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十器阵
那排土丘上的小木屋里,小孩儿端来了两杯茶,黑色漆杯装着,浮着几片形状奇特的草叶。
猫爷接过茶盏,顺手拍了拍小孩儿的肩膀,“去外头玩吧。”
随即,他将茶给土炕上坐着的二人一人一杯递去。
“这便是猫爷您口中的好茶?”姜小满接过来看了又看。
“尝尝。”猫爷一笑,神色平和,哪里还有先前的凶悍模样,姜小满一时恍惚。
凌司辰接过茶盏,轻轻啜了一口,眉头微蹙,又低头将茶凑近鼻尖细嗅。
姜小满看他样子,更觉好奇,连忙跟着喝了一口。这一口不得了,香味霎时冲入鼻腔,却并非刺人辛辣,而是那种沁入心脾、直入骨髓的幽香。
“猫爷,这到底是什么茶呀?”她忍不住问道。
凌司辰却似对那味道不太喜欢,又低头闻了一回,眉头依旧蹙着。
猫爷呵呵笑了几声,手指轻轻捻着胡须,语带几分怀念之意:“此茶名唤甲犰草茶,曾是大漠中最负盛名的香茗之一。曾几何时,十城皆以此为贵。如今九城尽毁,外头早已绝迹,也就咱们晓月帮,还能偷偷种些留着自己喝。”
姜小满眨眨眼睛,“猫爷也是大漠十城的人?”
她忆起先前有人提过的“城池”之事,原来便是大漠十城的意思?
凌司辰闻言亦搁下茶盏,好奇地看了过来。
猫爷并未急着作答,只是目光幽幽地落在某处,似乎有无尽的往事在心头翻涌。
他低叹一声,长呼一气,悠悠道来:“是啊,我的故乡便是大漠十城之一的千珏城。少年时,那里仍是一片繁华安宁之地,人心淳朴,日子虽不富贵,却也自在无忧。”
他顿了顿,话锋陡转:“可那一年,一切都变了,变得……不再是我们的城了。”
姜小满一怔:“发生了什么?”
猫爷那浑浊的眼眸中低垂,眉间染上几分苦涩:“天上的神仙来了,占了城,派了天兵驻扎,还建了一座古怪的高塔。起初大家并不在意,只当是仙人自有仙事,可没想到,后来城里便开始抓人,特别是……抓娃儿。”
“抓孩子?”姜小满听得愣住。
“不错,凡是十岁以下的娃儿,他们一律带走。初时,只抓那些街上流浪的孤儿,后来连寻常人家的娃儿也不放过。他们出高价钱,给银子、给宝物,哗啦啦地往外撒。你们也知道,大漠之地贫苦,许多家庭怎能抵挡住这般诱惑?最终便是……亲手将子女卖了。我那爹娘也不例外。”
猫爷说到此处,勾起一抹苦笑来,笑意中却含着释然,“不过,我从未怪过他们。”
沉重的压抑中,姜小满闭上眼睛。
缓缓睁开后,似想到什么,“可他们要这些孩子做什么呢?”
*
轰!——
一声巨响,一双镶白铁的皮靴重重踩在地面,带起一阵尘土飞扬。
自千尺高处直落而下,凌北风微抬眼眸,环顾四周。这地底深渊果然如传闻般复杂诡异,废墟交错,残符四散,咒力弥漫,混合着一股荒凉肃杀之气。
若非金翎神女一路引路,寻常人怕是早已困死于此,难觅生机。
虽然这般想着,凌北风却并未停步,抬手轻弹,指尖跃起一缕火光,“唰”地一声,昏暗空间瞬时亮起。
这是一座被埋没于地底的废弃孤塔,边缘呈圆形,墙壁龟裂剥落,垮塌的石块堆满角落。
塔中符咒尽毁,符纹残破,歪歪扭扭地贴在墙壁上,有些则失效了掉落下来,已然融入尘土快看不见了。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怪味,夹杂着冰凉的寒气,似有无形之手抚过脊背,令人不寒而栗。
凌北风缓步而行,神情凝重,目光在破败的塔中来回扫动。
“原来如此,”他喃喃低语着,“原来就是这里啊……”
很快,天上那洞口处传来脚步声。
“咔”的一声,向鼎背着金翎神女也落了下来。
他方才立定,喘息几口,随后腾出一只手掏出一张符箓。他没有凌北风那般能耐,施燃火术得借火符。
花袍男子将火符夹在指间一捻,“哗”地燃起火光,与凌北风的火焰交相辉映,昏黄火星跳跃,这片隐秘空间终于显露出全貌。
遗迹并不大,却空旷异常。
正中央,一道诡异的圆形阵法赫然入目,阵内的符纹交错纠缠。更为刺目的,是阵法中涌动的浓稠气体,宛如活物般扭动挣扎,隐隐传来低沉的呜咽之声,直撞人心。
“这是什么,魔气!?”向鼎紧紧盯着那翻滚的黑气。
凌北风未应声,目光冷沉如水。他缓缓上前,指尖燃起的火焰微颤,渐渐逼近阵法中央。当火光接近那滚动的黑气时,忽地一颤,“噗”地熄灭。
他眉头微皱,退后一步,手指轻轻一掐,又重新燃起火术,定定地盯着阵法。
“不是魔气,而是魔物。”
“魔物?这——”向鼎闻言骇然。
凌北风眉头紧蹙,声音低缓,却透着一丝冷静的压迫感:
“原本我就听闻过,魔物在破土而生前乃是气态,大概,便是这般模样吧。”
说罢,他轻闭双眼,指尖灵力微动,灵气自指间流转,弥散于空气之中。他凝神感知,听着那黑气中的低鸣声,如咆哮的野兽,又似冤魂不散。
多年磨砺而出的感知能力,使他对任何魔物的气息皆能捕捉得一清二楚。
“这些气体如活物一般,被困在阵法中无法离开,四处冲撞,低吼嘶鸣。气流间有完整的命理流动,内蕴巨大的能量……此乃四象之气。”
言及此,黑衣青年倏然睁眼,“这里,是昔日百童渡气的法阵。”
*
姜小满怔住,“百童渡气?”
这是她从未听闻过的词汇。
“稚子之血乃最纯的承载之体,他们以此法提炼混元之力。”凌司辰冷不丁接过话来。
他说得低缓却字字清晰。
姜小满盯着他,心头莫名松了一口气。自晌午忙碌开始,凌司辰便沉默到现在,姜小满一直隐隐担忧。此刻听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她紧绷许久的心弦也稍稍舒缓。
猫爷点着头,目光沉痛。
“公子说得不错。我虽不通修行,也不懂那些仙门的术法名堂,但我知道,自从被送进那座暗无天日的塔后,我们便已不再是人了。”
他说着,缓缓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疤痕,那些伤痕有深有浅,彼此纠缠,仿若恶咒烙印于皮肉之上。
“隔三差五,他们会把我们带去个诡异阵中,用咒法割开手臂放血。那血流出来后,晶莹剔透,就像被抽走了什么东西似的。”猫爷苦笑一声,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些伤痕,“割得多了,到头来,连身上都只剩下这些记忆了。”
姜小满骇然,这不就是那时酒舍里那两个老汉手臂上也有的疤痕吗?
