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不负责的话,是这位自幼恪守家训、骄傲的凌二公子该说出来的吗?
岂料凌司辰却淡然自若,仿佛未觉她怒火,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退出凌家,追随你到天涯海角。”
声音轻缓,语气认真,却又不带丝毫犹豫。
姜小满胸口一窒,直觉不可理喻,
“你疯了?你这是在威胁我吗,凌司辰。”
少年弯出一抹苦笑,眼中却没有丝毫戏谑。
“我如今到了这里,你说我疯不疯?继任大典在即,我却与魔族牵扯不清。不是与你说过吗?我体内流着一半魔的血——我本就不配留在凌家。”
他垂下眼,喉结动了动,声音低微,“没了你,我看不到希望,也感觉不到一丝光。”
冷淡的银辉掩不住他此刻的狼狈,俊美的面容覆上一层霜寒。曾经桀骜的少年,此刻就像一块失了温度的碎石,摇摇欲坠。
姜小满看不下去了。
他不该是这样的。
她还记得那个月光下的少年郎,挥剑如风,眼中满是锐意与执着。
那时的他,果敢而坚定,一颦一笑都透着足以令人信赖的力量。
不该是现在这样……卑微又迷惘的模样。
竟然还说出那样的话。
她不喜欢。
姜小满一咬牙,过去猛地捧住凌司辰的脸,指尖陷入他微凉的肌肤。
“你有一半魔的血,那又怎样!你还有一半人的血啊!你是人,凌司辰,你不是魔!”
【你跟魔族不同。】
【你跟我这种魔族不同。】
【我的心,是至纯的魔族——诞生、成长于瀚渊。我才是那个没有退路、亦没有去处的人。】
【既然你还有一半的选择,就好好想清楚,站在哪一边。】
她这般想着,却是拧巴着脸,气鼓鼓的模样。
“别忘了,岳山上还有那么多人在等着你回去,而魔族根本不需要你!飓衍那家伙说的那些话,你当他放屁好了。他懂什么?蓬莱是蓬莱,仙门是仙门,蝶衣前辈才不会希望看到你现在这样!”
她一激动,便连说了好多。
可即便如此,眼前的少年依旧垂着眼,未曾抬头,也并未回答。
那双眸子暗得像一汪沉水,波澜不显,却透着挣扎。
俄顷,他终究伸出手,覆在她捧着自己脸颊的手背上,手掌有些冰凉,甚至有些微不可察的轻颤。
“我不知道……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风穿过枯草。
姜小满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揪得生疼。
倏忽,她长长地叹了一声。
这一声叹息,似是叹给他听,又似叹给自己听。
“那我陪你回岳山呢?……你回去吗?”
她的声音忽而温柔了几分,眼神不再闪躲,望进他的瞳孔里。像是要透过那片幽暗,找到他尚未熄灭的光。
凌司辰低垂的睫毛微微颤动。
许久,他才轻轻点了点头。
动作很慢,似一匹受了伤的幼狼,挣扎过、反抗过,却终究还是在她面前卸下了所有倔强。
*
晚间凉意透骨,约莫四更天。
石台靠着藤树,二人就这般并肩小憩。姜小满倚在凌司辰肩上,肩带的金属片微凉,贴着她的鬓边,有种让人清醒的冰意。
她一点也没睡着。
但她能感觉到,凌司辰睡得很沉。他额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气息掠过她的发旋,似散在山风里的细弱蛛丝。
头顶藤树枝叶茂密,摇曳的影子幢幢地罩下来,少年人垂首的弧度恰好承接住滑落的月光,在她鬓边淌出一弯银砂。
他的呼吸温和安宁,似好长时日没睡过安稳觉一般。
姜小满任他依靠,心中却翻涌着千丝万缕的情绪。
无论如何,她都要带他回岳山。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打从心里希望凌司辰能离魔族远远的,离瀚渊那档子事远远的,即便他是归尘的子嗣。
仙门确有黑暗面,可也并非无药可救。
至少在太衡山,凌家上下看向凌司辰的眼神,她记得分明。那眼神里充满了信任与期待,那是他努力多年赢得的尊重与认可。
这样的他,怎能愈行愈远?
至少在她力所能及时,她不想他走远。
——
山风起时,熟睡少年垂下的几缕发丝挠得姜小满额头痒痒。
她下意识动了动,又很快停下,生怕惊醒他。
姜小满双眸睁得圆圆的,望着远处。
那一排木屋的灯火正逐盏熄灭,像被人掐灭的萤尾,看来大部分人终究是敌不过倦意。
凡人便是如此吧——有执念,却也容易满足。与瀚渊那些动辄千万年无法消散的执念相比,凡人的欲望显得渺小而柔和,甚至带着一种能放下的温暖。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声音被夜风带远。
蓬莱要毁灭瀚渊,飓衍要毁灭天劫。
他们要的皆是消灭一切眼中碍事的存在,像是在棋盘上扫除对手,妄图以毁灭换取结局。
可那些万千无辜的众生呢?或是瀚渊的,或是凡界的,可有谁放在眼里?
夜深后虫鸣也渐渐稀疏,仿佛倦极了,声声跌入远处的深谷里,姜小满默默数着熄灭的灯火。
正数着,眼前倏然一变——月光似乎挪了半寸,洒在地上茸茸的夜苔处,将她和凌司辰依偎的影子钉在那里。
那道影子动了一下。
姜小满立刻警觉,屏住呼吸。
不对,那不是他们的影子——还有一个人的影子。
她没有动,眼睛微微一转,悄然瞥了过去。
忽见一道倩影闪动,少女背着手,悠然站在树荫下。
双眼如两盏隐在林间的绿灯,幽幽地望着她。
“秋叶?”姜小满压低声音,眉头轻蹙,身子微微绷紧,“你还没走?”
秋叶却森森一笑,给她比了个“嘘”的手势,又指了指她的身后。
姜小满眉目一凛。
她飞快转身,动作极轻。一手掌着少年的脑袋,扶稳他的姿势,另一手两指并拢,按在他脖侧,将一道黑水之气缓缓注入他的经脉。
可以的话她不想对他用这招。
但此时此刻,她更不想让他贸然醒来,突生疑问。
凌司辰原本半睡半醒,在那道黑水之气的作用下,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肩膀松弛下去,沉入了彻底的昏睡中,连眼皮都没有掀动。
姜小满小心翼翼地将他靠在树干上,让他枕着粗糙的树皮。夜风轻拂,她伸手将他额前凌乱的发丝捋到一边,又确保他的灵盾还在,能抵御树下寒凉。
她深吸一口气,这才起身,随秋叶去了一边。
*
到了一处僻静地,近旁便是废墟土坑,四周荒凉无人,连半点灯火都无。
秋叶站在风中,额发被吹乱,轻轻拨到耳后。
“我想到了件事,非得告知东尊主不可。”
姜小满愣了愣,“何事?”
