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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骨 20247 字 13天前

“这是钥匙?”

利落地避开后,少年随手将颈链往半空一抛,链条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银光,旋即稳稳落入他掌中。

他悠哉地笑了一声,侧头斜睨飓衍。

飓衍抓了个空,动作僵住,手还维持着伸出去抓的姿势。

他缓缓转头,那双狭长的双眼盯住凌司辰,眉宇微动。

就在这一刹那,他周身气息骤变。

凌司辰一眼看过去,他眼睛好像亮出了绿光,寒意直逼而来。

白衣剑修立刻警觉,立时绷紧,指间触上剑柄。正要拔剑防御,却听得旁边玄袍道人急急喊道:“手下留情,飓衍……你答应了我的!”

菩提的声音有些急,眼神又有些惶恐。

渊主之争,他不能介入,他也没那个实力介入。但他依旧壮着胆子,希望南尊主顾念童年相识之情分,听几分进去。

凌司辰亦是高度紧张,毕竟对方是魔君,他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实力。

虽然之前与所谓“东魔君”的交锋中稍占上风,但那更像是对方的试探。此前的数招交锋,对方同样未见全力。

但刚才那一瞬间,眼前这个“魔君”爆发出来的威压,显然不太一样。

沉寂片刻,飓衍终是收敛了眼中的绿光,那一瞬浸透的杀气也随之消散。

面具之下传来低沉之音:“那个女*人,你的母亲凌蝶衣……你一直在寻找她死亡的真相,对吗?”

凌司辰的眼神陡然凌厉。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倒想起了风鹰的事来。

他攥紧那颈链,直直盯向飓衍,“你这混蛋,知道些什么?”

“你想知道吗?”飓衍微微挑眉。

这样的腔调,凌司辰听一次便忍不住愤怒,遑论第二次。

他将烈气聚于掌间,猛然劈出一道手刀,直冲面具男子而去。

飓衍抬手,手中凝聚的清风之力轻松将那手刀挡住。

两人的手腕僵持在空中,力道僵硬到微微颤抖。

凌司辰怒视着对方。

面具男子不慌不忙:“你母亲将她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我的下属风鹰。但很可惜,我不是风鹰。”

“风鹰留下的东西,只有你手中的颈链还有一把失踪的珠钗。你想向千炀复仇也好,想知道你母亲死亡的真相也罢,我都可以帮你。”

他说着,用另一只手指了指,“与之相对,我需要你体内完全的土脉之力,以及你手中之物。”

“土脉之力……你不去找归尘,反而来找我?”

白衣修士冷笑一声,带着几分嘲弄。

飓衍闻言只是微微一顿,面具上的幽绿之眼微眯。旋即竟松开手,任凌司辰的手刀直逼而来,却轻巧地向后一闪,避开了攻击。

他站定,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你那父亲背弃了对我许下的誓言,首鼠两端,早已不是当年可信任之人。”

他这般说着,却是向眼前之人缓缓伸出手来,“你和他最终只需留下一个,菩提向我力荐你,希望我没有选错。”

凌司辰却没有任何动作。他死死盯着对方,眼底满是警惕,丝毫没有接手的意思。

飓衍似乎并不在意,片刻后便收回了手。

“无妨。你可以回去好好考虑,等想明白了,再去找菩提。他会带你来见我。”

*

不远处,几棵树后又一棵粗壮槐树的阴影下,一道身影动了一动。

是个敦厚少年的身影。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出半只眼睛。

看到那苍蓝的魔物眨眼消失不见,又看到凌司辰收好手里的物件,转而与他最害怕的玄袍道人交谈。

荆一鸣一瞬躲回树后,整个人紧贴着粗壮的树干,捂着嘴巴,汗流如注。

“归尘……的血脉!?”

“凌司辰……是魔物!?”

他没有听清楚全部内容,也没有听懂全部内容,但听到了一些关键字眼。加上看到凌司辰和一直迫害他的魔物互动,他已经惊得大喘气。

回来路上无意识地看到凌司辰鬼鬼祟祟往山上去的背影,以为他又是去幽会自家表妹,偷偷跟过去想抓点宗主不检点的把柄,没想到听到了更不得了的东西。

等到凌司辰和那道人从另一条小道离开,荆一鸣才从震惊中缓过一口气。

他的脑袋乱成一团,心跳还在耳边轰鸣,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丝掩不住的窃喜。

他几乎是跳着步子急匆匆离开,想赶紧去把这炸裂消息公之于众。

可没跳几步,忽然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头顶。

很轻很软。

他手一摸,竟摸下来一片黑羽毛,薄得透光,亮得瘆人。

“什么玩意儿?”他皱了皱眉,琢磨了一瞬。

是乌鸦?他没在意,转手就丢了。

正打算继续迈步,头顶却传来一阵低笑。

“哎呀,你听到了好多不得了的东西呀。”

敦厚少年猛然抬头,浑身的血液倏然僵住。

只见一棵粗壮树的枝杈上,蹲着一个人——不,那根本不像人。

一头凌乱的黝黑卷发,浑身都覆盖着黑羽毛,头上、肩膀、手臂,甚至背后都有,随着他微微晃动。

他正低头朝荆一鸣眨眼,嘴角挑着笑,眼睛还闪着了亮幽幽的黄光。

——魔物!

少年双腿一软,立刻跪倒在地,声音都发了颤:“别,别杀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黑色身影霍地跳了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

接着便是一股巨力,一把捏住荆一鸣的圆脸,将他单手提了起来。

“哎哟,还挺沉,”那双泛着黄光的眼睛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忽然歪头笑了,“有意思,你体内怎么会有菩提的烈气啊?”

荆一鸣被捏得脸颊变形,双脚离地乱蹬,话都说不清楚:“呜呜……呜呜呜……”

刺鸮靠近了些,尖利的耳朵一动,“你说啥?”

“放……开……”少年挤出两个含混的音节。

刺鸮狞笑一声,似乎觉得有趣。再多看了他一眼,才松开手,将他像抛垃圾一样重重丢在地上。

荆一鸣跌坐在地,呛得狂咳不止,又手忙脚乱地磕头,“我、我是你们这边的!那个,亢宿道长给我种了花种,我什么都不会说的!真的!”

“哦~原来如此,我就说嘛,之前你怎么乖得像只小狗似的听他的话。”

荆一鸣猛地一颤,“之前?你……也在岳山?”

黑鸾不慌不忙地盘腿蹲下,手肘撑在膝盖上,脸上满是玩味的笑意。

“我的化形能力,在四鸾里可是最厉害的喔。”

“四鸾……”荆一鸣瞪大眼睛,声音都抖了,“你是……”

刺鸮笑得更深了:“喂蝼蚁,你想不想挣脱菩提的束缚呀?”

