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气浪裹挟无边威势,猛然砸入她身前,激得狂风乱荡。
姜小满瞬间收回手臂格挡,衣袂鼓荡,足下竟被迫向后滑开半步。
她冷眼抬眸,低语:“没完没了了。”
这么大阵仗,还能是谁?
光华渐散,露出立于天光中的健硕身影。
银发战神一手提起一个仙侍,将他二人扶起来立于石柱旁。掌心一抹,灵力渡入,使二人脸色稍霁。
做完这一切,那双威严无波的眼瞳才终是投向姜小满。
“我记得你,你是姜家之女……”
他开口,语气平静,目光如炬,“你从何学来这等纵水邪术?”
*
姜小满觉得不可思议。
云海竟没认出她来,是因为她不带烈气?
有没有搞错,她把俩仙侍揍得人仰马翻,云海居然没认出她?
其实,姜小满半点不在乎云海是否发现她身份。
战神是什么?蓬莱养的狗,黑白颠倒、虚仁假义、道貌岸然。
在他面前,她根本不屑隐藏。
——那便来一记“冰龙狂啸”,看他还认不认得!
霖光从不与天岛之犬多言,她亦不欲浪费口舌。
少女掌心寒霜凝结,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刹那之间,便要出手。
忽然,异动突起。
“噗嗤噗嗤——”
地面骤然龟裂,黄土翻滚,泥石飞溅,破裂的缝隙间,三道枯藤猛地暴起!
一条直取姜小满,那藤蔓粗逾手臂,似一条毒蟒,眨眼便将她拦腰缠住。
姜小满一时惊愣,还未反应过来,又听得背后响动。
回头一看,羽霜竟也被一条藤蔓缚住。鸾鸟停伫原地未曾发力,头发依旧黑色,似在等她的指令。
而第三条则盘旋而上,将颜浚裹成粽子卷在半空。小修胡乱蹬着腿,失措叫喊着。
对面,云海战神原本执剑在手,方欲迎敌,未料竟生此突变。
战神主侍三人亦是眉头紧皱,目露惊疑,半分不敢懈怠。
姜小满正要施招解决这藤蔓,猝然,心魄捕捉到一丝极熟悉的烈气。那烈气带着安抚,隐隐似还有讯息传递。
她眼神一变,登时收势。
藤蔓之上,竟开始泛起滚滚气泡。
初时不过细微点点,随即越滚越大,浑浊翻腾,如流水般沿着枯藤蜿蜒而上——姜小满眉间踌躇一瞬,目光掠过云海战神一眼。
少女怒意翻涌,却终是按捺未发。
她只是缓缓启唇,阖动嘴唇,留下了一句话。
随后,气泡膨胀,将三人无声吞没。
啪!
啪!
啪!
三声脆响,泡影破裂,消失于无痕。
待得烟尘落定,场间寂静无声,只余战神主侍眼睁睁望着。庚丑与壬午亦同时踏前一步,然视线所及,已不见三人踪影。
——竟连人带藤,全然不见了!
第236章 地络花
庚丑大惊:“什么情况!?”
气息虽已消散,余波仍未平息。藤蔓褪去后,地面尚残留浅浅裂痕,犹如刚破土的旧伤。
云海战神迈步向前,蹲身一拂掌,指尖沾了点残留的泥泞,轻轻一捻,眉宇微敛,
“转移阵法,人已经传走了。”
壬午默不作声,目光游走四周观察着。
庚丑却不似他二人沉稳,嗅了嗅气息,眼神骤变:
“魔气……是被魔物传走的?”
云海瞄他一眼。
壬午赶紧手势比划一下,那意思是:【都强破结界了,自是与魔物勾连。】
云海看在眼里,却平稳又威严地道:“被魔物掳走、或是自行传走无可否认,但是否与之合污尚无定论。言语定罪,非同小可,慎言。”
二人得了批评,皆垂首不语。
庚丑忍了许久,却终是问出那个刚才就想问的问题:“大人言之有理……可您不觉得,那小妮子的招数,真有几分像那东——”
话没说完,云海骤然回头瞪他一眼。
庚丑登时一凛,立时噤声。
他迟疑一瞬,才压低声音试探:“已经不能提了?难道……上面开始了?”
云海垂眸,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开始了。”
气息一滞,庚丑倒吸一口凉气,也不再作声。
静默片刻,云海似是想到什么,忽而抬眼,“方才,那姜家之女被传走前说的话,你们可听见了?”
庚丑、壬午对视一眼,神情顿时肃然。
“‘不许伤他’。”庚丑道。
那是姜小满被气泡吞没前,留在风中的最后一句话。短短四字,却字字带着戾气,既是警告,亦似威胁。
银发战神倏尔勾唇,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他一甩袖袍,金光乍起,覆身如甲,亦遮眸如幕。
“有意思。走,先回岳山。”
语落,金光“咻咻咻”三声,三道金柱贯天而起,直奔岳山之巅。
*
藤蔓无声无息,沿着地脉潜行。
直至穿过荒丘乱石,隐入一片幽深荒林。
待行至林中一间木屋中,摸到地板预留的破洞处,那枯藤方才悄然钻出。青褐色的枝蔓舒展,卷裹的气泡轻轻炸裂开来,将三人平滑送出。
颜浚方才经历了一场天翻地覆的疾速转移,出来时已是面如死灰。小修瘫倒在地,翻来覆去地呕吐,口中连连哀嚎。
姜小满脚尖刚落地,甫一抬眼,便见前方静候的两道身影。
她神色虽无太多意外,眼底却泛起一层冷意,手一指,
“拿住他。”
话音落下,碧色衣影已然掠出,直取其中一人。
沉闷一声响,被袭之人猝不及防,重重撞上身后石台。腰背一震,衣袖翻飞,整个人被压仰在上,光滑锋锐的羽尖横在他的喉结处。
男人面容横仰不敢妄动,清俊的五官却未见半点惊慌,唯眉心朱砂鲜红,冷色衣袍衬得愈发分明。
菩提换了一身白袍,袍裾垂落于地,任由羽霜以羽刃抵住咽喉,却默然不语,亦不曾挣扎。
“羽霜,别伤他!”
紫衣女人这才回神,神色骤变,忙不迭上前一步。
她急坏了,径直跪伏在姜小满面前,双手叠于膝上,恭恭敬敬地行礼,“君上,是我带他来的,他这次不是敌人!”
姜小满眉毛动了动。
她又怎会不知道?这“藤涡水遁”乃是此二人共修之术。
昔年四渊学堂,吟涛与菩提何等亲密无间,同行同修,直至学成之日……
可那已是旧事。
若没记错,二人决裂也挺久了。至少上次在破庙里,吟涛与菩提动手就没半分手软。
如今,见他俩仍能合技如昔、默契依然,竟似一切未曾改变,这倒是有些意思了。
姜小满轻笑一声,目光扫过吟涛,语气似是调侃:“怎么,又和好了?当年他背叛你的事,你忘得干干净净了?”