绿帛少女踌躇了片刻,低头看着脚下那片龟裂的地面,似在斟酌措辞。
风吹得她的衣角微微扬起,片刻后,她抬头时目光更加坚定了些。
“那枚凤钗,我们翻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却仍不见踪影。”她顿了顿,“唯一的可能,便是当时它被带走了。所以,君上认为,凤钗已落入杀害凌蝶衣的凶手手中。”
姜小满眉头拧紧,“意思是,要抓那两个战神来问?”
这可不是容易事,稍有差池,这便是向蓬莱直接宣战。
“不止如此,那枚凤钗内铸有念石,念石受凌蝶衣灵力所染,会变化成其他形态。东尊主必须小心谨慎,所见之物未必是真。”
“这点风鹰也提到了。那该如何寻找?”
秋叶自袖中掏出一枚青色小球,大小如腕口般,拢在手心正好握住。
“用这个。”她将小球递给姜小满,“这是当年风鹰哥哥留下的。他说,若凤钗失散,便可用此探球去寻。一旦接近凤钗,无论其变化为何形态,探球都会作响,越近越响。”
姜小满接过那小球,手心微微发热。
球中残存着风鹰的烈气,那熟悉而凛冽的气息萦绕于指尖。
斯人已逝,气息犹存,竟还如此用心,叫人感慨万分。
她默然片刻,轻声道:“谢谢你,秋叶。”
这般重要之物未交与飓衍,反而给了她……
不待秋叶回应,姜小满又道:“你坦诚至此,我也分享一些我知道的吧,子桑一族虽然覆灭,但子桑一族的最后一人却飞升成神。”
秋叶听闻此言,接到:“是神祖飞廉。”
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凡间传言、说书人口中皆屡屡提及。
姜小满点点头,“但飞廉的结局恐非善终。我怀疑,风鹰所发现的天界阴谋,实则与她的殉难脱不了干系。加之羽霜近来来报,飞廉的故乡——青州频频有蛹物无端蒸发的异象,总让人觉得背后是不是有所关联。”
“蛹物蒸发?”
“嗯,我原本打算前往查探,但眼下……我得先去趟岳山,实在脱不开身。秋叶,你往来如风,抽空走一趟吧,看看能否寻得什么线索。”
秋叶闻言,低头思索片刻,点头应下。
“借一抹东尊主的灵气。”
姜小满抬掌一引,灵光流转,如一泓清泉淌出,汇聚于指尖,交至秋叶手心化作一束脉线。
绿帛少女双手结出繁复印诀,脉线在术印之下凝为一片莹绿的叶片。那叶片晶莹剔透,被她贴在耳边小心地聆听片刻,手指一面微微调节,似在校正烈气的流速。
“气脉传音”乃秋叶的祝福技,一旦调和妥当,她的烈气能贯通天劫,亦能跨越千里。
秋叶感应了一番,确认无误后,将叶片交给了姜小满。又拱手一礼:“我会随时与您联系。”
随之脚下轻踏,身影眨眼消失于夜色之中。
第227章 青州
却说秋叶离了潜风谷,并未径直去寻飓衍。
她家主君快得像阵狂风,一去无踪,连带着过境的风里都充满着难以忽视的讯息——那是风中夹杂着怒意,气势逼人,分明是主君正在火头上。
主君心情很差时,便谁都不想见,十有八九要关在屋中几日不出。自己此时去寻他,岂不是自讨没趣?
既如此,便不如先赶赴青州,正巧潜风谷距青州不过三百里,她御风而行,正是小事一桩。
不消半日,绿帛姑娘就到了青州边沿。
青州城不同于其他地方,天幕之上依稀浮着一层淡红云雾,似血染苍穹,久久不散。
看来数月前西尊主发动魔袭,释放了漫天滂沱的烈气,杀孽横行,让仙门至今未能驱散血云……这般行动,势必导致天岛加快“天罚”的计划,实在是鲁莽之极。
不过好在,混进城池结界内,对她来说仍旧是小菜一碟。
“东尊主,我到青州了。”
少女轻捻耳边,眸中一抹绿光漾动,声音如丝线缠绕入气脉中。
她这控气之技,不比俱鸣传音那般立时到达,更像是【留言】的形式,传到对方能听见还需些时日。
传音完毕,秋叶又换了一种流速的烈气,重新拨弄耳边印诀。
这一次,她缓缓吸了口气,斟酌半天,轻声:“君上,我现在在……”
刚启齿,却说不下去了。
自家君上的脾气,她再清楚不过。
飓衍自出界起,因她未能劝说风鸾自戕始终心有芥蒂,虽未曾言明,寒意却藏于眉间眼底。早前风鹰幻影重现,又将这份情绪勾扯出来也不一定。
似乎自己现在说什么皆是火上浇油,不如让他静静吧。
少女指尖从耳垂移开,弹指一化,将那刚录入的声音化作青烟般在风中消散无踪。
——
入得青州城内,秋叶沿街而行,街道异常安宁,偶有行人路过,面色沉凝,似有一股压抑之感弥漫四周。
她略作打听才知,这文家新任宗主打算效仿其他宗门,将宗门院邸迁至城外,以免再遭魔劫波及凡人。眼下新址尚未完工,青州城中文家宗门两边皆已封禁,外人寸步难入。
可惜了,原本她还想去文家宗门里探探风声,如今去不得,只得暂且作罢。
且说除却仙门何处更便于探得消息?自是茶坊酒楼。
正巧街边立有一座雅致茶肆,秋叶信步而入,拣得一隅空座,轻叩桌台,道:“上壶好茶,再配些点心。”
未几,茶水上桌,香气袅袅。
秋叶捧起茶杯,小酌片刻,可惜周围安静的很,众人似无闲谈之意。
她只觉可惜,此时点心也上桌了,便打算吃了走人。
少女轻取一块酥糕入口,未料其软中透脆、甘甜适口;那糖皮嵌有一层果脯,竟带出一抹久违之风味。
她不由得敲桌,直问:“茶头,你这点心何处弄来?”