少年脸上满是惊惧和犹豫,但下一刻,他的头点得像捣蒜。

刺鸮又笑,“我要你去做一件事……”

又是做事。

那伏地的少年眼中闪过挣扎,但又带着几分畏缩,不敢应声。

刺鸮看他这怂样,啧了一声,转了语气。

“蝼蚁,你很讨厌你家宗主吧?”

荆一鸣怔住,下意识点头,随后又猛地摇头。

“喂,你跟我说实话,刚才你那一路跟踪的眼神,啧啧,别骗我。”刺鸮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睛,“我看得清楚。”

荆一鸣低下头,声音低得像蚊子。

“我,我是很讨厌他,他不配,他得到了一切,我想让他死。”

黑鸾哈哈大笑。

“这不是很巧吗?我也讨厌他,我也想让他死。”他凑近些,声音轻得像在耳边吹气,“所以我们的目的一致,是不是该结盟呀?”

“你做成这事,我便帮你把那讨厌的花种弄出来。甚至,说不定还能让你讨厌的人消失得干干净净,岂不是两全其美?”

敦厚少年吞了几口唾液,再抬头时,眼神中闪出了贪婪与憎恶之光来。

“您……想让我做什么?”

第207章 我是魔

凌司辰回到岳山时,一眼便瞥见那抹熟悉的红裙,正倚靠在山门前的玉柱旁,静静等着他。

姜小满脸是侧过去的,看不清表情,但那纤细的身影靠在柱上,却是比以往仿佛更瘦削单薄了些。

少年眼中星火倏亮,原本眉间的愁容一扫而光,笑容浮现在他脸上,纯粹得仿佛云开雾散。

他几步迎了上去,张开双臂,“你去哪了?”

可少女却并未如往常一般投入他的怀抱。

她走至他面前,目光微垂,脸上被阴影笼罩着。

姜小满在等凌司辰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决定。

她决定不再瞒他。

所以她说:“我去找我的仇家了。”

一双大眼睛映着日光的金辉,透着些许水润的光。

“仇家?”凌司辰怔了怔。

“嗯。”姜小满点点头,“一个作恶多端的人,曾经害过我和我的朋友。但他不在那里,我便回来了。”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很认真,也没有一丝隐瞒。

凌司辰走上去,双手扶住她的双肩,“这般危险的事,为何不告诉我?”

“抱歉,事出紧急。”少女抬头,强撑着挤出一丝微笑,“我现在不是来告诉你了吗?”

她的语气尽量平静,笑容也尽量柔和,可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却掩不住忧伤。不知这忧伤来源于何处,却让凌司辰心里猝然一紧。

他目光深沉,转而坚决:“以后,我跟你一起去。”

如今四大魔君他见识了三个,哪个都不是好惹的角色,剩下的一个,更是毁了岳山。

世道太乱,他舍不得她受伤。

他伸出双臂想抱住她,却被姜小满轻轻推开。

她抿了抿唇,却没能开口,只是看着他,微微呼出一口气。

空气安静下来,只有微风轻轻拂过,卷起红裙与白衣的衣角,玉柱下影影绰绰。

沉默中,两人似乎都在酝酿着什么。

姜小满攥了攥袖子,“我有事告诉你……”

凌司辰也同时出口:“我也有话同你说。”

两人相对一怔。

姜小满眉眼弯弯,“你先说吧。”

凌司辰望着她的笑颜,原本已在唇边的话语竟生了迟疑。他看着她的眼睛,仿佛要在那盈盈秋水中寻出答案。

良久,他才轻轻开口,声音低而温柔:“你能不能……留在岳山,留在我的身边?”

“为什么?”

“这段时间动荡危险,蓬莱的情报不准确,四个魔君都现世了。个个都残暴、凶狠,已经伤害了我身边的人……我不能再让你受伤了。”

他见过魔族的手段,而今自己已成他们的目标。倘若魔族想再从他身上夺取什么,下次抓的人,恐怕就不是菩提,而是对他更重要的人。

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若你能留在岳山,我便哪儿都不去。守着你、护着你就好,从此再和魔族没一点关系。什么南渊同盟,什么北渊少主,什么土脉承扬,全都滚一边去。】

但这些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姜小满依旧看着他,那双眼睛不再如平日般澄澈,而是第一次,呈现出凌司辰看不懂的颜色——深邃如棕,又幽暗似墨。

“如果我说不呢?”

“小满——”

凌司辰刚要开口,便被她葱白的指尖轻轻抵住了唇瓣。那微凉的触感令他一顿。

“凌司辰,你想好了再说。”

她的声音依旧清灵,却与往常有些不同,“你仔细想想,除了这个,还有别的要告诉我吗?”

凌司辰垂下眼眸,睫毛映着辉光,在下至投下一片暗影。姜小满放开手时,他抿了一下方才她按压的上唇,喉结微动,未尽的言语卡在胸中,最终化作一句低沉的:“没有了。”

“真的?”

“真的。”

姜小满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里面的光慢慢黯淡下去,像是被什么熄灭了。

她点了点头,嘴角勉强勾起一抹笑意。

所以到最后,他也没向她坦白。

但这也是意料之中,也算是帮她做了决心。

少女声音缓缓如暗流:“那我也告诉你我要说的事。”

少年认真听着,杏眸一眨不眨。

姜小满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不能做你的修侣。”她抬起头来,神色异常坚决,一字一句,“我不能嫁给你,不能留在岳山,也不能留在你的身边。”

凌司辰一瞬怔住,急道:“为什么?”

“我还没想好。”姜小满浅浅一笑,有些勉强,“你先做好宗主吧,等神元修行结束,我再给你答案。”

于是就在少年被劈中一般的失措中,少女拨转衣裙,决然离去。

*

她果然还是不能说。

她没办法心软。

转身的刹那,天色似也随少女的心绪而变,细雨如银线般点点洒落,没一会儿便化作了大雨。

身后,呆立的人没有撑起灵盾,任雨水淋湿了衣衫。

他的长发因雨水濡湿而微微贴服,不再如往常般蓬松,几缕额发浅浅沾湿,垂落在眉间。

凌司辰一动不动,定格在了雨幕中,唯有那双目光,穿透出去紧随着那渐行渐远的红裙。

心头一时若焚火。

他最害怕的一句话,最无法面对的答复,就这样发生了——甚至没等他问出口,她便说出了答案。

他想去追她,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他没有这个资格,除非他坦坦荡荡,无所愧疚。

雨水顺着少年的手臂滑下,汇聚在拳心。

那拳逐渐握紧。

“我是魔……”

起初低而沙哑,像是挤出的一缕残喘。

随即是一声猛喝。

“我是魔!”

