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带着些依恋:“那行,你说的啊,下次我要坐雪驼花车!”
“好。”凌司辰也揽过她,宠溺地应道。
少年怀中的少女眼珠不动,心绪却在转动。
姜家弟子……
姜家根本没人知道她去了幽州。
若说是从城门守卫打听,她还信几分……但这般说来——
是从归尘那儿探得的?飓衍之约,归尘知晓不奇怪,但凌司辰与北渊的人相处,竟这般融洽,无话不谈?
他在归尘手里这些时日,到底经历了什么?
姜小满这般想着,却温顺地依偎在凌司辰怀中。左手轻轻落下,环紧他的腰身,右手则悄无声息地一滑,将那方染血的丝帕轻巧地收进了袖中。
第186章 你天生就是我的女儿
姜小满前脚刚踏进家门,就被一群师姐凑上来团团围住,“宗主夫人”“宗主夫人”地叫着。她拗不过她们叽叽喳喳,勉强挤出几分笑意来。
也不是不喜欢这称呼,只是她比谁都清楚,所谓“修侣夫妻、相知相守”,于她不过是个恍如梦境的泡沫罢了。倒不如说,如今让凌司辰做“东渊夫人”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此时,一声怒喝冷不丁自旁边传来,把她惊得怵住。
“给我过来!”
姜小满甫一抬头,只见姜清竹黑着一张脸,气得胡须都在发抖。
那些本来还嘻嘻笑的师姐们一个个冻住,见势不妙,纷纷缩着脖子溜了个干净。前方空出一条路,露出姜宗主难得不苟言笑的面容。
他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二话不说抓住女儿的手,几乎是把她硬拉进了房间里。
*
书房沉重得像戒堂。
姜小满在下边跪着,跪坐在软垫上,低头抿唇,偶尔抬眼偷偷瞧一下。
姜清竹在上边坐着,一手拍着案几,一手捏成拳头放膝盖上,手背的青筋鼓起。
他身后的书架上多了个精雕细刻的石匣,周身荧光氤氲,法阵符纹暗涌。
先前从未看到过此物,应是才放上去的。
——是神元。
“我且问你,”姜清竹忽然开口,把姜小满从飘走的思绪中拽了回来,“你当真想好了?”
姜小满果断道:“没想好。”
“没想好?”姜清竹声音拔高,“没想好,你就跟那小子两个在那里,在那里……啊?他还没来提亲呢!”
“您看见了?”姜小满抬眸,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眨。
“我没看见!”姜清竹一拍桌,茶杯都晃了一晃,怒目圆瞪,“但玄阳宗的人看见了!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传出去,传出去……你让我怎么办,你让你自己怎么办?”
姜小满不知道说啥好,目光落在自己膝上,也不吭声了。
那时隐隐就觉长廊外草堆里有人,原来竟是那些闲得无聊的玄阳宗弟子,掩藏气息也要偷窥……真是防不胜防。
老宗主越想越气,吹着胡子瞪着眼,抓起一旁的茶杯就闷头喝了几口。完了又把茶杯往旁边重重一放,面上怒色未消,连叹了几声。
他重重地抹了把脸,脸是又红又涨的,跟喝了酒一样。半晌,那声音才放得柔下来:“满儿,你可知,爹此生只盼两个愿望。第一个,是你这身病能好……这桩,已经实现了。”
他顿了顿,又道:“这第二个,便是盼着有朝一日,能看你穿上那亮敞敞的嫁衣,风风光光地嫁给你心悦之人!”
姜清竹说着,目光悠悠落在案上的茶盏,茶水尚温,袅袅蒸气已渐散去。他低声喃喃:“可若真到了那一天……爹怕是又舍不得了。”
“爹爹……”姜小满听着听着,一瞬有些恍惚了。
她看着姜清竹,他那副模样又像是生气又像是宠溺,竟让她心头一阵酸涩难言。其实,她要是一直是姜小满,该多好啊。
可偏偏,她知道自己不是。
这样的期冀、这样沉厚的爱,像是照进梦中的暖阳,越温暖,越让她觉得不真实。
毕竟,她的出生,便是个谎言。
思及此处,双眼蓦然一红,一眨就模糊了,她连忙抬手去抹,却越抹越多。
姜清竹一瞧,这可吓了一跳:“满儿,怎么回事,怎么哭啦?是不是那姓凌的小子欺负你了?我跟你说,就算他当了宗主,爹也能治他!我现在就去岳山——”
说着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姜小满连忙起身扑过去,一把把他按回了太师椅上。
“不是的!”姜小满连连摇头,声音哽咽着,“爹爹,我……我只是觉得,能做您的女儿,能在姜家长大,实在是太好了……”
“你这叫什么话!”姜清竹重重一拍膝盖,嗓音如洪钟般响彻书房:“什么叫‘做我的女儿’!你天生就是我的女儿,命里注定的!”