那茶博士方才侍奉完一桌客人,便咚咚急步趋来,答:“姑娘,这是自家手艺。点心师傅乃自皇都学艺而来。”
秋叶几口吃完点心,又含茶一口,点心香、茶香在舌尖绵延。
皇都……
她曾居皇都百年,犹记得那时果糕师傅皆如此制糕。只是后来糖皮不流行了,也就没人再这么做了。
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她也在天外生活这么久了啊……
有时候,连照镜时也忘了犄角该如何舒展,藏久了,恍若真成了个天外之人。天外礼节、交往,她样样学得得心应手。
要不是见着君上——说来也奇怪,见到君上的一瞬间,天外五百年的记忆竟瞬间被抛在脑后,似一阵风卷走灰尘,脑海里唯有南渊的使命。
终归,她本不属于此地。
“姑娘,姑娘?”茶博士看她徜徉不回话,不由得唤出声。
秋叶这才回过神,轻笑:“无事的,你这酥糕好吃,烦请打包些许让我带走。”
那茶博士笑颜展露,“好嘞。”
秋叶想着,君上还没吃过天外的酥糕呢,带回去给他尝尝,说不定就不再生气了呢?毕竟,曾经风鹰哥哥就说过:“美食入口,万事皆休。君上有时不过差人顺个毛而已。”
茶博士差人打点吃食,不多时,几盒点心已包好送来她面前,包裹锦缎,甚是精巧。
秋叶正垂眸细看,忽听邻桌传来脚步声,一群大衫闲汉笑嚷着跨门而入,径直落座。
只见那几人皆是衣衫松垮,吊儿郎当,上座后呼喝叫嚷,摆上茶水与果脯,便大咧咧聊开:
“哎!你们听说了么?”
“听说什么?”
“郊外湖畔,那闹魔物的事儿啊!”
几个熟悉词入耳,绿帛少女眉心微动,不由竖起耳朵,心神集中。
那几人正议论得热火朝天——
“来了三个怪人,把魔物全杀了——不是简单灭杀,也不是寻常化成灰,而是被活生生给吸干了,连个渣都没剩!”
“恁的恐怖?”
“可不是?我瞧得清楚,那黑袍修士摆下一个怪阵,紫金光芒交错腾起,就像口大锅吞食般,呼啦一下,魔物直接没了影!”
那汉子说到兴处,端起茶碗咕噜一口,还不忘挥手比划。
旁边一人啧啧称奇:“哎呦,有这等高人在,咱们岂不是再也不怕魔物作祟了?”
……
郊外、湖畔、黑袍修士——听得这些词已足够。
秋叶再无心久留,拎起那打包好的点心,利索地抛下几枚铜板在茶桌上,道了声:“茶头,走了。”
茶博士匆匆来捡,还未来得及多问一句,少女的身影已如风般掠出茶馆。
*
出了城门,一路向西,来到野外。
再往前走出十数里,便是那伙人谈论的湖泊吧。
湖面如玉般平静,水波不兴,岸边的湿土泛着微光,散发着清冷的气息。
秋叶行至湖边,蹲下身,将手指按在岸边湿土上。
她闭上眼,感受着周围气息的波动。
周围确实还残存着些许烈气,但稀薄得像被风吹散的雾,快要消失殆尽。可奇怪的是,除了这些稀薄的烈气,一丝蛹物的影子都不见,甚至没有去向的痕迹,这未免太过反常。
少女眉头轻蹙。
手掌压在地面,气息在她体内逆流,一道绿光忽然涌出如波纹般扩散开来——这是她的探寻秘术“暗流追迹”,在她的感知下,任何变化过的气息皆无所遁形。
很快,地面上浮现出一条细长而扭曲的轨迹,如某种生物在此爬行留下的痕迹。
在秋叶独特视野下,别的残余烈气呈暗绿色,这条则呈红色,更明艳,更强烈,像鲜血溅入黑土般刺目。
这是一股异常怪异的烈气,却不是蛹物的,因为她竟辨别不出它属于哪种属相。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少女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她起了身,毫不犹豫顺着这道轨迹追去。
穿过湖边的空地,踏进一片茂密的林子。脚下的碎枝咔嚓断裂,风在树冠间呼啸而过,头顶的光线被枝叶遮挡,周围透出一股异样的压迫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窥视着她。
不久后,前方似有一抹模糊的轮廓隐隐浮现。
——轮椅?
咦,林中,轮椅?
轮椅上还坐着一个人。那人的头歪着,兜帽遮住了后脑勺,只露出几缕灰白的头发在风中乱飘,看起来像是个老人。
秋叶心中一凛,脚下加快,悄无声息地穿行而去。
待手触到轮椅的木扶手,她猛然绕至前方,去看椅中何人——
*
“滋滋滋——”
气息传来时断时续。
距离之前那条已经过去两三个时辰,姜小满又收到了秋叶留下的第二条,她拿着叶子在耳边摇晃了好几下,才让气息终于稳住了些,但声音依旧模糊。
“滋滋——东尊主,你猜我,我发现了——谁——滋滋——”
什么?
姜小满眉头紧锁,又摇几下。
“滋滋——是金——金翎——她好像——滋。”
随之便是更混乱的嘈杂之音。气息紊乱得厉害,传音到此为止,再摇也没有了半点声响。
金翎?金翎神女?
姜小满愣愣地立在灵剑上,耳边风声夹在云流中穿过。
她没死啊。
不过仔细想想,那时霖光确实没给她最后一击。只是那一段记忆模糊不清,因为并非清醒的她所为。
只记得最后凌司辰从天上坠下,她便急红了眼,便意识昏沉,潜意识也强行激发了身体的本能。
红蚱蜢的命很顽强嘛,姜小满腹诽着。
这时,耳旁冷不丁响起凌司辰的声音:“怎么了?”
她立刻回神,语气却装作若无其事:“嗯?噢……这个是……”
话未说完便已绞尽脑汁,飞快地思量着如何搪塞过去。
正欲胡编几句,却见凌司辰缓缓从袖中摸出一枚同样的叶片来,举在她眼前晃了晃,“魔气留音,倒挺好用。”
——怎么他也有!?
姜小满一时语塞,这下如何解释?他现在认定她与东魔君有染,说什么都解释不清。
她抿了抿唇,索性不再解释,平静道:“她……去追查魔物异象了,目前尚不知晓是否与风鹰发现的蓬莱异动有关。待有确切消息,我再告诉你吧。”
凌司辰没有追问,也没有接她的话,只是挪开目光。
那双眸子沉凝,似在思索着别的事。
良久,他道:“你陪我去一趟莽山,好不好?”