声音撕裂了雨幕,前方离去的红裙陡然一顿,姜小满猛然转过头来。灵盾震开雨珠,溅起一圈圈涟漪,映得她那双棕瞳微微颤动。

那双眼里,有惊愕,亦有一抹不忍。

少年在雨中跪了下来。

膝盖落地的瞬间,泥水四溅。

他的手垂在膝侧,拳头紧握,似用尽了所有力气才将声音逼出喉咙:“你恨我也好,憎恶我也罢……我只是想说出来让你知道……我体内有魔血,我不配做修士,更不配做岳山的主人。”

姜小满怔愣片刻,眼睑轻微颤动。

她忍住想哭的冲动,却在下一瞬间抬起脚步,猛地向他奔去。

扑到凌司辰身旁的刹那,她俯下身,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正好压在那毛绒围脖上,软软的。她将他的头紧紧按在自己的肩上,额头轻轻触着他的鬓发。

微凉的雨气中,她的面额是温热的。

凌司辰缓缓抬起手,将姜小满缠在他脖间的双臂搂得更紧。

他很奇怪她居然没被吓得跑掉,也没有怒斥他,只是静静抱着他,张开灵盾,弹走了所有的雨珠。

少年的声音低沉而颤抖:

“我的父亲是魔君,我也是才知道。我只想让你知道真相……”

“我不配做宗主,除了你,我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说到最后,嗓音几近哽咽,“所以,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凌司辰将头埋在姜小满的颈窝间,肩膀微微颤动,像是带着一丝绝望,又带着不知所措的脆弱。

早先淋的雨珠从他垂下的黑发滑落,又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汇进少女的臂弯,将两个人紧紧粘合,连泥水与温热也一并相融。

姜小满听着他的话,手掌抚过他的头发,指尖轻轻,没有言语。

他说了,但是她却说不出口了。

他脆得就像快支离破碎的琉璃瓶,但她不能做那个将它砸下去的人。

她俯下身,两只手掌轻轻托住凌司辰的脸,将他的头引向自己。双手环住他的耳畔,指尖微颤,掌心贴上那张冰凉的侧脸。

“看着我。”姜小满低声开口。

红唇缓缓靠近,在雨水和风声交织中覆上他的唇。

凌司辰紧紧抓住她,攀在她腰上,但很快,手心却缓缓垂落下,任她带着些侵略的深吻。

红蔷薇在雨里也不收敛任何浓艳,用力去握也只能落得满手的血。心口已然被先前的拒绝划出了伤口,疼痛逐渐蔓延开来,于是凌司辰不敢再去握,任由花朵的垂怜。

意识在那一刻清晰又模糊。

他只感觉,她是真的要远去了,而他却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气力去挽留。

许久,姜小满退开些许,唇齿间还残留着湿意。

“对不起。”

她说完这句,松开了手,迟疑了一瞬,红裙终在雨幕中再度一转。

这次离去,姜小满没有停下。

对不起……她不仅是那个“伤害他身边之人”的凶恶魔君,她还要去亲手终结他的血亲。

唯有这个,她不能停。

……

那抹红裙的身影逐渐隐没在雨幕中,没有再回头。

凌司辰独自跪在雨中,散发披垂,湿漉漉地结成一缕一缕,黏在额角与脸颊。

雨未曾停歇,淅淅沥沥地拍打着他的肩背,浸透了白衣。

他双手撑在湿滑的石板上,泥水从指缝间滴落,汇入雨水的涌流。

那条毛绒围脖早已湿透,被刚才的一番摩擦蹭弄,从少年脖颈滑落,静静躺在青石板上。

湿答答的围脖失去了原本的蓬松与柔软,紧贴在地面上,狼狈不堪。

*

岳山上人影稀疏,弟子们皆避雨而去。

情绪是看不到的,可悲伤与绝望却化作一缕轻微的波动,似无声的气息,穿透雨幕,飘上了青霄峰。

随风蔓延,缓缓流进了枕书堂。

枕书堂内,书架角落里有只雕工精湛的石匣,隐隐透着些微光。

那缕阴寒的气息无声无息地飘入其中,与匣子里躺着的神元相触。

漾起一丝波纹,如墨染清泉,将洁白勾玉的一角染得漆黑。

第208章 风暴

赤焰宫很热,房间里更是闷。

某个低矮房间里,一张圆桌两把凳。

两把凳上各坐一个少女,两个都满面通红,周围的酒坛全散落地上。

本是给这宫殿主人准备的上百坛好酒,竟被这两个女子喝得七七八八,满屋酒气缭绕。

短发黄袄裙的姑娘趴桌上,手还摇着瓶子。

“姜小满,你少喝点儿……嗝。”一个嗝喷出一阵酒味,“你说,你这般人见人爱的丫头,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啊。”

旁边的红衣少女抬起头,醉眼迷蒙,嘴里嘟哝着:“我失恋了,不可以喝吗!”

说着又灌一口。

酒入肠道,酸酸辣辣。

有无奈,有不甘,有心痛,有不忍,但唯独却没有后悔。

修士能扛酒,但眼前这一百坛上好的烈酒,再厚的灵盾便也扛不住了。

文梦语甩开酒瓶,脑袋一耷拉靠在桌子边上,声音拖长:“巧了,我也失恋了。”

姜小满看她一眼,脸红彤彤的全是酒色。

“你何时恋过?我怎么不知道……”

“哼,就在幽州……你把我狠心扔下的时候!”

“幽州?”姜小满眯着眼,努力回想。

但头实在晕乎乎,想不起来。

文梦语一个激灵,猛然直起身,晃着手指,笑得贼眉鼠眼:“还好我提前醒了,然后,然后我,我就见到了飓衍大人!嘻嘻嘻嘻。”

听她这话,连笑声都不太正常,像是醉得控制不住嘴角了。

“飓衍?”姜小满眼睛一瞪,反应过来,“妈呀,姑奶奶你换个人喜欢吧,你这是自断情路啊。”

“为什么啊,我可以死缠烂打,我可以感动他!”

“这不是感不感动的问题!”姜小满嗝了一声,忽然坐直,“飓衍,他是渊主,是最纯的瀚渊心魄与四象之躯,他是不可能懂人的情爱的……”

见文梦语还一脸迷茫,姜小满便比着手正儿八经给她解释,“这样,我打个比方吧,就像你不会去吃脚指甲一样,因为是常识无法涉足的领域,是完全不能理解的。”

“等等,飓衍大人他吃脚指甲?”文梦语居然真的认真思索了一番,旋即一拍桌子,“便是他吃脚指甲,我也爱他!”

姜小满被呛了一下,睁着眼睛愣在那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我只是打个比方……”她抹了抹眼睛,“你要不听听你在说什么……你就这么爱吗?为什么呀,他都不认识你!”

姜小满摇头。搞不懂,根本搞不懂。

文梦语笑得花枝乱颤,挪动椅子靠近她几分,声音带着几分醉意:“你少说我。倒是你,知道你们的问题出在哪儿吗?”