没想到,这竟是那般残忍手段留下的印记!
凌司辰目不转睛盯着那些伤痕片刻,似心绪翻涌难平,又似在酝酿什么。
少顷,他长叹一声,“炼真法印,无垢之血。”
姜小满侧头看向他,“那是什么?”
凌司辰并未急于作答,而是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将杯盏稳稳放下后,方才开口:
“还记得我同你说过吗?混元之力乃由负面情感凝聚而成,是至阴至邪之力。”
“嗯。”姜小满点头。
他继续道:“这等力量存于人身时稀薄如尘,但在大地深处,尚有一种东西蕴藏着浩瀚无垠的力量……你可知道是什么?”
“是什么?”姜小满装作不懂。
“蛹物。”凌司辰认真解释,“便是魔物未现世前的形态。魔物未降世时,以气态潜伏于地底,弥散出的力量正是魔渊四象之力。蛹物万千,其力浩大无边,然而此力却无法直接为人体五行之躯所用。因此,他们必须找到一种手段,才能将其转化为可被人身承载的混元之力。”
此言一出,猫爷脸色转为煞白,于他而言这亦是未曾料到的信息。
姜小满故作惊讶地点头,又试探着问:“难道,这就是风鹰提到的,‘压解力量’的秘术?”
凌司辰“嗯”了一声。
“我一直在思索此事,没想到却是从老猫这儿得到了答案——这种秘术的关键,便在稚子之血。未染风霜的稚子乃至纯之体,是转化仪式中不可或缺的核心媒介。”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了,“可这样的过程,必然会导致魔物反噬。这,也许正是大漠十城被降灾的真正原因。”
凌司辰说完这些话,目光落向猫爷,静待他的回应。
猫爷的神情也变得愈发凝重,身躯微微颤动,双拳紧握。他重重点了点头,眼底浸满哀伤,
“公子说得都对……塔中很快便充满了复苏的魔物,它们逐一吞噬孩童的生命,又借阵法之力冲破禁制,逃窜出高塔,在城中肆虐。”
“于是不久,天上便聚起乘剑而来的仙门修士,密密麻麻,红云漫天……接着又是数万剑雨急下,将整座城池连带着高塔、街巷、万千屋舍,尽数毁于虚无。”
他说到此处,长叹一声,语中悲悯而无奈。
“红云剑阵!?”姜小满一惊,目光陡然转向凌司辰,“是凌家修士?”
这一切竟与文梦语所说之事分毫不差——大漠十城之灾非天降灾祸,而是凌家修士亲手葬下。
凌司辰蹙眉道:“可凌家卷宗中却对此事只字未提。想必,当初执行任务的修士,也未能活着离开。”
姜小满愕然,握着杯盏的手攥得更紧。
猫爷轻轻摇头,目光黯然。
“塔破城毁之后,剩下的孩子便被转移至下一城,继续这场残酷的献祭……直到最后,只剩下芦城一地。”
“而我们这些孩童的结局,无非两途——要么被放干血液,命绝于此;要么被咒术反噬,沦为魔物之饵……”
*
凌北风行至外圈石壁,指尖轻拂而过。所触之处,一片漆黑粘稠的物质沾染指尖,他微蹙眉头,将手凑近鼻端轻嗅,旋即抬眸,冷冽的目光直视眼前——那些气体仍在冲撞嘶鸣,却出不来。
“有人用术法从地底深处将这些四象之气拉了出来,囚困于此阵法之中。”
他努力努力复原着场景。
黑腕甲紧缚的手探向地面,拾起那些散落满地的残破器具。粗糙的指尖拂去表面的尘垢,将布满裂纹的宝器翻转察看。那些宝器残片交错,隐约勾连出一座大型阵法的轮廓。
“随后,又用这‘十器阵’炼化这些气体,压解成混元之力,再反供给蓬莱,为他们肆意取用。”他声音愈发低沉,最后一个字落下,唇角竟勾起一抹冷笑。
向鼎背着老人静静地站在一旁,听得头皮发麻。
凌北风的头脑平日里时有迷糊,可一旦涉及魔物就变得分外好用。也正因如此,他才得以在世间享有威名——毕竟,绝大多数人都与他截然相反。
此时,黑衣青年的目光变得愈发锐利,手攥成拳头捏得发颤。
“身为仙道正统,清高纯洁之宗,竟以这般污秽之力为基,为什么……”
他那语气,一时听不出是兴奋还是愤怒。
向鼎根本不敢接话。
但凌北风却是自问自答。他猛然睁开双眼,瞳孔中闪过一抹寒光:“因为它强!因为它取之不尽!就像‘你’教我的那样,力量,才是一切,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低沉而嘶哑,透着一丝癫狂。
向鼎下意识后退半步,冷汗顺着额角滑下。
凌北风方才所言的“你”究竟是何人?
反正肯定不是自己,他说话的时候压根没看自己。
忽然间,凌北风止住笑声,神色骤然恢复冷静,抬手朝向鼎招了招。
“过来,帮我复原这阵式。”
第222章 黑夜,终将迎来破晓
【
破旧木屋中,灯影摇晃,映得墙角如鬼魅飘忽。
花袍男子夹符于指,轻一捻,“嗤”地火光乍现,将昏暗之处勉强照亮。
老人斜靠在一张藤椅上,赤色布甲垂地,此刻摇头晃脑,口中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向鼎一手压住她肩膀不让乱动,另一手掰开她的眼皮。
眼皮之下,浑浊眼珠如蒙尘玉,然眸中竟隐隐浮动荧荧光斑,如碎星点点。
他凝神盯着火光反照的眼珠半晌,放手后抬头道:
“不妙啊,北风。自从给她卸下那条胳膊,老化速度肉眼可见。再这么下去,她怕是得提前入棺材了。”
屋角的凌北风正擦着刀,答得漫不经心:
“放心,有血果在,她死不了。”
他语气淡然,连眼也未抬。
“这样真的好吗?”向鼎有些迟疑,“再怎么说,她可是战神啊。”
这般亵渎,这般不敬,难以想象是凌北风这样的仙门翘楚做得出来的事。
凌北风却冷哼一声。
“那条魔臂在蚕食她的身躯,不取下,她才是真得死。”
“之前怎么就没事?”
“她大约是和人交手,接口裂开,魔气渗透全身,侵蚀了她的意识和肉身,还让血果对魔气产生依赖。”
这话说完,青年擦好了刀,白玉长刀被他纳入鞘中。
向鼎依旧蹙眉,疑虑未消。
“可是……魔气乃四象之气,反噬人体极其猛烈。即便是神也是五行之躯,又怎能利用魔气呢?”
凌北风这才抬眼,眸光微冷,似带几分讥讽。
“这也是我好奇之处。不过看来这异兽之爪确实做到了这点。作为载体,它将魔气转化成人体可用的五行之气。至于具体如何实现——”
他勾了勾手指。
“噗呲”一声,桌上那被卸下的魔臂在无形之力下应声裂开。
顿时,滚滚魔气从断面涌出,气息如黑龙盘绕,室内温度骤降。
向鼎捂住口鼻,凑上前察看。
只见裂开的断臂上,一道道暗紫咒痕盘绕交错,符纹深嵌入肉,诡异至极。
他惊声:“这是什么咒痕?!”