“莽山?”姜小满眨了眨眼,装出不知情的模样,点头应道:“好。”
第228章 我心我行皆由我意
好消息是,莽山离潜风谷不过数百里,二人半日便抵。
坏消息是,姜小满明明来过此地,却不得不装作生疏的模样。
那块地依旧荒凉如故,杂草丛生,风卷过时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地上几处浅浅的踏痕犹在,凌司辰扫了一眼神色并无波动。
他不发一语,径直行至那石碑前,手掌贴上冰冷粗糙的碑面,指尖划过那些斑驳的刻痕。
姜小满却在远处停住,未曾跟去,故是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到那股沉沉压在空气中的悲意。
忽地,少年手往旁一伸,凝出一道尖锐的石刃,直刺入碑面,发出“嗤嗤”的摩擦声,他刻得当是缓慢而用力的。
在最下方拉上一笔后,他肩膀松动,长长吐出一口气,指尖轻弹,石刃消散于风中。
凌司辰没有犹豫,双膝伏地,跪在了那碑前,额头又重重叩在泥土上。
“孩儿一定手刃仇人,为母亲报仇雪恨……不论是谁。”
他一字一句说着,声音低而稳。
姜小满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这一幕。风从山间掠来,吹得她衣袂轻扬,四周寂静无声,唯有草叶轻擦的声响,像是连山林都在屏息。
少女一手拢住垂落的发丝,指尖却有些冰凉。
风鹰的话在她脑海中萦绕,挥之不去:
【“她是真正想要两界和平之人……甘愿飞蛾扑火,挽救瀚渊毁灭的命运。”】
她微微垂首。
【凌蝶衣,本尊向你致以最高敬意。】
她在心里默默道。
*
晚春的燥热在林间蒸腾,枝影婆娑,光斑错落如碎金。
凌司辰的衣摆扫过荆棘丛,惊起几只蛰伏的草虫。姜小满紧跟其后,瞧见少年肩胛骨在雪白衣料下绷出的僵硬弧度——便是执剑对敌时,都不曾这般紧绷。
行约二里之遥,凌司辰倏然止步,“到了,就是这里。”
姜小满环顾四周,见四下树木虬结,藤萝在枝桠间织成密网,似乎并无甚奇异。
再看时,凌司辰已抬脚踏入几株老树间,踩得草叶轻响。
他轻声道:“当年,母亲便把我藏在这里。”
说着他便弯身拨开层层灌木,那地方似有十数年未曾拨动。灌木下是一块覆满青苔的岩石,甲虫受惊四散,枯枝败叶堆积在四周,那岩石几乎被泥土吞噬殆尽。
少年半跪下身,指腹轻抚石面的厚苔,唇间低语:“她让我藏在这块石下,说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能出去,她会回来接我。”
“可她没有告诉我要等多久。”
“所以我便等着,一直等……直到……”
语调微涩,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
“天边传来一声巨响,白光大盛,亮得刺目,照到我藏身的地方。我便觉得不妙,拼命往那边赶去——可越接近,那光越亮,烟尘也越呛,仿佛天地都在阻我前行。”
他声音微颤:“等我赶到时,母亲已经……”
姜小满屏住呼吸,沉默良久。
那一幕她曾在幻境中所见,如今经凌司辰之口再度听闻,竟似光影重叠,恍如眼前——丁点大的孩童,顶着漫天飞雪,踉踉跄跄地跑着,那稚嫩身影透着彻骨的无助。
但她又听出了一丝不寻常之处。
“白光?”她忍不住问,“是天神下凡的惊雷吗?”
“不是惊雷。”凌司辰蹙眉,“更像是一道冲击波,混杂着极其浓烈刺鼻的气味。我当时不懂,后来听舅舅和普头陀说,那片地方残留的全是魔气。”
“可……战神怎么会有魔气?”
“所以我才困惑,不知该信谁。舅舅和普头陀在母亲的事上不会骗我,我信得过他们。”
“可风鹰也不会说谎。”
凌司辰摇了摇头,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所以,估计只有找到凶手,才能知道真相了。”
无声中,姜小满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臂膀。
然下一瞬,凌司辰的目光竟陡然凝滞。
他俯下身,伸手探进岩石底部一处微凸的轮廓。苔藓的湿冷渗进指缝,他用力一抠,竟挖出一枚裹满青苔的石球。
姜小满凑近半步:“这是什么?”
少年没有立即回答,他的指节微微发颤。
恍惚间,那张温柔、强压下慌乱的笑颜似乎浮现在眼前——母亲将石球塞进他掌心时,袖口擦过他的脸颊,带着淡淡的香气。
【“辰儿,拿着这个,害怕的话,它会给你勇气。”】
“是那个时候……母亲给我的。”
他低声喃喃,将石球紧紧攥在掌心。
姜小满见他愣怔不动,便轻轻示意了一下,他便将石球给了她。
她接过,指尖抠动,石面上厚积的尘土和青苔簌簌而落,竟渐渐露出光滑如新的表面。
少女微惊:“不对,这个是……”
凌司辰也凑了过来,目光落在石球上。
当最后一层尘土被抹去时,其上赫然刻着一柄精雕细琢的剑纹,剑身狭长,剑穗垂落,外圈阴阳环绕,内里龙蛇蜿蜒——正是凌家的剑徽。
少年眼眸睁大,唇齿微张,一时间甚至说不出话来。
他以为母亲早已叛离岳山,以为她从未将其视为归宿。所以哪怕祠堂已悬供母亲灵位,然私底下,这块隐在山野、无人知晓的石碑,才是他每年都来祭拜之所在。
却没想到,母亲竟一直……留着凌家的剑徽。
*
无声中,林间的风缓缓吹动,卷起地上的碎木,沙沙作响。
姜小满缓缓起身,将那颗刻着剑徽的石球递还给凌司辰。
微风拂过,却吹得少女鬓*发乱扬,但她的声音却并未埋没在风里。
“蝶衣前辈,当真是个了不起的人,舍生秉志,值得尊敬。”
心系凌家,却能做出断绝之决。
只因心中有剑,有那个她愿为之舍命的目标。
她捏过凌司辰的手,将那石球放在他手心,扣住他微僵的指骨。
少年眼睫微颤,嗓音轻涩:“你……真是这么认为吗?”
“嗯。”
“即便……她叛逃了凌家?”
姜小满却轻笑了几声,唇角微弯,眸光如春水。
“评人功过当观行止,论其心志须看所为。”她轻声道,“血脉是传承,不是束缚,身份是名号,不是枷锁。”
凌司辰怔住,掌心收拢,却是久久未语。
半晌,才问:“即便你作为仙门宗族,也这么想?”
“抉何事,定何断,我心我行皆由我意。无论我是谁,我都这么想。”阳光在少女的发丝间闪烁,她那清澈的眸中映着碎金般的光斑,“无论我是谁。”
少年愕然。
从前所遇之人,无论是谁,只要提及母亲,要么缄默不语,要么恶语相向。
从未有人这样评价过他的母亲,从未有人如此坚定地为她辩护。
这一句话,似一柄利剑,斩断了少年心中缠绕多年的纠葛。他下意识握紧掌中的石球,似要将这份温度嵌入骨血。
许久,他的唇间才溢出一声低语:“谢谢。”
“喂,”姜小满调皮地眨了眨眼,打趣道,“我可不是为了你才说这些,我是真这么想的。”
“我知道。”
阳光透过树叶洒落在两人身上,林间那点点光影仿佛都染上了温暖。
姜小满心中清楚,无论是风鹰还是凌蝶衣,他们都曾为心中的信念而奋不顾身。
若飞蛾扑火,螳臂当车。
但她不同,她是东魔君,无往不胜,无所畏惧。
他们没能完成的,她来完成。
*
斑驳树影中,枝叶摇曳如碎语低诉,微风从林间穿过,卷起一阵松香。
四周寂静,仿佛天地间只余下他们二人。
少年缓缓闭上眼,掌心轻轻摩挲着那颗刻有剑徽的石球,微凉的触感似将过往一一铺开。
再睁眼时,迷茫已散,唯有一片清明与坚毅。
“我回岳山,继任宗主。”
姜小满看向他,眨眼:“凌大宗主终于想通了?”