话虽如此,她却勾动手指,示意羽霜放人。
羽霜冷冷看了菩提一眼,终是松开羽簇。又抓着他的衣襟拽起,随即一推,推得长袍男子连退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菩提旧伤未愈,方才那一撞更是牵动伤口,疼得他额角渗出冷汗,满面苦色。
吟涛过去把他扶住,让他在一条木凳上坐下,却是守在他身边抿唇不语。
姜小满见状,啧了一声,却也懒得多说。
“罢了,你们之间恩恩怨怨、分分合合我不关心。但正逢岳山生变,你们却把我弄到这儿来,最好给我个解释。”她倏然抬目,手直指菩提,声音虽不高,却透着逼人的压迫感,“若是凌司辰有个三长两短,我第一个宰了你。”
长袍男子恭敬一俯身,低眉敛目,
“我自不会让少主有事,东尊主是知道的。”
他这么说了,姜小满却仍不放心,目光盯着他不放。
吟涛见气氛僵持,趁机缓声开口:“君上莫急,凌二公子不会有事。……而且,将君上转移过来,是我的主意。”
她说得小心翼翼,见姜小满眼神挪向自己,便继续认真道:“如今各宗门之人皆被控制在岳山,君上可曾想过,若是您此刻暴露身份,您让姜宗主怎么办?让姜家众人怎么办?”
此言一出,姜小满沉默了。
仙门律令中,与魔族勾结乃是死罪。早先那道人的话犹在耳边——“与你家宗主来往密切者,皆已被控制。”
她当时满腔怒火,竟未细思此事。若她身份暴露,那姜家的人当然也逃不过。
一念至此,她指尖微微收紧,心头沉沉。
理智压下怒气,思索渐渐清明。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终是冷静下来。
——如今看来,倒还得谢谢云海的迟钝了。
片刻后,她抬起眼,目光扫过众人。
颜浚是吐得差不多了,但听他们对话也吓得差不多了。十六岁的小少年,瞧着竟像是快要哭出来——所幸羽霜照看着他。
再看吟涛与菩提,这两人神色就有意思了,不慌张不说,倒像是有难言之隐,显然知道内情。姜小满现在最关心的,便是这“内情”。
于是她问:“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紫衣女子听了,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身旁的长袍男子。
菩提向她颔首,斟酌片刻,方才缓缓开口,言辞沉稳:
“此事,还要从在下的‘焚心昙’失效说起。当时,在下察觉情况不对,便担心少主安危,于是又暗中埋下一株‘地络花’,悄然探入岳山,这才看到所发生的一切——”
*
结界是渗透进地脉的,然地脉却被土象烈气的地络花牢牢牵住。
菩提这株奇花可融入稀松泥土,根*须如丝,见缝插针,终于在结界细微的缝隙间撕开一道口子,悄无声息地潜入岳山。
于是乎,地络花自地底蔓延,根须盘绕,蜿蜒曲折,一路攀至山巅。终于穿入云海峰,又从紫霄殿的一角探出,拱破石砖,在那无人察觉的角落,静悄悄绽开一朵花苞。
殿内情形,尽收眼底。
紫霄殿中,青玉台上,诸般典仪尚未完毕,却已是一片狼藉。
玉瓶坠碎,丹盏倾翻,金酒自悬空台面跌坠而下。琉璃壶滚出几圈,所盛圣水倾泻,在大殿中央洇出一滩湿痕。
台下宾客尽皆失色,侍奉仪典的道童更是惊惶得瘫坐地上,脸色煞白,不知所措。
可此刻,没人去管他们。
所有人的目光皆一眨不眨、系于那浮台之上。
众目聚焦之处,两道人影交叠。
新任宗主一身金丝仙袍本应端重威仪,此刻却被圣水泼湿,衣襟粘腻不堪,披帛凌乱垂落。
可这些尚不足为惧——
最骇人的是那一抹鲜红。
腰腹的暗金云纹被鲜红晕染,血珠沿着衣角滴滴坠落,落在青玉台上,其上斑驳如墨渍浸透宣纸。
而在他身前,那敦厚少年此刻褪下兜帽,露出一张已然扭曲的面孔。
荆一鸣的神情与昔日判若两人,嘴角牵起一抹诡笑。双膝紧绷,脚掌钉死在地,与凌司辰的双掌交缠,却并非扶持,而是将手中的利器一点一点刺入他的脏腑。
他握着的根本不是寻常的匕首——那东西正在他掌心蠕动,像是活物。
细看却是半截脊椎骨,末端突着森白刃口,嶙峋骨节间竟渗出粘稠黑液,顺着凌司辰腹部钻入他的伤口。
“你……”凌司辰双目圆睁,震怒交加。
按仪轨,本该由最亲近的同门弟子担任圣水使者,执壶引水。昨夜,荆一鸣便主动请缨,阐述自己与宗主情谊深厚,自当亲承此职。
万蠡、围岐等真人知他确与凌司辰交好,遂无异议。
谁料,今日他端起圣水步入青玉台时,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蓦然弃壶,反手便是一刀!
凌司辰虽惊觉不对,第一时间伸手抵挡,可谁知气息竟忽然紊乱——浑身力道如泥牛入海,纵使竭尽全力,也止不住那锋锐脊骨一寸寸刺入腹腔。
这不是寻常的刀刃。
刀身所蕴之力竟牵引着他体内的烈气,令他的血脉疯狂倒涌,一时竟无法调息,连抬掌反击都做不到。
他抬头直视眼前之人,目光悲愤,艰难地挤出一句:“为什么……”
荆一鸣的狞笑在他耳边炸开,透着癫狂的快意。
“为什么?”
“你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吗?”
他猛然一声暴喝,脊骨再度深入一分——
“凌司辰——你给我去死啊!”
第237章 魔相毕露
凌司辰想不通。
为什么?
这一刀,为什么会是他捅的?
从小到大,他护着荆一鸣,帮着荆一鸣。
他仍记得幼时,自己尚且手无缚鸡之力,被人讥笑“罪女之子”、孤立欺辱,唯有荆一鸣愿意和他玩。
荆一鸣年岁与他相仿,亦是宗族旁亲,两个孩童自然结伴而行。
凌司辰一向不喜欠人情,他受过的好,便要加倍偿还。
所以,纵然后来他变得强大,身旁簇拥者日益增多,凌司辰也未曾疏远他。
荆一鸣被向鼎痛揍,他会在比试场上,帮忙把人揍回来。
荆一鸣被所有人冷落,他便想法子,教他协应心诀,将他带入同门的圈子。
荆一鸣被嫌拖后腿,无人愿意与他组队时,也是他亲自带上了他,哪怕明知此人帮不了自己半点忙。
扪心自问,他从未亏待过荆一鸣。
那么这一刀,为什么会捅向自己?
脑海深处的戾气翻涌着,凌司辰咬着牙,强撑着吐出几个字:
“……为什么?”
“为什么?”
荆一鸣笑了。
嘴角的弧度一点点裂开,似是憋了许久的快意终于尽情释放,似是终于撕下了所有伪装。
“你真不明白?”他声音压得很低,只有近在咫尺的两人能听见,“那你还记得十四岁那年吗?我们第一次出任务,食火魔?”
凌司辰的瞳孔微缩,意识恍惚了一瞬。
十四岁。食火魔。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雨夜——食火魔半夜来袭,洪水突决,村落危在旦夕。他竭尽全力施术,引流洪水,才堪堪保住村庄,尔后拔剑斩魔,救下被食火魔追杀的荆一鸣。
那是他第一次立功,并且荆一鸣后来也常说,若不是他,他早就死了。
荆一鸣又道:“那场泄洪,是我开的闸。”
凌司辰愕然。
“……什么?”
