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走进来个约莫二三十岁的男子,不过七尺上下,眉眼温和。
他一袭烟青色宽袍,袖口绣着玄金云纹,衣角上则勾着几缕细密的雪纹金丝,那衣料一看就不是凡布。
也不待众人反应,他便不疾不徐地走到凌司辰跟前,自袖中掏出一个褐色瓷瓶,拔开瓶塞,将瓶口凑到凌司辰鼻间。
少年微微一怔,几乎是本能地深吸了一口。
那药香入喉,似有股暖流自胸口散开,压住了魔血暴躁的翻涌,连带着那撕裂般的痛楚也缓缓平息。
疲惫感逐渐褪去,虚软的四肢恢复了气力,眼皮也撑得开了,脸庞上透出些血色。
凌司辰轻轻挣脱开扶着他的两人,缓了一口气,这才打量起眼前的人。
分明是陌生模样,但此人的眉眼却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还未及开口询问,便见那人随手将褐瓶塞好,重新收回衣袖,抬眼望来,
“辰儿,还认得老夫吗?”
第246章 第一狱
“你是……师父!?”凌司辰惊讶道。
此刻他坐在牢室内的石椅上歇息。
室内独留他和眼前这个矮小的“陌生”男子,普头陀与围岐师徒三人早在此人挤眉弄眼的暗示下知趣地退出去了。
别看这牢室不大,竟机关密布。稍稍踩一脚某处,地砖便轻轻滑开,弹出一个座椅,雕工精细,扶手竟是白云石镶边,摸上去冰凉又光滑。
也就是凌司辰现在坐的地方。
而眼前这矮小男子得意地扬了扬眉,一抖衣袍,展示自身,
“如何?旧貌换新颜。”
一句话,倒也算是报了身份。
凌司辰怔怔地看着他,眼中震惊之色丝毫未褪。
如今的古木真人顶多三十出头,浓眉大眼,眉毛黑得发亮,几根短短的络腮胡贴在嘴角四周,显得干练而英气。哪里还有半分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小老头模样?
“样子年轻了,好像……也不那么矮了?”凌司辰上下打量。
虽然,似乎只是从四尺多的矮小身量长到了七尺左右。
古木哈哈一笑,拍了拍腿,
“这也没办法,老了要缩水的嘛。”
凌司辰也终于笑了笑,眼底的震惊渐渐化作复杂。
有些话,不用问他也明白了。
“所以,师父也是天神?”
世间能这般返老还童的只有那蓬莱仙果,再加上进来时轻车熟路,深谙只有这地牢设计者才知晓的玄机,古木真人的身份、是哪个神仙似也不言自明。
“嗯。”古木真人倒是答得干脆,似乎一点都不避讳。
“一直都是?派来监视我的?”
这话一出口,空气便像是凝滞了一瞬,原本轻松的氛围似也冷了下来。
古木眉梢微垂,唇角的笑意渐敛,沉默片刻,终是长叹一声。
“一直都是。不过……”他抿了抿唇,语气难得地添了些认真,“比起监视,更像是奉命把你带上‘正途’……”
“何为正途?”
“……就是不让你走歪。你看,时至今日,不也挺成功的嘛?”
凌司辰盯着他,未再作答。
他已不愿再去回想过往。
师父待他,曾比亲父无异。对他悉心耐心,从未强迫过什么,也没有什么过分的期望……他实在不想把些恩情变成蓬莱冷冰冰的任务。
所以他满脑子只有最近的事。
他的魔血因那把怪异匕首刺入而躁动,靠一些咒术和普通休息根本压不下去。
可他更在意的,是那匕首的来历。
此前岩玦提过,惟有四象克土的火脉,才能激发土脉之血。如此看来,那把骨刃,必是火渊主、火鸾,或是右山灵三者之一的骨头所铸。且不说荆一鸣是如何得到这东西的,再说眼前,古木方才拿给他闻的那股怪异气息,竟能在短短一瞬间抚平魔血的躁动。
能有这等功效的,则是与土象无克制的水象之力。
而那瓶中所蕴气息,清澈无瑕,绝非寻常水脉之力。便是蓬莱仙神,又怎会掌握如此纯粹之源?
——蓬莱到底在谋划何事?
他心中戒备悄然加深,却仍旧不动声色。
古木真人也未察觉,在那地面一顿踩。很快石砖滑开,吭哧吭哧又升起一石头座椅来。
他撩袍就坐,腰板挺得笔直,倒是半点不见往日弓腰驼背的模样。坐下后也不急着开口,抿着唇,似在斟酌话语。
凌司辰看着他那模样,只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半年光景,怎的就物是人非……身边亲近之人逐一变化,从人变到神仙,而他自己,倒成了魔。
十几年的恩情,如今倒像是敌人陌路,言语之间竟要互相试探着来。
“师父,有话便直说罢。”
少年叹息一声,“纵使变了容貌,您那些小表情也骗不过我……您下界恐怕也不是为了看望我,是有任务吧?说吧,要拿我做什么?”
古木嘶一声,似是被戳穿了心思,故作夸张地眨眨眼,抬手去抠了抠头发,讪讪笑道:
“哎哟,辰儿,别这么直接,为师会伤心的。”
他抠完头又摸摸鼻子,笑意有些挂不住,干巴巴地清了清嗓子,却并不直说,而是拿手指了一圈周围的牢狱,“你可知,这牢狱为何叫‘九重困穹’?”
凌司辰想了想,凌家古宗里有记录“九重困穹”及其建造者,却未讲过名字来历。
“‘困’者,封禁;‘穹’者,天象。若从字面意思来看,莫非是仿照天象九宫,奇门遁甲之法布阵,困天封地之意?”
谁道古木却哈哈大笑:“你这脑子啊,真是一点没变,净往复杂里想!”
