳。
飓衍的身形不高,只堪堪到千炀的脖颈处。但那双瞪圆的眼眸如烈火燃烧,仿佛要将千炀的胸膛刺穿。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跟着霖光,嘻嘻哈哈、玩玩乐乐,你当是来郊游吗?浑浑噩噩、步步堕落,然后让天岛与仙门将我们屠尽,你便满意了吗!这就是你追寻的结果吗?”
南渊主一声怒喝,连带着雨幕震颤,
“回答我,千炀!”
第233章 七蛊阵
“飓衍……”
千炀怔在原地。
他那双眼中却早已盛满苦痛,若被暴风雨洗刷一般苍凉。
灾凤立于后方,看着他的背影,心头一阵发酸。
她家君上向来是刀枪不入的主,皮糙肉厚,嘴上还爱笑,像是什么事都能一笑带过。可偏偏这样的言语,却能穿透皮肉,割伤他那颗至纯的心灵。
别看西渊君主平日大大咧咧,实则对这等情感一向敏锐,他比任何人都懂悲痛,只是向来不说罢了。
于是火鸾不忍,低声道:“南尊主,您伤着君上了。君上前世奋战至身首异处,血染湖湘,他为瀚渊之志您岂能不知?您怎能说出这种……”
她话音未落,骤然一阵劲风劈开雨幕,直往她袭去——
女人眉目一凛,惊得踉跄后退。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巍峨的身影骤然挡在她身前,宽厚的臂膀横展,硬生生截下了那道袭来的掌风。
清风烈气撞上千炀的胸膛,衣袍作响,细雨横溅。他站得笔直,双足钉在地上,掌风在他身前溃散成无形,仿佛一把利刃狠狠撞上铜墙铁壁。
“怪我可以,不可以伤害灾凤。”千炀一字一句,不容置疑。
飓衍眯了眯眼,眼中冷光闪过,手腕一震,随即松了五指。
劲风至此止息。
铁甲掩着他下半张脸,令人看不清神情,唯有长长的呼吸声透过甲隙回响。
片刻后,他终于开口:“千炀,你舍得灾凤死吗?”
千炀愣了一瞬。
随即,眼神却变得凌厉。
“不舍得。”
飓衍哂笑一声,“不舍得?可若你继续跟着霖光虚耗,秋叶之殇,便是灾凤明日之劫。”
他目光微敛,冷得似寒夜孤星,
“霖光……她早已不是昔日的霖光,如今活在天外,空存虚愿,满口妄言。”
“你是选择随她,静待身边之人一一死去,还是随我,叫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懂得何为守矩?”
言语冷戾,似剑气划过耳旁,锋利得令人心寒。
高大的红发男人双目陡然收紧,赤瞳微颤,瞳孔中映着纷纷夜雨。一瞬间,他竟然有些恍惚。
他回过头,望向身后的火鸾。
灾凤静静立于风雨之中,唇齿微启,却并未出声。她未似往昔那般替他做决定,这次,她只是将一切决断尽数交予他。
傲慢的西渊君素来无所畏惧,可若说这世间唯一令他动摇之事——
便是火鸾有个万一。
这也是当年决战之前,他拼了命要让灾凤离开的缘由。
然方才,秋叶冰冷的尸身已烙印在他眼底,挥之不去。
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躺在那里的是灾凤……
无所畏惧的西渊君恐怕第一次畏惧了。
千炀眉宇低垂,目色微黯,许久未言。
久之,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再抬眸时,眼底已然不复方才的犹疑迷茫。
“好。你打算如何?”
*
遥远之地,昆仑。
青州的雨幕到不了这里,浮山上结界层层笼罩,玉清门弟子穿梭其间。
门中留守者众,房宿、尾宿二长老不过带了一小批弟子前往岳山贺礼,权当给凌家几分颜面——毕竟玉清门对此事并不甚高兴。
本是与月鹿谈妥条件,许诺扶他上位以换取每月丹贡,可如今凌二那小子横空继任,计划全盘泡汤——然战神已表态,他们纵有怨言也不好再开口。
心中只暗道,凌家之人终归只护自家血脉。
此时,万花岛上那座仙炉观倒热闹不少。
殿外人影攒动,众弟子围了一圈在外头驻足探望。
有人在问什么情况,有人在喊——“文家新宗主和狂影刀来了!”
