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九曲神龙
说到九曲神龙,可谓是凡间话本必有的创世始祖神。大人给小孩讲神仙故事,第一个讲到的一定是九曲神龙开天辟地。
姜家也不例外。
那是姜清竹刚继任宗主的第二年。
涂州正值寒秋,庭中燃着青松枝,烟香氤氲。
当中一老翁,盘腿坐于蒲团上,身前一把古琴,琴身上松木纹理错落。几个稚子围坐,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最年长的不过十四五,最小的才六七岁,皆是刚入宗门。
老翁是前任宗主姜淮鹤,也是姜小满那如今已经过世的阿翁。不过那时他年刚过六旬,身子骨还健朗,慈眉善目,又幽默风趣,所有刚入门稚童不喊他“祖师爷”,都依他要求亲昵地喊他“鹤伯伯”。
姜淮鹤抚着胡须,笑得满面春风,声音清和:“今日,鹤伯伯给你们讲讲九曲神龙的故事。”
那时,才四岁的姜小满也被爹爹带着,乖乖坐在角落里,认真听着。
琴弦微拨,声音如流水般叮咚,姜淮鹤缓缓开口:
“相传呐,天地初开时,鸿蒙混沌,万物无生。有一条巨龙诞于虚无之间,啃食瘴气,拨开混沌,让大地开始萌芽,匍匐的巨龙起身缱绻又支撑起了天,吞吐的气息成了天地间的袅袅云雾,而所过之处,那巨足踩过的泥泞则成了世间万物,人,动物,山石,草木……”
“传说,巨龙降临世间时,由于躯体太长而蜿蜒盘曲,每一折便是一道山河,总共折了九道,后来的世人便称它为九曲神龙。”
稚童们听得入神,纷纷惊叹,唯有一人发声不同:
“可这些不过是传说故事罢了,无论凡间还是仙门的卷宗中,从未有人亲眼见过神龙,不是吗?”
那是个鹤立鸡群般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年纪,便是蹲坐着也比所有人更高出一头。
——那是姜清竹座下首徒莫廉。彼时姜清竹尚未担任宗主,仅收了他一人为徒,故是他比其他孩童年纪都要大些。
姜淮鹤呵呵一笑,抚须道:“这话可不太对。”
“怎的不对?”
“我且问你,天界圣尊、蓬莱五仙祖,你可知是哪五位上神?”
“长明、雉羽、天元、焚冲、飞廉。”少年不假思索答道。
仙门考核必考项目,莫廉自是记得滚瓜烂熟。
“不错。这五仙祖,便是第一批飞升成仙之人,自然也是亲见神龙的人。”
姜淮鹤停顿片刻,目光环视众人,声音稍稍压低,“上古之时,魔族横空出世,祸乱苍生。神龙为对抗邪恶,将自身力量分予五支族系之人——皇族、祭使、工匠、武夫、乐者。他们便是最初的仙者,秉承神龙之志,亘古永恒地守护人间。你说,他们可算见过神龙?”
五个凡人受神龙之骨成为最初的仙人之故事,也是拜门必考项,莫廉自是也记得。
但他仍不甘心:“可是……五仙祖从不下界,神龙也不知去向,还是无人亲见。”
他这般执着,倒惹得老翁大笑,眼底尽是慈爱。
“哈哈哈,小子,你这书看来读得还不扎实啊!依古典所载,那神龙就在蓬莱中心的天神池沉眠,上万年未曾醒来呢!这事你还得等你飞升蓬莱,亲自去天神池看看,方能知晓真假了!”
稚童们听得新奇,忍不住窃窃私语,聊的内容已经转移到了“如何飞升”“还能不能飞升”,没人再关注上古神龙的故事。
毕竟,那实在太遥远了,遥远得不真实。
角落里,不能说话的少女默默听着。
那时,姜小满并没有将整个故事记得十分清楚,牢牢记下的,也仅有一句话——“仙是为抗衡魔而生,对抗魔族、守护苍生乃毕生使命。”
不过,记住这点,也足够了。
*
“本尊也曾如你这般,天真地相信过神龙的存在,苦苦等待五百年,等来的却是一场空梦、天岛的背叛……所谓神龙,大概不过是天岛编造的神话,用来愚弄世人的罢了。”
如今的少女,忆起模糊的童年故事,也只是稀松平常地摇头感叹。
被捆在树上的秋叶却不以为然:“神龙是真是假无所谓,但子桑一族却是真实存在的。这一点,东尊主总不会否认吧?”
姜小满没答话。
这倒是句实话,当年在神山之巅,预言是让她去寻找子桑氏,而非是神龙。
是子桑怜话语中也提到了神龙,才造就了她一直以为神龙存在于天岛的假象。
绿帛少女继续道:“据说,子桑一族曾侍奉神龙,甚至建造了一座宫宇供奉它。那座宫殿如今埋没在地底,数千年无人寻得。不过……”她顿了顿,故意环顾众人一圈,唇角噙着一抹得意的笑,“风鹰哥哥找了整整五百年,才终于寻到它的确切位置。”
“地底宫宇?”姜小满蹙眉。
她心中思绪翻涌:
如果秋叶说的是真的,那飓衍的血月计划也与这座宫宇相关吗?
飓衍曾言,他亦在神山之巅听过预言,若非虚言,他所听到的内容和她的会是一样的吗?
不论神龙是否真实,若这座宫宇确实存在,它必然与天地初生、天劫存灭息息相关,绝对非同小可。
秋叶见姜小满沉思,话锋一转:“不过,当年风鹰哥哥将他所有的发现,都封在两件器物里——一为颈链,一为珠钗。这两物,他都交给了那个女人保管。而如今,两件器物皆已流失无踪,唯一留下的线索,只有那个女人的死亡之谜。”
“风鹰为何要将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凌蝶衣?”
“这我便不知了。”狡黠的少女转动脖颈,颇为轻松的神色,“不过我得说一句了,我跟随您来此,原以为这些事儿您都知道,没想到竟一无所知吗?”