他竖起手指摇了摇,眸中笑意微深,“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复杂,这地方啊,原先是用来关押五头连天界都处理不了的魔物。”
古木顿了顿,眼中笑意微敛,神色却多了一丝凝重。
“而其中最凶的那一头,便叫‘黑穹’。”
*
“黑穹?”姜小满眨了眨眼。
从封刀楼残垣的山门进来,沿途石壁光滑冰冷,狭长的石道漆黑幽深。唯有菩提手中一盏幽灯摇曳着微光,映得少女脸上那双眼睛扑闪扑闪。
二人走着,步声在空荡的石道间回响。
“是啊,在下于昆仑藏书阁读过一些,当年,那可是让仙家、蓬莱都头疼不已的魔物。最终,还是因岳山山脉天生寒气,且凌家修炼的气息渗入山石,最适合封印这等魔物,才专门修建了此地牢狱。”
走着走着,菩提停住脚步,“到了。”
姜小满随着顿步,眼前景象却让她一怔。
眼前竟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囚室,四面石壁环绕,穹顶极高,宛如一座天然巨穴。空气中弥漫着森然寒意,四周石壁上缠满了错综复杂的符文,符文如金线勾勒,遍布石壁,若无数暗金游丝爬满整个囚室。
而那符文竟不是雕刻而成,细看之下,竟似以某种极细的金属丝织成。竟如铁网般交错,封死了整片石壁,直到对面才似留有一道铁门状的缝隙。
菩提将幽灯挂在墙上,手中结印,口中低吟。
随着他一声“起”的低喝,眼前囚室骤然生光。金光一圈圈扩散开去,痕迹一直蔓延到石壁、铁门,符圈的光芒一闪一闪。
姜小满不禁顿住脚步,挪不开眼睛,那些光洒在她的眼底。
“这是……”
菩提站起身来,手指一点,他们脚下的金丝笼打开,内有阵阵阴风怒号。
“这就是第一狱——戾风狱。”
*
“这第一狱呢‘,便是以当年其中一头魔物’戾风‘之名命名。但实际上,这牢狱遍布的却是金咒与金纹,你可知为何?”古木手指轻敲石椅扶手。
凌司辰眸光微转,问:“为何?”
古木哼笑一声,“我问你,昔日为师教过你的,仙门五行与魔界四象的本质区别,你可还记得?”
凌司辰想了想,“五行断金,五角失衡,魔界四象便是缺了金行之力,故而不全。”
古木摇了摇头,“你说的只是表象,实际呢?你可曾想过,为何四象注定不敌五行?”
凌司辰蹙眉不语。
古木呵呵而笑:“五行中,金一属,乃锋刃、乃枢机,赋予其余四行以攻伐之力。换言之,金者,乃五行之剑也。”
“赋金之水,可断川灭海;赋金之火,可熔烟熄焰;赋金之木,可化锋成林;赋金之土,可裂山崩岳。而魔界四象,缺的,便是这一柄‘剑’。”
他见凌司辰抬起头来,便也回视他。将单手抬起,聚拢的五指猝然松开,
“无金之锋,四象再强,也不过是一堆无用的泥沙,散而不凝。”
“而这戾风牢,遍布金纹金咒,便是以金锁风,金咒皆是以昆仑真言驱动。这些符咒不是死物,反倒是狡猾得很,见势不妙便会自动退避,封死所有出入口,绝不会开启牢门半分。”
“所以,就算你破了几道符阵也没用。除非你知道口诀,否则啊,便是十条命也填不进去。”
*
那金纹密布的牢狱中,却有一道身影疾速穿行。
每踏一步,便有暗风呼啸而至,携裹无数细碎暗器,角度刁钻,无缝不入。
可那长袍身影却未见慌乱,只见他单手掐诀,另一手并指施令。指尖所指,墨色如蛇的藤蔓破地而出,翻卷而起,环绕而舞,竟将那些暗风与暗器尽数挡下。
墨蛇藤破土之刻,与地面符文相触,竟发出焦灼刺耳之声。
一时金光与黑气交错,符文竟如活物般,竟是快速退缩而去!
菩提眼神微冷,指诀再变,那墨藤上竟绽开一朵朵白花。花蕊刹那化作细长尖刺,“噌噌”几声,破空而出,将那些欲褪去的符文死死钉在原地。
符文挣扎不止,却在白花尖刺下寸步难移,渐渐不再动了。
暗风也随之消失,整座牢狱静了下来。
菩提却没松懈,口中不断,念了一长串晦涩的口诀。指尖再一点,松了花蕊尖刺。那些符文纷纷顺着他的指向攀附而去,爬上那石壁机关,层层叠叠。
机关发出亮光,随着“嘎吱”一声,那金网所结的门总算缓缓打开,露出对面更深的通道。
站在阵心的分叉眉道人长吁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角冷汗。
“啪啪啪。”
此时,却有掌声拍响。
菩提一愣,转身看去。
只见赤衣少女走了进来,眉梢微挑,唇角噙笑,
“还不错嘛。”
菩提喘了几口气,勉强笑道:“东尊主说笑了,在下于昆仑待了三十年,也不是白待的。”
姜小满却是啧啧几声,语气懒洋洋:“想不到啊,当年北渊的‘万木之花’只守不攻、以退克进,活脱脱菩萨般柔软;如今不论招数还是杀伐,竟都这般果断狠绝了。”
明里暗里,都在敲打魔丹之事。
菩提被噎了一下,眼角添了些无奈,
“东尊主,我以为这事已经翻篇了?”他指了指头顶,“角要再长出来,得百年时间呢。”
方才拼尽全力施法,额顶那对枯枝般的犄角不由自主地伸了出来。只不过一高一低,低的那个只剩个参差不齐的断桩,看着实在狼狈。
姜小满盯着他那断角瞧了半晌,忽地勾唇,
“你还有一个角呢,这样可不好看呐。要不,我帮你对称一下?”
“放过在下吧……”
少女“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眼波流转,
“开个玩笑而已,瞧你吓的。走吧,一口气杀到第五狱去。”
第247章 伏兽狱
有菩提的昆仑口诀傍身,前四狱皆是万变不离其宗,形移而神不变。
纵有机关暗器,也不过是些虚张声势的小伎俩,倒未费什么功夫。
直到二人一路前行,踏入第五狱,菩提却是忽然止步,
“自这一狱起,阵式便截然不同了。”
“如何不同?”姜小满随口一问。
菩提先不答,而是吟咒结印。
随即指尖一点,一道光芒自他指尖疾驰而出,倏然炸开,映亮了整个囚室。
眼前景象豁然明朗:
这一狱没有铁笼,没有金丝符阵,反而是一个向下凹陷的方形大坑。四壁以玄铜铸成,铜壁上布满细密符文,幽光一闪一闪,映得铜壁惨白如雪。
坑很长,上面全是施加的禁飞咒,看来飞是飞不过去的,还得从下面过去。
而往下看,那大坑中最是阴森骇人的,便是那三尊石像。
分别为虎、狮、豹。两左一右,分列三角,皆以粗大的黑铁锁链相连,姿态僵硬却隐有一股狩猎般的威势。
姜小满站在坑沿,指尖点着唇,
“这玩意儿……按经验,踏进去就要活过来的吧?”
“在下也没下去过。”
“你早先说,自第五狱起,你的昆仑口诀便没用了?那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
“正是。”菩提苦笑着点头,“因为从这‘伏兽狱’起,符文皆是蓬莱仙文,与后面的四狱皆是用来——喂!东尊主!”
话音未落,便见红色身影已然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
菩提倒吸一口冷气:“倒是听人把话说完行不?”