这般喊完,他眉眼霎时柔和下来,先前的气竟全消了。他抱过女儿,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我告诉你,爹爹要给你争这世上最好的,吃最好的,穿最好的,让你一辈子活得比谁都快意!”
姜小满连连点头“嗯”着,把脸埋进中年男人宽厚温暖的怀抱,撒娇似的蹭了蹭,就像小时候那样。泪珠都还挂在翘睫上,眼角却挤成一团。
在这怀抱中,她不想做霖光,也不想去回忆过往,只想做姜小满,卸去一身的担子,尽情享受父亲的疼爱与呵护。
谁料,姜清竹话锋却又一转,“至于夫婿嘛——那必须也是这世上最好的!”
“咦?”姜小满一瞬抬头。
看着女儿愣然的神情,姜清竹倒是笑了,自以为终于哄好了她。
“爹问你,你喜不喜欢凌家那小子?”
“……喜欢。”姜小满点点头。
“那便好!这‘宗主夫人’,我们就必须拿下!”
“???”
姜小满更愣了,怎么又扯到这个了!
姜清竹自顾自地点头,满面自信:“那小子有勇有谋,资质也算上佳,配得上我家闺女!待我这就飞书与万蠡、围岐他们,让他二人去多多鞭策他。”
“爹爹,我还不想嫁人!!!”
*
姜家书房内欢声笑语,而岳山相比之下却一片肃穆。
此刻,那被远方父女二人挂在嘴边的凌二公子,却是静静跪在凌家祠堂前。
祠堂外空无一人,唯有风穿过檐下,卷起几缕残破的白带轻轻摇曳。那原先堂外挂着的孝带、白条,早已被月鹿真人全数取了,独留祠堂门檐之上寥寥几缕残存,迎风飘飞,衬得祠堂愈发了冷清幽静。
凌司辰端起酒壶,壶口一斜,透明的浊液无声洒下,顺着斑驳的纹路流淌,点点渗入石缝。
久之,低沉的嗓音才从他阖动的口中传出——
“舅母曾言,舅舅生前曾为母亲在雪地里跪求十日十夜,那时的您,分明是世间最温柔之人。”
他语声微顿,喉间动了动,像是有千言万语哽塞,却终是未能出口,只将酒壶紧了紧。
“外甥心中明了,母亲出走,外翁殒命,皆让您从此心如铁石,峻严冷厉,即便如此,您待我,仍不乏迁就包容之意。若非当年蒙您收留,外甥早已冻毙街头,何来今日之命,何来修习仙法、除魔卫道之机?”
良久,他抬起头来,那双平日清亮的眸子此刻染了些红意。他仰望祠堂正中悬挂的灵位,金漆描刻的“六十三代宗主凌问天”几个字苍劲有力,笔锋中隐透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您且安去,凌司辰此生纵是粉身碎骨,亦必斩杀魔头,为您与舅母讨回血仇!至于兄长,我亦必穷尽全力,将他寻回,扶助其位,重振凌家门风,让岳山再不受邪魔侵扰!”
说罢,他又端起酒壶,将残酒一饮而尽,任辛辣酒液从唇角滴滴滑落,浸湿衣襟,恍若未觉。
旋即再次伏身,郑重叩首,额心抵于石板之上,久久未起。
——
凌司辰一步步走出来的时候,正值白日当头。
他走出几步便愣住——祠堂外竟簇拥了一圈人,静静候在不远处,似早已等候多时。
数十双熟悉的眼眸,或殷切,或惶然,或带希冀,或藏迷惘,俱在此刻汇聚于一人身上。
“阿辰……”荆一鸣也在其中,他眼神飘忽,咬着下唇,满面愧意。但他话还未出口,就被人从后挤开了。
是魏笛。
他膝前还护着个七八岁的小童。那孩子挣脱护持,撒开腿直扑过来,泣不成声:“二哥!”
凌北照只到凌司辰腰间,双臂缠住他的腰,攥着他的衣襟声声啜泣,“他们把我关在好黑的地方,还不给饭吃!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凌司辰蹲了下去,双掌按着小童的肩头,用了些力度。
“北照,莫怕,二哥在。”他眸光深沉,话语在唇边磨了半晌才又道,“大哥也会回来的,不怕啊。”
“当真?”小童抽噎着抬头,“我还以为大哥不要我们了……”
“怎么会呢?他外出诛魔了,会回来的。”凌司辰说罢站起身来,与魏笛对一眼,嘱咐着,“把小公子带回迎雪峰,妥善照看,我稍后便至。”
“是。”魏笛将凌北照抱起,躬身应道。
小童伏在魏笛肩头,仍回首不舍地望向凌司辰,泪痕未干,却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只要二哥在,我便不怕,大家都不怕了!”