姜小满不动声色,眼底却暗藏锋芒。
“颈链和珠钗,长什么样?”她问。
秋叶却不直接回答,而是扬了扬下巴,示意羽霜拿在手里的两张纸。
“喏。”
姜小满接过来,两张都展开再看了看,还是没看出个所以然。唯一奇怪的,是两张背面的开口处的墨迹都特别重,好似生生断隔开来。
“拼起来看看。”
姜小满狐疑地照做。
将两张纸拼合在一起后,竟赫然是一只蝴蝶的图案——模样古怪,翅膀纹路如同游走的迷阵,隐隐透着诡谲的气息。
“颈链与珠钗上的饰品,都是这只蝴蝶。这种蝴蝶乃大漠独有,身体中空如骨骼,世间罕见……其名为‘骨蝶’。”
*
微弱的烛光跳跃不定,镂空的蝶形在光影中微微晃动。
凌司辰轻拂着精致的银丝颈链,在灯下反复端详。他竭力在这条颈链中寻回些记忆,想象着母亲佩戴它时的音容笑貌。
那日来得突然,甚至家中物什尽数抛弃,凌蝶衣匆匆带着他就离家而去——到出事,也没给他留下任何东西。
如今这条颈链,他自是无比珍视。
少年将颈链翻转过来,细看着上面的蝴蝶装饰,恍惚觉得有什么不太对。
那蝴蝶躯干镂空,隐约里面还有个小球,随着角度微微晃动,又不发出声音,倒像是某种奇特机关。
但指尖试探了许久,却无事发生。让他不禁暗叹,自己是不是太过多心,甚至有些贪心,期望着她能给他留下更多东西。
或许,这只是条普通的颈链而已。
凌司辰对着颈链看了半晌,还是决定收回去。
他暂时能很好地控制烈气,不让眼瞳变金,所以还用不上此物。他也不想让这般珍贵的东西随意暴露在外。
收回怀中时,却好像触碰到另一个熟悉的物件。
凌司辰将它拿了出来。
是一截短小的剑柄,木质的,纹路都有些暗沉了。
是他七岁时第一次随人外出诛魔时用的剑。
彼时他还拿不动寒星剑,只能使一把短剑。一剑斩下时,却被黄级魔的硬壳咯断,只留下了这柄。
魔物最终是被大人们诛灭的。
小小的他握着那剑柄发抖。
一双手覆上来,将他僵硬的五指一根根扣住,将剑柄紧紧握住。
“这是荣光,是你正式成为修士的证明。”那时,黑衣少年这般对他说,“无论何时,都不能放下手中的剑。”
自那以后,这截剑柄便一直随他左右,时不时被他拿出来自我鞭策。
只是……
那时候,能说出“荣光”二字的凌北风,又为何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你的荣光呢,抛弃所有仰赖你的人,也算荣光吗?”凌司辰将剑柄攥紧,喃喃自语。
说来,自那以后他曾派人出去寻过,但岳阳周遭再无凌北风或向鼎的踪迹。
不知道凌北风到底打算做什么,但他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直缠绕不去。
“叩叩——”
一阵忽然响起的敲门声将凌司辰唤回现实。
他将剑柄和那颈链一同收好,平静地应了声“进来”。
进来是颜浚,领着两个女修。
“宗主,她们二人一定要见您,说有要事禀报。”
“我现在很忙,有事晚间议事说。”凌司辰看了一眼就埋头回案上,挥挥手,想将他们打发走。
他现在心情很烦躁,不想听宗门琐事。
其中一个女修扯了一声:“宗主!是……关于姜姑娘的。”
第202章 情敌?
这下白衣修士猛地抬起头来。
他愣了一愣,旋即把纸笔收拾好,认真整理了下衣摆,起了身过来。
凌司辰表现得波澜不惊,在转身时却不小心碰到了砚台,支出来个角险些被带翻。
他回头瞥了一眼没在意,匆匆道:“什么事,说吧。”
颜浚让到一旁。
那两女修却神色略显不安,互相瞧了瞧,又低头推搡。
“你说。”
“不要,还是你说。”
凌司辰蹙了蹙眉。
他这才认出她们。依稀记得这两人原是舅舅派去幽州采集灵材的修士,一去数月,直到宗门号令神元共修,她们才返回复命。
此时,其中一人终于抬起头来,嗫嚅道:“那个,宗主……虽然知道议论您的私事不太妥当……”
另一人赶紧接过话头:“可憋在心里,实在憋不住了……”
“到底什么事?”
两女修又低头对视,踌躇片刻,似终于鼓足勇气。
一人道:“是这样,三个月前,我们奉前宗主之命,一直留在幽州采灵材……谁想有一日,竟在那里见到了疑似姜姑娘的人。”
凌司辰点点头,他知道姜小满去过幽州,也不算什么意外之事。
但下一句话,却令他神色陡变。
“但她当时,似是去约见另一个男子的……”
少年宗主双目骤睁,那一向幽深的墨瞳中寒气顿生。
“什么?”他声音微哑。
其实,凌司辰这几日都在派人去涂州打听,看看姜家是不是真有什么急事。
可当他听闻姜家一切如常时,心中已然“咯噔”一下。
再得知姜小满根本未曾回家,又“咯噔”了一下。
如今,是“咯噔”第三下。
女修们却没察觉他的异状,还附和着:“没错。当时我们正在品茗阁的露台上小酌,恰见旁边雅间内有人出来,是个眉目俊秀的郎君。我二人闲暇无事,便悄悄议论了几句。”
“谁知不过片刻,又有一位姑娘从那房中出来——我俩一眼认出,那便是姜姑娘!”
“你确定!?”凌司辰声线都绷紧了。
“当然确定!姜姑娘生得俏丽可爱,我在岳山瞧见一次便记得分明,怎会认错!”
“我俩总觉得吧……这事该给宗主您说一声。”
那两个女修说罢,瞥见颜浚的眼色,颔首行了个礼便迅速退了出去。
“你也出去。”凌司辰冰冷僵硬地挤出一句。
颜浚也灰溜溜出去了。
书舍内,只剩少年宗主一人。
他立在原地,目光凝滞,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品茗阁,雅间……
归尘这混蛋还骗他说她是与女子同游。
像有什么把心拧紧了,连呼吸都觉不顺畅。
难道她不辞而别,也与此人有关?
不可能。
一定是他想多了。
但是……还眉目俊秀?