“狂影刀?那个失踪的狂影刀?”
“是他!还有那文大姑娘,带了一堆上等仙器灵丹过来,心宿师尊亲自引路,我看得可清楚!”
“这狂影刀倒有趣,弟弟继任宗主,他竟连岳山都不去瞧上一眼,反倒跑咱们这儿作甚?”
“他果真对宗主之位全无兴趣?真是奇人!”
疑问与感叹此起彼伏。
他们也只能在外头聊天了,毕竟观前早已拉起一层禁制结界,不允任何人擅入。
众人议论正酣,忽听得结界之内一声低咒破开,一道花袍身影仓皇冲出,步履踉跄竟似逃难一般。
破开的裂隙又在他身后迅速合拢,重归寂然。
那身影快得惊人,竟无人看清究竟是谁。
“刚刚是谁?”
“好像是……岳山那‘阴阳剑’?”
“你瞧他跑得那模样,还捂着嘴,满脸扭曲得像是见了鬼似的!”
众弟子交头接耳一番,已是哄堂大笑。
——
而此刻,观内。
仙炉观不大。殿前立着仙炉,如今亢宿不在了,炉身些微黯淡,然内里依旧腾起幽幽红光。那火非凡物,乃是从焚狱岛引来的上古冥火,吞魂噬魄,常人不可近身。
殿中则是乾象台,以稀世玄材锻造,其上镶嵌明盘,专供绘制禁咒符阵。
此时,一苍衣女子便伏案而作,手执灵笔,在明盘上勾勒阵法。
女子水袖蛾眉,衣饰华贵,一袭大气的淡蓝长裙,头戴金虫冠,举手投足间自有风华。非是别人,正是那人道“傲姿月容,徒手摘星”的文家大小姐文梦瑶。
她画的阵可不一般,那阵眼有一黑物,细看却是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那颗心犹在搏动,新鲜至极,魔气熏天。
随着笔锋游走,符纹一寸寸勾连,血迹缓缓渗入纹路,交错缠绕,最终凝成一圈扭曲的咒印,似锁链般缚住心脏,勒得“滋滋”作响。
文梦瑶正绘至关键处,忽听见咚咚步声与撞门而出的哗啦声。她停下动作,恍惚一眼,只瞧得个夺路而出的背影。
她略微蹙眉。
那不是一直跟着凌北风的剑修?按理说也是身经百战,怎地这就受不了了?
她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他……没事吧?”
殿侧黑袍男子闻声,漫不经心地偏头看了眼门口。
“别管他。多愁善感,为表面所惑,成不了气候。”凌北风嗤笑一声,视线又落回文梦瑶,“你就比他出色太多。”
文梦瑶不置可否。
她自幼习蛊,受父亲之命研修虫术,各种腥膻秽毒见得多了,奇毒诡蛊、腐尸秽血皆不曾眨眼。更遑论区区一颗心脏?