扶额叹了口气。
无奈,只得也跟着跳了下去。
*
姜小满落地一瞬,那石像便簌簌剥落,露出的竟是以白铁铸就的猛兽。
狮如金鬃,鬃毛尽是锋利钢刀;虎如赤焰,斑纹中竟隐有火光流转;而那豹,遍体黑鳞如刃,寒光毕露。
三兽血眸猩红,竟同时怒吼扑来,
姜小满却只是脚尖一点,赤衣掠影,已轻飘飘落在丈外。
“水兰珠,助我破局。”
纤手一扬,脖间水兰珠幽光流转。
那珠中之水确是够量,足足有几桶之多,此刻凝结成三柄腕口粗的冰针,“唰唰唰”破空而出,直取三兽咽喉——
可那冰针方才触及,竟被那白铁般的皮肉挡下。只听一阵脆响,冰针竟应声崩裂,星星点点散落一地。
姜小满微惊,手腕一勾。
冰屑瞬间化作水雾卷回,凝成一颗碧蓝水球,悬浮身侧,随时备战。
“有点意思。”她冷哼一声。
这时身后传来衣袂飘忽声,菩提也跳了下来。
落地见此景,男人赶紧拂袖掐诀,四周立时有墨藤破土而出,与再次反攻而来的三兽抵挡一阵。
“东尊主莫冲动啊,这三头乃狮虎豹三铁骑,乃玄阳宗先祖天元仙尊所铸,铸成之日更添了蓬莱引以为傲的烈金之咒……”
“废话太多,说重点。”
菩提叹了口气:“就是说……四象之力无效的意思。”
说话间,那黑豹已撕破墨藤,铁爪裹挟烈风便猛扑而来,紧接着狮与虎也左右杀至。
姜小满足尖轻旋,侧身闪躲,与菩提一左一右避开,倒是毫不费力。
而那三只猛兽扑空,狠狠撞在一起,发出铁骨交鸣的巨响。
姜小满手腕一扬,碧蓝水球泼出,瞬间便将撞成一团的三头猛兽冻结成了冰棍。
她能感觉到,这冰封估摸坚持不了太久。三兽挣脱之力出奇猛,冰层在微微龟裂。
姜小满想了想,忽地朝对面扯嗓子喊道:
“菩提,你的百合还能开出来吗?”
对面的人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啊?应该……还能的。”
“赶紧给我使出来。”
姜小满说完掌心一变,指尖旋动,换了个不同的手势。
只听“咔”的一声脆响,那包裹三兽的冰块瞬时瓦解。却未消散,而是化作漫天碎屑,寒气缭绕。
下一瞬,竟在空中凝成无数细针,密密麻麻,直直笼罩住刚破冰而出的三兽。
菩提瞬时就明白了。
这招,瀚渊无人不识、无人不晓,千针如雨、贯穿一切。
——正是那威名远扬的“银雨千针”。
而他自是知道这起阵之时,宝贵时间只有一瞬。
捕捉这一瞬,亦是对协应的终极考验。
道人双眸金光乍现,额上两只枝角隐隐抖动,一条细藤自姜小满脚边破土而出,悄无声息地攀上她的脊柱。藤蔓青翠欲滴,将浑厚之气尽数渡入。
“纤尘百合,绽!”
随着菩提话落,那藤上竟接连绽开细小百合,如一串珍珠,又如流苏垂坠,却将气息无限扩大、汇聚。
姜小满感受到体内灵气暴涨,五脏六腑皆似有奔流怒涛般的涌动。
她抓准气息涌至巅峰的那一瞬,指尖一捏。
那万千银针顿时如狂风骤雨,裹挟着碧蓝寒光,破空刺入!
“噗噗噗——!”
尖锐刺耳的爆裂声接连响起。
银针刺入白铁,扎穿金咒,撕烂符纹,所到之处无不崩裂粉碎,刺目的金光和铁屑纷飞。
那三头白铁猛兽未及哀嚎,便被刺得千疮百孔,躯壳如破气皮球,变成一堆废铜烂铁。
千针过后,银芒褪去,只见银针尽数化作清冽水流,自那废铁上的成千上万细密孔隙中淅淅沥沥地流出。
姜小满收了手势,冷哼一声。
“也不过如此。”
——
菩提大口喘息,手中细藤收了回来,散落的百合花瓣也化作青光消散。
方才那一瞬,他若是晚一分,必然错失良机。届时不但要吃瘪,估计还得挨上姜小满一顿痛骂。
好久未做协应,一上来便是这般高强度的招式,实在难搞。
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是没想到……
烈金克四象,然万物终有极限,一旦超过这个极限,便是所谓“大力出奇迹”。管他什么克制,力量碾压之下,皆无往而不破。而东渊君的黑水之力,再加上他的百合相助,显然已是超过了那极限。
按理说,曾经的东渊君,便是没有他的百合相助,怕也能轻轻松松……
菩提目光微垂,面上不显,褐色眼珠却悄悄地挪向走过来的姜小满。
如今的姜小满,究竟有几分过去的实力?
脑子思考着,他嘴上却是调侃:“不愧是东尊主,这般气势,看来瞬息可抵终阵啊。”
姜小满倒恢复了轻松神色,唇角勾出俏皮的笑来,“还不错,看来北渊最强协应也并非浪得虚名。就是……”
她顿了顿,故意拉长音调,“比我家霜儿次点儿。”
说着,手腕一勾,地上散落的水流便似有灵性般回旋,尽数凝回她脖间那颗水兰珠中。
冰蓝光芒收敛,竟似从未动过一般。
姜小满轻轻摩挲了一下水兰珠,笑意盈盈,很是宝贝。
菩提却是无奈一叹,扶额摇头,
“东尊主,在下是土象,羽霜大人是水脉。同脉相合,让属下如何超越?非要强行超越,也只有南尊主的流云惊鸿‘风引谣’了。”
姜小满却嗤之以鼻:“得了吧,让他作协应?听他一路毒舌,还不如让我死。”
“也是,您的实力,确实无需协应。”菩提倒是礼貌,温和回应。
姜小满不语。
少女垂眸,纤白手指微微翻转,看着掌心凝思。
比之前更熟练了,至少恢复了有三成了。
——这便是霖光的力量。
虽未尽复巅峰,但仅仅三成,三成,便足以打破蓬莱这些自以为是的禁锢。
有这等力量,管他什么神阵鬼阵,统统无法阻挡她前行。
她要救人,谁拦,谁死。
“走吧。”
姜小满拂衣一摆,弓腿微曲,便打算跃上前路。
可就在此时,菩提忽然唤住了她。
“等等。”
姜小满停住,回头看他。
菩提却并不在意她那微凉神色,面色认真道:
“虽说东尊主破了阵,但早先在下想说的,还未说完。便是要抵达终牢之阵,有些事,东尊主还是提前知道的好。”
分叉眉道人眼中似有深意。
姜小满略一沉吟,索性转身,
“说吧,什么事?”