*
凌司辰一宿未眠。
翌日天刚亮,他便遣人将昨日的两女修再召至主殿来。
两女修耳听八方,早知昨夜枕书堂灯火彻夜未熄,心道宗主震怒到不眠,定是要治她们乱嚼舌根之罪。进殿时,二人皆战战兢兢,连呼吸都不敢重些。
凌司辰背手立在殿中央,身姿挺拔,看不出疲态。倒是回身时,眼下隐约可见乌青,却让他那双杏眼更显深邃几分。
见二人进来,他眉头又一沉。
两女修心头一紧,暗中交换了个眼色,心道怕是真要挨罚了。
谁知凌司辰走近,冷凝的眸子扫过两人,却咬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
“那人,长什么样?”
两女修愣住,“啊?”
凌司辰深吸一口气,低声补问:“很好看吗?与我比……如何?”
此言一出,两人皆愕然。
便是以往,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二公子。
凌司辰生得好看是出了名的,眉目如画,骨若雕琢,堪称大公子柔和精致版。曾经整座岳山上,年轻女修里也没几个不暗中倾慕过。
可他本人却常混在一堆糙汉里,不是私下与人激烈斗殴,就是在练剑场摔打拼杀,半点没有珍惜自己这张脸的意思。常看得旁人揪心挠肺,大呼暴殄天物。
却没想到有一天也能这么问?
二人面面相觑,反倒是:原来他知道自己脸好看啊!
“没,当然是宗主您更好看!”
“就是就是。”
二人忙谄笑道。
凌司辰神色却未见缓和,眉锋依旧紧蹙,像是在权衡什么。
片刻后,他忽然开口:“我记得你画技不错,能把那人的模样画下来吗?”
女修眨了眨眼,点了点头,“倒是……可以。”
——
不久,一张活灵活现的人像已跃然纸上。
画中人长发披肩,俊秀的双眼若柳叶,潇洒与矜贵之气尽显。然而下半张脸却被一副奇异面具遮住,模样掩去大半,只露出眉眼间的从容冷峻。
“此人确实只露了眉目。”见宗主面露疑惑,那女修低声解释。
凌司辰瞧着那画像,胸口的烦躁如无名火烧起。
他怎么可能输给个戴面具的人?想着想着,指尖攥着画像的边角,差点没把纸捏皱。
整整一日,他茶饭不思,手中死攥着那张画像,看了又看,强忍着把它撕成碎片的冲动。
“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何人……”他喃喃低语,一双冷眼像要杀人。
正巧颜浚来了。
“宗主,您找我?”
“来的正好。”凌司辰将画像递了过去,“派一支人,帮我暗中在各大仙门里找这个人。”
颜浚接过画像,看了半晌,忍不住道:“宗主,这人戴着面具,咋找啊?”
“看其他特征,”凌司辰指着画像道,“你瞧他这发饰,再看这耳饰,正经人谁戴这种东西?一看就是心怀不轨。”
颜浚听得愣住,就这么一张朴素的画像,竟也能看出这许多门道来,不愧是宗主。
“宗主,您跟他有仇?”
“算吧。”
“明白了,那我去好好找找。”
颜浚应了一声。
凌司辰摆摆手示意他快去,随后回到案桌前坐下。
继任大典近在咫尺,事务繁杂,既要筹备具细,又需邀请各宗门之人,更要向昆仑上报宗门明细。一桩接一桩,沉沉地压在肩上。
笔都握手里了,却迟迟未能落下,脑中思绪纷乱,难以静下心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清空杂念。
窗外,风吹树叶。
*
风吹林动,树叶沙沙作响。
秋叶——人如其名,她是在漫天落叶时降生。
然瀚渊天地不同天外,无金黄之叶,唯有因风脉之力牵动,绿叶才会飘落。
因此,只有南渊才有落叶。
便是飘落下来也是碧绿的,就跟双髻少女的发带与罗裙一般。
纵然被结结实实捆在树上,她却毫不慌张,还吹起口哨来。
姜小满不理她,转过头去。
“你确定?归尘也在寻找这两样东西?”
羽霜在旁边拼好纸张,紫衣女子凑近细看,确认道:“没错的,正是大漠骨蝶。我记得清清楚楚,北尊主当初召集所有黑市,聚于芦城,便是在寻与此饰品一般无二之物。”
“他找到了吗?”
“至少我尚在寻欢楼时,还未听闻有所得。后来便不得而知了。”
“连归尘也在找,看来是真有这东西了……”姜小满微微眯起眼,若有所思。片刻后,她抬眸看向绿帛少女,“所以你一路尾随,是想借本尊之手为你寻这些东西?”
秋叶挑眉一笑,“这倒不必。我需要的仅仅是信息,而现在——已经得到了。”
“什么信息?”
见她不答,姜小满又咳一声,“你说了,本尊就放了你。”
“当真?”
姜小满未置可否。
高位者不需要承诺,给的仅仅是施舍的条件。
绿帛少女眸子转了一圈,“其实也不算什么说不得的。东尊主,若是我猜的没错——此地并无水属蛹物,对吧?”
姜小满那眼神已然给出了答案,于是她又笑一声:“君上早已查明,此地没有风属蛹物,没有土属蛹物,如今也没有水属蛹物……只差最后一步验证,那这个地方,便从来没有任何蛹物、抑或祝福者来过。”
她慢悠悠地扫了一圈,最后投向灾凤身上。
姜小满也转头看过去。
火红衣袍的女子扶额,优雅又不失礼貌地叹了口气,“明白了,我会让君上来看看的。”
“我猜,西尊主的结论也不会有任何不同。”秋叶眉梢微扬,语调轻松,“如此一来,便可断定,那女人的死,与瀚渊毫无干系。”
“什么?”姜小满面色微变,“不可能,那钩镰状的犄角若非蛹怪,还能是什么?”
秋叶目光一凝,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她并不知道“钩镰状的犄角”一事,但想来姜小满与凌蝶衣的后嗣往来密切,掌握的情报自有不同,但——这并不能改变结论。
“东尊主,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事实早已摆在面前,您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您看看这一圈空地,荒草丛生,寸木不生。这一击,是从天而降,目的单一,仅为索命,更彻底斩断周围的灵脉……这样的力量,蛹怪可做不到。”
姜小满顺着她言语,又扫视一圈。
早先那些隐隐不安的念头,此刻经秋叶一语点破,愈发清晰,令人窒息。
“你的意思是……”
秋叶在绳索中站直身形,声音不疾不徐。
“东尊主,杀害那女人的,是天岛啊!”