荆一鸣眼神里透着疯意,语气却仍是那副怯懦又带着几分讨好的姿态,像是这些年来装得太久,此刻仍未完全摆脱那种唯唯诺诺的习惯。
“我花了三个月……三个月啊,凌司辰。我不是你,我能有这么一个诛魔机会很难的,我为此做了那么多准备,研究了它的弱点……水能克火,我才借着雨季,提前泄洪,等它被洪水冲垮,我再亲手杀了它……”
“你……居然为了那点功绩,拿百条人命去换?”
“那又如何!”
荆一鸣却大喝。他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急,“那就该是我的荣耀!该是我被宗主看重,被师父器重的机会!可你呢?你偏要多管闲事,还自以为做了好事……”
“从那之后,宗门里再没有一个人瞧得起我!甚至……甚至连我娘都说,若不是你,我狗屁都不是!”
“谁要你的施舍?你越风光,我就越像个笑话!”
“我也是大公子的表弟,可你能唤他‘兄长’,而我连‘表兄’都不能叫……我才是宗夫人的亲侄,可她生病的时候叫你都不叫我!你比我好在哪里?你的血都不干净!”
他的声音近乎嘶哑,眼中布满红血丝,像是多年压抑的自卑与怨恨终于决堤。
凌司辰一怔。
微微张开的唇,缓缓阖上。
原来如此。
原来他所珍视的这段友谊,竟抵不过那点嫉妒与虚荣。
他从未察觉,甚至从未去看——他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殊不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某些人的执念已生根发芽,悄然腐朽成锈。
凌司辰还想说什么,可却使不上力。
身躯被荆一鸣连刀带人狠狠推向后方,撞翻沿路的器皿,砰然一声,背脊狠狠抵上了后方的玉鼎。
玉鼎震颤,其上铭文竟因他的血迹浸染而浮现暗金光辉。刹那间,符文竟爬上他的胳膊,如锁链般将他牢牢困缚、动弹不得。
凌司辰喉间一窒,体内那股被他压制已久的烈气,再也压不住了。
双瞳陡然收缩,眼底一点金芒炸开。头部剧痛袭来,他痛吼一声,恍若有什么东西正从头顶破出——
“咔嚓——”一声脆响。
如破土之声。
殿中众人纷纷变色,定睛一看,却见凌司辰额间一道裂痕赫然浮现。裂痕周边血痕蔓延,逐渐张开,破裂之处,竟缓缓钻出两只扭曲的犄角!
起初细若嫩芽,仅露出白色的骨茬,可不过片刻,便一寸寸探出头颅。
那枝角白玉般莹润,映着微光,却缠绕着腾腾魔气。
荆一鸣目睹此景癫狂大笑,转而又朝外大喝:
“大家看啊!——他是魔物!他是魔物!!”
他甚至双手离开骨刃,双臂高举,巴不得所有视线都聚焦自己身上。宛如梦中无数个时刻那般,万众景仰:
“看,是我把魔物揪出来的,我才是诛魔英雄!都来称赞我,都来称赞我啊!”
敦厚少年徜徉着,享受着。
他等了好久好久。等到这继任大典,等到众宾齐聚之刻,一切的一切皆是为此刻的高潮作引——那玉鼎上是他早就布下的法阵,捅的骨刃则是那黑鸾给的。黑鸾说,这怪异骨刃能让凌司辰现形并弱化,待他魔血爆发、全然失控,当着所有人的面暴露魔相——
便是他荆一鸣的成名时刻!
此景之下,殿内众人皆惊骇失色。
前排的岳山高位弟子不敢置信,后排的宾客亦纷纷站起。有人倒退半步,竟险些撞翻桌席。
“宗主……宗主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们看他头上!那是什么东西!”
“邪魔之相!他是魔物!!!”
姜清竹、罗允禾等人面色骤变,神色不安地望向殿中正座。
按规矩,魔相毕露,云海战神当是那个下令诛魔之人,若无他首肯,任何人擅自出手,是为对战神之不敬。
可众人望去,却见那战神仍是端坐不动,身披鎏金锁甲,魁梧身形稳如山岳,连护腕上的鳞甲都未有一丝颤动。
唯有眉峰微皱,眸光冷冷投向台上,静观其变。
如此态度,竟令殿中修士皆拿不定主意,只能干看着。
此时,凌司辰周身魔血翻涌,皮肉之下,血管暴起。黑色的咒符缠绕少年宗主雪白的金丝华袍,将那袍线勒紧、盘缠。
痛楚侵骨,蚀入神魂。
可他却死死闭眼,似拼尽最后一丝意志,强行压制住那股翻涌的狂乱。
荆一鸣见状,却啧了一声,暗道:居然还能忍?
这不合他的意,他要他再失控点,彻底爆发,彻底堕落。
但没关系,他知道怎么激怒他。
他凑近他,低语:“你知道吗?我给满妹妹种了恶蛊,我可以用花蜜轻易摧毁她的意志——我要将她变成我的傀儡,在你面前,狠狠折磨她。”
凌司辰猛然睁眼。
金色瞳仁乍现,发丝铺上金辉,魔气狂暴翻涌!
——
这一刻,怒火撕裂了少年最后一丝理智。
周身金光暴涨,衣袍无风自扬,烈气瞬间挣脱阵法禁制,整个玉台发出“轰”然巨响,符文寸寸崩裂。
荆一鸣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胸口一闷,紧接着便被一股狂猛无匹的掌风击中,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飞出去,重重砸落在地。
他鼻梁撞歪,翻滚几圈,
“怎、怎么可能……”他呜咽着,嘴巴贴地上,鼻涕糊了出来。
这和那黑鸟说的不一样啊!
凌司辰不仅毫无颓势,反而更强了!
白衣宗主缓缓垂眸,看向插在自己腹部的骨刃。血迹犹自浸满刀身,他却神色未变,徒手一寸寸将其拔出,随手掷于地上,刀刃翻滚几圈才停。
荆一鸣则趁机爬起半个身子,屁滚尿流,吭哧吭哧后退。
凌司辰向他睨去,目光森冷得可怕。
也不言语,掌中烈气翻涌,倏地聚出一把金光凛凛的土刃。
他足下一踏,身形倏忽掠出,刃锋凌厉无匹,直刺荆一鸣心口——
那敦厚少年涕泗横流,吓得浑身瘫软,抬手胡乱挥动欲抵挡。
刃光乍现,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红光自殿中破空而来,如雷霆贯日,狠狠掷向玉台!
“铿——”
却是一柄红缨枪,枪锋不歪不斜,直直钉入荆一鸣双腿之间,竟生生拦住了凌司辰袭来的刃锋。
凌司辰瞳孔微缩,那枪杆灵力缠绕,迫得他后退了两步。
一道金红身影自殿堂腾步掠来,稳稳落在红缨枪旁边。
赤巾轻扬,金甲映光,司徒燕落地后顺势抄起长枪,旋转一圈扛在肩头。
她姿态随性,手还摸了把鼻子,背影挡在荆一鸣身前,与凌司辰几步距离对峙。
“都不动?等着看人死?”