短短数语,竟令凌司辰心头一滞,百感交集。
魏笛刚携小童离去,荆一鸣欲上前,却再次被人挤开。
这回是掌管账务的女修宋渺,一脸急切,匆匆上前,把一堆物什强塞到凌司辰手上,“宗主!这些是过去几月积存的账目、丹药与法器库存!月鹿真人曾数次试图劫掠,幸而在下拼死护住,如今全都交由您手中!”
凌司辰才从祠堂跪了半日,腿脚尚有些酸软乏力,加上日头曝晒,头脑昏昏沉沉,猛地被她这般推搡递交,一时间接也不是,拒也不是。
他略定神,将杂物勉强托稳,沉声应道:“有劳了,都放去主殿吧。”
宋渺应诺完还未走,又见一人从侧旁迈步而来,腮边黄须三分,身着靛蓝长袍,腰缠履带,别着一柄银刀。
他到得近前便抱拳颔首,声音浑厚:“宗主!掌印老夫已经寻回来了,现放在枕书堂里,只等您去开匣!”
这“枕书堂”,乃岳山重地,依门规唯有宗主与十二真人可入内。
凌司辰这一看,忙不迭扶住对方,“万蠡前辈,真是折煞我也。晚辈实在不确定是否能胜任,不若再等兄长归来……”
“哎!”万蠡真人抬手一拦,“他要能回来,不早回来了?”
凌司辰一时语塞,垂眸半晌不言。
稍顿,他才抬首问:“那师父呢,还没有消息吗?”
万蠡真人摇了摇头,“古木啊,自随那二位神君去了昆仑,便杳无音信。噢,期间好像听说回来过一次,但老夫未曾亲见,却也不知是真是假。”
凌司辰点了点头,重叹一声,“多谢前辈告知。”
万蠡真人摆了摆手,又拍拍少年的臂膀,颇为郑重地叮嘱道:“你且记住,凌家不能一日无主。若你真有心守护宗门,就去取了掌印。我等会联名上书昆仑,请玉清门早日定下接任大典,如此,才能给其他宗门一个交代。”
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凌司辰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先勉力把这边搪塞过去。
待万蠡真人离去后,他又把围的一圈人逐一安顿妥当,方才拖着疲惫的步子,往青霄峰方向行去。
少年满面愁容,一步步走得缓慢。
行至半途,忽闻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未回头,便听有人大声喊道:“宗主!宗主!”
他转身看去,却是颜浚,满面汗水,看着是一路疾奔上来的。
凌司辰止步道:“不是说了,先别叫我宗主吗?”
颜浚也不改口,急促喘气几下,又往山下指,“有好消息!我回来时听山下有人道,说是见到个人,好像……是大公子!”
凌司辰眼睛倏然一瞪。
“在哪里!”
“就在岳阳城郊,十里坡!”
第187章 我凌北风不需要施舍之物!
凌司辰一路疾奔,又驱剑而起,直追至岳阳城郊的十里坡。此地空空荡荡,冷风掠过,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颜浚才气喘吁吁赶到,扶着膝盖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站直,抹了把脸上的汗:“就是这儿!早先有个背竹篓的老翁,与我说瞧见了个人,很像是大公子!”
凌司辰眉宇一凝,“人呢?”
颜浚愣着,左右张望,“我让他在这等来着,莫不是回去了?”
凌司辰道:“找找看。”
颜浚点头应了,转身匆匆寻人,凌司辰也跟着到处找,却低声自语:“他来这里做什么?”
正思忖间,颜浚忽然眼睛一亮,抬手扒拉拍他肩膀,语气里压不住的惊喜:“来了来了!就那人!”
凌司辰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却见一老翁背着个暗青篓子,肩头搭着毛巾,穿着件朴素简衫。春寒料峭,他却满头是汗,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
“哎呀是二公子!您果真回来啦!”老翁一眼瞧见凌司辰,连忙迎了上来。又对颜浚道,“哎呀小兄弟,抱歉啊,趁空档又去整了点儿。”
凌司辰拱手作礼,急声问:“蔡伯,是您看见我兄长了吗?”
他认得此人。十里坡盛产烛火草,草性烈可引火,在北方尤受欢迎。蔡伯与那边草铺有长年合作,采草多年,熟谙草药生长时节与采摘之法。
老翁略一沉吟,随即点头:“俺今早上山采草时,确实碰见个高大的男人,也在那儿割烛火草。俺喊了几声,他没应声,看着约莫有些像大公子,这返回路上遇见这位凌家修士嘛,便将这事与他说了。”
颜浚跟着点了点头。
“他采烛火草干甚么……”凌司辰低言,又转向老翁问:“您确定是他?”