空气瞬间凝固。
姜小满只觉脑中轰然一震。
杀害凌蝶衣的……是蓬莱!?
她第一个反应是——为什么?
第二个反应是——
凌司辰若知道了,会怎样?
第203章 瀚渊就是个骗局
如果凌司辰知道了会怎么样?
他追了十八年的魔物,到头来却是一场十八年的骗局?
凌司辰如今身负凌家宗主之位不说,蓬莱亦曾是他毕生的信仰。且他刚知晓自己身世,现下应当正是摇摆不定的时候。
姜小满不希望他站在魔族这边,准确说是,不能站在归尘这边。
至少现在还不能让他知道。
姜小满压下内心的纷乱,又问:“仅凭这般从天而降的招式,如何能断定是天岛?”
凌蝶衣是凌家修士,纵然叛逃宗门,也不至于让蓬莱亲手处决。
不过,若说真有什么值得他们动手,那便是——诞下了归尘的子嗣。
可如果天岛早已知晓凌司辰的魔血,为何又容许他存活至今?
姜小满脑海中闪过无数细节,隐约忆起金翎神女那些模棱两可的话语。仿佛一层薄雾遮掩,总觉得其中藏着更深的玄机。
她的思绪飞速转动,而秋叶却浑然不知,只自顾自地接话:“当然不能仅凭这一点。不过,风鹰哥哥曾提到过,那女人与天岛脱不了干系。至少,天岛是在追杀她,她才会去找风鹰哥哥避难。”
避难?姜小满瞥她一眼。
她试图理清头绪,秋叶——或者说飓衍,如今知道的信息有多少?
换句话说,风鹰知道多少?
他知道凌蝶衣与归尘的关系吗?凌蝶衣又是为什么去找他,当真只是避难?这些她统统都没有头绪。
既然不清楚,自然步步为营,绝不能透露给秋叶任何关于凌司辰的信息。
“所以,是风鹰亲口告诉你的,天岛在追杀凌蝶衣?”
“那倒也不是。不过,我亲眼看着他探寻这些禁忌,一步步深陷泥沼之中。自从知道了黑阎罗并不是害死他的唯一罪魁祸首之日,我就一直在想,是不是如果他没有触碰那些天岛逆鳞,他就不会死。”
“你觉得风鹰的死,也与天岛有关?”
秋叶低下头,短暂的沉默之后抬眸,向旁侧站着的两只鸾鸟看去一眼。
“我知道,羽霜和灾凤都告诉我是北尊主所为,我也曾在那之后几度去探查,可我发现这件事远没有那么简单。”
“怎么说?”
“凌蝶衣死的那年,风鹰哥哥一直在逃命躲着什么,如果仅仅是仙门,他绝不会害怕成那个样子……后来,他跟我说过一次,他发现北尊主*和天岛在密谋什么大事,当时,我还没当一回事。”秋叶顿了顿,目光微微下沉,“不管如何,风鹰哥哥还有凌蝶衣,他们一定是卷入了什么阴谋之中才先后殒命。天岛、北尊主,都脱离不了干系。”
姜小满攥紧拳头。
又是归尘……
霖光战死后这五百年,归尘究竟做了什么,把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害死?
看来,只有逮住他亲自问,才能得出答案了。
她静静地走近,抬手。
秋叶本能地往后一缩,闭紧眼睛。
“刷”一声,绳索应声而断。
双髻少女感受到身上的束缚消失才睁开眼睛,却有些不敢置信。
“东尊主当真放我?”
其实最开始姜小满这般一说,她还不信。
东渊君心思变幻莫测,行事作范却狠戾果决。对她而言,这场对话从一开始就是命悬一线的博弈,哪敢奢望还能活着离开?
可姜小满却只是微微一笑。
“无论是归尘还是天岛,风鹰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秋叶,五百年你都未曾投奔归尘,这说明你不该是我的敌人……我希望你能与我站在同一阵线。”
如今的声线,不复先前那般冷冽。
用的是“我”,也非东渊君惯常的“本尊”。
这话中的意味,明了至极。
秋叶低垂着头,陷入短暂的沉思。
北渊君残害同僚这么多年她都看在眼里,更别提风鹰的死也与他脱不开干系。
可如今,自家君上明知这些,却依然选择与归尘合盟。她想不通,也不敢问。作为臣子的她,最多心存怨言,却只能选择服从。
有时候,真的希望自家主君也能同东、西二位渊主一样,澄如明镜。
绿帛少女抬起眼眸来,“您想怎么做?”
姜小满答得平静:“寻得其他方法拯救瀚渊,而不是贸然破坏天劫,陷天外于水火。秋叶,你也在天外生活了五百年,当知这里有那么多无辜之人,他们与两界的恩怨无关。再者,如今瀚渊力量疲软,这个节骨眼把天岛逼入绝境,绝非明智之举。”
秋叶并未立刻回话,眼神微动。
半晌,嘴角扬起一抹讪笑,“传言果然不假,如今的您,不仅模样换了,性情也果真不太一样了。”她缓缓摇了摇头,“这样的您,竟然让我又有点相信‘奇迹’的存在了……好,我答应您。”
姜小满眼底浮现出一丝轻松,但未等她说话,秋叶就做了个手势,话锋一转:“可是,如果到了血月,您还没有寻得解决之法……您能屈尊配合君上的计划吗?”
姜小满微微一滞,沉默片刻后,道:“如果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会考虑的。”
秋叶眉目稍缓,似终于卸下了一层心防,她点点头,长舒了一口气。
随后又补充了一句:“那,东尊主若有空,也可以去一趟潜风谷。”
“潜风谷?”
“嗯。谷中有一面残影墙,是风鹰哥哥拼死保护下来的,藏在谷底深处、那片白藤草之后。上面刻着一些他发现的秘密,但……君上和我都不解其意。或许,它能为您提供一些思路。”
这条最后的情报,是她自己加上的,南渊君并没有允许她共享这条情报。
但她并不后悔,这是她作为瀚渊子民,做出的决意。
随即,青绿帛裙的少女躬身蹬地,转瞬间化作一道倩影消失在林中,再不见踪影。
*
姜小满让琴溪和吟涛去其他地方打听消息,自己和两只鸾鸟回程。
她打算先随灾凤去一趟赤焰宫,找千炀商议。
此刻,心中已有些思路。所有的线索,终究得从风鹰之死那条线追查起。
秋叶回去后,必然会将今日所得的信息告知飓衍。飓衍一旦掌握了新情报,势必会有所行动。
按照霖光对飓衍的了解,他不会孤军奋战,必然会召集自己的北渊盟友。
飓衍知道归尘与风鹰的死有关,却依然选择与归尘结盟,为什么?