还是魔物的心。
便是捣碎,她也不会皱眉头。
苍衣女子也不再理会,手法稳准,不疾不徐,将余下符纹一一落定。
这诡谲阵法共有七个角,七角各置一只琉璃瓶。内中封蛊,细窥之下,可见其中虫影缓慢爬行,翅翼半透明,腹部流光澄黄宛若琥珀。
待符纹尽落,文梦瑶站起身,指尖飞速结印。她念咒一引,将那仙炉中跳动的冥火陡然吸出,化作一缕火流,蜿蜒没入阵法之中。
刹那间,阵中火光爆裂,红橙黄绿四光交替闪烁,随后又渐渐敛去,归于游走的金芒,裹住阵中沉浮的魔心。
文梦瑶这才松了手印,拂去掌心薄汗,轻舒一口气。
“这便是文家先祖留下的‘七蛊阵’,七样蛊、七芒纹、外加……昆仑仙炉明火,按阁下所需,尽数在此。”
目光对上凌北风的眼,文梦瑶微微一顿,终究还是问出声:
“不过,狂影刀阁下,你确定吗?不说地级魔心魄乃传说之物,且这上古法阵失传已久,至少数百年无人试过……若有差池,恐怕……”
她不敢说完。
黑衣青年却不语,信步走入阵前,才淡漠启唇:“试试便知。”
他结印抬手,掌心一道阵符浮现,冥火霎时升腾狂烧,竟将那颗心脏撕咬溶化——且见那心脏一点一点瓦解,血丝崩裂,竟化作黑色魔气翻腾而起!
“这是……四象之气?”文梦瑶瞳孔骤缩。
“不错。”
凌北风掌心更近一寸,却见那黑色气体似被牵引般,通通往他的掌心聚去。
他那手臂可不一般,胳膊上游走的黄光隔着衣布都能看见。
文梦瑶沁出些冷汗。
那黑气浑浊沉重,恶臭扑鼻,纵使她早已结印护身,仍觉难以忍受,不得不后退数步。
——
吸收的过程漫长且煎熬。
观内气氛冷肃,只有黑气被吞噬的“滋滋”声回荡。
文梦瑶一直心思翻涌,终究按捺不住。
她清咳一声,打破沉寂:
“重振文家,少不了蓬莱相助。曾经文伯远的靠山倒了,如今……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吗?狂影刀。”
凌北风是兵行险招的人,她又何尝不是?身负没落宗门、父辈旧事秘辛,她没得选。
黑衣青年右手仍维持着吞噬魔气的动作,却微微偏头,黑发随肩滑落,“你要什么来着,神树仙根?”
“是。”文梦瑶不假思索,“七星神丹与金蝉蛊都离不开神树之根做引,此乃我文家基业,万不可废。”
凌北风移走眼神,沉吟片刻,却是冷哼一声,“好,待*我飞升,你想要多少都行。”
这话无论听多少遍,文梦瑶都觉荒谬至极。
她上下打量着他,目光依旧透着惊疑,“犯下弥天大罪,你竟仍觉得自己能成神?”
“当然,为什么不?”
凌北风说得轻描淡写,面色也没什么起伏,似乎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成神应是功绩使然,岂容小事决断,我的价值,又焉是鼠辈所能妄评?”
“倘若天界不愿承认,那我便超越神,以凡躯立于巅峰,成就他们所不能达成的伟业。”
黑气缠绕于他指尖,燃烧、吞噬、溶解。光焰忽明忽暗,映得那张脸愈发深邃。
男人唇角轻勾,“届时,他们只会求着我成神。”
*
再说向鼎跑出去时,不看路也不看人,沿途还撞倒几个小道士。
那几个小道士被撞得七倒八歪,正欲爬起来怒斥,抬眼却见那花袍身影已跑得远了。
向鼎一路奔至浮岛边沿的长廊尽头,终是扶住一根廊柱,身子猛然一弯,狂吐而出。
胃里翻江倒海,早先吃的面啊、喝的粥啊尽数吐了出来,呕得他眼眶发红,连腰都直不起来。
凉风一过,花袍男子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死死攀住廊柱,虚汗涔涔。
“北风……是我变了,还是你变了……”唇齿带着腥咸打颤。
手也在发抖。
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温热。
是——脏腑的温度……
他胃中再次痉挛,又是一阵干呕。
第234章 不安
【
“去,把它的心挖了。”
那时,向鼎领了命过去,白剑抽了出来在手中握紧,原该毫不犹豫地手起刀落。
可当他俯身看向那少女的脸,那柄剑竟停在了半空。
少女身躯被撕裂了一道狰狞的口子,鲜血淋漓,内脏翻涌。
可她却还未死去,那双染满血丝的瞳仁狠狠盯着他,像要在意识散尽之前把他吃掉一般。
剑锋微颤。
他终究问出了口:“杀了它便罢,为何……为何非要活着挖心?”