“譬如,当年牢困的魔物共有五头,而这九重困穹,却设有九座牢狱……东尊主就不曾想问,为何少了四头?”
“这重要吗?”姜小满语调淡然,眨着大眼睛。
菩提却一笑,摇了摇头。
他也不管了,自顾自就开始解答:“其实尔后的四狱,自这一牢起,皆是为困最终的凶兽所设。因此魔兽面目黢黑,獠牙如当时出名的斩穹剑,故赐了它一名为——‘黑穹’。”
分叉眉道人顿了顿,目光微深,“仙门唤其黑穹,可它未破蛹前,也曾是瀚渊人。后来,我循着卷宗记录一路调查,才终于知道黑穹是谁。”
“是谁?”姜小满问。
这次,菩提等了很久才开口。
开口时语调沉缓,似是叹息,微风拂动衣角,卷起尘埃。
“其人乃三千年以前的传说之将,便是我也只是从故事里听过她的威名……”
此言一出,姜小满回眸的目光蓦然睁大。
菩提望着她,缓缓吐出那沉封已久的名字:
“东尊主可还记得,当年您率千军征战昆吾死地,感染诅咒而身死的海灵——‘卷雨’吗?”
第248章 海灵卷雨
“师父也知道魔渊之事?”
灯火下,少年眸光微动,有些好奇。
对面的矮小男子却朗声大笑,眼角笑出褶子来。
“哈哈!莫小瞧老夫,老夫潜心钻研魔渊五百年,懂得可不比你爹少!”
他摸着下巴,那儿曾是一把白须,如今却只剩下些短短的络腮胡茬,微微刺手。他目光一转,忽然问道:“我且问你,你那爹可曾跟你提过,四象之脉的吞吐不定?”
凌司辰摇头。
古木真人眯眼沉思了会儿,却未继续深谈,换了个问题:“那你可知,四渊之中,为何唯东渊最为强盛,其他三渊皆俯首?”
凌司辰答:“因东魔君实力强大,乃魔渊不败传说。”
古木点点头,呼出一气,目光却望得幽远。
“霖光呢,确是世上最强的远身术者。但仅凭她一人,要在污兽横行的魔渊立不败传说,仍远远不够。曾经,她所开创的黄金时代,她的身侧尚有一位并肩作战的斗士,气息浑厚霸道,浑猛如刚,与霖光远近互补,真正做到攻守无隙、曾无死角。”
他顿了顿,话音悠长,“她便是水脉孕育的最强造物——海灵‘卷雨’。”
“海灵?”凌司辰微微讶异,“岩玦是山灵,那她是与岩玦同等的存在?”
“不错。”古木颔首,“魔渊之生灵,生灭轮回,化丹之后归于四脉,而四脉借丹魄之力,孕育出最强的体魄——神山孕土与火,黑海孕水与风。”
古木真人叙述的考据之典,其实大多出自千年前北魔君与东魔君出界时所留的一部游记,书中所载,尽是上古魔渊秘闻。虽不知真假,却早已被蓬莱“知真院”翻阅研习至烂,而“知真院”主簿机巧仙君更是对此熟稔于心,倒背如流。
彼时,瀚渊还没有水的时候,天地之间,唯余连绵不绝的神山。
赤红的山火时而喷涌,便如那终年漆黑的天穹下燃起的万丈烈焰,将整片大地映照得血色漫天。
直至第一滴水自山巅石隙间悄然溢出,清澈如泪,汇入焦灼大地,迸发出一声微弱的回响。
水脉自此滋生,沿岩隙蜿蜒,汇成涓涓细流,又从溪流融成湖泊,湖泊聚成江河,江河扩成了汪洋。
千万年光阴流转,唯一不变的,是那宛若天穹的深邃黑色。
某一日,水脉中央,灵光乍现。
东渊君诞生于水脉之初,幼小的身影在海洋深处凝聚成型。她自黑暗之中睁眼,见到的是无垠的海水与苍穹,尔后孤身一人,踏上未有尽头的长路。
而在她之后,黑海之中,涟漪再度荡开。
海水深处,幽蓝光华如星子般浮动,一道蜷缩的身影渐渐显现,周身环绕着水脉最纯粹的力量。
那便是黑海孕育出的第二个生灵——
海灵“卷雨”。
*
姜小满的声音微微发颤,手指缩紧一寸,“你是说……卷儿化蛹之后,散去天外,破蛹而出的,便是‘黑穹’?”
“没错。”菩提点点头。继续道,“黑穹之于其他魔兽,最显著的不同便是它那不灭不尽的蒸汽,炽烫危险,能阻断仙门圣火,且不受火符封印影响。如此无以伦比的力量,唯有水脉可供承。而自古以来,体内有水脉之力的……”
“本尊和羽霜都未曾化蛹。”姜小满接道。
“所以只有卷雨阁下了。”
姜小满的目光变得深沉,低眉思索,“可卷儿三千年前便已化蛹。你的意思是,她以蛹物之形态,在天外历经两千多年才破蛹?”
菩提眉头微微蹙紧,似是被这话勾起了某些沉痛的回忆,又或是这件事,在过去*禁制之下,他从未能与旁人提及。
“从前,在下尚不能确定时间与力量之间的关系。但如今可见,蛹期越长,所继承的源生力量便越加完整。而继承了如此浑厚磅礴的水脉之力的黑穹,已非仙门所能应对。”
他顿了顿,目光微抬,“当年黑穹对仙门造成的毁灭性打击,才是蓬莱长久以来,钻研对抗瀚渊之力的根本原因。”
*
“海灵……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少年问得好奇。
古木真人挠了挠下巴,似是寻思措辞,“该如何形容呢?她大抵是东魔君的挚友,空茫汪洋之上第一个与她对话之人,亦是——第一个化蛹的东渊人。”
“海灵也会化蛹?”凌司辰面上些许不可思议,“岩玦是山灵,得的便是最纯的土脉护佑,不仅自己不会化丹,还能护佑身边之人……譬如菩提,延迟化丹。我以为海灵也是如此。”
对面那矮小男子点点头,是以认可他这种说法。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悠悠一叹:“正常情况下是你说的这样,可若有外力催化呢?”
“外力?”
“当时东渊征战死地昆吾,卷雨受到死地诅咒身受重伤,这才致使心魄受损,被怪病侵蚀。”古木说着还叹气一声,“不过,那场战争究竟是如何惨烈,恐怕也只有东魔君自己知道了。”
凌司辰听得认真,眉宇紧锁,眼中困惑之色渐浓。
许多疑问纷沓而至,叫他胸中烦躁,而其中最让他无法理解之事,莫过于——
“师父,不对,”
少年忽然抬首,眸中跳着火光,“蓬莱若早已知晓魔渊的真相,知晓他们曾经也是人,甚至明白并非所有魔都嗜杀成性……可这一切,为什么从不告知人界?”