高大的女子扫眼看了一眼台下众宾客,最终落在云海战神身上。
那位战神仍旧端坐,无动于衷,唯有眼眸微眯。
司徒燕冷嗤一声,回过头来,光重新落在眼前那已然狂暴的白衣宗主身上。
她稳蹙眉头,“你是辰弟弟吧,还是不是?”
金枪一扬,枪锋直指凌司辰眉心。
“给我滚开……”那边的魔物却是沉吟低吼。
似乎无法再沟通,也看不见为人的理智了。
因为有司徒燕挡着,荆一鸣爬起来就往台下跑,凌司辰想要追上去,却被司徒燕枪势将去路彻底封死。
变为魔物的宗主瞳孔是明晃晃的金,满眼只有杀意。
司徒燕闭眼,呼出一气。
她与凌司辰并无深交,过去只当他是凌北风的弟弟。但对方年轻有为、正气凛然,能承宗主之位,她自是刮目相看。
可今日,怎会变得这般模样?
但事已至此,便是其他人无动于衷,她不能袖手旁观。
再睁眼,眼神中不复往日的友善,而是多了一丝敌意——
那是猎杀魔物时,才会露出的凌厉战意。
“算了,你以前是什么无所谓了。既然是魔……那就当诛!”
第238章 少爷,快让我看看你实力全开的样子!
岳山之上有黑影盘旋而过。
庞大的身形在云层间滑翔,振翅间带起一股幽冷的风。
黑鸾越过那分道碑时,目光扫过两道身影——自家胞姐正与那赤衣少女并肩而立,似是在交谈。
他若有所思眯眯眼,却并未停留,而是落向另一座峰头。
此处地势孤高,他立足于高峰的树巅,恰好能眺望云海峰。
黑鸾收翅,翼骨化作人形的脊柱,锋利的喙蜷缩成带笑的人脸,黑羽则收成比夜还黑的紧服。
他手中随意地转着一根竹签,签上串着一根血淋淋的手指。送入口中一咬,骨节崩断,灵气涌入口腔,让黑鸾感觉异常舒爽。
刺鸮一边咯吱咯吱嚼着,还一边点头。他视线何其好,金色的瞳仁透过层层笼罩的封印,好似还能通过穹顶看见殿堂内里。
“还不错。”他舔去唇角的血迹,将竹签在指尖轻敲两下,“我这也算‘教会了他用犄角补充烈气’吧?啊哈哈哈!我可真是天才。”
忽而金瞳震颤,兴奋之色从眼底狂涌而出,
“少爷,快让我看看你实力全开的样子!”
*
殿中,战斗一瞬即开。
金甲女子大喝一声,长枪在手中旋转,枪影呼啸,旋得宛如一团烈焰。
枪势定住的刹那,她手腕微翻,灵力如水波涌动,枪尖似游龙疾走,直刺凌司辰眉心——
可那边年轻宗主却站立不动,紧闭双眼。
枪尖迫近之际,他倏然睁眼,双瞳中闪烁着凶煞之光。他跨前一步似如岩石破土,抬手轻轻一捉,竟稳稳擒住了袭来的枪锋!
金枪在他掌中剧烈颤抖,火光顺着枪身翻涌不休,映得他眉眼深邃。
司徒燕大骇,双手猛地用力想将枪抽回,可那枪竟似嵌入磐石之中,无论她如何使力,竟是纹丝不动。
她立时吃了一惊,双眼圆睁。
论力道,她不是没和凌司辰打过,他不是她的对手。可如今这单手钳枪的劲道,竟叫她半分掰扯不得。
这股力量到底是怎么回事?
与她交战过的所有魔物皆不同。
不是一般的等级……
甚至超越地级!
金甲女子心念电转,立时咬牙,两指并拢点向枪尾,厉喝:“红莲火,生!”
刹那间,火焰狂涌,顺着枪杆爬过去,将整杆金枪烧得滚烫炽红。凌司辰掌心猛然一颤,被烫得立刻松手。
司徒燕抓住机会,枪势横扫,一记力劈了过去!
凌司辰立时身形一伏,避开锋芒,双手在地面一按,指尖捏土成形。那些碎石到凌司辰手中握住,竟凝作数道细小暗器,随他手腕转动直掷而出。
红缨枪在司徒燕掌中狂旋,只听“叮、叮、叮”三声脆响,所有暗器尽数被挑开,化作尘埃四散。金甲女子咳嗽几声,暗自心惊:好快的暗器。
下一瞬,凌司辰脚步一错,近身牢牢扣住红缨枪杆。
司徒燕暗道不妙,正要抽枪后撤,却见凌司辰指尖轻点,“簌簌”几声就生起丛丛土刺,沿着精钢枪杆迅疾蔓延而上,直逼她的手腕。
这些土刺魔气凛冽,司徒燕心中一凛,急机弃枪腾跃。几乎同时,凌司辰猛然甩臂,红缨枪在他手中犹如利箭脱弦,狠狠掷出,轰然钉入大殿另一侧的墙壁。
枪尾犹自颤动,金缨微扬,竟生生砸裂一面墙体,震得满堂皆惊。
台下众人尽皆倒吸冷气,视线纷纷被那枪引去。
可司徒燕岂容迟疑?
她足尖一点,腾空翻跃,竟瞬间绕至凌司辰背后,双掌猛然扣住他的双肩。凌司辰刚转过身,她便猛一冲,额头直撞凌司辰的额心!
这一记头槌生猛,凌司辰被震得踉跄后退数步,险些站不住脚。
可司徒燕丝毫不给他喘息之机,双拳骤然疾出,寸劲透骨,流星赶月,对着对方胸膛就是连环猛打。
玄阳弟子可不是只靠武器的废物,那红莲枪不过锦上添花,手里总得拿点重物,日常才算修炼。她真正骄傲的武器,从来都是她钢铁般的双拳。
凌司辰还未稳住便已挨了数拳,打得他身形摇曳。他猛地一咬牙,后撤数步,嗤嗤在眼前结了一层土盾。
司徒燕方才停住,她迈开步子,双臂微曲,摆出斗步之姿。
她深呼吸,呼出一气,“收手吧。关进地牢,总比横尸此处的好。”
然而此时的凌司辰,眼中血丝翻涌,魔气缠身,已完全听不进话。
司徒燕话音刚落,肩头却忽觉一阵刺痛,她目光一斜,面色微变。只见肩膀被硬生生割开了一道血口,血线沿着手肘蜿蜒而下。
她猛地扭回头,死死盯住凌司辰。
——方才他后撤之时,竟随手土刃一划,若非她动作快,恐怕这一剑能直接割开她的肩骨。
何等敏捷之力,竟让她防不胜防。
这下铁豹尊者坐不住了,“大胆魔孽,敢伤我徒儿!”
秃头尊者拍案而起,脚下一蹬,直接跃上玉台,管不得云海战神如何,他不等了!
“我们也来!”