堂堂战神的魔臂,竟沾满如此污秽之力!
静谧的室内,魔气翻滚,气氛凝滞。
忽有青年低低的笑声响起,自淡而狂。
“太有意思了。”凌北风缓步走近,俯身贴向藤椅上的老人,与她干涸的眼瞳正面对视。
“告诉我……这条手臂,是在哪里炼成的?”
藤椅上的老人唇间微动——
】
于是乎,这便是他们来到此地的始末。
凌北风几乎不笑,但一笑准没好事,包括早前如此,现在亦然。
向鼎悄悄打了个哆嗦。
他将背上的老人安置在角落,又仔细核对了一遍卷轴的内容,确保每一个细节无误,方才匆匆过来协助凌北风修补“十器阵”。
二人弯腰拾起散落满地的宝器,掸去尘土,将那些几乎失效的器物重新归位,再依照卷轴的指引,将符阵中褪色的符文逐一补全。
这阵法复杂,符文如蛛网,稍有纰漏便功亏一篑。向鼎小心翼翼地对照着卷轴,手指沿着符阵的边缘一点一点划过,确认每一笔符文都精准无误。
斜去一眼,凌北风在这些事上不上心,信不得他,还得靠自己。
等到确认完毕,向鼎才抬头看向凌北风,微微点头。
“开始吧。”凌北风言简意赅。
向鼎深吸一口气,祭起符咒,灵气自掌中涌动而出,符阵随之亮起微光。凌北风抬手施术,几重不同的灵气渡入,让光更盛。
随着术法催动,周围翻涌的气体迅速被阵法牵引,如长河倒灌,被牢牢困于阵中。
就在此刻,阵法中心猛然升起一道刺眼的白光,将浓稠的气体照得纤毫毕现。
向鼎望着那光心头一凛——那光中竟浮现出一道道模糊的人形影子,影子狰狞扭曲,仿佛在无声中凄厉嘶吼,令人毛骨悚然。
他骇然失声:“这些……是什么东西?”
然而异样随之而来。
原本被牢牢禁锢的气体开始剧烈挣脱,符阵的力量逐渐减弱,隐隐传来“滋滋”的漏气声。
“怎么回事?”凌北风抬指继续加灵气,眼眸一凝,侧首质问。
向鼎赶紧卸了力,转身翻开卷轴,一排一排比对着符文,嘴里喃喃:“这个这个……似乎还缺一道关键配方。”
“什么配方?”
凌北风眉间紧锁,额上却已隐现薄汗。
向鼎自己看不懂,又匆匆跑去问墙角的干瘪老人。金翎神女形销骨立,说话断断续续模糊不清。无奈之下,他只得在拿出卷轴跟她比对。
“这些都有了……这个也齐了……”向鼎手指一行行滑过卷轴,硬压下慌乱,术法的光映在卷轴上,一块儿紫一块儿绿的。
“快点!”凌北风催促。
花袍男子的手终于停在某行,他豁然抬头。
“有了!需要至纯的童子血作载体——上哪去弄童子血!?”
凌北风双目微敛,眸中似寒芒一闪而逝,咬牙沉声道:“用我的。”
“啊?”向鼎愣然。
心道你也不是童子啊?却不敢说出来。
他脑中又飞速思索,童子血最大特点便是纯净,与处子血相近。但处子,凌北风也不是了吧?
向鼎又扫视周围,这里就三个人,金翎神女快变骨架了不说,传说里她也是有子嗣的,而自己呢,几乎月月出入烟柳之地,恐怕得是最不纯的。
左右思量,也唯有凌北风尚可勉力一试。
他默然抿唇,未再反驳。
——
凌北风也不看向鼎一眼,一步未停,稳稳走入阵中。
男人撩衣摆盘腿就坐。又毫不犹豫撕开衣襟,掌中术刃一闪,脖颈下一道深口裂开,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那血方一流入阵法,便被缠绕的符光牵引纠缠,渐渐转为紫黑,与阵法的光辉交织,远远望去,如一张血丝织就的巨网,将凌北风整个人罩在其中,阴森骇人。
阴风怒号,气流如刃,呼啸过身,渗入骨髓。
凌北风忍受着灼烧与腐蚀,眉间却不禁皱起。
——力度还不够。
“向鼎!”他厉声喝道,闭目凝神,一字一句透着冷冽,“加强阵法!”
向鼎站在阵外,唇颤如筛糠,冷汗直冒。
“北风,这阵法诡邪得很,你——你确定吗!”
风声大作,他不得不扯破嗓子才能让凌北风听见。
凌北风盘坐如雕像,巍然不动。他没有睁眼,再度怒喝一声:“四象之气一旦炸开,能毁了整个空间!届时你我都得死……快动手!”
被这一喝,向鼎吓得冷汗涔涔,再不敢拖延。
他咬牙,双指并拢,立于阵外,念咒催术,将自己的灵力注入阵法。
然而,仍不够。
阵法光辉摇摇欲坠,血丝网蚕食凌北风的皮肉,气流翻涌如巨浪,疯狂冲撞,眼看就要挣脱束缚。
凌北风忽然想到什么,猛然一撕,将胸膛上的衣襟完全扯开。
裸露的胸膛赫然显出一道恐怖血洞——血果强行剥离,血脉至今未愈,四周的肌肉正被一点点蚕食,滋滋作响,触目惊心。
“用压缩阵!”他骤然睁眼,双目猩红,“把整个阵法嵌到我身体里来!用我的心魄之力去压它!”
“你疯了!”向鼎惊呼。
“快点!!!”
那些暴露的血脉,仿佛察觉到某种气息,蠕动着、颤抖着,渴求着、贪婪着。
渴望着如曾经血果一般强横的力量。
“对准这里!”凌北风指着那血洞,喝令。
向鼎面如土色,手抖得厉害,连术印都结不稳。
但已无退路。
“他妈的,你这个疯子,死了别怪我!!!呀啊————————”
他大吼一声,手中术咒骤然落下。
阵中的男人亦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同时伴随着的,还有气体被强力压缩的爆裂般的轰鸣。
——轰!!!
*
猫爷的声音沉闷低哑,仿佛堵塞的水流,倒不出去,只能在心口翻涌。
“取血献祭时,咱们被蒙上眼睛,只觉疼痛难忍,什么也看不见。待得眼罩取下,迎来的却是更深的黑暗。囚笼中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微光下,一具具干瘪的尸体往外头倾倒出去。”
“那时,只道此生便困于此,终结于此……”
他艰难地吞咽,像要将那些回忆一并咽下。
那独剩的一只眼睛紧紧闭着,指节握紧,关节泛白。
姜小满静静聆听,盈盈的目光深处藏着痛意。凌司辰则沉默无声,茶盏举至唇边却不饮。少年眼底压抑的愤怒,如杯中微漾的茶水,未曾溢出。
过了许久,猫爷才睁眼。
“直到有一次,眼罩被取下,眼前不再是狰狞的阵法,而是……”
他喉头一紧,眼眶微微泛红。
“一个男人。”
“一个俊秀的男人。”
“他对我们比了个‘嘘’的手势,轻声道——”
【小生带你们偷偷出去,小声点。】
“简直如同……救世主一般。”猫爷低声喃喃,声音颤抖,几不可闻,“那便是卿衍公子。”
他说至情深处,手不自觉抬起,指腹在独眼的眼角抠了抠,似是想拭去什么。带出一点湿意,又像是连同那五十年前的往事一并抹去。
“那时,我是最先被救出来的一批,公子打通了路,就让我带着所有人*跑出去。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我怕他们走散,便拿了个铃铛,绑在腿上,让他们能听见铃音,跟着跑。”
他手指拈了拈,“算算时日,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姜小满微怔,“原来……是因为这样,您才一直绑着铃铛?”