他的眉头紧蹙,情绪压抑,嗓音几乎在胸腔震响:
“无论是天界还是魔渊,各种交易、纷争,都在暗中进行,却从未向人界透露丝毫……可最终爆发的战争,却以人界死生为代价……”
“这种做法,恕我不能苟同。”
拳头已然紧攥,骨骼在他掌心发出明晰的轻响。
古木真人微微眯眼,眼角细纹拉扯。目光缓缓移至少年紧绷的双肩,继而落在他的拳头上。
待到凌司辰的拳头由攥紧到松弛,视线由愤怒再到迷茫,古木才缓缓探过身去,拍了拍他的肩,长叹一声。
“天界的职责,是守护人界。可这世道,哪能护得每一个人周全?同样,许多机密人界无法理解。既是无法理解,便没必要事事告知,免得曲解,徒增怨声。”
“就像现在你能理解,可换作一年前,或更久之前……我若告诉你这些,你能理解吗?你会信吗?”
这话问得凌司辰未能作答,他沉默不言。
古木真人说得合情合理,句句在理,可他心中仍旧难以接受。直觉与情感在胸膛翻涌,令他胸口沉闷,仿佛被沉重的巨石压住,呼吸都微微滞涩。
少年素来遵从本心,眼下却如坐针毡,浑身不适。
古木哼笑几声,也摇了摇头,似叹似怜,
“辰儿啊,你若知道当年黑穹现世时,江河倒卷,日月无光。北海的巨浪如何一夜之间覆没青州,七十一座城池化作泽国,白骨堆积如山……你便不会这般想了。”
叙述的声音悠远,仿佛从千年前那无边的水幕与绝望中而来,卷着海风的咸腥与哀戚。
“当年不仅仙门全数出动,连蓬莱都不得不下界,三战神乃至天元仙祖亲自出动,五行锁天,齐齐对之!”
“但海灵体内的脉力岂同凡响?便是倾尽全力,连同人界修士千万,阵法漫天,法宝齐出,也收不尽铺天盖地的海潮。所过之处,城池化作汪洋,哭喊与怒潮交织,活人被卷入浪底,满眼都是破碎的兵刃与漂浮的尸首……”
古木的声音几乎是吼出,激言愤慨,竟是猛地豁然站起。
凌司辰不由怔了一瞬,朝他望去。
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古木这般失态。
那矮小男子又高高抬手,袖袍一甩,做出拱手之态,“于是,蒙尊上信赖,降予鄙人大任,择弥漫风阵的岳山建此地牢。以九重咒灵将黑穹困死,日复一日浇灌至纯之金水,耗费了数百年,才将它整个身体凝成雕像,得以让它彻底死去。至此,人界才算勉强松一口气。”
声音落下,似是千斤重锤,久久不散。
凌司辰不再说话了,眼底的光芒摇曳不定。
古木盯着他几眼,终是哀叹一声。他把双手背于身后,语调也随之悠沉下来:
“你父亲归尘……已经化丹了,你可知道?”
“……知道。”
古木点点头,便开始在牢室里踱步,说话却不停下:
“四象脉力的造物尚且如此可怖,魔君身为脉系本身,若是化为蛹物,届时会是何等强大存在,你可曾想过?”
“他能化丹,岩玦呢?烬邪呢?其他魔君呢?若是他们都化为蛹物,最终变为灭世之怪物降临人间,届时又会有多少生灵涂炭?多少城池覆灭?多少人化为枯骨?”
“这些,你想过没有?”
他的嗓音回荡在狭窄的牢室之中。
连连发问,一声比一声沉重,一声比一声凌厉,凌司辰却无从作答。
“那当如何……”半晌,少年声音压得极低地问。
古木眸光微动,转过身来,终于浮出一丝笑意,像是等这句话已久。
“这就是你父亲与蓬莱的计划。”他字字分明地道,“诛灭所有瀚渊血脉,地底的万千蛹物,魔渊,甚至……他自己。”
凌司辰猛然抬眸,神色陡变。
“但在这场屠戮计划中,你父亲唯有一个要求:你,必须活下去。”古木顿了顿,重新踱步,步履平稳。
他走到那空囚架前,伸出手,手掌覆在冰冷的铁架之上摩挲,沾上些许未干的血迹。
他低头看着指尖,“你体内有一半人之血,蓬莱可助你净化魔血,让你新生,甚至成神也未必不可能。这便是你父亲竭力保你活命的理由,为此,他愿做一切牺牲,而这,亦是为师的夙愿。”
“——你应该作为人而生,不应该作为魔而死。”
说到最后,矮小男子收了手,踱步回到凌司辰面前,却是将手伸了过去。正对着少年的愕然,笑容映着火光明明灭灭,带着催眠般的蛊惑。
“所以辰儿,随为师走吧。”
“去蓬莱,享永生。凡世的牵挂,皆不过是你漫长人生中可抛弃的一隅,包括……那位姜姑娘。”
第249章 把凌司辰还给我
“这就是……终狱?”前方传来姜小满的惊叹声。
菩提只看到她纤细背影一动不动伫立,赤衣飘动,映着似乎是尽头来自终狱的光芒。
而他自己却已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半靠在墙上,艰难调息。
这第六狱、七狱、八狱过得可一点也不轻松。
他好久没用协应之技了,这协应之技可比主隐锋的攻击技更耗心神。更何况姜小满的攻势变幻莫测,险象环生,他真是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漏了节奏。
姜小满战完一场,还能活力满满地往前冲,他却只能紧赶慢赶,气息紊乱。
菩提喘着粗气,脚下一软,扶着墙滑坐下来,手捂着胸口,
“东尊主……真的不行了,我得歇会儿……”
正要蹲下缓一缓,冷不防步声一近,紧接着衣领被一把揪起。
“唉唉唉!”菩提声音都变调了,手忙脚乱挥舞几下。
瞪眼一看,果然是姜小满。
红衣少女已经折了回来,不由分说地一把将他拽起。
“没时间。”姜小满言语干脆,“过完这个就能见到他所在的暗室了吧?那就赶紧的,别磨蹭。”
菩提无语,嘴角抽搐几下,只能任她拖着走。
二人一路往前,终于到了第九道狱门之前。
这终狱可不一般。
菩提环顾四周,脸色逐渐变得凝重,眼底难掩震惊。
与之前那些阴森压抑、杀机四伏的牢阵截然不同,这终狱竟是富丽堂皇——头顶石顶高耸,雕有金色飞鸟与祥云;脚下则是铺满金沙的地面,灿如白昼;四壁皆是雕梁画栋,奢华至极。
然而最显眼的,莫过于其间一座巍然矗立的巨大金色雕塑。