声音带着些许干涩,仿佛卡在喉间未曾化开。
凌北风正低头擦刀,答得不带丝毫温度:“它是未结丹的地级魔,气脉完整无缺——心魄乃魔气缔造之源,自是最好的材料。”
向鼎喉结微动,咬紧牙,“可这只魔物……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女。”
身后的黑衣青年似被这话逗笑,冷嗤了一声,手中拭刀却未停。
“你与我一同宰了多少魔物了,怎还能说出这种话?”
他嗓音淡漠,带着嘲弄的意味,“这都是表象,忘了?”
孰料他话音刚落,花袍男子竟一瞬回头,睁大眼睛喝了一声:“那雀儿姑娘呢?”
“……她,她救了你,她,她也是魔物。”
声音却是越来越低。
向鼎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厚实的腮帮子竟一时咬得死紧。像要把什么都吞进喉中,再也吐不出来。
可凌北风却只是冷冷瞥他一眼。
“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凌北风一手抹过去,将白玉长刀上的血渍擦了个干净。
随即收刀入鞘。
这时,他才缓缓抬眼,目光落在向鼎身上,清冷的眼眸里,带着几分轻蔑、几分警告。
“你怎变得这般婆婆妈妈?快挖,若这点小事都干不了,便给我滚。”
此言落下,一时寂刹。
黑衣青年立于暗影之中,刀未出鞘,却自有一股睥睨之势。眼中没有一丝怜悯与迟疑,冷得令人窒息。
向鼎蹲伏在地,连续换了几次呼吸,才勉强稳住心绪。
他到底还是怂。
已经退了岳山,若是再离开凌北风,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还能干嘛。
花袍男子深吸一口气,脸上的肌肉抽动着,却是终于握紧了白剑。他咬紧牙关,不去看少女的眼睛,嘴唇用力抿成一条直线。
“啊啊啊啊啊——!”
他蓦地怒吼出声,似是拼了命才借来勇气,一剑“噗嗤”朝少女心口捅了去。
】
此刻,向鼎扶着柱子,胸口剧烈起伏。胃里翻江倒海,胆汁混着酸水沿着唇角蜿蜒,苦得喉咙发麻。
他喘着粗气,目光茫然地落在地上水洼里自己的影子上。
——到底是谁变了?
也许凌北风说得没错,他是变了吧。
自从再见到雀儿之后。
雀儿救凌北风的时候,她就是人。
当时的她,仍旧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目光沉静,言语不多。
可他向鼎阅人无数,如何察觉不到?她善良,她温柔,她有悲悯之心,有慈悲之念——哪怕冒着封锁心脉的危险,也毫不犹豫,只是为了救凌北风。
一个极有可能醒来后便会反手杀她、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的男人。
他被教导了二十多年的“魔物残暴无心无情”,可那不是心,那不是情,还能是什么?
雀儿和人到底有什么区别?
有什么区别?
向鼎觉得憋闷,觉得难受,仿佛被丢进一团彻骨冰冷的迷雾里。
他想不明白,也得不出结论。
但自己此刻的软弱、迟疑、无力却是清晰的,让他感到耻辱。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忽然咬牙,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
“……立身为人,执剑为骨,勇破三千迷障,心证八荒正道。三大律令即吾脊梁。一禁:不涉凡事;二禁:不修邪气;三禁:不近魔族……”
岳山云海峰紫霄殿,那浮空玉台之上,身披勋礼华袍的万蠡真人扬了扬眉,说到中途缓缓停下,许是瞧见眼前人离散缥缈的神情,“宗主?”