猫爷笑了,拍了拍腿间那颗铃铛,铃音清脆,悠然回响。
“是啊。后来,我想取下来,可他们都不肯,说只有听见这个铃声,夜里才能睡得安稳。”
姜小满轻轻点头,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她初见猫爷时,只觉此人行走间叮当作响,像个江湖浪客,甚至有些古怪,却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的往事。
猫爷的声音透着岁月的沉沉回响,带着些微沙哑。
他讲述着那段遥远的往事,如何从暗无天日的囚笼中逃出,被带往一片碧绿幽深的山谷。
“那时的我们,四肢瘦骨嶙峋,神智混沌不清,连活着的意义都不知。”
“可卿衍公子用他的造梦术,替我们编织了一个又一个梦境。让我们得以在黑夜中入睡,得以恢复体力、重新开始人生。”
梦中的世界温暖而明亮,映着日光,盛满希望。
“他曾说——”
【无论何时,小生都相信,黑夜,终将迎来破晓。】
“后来,公子说,我们不该再沾染仙门、修士这些东西,便遣散了我们,让我们回归凡尘,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他说到这里,忽然嗤笑了一声,复而摇了摇头。
“可我们哪能忘得掉?”
“父母将我们抛弃,他却将我们从绝望中捞起……这等恩情,早已化作烙印,刻在心底、镂在骨中。几十年过去,长大,变老,到头来,却始终抹不去。”
猫爷抬起头,目光幽幽落在虚空,仿佛还能看见那个白衣胜雪的青年。那纤瘦的背影在风中伫立,长发如墨,随风拂动,飘摇间宛如梦境中不曾消散的幻影。
那独眼里,浑浊的眼珠浮起一丝光亮。
第223章 往后可有你受的了
幽闭的空间内,浑浊阴风终于止息,再没有凄厉的咆哮与撕裂之声,只剩余韵在岩壁间回荡,就像一场激烈酣战后寻得的宁静。
空气仍旧滞闷,残存的气息在角落里流转,让人心有余悸,不敢贸然松懈。
向鼎累得瘫坐在地直喘气。他抬手抹了把额头,缓了片刻,手撑着地面爬起,摸索到一根火把,火符一点,橘红火光随即亮起。
光线在石壁上拉长影子,照出男人健硕的侧影。
他没死。
不仅没死,还吞下了整个“十器阵”。
那可是以十样上古神器为基织成的阵法,竟然妄以凡躯承受之——已经不是癫狂能形容了。
但正是这样的癫狂,才让那具被血果喂了二十年、馋得“咕叽咕叽”直响的血脉得以满足。
凌北风盘膝而坐,赤裸的上身布满诡异纹路,黑色脉络自指尖蔓延至臂膀,再至胸膛,交缠如封印烙印在他麦色肌肤上。
他的肉身以骇人速度变化,以胸口为阵眼,一道道纹路随呼吸浮动,时明时暗。
那胸膛中央,曾被血果剥离留下的破损血洞,如今却被一团黄色物质所填补。如活物般嵌入血肉,随他的心跳起伏蠕动着。
向鼎看得头皮发麻,忍不住咂舌:“北风……你竟把四象之气全吸收了?”
凌北风却只是轻哼一声,颇有兴致欣赏着自己浑身的纹路,感受着涌动的力量,唇角浮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原来如此……原来他当年,是想要达成这个。”
“他?”向鼎蹙眉。
凌北风却仿佛未听见一般,兀自喃喃低语:“可惜,他只能走到这一步,或者说,他们所有人都只能停在这一步。只能将魔物的气脉化作丹魄,却无法真正吸收——所以当年风鹰的躯体才白白浪费了。”
向鼎闻言一惊:“北风,你杀风鹰时,难道有旁人在场?”
凌北风斩杀风鹰的那一年,向鼎年仅十二,刚能与玄级魔物交手。那时凌北风循雪迹追魔,他并未随行,只听闻后来他大胜而归,单杀风鹰夺得魔丹,成就赫赫战功。
——如今这话什么意思?
凌北风却不答。
他盯着手臂上的纹路,那些黑色脉络如毒蛇般盘绕,似在血肉中吞噬、扩展。
他忽然笑了,起初只是一声低笑,渐渐地那笑声越来越高,越来越狂,响彻整个空间。
黑衣青年双目微红,语气激动:“原来,这才是完全体!他修炼了五百年,竟然也没能达成……”
他那模样显然沉醉于自己的世界,无暇理会向鼎的疑问。
向鼎却听得背脊生寒。
他再度开口:“北风,你说的‘他’……究竟是谁?”
凌北风闭上眼睛,依旧不理他。
许久,唇间挤出二字。
“云海。”
“云,云海战神!?”
“云海……有所失才有所得——你们舍不得血果,舍不得那虚伪的表象,所以才无法得到真正无穷无尽的力量……”
这话说着,男人的声音沉了下去,仿佛从胸腔中挤出。忽而,他又猛地抬头,瞳孔中狠戾毕现,声音再度拔高:“可如今,我凌北风做到了!”
“就算得不到血果的承认,也不妨碍注定的强大……你们做不到的——便都由我来。”
*
“还有一个人?”
乍听这番言论,凌司辰不觉有些意外。
姜小满也跟着问:“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呢?”
猫爷不疾不徐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才缓缓开口:“首先,卿衍公子非常强,凭他一人之力便能与整座高塔的仙兵对抗。我不信他会如此简单地败在斩太岁的刀下。”
凌司辰接道:“为什么?斩太岁也不弱,何况此事乃世人皆知的事。”
狂影刀独斩风鹰的传闻,十数年早已传遍雪原,至今茶馆酒肆中仍有人津津乐道。
“世人皆知,就一定是真实吗?”猫爷冷笑一声,将茶盏搁回桌上,“我们为了查公子死亡之事,托秋老大四处打探,还重金贿赂了一个雪原猎户。折腾许久,那人才松口——”
他枯指蘸茶在案上画圈,“那些嚷着‘亲见斩太岁诛魔’的,尽是扯谎,唯他一人,才是真正的目击者。”
姜小满问:“真正的目击者?”
“那个山谷极为隐蔽,四周雪谷环绕,除了他当时急着追猎物,根本没人能走那么近。他本不敢说,但看我们态度诚恳,这才蒙面遮身,透露了一些线索。”
姜小满急不可耐:“所以他看到了什么?”