他一定是想从归尘身上得到什么……
无论如何,她至少现在掌握了他的动向,不再一无所知。
找到飓衍,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归尘。
既是这样,那她也得找她的盟友会晤。二对二,这边也不算劣势。
“君上,睡一会儿吧?”底下的鸾鸟出声。
姜小满从沉思中回神,“没事,我不累。”
话虽如此,却也长长吐了口气。
也不能一直把注意力放在飓衍身上。其实,飓衍还是五百年前那个飓衍,说干就干,不择手段……他一点都没变。
但归尘就不同了。
细细想来,归尘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第一次出天外的时候,他跟霖光一样好奇。但回来之后,就变样了。
——“瀚渊就是个骗局。”那时,他不停这般喃喃。像是对霖光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似乎一千年前那次天外之行对他的影响比霖光还大。
那个曾经慈祥和蔼,温柔无争的北渊主从此丧气一般,四渊会议不出席了,神山也不维护了。
起初,霖光还以为他只是又病了一场,毕竟他常常生病,没太当回事。
直到那一天到来。
那是约定好的四渊联合出征之日,按约定,四位渊主提早在北渊先见面,商议联军作战主策等。
归尘比所有人都早到,孤零零地站在北渊那座孤塔之顶。
霖光初踏入北渊地境,抬头便见到了他。
墨绿的身影立于冷风中,澄金的散发乱扬。
待他缓缓转身,霖光才看清了那张脸——
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盯着天劫,劈下的雷光映在他惨白的脸上。就像是在等待救赎一般,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扭曲。
彼时霖光还以为看错了,她从没见过那样的归尘……
现在想来,从那个时候开始,归尘已经不太对劲了。
再到出征之后几次出尔反尔、和霖光争吵较劲,在到最后擅自议和,引霖光去鸿门宴,都像是一步步在走他的棋一般。
“归尘,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坐在青色大鸟上的少女沉思许久,终是长长叹息一声。
往事就像是下完的棋局,一遍遍过着走棋来往,思考其中深意,却终究再无翻盘重改的可能。
姜小满的思绪渐渐转回当下。
这次去赤焰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先前送回去雷雀还没回来。
想着,不如让璧浪回家报个平安吧。
这么想着,她将颈饰取了下来。
倏忽觉得不对劲,她使了令咒,可封印记号却没亮。
鸟儿被放了出来,姜小满看着它,却是目光陡震。
“羽霜,快,找个地方停一下!”
她声音焦急不堪,羽霜当即警觉。
两只鸾鸟一青一红,一前一后,落在一处山头。姜小满也急匆匆跳下去,接着两只鸾鸟都化成了人形。
“君上,怎么了?”青鸾关心道。
姜小满一直将鹅黄小鸟捧在手心,在那山头找了个石头就一坐。
声音是掩不住的慌张:
“羽霜,璧浪的情况很奇怪……”
第204章 那就受着吧
日光洒落,照在少女的手上,
也反射在雀鸟黯淡的羽毛上。
“璧浪,璧浪,”姜小满呼唤着,“你别吓我。”
三日前,她才将璧浪从封印中放出来透气玩耍过,那时的雀鸟还活蹦乱跳。
可此刻,却如同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静静地趴在她的手心,两个小翅膀都收不紧,呼吸均匀却微弱地起伏。
姜小满用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鸟儿的羽毛,毫无反应。她又小心翼翼用灵气探入,顿时脸色骤变,煞白如纸。
“璧浪……在消失。”她喃喃道。
羽霜一惊,走近两步,立在一旁,却不知该怎么办。
“怎么会这样?”
这时,火红衣袍的女子缓步而来,目光落在那雀鸟身上。
“这不是预料之中吗?自他肉身陨灭那一刻,就注定会有消亡的一日。”她的声音平静得令人窒息,“不,自他化蛹的那一时起。”
灾凤只是道出了一个事实。
一个许多瀚渊人不愿承认、更不愿面对的事实。
包括霖光。
当年,飓衍第一个尝试将爱将的丹魄与南渊死去的海怪结合,成功让爱将的意识在海怪体内延续。那一刻,所有人都以为找到了挽救生命的方法。
可是,海怪却在一个平静的清晨,化作无声的烟雾,悄然消失。
纵然是天外灵气之体,依旧难逃夙命。
想要逃脱死亡,竟是这般无力。
“丹魄并不是生命的延续,只是不甘与遗憾中残留的一缕余魂。”灾凤叹息道,“璧浪很幸运,能在灵雀身上得以延续多时……而其他人,却连苟延残喘的机会都没有。”
姜小满咬着下唇,咬得太重,几乎要出血。
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但是——
“不应该这么快……不应该在现在……”
便是当年的海怪,也延续了百年光景。
希望总是让人麻痹。
希望灵气之体能延续更久,希望还有时间找到一个扭转的方法。
可最终,她什么都没找到。
她闭上眼睛,手在颤抖。
过了许久,小鸟终于有了反应——它轻轻喘了一口气,扑腾了两下翅膀,微弱的声响让少女猛地睁开眼睛。
“君上……”雀鸟虚弱地开口,声音柔得像一缕风。
“璧浪!你感觉如何?”姜小满立刻问道。
灵雀用力站直身子。
有些勉强与倔强,已不复往日的活泼。它低垂着头,似乎已然明白自己的未来。
“君上,我……到时候了吗?”
“你先别说话,别乱想。”姜小满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眼眶却微微泛红,“你只是病了,等治好了病,我带你去见天音……”
璧浪生在东渊与北渊的交界,那片白沙滩曾被称为“无定之地”,按照惯例,任何在那里出生的孩子都需自行选择归属。
他出生时,海潮拍岸,白胖的婴孩只犹豫了片刻,就义无反顾地往东面爬去。抓着咸湿的沙粒与细草,豆子大的眼睛笑得如一条缝。另一边,是同样刚出生的天音,等着他慢慢爬过来,两个小手紧紧握在一起。
即便是最后,姜小满也希望,这个霖光看着长大的孩子,能够在平静与快乐中离去。
不要记得悲伤与痛苦。
这般平静之中,却是灵雀认真而倔强的声音:
“君上,不必再骗属下了。我早就知道了……我已经化蛹,死在了战场之上,对吧?”