“问题?谁?”姜小满迷茫地看着她,红彤彤的脸透着懵懂。

“你和凌司辰呀。我与你说,我跟他认识十多年,他呢,是个会把事情想得复杂的人,我原以为你会简单一些。”文梦语点着桌子,“不对,姜小满本来是简单的,可霖光嘛,真是一点儿也不简单呀。”

姜小满看着她,又咕嘟喝了一口酒。

这次,她没再回话。

脸颊越涨越红,眼帘却低垂着。

文梦语见她不吭声,自己倒是接着说了下去:“这段时间我虽然窝在这里,可你经历的事,我也听灾凤说了。”

她晃了晃手里的酒壶,“姜小满,你其实是一个——特别单纯的人。你妄想着两界和平,并且,让这份单纯,也感染了东渊君。”

她嗤嗤又笑几声。

接下来,短发少女却话锋一转,声音低了几分:“但你的敌人,可真的一点也不单纯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有些人,就是为了制造纷争而生的。”

这话一出口,文梦语的笑容便散了。

姜小满偏头瞥她一眼,只见对方神色已然沉凝下来。文梦语就是这样,前一刻还笑得灿烂如花,下一瞬却能变得冷静而锋锐。

或许这就是行舟客吧,人生如梦,唯醒时格外清醒。

她也看向姜小满,唇角轻勾,抬起手中酒壶,

“姜小满,对抗无休止的兵戈的唯一方式,就是如狂风般,将它们卷得一点不剩。”她仰头一饮而尽,酒壶砸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飓衍大人,便是能掀起风暴之人。”

*

暗道幽长,尽头处是生锈发绀的青铜大门。

菩提在前面走着,长长的马尾随着步伐一甩一甩。

凌司辰则默默跟在后,目光暗沉。他只收了顶发,用一枚玉冠别住,余发散落,垂至肩背,在这不透风的长道里,颈间竟有些闷热。

青铜大门前立着两人。左侧是青绿帛裙的双髻少女,右侧则是一个虎背熊腰的纹袍壮汉。

“秋叶,羌笛。”

菩提停下脚步,向两人一一行礼问候。

两人也略一躬身还礼。

绿帛少女轻移莲步,侧身让开,纹袍壮汉则抬起粗壮的右臂,推向那青铜大门。

“轰隆——”

大门缓缓开启,沉闷的声响在长道中回荡。门内隐约可见一张摆放整齐的琉璃石长桌,桌旁布有椅席,灯火昏黄,将室内映得光影幢幢。

菩提留在了外面。

凌司辰一个人进去了,少年全程眸色沉敛,不发一言。

青铜大门随即在他身后重重合拢,发出低沉的“咔嚓”一声。

……

屋内灯光摇曳,琉璃石长桌平滑如镜。桌上摆着一盏铜制烛台,一瓶青瓷花器,几只形制古朴的灯笼悬于头顶,将光晕投射在四壁。

一端,戴着铁甲面具的男子端坐,面具之上的眉目安静沉凝。他缓缓抬手,示意来客落座。

凌司辰目光冷淡,拉开另一端的椅子坐下。

两个都不是废话的人,飓衍先打破沉默:“你来此,我可以理解为你同意合盟了?”

凌司辰懒得回答,从怀中摸出那条银链颈饰,将它搁到桌上,又一推,滑向对方。

“你要的东西。”他的声音毫无起伏。

飓衍低头,看着那枚颈链滑至他面前,却未去接。他的目光在颈链上停留片刻,随后抬眸,注视着凌司辰。

对面的少年比之上次,身上的气息愈发沉郁,眼瞳深邃无光。

不知道他是经历了什么,但浑身沉闷压抑,宛如在漆黑的深渊中,孤注一掷地抓寻任何一丝光明。

飓衍却并不关心。

就如同他答应菩提,不去深究霖光的现世身份一样。他不在意,也无所谓。

哪怕这些人的命运最终引发连锁反应,只要不影响他的计划,他就不打算多费心。

南渊君微微靠在椅背上,指尖有节奏地叩击着桌面。

“你的诉求呢?”

“找到害死我母亲的魔物,杀了千炀。”

飓衍闭上眼,指尖停下敲击,似在沉思。

“第一件,也是我正在做的事;至于第二件,”他缓缓睁眼,“现在还做不到。但血月之后,我也能帮你。”

凌司辰对这说法显然不甚满意,但他也不愿在此时与对方多做争辩。他的目标很清楚——各取所需,他要的不过是魔族的情报罢了。

他敛眉开口:“‘钥匙’给你了,怎么用?”

“用不了,还差一样。”

凌司辰闻言蹙眉,“便是先前说的珠钗?归尘也跟我提过,他一直在寻,可始终未果。如何去找?”

“归尘并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也不知道它并非一直是珠钗的模样,当然找不到。”

“什么意思?”

飓衍未答,转而将那颈链拿了起来。

就在那一瞬,凌司辰些微怔住。

原本精美的银质颈饰,竟在对方皮革手套包裹的手掌中变成了一块粗糙的石头,颜色暗沉如灰,毫无光泽。

飓衍瞥他一眼,语气平静:“这种材料叫念石,极其特殊罕见,能承载许多意识形态的力量——记忆、情感,甚至梦境……”

“无论是这颈链还是珠钗,皆是你母亲用念石亲手制成。她有一双巧手,能雕得极其精巧的物件,甚至注入她的灵力,让它随她的意念而变。”

他将那石头放桌上,轻推,滑回了凌司辰那边去。

凌司辰拿起来,在他手指触碰的一瞬间,石头又变回了骨蝶颈链,银光闪闪,栩栩如生。

飓衍波澜不惊:“看来,只有在她信任的人手中,它才会变成该有的模样。”

凌司辰摩挲着手中那精美雕刻的蝴蝶,却百感交集。

巧手、雕刻……

他忽然想到童年时珍藏的那枚木云景天。在百花村时,他曾旁敲侧击问过归尘此物的来历,却发现归尘对此一无所知。

所以,那枚木云景天,从来都不是归尘留给他的。

一直、一直都是母亲给他的。

仅是为了化解他心中对父亲不在身边的遗憾。

他攥紧了那颈链,心里一股说不上的烦闷感窜上。

飓衍却无察觉,继续说着:

“那珠钗也一样。在风鹰留下的示意图中,它呈现为珠钗的形态,但如今,落入他人手中,恐怕早已改变了模样。我称颈链为‘钥匙’,是因为在示意图中,它与珠钗需一对使用,如钥匙与锁,密不可分,缺一不可。”

凌司辰听得疑惑,“你一直提到风鹰留下的示意图,那又是什么?”

飓衍低哼一声,却并未立刻作答。

缓缓地,他站了起来,白衣修士的眼眸锁着他移动。

他行至旁侧,手掌一抬,掌中一缕清风乍起。那风染了色,忽悠悠转,化作一片虚墙之影。

“风鹰曾在潜风谷中留下一面暗墙,其上便有他留下的所有讯息。但很可惜,我并不能解读全部。”

“潜风谷?我以为清剿之后,那地方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面具男子敛眉,五指一收,将那清风幻象化为虚无。

“我的风鸾想要留于世间的东西,可不是区区天外蝼蚁能够抹除的。”

言罢,飓衍又将视线投向座中的白衣修士,“我曾听过神山的预言,让我寻找一人,一个能被称作‘奇迹’之人。唯有找到此人,方能终结一场避无可避的旷世浩劫。而风鹰留下的讯息,竟与此预言不谋而合。”

凌司辰目光一凝,“你是说,预言指的是我?”