这一问老翁倒原地认真思索了一番。
“嗯……依稀那人身形魁梧,头发散乱,腰间鱼鳞铠,肩上锁魔甲,确实特别像大公子。只是戴了个毡笠,也没回头,俺便也不敢确定。”
蔡伯顿了顿,皱紧眉头,“还有一点很奇怪,他肩上背的仿佛是一把玉柄白刀。大公子不是向来用那黑刀吗?是不是俺认错了?”
颜浚脱口而出:“是四象灵刀,就是他!”
蔡伯一叹,满面愧色:“真是?可惜了!大公子神通广大,这一晃眼便不见踪影,再找也找不着了……”
凌司辰转身与颜浚道:“我们现在就去找。”
老人却连忙拉住他,“二公子!烛火草只萌发三个时辰,这会儿早过了,料是寻不着人了。”
见凌司辰满面愁容,老翁又宽慰道:“您莫急。三日、五日、七日后,都会再有大片烛火草生长,兴许大公子还会来,到时候再去寻也不迟。”
*
三天、五天,凌司辰皆如约来到十里坡,哪怕蔡伯说的只是“兴许”,他也不愿放过一丝机会。
白日他忙于宗门事务,一有空暇,便来这十里坡山道蹲守。蔡伯说烛火草萌发的日子,他便一片山坡一片山坡地搜寻;即便草期未到,他也时常在山间徘徊,四处探索。
这般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晃眼六天就过去。他没怎么好好休息,也未曾好好进食养身,待反应过来时,竟有些沾染风寒发烧了。但修者健体,他用灵气稍稍抵御,也没当回事。
至第七日,天还未亮,凌司辰又驱剑去了十里坡。
这一次,他刚落到坡道上,就发现不对了。那坡道上有个人影,戴着毡笠,把一包鼓鼓的麻袋倒腾在路边石头上,躬身挑拣着上面摆开的一排火红的花草。
——正是刚采的烛火草。
凌司辰一眼认出那熟悉的身形,心头猛然一紧,疾步奔去。
足音惊动了那人,他缓缓直起身,朝这边瞥来。
凌司辰蓦地止步,目光死死盯着那毡笠下的面孔,双目圆睁,几乎不敢相信,“兄长,果真是你……”
清晨霞光洒落,日头初升,正映着黑袍男子硬朗的面容。
凌北风双目涣散,神色漠然而冰冷,仿若未曾听见一般。他不急不缓,将手中一抓烛火草塞回麻袋,转身便要离去。
“兄长!”凌司辰立刻追了过去。
他几步便追上,连声发问:
“这段时间你去哪了?为什么都到这里了,却不回岳山!?”
“如今神君降世,伐魔在即,所有人都在等你回来主持大局!你现在便跟我回去。”
凌北风根本不搭理,步履如旧,扛着鼓鼓一包麻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凌司辰眼中浮现怒火,疾步上前,猛地伸手抓住凌北风的肩膀。
“兄长!!!”
一声怒喝贯耳,加上被死死扣着肩,黑袍男子这才顿住脚步,缓缓转过身来。他低头看了看凌司辰按在他肩上的手,神色淡漠如水。
“不是有你吗?”凌北风语气平静,却冷得让人发寒。
“什么?”凌司辰愣了一下。
凌北风微微抬起头,直视着他,“我听说了,你回来做了宗主,不是挺好?既能继承前宗主遗志,又能照顾北照。”
凌司辰一时不敢置信,怔在原地。随即,胸腔涌上一阵难以遏制的愤怒,嗓音或因风寒有些沙哑:“前宗主遗志?舅舅一直把你当作下任宗主你岂会不知?不,不只是他……所有人!现在正是岳山最困难的时期,你怎能说走就走!”
凌北风那双漆黑的瞳仁泛着些雾气,久久未散。
最终,他将凌司辰抓在他肩上的手推开,淡淡吐出一句:
“他已经死了。”
这句话如一道炸雷,在凌司辰耳边轰然作响,他只觉手脚冻结,血液凝结,几乎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
看着眼前青年再次转身抬步,少年眼中怒火燃起,怒意再难遏制,倏地拔出剑来。那剑光唰然闪过,在凌北风漆黑披风上掠过一线寒芒。
他厉声大喝:“今日我就算绑,也要把你绑回去!”
