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蛹怪了……”他轻声喃喃,复而抬头,“十八年前,东南淮河山脉,曾有水属魔物出没,袭击了一女子。此物能唤风引雪,其角与此描述无异。我知那时你尚未出界,但以你的能力,一定能查到是哪头蛹怪。我想和你做个交易——你若能寻得此怪,我便供你差遣一日。”
姜小满听前半句,先是意外凌司辰竟连化蛹之事都知道了,归尘是给他开了个讲堂吗?
待听到最后一句,却是些微一愣。
“供本尊差遣?”
“没错,一日之内,只要不背常理、不违人伦,我对你言听计从,如何?”
姜小满沉默了。
倒不如说,他竟然说出这般话语……
拿自己供人差遣作筹码,这等无由头的条件,霖光只会嗤之以鼻——换做其他人,她一定嗤之以鼻,可这话从凌司辰口中说出,她笑不出来。
隐隐中,她甚至有些不爽。
再怎么威武霸气,霖光也是个女子!竟然背着自己,去给另一个女人听凭差遣?
凌司辰,你混蛋啊。
面具中的目光轻转,落在那条她亲手织的毛绒围脖处。
“凌宗主,你开出这等条件,可曾为钟情你的女子想过?”语气平静,却带着些刺。
少年语气冷然,“你说什么?”
他又瞥了眼挟持着的紫珠夫人,道:“此事与她无关,休要将她牵扯进来。”
说着,还不自觉拢紧了那围脖。
姜小满轻哂一声。
“罢了……成交。”她抬起手招了招,“放人,把地图给我。”
凌司辰眸中似有满意的笑意一闪而过。
下一刻,他猛然发力,强势一推,将吟涛狠狠推开数步。
紫衣女子脚下一踉跄,几乎失衡。就在她失力的一瞬,凌司辰将手中宣纸揉成团,掌心灵气涌动,岩土裹附于纸,顷刻化作坚硬的石球。
他手腕一扬,石球如流星般朝远方投掷而去!
“吟涛!”姜小满见势不妙,扯着嗓子喊了声。
失衡中的紫衣女子稳住身形,转身便追向那岩球。
就在二人分神刹那,白衣修士调转脚步,便往地上重伤之人奔去。
姜小满见他来夺人,及时反应过来,唤起一道冰剑持握手中。
伴随绀青袍子飞舞,她脚步一跃,刹那间飞掠而下。
“铮——”
一声清越鸣响,剑刃交击,冰寒与坚岩相碰,瞬间迸射出冰屑与碎石!
面具魔君一步跳下来正好拦在菩提之前,与那白衣修士正面交锋。
二人迅速过招。
姜小满过往只从旁观摩还不觉得,真交手时才发现邀月剑法竟如此凌厉狠绝。疾风骤雨般压迫而至,每一招都又快、准、狠,且衔接紧密,前一招未尽,后一招已然递出,难以预测,几无破绽。
而且这还是现捏的土刃不是寒星剑,那剑势威压竟就这般猛烈。
无论是姜小满还是霖光都不谙近身攻法和剑技,这几下纯粹照猫画虎,几招就快扛不住了,只听几声脆响,她的冰剑就被凌司辰的土刃挑飞开去。
凌司辰却不给她喘息之机,手腕一转,横劈一招直取咽喉!
姜小满心头一凛,忙侧身闪避,同时两条冰链如蛇般呼啸而出,直锁凌司辰双腕。
少年却神色不变,反手一转,土刃连挥,两道冰链应声而断,碎成冰屑。
姜小满一击落空,还未变招便觉劲风袭来——
凌司辰身形一晃,俯身横扫,下盘攻势凶猛至极。
少女躲避之刻,未料此招竟是虚晃,他竟一个身法闪到她身后,抬手就将土刃劈下。
她猝不及防,避无可避,“喀”地一声,土刃擦面而过,重重斩在面具上,锋利之劲竟破开一条长长的裂缝。
姜小满瞳孔微缩,足尖一点,连退数步,轻灵地跃上台阶,急急捂住面具,不让其彻底崩裂。
面具裂缝里,隐隐见到少女戒备的眼眸微动。
凌司辰一时也有些奇怪。
卷宗所读,东魔君是纯粹的远身攻法……这算什么,直接跑来跟他近战?
不仅如此,卷宗所述,东魔君身高七尺,角长九尺,可眼前这人看起来却远没有描述般高大。
此人到底是不是东魔君?
但眼下情势紧迫,他顾不得多想,便趁东魔君退开的间隙,迅速一把将重伤的菩提扯过来。将他一条臂扛在肩上,跌跌撞撞地朝庙外逃离。
吟涛眼尖,刚拾起岩球,见势便捏出了泡沫欲加阻拦。
凌司辰感受到烈气波动,猛然回身,手中土刃如疾风般掷出!
那土刃呼啸而过,正好擦过紫衣女子手心,将她刚聚起的泡沫扎破,又去势未歇,深深嵌入后方地面中。
台阶上的两人俱是一惊。
少年背负重伤道人,眼中怒火未散。
“还望东魔君守信,既得图纸,便放我二人离去。”
姜小满仍扶着面具,裂痕中的眼瞳微眯。
“好啊,但凌宗主狡诈多谋,本尊需得确认一下。”她往旁边招了招手,示意吟涛把土球拿过来。
岩球入手,姜小满掌心灵力暗涌,喀拉一声,土球应声碎裂,露出揉成一团的图纸。
她拎起纸团一角,示意吟涛展开,目光微扫一眼,确认是方才凌司辰画的地图。
“可以了吗?”那边的少年问。
“你走吧,凌宗主。”东魔君捂着面具,声音缓缓流出,“且记着,本尊今日是给你一个面子,才放过菩提一命。但他此生所负罪孽,以及北渊罪人手中背负的同族亡魂,早已刻入碑冢,无从消散……如若他敢再犯,本尊定要北渊所有人一五一十地偿还。”
凌司辰却是冷淡扫去一眼。
“你与归尘的纠葛我不管,你要取他性命也任你……但你若敢伤无辜之人,我绝不会放过你。”
少年同样丢下狠话,语调中亦有不容置疑的决绝。
双方再度对视一眼。
这一刻,冷若冰霜,似欲将这寒冰破庙封成死地。
最终,凌司辰带着负伤之人,缓步离去。
而破庙台阶之上,姜小满久久伫立,目光深锁,直至那抹白衣消失无踪,她才取下手来。
任那面具碎片剥落,露出她一张明婉的脸庞,却覆着不散的愁云。
*
吟涛看到主君攥紧的拳头,她一时无言,唯有静立原地,默默陪伴。
许久,她才过去替姜小满收好残破的面具,接过她脱下来那罩在身上的厚衣袍,那衣袍被土刃划破得破破烂烂,边缘满是裂痕。
“君上,凌家修士素以近身战法见长,您为何以己之短对彼之长,与他硬拼?”吟涛抚着裂痕满布的袍角。
脱下大外袍的少女露出一身贴身的赤色衣裙,她整理着自己的袖口,低哑地回道:“我的远程术法他见过,我不能冒这个险……不能……”
她说得一字咬一字,一字比一字轻。
到最后一字落下时,她竟脚下一软,骤然失去力气般一晃,几乎摔倒。
吟涛眼疾手快,急忙上前扶住,将少女牢牢搂入怀中。
姜小满死死攥住紫衣女子的手臂。
“吟涛……我不得不这样做。”
“属下明白。”
紫衣女子轻轻拍着她安慰。
“我做错了吗?”