铁豹上去后,房宿、尾宿亦随之掠起,直往台上去。
姜清竹正欲动,却被姜榕按住,后者冲他微微摇头。
姜清竹紧绷的身躯方才软下来,眉宇间的忧色却未散去。他先是回头张望,寻了好几圈却不见女儿身影。最终也只能收回目光,望向玉台之上,神色愈发凝重。
玉台上,铁豹尊者、司徒燕一左一右在前,房宿、尾宿紧贴在后,围杀之势已成,严严实实封住了凌司辰的去路。
而台下,荆一鸣趁乱佝偻着身子,贴着墙根往殿门挪。
不想脚才跨出门槛,忽觉后颈寒气森森,战战兢兢回头一瞧,魂都差点吓飞。只见凌司辰双眸金光灼灼,愣是越过那四人的阵线朝他这边锁来。
荆一鸣哪里还顾得上许多,连滚带爬跌出殿去。
台上气氛登时炸开。凌司辰五指一收,掌中土刃倏然消散。
司徒燕见状,双目一凝,“他把剑收了?”
铁豹尊者低吼道:“不是消了,是吸了进去!他在蓄势!”
秃头尊者不及多想,翻腕拔锏,便待抢攻。岂料脚下忽地一震,四人齐齐低头,便见那坚固青砖竟层层龟裂,裂缝间尘沙翻涌,乱石腾空。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凌司辰双手探出,将飞散的碎石握成两柄锋刃,比先前的土刃更短更尖。脚下一踏,刀光一闪,已然杀至。
他掠过司徒燕和铁豹,直取后排两道人,左一划右一劈,房宿、尾宿连哼都未及发出,便被生生劈飞出去,砸落在殿柱与石阶之上。
所幸这俩怕死,结的灵盾又厚又重,虽被震裂破碎,倒还留得性命,一时半会儿却是爬不起来了。
铁豹尊者一惊,立刻回神,翻腕拔锏,大吼道:“魔孽受死!”
可叹昔时还是相惜的长者与晚辈,多年交情,竟在此时一点不剩。
凌司辰也不跟他废话,单刀格住锏势,另一刀顺势抡起,直取他侧身。
铁豹察觉不对,急忙撤步,哪知凌司辰步法紧逼,膝盖一顶,狠狠撞上他的腹部,浑身烈气聚于腿间,直把这秃头尊者给踢了出去。
铁豹身形倒飞,双锏脱手,近身斗士结盾薄,他内伤不小,吐出几口血,也动弹不得了。
“师尊!”司徒燕大惊,手腕一扬,却是急急把红缨枪收了回来。刚要迎战,凌司辰却已反手扬起尘沙,刹那间黄雾弥漫,让她睁不开眼,只能勉强跳开数步保持距离。
瞬息,那围杀之局已然破碎,台下众人惊骇,一时竟无人敢上前。
便在此刻,无人关注的云海坐席侧,那牛首镜纹的仙侍不知何时闪出,俯身凑至战神耳畔低语几句。
战神听罢,却是缓缓闭上眼睛,攥紧了拳头,似在极力压制汹涌的情绪。
终究,他微一点头,仙侍无声退去。
台上,凌司辰横扫三人,唯有司徒燕仍苦苦支撑。此刻她尚在烟尘之中拨挡碎石,露出数处破绽。
凌司辰眸光一厉,一个瞬身步法便直冲而上,要将司徒燕一击击溃。
说时迟那时快,半空金光乍现,神威浩荡,璀璨得叫人睁不开眼。待光芒一敛,银发战神卓然而立,手中长剑温润如玉,透着莹莹神泽,正是神剑“青罡”出鞘。
“小子休要太狂,我便教你见识一下真正的‘凌家剑法’。”
“青罡”在战神手中转了个圈,紧紧握住。
另一边的少年魔物却咬紧牙关,说不了话,只能喉间发出嘶嘶低吼。理智虽失,战斗意识却清明如旧,不同人,不同战法。
只见他双掌一合,两柄短刃竟瞬息合并,再度化为长刃,剑锋凝沙,金光浮动,竟与真剑无异。
以剑,对剑。
下一瞬,他猛地蹬地,飞身杀至。
银发战神不慌不忙应战,一剑横出,竟将那魔气四溢的土刃硬生生卡住。凌司辰冷哼一声,随即弃了土刃,抬臂召来一把悬浮的碎石刃,抄起便向云海侧方怒劈而去。
战神双目一凛,长剑轻挑,将他先前的土刃荡飞,旋即回身迎上。锋刃交错,招式碰撞,二人你来我往,以刃对刃,以招抵招。
云海一面出剑,一面暗自惊叹:
好纯熟的剑法!根基虽是凌家剑路,却又融入了自己独创的变招。他云海坐镇天界八百载,看了快千年的岳山,也从未见过这等剑速与变化兼备之人,此剑道之妙,可谓青出于蓝胜于蓝!
只是可惜,竟带一身魔血,否则必是凌家翘楚,他日飞升或不在话下。
可惜,可惜!
论剑法,云海乃是此道宗师,便是凌司辰招式迅捷,变化无穷,他也能寻隙破招。
只见他稍作退让,故意露出破绽,待凌司辰土刃疾刺而至,战神猛然抬臂,青罡长剑翻腕一绞,竟将对方剑锋死死卡住。另一掌灵力凝聚,直袭凌司辰咽喉,将其禁锢制住。
“给我冷静!你想死在这里吗?”战神冷喝。
然而凌司辰双目灼灼金光,口中低低咆哮,哪里听得进去?纵然战神手刀已然横抵他颈间,他亦毫不在乎,偏要拼个鱼死网破。
云海眼神一沉,肘下一扣,将他牢牢夹住,旋即贴近他耳畔低声:
“你死就罢了,可岳山呢?你想把岳山的人都害死吗!”
魔血沸腾,能扰乱理智,可战神之音带着神力,却能劈开这层纷乱,直抵心神深处。
这一喝问,倒让凌司辰蓦地怔住,眼中疯狂之色猛然一敛。
知而藏匿魔物、或与魔物同流合污——皆乃仙门大罪。他若是死了,岳山众生才是永无依靠、百口难辩,莫非也要步入万劫不复之境?
数桩血案在前,岳山又怎能成为第二个潜风谷?
“二哥——”在这样的恍惚中,忽听一声稚童惊呼。
声音带着不安,亦透着颤抖,却撕开了迷障,唤回一丝清明。
少年手中力道松了一瞬。
战神哪会错过这等破绽?趁机探掌,一招擒拿直取脉门,反手便是一记敲击。
“梆——!”
当场便将这化魔的“新宗主”打晕在地。
场中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第239章 我回不去了,东尊主
“停!”姜小满陡然一凛,“依你这么说,他岂不是很危险吗?”
少女腾地一下站起身来。
眼前这北渊人还在慢条斯理叙述,她却已然心急如焚,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到指尖。
菩提正待开口回答,却被另一道急促的声音抢了先。
“那个玉清门的人说要处决宗主,我……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从前听他们讲潜风谷,真的好恐怖的……”
声音微颤,竟是颜浚。
经过一轮心理调节亦或是妥协,小少年已全盘接受了“眼前是一堆魔”的事实。魔又如何?双儿姐姐两只玉手搭在他肩上,他竟有前所未有的安稳之感,甚至心头微热,脸颊隐隐发红。
再说宗主,宗主是魔又如何?凌司辰待他极好,每一回练剑,他学不会的招式,唯有凌司辰愿意不厌其烦地教他,从不嫌他笨。
他都记得。
没有人可以伤害这样好的宗主!
若这些人要伤害宗主,那他便要站在魔这一边!
颜浚越想越激动,猛地往前一挪,扯着嗓子:“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救宗主!”