猫爷顿了片刻,目光微敛,声音也低了几分:“当时,斩太岁与一个黑氅男子站在雪谷中,似早已等候多时。卿衍公子自空中坠下,像一只断线的纸鸢,摔落在地再也未能动弹……然后,他便被那两人……”
剩下的,他没办法再说下去了。
姜小满睁大眼睛,听得心中一阵发寒。
这和羽霜说的对上了:风鹰那时已经身中刺鸮之毒,力竭如残烛,而凌北风不过是个收尾者。
谁知身旁的少年却听得面色僵硬。
“不可能。”凌司辰倏地一下站起,“你这纯属胡言,兄长怎会是那般趁人之危之徒!”
“兄长每年都会去昆仑闭关,每一次归来修为都大有精进。那年他十六岁,玄阳擂台已无人能敌,单独打败风鹰又如何不可能?”
猫爷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冲得一愣,半晌说不出话。
眼前贵客是秋老大派来,只与他说是仙门修士,却未说是那斩太岁的胞弟啊!这下倒让他慌了神。
姜小满咳了一声,悄悄伸手去拉少年的衣角。
这么激动做什么?
凌司辰感受到她的轻拽,这才稍稍冷静了些,重新坐了回去。
“抱歉……我知道风鹰之死让人惋惜,但彼时仙魔势不两立,诛魔之行本就是你死我活。”说着,他又侧身向着身旁少女,“小满,你相信我,兄长光明磊落,绝不会行这般下作之事。”
姜小满“嗯”了一声,面上保持微笑:
“我相信你啊,下次别再抱着我哭就行。”
说的是岳山上那次。
她记得可清楚了,某人伏在她肩头,往她脖颈间钻,还不停喃喃“他怎会变成那样”……
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
少年一僵,脸唰一下就红了,绯色一路蔓延至耳根。
他垂下眼眸,讪讪地缩了回去,不再吭声。
姜小满又转向眼前,思索一番,郑重地抬起眼眸来。
“猫爷,无论对手是一人还是一双,风鹰的逝去已是既定事实。仙魔之间,本就有太多仇怨横亘,但这些并非凡人可以涉足。我想,风鹰也绝不希望你们为此再牵扯其中。从今往后,便放下吧。”
猫爷闻言,却是抿着嘴皮点点头,良久才长呼一气。
仿佛这口气压了许多年。
“诶,姑娘说的是。”
放下吧……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风鹰的仇人,我会一个不落地找出来。风鹰未能实现的梦想,我也会替他完成。
姜小满这样想着。
她又偷偷侧目看了眼身旁之人。
凌司辰没再说话,少年一双沉静的眸子中却不同往常,竟多了一丝难得的迷惘。
他心里是乱的,她看得出来。
其实姜小满理解他的感受,镜潭宫的幻象尤是历历在目。自幼到大,凌北风就是他的信念与憧憬,是那高山仰止般的存在。
这就像她小时候崇拜大师兄一样——温润儒雅、如山般可靠,总能为她遮风挡雨,陪她走过那些孤独难熬的日子。倘若有人突然告诉她,大师兄曾杀人放火,她第一反应恐怕也是“胡说八道”。
但有一点,她比凌司辰看得更透。
凌北风绝不是善茬。
他身上有一股捉摸不透的气息,就像深潭里的暗流,表面静谧,内里却汹然涌动。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和霖光很像。
霖光是因族人的执念而有着那样的眼神。那凌北风呢?他又是为何?
姜小满想不通答案。
但她可以确定一件事——不论原因为何,这人,都特别危险。
*
正想着,门“哐”地一声被人推开。
一晓月帮的喽啰匆匆闯入,看得出他很急,甚至顾不上敲门。
“大、大块头醒了!”他结结巴巴,“在发脾气,到处找姑——”
他探头往里瞧了一眼,见姜小满与凌司辰并肩而坐,而那白衣修士面若寒霜,深潭般的目光扫来,让他顿时把话吞了回去。
“姑娘……他在找你。”喽啰小心翼翼才补上后半句。
姜小满喝完最后一口茶,把空茶盏搁下,毫不在意地站起身。
“我去看看。”她侧身又问凌司辰,“你要一起去吗?”
猫爷和喽啰都不约而同朝凌司辰看去。
凌司辰张了张口,话却未出口。
脸上的绯红尚未褪尽,他看着姜小满,心中思绪万千。
早前她手覆上他拳背的触感,仍徘徊未散。
还有她关心他伤势、温声宽慰的模样,一幕幕浮现出来——种种细节,至少说明,她还是在乎他的。
那一刻凌司辰意识到,他实在太想与她并肩同行,但倘若被占有欲迷住了双眼,反倒会将她越推越远。
少年遂轻轻一笑:“你去吧,替我问候表叔。”
姜小满抿唇点了点头,又向猫爷略一颔首,便转身走出了屋门。
——
少女离开后,屋内重归寂静。
凌司辰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似将万千思绪压下。
茶香氤氲,方入喉间,猫爷却忽然开口,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看得出来,姑娘相当在意公子啊。”
凌司辰手一抖,茶水险些溢出。
“此话当真?”他放下茶盏,问得格外认真。
“哎呀,当然。”猫爷笑得悠然自得,“公子你每说一句话,姑娘那小表情就变了好几次,不在意怎会如此?你年轻,不懂,我啊,看一眼就能明白。”
凌司辰垂眸,手放在膝盖上,攥得很紧。
“可是……我求娶她时,她却拒绝了我。”
少年开口得艰难苦涩,又带了点求助的意味。
这话猫爷听得却是有些惊讶。
“拒绝了你?”他摸了摸胡子,旋即陷入沉思模样,“分明那么喜欢你,却还能拒绝你——这姑娘倒真是不简单。有胆识,有谋略,舍得断舍得离,能忍能藏……啧啧,不容易啊。”
他说着说着,眉间堆满褶皱,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不容易,得花心思。往后可有你受的了。”
第224章 陪我
“你怎么回事,怎么让他给放倒了?”
姜小满甫一进门便劈头问道。
千炀坐在榻上,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揉了揉眼睛,满脸困倦地看向她。
还是这晓月帮的人捡到的他。听说当时他横倒在地,像块铁疙瘩,六七个大汉合力才把他抬回来,累得满身汗湿,喘得跟拉风箱似的,直说扛的不是人,是头牛。
“我看见小衍衍来了,还以为是你叫他过来帮忙的,谁知道他上来就动手。还有,你不是叮嘱我不准用烈气吗?”千炀撇着嘴,嘟嘟囔囔地回道,一边伸手摸着额头。
飓衍的“飞风走叶”确实厉害,若不防御,一招拍在额头上就能把人打晕过去。不过也就只能打晕,真要伤到千炀还差得远。
姜小满见他这副样子,没好气地摇了摇头,“你灵活点嘛,这种时候不用烈气,等着挨揍吗?真让他下了杀手,难不成你想去轮回?”
她说完又叹息一声。
印象里,飓衍素来下手又快又狠,杀前无声,杀时一击封喉,连哀嚎都不给人留出机会。
——正因如此,他比霖光更为莫测。霖光虽也不手软,但她的杀意,往往会带着某种仪式感,像是死亡的钟声敲响之前,故意让你听到最后的回音。若非十恶不赦之徒,她甚至会留下一线生机,赐人最后的救赎。
简单来说,霖光能让人知道死期将至;而飓衍——却是无声无息夺人性命。
虽说要杀千炀对飓衍来说还是太难了些,但谁知道呢,他这个人最是诡计多端。
千炀想了想,摇头,“不想。”
轮回极度痛苦,且每次轮回的时间越来越短。
千炀已经轮回三次了,他自然比任何人都明白其中的折磨与消耗。
姜小满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记着,下次再遇到飓衍,马上控制住他。以你的能力,这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千万别再心软,听到了吗?”