“君上没有错。”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会这么痛?”她的话语像是对吟涛,又像是对自己,“我明明已经做好了所有觉悟,可欺骗他,看到他愤恨的眼神,还是会难过。即便他憎恶的对象不是姜小满……”
她闭上眼,睫毛带着一点颤动,“这颗心明明是霖光的心,为什么会难受?”
“我究竟是姜小满,还是霖光?”
她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自恢复记忆以来,所有的迷惘、错乱、纠葛此刻一齐涌出,决意与相斥的情感拉扯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她到底是谁?她到底该做哪边?
紫衣女子什么都明了,默不作声,只是任她依偎。
“君上若想哭,便尽情哭在属下怀中。那些苦难中的姑娘们,也都是哭一场便好受多了。”
她的声音柔和似水,比起下属,此刻倒更似一位慈爱的母亲。
搂着怀中少女也不似主君,仿佛只是宠着一个纠结的孩子。
姜小满却固执地摇头,“我不能哭。作为霖光,我的泪,早已为东渊的族人流尽。”
她的语气冷静而绝决,眼睛发红,却干涩得没有一滴水光。
吟涛静静听着,心里也难受。
沉默片刻,她低声道:“君上若觉得不确定,或心生悔意,可以随时收手。我等皆会遵从您的意愿,您不必有负担。”
姜小满垂下眼帘,松开紧绷的指节,随即却又握紧。
攥紧的,是那张来之不易的地图。
“我不能收手……”
少女的声音添上几分让人心悸的冷静,也从吟涛的怀抱里挣脱。
“五百年前,归尘私自议和致瀚渊兵败;五百年后,他又屠戮族人,背弃故乡。如今只有他死了,我这颗心,才能寻得安宁。”
语落,冰雪在她脚下悄然消融,灯火映在眼瞳中无声跳动。
第197章 给你脑子摔坏了?
朝霞破开沉沉黑夜,第一缕曙光投入了岳阳城中。
一间药馆内,一伙计刚支开店铺。
早上生意清淡,他昨夜也没睡好,正趴在柜台边脸枕着手打盹。
“砰!”
一声门扉猛撞的巨响,将伙计从半梦半醒中震得弹身而起。
他瞪大眼望向门口,便见初升日辉中有两道身影踉跄而入——确切地说,是一人肩扶着另一人,几乎半拖半抱地跌进了门槛。
等看清其中一人,那药铺伙计更是惊讶。
“凌宗主?”
宗主继任大典未至,但整个岳阳城都听说了下任宗主是凌二公子之事。
这仙家大公子鲜少踏足城中,且高冷不近人;但二公子不同,不仅常来城中办事,还常常问候帮忙,一点儿架子都没有,故是寻常百姓都更亲近二公子些。得知他任宗主,都欢喜得不得了,一传一十传十,很快便人尽皆知了。
这伙计亦然,忙不迭迎上前,帮凌司辰一同把人平放到铺内的躺椅上。
他这才看清,那人头破血流,额角两侧各有一个明晃晃的洞,深得瘆人,血已染透前襟。
凌司辰看到那如注血流也倒吸凉气。他刚费劲帮菩提把犄角收回去,怎料他已力竭至此,竟无法催动肉/身再生,额头上生生留下两个触目惊心的血洞。
那东魔君下手可真狠。
那伙计却不知内情,急得伸手便要去捂伤口。
凌司辰上前,按住伙计的手,“不碍事,这点伤能愈合。他现在危急的是筋骨俱断,你去拿三两赤元草,半斤龙纹藤,再加一颗玉灵花,慢火熬制,催生灵气给他滋补。”
“催……催生灵气就够?”伙计被他一连串药材名弄得头皮发麻,半晌才反应过来,咽了口唾沫,忍不住确认。
“够了。”凌司辰点头,眼神示意他快去。
这方子乃仙门常用的草木灵气配方,他自幼灵气不足,古木真人常让他这般去配了自用。
至于灵气能补魔族之伤,仙门中人亦皆知。故是伤得越重的魔越要吃人、吸人灵气修复体魄,譬如诡音当初便急于食人。其实这般灵材所熬之气,因其纯粹且稳定,甚至比人体灵气更具疗伤之效。
药铺伙计连连应声,去柜台那边抓药去。
这边折腾的哐啷响惊动了在后屋守诊的老郎中,他掀开布帘出来,瞥见浑身是血的人躺着,站着的又是那新任仙家宗主,忙不迭跑过来帮忙。
老郎中一面嘱咐着伙计,末了又向凌司辰多嘴问了句:“可是仙家阁下,渡气的话,仙门的丹药可比咱这儿强上百倍呀?”
凌司辰目光微动,“他……是仙门的逃犯,我不能带他上山。但他不是坏人,你若信得过我,便让他留在你这儿治疗罢。”
“原来如此,”老郎中点头,“那行,老夫便尽力一试。”
本该是仙凡互不相涉,但奈何凌二公子人缘太好。
药铺伙计捧来几根助灵香,点燃后,轻轻将袅袅白烟朝菩提面额熏去。
道人那满头血才终于止住了些,喘息也不再猛烈,面部也略微恢复了血色。
凌司辰看在眼里,松开了紧握的拳头,轻吐一口气。
既然菩提已渡过险关,他便打算留人在这儿休养,自己返回岳山。
转身之际,却听身后发出虚浮断续的声音:“多谢……少主……救命之恩。”
回过头,见菩提微弱地扬了扬手。
凌司辰扫了那重伤之人一眼,“行了,别废话了,我也算还清先前的人情了。”
伤号又面露焦急,“可是少主……那张地图……”
“这个你也别操心了。”凌司辰低声道,“我不会让普头陀有事的。”
他说的是岩玦,却并没提其他人。
菩提怔了半晌。
“少主,难道你给东尊主的……”
不待伤号继续问,凌司辰过去拍了拍他,“等伤好了,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回去藏好,别再被人抓去当肉剐了。”
玄袍道人那边沉凝许久,却是挤出不相干的一句:“东尊主……她人其实挺好的,爱惜同族,快意恩仇……你千万不能与她敌对。”
纵然伤痕累累,一双分叉眉下的眼眸中却格外认真。
凌司辰嘲笑出声:“她都要把你大卸八块了,你还觉得挺好?你是不是傻子?”