剑锋直指前方,携着一道激荡的炼气直取前方背影。
剑刃逼近时,凌北风扔下手中麻袋,猛地拔出背后的刀。那刀金白交映,刀锋荧芒夺目,裹挟着一道沉猛的气劲迎上寒星剑。霎时间,两刃交击,金光与寒芒在清晨的薄雾中迸射而出,刀剑撞击的声音铿然响彻十里坡。
凌北风大刀沉猛,凌司辰身形轻灵,刀光剑影间,两人交手如疾风骤雨。炼气翻涌激荡,剑光刀芒交织的余劲,将凌北风头上那顶毡笠吹飞了去,将地上的落叶与砂石震得四散乱扬。
凌司辰甚至未动烈气心诀,仅凭满身灵气和数月修行增强的剑法,便已逼得黑衣修士步步后退。
他心中一动,难掩疑惑:兄长的力量怎会如此薄弱?还是说,这几月自己的修为竟真有如此精进?
那句“绑回去”原只是威吓,没想到眼下竟真的可能成真。
凌北风依旧沉默,刀势却渐缓,凌司辰看准时机,剑光如横斜而过,凌北风刀锋抬起应对,却终是避无可避,被剑锋逼得退到坡道尽头。脚下细沙滑动,他险些失了平衡。
凌司辰见状,手中剑气一收,后退半步,“兄长,我不想和你兵戎相见,更不愿伤你分毫,随我回去吧!”
凌北风低头看着手中刀柄,手指微微颤抖,指节已发白。他垂眸静默片刻,忽然讪笑一声,那笑中竟带着些许凄凉。
“没了那东西,我竟连你都打不过了么?”
凌司辰闻言,眉头微蹙:“那东西?”
凌北风抬眸,眼角闪出一丝寒意。
倏尔,他猛地一扯掉肩甲,伸手一拉,衣襟敞开,露出半边胸膛。
凌司辰眼前一震,却见那胸膛上竟是一个骇人的血窟窿,四周布满斑驳的血痂与伤疤,疤痕间依稀还能见到些微烙印般的痕迹。
白衣少年目瞪口呆,握剑的手不禁一抖,刚要发问,却听凌北风先沉声开口:“你可知,这里曾经是何物?”
“何物……?”
黑衣青年勾起一抹凄冷的笑意。
“你不是想知道,我这段时间去哪了吗?”他语中冰冷,又兀自答道,“我遇见了个疯婆娘,虽失了忆,却能道出旁人一生也无法知晓的秘密。我顺着她的指引,去了遗迹禁地、大漠魔窟,兼玉城。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凌司辰脑中轰然炸响。“兼玉城”——他记得这个名字,岩玦曾经提过,但他此时却说不出话,喉间微动,眼睛一直盯着凌北风。
凌北风见他瞠目结舌的模样,倒又是冷笑一声。
“那曾是蓬莱囚禁北魔君归尘的地方。虽然如今已然坍毁,却残留着无数秘术与咒法的痕迹。在那里,我也终于……明白了我这副身体的秘密。”
他伸手按在胸膛的窟窿上,眸光阴沉,“这个窟窿之处,曾生长着一枚名为‘血果’的东西。”
*
凌北风自顾自讲了起来。
“我十一岁那年,遭魔袭身负致命伤,奄奄一息之际,被人带入魔窟废墟。那时,血果刚被剥离而濒临凋零,是云海施术让它及时与我结合,我和它,都得到了苟延残喘。”
他缓缓闭目,似在回顾过往,再睁眼时,却添了些狠绝:“本应是天赐神力,助我突破极限,成就战神之体……可你道为何,这么多年,我始终无法更进一步?”
他抬眼逼视着眼前少年。
凌司辰屏息半晌,终是低声问:“为何?”
凌北风声如死灰:“只因这枚血果,本就不是我的东西,而是属于你的母亲。”
凌司辰瞳孔骤缩,心中惊涛骇浪,却强作镇定,已隐约猜到了些什么。
凌北风继续道:“它吸收了我的气脉,与我同增修为,原本并非属于我的力量,却让我误以为那是自己苦修所得,妄自尊大。最终,又因并非它的初始主人而无法获得全部力量,亦无法突破最后一道瓶颈,也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战神。”
他的声音幽幽而沉,仿佛自深渊涌出,却听得白衣少年一愣一愣。
凌司辰想起了岩玦所说,母亲从小体内被种血果之事。
母亲失去的血果,竟然辗转到了兄长身上?那是在母亲被风鹰封印之时摘去的?还是……在她死后?那母亲的死——不,现在并非思索过往的时机,他必须专注眼前。
“兄长,血果之力至关重要,乃护你经脉之根本——你不要命了!?”