“听到了。”千炀点头,忽而又抬头,眼里泛着期待的光,“霖光,我表现得还不错吧?没暴露吧?”
那副“星星眼”直勾勾望着她,活像等着主人赏骨头的小狗。
姜小满想了想,心中确有几分满意。
明明玩到最兴致时,他也谨记她的叮嘱,既没有鲁莽动用烈气,也没有把身份泄露出来。
“嗯。还不错。”她夸了一句。
千炀立刻咧开嘴笑,“那你答应我的事得算话啊!”
姜小满蹙眉,“我答应你什么了?”
“带我去玩!”
姜小满回忆了一下,自己好像是有这么说过。
“好啊,等这里的事解决完,我就带——”
“我要找云海玩!”
“……”
姜小满话都没说完,瞬间语塞。
先是一怔,随即无奈地摊开手,“这,我要怎么给你变个云海出来呢?”
“我不管。你带我去找云海玩。”千炀嘟囔着,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本王从出来就惦记着他呢,上次玩得不过瘾,这次非要玩个痛快。”
姜小满额角一跳,心中暗自腹诽:你们那个“玩”,上次便把一座山给夷平了,这次还不得又闹得生灵涂炭?
“霖光,你要是说话不算话,本王以后可就不听你的了。”千炀煞有介事地抬高声音。
“算话,算话。”姜小满无奈扶额,有些头大。忽而又似想到什么,招呼千炀,“你过来!”
千炀乖乖凑近,却见她毫不客气地“呲啦”一声扯下他衣襟上的一块布料。
“哇你干嘛!”千炀抱着硕大身躯惊呼。
姜小满白他一眼,冷冷道:“闭嘴。”随后面不改色,指尖燃动蓝光,唰唰几笔在那布料上刻下了灵符般的印记。
这布料可不是普通的衣布,而是火鸾亲手为千炀制作的稀世云绵织布,防护、御寒样样俱全——火鸾确实够宠他的。但姜小满最看重的,是这布料独有的特性——收敛气息,能完美隐藏灵力波动。
她手中的布片不大,但足够用来记录讯息。灵符完成后,她将自身用以俱鸣的灵气注入其中。
“这个呢,是重要情报。”姜小满将布片递给他,“你回去把它交给羽霜,她见了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千炀这才松开抱胸的手,挠了挠头,接过布片,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好了,赶紧走,别磨蹭!”姜小满挥挥手催促。
千炀却犹豫着没动,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尖,又抬头看着她:“现在就走?”
姜小满:“不然呢?”
谁知千炀磨磨蹭蹭就是不动。就在此时——
“咕——!”
一声震天动地的肚子叫打破了沉寂。
他这肚子叫可不得了,连窗外的鸟儿都惊飞了几只,怕是整个山谷都听见了。
千炀捂着肚子,委屈巴巴地看着她,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偏偏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吆喝声:“放烟花啦,吃宴席啦——”
又连续叫唤好几声。
姜小满无奈叹气,揉了揉额角,“好吧,吃完饭立刻给我滚,听见没有?”
千炀眼睛一亮,瞬间变得活力满满,笑得像个孩子:“好!”
*
暮色如血染透残垣时,第一簇琉璃火树在空谷上空炸开。
拆除矿棚后的空谷,如剥开旧伤的疮疤,裸露出被岁月和战火蚕食殆尽的遗迹——半截玉石碑躺在荒土间,“潜风”二字已被仙门之劫碾碎,只剩下深浅不一的凹痕;旁边堆着断裂的锈斧、裂开的石臼,嵌在泥土里,被雨水冲刷出一道道斑驳的痕迹。
姜小满小跑出来时,正见猫爷背靠虬曲藤树,斑驳树皮与他那身破旧布衣上几乎融为一体。
他正笑呵呵地冲她招手。
“砰!”
又一朵金蛇狂舞的焰火自树梢直窜云霄,炸裂于穹顶之上,将木屋檐角的青铜铃铛映得锃亮——那铃舌早被十八年前的血浸成了锈褐色。
有瘸腿汉子拄着鹤嘴锄大笑,酒葫芦里的浊酒泼了半身;有老汉把褪色的红绸缠在新栽的小树上,枝桠间垂着五颜六色的丝绦,在夜风中摇曳。
姜小满又往远处看。
宴席那头蒸汽缭绕,赤膊汉子们端着青岩凿成的食盘来回奔走;八十老翁们围坐棋枰,枰上却摆着酱蹄与烧鹅。一群老头儿边吃边笑,笑声倒是盖过了焰火爆裂声。
她目光扫过,果然瞧见了那显眼的大块头——千炀早已上座,甚至霸占了一整张桌案,正趴在盘子上狂吃猛咽,酱汁滴落,肉骨飞溅,几乎将整盘子肉扫了个干净。
“喂,你给其他人留点——”
姜小满眉头一皱,正要怒气冲冲过去,猫爷却先一步拦住了她。
“不碍事,由他罢。今儿个也是咱晓月帮的大日子啊。”猫爷摆摆手,语气平静中带着疲惫,却也掺杂着满足,“这么多年的夙愿总算有了个结果,不图别的,这心也能安下来了……还得多谢你们啊。”
他说着转头朝人群大喊:“就冲这个,你们都吃!多吃!今日之后,各奔东西!”
姜小满听到最后一句,心头有些哀伤,“晓月帮要解散了吗?”
猫爷长叹一声,但紧接着,他笑了,目光望着烟花:“从大漠出来时,空无一物,仰头能见的只有天边的残月,于是大家都向着月亮跑。”
“晓月帮不会解散,那轮晓月永远在大家心中……只要仙门还有不公之事,只要有人愿意举旗相应,我们必定还会重聚。”
大漠的黑夜比任何地方都漫长、寒冷、寂寥。可就在那无垠的荒野上,一抹残月高悬,冷清却坚定,成了他们唯一的风向标,引领着所有逃亡之人,走向破晓。
“猫爷……”
姜小满还想说什么,忽见猫爷那独眼一亮,目光越过她,望向她身后。
独眼老汉咧嘴一笑,未多言,只是收回眼神冲她眨眨眼,便悄然退开,往宴席那边去了。
姜小满狐疑地转过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近在咫尺的雪白衣袍。
紧接着,一双温暖的手臂轻柔地环过她的脖颈,触感轻若羽毛,却带着安稳的力量。
肌肤感受到什么冰凉之物贴在颈侧,那凉意如初雪般沁入心底。
自从取下了封印灵雀的颈链,她的脖间一直空空的,故是尤为敏感。
她下意识抬手轻触,指尖碰到那丝丝凉凉的质感,不由得愣住。
抬眸时,那张熟悉的面容正静静望着她,火花辉映在他的眸底,杏眸亮得像夜空中最闪耀的星子。
凌司辰微微低头,白皙的脸颊映着流光,看起来比平日更多了几分柔和之意。
“生辰快乐。”
他的声音轻得像夜风,却稳稳落在她的耳畔。
姜小满怔住了,目光闪烁,竟有片刻失神。
——生辰。
她的生辰。
今日……是她的生辰?