“不不,是在下背弃同族在先,便是挨刀子,也是活该……她真的挺好的,尤其是你,一定要觉得她好。”
凌司辰一脸匪夷所思:“给你脑子摔坏了,一直为敌人说话?”
说着也不再看那重伤*之人,转身朝药铺内的郎中摆了摆手:“多泡点药汤,他脑子坏得不轻。”
老郎中点头答应着,他听不懂二人交谈时话里的“东尊主”“同族”啊是为何意,只当是仙门的秘语了。
凌司辰想起离开岳山时姜小满还在歇息,心道今早她该是醒了,可不能又让她担心。这边手头终于安顿好,又嘱咐完几句,便急不可耐地离开药馆折返岳山了。
——
然而回到岳山后,客宅院落空空,到处也寻不见姜小满的影子。
他穿过客院往回走,满腹疑虑,迎面匆匆而来一人,却是颜浚。
“宗主,您回来啦!好早啊。”
凌司辰停住脚步,目光沉了沉,“姜小满呢?”
颜浚神色一顿,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我正要与您说呢。姜姑娘……她,她差人送了这封信过来,说是有急事要回涂州,未及等您回来便走了。”
凌司辰一瞬愣住,“走了?”
颜浚被他神色慑住,不敢再多言,只是恭敬地将信递上,“就在您回来之前半个时辰不到……只说有急事,并未详述。”
凌司辰怔然地接过那封信,指尖微微收紧。他顿了片刻,才将信抽出,展开。
信上寥寥几行,带着熟悉的温度,却是落笔潦草,看似仓促急迫。
语中之意浮于表面,意在告别而非解释。
“是吗。”两个字轻轻落下,连他自己都觉出口时有些生涩。
少年黯然神伤,信纸在掌中轻轻卷曲。
从前她的笑容是天下最纯真的,也最好懂,让他觉得只要随便说些什么便能让她开心好久。
那笑容能破开一切,也能驱散他心中所有的阴霾。
而现在,那笑容却好似罩了层迷雾般,让他再也看不破。
但他又想,罢了,她可能真的有急事吧。
他还没娶她过来,她仍是涂州的小公主,他又怎能自私地要求她留在岳山。
凌司辰将那信重新铺展,又小心翼翼折好,收进怀中。
她的东西,他都当珍宝一般对待,即便是一封潦草的辞别信。
*
在岳山不远的一座无名山顶上,阳光穿透云雾,刺啦啦地洒在两道身影之上。
一紫一红。
撑着白伞的紫衣女子颇高一些,立在前方。
那油纸伞不是为了挡雨,也不是为了遮风,而是为了遮住这世间刺目的艳阳。
而红衣少女静静地立在伞下。
霖光的记忆里,瀚渊没有这样的阳光。从那同样黯淡的破庙出来一路到这里,它刺眼得有些不真实。
她们在等人。
“羽霜竟然也有断联的时候,不可思议。”吟涛感叹了一句。
千年来最最忠诚的东渊青鸾,竟然也有不回主君召唤的时候。
姜小满轻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她昨日怎么回事,传音不回,确实是两千年头一遭。直到今天早上才终于回了音,我让她顺带联系了其余人,来这里接应我们。”
吟涛点点头,“希望这一趟能顺利。”
她想了想,还有一事不放心,“按照轮回传承的规则,前一体的脉力完全终结,新生体便能继承所有的脉力……等到凌公子继承了完整的土脉之力,君上会带他回瀚渊吗?”
姜小满望向远方,过了一会儿才道:“若是天岛留下的秘道还在的话。”
“秘道?”
姜小满目光微沉。
远处,金光伴着云烟,山川树海连绵。
旧忆里,蓬莱仙岛之上眺望的人间之景比这更美。——没错,霖光其实去过天岛,第一次,是以和平的异界来客身份踏足上去的。
“一千年前,那时你还未出生,霖光曾去过天外。但那次,她并未通过天劫返回,而是从蓬莱仙岛的一条秘道,直接回到了瀚渊神山之顶。”
吟涛听得眉头微皱,眼中却透出几分惊奇,“天劫,并不是两界唯一的通道?”
“是啊。”姜小满点了点头,“不过,那条秘道的存在理由,我至今也没想明白。”
“原来如此,属下以前听故事时还疑惑过,龙骨怎能在短时间内再启,原来是另有通道……”
“不过那也是一千年前的事了,如今尚不确定当年的秘道是否还在。”
至少五百年前,霖光未能再度踏足天岛去验证这个答案,她死在了南天门前。
换了一种痛苦的方式回到瀚渊——每一次轮回,都是前世身心的彻底磨灭,伴随的是心魄的损耗与肉骨的重生。每一次,都在加剧水脉的负担。
而且她有预感,再多一次,心魄也将不堪承受,这并非永无止境的回往之法。
“若是……不在呢?”紫衣女子终究试探着问。
姜小满并没有立刻回答。
她浅浅呼出一气,气息向着远方飘走。
“那我只能杀了他,赌他能轮回。”
语调如风过寒潭,却透着一种压抑的决然。
吟涛被她忽然冷下来的态度一震,恍惚看到了旧昔主君之影——冷酷而果断,眼底藏着不可触碰的冰锋。
说来,姜小满毫不犹豫打断菩提浑身筋骨的时候,她就有这种感觉。
那位主君又回来了。
正这般想着,头顶的阳光忽然被什么遮住,投下一片暗影。
二人刚抬起头,便见一对巨爪破云而降,夹杂着劲风簌簌而落,未等反应过来,便各自被一爪精准抓住!
巨爪将她们猛地一甩,二人只觉身形在空中停滞了刹那,紧接着便重重坠下。
但落下的并非坚硬的地面,而是一片柔软温暖的毛绒。
“羽霜!”姜小满坐起身,抬眼一看,正是熟悉的青鸾羽翼。
那庞大的鸟形在阳光下光彩熠熠,散发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威压。
大鸟扭头看了她一眼,眸光温润如水,略带歉意。
“君上,属下来迟了。”
第198章 三个月后,我还要见到你
两人面朝着鸟背,被突如其来的温热包裹,紧接着又是直冲头顶的高速气流。
姜小满脱口而出:“你去哪儿了?”