“嗯。”凌司辰点头,眸中光芒闪动,“我要以凌家宗主之名,为母亲正名。天理昭昭,不公与不正终将昭告于天下,无论是仙,还是魔。”
“小满,你说得对。纵使归属仙门,岳山自与蓬莱不同。惟宗主之位,方可带领宗门归于正途,惩奸除恶,绝不做伤害苍生之事——这亦是凌家之祖训。”
他低头看了眼掌中的剑徽,指尖缓缓摩挲,语声亦沉:
“也是……母亲希望我做的。”
姜小满看着他的眼眸,那湖泊般清澈的眸子在阳光下倒映出一片亮色,已然恢复了昔日的光彩。
缓缓地,少女伸出双臂,轻柔地抱住他,将脸靠在他的肩侧。
这才对嘛。
这才是她喜欢的那个少年嘛。
永远那般明晰,透彻,没有迷惘。
她要守护这双眉眼,不让它再染上阴鸷与痛苦。
凌司辰也抱住她,将她搂到身前来,低下头,呼吸浅浅地落在她发间。他的声音近在耳侧,带着一丝低柔:
“可你答应了我,要陪我回岳山,不许反悔。”
姜小满抬头瞧他,这种语气,叫她怎么拒绝?
她退开些许,目光对上他的眼眸,
“我可以陪你回去,但你以后不许再说‘我不配留在凌家’这种话了。”
“你是凌家最厉害的修士,也会是最好的宗主,你就配!”
少年凝视着她,眼角柔意流淌,忽而唇角微弯,笑意自眼中溢出,仿佛春水荡漾。
“好。”
*
此时天光正好,蓝天如洗,一直到青州边际,才被点点腥红卷透。
丛林之中,那绿帛少女腰身一旋,身形凌空跃起,衣袂翻飞如柳枝拂风,脚下落叶飞扬。
背后的冷芒已然贴近,耳畔传来刀锋划破空气的锐啸之声。
“锃——”
第229章 赌上南渊的骄傲,我必杀你!
“锃——”
绿影一瞬侧身躲过,却仍不免被刀锋划破了衣角,一缕碎发随风飘落。她尚未站稳,侧方寒光又袭,剑势逼近。只是这次的锋芒,却不如方才那般凌厉。
还不足以对她造成威胁。
她眸光微动,未躲之后袭来的双剑。只见她指尖拨动术法,气息调转,劲风回旋,悠悠几下便将那黑白双剑弹开,“铛铛——”两声。
少女后撤数步,足尖轻点,寻了株壮树傍后防身,这才观察起眼前之人。
眼前二人,一左一右呈夹角包围之势,皆是熟悉的面孔——她认得他们,但他们却不认得她。秋叶暗暗感叹,早知如此,便该在大漠边缘结果这二人。
“黑阎罗,”她眼中杀意冒出火星,每字吐出如针刺,“正好了结你,为风鹰哥哥报仇。”
——
左侧黑袍刀修,右侧花袍剑修,步步紧逼。
向鼎被方才那招震退数步,这才持剑站稳,白剑在前,黑剑在后,闻言后瞥了一眼身旁黑衣男子,勾唇戏谑:“北风,这魔物说要了结你啊,是没搞懂谁才是狩猎方吧?”
凌北风却不语,翻起一掌,轮椅被劲力推得滑出丈外,随即升起一道障壁将其牢牢护住。
他这才抬手,淡然抹过刀身。
白玉长刀上,瞬息覆了一层细密灰沙,宛如枯山余烬。
覆土、斩风。
男人只简说一字:“杀。”
一字落下,花袍身影如鹰隼掠地,长剑划破长空,瞬间冲向绿帛少女。却见那女魔手中变出诡异气刃,便与他“叮叮当当”交起手来。
向鼎双剑迅捷多变,秋叶手中凝着烈气所化之刃,招架却是游刃有余。
蓦地,她手边一伸,一把抓到对方挥斩时泄出的灵气,往旁边一拧——
“轰!”
那灵气反噬成冲力,猛然将花袍男子震飞了出去,撞上不远处的大树。“咔嚓”一声,撞得树干震颤,枝叶纷落。
向鼎方才落地,还未来得及爬起,便见几片宛若飞镖的杀器疾射而来。他速结灵盾,险险抵挡住,不料盾面瞬间碎裂,数道锋锐的魔气穿透而入。
定睛一看,原是几片附了魔气的树叶,化作刀锋打到肋骨里来。幸好他结灵盾挡了部分,才不至于瞬间毙命。
不愧是前十的地级大魔,近身战技了得不说,远程杀器亦凶猛如斯。
向鼎急盘腿坐定,默运经脉。自穴位注入灵气以疗伤,吐出几口混杂着淤血的口水,方才逼出那几片染红的树叶。
秋叶将手中气刃灵巧转一圈,眼中杀意起,正欲追击将那花袍男子彻底斩杀,倏忽感到一股凛冽刀意自右侧呼啸逼近——刀风劲猛非常,似千钧雷霆。
她心中一凛,几个闪身连躲数步,退回到方才那棵巨树下。
少女喘息不到片刻,黑影便袭了过来。
她立时弯身低头,头上猛烈气息冲过——那白玉长刀夹杂着土沙般的重力之势,将将擦着她的眼角斩过!
炼气割斩,竟将她身后的巨树一刀两断。
那树足有两人合抱之粗,竟被这一击斩裂。刀气冲破几层远,“嘎吱嘎吱”作响,那擎天巨木轰然倒地,震得整个林子都在抖。
秋叶却没时间感叹,凌北风下一招已然紧逼而来。
少女冷汗涔涔,额间发丝湿透,气息在手中凝出气刃,紧急接了他一招。可哪里承得住对方的力道,气刃迅速破碎,她整个人被击飞了出去。
好在秋叶也不是挨打的主,堂堂十杰将,岂会坐以待毙?
她咬牙压下喉中腥甜,借着撞击之力猛地一个翻身,落在树干上曲弹而起。手中却凝气一捏,“嗤嗤”几声炸响,那黑衣修士周身一圈气团接连爆裂。
“北风!”