姜小满愣了一瞬,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灵雀却匍匐下来,用翅膀安慰着她。
“那次,在君上肩侧唱响战曲的时候,我就有所预感……天音,她已经不在了。即便隔着千山万水,我也能感知到她的气息,这世间……已经杳无她的踪迹了。”
姜小满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谎言终究是谎言,始终没有办法一直瞒骗下去,若是最后,起码能让对方知晓真相。
她用尽力气开口:“你放心,天音的仇,我一定会报。”
灵雀微微一笑,似终于得以解脱,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风里。
“属下……感到很荣幸,死亡之后……还能有机会再见到君上,成为君上的灵雀受君上驱使……属下,真的很快乐……”
它的翅膀慢慢垂下,最后一缕气息也在这句话中消散。
记忆中,当年黑海浪边,有一个拼命练着气刃的少年。
“璧浪,你天赋太差,这趟就别跟着去送死了。”那声音是霖光,冰冷又傲慢,似刀锋般直刺人心。
可少年却抬起头,眼中亮着不灭的光:“属下要去!属下是东渊子民,属下……也希望能成为一个对君上有用的人!”
它应当早已感知到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一滴地消逝。但即便如此,它依旧陪着她欢笑、打趣逗乐。
无论疲倦,无论风雨,作为灵雀始终孜孜不倦地往来送信,无怨无尤。
……
璧浪的丹魄让星儿苟得了半年性命,如今璧浪的灵气不再,星儿也一同消逝了。
灵雀不再动弹,静静的,任羽毛随风而动,就像睡着了一样安静。
姜小满紧紧抱住它,泪水无声滑落,像是将所有的情绪都凝成了泪滴,一滴滴洒在灵雀的羽毛上。
周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
灵雀很轻。
但姜小满却觉得它很重。
恍惚一瞬间,就像怀里抱着什么一样。
抱着什么呢……
就像无数个时候,霖光怀中抱着的人一样。
太多太多,
又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
还记得最后一个,是个本该明媚的少女。
她不是祝福者,病变得异常快,钩纹攀上她的全身之时,不过百岁年纪。
纤细的手颤抖着,却逐渐变得僵硬。
那一双白得没有任何血色的唇不住颤抖:“为什么,君上,为什么?我什么错都没有,为什么会有这一天?”
“……既然注定要变成怪物,为什么我还要出生?”
“……这样的出生,公平吗?”
少女不停地说,霖光却一言不发。
她已经听过太多次这样的质问,却从未能给出回答。
她只能抱着怀中人,紧紧地抱着,让自己的温度覆过去,试图用这微弱的热度抚平对方的痛苦。
少女的身躯在最后几句几不可闻的呢喃中不再抖了。
越来越沉,也越来越硬,却化作死物般咯着霖光的怀抱。
“噗嗤”一声,化蛹的那一刻,漆黑的肉汁四溅,带着浓稠与腐败的气息。
霖光满身满脸都是,粘稠的液体盖住了她的眉眼,酸涩辣痛让视线变得模糊,分不清是溅入的液体,还是落下的泪水。
就在这模糊中,一双脚步慢慢走近。
墨绿色的衣袍在视野中逐渐清晰。
霖光怀中的蛹物越发轻盈,直至化作一缕青烟,缓缓升向高空。
她抬头,看到眼前的人也仰首。归尘长发飘散,手搭在眉间,往那烟飘散的方向看过去。
“天外又会多一头吃人的怪物了。”他转过头来,那金瞳却似带了些叱责,“我让你提前终结她,你为何不听我的?”
霖光的拳头猛地收紧,声音却又轻又低:“我以为……我能治好她。我加了更多的虎胆草,我以为,这次会有用……”
“当然没用了,这是天命,是瀚渊人无法逃离的结局。”回答的声音却愈加冷漠,“生来就注定会有异变之日……他们是向死而生的英魂,亦是不该存在的罪孽。他们,就不应该活着。”
这话,却似点燃了霖光心头一簇干枯的火。
她猛地抬头,那双忍泪的眼睛倏然睁大。
“你说什么?”
她站了起来,就着一身爆裂的泥泞与血污,一把过去揪住眼前的绿袍男子。
“归尘!你好好看清楚,是因为他们活着,才有瀚渊的存在!他们只是病了,而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治好他们!”
霖光身形高大,比归尘要高一些,一对尖角也比归尘的层层分叉的木角更为耸立,带着些压迫。
绿袍男子本就体弱,被她这一拽差点摔倒。
但他却毫不示弱。
“那治啊,找办法啊!”他情绪失控般倾泻,“找不到办法,那活着,难道就是为了等待终有一日变成怪物、吃人害人吗!?”
“我们是渊主,我们是永恒,要是我们都放弃希望了,你要他们怎么办!”
霖光这一句震彻天地。
却没有迎来回复,像是重锤砸进棉花。
只剩下归尘那双瞪大的金色眼瞳、以及她自己气到极点起伏的喘息。
许久,绿袍男子低声笑了起来。
像是自嘲又像是悲哀。
“渊主,永恒……”他低声喃喃,抬起眼眸,直直盯了回去,一字一句说得很重:“那就受着吧,这份永无止境的离别之苦,是我们应得的,霖光。”
撇开她后,绿袍身影就这般走远,不再回头。
只留下最后那句话,萦绕在霖光耳畔,永久不散。
“那就受着吧……”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姜小满大声破吼,那破碎的声音在山间回荡。
心魄的痛楚好似一把利刃,扎入胸腔又生生撕开,扩散到每一寸神经。
霖光她多么强啊,无所不能的东渊君。
千年、数千年,她孤独地往返在瀚渊无人的地界,禁地、死域。
眼泪流干了,双脚踏破了,可是终究,什么也没能做到。
撕裂般呐喊持续着,直到少女累到停止。随之是缄默、木然。
两只鸾鸟立在一旁,火红的闭上双眼,碧青的满面忧色,抿着唇,却什么都没说。
许久之后,姜小满起身,就在这山间,寻了一处松土,将灵雀好生掩埋了。
手盖好最后一抔土,她缓缓直起了身子。
“羽霜。”
“在。”鸾鸟立刻回应,“君上有何吩咐?”