吟涛落在那背上,先是摸了摸,疏忽觉得不对,“羽霜,你好烫啊。”
姜小满一摸,还真是,毛毛都热热的,跟以前浑身冰凉好像不太一样。
下方的鸾鸟稳稳驰翔于云间,语调平静:“属下因私欲耽搁,错过了俱鸣传音,还请君上恕罪。”
姜小满与吟涛皆是一愣,几分诧异。
“什么私欲?”姜小满又问。
羽霜也会有私欲了?
底下的鸾鸟先是安静了一阵。
良久她才开口:
“他快死了,我便耗了点时间去救他。他竟自行断了续命之物,危在旦夕,若不施救,恐撑不过月圆……我曾亏欠于他,若不偿还,余生难安。”
这一连通乍听之下没听懂、再一听不得了的话让鸟背上的两人再吃一惊。
“……他?”
“他是谁?”
姜小满倏然反应过来:“是不是那个时候你说的那个人!?”
吟涛歪头疑惑中,“谁?”
底下的鸾鸟道:“是。”
短短的一个字,让姜小满眼睛亮了,早先的烦恼一扫而空,只剩下熊熊燃起的八卦之心。
“快!再多讲讲!”
羽霜有些迟疑:“讲……什么?”
“譬如,那人长什么样?好不好看?”姜小满眨着眼睛,手不由自主地薅着鸟背上的羽毛,软软的,舒舒服服的。
她家霜儿鸟形毛绒绒,人形玉骨冰肌出尘脱俗,这不管是谁若长得不好看,她可不会同意!
羽霜顿了顿,认真禀报:“是。他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
“……”姜小满愣住。
吟涛强忍笑意,帮腔追问:“那形象呢?整体气质呢?”
羽霜认真补充:“站不起来、走不得路,解手也要他跟班搀扶着。”
鸟背上的两人又惊一下。
“这么惨?”姜小满咂舌。
“身,身残志坚也挺好!”吟涛打着圆场。
羽霜顿了一下,解释:
“他没残疾,只是伤势未愈,暂时行动不便。”
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姜小满低声道:“真好啊……”
无情无欲的残缺心魄也能懂情爱吗?
或许不懂其为何物,但人与人之间互相依恋的情感却不会骗人。
底下的大鸟并未察觉主君的思绪起伏,语气忽而低了几分,自言自语般轻声道:
“但我想,应该不会再与他见面了吧。”
姜小满抬首:“为什么?”
鸾鸟的眼睛微微一转,却并未立刻作答。
与之一同在云层里穿梭的,是早先的点点滴滴。
【
那时,青衣女子纤腰玉腕,在那长台上置了一小瓶。她弯着腰,用指甲在白皙的腕上划开一道细口,任殷红的血一滴滴滑落,尽数汇入手中晦暗的小瓶中。
待快满满一瓶了,她才施术凝住血。又取了瓶塞紧紧封好。
摇了摇,估摸这量够凌北风喝好几年了。
她这才将瓶子递给一旁坐在长台上的男子。
青年面色惨白如纸,颌骨映着室内烛台跳动的暗光,深邃的眼窝下青痕隐现。他气息格外微弱,看着似刚发了一通火,又似连再发火都难。
他身上也未着那常穿的黑色紧服,而是随意披了一件单薄的米白色外衫。
外衫敞开,露出结实的胸膛。胸肌间赫然镶着一个深深的血洞,已经干凝,在外衫的半遮半掩下却更加渗人。
羽霜瞥去一眼,又指了指瓶子。
“我已暂时冻结了你血液中的丹羽之毒,但毒已深入骨髓,每三个月必然复发。每次毒发前,用我的血压住毒气……喝一小口即可,别浪费。”
凌北风接过瓶子,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瓶身,却是低垂眼帘,一言不发。
还是旁边给他收拾绷带的花袍男子插话来问:
“三个月复始,以后都要如此下去吗?”
羽霜收着东西,点头:“嗯。”
“就没有办法根除这毒吗?”
“毒已入骨,侵蚀髓海,除非脱胎换骨,便会伴随他的一生。”
向鼎哑声,动动嘴皮也说不出话来了,只是脸色煞白地望着凌北风。
坐着的青年却忽地扯了扯嘴角,低低地笑了两声。
那笑声沙哑低沉,甚至有些阴寒。
羽霜也停了动作向他看去。
只见凌北风抬眼,漆黑如夜的眸光直视着她。
“我不喜欢欠人情。”
青衣女子眸色未动,“你不欠我什么。”
确实不欠。
她只是偿还愧意罢了。
以及有那么一点点,想来看他而已。
男人又道:“我要杀尽天下邪魔,你也不怕吗?”
羽霜垂眸继续收拾物什,答得依旧平静:“你我已然两清,便是兵戎相见,各自为道,也无可厚非。”
这话听得凌北风剑眉微蹙,目中寒光更甚。
猝然,他猛地支起颤巍巍的身子,一把抓住羽霜的手腕,将她拉将到身前。
“我不会杀你,”他勉力稳住身子,却强硬地凑近她耳畔,几乎是咬着她的耳廓道,“我要将你绑在身边,戴上锁镣,让你从今只为我一人而飞。”
气息擦过耳际,带着一丝灼热。
羽霜蓦地一凛,身体下意识地绷紧,随即手腕一翻,毫不留情地将他猛力推开。力道过猛,凌北风重重跌坐回去,身形飘忽,险些摔倒。
她怔然地看着他,胸膛起伏,目光震惊,甚至带了些愤怒。
“你……”她张口,却一时无语。
而凌北风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平静得骇人,冷冽又带点攻击性。
一旁的向鼎瞠目结舌,既不敢插嘴,更不敢靠近。
直到“噗嗤——”
清脆的破裂声响起。
却是瓶子被直接攥碎,碎片掉落在地,发出啪啪脆响。
鸾鸟冰凉的血液顺着他的指缝淋漓而下,染红了整个掌心,那手像刚掏了心窝一般血红。
他却仰头看着她,唇角微微勾起:
“既然你喜欢救我这条命……那三个月后,我还要见到你——”
“亲、眼、见、到。”
】
此刻,天上的青鸾目中却多了层寒意。
那时,她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再不回头。
至今回想,仍感到几分不可理喻。
她叹了一声,“也许,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吟涛何其敏锐,她与羽霜相识千年,除了君上,也没见她对其他谁上心过,更别提今日这般感叹。
她想,那人在羽霜心中,定有非比寻常的地位。
她曾期冀这般感情,百年未遇,唯有失望。那些总围在她身边的人,或是凡夫俗子,庸碌无趣,或是贪图她姿色的轻薄之徒。
自己所置鸳鸯宴,只是为妄图理解天外真情一二,却从未真正领悟过那传说中的情感究竟为何物。
而羽霜的叹息,却令她生出几分感慨。
这等情感,竟真是命中注定,既不可强求,也无从躲避。
姜小满倒是更好奇,偏要追问:“所以,他到底是谁呀?”