那雕塑约莫两层楼高,豹形巨兽立于高塔之顶,血盆大口张开,獠牙外露,形态狰狞。金光沿着纹理流淌,竟似被黄金浇筑而成。
“那个……就是……”姜小满张了张口,艰难吐字。
菩提站在她身旁,恢复了肃然:“是卷雨阁下。”
姜小满目中闪烁,有些说不出话。
她踏入那牢殿,走一步,停住,捏紧拳头,才又走一步。
直至走到那雕像之前。
她抬首仰望,视线紧紧锁着那魔兽之像,眼睛都忘了眨,又干又涩。
霖光的心攥得死紧,那是埋在千年前的记忆,昔日并肩征战的挚友,消逝的誓言与过往。
姜小满低声问:“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菩提沉默少顷,才回道:“九百九十九日纯金灌注,以烈金封住每一寸穴位,彻底闭塞水脉之能。她已然化蛹,没有意识,唯余杀戮……或许,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正此时,只听得雕像之后传来窸窣异响。
二人当即警觉,双双躬身摆出备战姿态。
姜小满素手一扬,将水兰珠的水提炼出来环绕在腕间;菩提则双眸微眯,瞳孔金光灼灼,墨藤之影在脚下游走。
然则那雕像之后,却是缓缓走出一道苍凉人影,伴随着铿锵的铁杖杵地声。
一袭灰袍,金发飘扬,神色却悲悯如秋水,似有千言万语尽数化作无声叹息。
菩提见状,手中印诀一滞,“岩玦……”
金发头陀低低垂首,单掌作揖,向菩提行了一礼,举止谦和如故。
姜小满却只是看着他,神色漠然,言语也冰冷:
“把凌司辰还给我。”
岩玦并未答话。他抬首看了一眼高处的雕像,雕像上的金光反射,映得头陀一头金发愈发耀眼。
“卷雨性烈,受尽苦难……她的苦痛铭刻于历史,却不该延续。”
头陀语声低沉,眉宇间是难掩的悲悯,“收手吧,东尊主。”
“你错了,岩玦。”少女毫不客气打断,目光盯向高处,
“卷儿她是骄傲的战士,直到最后一刻,都未曾放弃战斗。”
她视线回正,语声更是坚定无比:
“本尊亦然。不到最后一刻,我绝不会放弃。不论是救回凌司辰,还是阻止你们!”
这一句掷地有声,回荡在这空旷牢狱之中,竟有种说不出的压迫力。
菩提侧目,静静看着那抹红衣,终是默然无言。
岩玦金眸微颤,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半晌方才艰难开口:“东尊主要反抗天命也好,要救赎瀚渊也罢,少主都不该卷入其中,不是吗?”
“我不反对您的做法,但我唯一的愿望,便是少主的平安与福祉。让他上蓬莱,远离一切,这难道……不也是您应该希望的吗?”
姜小满眸光却骤然一冷。
又是这样的话语。
说多少遍,不明白的人始终都不会明白。
“何为福祉……你的福祉,还是他的福祉?”
她一步迈出,拳头握得骨节作响,腕间水甲低鸣。
菩提看她模样,知趣后退,一则可以支援,二则尊主发力不由他妨碍。
“是福,抑或是祸,都轮不到你们来决定!混账!”
下一瞬,便见那水珠在少女跟前凝成冰锥,尖锐如锋,竟是毫不留情地朝头陀袭去!
岩玦慌忙后退,五指翻转,厚厚岩盾瞬间浮现,挡于身前。
可区区岩盾如何是那深沉黑水之力的对手?只一触,就崩散为散沙。
头陀面色一变,脚下急退。
禅杖一抹,锡环宝珠尽数退去,黄沙覆棍,在手中飞速旋转。竟是化作一道旋转的圆盾,将冰锥纷纷弹开。
冰锥如雨点般砸在圆盾之上,叮叮叮连声不绝。
可头陀却是暗暗咬牙,额上冷汗涔涔而落。
他的黄沙一触即溃,只能靠那根铁仗勉强抵挡,甚是狼狈。
姜小满却威视更盛,连声呵斥: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想把人带走就带走?你们想他做修士就修士,想他做魔就强行暴露他的身份,他难道不配自己选择人生吗?凭什么!?”
她怒极,声音如雷,回荡在这金光辉映的牢狱之中。
怒意激荡,黑水翻涌。
被岩玦弹开的冰锥竟又被她收回,水光一凝,瞬息间化作更多冰锥,汹涌而至,宛若奔腾不息的怒涛。
“还上天岛?”
姜小满蓦然冷笑,声音森寒彻骨,
“是天岛……是天岛杀了凌蝶衣啊!你知道吗!岩玦!”
此话一出,岩玦骤然一惊,掌中沙盾险些破裂。
“——什么!?”
这是他不知道也没料到的。
然惊讶之余,却恢复了镇定。
他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
主君不愿说的,他从不追问。他能做的,唯有尽到臣子之职,贯彻主君的意志。
哪怕赴死,也毫不犹豫。
岩玦心一横。他深知这样下去不是对手,虚晃一招,黄沙卷作迷障,掩映其身,趁机急速后撤。
姜小满没跟上,几道冰锥扎入地面,她勉强一停,冷眸扫向那躲至雕像后的暗影。
“出来。”她语声冷厉,毫不留情。
头陀喘息毕,再出来时,扯开了素袍。
他深知,普通的招数奈何不了那深沉黑水之力,土象之力在其面前更是宛如纸糊。
如此,唯有一招。
他唯一生于土脉、受到磐元眷顾的祝福技——
两条纹路刺青,一左一右。
左臂是那吞噬一切的进攻之技黄沙之蛇;
右臂金光炽烈,一尊金岩钟罩浮于其上。
头陀收起左臂,却是右臂高抬。
姜小满瞳孔骤缩,眼中震怒乍起。
这招,她知道。
岩玦的进攻本不算优异,但他的防守之力,整个瀚渊几乎无出其右。
“岩玦,你大胆!”她怒喝出声,急急抬手招水,誓要先发制人。
可头陀却是叹息一声,神色复杂,“东尊主,得罪了。”
随着他手臂一抖,施术起印,右臂金岩钟罩上,符文一圈圈亮起。瞳孔的色泽也随之泛起金光,竟是与那纹路相连。
不是普通的北渊兵将的金色,而是混着土脉之力,那如花绽开般一丝丝剥开的湛金。
姜小满双手急掐,额间渗汗。
冰蓝色的寒潮宛若怒涛,自掌心奔涌而出,化作一条冰龙而出。
可那金岩钟罩来得太快,几乎就在冰龙成形的瞬间,金光霍然落下,震天动地,竟是将她与身后未及退开的长袍道人一同死死罩在其中!