她一直沉默不语,唯恐打乱主君的心绪。
“带我去岳山。”
红衣少女立于山巅,冷风掀动她的衣袂,她的手紧紧捂着胸口。
只要这颗心魄还在跳动,她就有不得不去完成的使命。
第205章 仇家
岳山今日很宁静,没有风,没有云,晴朗无边。
日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染上案上的文书与纸卷。
凌司辰伏案而坐,手中的笔未停片刻。他已将账目核对了六七成,丹药和宝器的清单也整理了大半。稍作停顿,他又埋头把剩下真人及门下弟子逐一做了分配调整。
忙得昏天暗地时,他才真正体会到舅舅当年的不易。
少年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眼窝,又抬手抹了把脸。
又想到什么,他睁开眼眸。
还有练剑场的机制也要改改,绝对不能给任何人走后门、开小灶……
仔细反思,他年少时真是气盛又自负,从未思及他人。向鼎恼他并非全无道理,换了谁能接受?
直到后来,羞辱谩骂仇恨升级,在路上相遇都会打起来,已经全然失控。
为什么很多事,总是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才肯认真反思?若是早些解开心结,是不是便能少些遗憾?
他想起了那抹总是冲他展颜而笑的红裙身影。
算来日子,已是四月,过不了几日,便是姜小满的生辰。
她今年……二十了吧?
都说女子二十,正是如花年华。他想到这里,目光不由柔和了几分,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叩动。
可这柔和中,又夹杂着一丝复杂。他不能再瞒她任何事,包括他的身份。
可他又怕。
他想,待到迎娶她的那一日,再亲口将一切告知——到那时,他定会毫无保留,坦白所有。
她若哭,他便哄;她若怨,他便让;她若责骂,他自认能将她拥入怀中,用尽所有温柔与耐心,化去她的所有不安与愤怒。
在此之前,绝不容许旁人趁虚而入,不论是哪来的野男人。连觊觎都不行。
……
思绪还在徜徉,忽听见外头传来颜浚的声音:“宗主!宗主!”
凌司辰一瞬抬起头来。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下过命令——没找到那人的消息,不准回来。
这才过去几日?
门被推开,颜浚气喘吁吁跑了进来。
“找到了,找到了!就是这个人!”
小修脸涨得通红,手里攥着画像,急着递过去,话语里还有些亢奋。
凌司辰一把接过。
“这么快?在哪儿?”
“不是找到的……”颜浚摇头,语速飞快,“哎,本来没找到,但回来的时候,竟然在山下碰见他了!我一看,就是此人,没错!”
“山下?你确定?”
“确定!他还让我来通报,说是非要见您一面……”
此话一出,凌司辰眉头沉下,胸中怒火腾地窜了上来。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居然敢主动上门挑衅?找死。”
他一边骂着,抄起案边的剑,推门就要往外冲。临出门时,他脚步顿了顿,回头问了一句:“山下哪儿?”
“流石台那片岩地。”颜浚赶紧答道。
凌司辰听罢,脸上杀意昭然,转头便夺门而出。
颜浚看着自家宗主的背影,有些发怔。
他还是头一次见凌司辰双眼狠鸷成这样,也不知到底什么深仇大恨。
小修在后面纳闷,忽而又想起什么,猛地一拍脑袋:“宗主我忘说了!是——”
可人已经没了影。他无奈地将手招了一半,剩下的话只得挤成一声:“是……两个……人啊。”
*
凌司辰提着剑,赶去颜浚所指之地,却恍惚觉得不对劲。
山上静得没风,可越往山下走,风势竟愈发猛烈。狂风吹得他的鬓发和衣襟乱扬,那围在脖间的毛绒围脖也险些被吹走。他一手将围脖拢紧,另一手挡在额前,勉力看清前方的路。
出了岳山,再往东不过百步,便是一块分道碑。碑下有两条路:左侧是通往十里坡的宽平路道,右侧蜿蜒向上的稀疏山林通往流石台。
流石台地势稍高,因其在天上显眼,常被岳山修士当作回程的落脚点。
这条道平日行人稀少,四下幽静。两旁的春树正值花期,漫山遍野的玉兰开得繁盛,细长的白花瓣被卷得四散纷飞,惹得幽香阵阵,萦绕鼻端。
快到流石台时,远远地,他看到风中有一道修长的身影伫立在岩石地上。一条长长的马尾随风乱舞,在苍灰的天色映衬下格外醒目。
凌司辰认出了分叉眉道人。
他蹙了蹙眉,放慢脚步朝那人走过去,嘴上毫不客气:
“你伤好了?还敢四处晃荡……居然晃到岳山附近,找死吗?”
放眼望去,除了菩提好像没看到其他人。
他暗思,莫不是颜浚把菩提认错了?
不过这也能认错,菩提可没戴面具。
菩提见他走过来,却是招招手,“少主可算来了。正好,在下给你引见一位重要盟友。”
凌司辰顿住,“盟友?”
话未毕,狂风起。
那风带着炽猛的烈气,环绕着白衣剑修乱转。凌司辰下意识握紧剑,另一手按在剑柄上,目光警惕着。
菩提站在风外,神色却轻松自如。
正疑惑着,一道矫健的人影从风中袭来。
紧接着是迅猛的拳脚直取面门。
凌司辰剑刚拔出一线,便被一只裹着皮革手套的手狠狠摁住,那剑又被压了回去。来者的拳脚攻势已然逼近,凌司辰无暇拔剑,只能以拳法相迎,臂肘拨开对方的手刀,旋即以掌格挡,再挥拳反击。
眼前之人动得极快,身形飘忽如鬼魅,瞧不见长相,恍惚只有一道苍蓝残影。
几招过后,那人影又藏进了呼啸风里,而凌司辰后退半步,“铿——”剑刃全然出鞘。
竟要和他比速度?真是笑话。
少年冷哼一声,眼珠紧随着风中人影左右快速而动,抓准时机,长剑似银月般劈出,直刺而去。
“铿锵——”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似有什么钩住了他的剑刃。
凌司辰微怔,定睛一看,那人也掏了武器。
竟是一对子午鸳鸯钺,正好那镂空咸钩处缠住了他的剑,像蛇一般牢牢咬住。
寒星剑用力旋转,顺势将对方身形整个勾出。
双钺与长剑在两人胸前交错对峙,兵刃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风声呼啸而过,二人身形贴近,凌司辰这才看清对方的模样——
长发随着风乱扬,狭长的眉目冷如寒星,下半脸则被一张古怪的面具遮住。
那模样,与画像分毫不差。
颜浚并没有认错。
“是你!”