众人闻言,皆向他望去。
羽霜轻轻按住他肩膀,似在安抚,小修果然立刻安静下来,甚是乖巧。
姜小满向他微微点头。
小修看到她神情立马便冷静了。
不知为何,在这群人之中,分明那紫衣女子与白袍道人年纪皆长,然姜姑娘立于此间,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她言之所出,颜浚便信,心中竟觉无比安稳。
菩提收回目光,接着回答先前姜小满的问题:“我见少主被他们带走,亦是心急如焚,本欲硬闯结界救人。却不想,留在岳山的‘地络花’却见到了另一幕……”
“另一幕?”
菩提抬起眼眸来,“是普头陀。他竟也上山了,还是被战神仙侍亲迎而入。”
姜小满骤然一惊:“岩玦!?”
*
那素袍头陀步履稳健,一手持骷髅念珠,另一手杵着一根黑铁禅杖。杖上别锡环,环上挂宝珠,随他每走一步便发出叮叮之声。
普头陀面容不变,却似喘着粗气,一步步走得沉重。
岳山他来过许多次,可此地,却是头一遭踏足。
原来那封刀楼垮塌之后,竟露出一扇掩埋已久的暗门。如今楼宇残迹已尽数清理,暗门赫然显现。
那缄默不言的马面仙侍便引他至此,又与门前伫立已久的两道身影打了招呼。
门前两人皆着真人褐袍,乃一男一女。男人便是岳山威名远扬的围岐真人,女人则是他的胞妹,法号奉钦。
两人神色淡然,并不多言,见普头陀至,略一拱手,便即侧身而立。不急不缓双指掐诀,低声吟咒,却见暗铁门嘎吱嘎吱缓缓开启,一条深幽通道显现。
“请。”
奉钦真人侧身示意,围岐真人则率先而行,领着普头陀踏入其中。
围岐倒与普头陀相熟已久,从前凌问天宴请这位僧人时他也总陪个场。不过得知他大魔身份,却也是数个时辰前——初时极惊,尔后倒感后脊背发凉。
但战神之令不可违,纵使浑身不自在,他也不得不做这个引路人。
走在这条阴暗幽道里,僧人声音又沉又低:
“他怎么样?”
围岐没有回头,只照问题答得平淡:
“心障全开,魔血爆发。如今理智是回来了,却谁也不愿见,也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普头陀闻言,念珠不由得在掌心收紧,骨珠与骨珠相碰,发出细微的磕碰声。他沉默片刻,终是叹了一口气。
“真是胡来。”
话虽如此,语气里却尽是无奈。
他此行带着主君之令,比起揪心,更觉愁苦。
良久,两人行至尽头,一扇八卦太极门立于前方。门上十二道封印交错纵横,符文泛起微弱荧光,看得出来施封之人心存畏惧,所下封印极重。
普头陀驻足,目光扫过封印。他抬手指了指:“打开吧。”
*
“岩玦上山,那便说明此次少主失控并不是单纯的意外,而是被人操控所为。其背后主导者,恐怕是……君上。”
堂中气氛沉凝,众人屏息而听,唯闻菩提低缓的话音。
姜小满闻言微怔。
竟然是归尘让凌司辰魔血失控?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此暴露自己儿子的血脉,对他究竟有何好处?”
“他要让少主摆脱下界牵绊,让他被仙门摒弃,被世间所不容,如此一来,他便能……安心去蓬莱。”
“什么?”
这番走向,完全出乎姜小满意料。
众人皆神色微变,菩提仍旧沉稳地继续道:
“其实自一开始,这就是君上开出的条件,只是那时,蓬莱一直未有首肯——因君上要的,是战神的起誓,不得对少主造成任何伤害,护他在天界安然无恙。”
姜小满听到此处,不禁垂眸思索。
她自幼听闻战神之誓决不可违,一旦立下,便无更改余地。
思及潜风谷风鹰所言,归尘在大漠中的秘密行事,她心念微转,故意抛出一问:“那你可知,归尘与蓬莱缔结的契约?”
菩提神色一正,郑重点头:“大漠之中,有一事唯君上可为,因此蓬莱对他极为依仗,恩威并施,软硬兼用,让君上心甘情愿为其所用。”
姜小满目光不变,淡然道:“催化蛹物,压解混元之力。”
“您知道?”菩提怔愣一瞬,但很快恢复,“但自君上遇见夫人后,便不再愿受控。蓬莱以夫人、少主安危相挟,君上虽勉强应下,却迟迟不愿再行……直到夫人死于蛹物袭杀,君上恨极瀚渊,他方才再度与蓬莱联手。”
姜小满看了菩提一眼。
听他这话,看来还不知道凌蝶衣之死,本就是蓬莱的手笔。
菩提并未察觉她眼中微妙的意味,仍旧说道:“君上唯一的要求,始终是少主安危。蓬莱迟不应允,局势维持着微妙的平衡——直到……”
“直到金翎神女袭击了我们。”姜小满接道。
“没错。”菩提似在回忆,眉目间透出几分疲色。那次他被云海不由分说押下,尔后又是金翎神女擅作主张,乱局横生,一发不可收拾。
“君上自那日便离开了芦城,以示抗议。可蓬莱岂肯善罢甘休?我料定,他们必是再度谈妥了条件,否则,怎会重启合作?”
“蓬莱的灭世兵器会诛尽下界瀚渊血脉,少主亦在其列……君*上可以牺牲所有人,包括自己……唯独不能牺牲少主。”
“如今,少主要与凌家缔结宗主契约,君上定是打算借暴露其半魔身份,切断一切羁绊。让他心甘情愿离开,方才能避开那灭世兵器的总攻。”
姜小满问:“心甘情愿,还是心如死灰?”
“无所谓。君上从不在乎少主如何想,他只在意,少主过的是他安排的生活,自以为是地让他‘幸福’。”
菩提说到此处忽然顿住,过了片刻,方才幽幽开口:“包括当初要求在下对您下手……他只是想让您成为一个无知无觉、安稳陪伴少主的‘妻子’。”
姜小满闻言,眉心微蹙,未曾作声,静静垂眸。
归尘的控制欲,果然如昔年一般不曾改变。
曾经,他牢牢操控北渊所有人的人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今,竟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愿放手。
当他儿子也是倒了血霉了。
不过换个思路来说,若归尘已同云海协作,那凌司辰倒不至于有什么性命之忧。
归尘要害所有人不得安生,唯独不会害凌司辰,天岛既需要他办事,自然也不会辜负他的要求。
姜小满暗暗松了口气。
可不知怎的,心头却仍觉不适,像是某些事仍未能理清。
她沉思片刻,忽地想起一事,目光微凝:“菩提,你乃北渊之人,为何他们再度和谈,岩玦前来,你竟毫不知情?”