凌司辰心知肚明,血果之力帮他承载烈气,自然也能助凌北风扛下常人难以承受的种种——譬如魔伤,譬如磅礴灵气,强行剥离,等于将生机连根拔除。他已无法想象,凌北风从摘除血果到看似无事地出现在这里,究竟又经历了些什么。
可黑衣修士的眼神却骤然变得阴鸷而孤绝。
“我凌北风不需要施舍之物!!!”他暴喝一声,声震四野,目中尽是愤恨与滔天怒火,“我要的强大,须是独属于我的东西!”
他刀锋横指,再发声,却如坠入冰窟的森寒:
“斩尽天下魔物也好,飞升成神也罢,我——绝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第188章 一个窝囊死了,一群废物活着
凌司辰被凌北风这番话弄得一时思绪混乱。
所以兄长所求的,是更纯粹、不假外物的力量……
可这与回岳山执掌宗门又有何冲突?便是这段时间去探究真相,如今血果已摘,心结已解,他为何还不肯回来?
凌司辰心中烦乱不已,根本不想与凌北风争个对错。他只想着,先尽快把人带回岳山,再慢慢厘清一切。
深吸一口气,他强迫自己语调冷静,字字分明:“便是如此,兄长不更应该回来?如今各宗门同心协力,与神元共修,兄长亦可借此恢复功体,早日飞升,岂不两全其美?”
他纳剑入鞘,见凌北风没有回应,便更近一步,“在岳山,宗门上下皆仰仗于兄长,崇敬的是你的能力与胆魄,从未有人将你视作替代品!兄长之名早已威震四方,根本无须再证明什么。”
听到这话,凌北风却是冷笑了一声,眼底泛起一抹刺骨的寒意。
他先将衣袍穿好,遮住了胸口那渗人的窟窿,又扣紧肩甲,将那柄白玉长刀稳负于身后。这才抬起眼眸,淡然道:“仰仗……有何用?”
“什么?”凌司辰没听懂。
凌北风的语气毫无起伏:“魔物来袭时,他们也曾仰仗凌问天,也仰仗我。可结果呢?便是得了血果相助,我也弱得像一滩烂泥……那时候,我本该死在魔君的刀下。”
凌司辰怔了一瞬。
他立时明白凌北风所指——西魔君千炀。
那一战之惨烈,他虽未亲见,却从颜浚口中听了几遍。火红的魔君挥刀而下,凌北风的玄刀断成两截,紧接着魔头又一脚将他踢得撞穿三面墙,爬起来时站都站不稳了。
所见者无不悲恸胆战,所闻者无不唏嘘哀叹。“狂影刀”之威名所传,便是碾压所有魔物,那一战凌司辰当时听着,便如同听一出荒唐的编戏一般。
可却又是明晃晃的事实。
凌北风声音微顿,话头轻飘飘一转:“——但我活下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凌司辰低声问。
黑袍男子的眼神骤然一暗,沉如黑夜。
“是乞讨,是凌问天的乞讨!他就像一条软弱又无能的狗,用尽卑躬屈膝的姿态,求得我这条不值一文的命!”
那双原本冷静的眼睛周围,此刻红得如一匹要撕咬的狼。
凌司辰觉得他约摸已经丧失理智了,才这样说自己父亲。
“兄长,那一战……”
他刚开口,凌北风竟一步上前,猛然抓住了他的衣领,狠狠往前一拽,几乎将他揪了过来。
黑袍男子冷静不再,似触到那段焰般灼心的记忆,冲他大喝道:“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死吗?为什么在魔君面前连半点反抗之力都没有,只能用乞怜的方式换取岳山的苟活?——因为他把过多的心思,都浪费在了你们身上!”
凌司辰双眼一缩,“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不去精进修为,不去杀魔,只知道死守那些所谓的宗门规矩,整天教养一群注定是废物的蠢材!这就是他的败因!”
凌司辰听到这里,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声音几近颤抖,一字一句:“你是说,我们所有人,都是累赘?”
他一把扣住凌北风抓他衣领的手腕,奋力想掰开。
凌北风双目冷冽如冰,就着衣领狠狠将他往后一推。
“没错!”他的声音犹如霜雪劈面,目光冰冷刺骨,“你们!所有人!他就是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你们身上,到头来连魔气将至都嗅不出来,不布防、不警觉,最后才跟个废物一样死去!”
凌司辰被他推得趔趄几步*,又被这话再度震住,血丝爬上了眼白。
“兄长……请你收回这话。”他眼睛失了神,牙齿却在磨动。
凌北风冷冷扫了他一眼,目中尽是厌倦与倨傲,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浪费时间。
他摇了摇头,弯腰去拾脚边的麻袋,准备离去。
未等他碰到麻袋,凌司辰已经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扬手就是一拳,狠狠砸在凌北风脸侧。
黑衣青年没有躲避,吐出一口血,却神色都未变一分。
而白衣少年再也压不住怒火,咬牙切齿,声嘶力竭地大喝:“舅舅为了宗门尽心尽责,呕心沥血,你竟然这般想他!你口中所谓的‘废物’们,哪个不是为宗门而战?哪个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与魔头交战?”