吟涛心里也疑惑,想着这人能让冷若冰霜的羽霜动了“私欲”,八成是个什么多情风流的公子。
正要猜测几分,却听羽霜语气平静道:“是黑阎罗。”
紫衣女子的嘴张成了“口”字,合不上了。
姜小满喷了出来:“啊?!凌北风???”
“嗯。”鸾鸟道。
“开什么玩笑!不行!坚决不行!那是个自大狂,不对,是屠魔狂啊!你看上他哪一点?”姜小满急得语无伦次。
她本是反问,没想到羽霜却答得一本正经:“他长得好看,身体也很好。”
“身体?”吟涛眨眨眼。
“哪里好?”姜小满急了,噼里啪啦地继续数落,“披头散发邋里邋遢,能不能好好扎起来?眼神凶得像欠他钱,哪有我家凌——”
她还没说完,被紫衣女子抱住捂住嘴,少女“呜呜呜”地还想说。
“君上,您先别激动。”紫衣女子劝解完,又转头问,“羽霜,你真想跟他在一起?”
“不想。只是觉得他身体很好。”鸾鸟声音平静如常。
“这样。”紫衣女子挂上温婉又不失礼貌的笑容。
姜小满也安静下来,歪了歪头,没怎么听懂,倒是抓住了“不想”二字,心里小小欢喜了一下。
吟涛刚放开她,旁边呼啦啦又是一阵猛扇翅膀的声音。
二人侧头一看,火焰般的赤色大鸟从天而降。
鸟背上坐着个麻花辫姑娘,规规矩矩地坐着,脸上是如坐针毡的拘谨。
“琴溪!”吟涛开心出声,瞥见火鸾又立刻变得恭敬,“灾凤殿下,您也来了?”
灾凤在瀚渊地位可不一般,脾气也是出了名的爆。
寻常瀚渊人可不敢跟她直接对话,故是用词说话都得小心好几倍。
火鸾嗤嗤笑几声,“二妹传音,围剿归尘这种大事,不能不来凑热闹呀?”待到她和羽霜并排齐飞,那眸子又转向姜小满,“东尊主,归尘有子嗣一事可是真事?”
姜小满淡然看她一眼。
目光也从刚才的散漫轻松中收敛回来,罩上些冷意。
与其说灾凤是来帮忙,不如说是来看哪边会赢的吧。
这西渊火鸾行事,总是这般圆滑谨慎,不过既然她来了,倒是可以利用起来。
红衣少女看破不说破:“原先只是猜测,如今算是证实了本尊的猜想。”又问:“千炀呢?”
“自从上次幽州一行,君上可按捺不住。前些天又跟着那文家小丫头乔装去了凡间,说是再玩一玩。”
姜小满愣住。
最近神元之事羽霜应该也跟他们说了,他还有这闲心,真是毫无危机感,不愧是千炀。
“他可别乱来。”
“放心,幽荧跟着呢。”
“行吧,你们来了就好。”姜小满迅速进入状态,一丝不苟安排道,“羽霜和琴溪牵制岩玦,灾凤你对付刺鸮,吟涛负责其他人。归尘由本尊来解决,没问题吧?”
她把刺鸮这种无差别攻击的疯魔扔给了灾凤。
就算这只消极鸾鸟再怎么怠慢,料是也不得不全力以赴。
东渊的下属齐声应诺。
“没问题。”火鸾也答道。
第199章 你是一条狐狸吧
——凌司辰!你是一条狐狸吧!
少女狠狠想着。
伴随之的,是她手中纸张被揉成一团的“沙沙”声。
瞧瞧这周围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别说人烟,就连个废弃屋舍都见不到。
哪有村落?哪有门坊?
描述得栩栩如生,嘴里叭叭跟真的似的!
一张假地图还装模作样欲拒还迎,演得跟真的似的!
姜小满简直气不打一出来,将那团纸猛地掷在地上,踩进土里。
其他几个女子也纷纷落地,四下张望。
发现这地方除了树林就是树林,完全没有被开垦的痕迹。鸟兽不少,村落却是不可能有的。
“东尊主,会不会是咱们走错路了?”灾凤地打了个呵欠,眼神懒懒扫过四周。
话里话外还有些调侃意味。
“不可能,我是按照地图指引的路走的,不会有错。”羽霜以为是在质疑她,语气中满是笃定。
姜小满无力地摆摆手,一巴掌拍自己脸上,盖住眼睛。
“就应该把菩提抓过来……是我太大意了。”
说完,手从脸上滑下来,像洗了一把脸一样。
她一边抹脸,一边又反思着——
他怎么就肯定自己一定会放人走,竟敢给假地图?
再说,自己怎么就对他画的便是真的如此深信不疑?
姜小满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对。
仔细回想,当初放那两人走时,她只是瞥了一眼地图,看到所画确实是荒山。
而凌司辰曾经提过是个偏僻地,二者结合,让她下意识认定地图无误。
姜小满沉思,难道这正是他的计谋?从一开始,他便旁敲侧击,试图引导她形成某种错误的印象。
她立刻转头问:“吟涛,他第一句话,是怎么描述的,你还记得吗?”
吟涛略一思索,开口复述:“沧州以西,莽山以南,后接一处荒岭……”
姜小满低头看着脚下,这确实是莽山南边的岭地。
莽山太过偏远,偏到一般人根本不知道是何地,若说稍微有地标价值的,就是此地毗邻淮河。
淮河……
她似想起什么,连忙追问:“我记得他是不是也提过淮河?”