菩提闻言,竟轻轻一笑,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东尊主有所不知,自从我擅自与南尊主沟通,让他接见少主之后,君上便切断了我与他的联系……也不再赐予我土脉之力护佑……”
他说着,嘴唇轻颤,似是难再启齿。
随即,却是缓缓抬手,将额前一簇长发撩开。
姜小满微微一怔。
菩提额角早先一直被那抹长发遮掩,故而她从未察觉,如今拨开,方才瞧得清楚——
男人的眼角,竟生出了一道钩纹。
极细,然在他那白皙的脸上,却又格外醒目。
“我已经……结丹了,东尊主。”
菩提垂下眼睫,声音低得几近蚊蚋,手却微微发抖,
“我回不去了……君上会杀了我的。”
屋中一片沉寂。
吟涛缓步上前,伸手握住他的指尖,紫衣女子目露不忍。
菩提一惊,抬眼看她,那褐色眼眸却是颤了颤。
这下姜小满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内心几经波动,半晌,终是轻轻叹了一声。
*
“咚,咚。”
素袍头陀杵着黑铁禅杖,一步步踏入牢室。
四壁深嵌符咒,时明时暗,似是活物般游走。脚下刻满禁咒,层层叠叠,牢牢封死了此地气息。房内燃着摇曳的烛火,将那被锁在架上的人影映得摇晃不清。
早先还是宗主的少年此刻却被厚重的铁链束缚,那些缠着符纸的寒铁正勒进他的腕骨,磨出暗红血痕。乌黑凌乱的发丝松散地落在肩上,竟添出几分病态的冷白。
那对寸长的骨角已然收起,魔气尽敛,唯有浑身缠绕的封印咒术泛着微光,将他牢牢锁在原地,仿佛生怕他再次失控。
他也不动了,仰靠在囚架之上,似是睡着了,睫毛轻垂。脸上毫无血色,唯有薄汗浸湿鬓角,显出几分煞白的疲态。
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凌司辰指尖微微蜷缩,眼珠轻轻动了动。那双失神的眼里本无半点光彩,然而在对上头陀的身影时,竟浮起一丝微弱的意识。
“……你怎么来了?”
喉结滚动牵动锁骨处咒印,声音低哑无力,几乎听不见。
“少主。”头陀眉目肃然,神色沉沉如海,“接下来我与您说的话,还请少主仔细聆听,切莫激动。”
第240章 疯子
岳山魔灾方歇,苍穹阴沉沉的,像是连老天也对这一场变故不甚满意。
按战神之令,凌家除十二真人外,所有弟子皆须回各自居所,三日不出。玉清门与仙侍将逐一考察“染魔”程度,定夺去留。
这下谁能舒服?
一众弟子疲惫散去,脸色比天色还难看。
荆一鸣在人群中穿梭,神色急切,目光四处扫视,像是在等着什么。
他猛地抓住一人的衣袖,抬头就道:“快称赞我啊!”
对方皱眉,一把扯回衣袖,甩了他一个嫌弃的眼神。
荆一鸣不甘心,又拦住另一人,声音拔高了几分:
“喂,为什么不夸我呢?”
“我揪出了魔物啊!我表现得最好不是吗!”
那人却连看都不看,直接绕开,快步离去。
他急了,转身又拽住一个路过的修士,几乎是吼出来:“我是诛魔英雄,你不能不理我!你知不知道,我娘是云微真人次女,我爹是——”
这次他还没说完,人家就百般厌弃地挣脱开走了。
荆一鸣呆了一瞬,脚步踉跄了一下,像是整个人都被抽空了力气。
他不懂。
他瞪着众人离去的背影,眼神空洞得像是丢了魂,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为什么?为什么?
他明明立了大功,他把魔物揪了出来!可为什么这些人看他的眼神还是一样?
没有变化,没有敬仰,没有崇拜,为什么没有人像看凌司辰那样看他?
明明他才是那个应当被仰望的人,才是应该被敬重的人!
他用力揉着头发,手指在发间乱抓,一下,两下,直到发冠散落,乌发凌乱如乱鸡窝。指甲抠进皮肤,鲜血渗出,他却浑然未觉。
“啊啊啊啊——”
他猛地大吼,嘶声裂肺,声音在空旷的山道回荡。可是吼着吼着,便变了调,狂乱的嘶喊转作啜泣,眼泪鼻涕一齐流下。
人都走光了。
偌大的殿前,唯有万蠡真人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终是叹了口气。
随手丢了一块帕子过去,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荆一鸣跌跌撞撞,行至一片荒林。夜风微冷,雾气渐生,稀薄的白雾缭绕在枝桠间,笼住整片林地,寂静得透不进一点声息,仿佛连风也不愿停留。
但他不在乎。
他的每一步都像丢了魂,步履沉重,脚下踉跄,鞋底碾过枯枝,脆响不时撕破死寂。
——这是按约定,归还骨刃的地方。
远远地,忽然传来羽翼舞动的声音。
头顶阴影掠过,一抹黑色遮盖了昏暗的夜空,几片黑羽随风飘落,落在他的肩头。
前方,薄雾涌动,一个高瘦的身影站立其中。
卷发男人负手而立,嘴角仍是那诡异而恒久不变的微笑,金瞳穿透夜色,如雾中黄灯,森冷瘆人。
荆一鸣直接冲了上去,那一刻,竟是他这辈子最勇敢的时刻。
他从未在魔物面前如此勇过。
可他扑过去,不是为了战斗,而是绝望地扯住黑鸾的衣襟,歇斯底里地大喊:
“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
“他根本没有弱化!!!啊啊啊啊——”
涕泗横流,哭得狼狈不堪,活像一条濒死的野狗。
可他已经顾不上了。
他失去了灵魂,失去了目的,失去了未来……甚至连唯一眷顾他的“朋友”也没有了。
剩下的,只有那些挥之不去的鄙夷和厌弃的目光,像无尽深渊般将他吞没。
然而黑鸾只是狞然一笑,带着无所谓的散漫,甚至带着点揶揄的意味。
“哦?是吗?”
他似笑非笑,慢悠悠地抬起一根手指点在唇上,装模作样地思考,“我想想……嗯?我当初是怎么说的来着?”
金色的眼瞳微微一翻,目光下沉。
下一瞬,另一只手骤然抬起——
“嚓——”
一声横切而过,锋锐划破空气。
速度太快,快得血甚至只来得及沾一滴在他黑色的指甲上。
“咦?”