向鼎急出声,疗愈才至一半,便急急起身奔向同伴。
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气团紧贴着凌北风躯干炸开,其威力竟不输火药,炸得凌北风袖袍撕裂、血珠翻涌,手臂皮开肉绽。
他退后几步站定,目光杀意凛凛锁着前方。
向鼎匆匆冲至,二话不说替他止血、拔除魔气,道:“此魔擅控周身灵气,甚至能扭转引爆,稍有泄露亦会被它抓住,可莫大意!”
“雕虫小技。”凌北风却是冷哼一声。
他迅速抬手点上几处要穴,硬生生稳住伤势,提刀再起。
秋叶却并未急于进攻。
方才试探一轮,她已大致摸清了敌我优劣之势——
黑阎罗之猛,却是抛弃所有防御,近乎搏命般全力斩敌。破绽尽数暴露,偏又全然不在意,唯有杀意滔天。
实在是疯得彻底。
反观他旁边那个使双剑的,攻击力虽不及、速度却极快,且极为谨慎。不仅能补足黑阎罗的破绽,亦可随时施治,实为桎梏己身的隐患。
——得先解决此人。
便用那招。
思绪电转间,秋叶忽然抬眸,眼底绿光乍现,气息陡然一变。
下一瞬,只见红光乍起,少女如鬼魅般瞬蹿至高处,步履踏叶无声,身影在几棵树间“唰唰唰”地疾速穿梭。
“是魔踪步!”向鼎喊了一声,皱紧眉头,“不妙!它要结那‘魔刃网’!”
凌北风亦在瞬间抬眸,双足一错,立时与向鼎背靠背而立。双手握刀,目光如鹰隼般紧锁上方。
大魔秋叶的招数在卷宗中早有记载——以极限速度交织气刃,如网般封锁四方,速度、伤害皆为顶级,这招杀过的高手不计其数。
向鼎迅速收剑入鞘,熟练抽出三道速符,分别打入凌北风的右手和双足。随即双手结印,“起!”
一道金光屏障猛然升起,将二人周身笼罩。
凌北风冷哼一声,刀锋微扬,墨瞳却始终紧锁着空中疾驰的红光,不曾移开分毫。
“妙啊,太妙了。”
“什么?”
花袍男子一愣。他正专心于维持屏障,听到这话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妙?
凌北风的声音竟透着几分愉悦,那语气让向鼎以为自己听错了。
“看得清楚了……比以前。”
黑衣青年只说这一句,嘴角却不由自主勾起一抹笑意。
那是一抹极其狂傲的笑意,像是野兽在狩猎前舔舐着锋利的爪牙。
紧接着,他催动气息,胳膊上隐隐透出的黄光竟穿透了黑衣,那耀眼的光芒宛如掩藏在尘土之下的地底脉络。
气息实在太浓,在树间飞走布阵的秋叶不禁一凛。
——竟是烈气!
不,不仅仅是烈气……
是她早先在湖泊边感应到的那股无相之气!
竟然是从黑阎罗身上发出?!——怎么可能!
未知与超乎常理,总令人心生惧意。少女呼吸猛然一滞,心魄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狠狠攥紧。
逃!
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迅速调转脚步,刚欲蹿走,然下一瞬——大地竟猛然震颤,一股极强的气流自底下涌起,若猛兽张开巨口,将她整个人冲得失衡。
织起的气刃网在顷刻间被冲得粉碎,化作漫天飞散的灵光。
恍惚中,绿帛少女向下瞥去。
但见地面之上,那黑阎罗手中的白玉长刀高举,竟数下劈出交错成“十”字的刀气,气芒直冲云霄。
那气息里,不仅有附土之炼气,更裹挟着令人作呕的混沌烈气——
不是蛹物的烈气,也不是瀚渊的烈气,而是更加混沌、扭曲、违背常理的诡异之力。
“十字诀灭。”但听黑衣修士唇齿阖动。
炽烈刀气贯穿天际,碾碎风声,径直轰在少女的胸膛之上!
秋叶惨呼一声。
霎时筋脉寸断,血如泉涌,如断翅之鸟般飘然坠地。
绿衣坠地一瞬,竟砸得尘土四散,碎叶飘飞。
凄美而残酷,似孤注一掷的凋零。
……
秋叶只觉得浑身疼痛,耳畔嗡鸣,视线模糊成一片晕眩的光影。
脚筋断裂,双腿不听使唤,魔踪步也施展不出来了——避开都已是勉强,遑论逃跑?
然少女挣扎着,却是奋力从泥土中站起,手按在胸口那汩汩流血的伤口,指缝间渗出的猩红洇透了地上的叶片。
她的眼中没有恐惧,唯有滔天的愤怒。
她怎会认输?
她怎会向这种东西认输?
她是秋叶,是南渊最骄傲的天罡!
绿帛少女猛然震天一吼,手中凝出一柄烈气所化的巨弓,弓身缠绕着的是那强忍的风相烈气,不屈、自由。
弓弦一拉,六支巨箭成列,自箭尾至箭头,一寸寸凝结而生,绿芒耀目。
这是她的杀招。
五百年未曾动用过的杀招。
原本,是为君上再度开战时准备的杀术,五百年磨炼淬火,已臻至极境。
自上到下,六箭成列:
落英、花影、疾藤、枯蝶、凛风、长青——
一箭降速,一箭乱阵,一箭缚足,一箭破防,一箭断骨,一箭穿心。
弓弦紧绷,杀机已至,秋叶双目微合,再睁眼时,眸光凌厉如刃。
“黑阎罗,你这样的怪物……绝不能让你活着威胁君上。”
血色从额间涔涔淌下,顺着她的眉骨滑入眼角,与她碧绿色的衣衫相映。
她高声怒喝,声震林间——
“我乃南渊副帅秋叶!赌上南渊之骄傲、赌上同袍之血、赌上君上之名,今日在此,我必杀你!!!”
五百年的沉淀,五百年的压抑,尽数汇聚在这一瞬间。
她的弓弦嗡鸣震颤,六支箭刃气吞风雷,烈气在箭尖上旋转汇聚——不仅是风相烈气,四周所有的气息皆急速向她的巨弓涌去,似要将天地的杀意尽数倾注于此!
向鼎骤然变色,惊道:
“北风,小心!这招不一般!快靠后,我现在固盾——北风?”
他恍惚觉得不对。
与魔物无关,而是眼前黑衣青年的气息不对。
凌北风低垂着头,肩膀微颤,黑色衣袍下似有狂暴的力量在沸腾。
他缓缓抬头,嘴角倏地勾起,笑得森冷又蔑然,
“吃人害人的东西,也敢言骄傲?”
他嗓音低沉,每一字都如钉锤凿入骨缝。
“……好,那我便先杀你,再杀你的君上。”
男人说话的同时,胸口阵眼处竟腾起一道璀璨黄光,流动如熔金,自血肉深处汩汩渗透,顺着脖颈蜿蜒而上,穿透肩胛,遍布四肢。
所经之处,原本遍布的伤痕竟逐渐愈合,血迹褪去,肌肤复如初生。
向鼎倒吸一口凉气,背脊发寒:“北风……这……是什么?”