怒火瞬间冲上凌司辰的胸膛,他用了猛力将眼前之人撞开,顺势抽回长剑,直指对方。
“你约姜小满做什么?”
*
对方连退数步才止住,手中轻微一划,那双钺优雅地垂在身侧。
风也停息了。
面具上的眉目看着却一头雾水。
“你说什么?”
“少装蒜!”凌司辰将剑锋指得更紧,“幽州,品茗阁!你约见了一个女子,她是我未来的妻子!”
面具男子眉头微挑,侧头望向菩提。
道人瞪了瞪眼,给了个很捉摸不透的眼神。
“原来如此。”相比于凌司辰的激动,面具男子却依旧淡然无波,眼睛却眯了眯,“你很想知道吗?打过我,我就告诉你。”
“喂,不是让你这么说的……”菩提惊道。
可他还没说完,便见凌司辰似迅猛白电就直冲而去。
“宰了你!”
杀意在少年眼底燃烧,脚下步伐快若流星,一剑如撕裂长空之雷,直取对方心口。
那面具男子却不慌不忙,双钺在手中一旋,精准挡下了这一剑。金属交鸣,火花迸溅。
凌司辰也心中微惊,头一次有人能在半月天成形前就拦下。
而且此人依旧沉静如常,动作干净利落。
此人的速度,不在他之下!
很快,两人你来我往,一招紧接一招。
剑刃舞动如游龙,双钺变幻似流火。兵器相撞,疾风与气浪四起,四周树叶卷得翻飞。
攻守之间,凌司辰不知不觉解开了浑身的烈气,那翻腾的金黄尽显于眼眸。
就在他准备再度进攻时,面具男子身形一闪,虚晃一招,退了数步远。
横钺在身前防御,双眸中绿芒闪烁。
“拳似岩,剑如电,传言果然没错。你,是神龙之血与瀚渊土脉的结合。”
凌司辰剑光横在身侧,银芒直指前方不歇,眼中敌意依旧不减。
绿眸男子却敛去了锋芒,收了双钺,似轻舒一口气般,
“幽州那日,我约见了许多人——仙门、瀚渊、凡界。你说的那个女子,兴许是其中一个,我不记得了。”
凌司辰闻言微怔。
思道:难道姜小满是与她师姐一道?
若如此,归尘所说她与两名女子同行,也并非谎言。
他面上的敌意不减,冷声问道:“当真?不是单独约见?”
目光扫向一旁的菩提,只见玄袍道人仍在旁边立着,双手交叠,对这面具男子显然极为尊敬。
凌司辰倒更好奇眼前之人的身份了。
虽然此人面具遮面,收敛了犄角掩去身份,但那磅礴的魔气却无从掩饰。
他是瀚渊人不奇怪,但这般迅猛无匹的招数,却不像是北渊的路数。
“你若听过我的名声,便知我从不说谎。”那男子淡然开口,声音冷而静,从面具中传出自带一股闷音。
凌司辰扬了扬下颌,眸光似冷刃:“我如何知道,你到底是谁?”
那人眉眼微抬,弧度上翘勾出一抹倨傲,
“南渊君,飓衍。”
第206章 结盟
此言一出,凌司辰的神色骤变,即刻紧握住刚入鞘的剑柄,青筋隐现。
身躯绷得笔直,剑未出鞘,气势却已如锋刃般外泄。
所有卷宗里皆无南魔君飓衍的记载,其相貌、能力皆为未知。即便是其名字,也是从五百年前俘获的魔将处得知。
传说中那个如谜般的魔君,竟在此时现身于他面前……
迟疑片刻,凌司辰终是没有拔剑,目光冰冷地转向菩提,
“你是认真的?带魔君来见我?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现在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玄袍道人低眉敛目,躬身行礼,“少主,南尊主此行并非要与仙门为敌。我与他说了你的立场,他和我想法一致,都认为少主的存在,是奇迹,也是终结悲剧的桥梁……或许,您不妨听听他的意见。”
这话却再度点燃了凌司辰心底炽烈怒意。
这些日子,凄凉的岳山、萧条的太衡山、离散的修士、涣散的人心,一幕幕呈现在眼前。
奇迹?桥梁?
他猛地上前,一把揪住菩提的衣襟。
“魔物刚血洗岳山,我宗门满目疮痍,你却来与我谈终结悲剧?!”
“谁缔造的悲剧,又如何终结!”
菩提并未反抗,仍是垂眸而立,面容沉寂中透着悲戚。
“若少主对魔族恨意难尽,可以现在就杀了我。”
飓衍在一旁静静看着,面具上的双眸没有一丝波动,也没有任何动作。
过了一会儿,凌司辰手上力道才渐渐松懈,将菩提放开。
“你若害人,我一定杀你。”
他说罢,又冷冷扫了一眼那位南渊君,只觉得不可理喻。
更不可理喻的是自己的身份,战也不是,和也不是。
但他有自己行事的底线与原则,若是未害人的魔,他便不杀。
白衣修士别过头,转身就要走。
身后忽然一阵劲风掠起,下一瞬,一抹苍甲之影已拦在他面前,挡住了去路。
面具男子摊开戴皮革套的手掌来,动了动指头。
“你不愿合作,便把钥匙交出来。”
凌司辰冷眼相对,“什么?”
钥匙?
他哪有什么钥匙?
对方面具下的声音低沉,“骨蝶颈链,那个女人所携之物,归尘交给了你。”
一开始,凌司辰还以为对方又在说什么胡话,但他脑子一转,很快就意识到了所指何物。
他伸手入怀,将那条银质颈链摸了出来,指间拈住,链条缓缓滑出虎口,银光微闪。
“这个?”
飓衍眼神骤亮,身形一闪,苍影便携着风上前。
也是一瞬之间,凌司辰侧身便闪躲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