荆一鸣嘴里只吐出这一个音节。
他茫然地睁大眼睛,像是还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
他觉得脖颈好像凉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断了……
可他感觉不到了。
下一瞬,少年头颅离身而落,带着他尚未闭合的双眼,滚到地上。
脖颈断口平整,鲜血如泉涌,带着热度的血液泼洒在满地落叶之上,接着是身躯软倒在地的沉闷响声。
林中无人言语,亦无人关心。
“想不起来了。”黑鸾咂咂嘴。
*
无月的夜晚黑得深沉,黑得漫长。这其间,能发生许多事。
譬如昆仑,万花岛高悬夜空,远离尘世,此时一片沉寂。
算算时日,那前往岳山的尾宿、房宿二人,怕也到了该返程的时候了。
丹炉观内亦是一片安宁,结界封锁多日,外头再无人前来窥探。反正也进不去,众修士都该干嘛干嘛去了。
观殿中央,“七蛊阵”仍在运转,阵中光影扭曲,映得壁柱上的纹路如水波荡漾,明灭不定。然这光影却已渐渐暗淡,若一场旷日持久的炼化,终要迎来尾声。
殿柱之侧,轮椅靠着柱子,干枯老人耷着脑袋,而花袍男子盘膝而坐靠着轮椅。二人皆睡得沉沉,竟打着相同节奏的鼾声。
直到一声巨响,猛然炸开——
“什么动静?!”向鼎倏然惊醒,手脚乱挥。
干枯老人却没醒,只动了两下干裂的唇,继续睡去了。
向鼎定睛一看,立时醒神:
阵心,那颗魔心已然消失了。
唯余地上一摊黑血,浓稠暗沉,似渗透进地面纹路。方才那声巨响,应是最后无法吸收的残渣轰然崩裂的声响。
一颗魔心,竟整整耗了七日七夜,方才彻底炼化。
而阵中,黑衣男子依旧静立未动。
缠绕于他周身的白雾此刻已然尽数收拢,汇入他胸口的阵纹之中,与那道黄色符印交织缠绕。
向鼎目光微凝。却见凌北风的右臂浮现出异样的光泽,似某种力量正在重塑。先前那些不定流转的黄色光泽,此刻全数收束,自腕而上,沿着肌肉脉络盘旋直至肘间,竟凝结成一副暗绿色手甲。
那手甲生满倒钩,刃口薄如蝉翼,色泽竟与那魔物的瞳孔一般无二。如新生的鳞片,贴附在凌北风血肉之上。
向鼎怔然,忍不住起身。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还有——
凌北风的发丝,也起了变化。
一缕白色,自发尖渗透而出,浅浅晕开,如墨色之中陡然掺入了一抹寒霜。
虽不过一丝,却那般显眼。
此刻,冷不防一声“嘎吱”响起,大门推开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向鼎一怔,抬眼看去,却是水色大袖的女人飘然入殿。
便是深夜,文梦瑶也衣冠整肃,发髻簪玉无丝毫凌乱。
“结束了?”她步履轻缓,声音清清淡淡。
凌北风迈步出阵,眼眸微阖,指尖拂过手臂上新生的绿甲,唇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像是在欣赏,又像是在感受某种全新的力量。
倏地,他随手一伸,两指微夹,竟自空气中夹出一片青叶。
未见如何运力,便信手一甩。
“唰——”
青叶破空而出,带着极轻极薄的风声。
一瞬之间,殿内一尊青铜雕像竟被拦腰斩断。铜质断面平滑如镜,崩裂的雕像猛然倾倒,发出一声当啷的坠响。
向鼎僵在原地,背脊一片冰凉,
这……这不是早先那魔物的招数吗?
可如今,凌北风竟使得分毫不差,这又是怎的回事?
文梦瑶却并未如向鼎那般惊色毕露,也未因青铜器被毁而露怒色。
她只是波澜不惊地看着凌北风,倏尔轻轻拍起手来。
掌声极轻,却在沉寂的大殿里分外清晰。
“幻魔甲……原本只在古典中听过传说,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她语调温淡,倒像述起典籍中的内容来,“昔日,文家先祖文濛为其师尊制得此阵,以‘七蛊阵’辅以‘十器阵’相成,炼化百魔为甲,以焚魔血、炼魔髓、聚魔骨、承魔力……原来竟是这般功效。”
凌北风方才收回试招的手,眼尾微敛,扫了文梦瑶一眼。
他并未急着答话,反倒弯了弯手臂。须臾,手甲竟随他意志褪去,鳞片层层收拢,化作流动的黄色光泽,最终没入胸口跃动的压缩阵纹中。
男人不急不慢,反倒叙述起往事来:
“小时候,父亲曾对我说过……天地初开之时,魔先于仙而生。”
他仰首,目光似能穿透藻井的雕纹,落向幽沉的夜幕,“所以,四象之力,实则乃天地间最原初的力量,无穷无尽,变幻莫测。而最古时的力量,便是——驭魔为兵,以敌为刃。”
文梦瑶眸色沉敛,跟着重复一遍:“驭魔为兵,以敌为刃。”
她思绪还有些未定。
眼前这个男人,她过往只当他是斩魔狂人,而今竟把十器阵嵌于体内,还亲眼见他吸收了一颗完整的地级魔心魄——那可是四象之气的极致精华,若无匹配的炼化阵法,寻常修士早就被撕成齑粉。
而他……竟然撑住了,还彻底吸收了?!
这比他屠魔更让人惊叹。
凌北风忽而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继续道:
“十一岁,我第一次见到战神。”
“他告诉我,魔物之力阴邪诡异,绝不可染指,此乃仙门律令。”
他说得随意,像是在谈论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可他们自己呢?”
“他们亲手炼制四象之气,封入阵法,锻入法器,甚至融入肉身,私下用得心安理得。”
言至此,男人眯起眼,嗓音却低沉磁性:
“这究竟是知法犯法,还是手握强大力量却不愿分享?”
“你觉得是哪一个呢,文宗主?”
凌北风连番逼问,文梦瑶并未作答。
她指尖轻轻按住腕间玉镯,神色凝重,未发一言。
文梦瑶初识狂影刀,是在十五年前,太衡山的斗魔擂台之上。
那一年,擂台前汇聚了几乎所有仙门新秀。
她年仅十三,带着六岁的堂妹,本也只是来看个热闹。毕竟玄阳斗魔擂台一年一度,台上所斗者皆为玄级魔物,少年们登台不过是历练磨砺,真正能斩下魔首的,往往还是那些成名已久的仙门长者。
可那一年,不一样。
擂台中央,少年黑衣如墨,风中独立,手持一柄沉黑长刀。
玄刀似电,刀风呼啸。
蚀火魔、风哭狼、青岩龟——火、风、土三象魔气交错翻涌,煞气横生,寻常修士连靠近都难,可在这少年面前却宛如纸糊。
刀锋过处,血光四溅,三颗魔首咕噜噜滚落,残躯轰然倒塌,渐渐化为灰烬。
台下众人先是死一般的静寂,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在这沸腾之中,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脱颖而出——
“兄长好棒!兄长是最强的!”
文梦瑶循声望去,人群中,一个六七岁的孩童兴奋地拍着手。虽是稚童,眉目却异常清秀,生得极好。
而抱着那孩童的高大中年男人她亦认得,不是别人,正是凌家宗主。
那一瞬她才知晓,台上那个满身魔血、刀锋未敛的少年是谁——
凌家大公子,凌北风。
分明只比她年长一岁,却已独步群雄。
彼时,他是所有人眼中的“神话”。是天神之下最耀眼的刀锋,是无数仙门弟子仰望的对象。
无人问他的过往,只在乎他的勇武与战绩。
可多年后,那个“神话”却在飞升仪典上,犯下了所有仙门不齿的重罪——
与魔族同污。
但他却丝毫不以为意。不悔、不惧,理所当然,甚至从未觉得自己有错。
是天生如此,还是……
文梦瑶轻轻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目。
她仍然记得,前些日子凌北风找上她时的情景。
他带着个老化衰败的战神,满口对天界的不屑与不齿,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意与野心。
——他要以凡人之躯超越天神,屠尽天下魔物。
这个男人,早已不能单用“疯”来形容了……
烛影微晃,水色长裙的美人缓缓睁眼,眸色深沉如潭。
“你想要何种力量,我不关心,我只关心你答应我的事。”她语气冷淡,波澜不惊,“狂影刀,光凭这手甲,你确定便能与魔君对垒?”
凌北风淡然扫她一眼,却扯出一抹笑来,
“不试试如何知道?”
他摩挲着腕间,指尖直滑至胸口,抓得衣襟皱起,“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一副魔君之心做的铠甲了。”
(潜风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