半跪在地受礼的年轻宗主这才回过神。
“抱歉。”凌司辰视线重新凝聚,朝那宣读的道者点头。
按照规矩,他此刻本该摆出受礼的手势,然而方才分神,竟然忘了。
于是他回过神后缓缓抬手,那厚重华袍丝绸一般滑动,双掌举于眉心,躬身行礼。
万蠡真人见状,微一点头,继而肃声言道:“此礼乃天鉴之礼,以剑纹为誓,涤魂洗魄,刻骨铭心;以剑承志,传扬宗门,至死方休。”
言罢,掌中灵光骤起,封印阵内寒芒四溢,符文之中,一柄通体霜雪的灵剑腾然而出。剑柄素白透光,缠绕千年冰蚕丝织就的绶带,剑身流转星辰纹路,此乃凌家历代宗主所承之灵剑。
少年跪地中,接剑杵地。那灵符剑身触碰浮空玉台时,化作一道气光注入台面,整座紫霄殿穹顶的十二星宿图骤然亮起,星光如瀑垂落在他肩头。
凌司辰低头垂眸,一字一句重复:
“剑心昭道,斩业护生;以吾之剑,承吾之志;传承宗门,至死方休。”
台下众人屏息而观。或有人抬头观者穹顶星图,咂舌惊叹,迟迟挪不开眼;或有人默然颔首,暗道新宗主气度非凡;或有人交头接耳,议论不绝。
正此时,玉台上奉礼道童振袖而出,九节竹丝拂尘甩动,朗声高呼:“请圣水,铸滕纹!”
圣水铸纹,乃天鉴之礼十二大工序最后一环,此礼既成,新宗主之位遂定。
编钟声声悠扬,殿宇间铜鹤灯盏次第燃起,照彻玉阶两侧。
凌司辰微微转首,目光向阶下望去。
但见玉阶始端,氤氲气息里,走出的一人手捧金玉长壶,却是此番供奉圣水的使者。
少年身形敦厚,素色兜帽严实裹住头颅,广袖鼓动如帆,一步步踏上玉阶而来——
*
咚咚、咚咚……
是步声,亦或是心跳声——
姜小满胸口蓦然一闷,脚步不稳,有些虚晃。
羽霜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君上……”
姜小满稳住身形,拍了拍她,示意自己没事。
“然后呢?”她压下胸口的不适,继续问道。
羽霜顿了顿,“之后的讯息,灾凤便拒绝告诉属下。”
姜小满闻言,眉心微蹙,沉吟不语。
羽霜停顿片刻,又补充道:“不过,灾凤其实还说了一个细节,她只提了一句,但属下却很在意。”
姜小满抬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青鸾便继续道:“据灾凤所言,那周围同时散布着灵气与烈气,灵气至深,而烈气……却辨不出四象。”
姜小满心头一跳,神色陡然凝重,
“无属相之气!?那不就是铜虎尊者那个时候……”
尤记得当初在太衡山时,铜虎尊者尸身周围同样残留着许多这般辨不出属相的烈气。
当时她便觉得异样,只是未曾细查,如今竟又在秋叶身上重现?
“没错。铜虎之死,仙门皆疑‘魔族’所为,然‘魔族’绝不会伤害秋叶……如此看来,当日出手者,既非仙门,亦非我族。”
羽霜语气沉肃,语中推敲,“彼时满地皆是灵气与烈气,众人皆认定灵气乃铜虎所遗,却从未细思另一种可能——无论灵气烈气,皆是凶手所留下。”
这句像一根刺,狠狠扎进姜小满心头。
羽霜话里之意也很明确,但姜小满立时否决:“不可能,这几日凌司辰都和我在一起。”
“自然不是他。”羽霜打消她的疑虑,“他的烈气属相明确。但君上可曾想过,也许不止他一人——还有人也同时掌控烈气与灵气?”
姜小满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羽霜唇瓣微动,似有犹豫,终究未说出口。
非是不愿说,只是不愿在主君情绪不稳之时,凭借未证实的推测便贸然言明。
她记得,先前在凌北风身上,也隐隐察觉到无属相的烈气。
彼时她当作感知有误,如今回想,却愈发觉得不对劲。
但……不到一个月前,凌北风还虚弱成那样,短短月余,怎可能会是秋叶的对手?