——
冰龙轰然撞上钟壁,嗡声炸响。龙身崩裂,冰屑飞舞,却是被全数拦下。
那金钟罩里,四下尽被耀眼的金黄所笼罩,刺目光华下,再也看不清他物。
姜小满双拳紧攥,不甘、愤怒,化作滔天寒潮。
她毫不犹豫便再度聚灵施术,冰锥、冰箭、冰刃,纷纷怒啸而出,一招紧接一招——然而,均是徒劳。
灵气不若烈气那般取之不尽,本身就不多,却是越用越稀薄,力度越来越弱。姜小满殚精竭力,终是汗流浃背,猝然跪倒。
都怪她如今灵识衰微,不然就凭这金岩钟罩,从前的霖光也是弹指可破!
可恶,可恶!
姜小满手指死死抠紧冰冷的地面,正要再试,背后却有藤蔓悄然爬上。
带着微微的凉意,游走至肩背之间,让她一惊。
姜小满自然知晓是谁。
可她却猛然转身,斥道:“快住手!这是土脉之力……你若强行对抗,便是真正的北渊叛徒了!”
身后却是菩提的微笑。
“叛徒?非也。”分叉眉道人眼底澄澈,带着难以撼动的决然,“东尊主的一番话醍醐灌顶,在下羡慕您,如此明晰地知晓自己所求。”
“土脉如今一分为二,在下已然找到了要追随的那一条。从今往后,少主的愿望,便是在下的愿望。”
姜小满愣愣看着他,微启的唇,终是阖成一抹笑。
“他一定不会想上蓬莱的。”
“在下明白。”
少女点头,不多废话。
菩提的烈气源源不断地沿着盛开的百合花注入,就像所有者的决心,温润又不失锋锐。
——便将这股力量,化作利刃吧!
姜小满再抬手,这次聚起的冰龙不若最开始那般细小,这次的,浑身披覆寒鳞,尖牙利爪,龙须飞扬。
“去吧!”
少女暴喝,冰龙仰天咆哮,直冲那钟罩而去——
刹那间,冰蓝与金黄两色光芒交织,符文嗡鸣,钟壁颤抖,竟被生生撕裂出一道裂缝。
还不够,罩中两人齐齐怒喝,皆是卯足全力。
一个金瞳璀璨,一个碧瞳盎然,伴随寒潮狂卷,竟是轰然一声,将那金钟罩彻底冲得粉碎!
*
岩玦只觉耳畔轰鸣,尚未反应过来,伴随着钟罩残片四散,便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掀飞。
可冰龙未曾停下,巨口张开,直奔空中的头陀而去。
那是姜小满翻腾的怒火。
然而——
说时迟那时快,便在龙爪即将吞噬金发身影的刹那,虚空中掠过一道白影,携裹着金光,猛地拽住岩玦的肩膀,将他拉落至地。
少年稳稳落地,镀上些金色的长发舞动。落地一刻手则一挥,地上黄沙卷起,与扑咬过来的冰龙对撞在一起。
许是对方收了手,许是两股冲击都太强,
只听轰然巨响中,冰龙崩裂,黄沙四散,冰屑与尘沙交织,宛若繁星,点点洒落。
隔着那碎裂的星芒,姜小满看见凌司辰金色的眸光。
炽烈而纯粹,却又映出她微怔的倒影。
凌司辰的目光从最初的复杂到渐渐柔和下来,长发恢复墨色,瞳孔转为深黑。
他薄唇轻启,声线低缓而温和:“够了,别打了。”
第250章 原来,他真的没问
漫天冰屑与金沙交织,映在姜小满的瞳孔中,那般瑰丽。
那双眸子中,却又映出穿越这些星光的少年,墨发飞扬,神色恬然。
姜小满一时竟慌乱起来。
对话内容,他听见了多少?又该如何解释?
可那份惊讶很快便在她心底化开,仿佛石落深潭,掀起涟漪,却终归平静。
罢了……
若他问,她便答。
可凌司辰什么也没问,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看着她。
眼里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什么也未曾说出口。
他不说,姜小满便更无从开口。于是两人隔着星芒冰屑,相对无言。
倒是菩提上前几步,唤道:“少主……”
凌司辰这才将视线挪向他,声音亦是波澜不惊:
“你怎么来了?”
菩提尚未来得及答话,凌司辰旁边的头陀已先开口,带着些关心问他:
“少主怎地出来了?机巧呢?”
姜小满眉头动了动。
机巧……难道古木真人也在此地?
凌司辰却冷嗤一声:“我让他睡着了。说了太多废话,一句也不想听。”
他语气轻描淡写,这下倒把岩玦搞懵了,眼神几番转换,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所有人,除凌司辰外的所有人皆茫然不知所措时,少年却颇有深意地笑了一声。
似冷笑,似讪笑。
接着他迈步,旁若无人地就径直穿过冰雾,一把拉起姜小满的手。
五指微紧,掌心温热。
“走,我们先出去。”
他只说了这一句。
“喂!”
姜小满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拽住手腕拉着走,也不知道该不该挣脱。
她有些慌乱地回头,看着身后的菩提与岩玦依旧一脸茫然。
姜小满忽然觉得,不能这么下去了。
他若永远不问,就永远装作无事发生?
都现在这个样子了!
于是她没跟几步,心一横,猛然用力一挣,生生甩脱他的手。
“先等一会儿!”
凌司辰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看着她。
姜小满深吸一口气,抬眼迎上他,“你,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问你什么?”
“当然是——”
“问你,是一开始就是,还是最近才是……是不是遇上了什么,有没有人帮你……”
他声音还是那般平静,却让姜小满不敢置信。
没有责怪自己骗他,而是担心自己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依稀记得他说过:
【只要你不说,我就不问。】
原来,他真的没问。
也真的没怪她。
少女的心一颤,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眼眶竟有些发热。
她下意识看向凌司辰,却见他下颌紧绷,后槽牙咬得死紧,甚至微微发颤。
他在忍耐。
凌司辰深吸了一口气,却移开了目光。
先是朝姜小满身后望去,目光扫过菩提又落在普头陀身上,冷得如深潭。
“还是问他们吧。”
“一个两个早就知道,却都把我当傻子一样对待……”
那声音不高,甚至透着克制的低哑,可落在耳中,却像是锋刃掠过,透骨生寒。
姜小满看着他这般陡转的态度,一时劝也不是。
他确实在怒头上,而且他有权利愤怒。
所以他如果爆发,她也不会意外。
菩提看着也焦急,没多想便脱口而出:“少主,这件事我可以——”
“你给我闭嘴。”
冷冷一句,生生打断。
凌司辰的声音低沉寒凉,仿佛压抑到极致就要爆发,但他没有爆发。
“我让你远离岳山,你说遵从我命令,你就是这般遵从的?……从现在起,你一句话我也不想再听。”
平静。
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菩提的话哽在喉间,脸上神色僵得无措。
凌司辰又转向普头陀,“还有你。”
他盯着对方,语气极淡,偏偏如刀刃一点点剖开血肉,
“我的人生,从始至终,就是你和归尘下的一盘棋,是也不是?”