这一刻她才意识到,甚至连自己都快忘了,上一次过生辰是什么时候?
说来,上一次还是在家里——那个小院中。
爹爹、大师兄、诸位师兄师姐都在,每年都是相同的布置,简陋却温馨的宴席,炖得香气四溢的家常菜……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那熟悉的画面。
所有人都尽力了,尽力逗她开心,她也尽力配合着欢笑。
但今日不同。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外面过生辰。
第一次与姜家以外的人过生辰。
第一次和……喜欢的人一起过。
沉寂了许久的心,竟“噗通”一跳。
跳得突然,跳得她不知所措。
眼角泛起了些微润意,她只得赶紧低头抿住唇,像是在躲藏。
偏偏头顶又是一簇烟花窜起,那灿烂的火光洒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怎么都躲不开。
姜小满顿了顿,低头摩挲起颈链上的蓝色珠子,“这是什么?”
那珠子水润润的,碧色光泽在火光映照下更显清透。
凌司辰温声一笑,“我用凝水之法,做了一枚水兰珠。”
“你不是擅使纵水术吗?若没有水怎么办,就用这个。这可不是普通珠子,蕴藏的可有整整一桶水呢。”
姜小满愣了片刻。
水兰珠她是知道的,这种珠子,得以凝水之法炼制七日七夜才能成形,绝不是临时起意才做的。
而随他话语,又勾起了黄土宫时的记忆。
那场鏖战因水源不足,打得异常艰难。还记得凌司辰为了护她,浑身挂满伤口,血一路淌过她的脚边。
姜小满心中有些涩,又有些暖。
总觉得,已经过去好久了。
久到——他们之间,经历了太多事。好像渐行渐远,又好像从未真正拉开距离。许是他始终不肯放手,又许是,她终究逃不开这命定的牵连。
那时,她明明已走得那般决绝,可重逢之际,他眼中竟温柔如初、无怒无怨——就好像那场离别从未存在过。
姜小满低头轻抚着颈链,唇边轻动:“水……”
她想说些什么,似又犹豫,最终却变成了:
“……水要是用完了,还能加吗?”
凌司辰一愣,却笑开了:“能。任何时候,只要没了,我便替你添满。”
她抬起眼来看他。
一双眼水盈盈的,还带着未褪的微红。偏他也低下头来,四目相对那一瞬,呼吸间仿佛只隔着一层薄纱,温度交织在一起。
这次,他没有越界的动作,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矜持中透着尊重。
姜小满正想说什么——
“咻——”
“啪——”
一道道烟花在头顶炸开。
这次的更加绚烂,火光连成一片,映红了整片天空。
耳畔,那酒足饭饱的壮汉咧着嘴大笑起来,他一拍桌子,嚷得震天响:
“好看!看本大爷让这天上的火焰更烈些!”
姜小满浑身一怵,迅速侧目看去。
只见千炀一弹指,“啪啪”几下,前所未有的巨大花簇在夜空中盛放,炸得震天动地。
晓月帮众人喝彩声连连,醉汉们手舞足蹈,嬉笑声此起彼伏。
可姜小满却心头一紧。
不好——烈气!
她再抬眼看向凌司辰,果然,他也看着那边。
少年脸上的温柔已褪去,剑眉深锁,杏眸也冷了下来。他从她身边迈步而出,直向宴席方向走去。
姜小满瞳孔微缩,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上前,从背后拦腰抱住了他。
紧紧抱着,不松手。
……
“陪我。”她说,带着些执拗。
她能感受到抱着的人微微一震,停下脚步。
凌司辰不再动了。
他缓缓转过身来,回抱住了姜小满。
手轻覆上她的背脊,将她搂得更紧。
就在这样的静谧中,再也不管什么烈气,甚至烟火、喧闹似乎都被隔绝在外。
一束束绚烂的火光窜上天穹绽放,将两人的身影映在地上,缠绕成一道模糊而温暖的剪影。
第225章 守护你,与你永世不再分离
夜空中,数朵银蛇炸裂开来,姜小满却听见耳畔传来少年的一声闷哼。
那声音隐在风里,若非近在咫尺,几乎听不见。
她下意识偏头去看,却见凌司辰不易察觉地一动,悄然避开她压在他肩头的重量。
这动作虽不显眼,却让姜小满心里一紧。
莫不是压到他的伤口了?
那道伤痕她记得清楚,沿着肩侧长长延展,正是她方才倚靠之处。
她急忙从他肩上退开,焦急问:“伤口怎么样?”
手指探向他肩头的位置,似能感受衣料下肌肉微微一绷。
凌司辰站在那里,雪白劲装贴身,惯常凌厉的下颌线却绷如弓弦。他没有回答,只轻轻抽回手,按在那处伤口上,嘴角扯出一丝笑。
焰火光影交错,映得他侧脸忽明忽暗,那笑意若温水涟漪,起了又落。
“若是受伤才能被你这般关心,那我不介意多受几次伤。”
姜小满一怔,随即脸色骤变。
“别胡说。”她抬眼,瞪着他,“不许再说这种话!”
她懒得多费唇舌,一把扯住他的手腕,“你过来。”
扯着他直往旁边的石台走去,急急让他坐下。也不顾什么繁文缛节,三两下拆了他腕甲放台上,又去卷袖子。
凌司辰抬手欲阻,可见姜小满神色强硬,且怒意未消,他只得收回了手,任她摆弄。
袖子被撸高,扎紧在肩头。
果然,伤口又裂开了。
那条未愈的伤痕渗出薄薄的血迹,渗透肌肤,更有一丝清风之力似毒蛇般缠绕在周围,难以消散。
真棘手……姜小满蹙眉。
她手中灵气涌动,一点一点注入他的伤口,像溪水浸润干涸之地,仔细而小心地驱散那股烈气,促使伤口重新愈合。
凌司辰坐在那儿,似是有些不自在,也不知是因疼痛还是别的缘故。偶尔他会侧头瞥她一眼,带着身子微动。
“别动,坐好。”姜小满命令道。
他便不再动了。
姜小满在一旁,一边施术,一边略显心烦。几缕垂落的发丝遮住了视线,她抬手将耳边的碎发撩到耳后,不经意间指尖擦过耳廓,触感滚烫。
自恢复记忆以来,这样的燥热还是头一次——她觉得约莫是生气的。
*
“好了。”
这次总算把清风之力给化尽了。
姜小满这才长舒一口气,将他扎起的袖子放了下来。凌司辰也配合着,自己动手将腕甲迅速戴好,动作利索,一言不发。
她一面给他系肩带一面道:“魔君的魔气可不是寻常之物,若是侵入你的皮肉……”
“不碍事。”凌司辰接过话头,半句不让她多说,“我本就有魔血,虽有些许疼痛,但这点魔气还伤不了我。”
又看她一眼,那眼神似要她放心。
听他这话,姜小满手指一顿,竟愣住了片刻。
凌司辰见她迟疑,索性趁机将手绕到身后,熟练地将肩带系好。
姜小满缓过神来,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你倒是接受得挺快嘛。”
明明数月前,他对魔物还恨得咬牙切齿。如今说起“我本就有魔血”几个字,竟是这般波澜不惊,着实让人咂舌。
凌司辰却笑了笑:“不接受还能怎么办?我又不能挑爹生。比起一直猜测遐想,如今得知了真相,倒也轻松。”
说着,他抬起手,掌间烈气凝聚,光影交错,倏忽之间便捏出一个土疙瘩来。
他回头将那土疙瘩递给姜小满,“而且,还挺好用的。”
姜小满接过那丑兮兮的土疙瘩,在掌心细细端详一番。虽说模样有些粗糙难看,可其内蕴藏的烈气却是结结实实。
他体内的烈气都那样强了,却在灵气掩藏下竟不泄露出来,真是得天独厚。
她摇了摇头,将那土疙瘩收起。
随后不紧不慢地绕出他身后,悠然自得地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双手支颐。
“所以呢,凌宗主,话不能说得太死。否则小心被打脸喔?”