更何况,那股气息仍有细微差别……
羽霜按捺住心绪,最终只是道:“此事尚有疑点,属下须得再确认一番。”
姜小满也未再追问。羽霜行事向来谨慎,她自然信得过。
然而心中的不安却未曾散去,反而愈发浓重。
她的预感一向准,一定还有什么……
红衣少女深吸一口气,看向身旁青鸾:“你能确定灾凤的位置吗?”
羽霜稍作感应,随即点头,“应该可以,君上有何打算?”
“咱们现在立刻赶去,希望他们还在一起。不管飓衍要做什么,我都必须阻止他……他这个人冲动起来,势态抑制不住。”
羽霜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是。”
——
疾风骤起,青鸾展翅高升,扶摇直上。
鸾鸟驮着红衣少女,羽翼搅动云层,眼珠微微上转。映着苍穹的碧色瞳孔中,流露出一丝探询的光。
她感受到主君此刻心绪不定,终是忍不住问道:
“君上,您确定吗?”
声音很轻,随风飘散。
姜小满沉默片刻,未曾立刻作答。
她回首,望向岳山。
平静无波的云雾之巅,层层金辉笼罩的碧色山顶,静谧如昔。
那金辉之下,继任大典已近尾声了吗?最后的工序,可已完成?
他——已经成为宗主了吗?
少女眼中掠过一抹隐忧,但仅仅一瞬,便被坚定所取代。
“绝不能让飓衍在这个时候做出任何冲动之举,导致不可挽回的局面。”她轻声自语,“如果是凌司辰,他一定能理解我的。”
语罢,抬手轻抚青鸾背上的羽毛。
羽霜不再多言,羽翼一振,正欲冲破云层,疾飞而去。
然而,就在此时——
“轰隆——!”
骤然间,天幕震颤,一声惊雷般的巨响自身后轰然炸开!
第235章 让我进去
一声巨响如雷霆炸响,震得空气中卷起汹涌的气波,青鸾翅膀一晃,险些失去平衡。
她迅速悬停,翅尖微收。
姜小满手掌扣住羽背,亦急急回头。
只见岳山之上,一阵彤红的光芒骤然冲天而起,直直撕裂了原本的结界,如烈焰席卷四方,扩大整整一圈才停,炽热的气浪在空中翻涌不息。
那彤红结界仿佛血光覆盖苍穹,带着不祥的气息,压迫得四周的空气都扭曲发烫。
姜小满心跳骤然加速,呼吸微促:“发生了什么!?怎会突然变成这样!”
羽霜心知主君所忧,未再多言,猛然振翅调头,迅疾朝岳山脚下俯冲而去。
——
等姜小满赶到分界碑时,结界已然成形。
方才那彤红的屏障自天而降,层叠铺展如莲花绽放,将岳山和分地碑一并囊括在内,内外彻底隔绝开来。高空之上,几个道人脚踏灵剑,手持法器,结阵维持封禁,身上玄袍黑白分明,正是玉清门弟子。
“万物莫入莫处——莲生结界。”姜小满喃喃出声。
此界她认得,五百年前霖光曾“有幸”遇见一次。
彼时北军阵联合围攻,玉清门以此困敌,以无咒无解换取绝对的坚韧,便是当时的归尘也未能轻松破解。
到底是什么东西,竟需动用这等封禁?
她心头猛跳,隐隐生出不祥预感。
行至碑石之前,光幕已将去路彻底封死。
姜小满远远便瞧见一道青袍身影伏在结界前,抬手猛砸,还扯着嗓子大喊:“放我进去!”
她一眼认出那人来——便是那个总屁颠屁颠跟在凌司辰身后的小修颜浚。
他怎会在此?
姜小满几步上前逮住他的衣袖,沉声便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颜浚回头见是姜小满,先是一怔,“姜姑娘?”