吟涛微皱眉头,思考一阵。
“没错。他问过您,东南淮河山脉一带有没有长钩角的东渊人。”
“就是这个!”姜小满眼睛骤然一亮,“他是刻意把我们引到这里来的。因为从一开始,他两次所提指向的地方,都是这里——”
身边其他几个女子面面相觑,不知姜小满所言为何意。
姜小满却未多作解释,左右张望了一圈后,忽而转身朝一条隐蔽的荒道快步奔去。
几人虽然不明所以,却只能紧随其后,穿过浓密的林丛,碎枝被踩断的声音在静谧的山林中格外清晰。
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荒地映入眼帘。
这片地势低洼,四周杂草疯长,荒芜破败。草间蚊虫乱舞,空气中透着隐隐的湿腐气息。
唯一特别的,四周的茂密树林环绕成一圈,这里却平坦得诡异,寸木不生。
“难怪我就说,怎会如此熟悉……”姜小满目光在荒地上游移,不知不觉脚步往那荒地间行去。
“这里,是凌蝶衣死的地方。”
*
吟涛听了半个明白,“君上,您的意思是……”
姜小满在荒地里踱步,脚下踩过杂乱的荒草,脚边蝇虫乱飞。
她却浑然不觉,目光低垂,陷入深思中。
“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要把我们引到这里,帮他找到害母的凶手。所以那时他才说,如果找到目标,便任我差遣……实则他的话中之意是,当我们发现地图是假的时,他便以此为筹码,要我们用那头魔物来换取真正的情报。”
她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四处打量、探索。
没错,确实没错。
因为记忆太过深刻,故是她对这片地非常熟悉。
不同的,只是时节。
那时是冬日,枯枝秃立,漫天大雪覆地,银白凄寒。
如今却是夏日,绿意盎然,野草疯长,阳光透过林间洒下斑驳的光影。
但无论季节如何更替,这片荒地的轮廓与气息,却分毫不差。
羽霜、琴溪、灾凤三人不明觉厉,便也不接话。
吟涛听得明白,啧啧感叹:“虽然在寻欢楼时,我便觉着这凌公子心思深沉,但没想到,他竟能工于心计到这般地步。分明是处于被动,居然还能进行反算计……此人实在太可怕了。”
姜小满顿住脚步,却是回过头来乐道:“是这样的,不愧是他。”
不经意间,少女的唇角扬起一个毫无遮掩的盈盈笑意。
琴溪道:“君上,您看着还挺高兴。”
羽霜仍沉浸在吟涛方才的话语中,似是无意识地说了句:“此人甚为阴险,当初就是用这般诡计打败月谣的。”
此言一出,姜小满的目光一顿,原本明朗的神色敛去几分。
“不……月谣遭难,也有我的一份。那个时候非生即死,若要论对错,皆是我的错。”
姜小满这么说,其他几个,吟涛也好,羽霜也罢,皆哀伤地垂下眼眸。
鸾鸟低下头,“属下失言……”
姜小满摇摇头,似也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身往前走去了。
灾凤在旁边看热闹般,掩袖低笑了几声,又向妹妹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羽霜怼她一眼。随之却悄悄攥了攥拳头。
姜小满顺着荒草间一条似有似无的路往前走。
远远的,深处一片杂草掩盖下,隐约露出一块深黑的轮廓。
——那是!?
她目光一凝,脚下步伐瞬间加快。
待靠近时,她低头一看,
没错,是一处石碑。
姜小满蹲下身,徒手拨开遮掩的杂草,露出那石碑的全貌。
石碑通体由上好的大理石雕成,似是精挑细选后树立于此处,又经过风吹雨打、阳光曝晒,棱角被磨平,表面生了青苔,也变得晦暗而斑驳。
再仔细一看,石碑上竟刻满了歪歪斜斜的印记。最上面的已有些浅淡了,下方的还较为清晰。
一横接着一横,每划满四道便加上一竖,一组为五道。
从上至下,共有三组。
最下方,单独刻着三条横。
恰好十八道。
十八年……
在镜潭旧忆中,她看到过这里。
凌司辰每年都会来这里,沿着这条小道,一步一个足迹。
杂草越来越高,他的身影也越来越长。
从被人陪伴着的小小个子,到孤身一人站在这片荒草间,蹲下来,决然地刻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迹。
少女葱白指段掠过碑面,细细摩挲着那些刻痕。
终是叹了一声:“既然来都来了,那便帮凌大宗主寻一下吧。”
*
凌司辰的思路确实没错。
凡东渊的蛹物,皆能在凝冰的作用下无所遁形,而神器凝冰,唯有霖光的“黑水之力”方能驱动。
姜小满抬起双手,十指灵活翻转,结了个复杂的法印。
封印阵随之亮起,光芒自阵纹间涌出,如水波般扩散开来。
一道澄澈的冰晶虚影在辉光中凝聚,最终化为实体,落在她掌心。
姜小满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体内灵气随之涌动,仿佛水流般注入冰晶。心魄的力量源源不断地驱动黑水之力,便是没有以前四象之躯的强力,驱动凝冰也足够了。
其他几个女子看她动作,自是也知道她要做什么,纷纷退后一步,让出足够的空间。
只见少女双脚缓缓离地,身影被阵光托起,浮于半空。她低声默念下,手中的冰晶迸发出强烈辉光。
随之,荒地之上,冰晶纹路浮现,如同蛛网,密密匝匝地蔓延开来。迅速穿过了其他几位女子的脚下,覆盖了周围每一寸土地。
水之力深入地底,掘地三尺,贯通古今。
然而许久后,姜小满缓缓睁开眼,神情却有些凝重。
她降落于地面,手中的凝冰逐渐失去光泽,地面的冰晶纹路也悄然消失。
少女将黯淡的凝冰收回了法阵内,一时低头不语。
羽霜快步上前,略带担忧:“君上?”
姜小满抬起头,先看了她一眼,又环视了周围的其他人。
“没有。”她缓缓摇头,“这里,百年内都没有任何水属蛹物出现过。”
吟涛与琴溪对望一眼,灾凤则又打了个呵欠。
姜小满抿了一下唇,左右吩咐:“也可能是我的水脉之力太弱,凝冰不好使……你们几个,都在附近查探一下,看看有没有蛹物的踪迹。”
事实上,她心中清楚,凝冰探不出来,答案已然显而易见,但她又实在心有不甘。
这是凌司辰的心结与夙愿,或与霖光无关,但对姜小满却是非常重要之事。这次就算是借霖光之力,来达成私愿吧。
其他几人便也领命,各自散开寻找线索。
“我没有水之力,就不凑这个热闹了。”灾凤摆了摆手,转身正待离去,却被姜小满拉住。
“兴许不是水属蛹物呢?”
灾凤一滞,隐约感到姜小满带着些许强硬。她奉君上之命来相助,没打成架却来找人,纵然不情不愿,却也只能咬牙顺从。
其他人各自散开后,姜小满站在原地,扫眼一圈。
她晃了晃神,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种感觉从一开始便隐隐萦绕在心头,但此时,却变得愈发强烈了。
这片荒地的地形是不是……太圆了些?
一圈树木排列得规规整整,不是大概的圆形,也不是椭圆,而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圆,精确得诡异。
鬼使神差的,她有一个想法。
“羽霜,过来!”
姜小满唤来羽霜,纵身飞天而起。
自高空俯瞰而下,果不其然,那片空地正如姜小满所料,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完美圆形地貌。
且除这片空地外,四周皆是连绵百里的荒林。这片空地孤零零地嵌在密林之中,格外突兀,倒像是被什么力量强行开辟出来的。
姜小满目光沉凝,到底是是什么样的招数,才能将这片地上的树木连根尽毁,留下如此一片死寂的空地?