凌北风不动声色揩去唇边血渍,眼中寒光森冷,目色阴郁得可怕。
“那又如何,一个窝囊死了,一群废物活着,奈何不了魔物半点。”
他淡然道出这句话,便将凌司辰的手狠狠甩开,力道之重,将少年震得连退数步。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捡起地上的麻袋,转身离去。
凌司辰思绪一团乱麻,可能是风寒发作,又可能是接连冲击,脑袋竟开始有些发热晕眩。
他不知道凌北风为何会变成这样,心道一定是他中了邪术,或者是与他提到的“疯婆娘”或大漠遗迹兼玉城有关,反正得把他带回去治治……无论如何,必须把他带回去!
未及思索,凌司辰已再次冲上去,“你给我站住!你真是失心疯了!”
这次凌北风回过身来,拎着麻袋猛然拨开来抓他肩侧的手。凌司辰另一手顺势抬掌,凌北风未曾闪避,硬生生受了他一掌,竟结结实实打在右胸口上。
黑袍青年身形晃动,脚步退了一步,鼻角抽搐了一下,额间青筋抖动,显然疼得不轻。
凌司辰一怔,意识到自己打在了那血窟窿位置,登时手力一卸,迟疑一瞬。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凌北风眼中寒光骤现,右拳灵气聚集,猛然挥出,径直轰向少年的胸膛!
凌司辰防御不及,闷哼一声,整个人被打得连退数步,喉中一股温热上涌,血沫子不受控制地淌进嘴里,又顺着唇角蜿蜒而下。
寒星剑从他手中滑落,铿然坠地。
少年单膝跪地,胸膛剧烈起伏。却听见耳畔曾经最尊敬的声音扔下一句:“你记着,在这个世间,没有力量,屁都不是。”
黑衣修士收回拳头,转过身时,又道:
“我会证明,便是没有血果,我也会比任何人都强。……任、何、人。”
言罢,便不再理睬跪地之人,迈开步子,衣袍被风卷起,绝然离去。
——
“站住!”
凌司辰顾不得疼痛,竭力撑起身子就追了上去,脚步踉跄,步履蹒跚。
嘴角的血一滴滴落在衣襟上,又洒在地面上,融进了尘土里。
凌北风步伐很快,走过十里坡,进了白桦林,身形在林中穿梭。凌司辰扶着树干,一棵换一棵地扶,强迫自己跟上。
他追着追着,胸膛里的伤口像被撕扯开一般,疼痛蔓延,愈发炽烈。
刚才那一拳,像是将他运起来抵御风寒的灵气尽数打散,不适感随之也冲上头脑。他开始发烧,昏昏沉沉,摇摇欲坠,终于一个不支,“砰”地跪倒在地。
头沉得像是灌了铅,他手没撑住,直接扑倒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兄长……”少年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断断续续,细若游丝,“别走……岳山……需要你……”
前方,凌北风听得动静,脚步微顿。
他缓缓回头,冷冽的目光落在那瘫倒在地的身影上,眼神深沉而难测,似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情绪,久久凝视。
那双冰冷锋利的眉眼微微松弛了一瞬。
黑袍青年没走过去,而是抬手结印,自封印中唤出一只羽翼如墨的乌鸠,停在他抬起的臂间。
他凑近着鸟儿道:“回去报给凌家的人,就说宗主受伤了,在城郊白桦林中,速来救援。去吧,你也不用回来了。”
凌司辰迷迷糊糊间,睁着半只眼睛,微弱地喘息着。
——兄长懒得写信,故是一贯以灵鸟传音为媒,他再熟悉不过。
却见凌北风吩咐完,手一抬,乌鸠展羽,带着一声清鸣,振翅而去。
凌北风再往他这边看去一眼,终究还是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风阵阵,卷起几片初开的花瓣,掩去地上的点点血痕。
少年难捱疼痛,视野一黑,晕了过去。
*
“嗙——”
重物坠地,震得洞壁轻颤,灰尘簌簌而落。
这是一座隐秘于涂州西北三百里外的荒山洞窟,幽暗潮湿,洞道曲折,内里却豁然开朗,显露出一个宽广的石室。火光跃动,照亮了地上那具庞然怪物的身影。
尖牙,利齿,天灵盖上粗长木角似是枯枝盘结。
琴溪拍了拍手,长吁一口气。
这黑象蛹怪蛰伏于这片阴山中,不知吞噬了多少山中行旅。好不容易被她寻到,殊不知闻到她的烈气拔腿就跑,幸而被她眼疾手快一记气刃击中后脑打晕。要不然,这石洞它熟悉的很,往深处潜去估计就没影了。
没过多久,洞外便传来回声般的脚步声。
两道身影徐徐步入,红衣如焰,紫衣妖媚。
琴溪微微俯身,行礼后扬手一指地上的蛹怪,带些得意:“君上,如今仙门诛魔得紧,土属蛹物可真不好找,看看这个,还行吧?”