但凌北风并未回答。
只见黑衣青年双肩抖动,不知是兴奋,还是在笑。
“这些力量——皆是你那些龌龊同胞的‘贡献’。如今俱为我之奴仆、我之刃锋……”
“而我,即为尔等魔孽之‘死神’。”
语落,那黄光沿他臂骨蜿蜒攀附,直至握刀的虎口,竟在指掌间凝成银色护甲。刹那间,四象灵刀与掌心熔为一体,仿若刀由骨中生长而出。
对面,秋叶瞳孔骤缩。
她的骄傲、愤怒、悲恸,在这一刻彻底燃烧,化作灭世之矢!
少女怒吼震彻云霄,双臂拉满巨弓,手中骤然一松——
“咻——!”
六支猩红巨箭吞吐烈气、撕裂长空,携风雷之势直取前方黑衣身影——而彼端,黑衣青年静立原地,金光流淌,刀锋持立,目光幽寒似野兽伏狩。
瞬息之间,轰然相撞。
第230章 成何体统!
姜小满忽听得心头“扑棱”一响,直撞得胸口发闷,手心微微渗出汗来。一阵恍惚袭来,像是有什么不好的预感盘桓心头,挥之不散。
“小姐……小姐?”羽霜轻声唤她,方将她从那纷乱思绪中拉回。
鸾鸟朝廊檐方向递了个眼神,姜小满循声望去,见凌司辰正缓步而来。少年宗主一袭玄白礼服,缠枝纹在阳光下蜿蜒如河。
他面色清润,日光在眉间泻下一片淡金暖意,柔和却不刺目。
走近后,凌司辰左右一瞥,似欲言又止。未曾开口,便已伸手握住少女的手腕,将她引走。
羽霜本能地欲跟上,姜小满却微微抬手,示意她留步。
繁花荫下,影影绰绰,微风拨开枝叶,送来一缕不知名的花香。
“怎么了?”姜小满问。
凌司辰目光微敛,低声:“你那丫鬟……为何总是一副要杀了我的模样?”
姜小满一怔,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映入眼帘的却是羽霜温温静静的面容,唇角轻抿,浮着一丝恬淡的微笑。
她回过头,眨眨眼:“没有啊,这不是挺好吗?”
凌司辰再次朝廊下望去。
“刚才可不是这样的。”他拍拍姜小满,示意她再看。
少女顺着他的手势再度回头。
只见羽霜依旧含笑而立,眸光清润如初。
“?”
姜小满回过脸,歪头。
这一回,凌司辰有些懵了。
“奇了,每次你看,她便是这副笑盈盈的模样。可我只要一瞥,她就像要把我剁了似的——你从哪寻来的丫鬟,没什么问题吧?”
他压低了声音,姜小满却“噗呲”一声笑出来。
“没问题,她是世上最好的霜儿。”
——就是和你有点仇。
她心中轻叹一声。
虽说彼时无可奈何,但仇怨也不是因为不知就能化解。
少女敛起笑意,“可能……她有点害羞吧,毕竟跟你不熟。”
“害羞?”
凌司辰觉得不可理喻,害羞是那种杀人的眼神?
可他没再多言,将这事抛开不提,眼下还有更紧要的事。
他沉了沉神,双手按住姜小满肩膀,“一会儿我就进焚香堂了,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给我吗?”
姜小满便开始冥思苦想。
她是做过功课的。
按凌家古训,新任宗主继任前日须入焚香堂,以蓬莱秘制熏香沐身三个时辰,净心去垢;接着,入凌家祠堂静候九个时辰,真人诵经,亲诵祖训;
出祠堂时,会在其手中种下剑藤咒文,以剑藤攀入血肉为印记,待大典时引蓬莱圣水浇灌洗净,使剑纹融入骨髓,以示誓言与传承——此剑纹不褪,直至进棺,抑或飞升脱胎换骨。
整套流程,她都了解了个明明白白。
少女这便上前,替这新宗主拢好外衫,瞧着他仍站着不动,又捻了捻衣袖边角,把他一身弄齐整了才满意地收手。
“去吧,闻香叶的时候别睡着,种剑纹时手别抖。”
她语带调侃,眸底笑意浅浅。
凌司辰一时竟愣住。先是受宠若惊,后又觉脸上燥热,他嘴角微微扬起,似要压下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住。
可他到底是新宗主,还是努力装得从容,任她打理一番。
“嗯,待大典结束,我便来找你。”他说着,“至于外面的事……”
姜小满抬眸,清亮的眼闪光,“放心,答应你的我定做到。你且去,都交给我吧。”
*
送走凌司辰,姜小满独自一人折回原地,羽霜立在花树下等她。
少女走入斑驳的光影中,眉目微垂,权衡思量才开口:“霜儿,你还是下山去吧。”
今日是迎宾之日,毕竟这是岳山结界内,人多了她心中总觉不踏实。再加上秋叶那未说完的传音,仿佛悬在喉间的一根刺,怎么都拔不尽。
于是便将那片叶递与羽霜,让她循着气息去找找。
羽霜素来听她命令,未多言,略一躬身便依言而去。
目送她远去,姜小满吁了口气,可那份压在心头的不安依旧难散。
——
正此时,耳边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姜小满抬眼望去,只见一道敦实的身影穿林而来。步履匆匆,额间汗水滚落,四下张望,似在寻人。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荆一鸣。
“满、满妹妹!阿辰带你回来啦?”
他应是才回到岳山——早前姜小满找他时,他却不在。
姜小满却无甚情绪波动,面色如常,仅淡淡回道:“嗯。”
荆一鸣听了,嘴角勉强牵出一丝笑,然那笑意不达眼底,反倒僵在嘴边。
“我就说嘛,阿辰这继任大典上怎少得了满妹妹随行。他……他人呢?”
“他已经进焚香堂了。表哥找他有事?”
“也——也不算什么大事,哈哈。没事没事,来看看你嘛。”
“这样。”
见小满答得寡淡,脸上又没甚好颜色,荆一鸣立时变得窘迫。他抠着后脑勺,语气磕磕绊绊:
“上、上次……对不起啊。我其实、其实……那道人他、他说了,不会伤害你的……”
他约莫太紧张,竟说得语无伦次。
姜小满点点头。
心里暗道:是不会伤害,不过是想将我炼成个傀儡罢了。
她走近一步,抬手伸过去,谁知荆一鸣忽地闭眼,身子一闪,竟本能地往旁边瑟缩开去。
那样子,倒让姜小满有些怜惜了。
她收回手,语气稍稍温和了些:“我是想看看,那道人用来威胁表哥的东西还在不在……你还好吗,表哥?”