飓衍双眸微眯,烛火跳动在他闪着寒光的绿瞳里。

“我也想知道答案。所以你必须去一次潜风谷,为你自己,为你母亲……也为这人间、与瀚渊的命运。”

(诛魔大会完)

第209章 兵器

“那只畜生呢?”

从破败的村庄里走出来时,云海脸色悻悻,随口一问。

魔气熏得胸闷欲呕不说,想要的东西更是一无所获,也没受到丝毫像样的招待。他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把这烂摊子收拾干净,好回去能将功折罪。

裘袍男子陪他走到村口就顿住了脚步。

他手中一把折扇悠悠展开,散着闷热的风,浑不在乎,“刺鸮去执行任务了。”

“任务?哼。”云海冷哼一声,“你纵任你的鸟胡作非为,迟早有一天,会引火烧身。”

“这便不劳战神挂心了。”

“你是听不懂吗?你的鸟不该踏足昆仑,更不应杀仙门之人!”

云海此刻已是忿意外露,声音冷厉。

可裘袍男子也毫不示弱,收起折扇,转身与他对视。

纵使语调温和,却压着隐而不发的怒意:“是你的人破坏规矩在先,伤害了我的辰儿。若还有下次,我可不能保证会死多少人。”

“你——!”

云海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真的动手。

伤害归尘,是天庭的大罪。

归尘的人间体,必须完好无损,这是长明仙尊下达的严令。

“你都背叛你们魔渊了,还在乎这些?”冷面的银发男子嗤笑一声,

他那张脸很少做出笑的动作,故是笑都有点僵硬,有些冷冽。

“丧家之犬也会护子,战神。”归尘摇着手中纸扇,答得不紧不慢。

银发战神上下打量他几眼,嘴角微微牵动,“罢了。他如今正当着凌家宗主,巩固仙门,没人会动他。我看,他倒不像你的儿子,倒有几分胆识与担当……看来,犬父未必生犬子嘛。”

话里话外,尽是冷嘲与讽刺。

云海想来最看不起的,就是归尘这种软骨头。想来如果换作与他鏖战十天十夜的西魔君,怕是骨头熬化了也不会向敌人低头。

而归尘,不仅主动投降,还接受了那般屈辱的换体计划。

纵使是得利的一方,云海也不齿他。

于是他冷然扫了一眼,算是完成了和谈的任务,便打算离去了。

“凌啸云。”

刚走出一步,背后忽然传来一声。

直呼他昔日的凡名?云海止步,回头时眼中闪过一抹不悦,黝黑的瞳孔冷冷盯了回去。

归尘眼中却有一抹金光一闪而逝,扇子依旧摇着,声音徐徐:“我夫人的骨蝶珠钗,可在你那儿?”

云海瞪他一眼,未作回答。

眼中无波无澜,手已按在腰侧的青罡神剑之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吗?”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有半盏茶时间。

归尘那双澄金眸子看得清楚——云海并未撒谎。眼前这个神明以直言不讳闻名千古,他不是撒谎之辈。

所以最终,他压下了那丝敌意,端然行了一礼。

而银发战神则甩袖走了。

——

天神毋须乘剑,云海战神踏风而起,以云为鞍,只想尽快远离这晦气之地。

殊不知行至半途,腰侧浮生镜竟哔哔作响。

他找了个山头停下,袖袍一挥,浮生镜的光影瞬间展开。

镜中对方的面容尚未清晰,焦急的声音已然传来:“怎么样了,还没好吗?”

话毕,对面那赤袍仙君这才悠悠现身。

柏洺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衣饰格外妖冶,凤毛头饰别在鬓间,流苏耳坠随风轻晃,极为夺目。

云海却懒得评价他的穿衣癖好,只回答他的问题:“玄阳宗那边已经开始操练,但岳山和青州尚需时日恢复。神元修炼非一日之功,当初你也认可至少三个月为期,怎的又催?”

浮生镜那边声音急促:“非是我催,宣神殿那边急啊!”

宣神殿……又是雉羽仙祖在催促。

云海沉默,一双白眉越蹙越紧。

可镜中人不罢休:“云海,你想想办法呗!现在是你在下面,成败可全系你一人之手*啊!”

“你要过河拆桥?”

“不是,不是,”柏洺连忙摆手,话锋却一转,带些试探,“其实,不止正面情感……有些别的情绪神元也能吸收,甚至效果更好,比如……猜忌,怀疑,愤怒,悲伤……”

“混账!”云海愤然打断他的话,“神元乃成仙之本,承载的便是最纯粹的高洁意志。你竟然妄图用混沌意志污染神元?这与染魔有何分别!”

赤袍仙君急得直跺脚,“你这个死脑筋,都这个时候了——”

话未说完,云海直接掐断了浮生镜的通讯。

*

蓬莱仙岛之上,赤袍仙君对着暗下来的浮生镜呆立片刻,随后一阵急叱出口。

可对面人早已不在,他只能对着空气无能发火。

渐渐地,他脸上的愠怒被一抹阴郁的神色取代。他撑着额头,五指半掩面容,语气低沉如喃喃自语:“云海……不是我不帮你,是你实在冥顽不化……”

沉思之际,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柏洺抬起头,手拿下的时候,神色瞬间变得温雅明媚,眸中染上惯有的从容笑意:“进来。”

仙侍恭敬地步入,躬身禀报:“长明尊上已经去了宣神殿,雉羽尊上让您赶紧过去。”

柏洺闻言,嘴角微微扬起,站起身来,抖了抖袖袍。

“我……梳妆一下就来。”