姜小满原是调侃,却不想,这话却似无意间戳中了少年的心。
他面上的轻松一寸寸褪去,眉间渐生郁色。
沉默片刻,他才重新换上了郑重模样,缓缓开口:“那时你问我——若成魔,我们之间有过的记忆还在不在,我未能作答……”
他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仿佛砂砾在舌尖碾过,带着粗粝又压抑的痛楚,“我错了。你能原谅我吗?”
姜小满微微一怔,心中有涟漪层层荡开。
他说的是冥火宫那时候……
记忆如潮水,她记得自己当时气得不轻,整整好久不理他,只觉他冷心冷肺。却没想他竟记得这般清楚,连狗爷前辈的事,他也没忘。
凌司辰轻声问:“我现在……还有回答的机会吗?”
姜小满垂下眼眸,未答。她偏过身子,目光落在青砖地上摇曳的影子上。夜空中焰火再度炸响,火光坠落,将她沉静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
他是记得*清楚,可她早已不是那个简简单单的姜小满,又如何能轻易言原谅?
姜小满心思如乱麻,千丝万缕交缠而结。
——别这么一副无害的表情啊。
你为什么不怀疑我呢?
怀疑我啊,凌司辰。
就在沉默的间隙里,凌司辰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却像水面下暗涌的潮流:“我知道,你心中藏着许多事,许多——甚至不愿与我分享之事。你的纵水术,你与魔族的亲密,还有……”
他缓缓抬眸,目光直望向她。
“每当你要说谎时,你从不会看我。”
姜小满触电般抬头,眼睫微颤。
她咬着下唇,唇间一片泛白。
似是看到她这副神情,少年不忍,竟凑上前,按住她的肩膀,稍一用力,扳过她的身子正对着他。
“我曾经太过自大,以为自己能掌控所有的事,后来才明白……”他语气很稳,眼睛紧盯着她,“我唯一能做的,只有不让你从我身边溜走。”
“所以你不用说。你不愿说的,我都不问。你与东魔君有关系也好,她教的你纵水术也罢——只要你不说,便不存在。”
他的声音太柔和,惊得姜小满的眼瞳睁得更大。
火光映进她眼底,瞳孔里像有碎金摇曳。
无条件信任她,哪怕她早已破绽重重。
少女忽然抬手,触上眼前那面庞的额角,指尖顺着他温热的脸颊滑下。
“你是有多傻……”
曾经那被所有人都称赞聪慧无双的凌二公子,
怎会说出这般惊世骇俗的傻话?
*
焰火散尽,夜空重归寂静。
人也陆续散了。招募来的矿工被尽数遣散,晓月帮的众人在猫爷的号令下,各自回房收拾行李,休憩一晚明早就撤离。
灯火一盏接一盏亮起,窗影在墙上晃动不定,似是无眠的长夜。
千炀已经走了。按照原定的计划,她本该夺了凌司辰的颈链,然后也走,回赤焰宫筹划接下来的事宜。
可她现在不走了,颈链也不夺了。
她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月光洒在地面,给大地铺上一层薄薄的银辉。
凌司辰安静地坐在她身旁,两人间隔着一段无声的距离,彼此的呼吸交错,却安然沉静,像是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之后有什么打算?”姜小满终究没忍住,“还有几天便是继任大典了吧。”
凌大宗主在这外头滞留得够久了,也该回去了罢?
她说完这话才抬眸看他。却见那少年人原本明亮的眼眸霎时暗沉下去,似是掺入了太多沉重的情绪。
听到“继任大典”几个字时,他的神色竟闪过一丝躲闪,并未作答。
凌司辰从怀中取出那枚骨蝶颈链,指尖轻轻摩挲着骨蝶纹饰,动作轻柔,声音也极轻:
“‘在哪里做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什么。’——小时候听她说这话,我还不懂是什么意思。”
姜小满眨了眨眼,“是蝶衣前辈说的吗?”
凌司辰看向她,唇角轻轻一弯,却是点了点头,神色温和而宁静。
他终于开口,语声不急不缓,讲起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曾经,母亲为了改掉我一个小毛病,总是重复叮嘱几十遍,直到我改正为止;有一次,我随口说想吃鱼,她便独自出了大山,去了好几天,才弄回一条鱼。她是个有主见的人,也很有决心。”
他说着,抬眸望向夜空,目光深邃而遥远,
“可我却不知道,她一直背负了那么多……”
月光轻洒,将他的侧脸勾勒出柔和而孤寂的弧线。他抬眼望向姜小满,那目光温柔得叫人心酸。
姜小满没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他,眼珠子一动不动,凝神聆听。
凌司辰便继续道:“母亲总爱提起父亲,说他们以前形影不离,讲那些过去的点点滴滴,说她有多想念他。所以我一直以为,她是那种被抛弃后假装坚强、内心实则很脆弱的人。”
他顿了顿,目光微垂,“如今才知道——抛下父亲,竟是她自己的选择。”
姜小满闻言唇齿微启,复又沉默,静思良久。
目光凝于远处,不知是在看那轮皎月,还是沉在更远的地方。指尖则不自觉地摩挲着脖间那颗水兰珠,触感冰凉,光滑细腻,不消片刻,脖间便适应了它的存在。
“蝶衣前辈与北魔君,分明相爱,却因信念不同而分道扬镳……”
【我们也会如此吗?】
这个问题在她心中盘旋一圈,终究未能出口。
不问出来,是害怕听到那个答案。
不是从凌司辰口中得出的答案,而是自己心里浮现的那个答案。
她害怕。
少年却扬头,月光落在他的侧脸,唇线绷得很直。
“相爱就不该理念不同。若彼此真的相爱,就不会固执己见,相互推开。母亲之所以离开归尘,是因为她根本不爱他。所以……”
“所以?”姜小满看向他。
“你不愿嫁给我是你的事。”凌司辰目光回转,声音不高,却字字有力,“而要守护你,与你永世不再分离,是我的决意。”
他忽然伸手,牢牢扣住她的手腕,手指微凉,带着力道。
“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若你执意要走,我便退出凌家,追随你至天涯海角。”
第226章 你是人,凌司辰
“退……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姜小满面色愠怒,几乎是从石凳上跃起。
即将要继任的宗主说要退出宗门?这是要弃岳山于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