思索间,她又猝然感到一丝异样。
在圆形地貌的边缘处,似有一道翠绿的影子。那影子极淡极快,几乎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从一棵树快速移动到另一棵树。
她的肉眼几乎看不到。
——但霖光的心魄却捕捉到了。
她手指一扬,“羽霜,那边!”
青鸾瞬时俯冲而下,速度如流星坠地。
还未到地面,姜小满已纵身跃下,从高空直扑那绿影而去。
绿影似有所觉,身形一晃便想躲闪,但姜小满手中术光一闪,一道道冰晶横生而出。清脆的断木声随之响起,几棵树干被冰刺贯穿,形成一道冰墙,将那道身影牢牢拦住。
姜小满身姿轻盈,落地瞬间便单膝一抵,将那道慌乱的身影即刻压在地面上。
那人想挣扎,但姜小满手腕一翻,将对方的手反扣在背后按住。
底下之人发出嗷嗷叫声,那是少女甜婉银铃般的声音。
“好疼好疼好疼,我只是路过,饶命呀!”
第200章 子桑一族
“秋叶,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身下是个玲珑娇小的少女,姜小满拿住她毫不吃力。
羽霜也化了人形过来帮忙,很快,绿帛荷叶裙的少女便被结结实实地捆在了树上。
姜小满双臂环抱站在一旁,冷眼瞧着。
秋叶却始终缄口不言,双髻下的大眼睛若无其事地眨巴着,任羽霜的双手在自己身上摸索。
许久,鸾鸟终于从她腰间摸出一个布袋,被封印术严密封住。
“君上。”羽霜将布袋递给姜小满。
姜小满抬手一握,黑水之力透出,封印术应声而破。
秋叶翻了个白眼,却是依旧不吭声。
抖开布袋,几块碎骨从中掉出,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还有两张叠好的纸。
姜小满拿起一张,另一张给了羽霜。
展开细看,羊皮纸的表面泛着微黄,触感粗糙,上面是一堆杂乱无章的线条,像是随意勾勒的涂鸦,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
唯一显眼的,是中央一个留白处,清晰地画着一个符号——
三角形内嵌一只眼,外接一个正圆。
虽然简单,却有些邪门,是那种看一眼就很难忘记的图案。
姜小满盯着那符号看了半晌,觉得又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过。
“君上。”羽霜的声音传来,她展开了另一张纸,看了一会儿递过来,“看着就是些毫无章法的乱涂乱画,您看看?”
姜小满接过,目光扫过纸上。
同她手中的一样,全是错乱的线条,唯一的区别是这张没有那个诡异的符号。
她把自己的那张递给羽霜,指着那个符号,“这图腾你认得吗?”
羽霜仔细看后摇了摇头,“不认得。”
姜小满蹙眉。羽霜不认得,那应该不是东渊的东西。
那会是什么呢?
正这时,其余几个女子也结束了搜索,朝这里过来了。
秋叶本来还满不在乎,在看到灾凤走近时,瞬间变了脸色。
姜小满余光瞟见不对劲,眼疾手快,转身“霍”直接将手伸入秋叶的嘴中,正好截住了她欲咬破舌头施术的动作。
秋叶狠狠咬住她的手指,指骨几乎要被咬碎。
钻心的疼痛袭来,姜小满却纹丝不动,冷笑一声,“想晕过去?还真是机灵,怕是本尊也叫不醒你了吧?”
秋叶那边没得逞,眼中尽是愤怒。眼神一转,又惶恐地看着已经走过来的灾凤,拼命摇头,却被姜小满将下颌卡得死死的。
姜小满手上催动术法,给她结了冰块塞满她的嘴,才把手取出来。
火红的女子笑意盈盈过来。
姜小满一个眼神她就知道该干什么了,眼底一抹猩红光芒浮上,直直盯住被绑的少女。
随即,她便将对方脑中言语尽数说了出来:“该死,她们难道已经知道风鹰哥哥留下的东西了?是来这里找寻线索的?”
姜小满与羽霜对视一眼,皆愣了片刻。
姜小满问:“风鹰留下的东西?在这种地方?”
秋叶闭紧了眼睛,不理不睬。
姜小满又看向灾凤。
灾凤继续面无表情:“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都怪那个女人死在这里,那东西才会不见。”
姜小满蹙眉,“那个女人?是凌蝶衣吗?”
灾凤:“她果然知道,她到底知道多少,别读了,该死的灾凤。”
本应是起起伏伏的强烈语*气,被她说得波澜不惊,平淡如水。
“呜呜呜呜!”秋叶拼命磨着嘴里的冰块,嘎吱作响,脸色愈加难看。
这黑水之力的寒冰冻得她浑身烈气无法运转,分外难受。
姜小满:“看来凌蝶衣的死也牵涉到风鹰?到底怎么回事?”
灾凤:“就不说就不说就不说,能不能尊重一下少女的隐私,君上万岁,君上完美,君上万岁,君上完美……”火红的女子顿了顿,侧过头来,“东尊主,还读么?”
姜小满摆了摆手。她手一招,把秋叶咬的那块冰化掉了。
绿帛少女猛地咳嗽。
“看来你更想自己说,那便说吧。”姜小满审视着她。
待平复后,秋叶一扬眉毛,扫清先前的愤怒,换上一副天真无邪的狡黠笑容,“原来东尊主什么都不知道,却来这种荒凉的地方?您不是来找线索的?”
姜小满微微俯身,手指挑起她的下巴,“那你同本尊讲讲呗。就从画上的符号开始,那是什么?”
秋叶眸珠一转,声音拖得悠长:“呵呵呵呵……那个呀?告诉您也无妨,毕竟也不算什么机密。”
她的神色一转,眼眸渐渐暗沉下来。
“那是——上古时代,子桑一族的族纹。”
姜小满脑袋啪嚓一声。
那熟悉的感觉,终于对上了来处。
【
一千年前,霖光第一次跨越天劫、踏上天外之土时,是同归尘一起。
天山之巅,迎接他们二人的是一对天外的夫妻,浑身散发着耀眼的金光。
而那诡异的图案,便出现在那对夫妻中女子的额头上。
女子一身纤巧的白裙勾勒出优雅,盘起的长发高高束起。
那符号就深深烙印在她的额头中心,异常清晰,难以忽视——所以霖光当时便特地多看了一眼。
先开口的是那对夫妻中的男子。他身材魁梧,声音洪亮而平和,向二人行了一礼后开口道:
“你们果然来了。上次匆匆一别,这次总算有机会正式相见。我姓凌,单名一个朔字。不过飞升之后得了个仙号……你们也可以叫我焚冲。”
那盘发女子也随之盈盈作揖,她看起来甜美可人,声音轻柔如絮:
“我名为子桑怜,同阿朔一样也是五仙祖之一,仙号飞廉。”
子桑怜……子桑!?