——

不多时,他便出现在赶往宣神殿的路上,好一个肤白貌美,衣襟整洁,流苏轻晃的风流俊逸仙君。

当年飞升时,他因弹得一手好琴,被雉羽仙祖召至身边为近侍。凭着俊秀容貌与姜家修习来的才艺,他一时风头无两,俨然蓬莱仙境里最耀眼的存在。

可惜这份宠爱并不长久。纵然他使尽了手段、无数次试图重新夺得仙祖青眼,却换来的只是不冷不热的态度。

如今亦然。

即便召他来了,也是让他在外打杂,帮忙清理庭外的污秽。

柏洺一到庭外,就被一地浓稠的液体恶心得皱了眉。这些液体从宣神殿内缓缓流出,顺着台阶蜿蜒而下,浓烈的魔气缭绕四周,又闷又臭。

这些,显然是那尚不稳定的“兵器”溢出的残渣。

他低头叹了一口气,笑意再挂不住了。

没办法,谁叫他一手“逍遥和弦”能驱散魔气呢?这脏活累活,除了他,没人更合适。

再多怨言,他也只能压下,咬着牙,就着一身精致的衣服开始施术清理。

殿内传出奇异的响声,低沉又断续,像是呜呜的震响,还伴着些许刺耳的尖啸声。

柏洺听得眉头一跳,心底好奇愈生。

左右瞧着无人,他放下手里活计,悄悄踱步到殿前,趴在那门上,往门缝里看去。

殿内亮得不像话,几根粗大的玉柱立在空庭之中,灯火高悬,映得整个空间刺眼白亮。

柏洺的目光扫过去,先是看见了雉羽和长明两道背影。

他倾慕的仙祖衣着昳丽,乌发如瀑,肩披霞纹长衣,举手投足都是那般优雅。而旁边的长明主神则一身金纹大袍曳地,肘间还垂了两条荧光披帛,应是什么特别庄重又神圣的场合,他才会穿这身。

还有两个仙侍,正捧着什么器物站在一旁,垂首而立,神情肃穆。

更往里看,柏洺目光一凝。

最中央的一根玉柱上,竟然绑了个女子。

两只纤细的玉手被数道锁链紧紧缠绕吊起,头无力地垂着,黑发垂下,遮掩了面容。

而那赤裸的身躯却被无数诡异的灵纹缠绕,不似画刻,倒似从肌肤深处生长出来,源源不断地输送着什么。一闪一闪之间还有液体溢出,沿着雪白肌肤淌下,一滴一滴滴在地面,汇成细小的流线,蜿蜒向殿外。

柏洺强忍住呕意,胃里一阵翻腾。

那些液体,就是他要打扫的“污秽”?

……

片刻后,又见长明上前一步,挑起那女子的下巴,让她的脸蛋露了出来。

待到看清她的面容,柏洺神色顿变。

那女子面容绝美,唇瓣微微张开,面色苍白,眼皮低垂,双目空洞无神,犹如一具失了魂魄的傀儡。

但让他震惊的,却是她额间的标记——

他认得,那是子桑的族徽。

惊愕间,长明低沉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阿怜,这次对付那群耗子,又得靠你了。”

这话犹如一道雷,轰得柏洺脑中嗡鸣作响。

他这才确定,他没有认错——那女子,确实就是飞廉仙祖。

柏洺屏住呼吸,心中骇浪翻涌。

自他飞升以来,从未见过飞廉仙祖的容貌。

飞廉仙祖总是缺席各类殿会,唯一的一次,他只远远瞥见一个背影,而那背影却是被长明尊上环着肩头,带入内殿。

而传闻更是众说纷纭——有的说他们夫妻闭关修炼,要万年才能出关;有的说她去了异界征伐,忙碌不得归。

谁能想到,她竟然是被锁在这宣神殿内。

赤身裸体,成了这副模样。

柏洺双腿颤抖,喉间干涩,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身体倚着门板,回过神时,才意识到——

这就是所谓“兵器”的真相。

失踪近千年的飞廉仙祖,竟被炼制成了人体兵器,囚困于此。除了宣神殿的少数亲信,便是蓬莱所有人,包括天元仙祖,也概不知晓。

“一切皆是为了蓬莱亘古之福。”

失神之际,他听见他最向往、最熟悉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平稳又冰冷、不带一丝情感。

*

“噗呲——”

空袤大地上,突兀裂开几道狰狞裂痕,伴随腥风涌出黑影。

那些怪物仿佛剥落了一层人皮,从泥壤中爬出。獠牙森然,尖爪如钩,甫一现身,便仰天狂啸,声震四野。

在它们前方不远处,一把白玉长刀直直插入地面,刀身无暇,刀尖却将干裂的黄土划出一道鲜明的痕迹。

苍凉天幕下,男人立在刀旁,单手掌刀。

那人一袭黑衣裹身,蓬头乱发,皮肤被风沙浸满,身影巍然如山。烈风呼号,卷起满地黄沙,让他颈间的皂巾随风乱舞。

凌北风静静扫过那群嘶吼的怪物,不见半分慌乱。

他缓缓转首,逆着风开口:“是这里吗?”

身后,花袍男子终于推着轮椅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这一路戈壁布满尖锐石子,轮椅一路颠簸,男子早已汗流浃背,步履踉跄。

轮椅上坐着一个干枯如柴的老人,一身不合体的红甲松垮地罩在身上,露出的皮肤满是褶皱,紧贴着骨骼。左边衣袖甚至空荡荡,乍看就像桶里装了根枯萎的萝卜,看不出是男是女,亦看不出是死是活。

追上后,向鼎把轮椅搁一边,弯下腰猛吸几口气。随后又从袖中熟练地摸出一张黄皮纸,展开仔细端详了一阵,又跑到凌北风身旁比给他看。

“按指引来看确实没错,”他语速很快,“你看,这条路通向这里,‘大漠十城、千珏城之遗迹,藏于大漠西北极地,枯荣道向南。外面虽空无一物,然机巧和百屿十样宝器遗留于此,术法残留,魔物肆虐。魔物现身最盛处,即为遗迹所在’……呃,金翎神君的原话。”

“再拿给她确认下。”凌北风不耐烦。

“好、好。”向鼎不敢怠慢,又折返到轮椅前,将黄皮纸凑到老人眼前。怕她看不清,还俯身施术,手轻按在她眼角,让那浑浊的老眼撑开,耐心道:“神君,您再看看,这地儿对不对。”

轮椅上的干瘪老人闻声,干裂的唇像一片枯死的树皮颤了几下,发出低沉而断续的呜咽声。

向鼎听不清,只能将耳朵贴近,仔细听。

半晌才抬起头,对凌北风喊道:“她说没错!就是这里!”

凌北风侧头看一眼,冷冷吐出一个字:

“好。”

两人的交谈,竟全然无视前方那群面目狰狞的怪物。而就在这一刻,地面裂隙不断扩大,愈发多的黑影从中钻出,怪物的数量成倍增长,迅速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

向鼎一手抽出协应符夹指尖,一手按在背后双剑中的黑剑剑柄上,摆出防御架势。

凌北风却只是冷哼一声,手指微微一勾。

顷刻间,狂风卷起风沙,沙砾间竟有火苗燃起,跳跃着随风而动。

火苗的光点倒映在他浸透凶意的眼里,白玉长刀被他拔起,刀锋横指前方。

“挡我者死。”

话毕,黑影倏地冲入沙尘之间。火焰之光照亮弥漫的沙幕,怪物的嘶吼声和利刃破空声交织在一起,震彻天际。

沙尘中看不见凌北风的影子,唯有“嚓嚓”数声接连响起,伴随着血雾飞散,每一步都带出一个魔物的首级滚落在地。

干瘪老人坐在轮椅里,眼皮搭垂半死不活模样,偏偏就是没有魔物靠近她,但凡靠近,也有一层强力灵盾罩住,将靠近的魔物一一弹飞——纵使已经衰老得不成样子,战神血果还在,就能本能地结出灵盾来。