旋即转为焦灼,摇摇头,“我……我也不知道!宗主让我全程跟着你,可我不小心跟丢了……对不起,姜姑娘。但等我想回来时,就变成这样了。”
姜小满未再追问,心思没有空余去理会先前的事,只想弄清楚眼下的局势。
这时,结界内里的高处缓缓落下一个道士,法器在手,脚下灵剑浮动,看那衣着纹样像是玉清门高位弟子。
他不耐烦地望向下方,见颜浚砸结界砸得起劲,不免呵斥出声:“唉唉,干嘛呢?现在里头闹了魔灾,谁都不许进!老老实实等着。”
“魔灾!?”姜小满和颜浚对视一眼。
颜浚脸色涨红,一百个不信:“今日可是我们宗主的继任大典,怎么会闹出魔灾?你休要胡说!”
“哪来的魔?”姜小满问。
谁知那玉清门道人却嗤笑一声,眼中带着不屑,自高处俯视下来,
“还问哪来的魔?你们那新宗主不就是魔么!可笑。”
这话一出,颜浚先是愣住,随即怒火冲顶,冲上去便死抠着那结界,声嘶力竭:“你胡说什么!?”
他没注意到,旁边的红衣姑娘瞳孔骤缩,指尖微微发颤。
那道人却轻飘飘瞥他一眼,继续冷嗤:“你们宗主魔角都露出来了,还能有假?却不知是魔扮的——还是一直都是!”
颜浚更急,涨红了脸,拳头死死砸在结界上,
“一派胡言,宗主怎会是魔!快放我进去!”
道人连眼皮都不抬,手中法诀一捏,结界之上莲生符印陡然亮起,红光涌动。颜浚登时被一股无形巨力弹得连退数步,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幸而被姜小满一把扶住。
“战神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如今你们宗主已被拿下,不日便要处决,凡与他关系密切之人,皆已遭到控制。你若不想连坐,便乖乖待在外头。”
“处决!?”颜浚瞪大眼睛,再度上前一把攀着结界叫唤:“放我进去!”
他刚喊两声,忽然身边响起一声——
“让我进去。”
声音低沉,却带着无形的压迫力,竟让颜浚猛然一震。
少年愣愣向旁边看去。
只见姜小满静静站在那里,脸色冷得可怕,眼神阴郁如锋刃。
她再次开口,语气缓慢,却每个字都不容拒绝:
“让、我、进、去。”
半空那守阵的玉清门修士一怔,愕然半晌,似是认出了姜小满,顿时噗嗤一笑,满是轻慢:“哟?你不是那个、那个大家都在谈论的,那魔物宗主的相好姜——”
话未落音。
“嘭——!!!”
一声爆响,宛如金石崩裂。
莲生结界剧震,光幕寸寸裂开,符印如狂风席卷,竟将半空道人冲得倒飞而出,跌滚数尺,四脚朝天撞在地上,立时晕厥不醒。
颜浚修为低微,也被余波掀得趔趄,眼看便要摔飞出去,忽觉肩上一沉,被一只手稳稳按住。
他仰头一看,桃花般妍丽的脸庞映入眼帘,他认得,是一直跟着姜小满的丫鬟双儿。
颜浚呆愣愣又把视线放平。
待震耳欲聋的余波之后,烟尘滚滚之中,却见一道红影傲立风中,衣袂飘扬,炽烈如燃。
姜小满单手抬起,指尖尚缭绕未散的灵气,眸色冷然。
莲生结界的确厉害。
困得住归尘,却困不住霖光。
五百年前,霖光弹指破阵,顷刻间屠尽数千修士。
她如今仍有肌肉记忆——但做不到弹指破阵,只能倾尽全力,好在终究破了。
天上那些玉清门修士亦被余波震得东倒西歪,符文残片飘零如雪,人影纷纷自半空坠落。
姜小满却无暇去管。
她本已心思纷乱,胸中一团火气未解,如今已不想再循规蹈矩——更何况,方才那道人寥寥几字,早已把她的理智冲得七零八散。
少女收回手,抬脚迈过一地破碎符印,径直向前。
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明之前都好好的……凌司辰的灵力完全能压住烈气一点不泄露出来,他也答应了自己今日会好好继任的,怎会暴露魔血呢?