霖光双眼陡睁,脚步未及停稳便冲了过去,双手一把攥住那女子的肩膀。
她的手颤抖,“你说……你叫子桑?”
本是普通的寒暄见礼,但这姓氏于她而言却还有别的意义。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另两人都吓了一跳。
焚冲本能地往前一步,似要护住子桑怜,然而却被娇俏女子抬手示意退后。
她神情安然,颔首道:“是。这是先代传承下来的姓氏,我是子桑家第六代当家,也是……最后一代。”
说到这里,女子抬眸,带着些许疑惑,“霖光,你知道子桑家?”
霖光也才终于从一时激动中缓和,她松开了对方,点了点头,“我在神山之顶听过这个名字。预言告诉我,要去寻找子桑氏族……只有找到了,才能拯救族人。”
“预言?”夫妻皆有些怔然。
“没错。是在瀚渊雷火之顶,触摸到焚骨角时我听见的幻音。”
霖光攥紧拳头,目光微垂。
她苦寻千载,皆无所获,那便只能在天外——更未曾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其人正是天外的迎接者。
归尘在一旁轻咳了一声,低声提醒:“霖光。”
霖光便顿住,不再多言。
子桑怜却笑了起来,轻柔却透着一丝怅然。
她张开手臂,摊手道:“你现在找到我了。但很遗憾,我并无神力,也不通医术,没有所谓拯救你们族人的能力。”
这回轮到归尘和霖光愣住了。
两人眼瞳齐齐睁大,一时僵住。
霖光:“你……不会医术?”
女子摇头。
“也许不是你呢?兴许是别的子桑族人。”霖光不甘道。
女子再度摇了摇头,笑容未减:“子桑族,只剩下我了。”
这话出来,两个瀚渊人的脸色霎时铁青。
霖光一时凝噎,“怎么会……可是,预言明明是这般说的呀!找到子桑氏族,他们,他们便有办法治好罹寒,挽救族人命运……”
归尘在一旁冷冷听着,眉头越蹙越紧,低声自语:“所以……预言就是个笑话,整个瀚渊,就是一个谎言。”
霖光浑身僵立,半晌不言,最后才堪堪自言自语:“不可能……一定,一定有别的意义。”
那一刻,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那曾是黑暗中唯一的一簇光明,冰天雪地里仅存的一块炭火。
从神山下来后,这就是霖光怀着的丁点希望。再多血泪,都不能阻止她到天外去寻找子桑一族。
等了三千年,终于踏足了天外,最终得来的,却是一盆迎头而来的冷水。
三月后,离别之时。
霖光仍然魂不守舍,对天外万物皆兴趣怏怏。
子桑怜看着,不忍之情溢于言表,终于开口:“如果说,预言所指的并非是子桑族人,而是子桑族的使命呢?”
霖光蓦然抬首,晦暗的眼睛亮了些,“什么意思?”
子桑怜道:“我子桑一族,是上古时代侍奉神龙的奴仆,守护神龙,与之对话,将福祉传递于世间,这便是子桑族人代代相传的使命。”
“九曲神龙!?”归尘脱口而出,惊愕不已。
那是传说中开天辟地的原始神,是万物初始的缔造者。
“可九曲神龙不是已经失踪了吗?”霖光追问道。
子桑怜摇头,带了些庄重:“神龙并未失踪,而是沉眠在蓬莱岛的中心——天神池之中。五百年后,我会去争得与之对话的机会。如果是神龙的话,也许能实现你们的愿望。”
这话若一缕破晓的曙光,让霖光和归尘都怔在原地。
长角的女子握紧了拳头。
如果是缔造万物的原始神,说不定真的可以。
不仅如此,瀚渊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存在——这一切纠缠多年的疑问,都有可能迎来答案。
“如果是这样,那五百年后,本尊一定赴约!”她这般铿锵道。
“我也一定到。”归尘也格外认真。
那时,一旁的凌朔轻轻握住了子桑怜的手,神色颇为担忧,“怜儿,你确定吗?”
子桑怜回望着他,白衣如雪,脉脉眼眸中又带着坚定不移。
“不用担心,阿朔……况且,这也是你的夙愿,不是吗?”
*
当希望之火被扑灭后,竟然于灰烬中又燃起了一簇火苗,足以撑过寒冬,度过漫长无边的又一个五百年。
可惜,等到这次天外之人背负龙骨打开天劫,迎接他们的不是如约而至的子桑怜,而是一身是血的焚冲仙祖。
“救救……怜儿……”他嘴角还在不停涌出的血沫,染红了他的仙袍。
归尘眼疾手快扶住了他,“怎么回事!?”
“神龙,神龙呢!”霖光根本不关心他的死活,双手狠狠揪住他的衣襟,眼中尽是急切与愤怒,“子桑怜呢!神龙在哪里!”
焚冲被她摇得又是连连喷血。
归尘想来阻止她,可哪里阻止得了已然失控的霖光。
她双眼泛红,像失控的野兽般恶狠狠地盯着焚冲,质问着,嘶吼着。
伤痕累累的男子没辙,看着她,微弱吐了一句:“神龙,神龙它,长明……”
还没说完,又是一大口鲜血涌出,溅在霖光脸上。
血雾中,霖光睁开眼睛。
她看到焚冲挣扎着抬起一只手,颤巍巍地在空中比划着什么。
可根本看不出他那是什么。
是一个无法辨认的符号,或者根本没有意义的动作。
下一刻,男子就彻底断了气,手也垂了下去。
死去的神仙,竟然同蛹怪一样,在烈日之下化成了灰。只不过,他们是散着金光的银灰,也没有任何丹魄留下,蒸发一般,彻底杳无了踪迹。
而金辉之下,却是红了眼的白发女子。
“骗子……叛徒……叛徒!!!!!!!”
——“背叛”的怒火已经蒙蔽了她的双眼,只剩下愤怒的声声咆哮。
最终,因为天外人的“不守信”与“背叛”,瀚渊四君集结百万兵将,向天外发起了征讨之战。
他们要的不只是吸取天外的灵气来延缓罹寒,更要攻破天岛,找到神龙。
因为只有找到神龙,才能寻得解救之法。
至少,那个时候,霖光仍然坚信着这一点。
可如今呢?
】
绿帛少女却不知姜小满心中飞快闪过的旧忆,仍是认真解释着:“子桑一族曾是侍奉神龙的圣族……只可惜,上古时代就已经全数覆灭了。可毕竟是唯一与造物神接触过的存在,他们的遗留物中,却可能藏有能改变世间命运的瑰宝。”
其他几人都听得专心致志。
唯有姜小满轻微叹了一句:
“可神龙……终究只是个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