“从我出生,到被你带至岳山,再到自作主张救至百花村。现在又要去蓬莱?”
“……”
最后一个字尾似乎被颤音吞没,少年顿了一瞬。
他埋下头,眉眼沉入黑暗,似在酝酿,也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期间无人说话,无言的冷肃,只在这短短一瞬绵延得无比漫长。
待凌司辰再度抬眼,盯着岩玦,眸色几乎要渗出血来。
声声用力,一字一顿:“我若不去,你打算如何?你要和我打吗?”
他拳头死死握紧,一地的金沙在悄然翻腾。
姜小满看着他,牙齿轻咬下唇,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听得出,他的心在滴血。
也看得出,他眼底翻涌的金光,比起愤怒,更多的像是止不住的悲伤。
所以,她也难受。
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本来,她是站在他这边,但现在,她也是骗他的一员。
她没有资格劝他。
没人回话,没人动作。
少年冷冷一笑,眼底寒意未散,
“不打?那就别拦我。”
他说罢,几步过来,伸手再次扣住姜小满的手腕。
姜小满一怔,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他那股不由分说的力道拽着往前走。
脚步微乱,心底更乱。
她本来来之前准备好了几套说辞,有坦白的,有继续编的,哪知他竟然完全没问……
但他的举动却又带着明显而剧烈的情绪,不由令她心绪翻腾。
刚走出两步,普头陀也上前一步,欲要开口,然就在此刻——
“轰隆——!”
大地陡然剧震,整个地牢猛地一颤,石壁裂纹蔓延,震得石块崩裂。
凌司辰止步,然手却未松,猛地回头看去。
姜小满亦是一惊,四下环顾,“发生了什么?”
忽觉头顶一沉,有什么细碎的东西落在发间,她抬手一摸,是金沙。
又抬头一看,只见穹顶之上,更多的金沙纷纷洒落,如流沙倾泻。
初时她还以为是地在抖,却不对……
姜小满望向后方,目光一凝,
“是雕像!!!”
*
四人齐刷刷回首,朝高处那雕像望去。
只见那矗立在后方石柱上的巨大雕像,金色的表皮在簌簌剥落,层层碎裂,金沙如雨坠下,璀璨耀眼。
那雕像,竟是缓缓动了一下。
不是幻觉。
又动了一下!
地面震颤,石砖龟裂,尘沙飞扬,整个地牢都在这震动之下摇摇欲坠。
金皮剥落后,露出的是生满倒刺的皮甲,寒光森然,倒刺如波浪般簇拥,层层叠起。
此形状,竟似昔日女子披散而下的卷发,狂放恣意,不拘天地。
姜小满目光凝滞,一时间旧忆如潮袭来,冲击着当下纷乱的情绪,让她更无措。
“呜嗷——!”
骤然间,一道低沉嘶哑的咆哮自魔兽口中爆发而出。
伴随着金瓦、金墙的剥落,尘沙飞扬。
那声音苍凉、粗哑,声声如战鼓,宛如野兽受尽折磨的哀嚎。
夹杂着疯狂与痛楚,震得耳膜刺痛,竟是让人一瞬心神俱裂。
这一声,恍如昔日之音容。
又好像不一样。
姜小满凝望着那魔兽,低语般喃喃:“卷儿,是你吗?”
可魔兽没有回应,唯有那双幽蓝的眼瞳,冷漠空洞,死死盯着下方三道身影。
它彻底恢复了力量与身姿,似一头弓身待伏击的豹子,但环了一头蓬乱鬃在脖颈处,那倒刺簇拥,像起伏的波浪。
“魔兽黑穹。”
凌司辰压下眉目,眸色冷冽。
他松开拉着姜小满的手,转而凝聚烈气,呼啦一声凝出一把土刃来。脚步微移,横栏在前作备战姿态。
菩提和岩玦也都不敢置信。
“黑穹竟然没死,怎么会……”
“为金封骨,痛入膏肓,竟然是活着,一直承受着吗?”
道人面色苍白,头陀则单手合礼,满目悲怆。
六百年……
纯金噬骨,钻心之痛,层层封禁,骨髓灼烧。
那头魔兽,竟是在漫长的苦痛中一动不动,直到今日,感受到主君的气息,方才苏醒。
姜小满咬牙,甩开凌司辰的阻挡,径直朝前走去,
“卷儿,是我啊!快三千年了……你还在那里面吗?”
她这一甩,倒让身后的少年微微一愣。
凌司辰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掌心残余的体温似乎还在,可身前的人却已走远。
他有些怔怔地看着姜小满的背影。
那道背影分明纤细,却不知从何时起,竟已经变得如此不可撼动。
他还记得从前的她,没过去多久,又好像很遥远了。她总是笑着朝他跑来,对他依赖又信任,为了见他不惜闯入冥宫,一句“我就是想见你嘛”,说得理所当然。
可现在,她把他甩开了。
他该生气的。
她隐瞒了那么多,她的身份她的秘密……她背着他独自往前走了那么久……
可当他看到姜小满毫不犹豫地踏向那只魔兽时,怒意却忽然变得软了。
像是落进泥地的火星,啪地一下被灭了。
剩下的,只有心头一点点钝痛。
多番念头在心里翻来倒去,最后融成一声叹息。
【她怎么能不告诉我呢?】
【……我还真能和她置气吗?】
姜小满变了,又没变。
她就站在那头魔兽面前,一声声真挚的呼唤,却不退半步。
凌司辰忽然觉得,那些怒火,那些追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的执拗,在这刻都显得太微小。
她总是这样。
一声不响,就走得比他更远。
可他又忍不住想……既然她愿意让他跟上,那就足够了。
哪怕她不再需要他挡风遮雨,他也还想陪她走下去。
*
魔兽幽暗的双瞳闪着蓝光,毫无半分熟悉的神情。
倏然,一道金色纹路自它下颌浮现,像金色小河,“滋滋滋”地沿着脖颈肌肉线条流遍全身。恍惚一看,宛如一头黑豹披满猛虎般的金色条纹。
“卷儿……”
姜小满声音微颤,心魄连同呼吸一滞。
她还在往前走。
普头陀意识到不对,猛地大喊出声:
“东尊主小心!它已经被控制了!”
就在着出声的同时,
那豹兽瞳孔闪着光芒,爪下猛地一踏,已扑身而下——
“小满!”
凌司辰目光一凛,脚步猛地一踏,持着土刃也冲了过去。
白衣与魔兽同时在红衣身影处交接,光影炸开,轰然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