片刻之后,风止尘落。

沙海中只余一地残骸,尸横遍野,黑血浸透了沙土。

向鼎收剑入鞘,长吁一气。

凌北风则上前数步,直至一处较为平坦的沙地。

他微微一擦脚,地面隐隐显出一块古旧的石碑,碑文早已被风沙掩盖,唯有凌北风脚下灵气扫过时,其上浮现出一丝微弱的光芒。

男人毫不犹豫,白玉长刀直挥而下,刀锋精准地刺入石碑上的几个碑文,一字一字插入,发出沉闷的震响。

刀刃一拔一插之间,石碑开始震颤,地面的石子随之滚动,沙尘再次扬起。

“唰——”

随着最后一刀落下,石碑中间裂开一道缝隙,裂缝愈加扩大,渐渐显露出一条暗道。幽黑的台阶从裂缝中蜿蜒而下,通向未知的地底深处。

凌北风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走。”

第210章 有什么好怕的,干就完了!

姜小满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漆黑的沼泽,湿冷的黏腻感攀附全身,如无数只冰凉的手将她紧紧缠住。脚下泥泞深陷,寸步难行。

而那沼泽中不时冒出的气泡,带着令人窒息的恶臭,一股邪气在空气中氤氲不散。

偏偏在这诡异的静寂中,耳畔响起断断续续的女声,忽远忽近,似喘息,似幽幽低语:

“救我……霖光……”

姜小满屏息细听,那声音渐渐清晰,反复低喃:

“找到我,救我。”

“找到我,救我——”

那声音无处不在,仿佛从四面八方飘来。

她抬头四顾,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再试图挪动脚步,突然,脚尖好像触到了什么硬物。

姜小满低头一看,沼泽深潭中,竟缓缓浮现出一张女子的面庞,洁净如初生婴儿,与四周漆黑的泥沼格格不入。

那面容恬淡,双目紧闭,眉心赫然有一枚三角圆圈与独眼的诡异印记。

她正看着,那眼睛却倏然睁开——

姜小满骤然惊醒坐起,胸口剧烈起伏。

这并不是她这几日来第一次梦到子桑怜。

不是沼泽,就是无边的黑夜,或者虚无缥缈的空濛之境。

她擦去额上的冷汗,翻身下床,披了件外衣。

屋里很闷,于是她便打算出去透透气。

——

晚上的赤焰宫就没那么热了,明月高悬,空气里还带了些凉意。

这次出来的时候,外头的小花园并非空无一人。

廊亭之中,文梦语正趴在栏杆上,手枕着下巴,任月光落在脸上,映出一片恬淡的清辉。

她似有所觉,转过头来。

姜小满先开口:“没睡啊?”

“睡不着。”

“你也会睡不着?”姜小满调侃一声。

短发姑娘轻笑一声,随即转身重新趴回栏杆上,仰头望着月亮。

“想人,想事,想过往。”声音带了些遥远。她的容颜笼在月光下,竟多了一抹不常见的静美。

姜小满走近两步,倚在她身旁的栏杆上。

“想谁,又想飓衍?”

这回轮到文梦语笑出声,笑得很开心,“我倒希望,想飓衍大人的时候是我睡得最香甜的时候。”

“那是想谁?”

文梦语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的姐姐……”

她的声音低了些,嘴角的笑意渐渐收敛,“原以为我恨透了仙门、文家所有人,但到底……她是我唯一不恨的。”

姜小满背靠着栏杆,感受夜风轻拂。她侧目看了文梦语一眼,“你可以回去呀,文梦瑶现在是文家宗主了。”

短发姑娘却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回不去了。”

姜小满静静地看着她,那抹强自镇定的笑掩盖不了眸底淡淡的忧伤。

文梦语读过百魔记忆,心智当是比同龄姑娘都成熟许多,她平日里的嘻嘻哈哈、仿佛对世事无所挂怀,究竟是苦尽甘来后的真实模样,还是同样是一层面具?这月光下似苦似乐的神情呢,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姜小满思忖着,却没有开口。

文梦语侧头看向她,见她神色微凝,不由轻然一笑,“你呢,你又是为什么睡不着?”

姜小满沉默片刻。

“关于‘飞廉仙祖’,你知道多少?”

“怎么突然问这个?”文梦语愣了一下,略带惊讶地侧头看着她。不过很快释然,毕竟是东渊尊主,问出什么问题都不足为奇。

姜小满神色微凝,“我没记错的话,她是文家的创立者吧?”

文梦语点了点头,“是啊,也是三大氏族仙门里唯一一个不姓本家姓的先祖。飞廉没有任何旁系亲属,文家由她的徒弟文旻承继,从此以‘文氏’为家族姓氏,而她自己的姓氏却在历史中被埋没。”

她顿了顿,添一丝感慨,“不过嘛,子桑一族本就是传说中的姓氏,真假难辨,隐没于上古传说里,或许也算是她的归宿吧。”

姜小满正色道:“可若我告诉你,飞廉已经死了呢?”

“什么?”文梦语微微一怔,像是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

“那是仙祖,怎么会死……等等,你认真的?怎么死的?”

姜小满的神色却没有半分玩笑。

“不仅是飞廉,还有凌家先祖,焚冲。焚冲死在了霖光眼前,她亲眼所见,飞廉……估计也凶多吉少。梦语,凭你的知识,你觉得发生了什么?”

文梦语听得呆若木鸡,连嘴巴都忘了合上,夜风拂过,她像一尊被风干的雕像。

许久,她才缓过神来,垂下头,陷入深思。

“魔杀?内斗?”她喃喃低语,像是与自己对话般,“人间从未传闻有仙祖阵亡之事……仙祖竟然也会死吗?”

“是啊,知道这事的人,也只有霖光和归尘。归尘我不清楚,霖光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

文梦语抬头望着她,声音发颤:“所以……五仙祖只剩下三个了?”

“不知道。甚至五百年前的仙魔大战,就是以他们的死为引子,他们没有达成给霖光的承诺才让霖光情绪失控。但这其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子桑怜才会失信。”

文梦语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应。这一切都超出了她的认知与常识。

姜小满则深吸一口气,“原以为已经是一段埋没于过往的旧事,但却被再次挖了出来,让我觉得……有什么不对,我的心怦怦直跳,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文梦语唇动了几次,却说不出话来。

她侧过去看姜小满好几眼,还是头一次见她有点怕的样子。

短发姑娘同样的,闭眼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

五百年前仙魔大战的场景,她无数次在梦境中亲历,硝烟四起、鲜血蔓延,每一幕都恍如昨日。

东渊君是何等强大,不败之传说,所有瀚渊士兵无不景仰,无论战局多么艰难,只要她现身,就意味着胜利。

直到最后,那些瀚渊的士兵也是这般相信着。

所以,她不该是害怕的样子。

文梦语迈上前,猛地抱住了有些僵硬的姜小满。

“别多想啦!再大的事,也不过是蓬莱打下来不是?到时候是三个还是五个仙祖,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她换上一副笑脸,又退开一步,抬手拍了拍姜小满的肩,“你呢,堂堂东渊君,有什么好怕的,干就完了!”