荆一鸣身子微颤,看着腿都要软了。
他抖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挺直身子,双眼无辜地耷拉下来。
“没、没关系的……满妹妹平安无事,我、我便什么都好了!我已经没事了。”
他嘴上说着没事,嘴角却强行扯出一个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姜小满盯着荆一鸣,眉头轻蹙。一段时间不见,荆一鸣明显清瘦了许多:面色苍白得像霜打的茄子,像是没吃好饭,或是受了接连的惊吓。
她心中暗自叹息,虽说表哥先前曾出手对付她,可也是被逼无奈。终究,他并非那等颠倒黑白、害人性命的小人。
再者,怂又有什么不好?狗爷前辈不也怂吗?人身脆弱,怂乃常事。
想到这里,她遂一笑:“没事就好。”
话音刚落,忽听得身后传来稀稀拉拉的脚步声,草木间有衣袂拂动之音。
伴随着这声响,还有一阵爽朗的笑声远远传来。
“哎呀,满儿!一鸣!”
熟悉的声音入耳,姜小满身形一震,猛然回头,眼中倏地亮起光彩。
“爹爹!”
*
时辰确实到了。
只见姜清竹领着一行人迎面而来,衣覆尘土,风尘仆仆。走在侧旁的,正是姜榕,却没见大师兄和雪茗师姐。
姜小满心中暗道,八成是大师兄此番留守家中,雪茗师姐自是寸步不离。
荆一鸣忙迎上一步,躬身作揖,“姑父好。”
姜清竹随意摸了摸荆一鸣的脑袋,随即目光一转,落在姜小满身上。他先不开口,抬起手指,“啪”地一下,直直戳向她额头。
“你这丫头!赖在岳山不肯下山,是不是?”
语中有责备,眼底却尽是疼爱。
姜小满陪着呵呵笑。
她心中清楚:当初雷雀传信报平安,那已是大半个月前的事了。
“往常还知道两只鸟交替着回来报信,现在连星儿也不稀得送回来啦?”姜清竹一叹,摇了摇头,声音低了些,“你且不知道,家里人有多担心你?”
他说着,却觉姜小满神色有些不对。
“怎么了?”姜清竹心生疑虑,眉头也蹙起。
姜小满垂下眼眸,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哀意:
“星儿……已经走了。”
“走了?”
姜清竹愣住,随即眼睛瞪得滚圆,语气猛地拔高一截,“什么叫‘走了’?”
姜榕却从姜小满的神色间已然明了。
“清竹!”她赶紧咳了一声,示意他闭嘴,个不识气氛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往姜小满身边走了两步,抬手揉了揉她的肩,柔声宽慰:
“满儿,知你最爱灵宠,但生死有命,星儿能再活那么久已是奇迹了不是?往好处想,它能多陪你,便是你们之间多出来的缘分。莫要太过难过,啊。”
姜小满抿唇,目光中闪过几分悲伤,却仍点头应道:“谢谢大姑。”
*
谈话间未过多时,又见几拨宾客相继赶到。
玉清门来了的皆是陌生面孔,带着一对黑白相间的礼客,缓缓步入青霄峰;另一边,文家宾客也来了。
姜小满本以为会见到文梦瑶,谁料竟未见其身影——还真与大师兄有几分默契?来人却是那陨星道人,不对,如今脱了玉清门,该称本名罗允禾才是。
那罗允禾一身明黄广袖,腰系金丝玉带,身后跟着一队身穿大红绣凤袍的文家子弟,倒是气势不小,看来文家近时新纳弟子,恢复得不错。
到得门坊处,各路宾客稍作歇息,也顺势与姜清竹一行人寒暄问好。
姜清竹扫一眼,随口问道:“瑶姑娘怎的没来?”
罗允禾拱手赔笑,“瑶儿有些宗门杂务未清,实在走不开——再说,在下来一样的嘛。”
“这倒是。下次,可就是你家的继任大典了!可得好好办啊。”
“必须的、必须的。”
一时人声喧闹,宾客云集。
姜小满晃眼看去,这场面竟与那时太衡山颇为相似——唯独不同的是,那次是吊唁,山上山下一片素白,肃杀之气如冰霜笼罩;而此番是宗主大典之贺,宾客多着红紫之衣,烁烁生辉,好一派热闹祥和之景。
正瞅着,玉清门那群人中忽有人抱怨:“这岳山规矩如何?竟不见接待来客!”
声音不小,听得在场众人皆回头相望。
红衣姑娘却并不急躁,闻言只是一笑,
“我便是来接待诸位的。”
那人登时一怔,随行众人也暗暗交头接耳。
如今姜小满可是个热闹人儿,自太衡山吊唁后,仙门中到处都在议她的事。说她“病是治好了”,说她和凌家新宗主情意难明,几句闲言碎语被人嚼得津津有味,哪家私下不谈?
正处这风尖浪,今日又见她大摇大摆立在岳山上,还说这话,这下连姜清竹也气得脸红耳赤。
“这,这成何体统!?”这姜宗主脸色一变,“满儿,你怎能算岳山的人呢?”
姜榕、罗允禾等人亦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然姜小满倒是冷静如常,抬手轻轻拂过衣袖,淡然道:
“凌宗主已入焚香堂准备仪典,十二真人各回其峰整备。如今,我是岳山的客卿,论资格,自当由我接待诸位宾客。”
此话一出,荆一鸣险些惊掉下巴。
“客卿?你?!”那玉清门修士亦是目瞪口呆,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难以置信。
——岳山客卿之位何等金贵?每年只授三人,此乃座上宾之尊,可自由出入岳山,享无上礼遇。往年得此殊荣者,非奇才异士,便是世间难求之人。
众人无一不诧异,姜小满却十分淡定。
昨日凌司辰提出此事时,他那什么意思还不明显?她一旦受封,便算半个岳山人,婚嫁之事自该禀报宗主,若私自决定,必遭其他宗门非议。
【
“我不能娶你,也不能让别人娶走你。”
这句话,他当时说得倒是很坦白。
“我爹爹会骂你的。”她那时笑道。
“自然。但是他也会知道——你也是愿意的。”
姜小满轻哼一声,“我答应做客卿,可不代表答应嫁给你。”
“我明白。”凌司辰缓步上前,“但我会等,等到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姜小满也没再说什么。
毕竟这客卿之位,对她而言亦是好事——爹爹奈何不了她,往后无论去赤焰宫,还是做其他事,都更方便找借口。
】
姜清竹现下却激动非常,额间青筋横跳。
“他、他都还不是宗主呢,凭什么敢擅授客卿!?”
“他明日便会宣布了。”姜小满微微笑道,朝前轻施一礼,“请吧,爹爹,各位。”
姜榕在旁看得津津有味——岳山客卿可是大殊荣,落在自家大侄女头上,倒也没什么不好。
可姜清竹偏偏不这么想,气得手都发抖,嘴里直念叨: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