姜小满想不明白,只想快些赶上岳山,快些赶过去。
羽霜低头看了颜浚一眼,小少年呆若木鸡,大气不敢喘。
她索性将他搁在一边,快步紧跟主君而去。
——
姜小满步履生风,速度极快,未几已至岳山门坊之前。岳山原本的护山结界还在,她正思索要不要一并拆掉时,忽闻空中传来破风之声。
“砰砰”两声!
两道金光坠地,稳稳落在结界之前。
金盔耀目,披帛翻飞,浑身流光溢彩,唯恐旁人不知他二人乃天界神将。
姜小满立足不动,目光微微一斜,先往左看。
左边那人护心镜上映着狰狞牛首,想是云海的左仙侍——庚丑。此人横眉怒目,昂声喝道:“何人胆敢毁莲生结界!”
姜小满不答,又往右看。
右边那人护甲缝隙间隐映马面纹理,料便是右仙侍——壬午。此人沉默不言,只见腕间灵光骤闪,锃然一声,双锤已然在手。
见眼前少女沉默不语,庚丑冷哼一声,又喝道:“是你做的?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姜小满只觉好笑。
见过一面,这二人竟对她毫无印象。不愧是天神,根本不屑记凡人面孔——好吧,那便让他俩好生记一记。
她正要抬手,又听背后传来急促脚步声。
略一回头,竟是颜浚。
小修气息尚未平复,却强撑着站稳,鼓足勇气挨至她身侧,急声道:
“姜姑娘……姜姑娘小心啊,这二人是天神!我知道你心急,但一定不要冲动啊,宗主……宗主不会希望你有事的!”
姜小满微微一怔。
她眸中冷意褪去,竟露出一丝微笑,言语清轻:
“我知道。我也不会让他有事的。”
少女招了招手,跟在身后的鸾鸟纤臂环绕,生起一道羽盾将那小少年护住。
颜浚还想说什么,对面那牛纹神将早已按捺不住。
“小小女娃,也敢在此撒野?”他目光轻蔑,语带讥讽,“敢破莲生结界,当与魔物同罪,还不快速速跪下受擒,尚能留你一条性命!”
五百年前那场大战庚丑压根不在,所以对“破莲生结界”是何种功力全然无概念。
可壬午却在。马面仙侍是个哑巴,虽不言语,双锤却已然高举,他不敢懈怠,威压震动,地面微微颤抖。
姜小满却是面不改色,缓缓抬起手,
“啪——”双指一弹。
刹那间,寒意骤凝,灵力翻涌!
便见两道玄冰锁链自水洼中暴起,如两条银龙,转眼便缠上二仙侍手腕,死死拉住!
庚丑、壬午脸色剧变,猛地发力欲挣脱,岂知姜小满腕间轻转,那冰链竟瞬息蒸腾,化作漫天霜霰直冲而出。
“轰——!”
寒流狂卷,两人那一身神纹遍布的灵盾竟“哗啦”被冲碎,脸都被冲变形,脚也踩不住,硬生生被震离地面,弹飞数丈。
二人狠狠砸上门坊石柱,金盔铛然作响,壬午那双锤都被震脱手,翻滚两圈后,直直砸进山石之中,溅起一片碎屑。二人落地后皆狼狈翻滚几圈,四肢抽搐,竟一时爬不起来。
这下可把颜浚看傻眼。
少年膝下一软,噗通一声跪坐在地,也不敢去碰姜小满了。
姜小满却懒得看眼前倒地呻吟的两人,径直迈步往前。
救凌司辰要紧。
她手臂横抬,对着结界豁口,正欲发招——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天幕震颤,一道雷光撕裂苍穹。
那光如天罚降临,挟风雷怒涛,直劈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