姜小满被她这一掌拍得微微一愣,旋即忍不住扯嘴一笑。

“干!——什么呀,什么叫‘不过是打下来’?”

“干他们!”

“打仗这种事,你那么开心?”

“干他们!!!!”

“喂……”

姜小满彻底没辙了,无奈地抚额,却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与文梦语聊这一会儿,她心底倒是舒坦多了。

回去屋中后,躺在床上,闭上眼,那些缠绕她多日的怪梦也终于消失无踪。

姜小满舒舒服服地睡到了天亮。

天亮之后,果然传来了好消息——

*

第二日。

姜小满睁开眼,便听见外头吵吵闹闹的动静,脚步声络绎不绝,还有翅膀呼啦啦扇动的声音。——两种不同的扇动频率,听起来似是两只探情报的鸾鸟都回来了。

她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翻身不情愿地伸了个懒腰。

没睡够。

但很快就有西渊军士来敲门报讯。

姜小满将传信的小卒支走后,便起床随意梳妆了一番。穿上一身素衣,又披了件红外衫,随手套上鞋便匆匆出了门。

跑到主殿时,日已上三竿。

她抬眼一瞧,所有人都齐了在等她。

围着中间的战略台,左边是千炀和灾凤,右边是羽霜,还有个坐后面翘着腿、磕着瓜籽的文梦语。

连文梦语都已经起了——她昨晚不是还陪自己聊到半夜?不困吗?

姜小满一跨进门,便迫不及待开口:“有消息了?”

“君上。”青鸾上前一步,双手捧着一份卷轴,恭恭敬敬地颔首,“都查清楚了。潜风谷如今被一伙名为‘晓月帮’的匪寇占据。据传那地方产银曜矿,这伙人必是觊觎已久,趁肃清后便借机占领了去,盘踞整个山谷建成寨子。他们又雇了一批矿工,日夜开采,再将矿石高价售出,以此牟利。”

灾凤在一旁悠然地补充:“如今那地方被这伙人死死守着,一般人可进不去。”

姜小满埋头看着卷轴里的文字,眉头微微蹙起。

“还有这等事?没人去管吗?”

她从没听说过什么晓月帮。

毕竟身在仙门,凡间江湖的琐事与帮派传闻本就鲜少入耳。但看卷轴上记载的行径,这“晓月帮”占地为王,甚至强征平民,明摆着就是匪寇行径。而那矿地,既然产出丰厚,怎会无人问津?

文梦语随手嗑了颗瓜子,懒洋洋接话:“潜风谷出了魔罪的事后,就被正派、官家皆视为晦气之地,避之不及。外界都以为那地方早成废墟,昆仑自然也懒得理会。”

千炀听得不耐烦:“一群蝼蚁罢了,待本王过去全杀了便是!”

姜小满眼睛从卷轴离开,狠狠瞪他一眼。

火红壮汉缄声,改成小声嘀咕:“不,不可以吗?”

文梦语“噗嗤”一笑,起身绕到千炀身侧,抬手拍了拍他健实的胸肌,俏声道:“当然不可!大王您想想啊,为何风鹰藏在谷中的秘密至今未被仙门挖出?还不是因为这些人挡在前头。仙凡互不相涉,您若把他们全杀了,不但会惊动仙门,还可能暴露所有的机密,那不是得不偿失!”

千炀挠了挠头,虽然没听太懂,但还是一本正经地点头:“那就不杀。”

姜小满也附和道:“我同意,这窝匪寇必须保持原样。”

灾凤却在一旁轻笑出声,“道理是如此,可不动匪帮又要进谷,怕是难咯。”

说着她还啧啧叹了一声,素手抚唇,优雅地打了个呵欠,眼神却分明是在看戏。

羽霜扫她一眼,却是上前一步,语气肃然:“这个我也打探清楚了。晓月帮每月初都会招募壮丁入谷开矿。奇怪的是,他们不似寻常匪寇掳人强迫,而是以正经矿工的名义雇佣。矿石挖出来,会给高额奖赏;契期结束,还会给足额银两遣散。因此,每到招工的时候,周边百姓都争相应征。”

姜小满听得有些惊讶:“这么大方?”

这哪里是匪寇挖矿,分明像在行善积德。

“银曜矿本就是稀世难出的矿,表面暗沉,要褪去粗糙的石皮才能见到内里的银光。一般人挖出来也未必认得,给点高额赏银不奇怪。”文梦语嘴里咀嚼着瓜籽,她在黑市见过银曜矿,便给这些没见过的人解释,“我倒觉得,这是个进谷的好机会。”

“可人家招矿工,只会招壮丁,咱们这儿君上倒是勉强能混进去,那东尊主怎么办?”灾凤不以为然地摊开手,话里三分调侃。

听到自己被提及,千炀得意地扬起头,咧开嘴,捶了捶自己健壮的胸肌,又秀了秀肱二头肌,一脸自豪模样。

姜小满都不看他,垂眸沉思着。

肯定不能只让千炀去,她一百个不放心,一定要亲自去才行。

可该怎么办呢?

静默中,文梦语忽然一拍手:“啊!有了!”

*

于是第二日,潜风谷山口。

这里原本青山绿草,如今却被搭建了简陋的木质山门和几座瞭望塔,竹篱遍地,寨墙上每隔十步便竖一座箭楼,上头的守哨喽啰拿着弓弩,穿得五花八门,却个个精悍凶狠得很。

寨门处两根粗大的原木横架而成,上头悬着一块斑驳的木牌,写着“晓月帮”三个大字,墨迹淋漓,却歪歪扭扭,像是随手泼上去的。

门口一旁,有两个背着马刀、头裹白布、胳膊上还缠着绿巾的喽啰,接过千炀递上的信笺后,又上手把眼前这大块头结结实实上下摸了一遍。

“不错!不错!”喽啰啧啧称赞,目露惊喜。

“哇,这体格可真是了得!”

“这么高,这身板儿,一人顶仨,这得劲儿!”

两个喽啰相当满意,不停点头。

他二人不矮,但千炀甚至比他俩高了两个头,肩有二人加起来宽,二人得仰起头,还被投下一片阴影。

其中一人问完,目光落在跟在千炀身后冒出来的红衣少女身上。

“她是谁?”

千炀回头看了一眼,姜小满正站在后面,笑意盈盈。

“她是本大爷的……”高大的壮汉挠着后脑勺,似想起来了什么,咧嘴一笑,朗声道,“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