“没问题。”姜小满目光掠过黑象蛹怪,给琴溪一个甜甜的微笑。
少女将那条染血的丝帕摸了出来。
“那,我们开始吧。”
第189章 磐元之力
麻花辫女子颔首。
随之便催动术法,轻拍在那土属蛹物身上。
一下,两下。
琴溪的祝福技唤作“浮梦沉眠”,她惯常先以催眠术扰敌心神,再以快刀斩首致命。中术者短时间内唯令是从,心神完全被掌控。
很快,那蛹物原本金黄的双目渐渐暗淡,又在琴溪的低声咏语下,缓缓张开了嘴。
嘴巴黑黑的,连牙齿都像是凝结成岩的石头。
伴随着一阵咕噜噜的低鸣,那黑口中忽然喷射出锋利的泥石流。
吟涛迎着石流站了过去,勾动手指,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泡泡在她周身升起,看似柔弱无力,却硬生生挡住了喷涌而来的石流。
但眠咒还在生效,喷射未停。
姜小满见差不多了,将丝帕搓成球,往当中一掷。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那石流触及丝帕瞬间,竟变得迅猛无匹,霎时就把吟涛的泡泡全部冲破!
不仅如此,吟涛一时反应不及,术光瞬间被压制,眼见那猛烈的石流已近在咫尺,似要将紫衣女子整个吞没。
危急时刻,姜小满一步上前,指尖一弹,打了个响指。
“啪。”
一道水雾屏障凭空升起,罩住了吟涛,将所有石流尽数拦下。
少女看得清楚,心中明了,面上却沉重如霜。
她转身对琴溪道:“够了,让它睡吧。”
麻花辫姑娘颔首,掌心烈气凝起一道芒,又拍了蛹怪两下。这下土怪抽搐片刻,身形便缓缓僵直,陷入了深眠之中。
泥石流也停了。
丝帕掉在了地上,沾满了泥,黑乎乎的看不见血了。
姜小满解了水罩,刚想挪个步子竟然腿一时发软,险些栽倒,幸而吟涛及时扶住了她。少女这才发现,原来全程她都绷紧了身体。
如果可能,她多么希望自己的感知是错误的,但偏偏最糟糕的预感总能成真。
她低叹一声:“果然没错……是磐元之力。”
磐元之力同她的黑水之力一样,是瀚渊至纯的四象脉力。它与同属的烈气结合,能够瞬间压制所有其他的烈气,哪怕是天罡将的力量也难以抗衡。这种力量的存在,正是为何渊主之间的战斗旁人绝不能插手的原因。
因为就算插手,也毫无意义。只要渊主动用脉力,便可将所有非渊主的气力尽数扼制,使其毫无还手之力。
四象脉力是渊主独有的力量——这亦是常识。
故是麻花辫女子和紫衣女子无不骇然。
“原来归尘失去的磐元之力,却到了凌司辰身上?这算怎么回事?”琴溪捻起裙角擦了擦手中泥垢,秀眉却拧成一团。
吟涛亦面露疑色:“可从没听说过,磐元之力还可以转移呀?”
“更何况是转移到一具凡躯上,竟能承受得住?”琴溪凝眉思道,“难道是菩提用万木之身术做了什么手脚?”
“菩提?”吟涛摇头,不以为然,“不太可能吧,他哪有那种本事。”
两个下属叽叽喳喳,姜小满却闭着眼,静静调息,竭力平复心绪。
她牙齿咬住下唇。
咬得太重,下唇已隐隐泛红,皱了一道细痕。
在此之前,她打从心底希望他远离这一切,永远与瀚渊毫无瓜葛。
那样,她和他在一起时,便能彻底放下霖光的身份,只是姜小满,仅仅是姜小满,与他共度每一刻。
轻松,甜蜜,开心,幸福。
可这张丝帕无情地打碎了这一切。
少女弯腰将丝帕拾起,抖落沾染的泥土,又摊开在手中凝视了半晌。猝然间,她幽幽道:“若要说原因,我倒想到一个可能……”
两个下属立时停下议论,看了过来。
姜小满缓缓吐出一句话:“会不会不是‘转移’,而是——‘继承’。”
“继承?”琴溪怔神。
鬼使神差的,姜小满又问:“瀚渊人……能有子嗣吗?”
“绝无可能。”吟涛脱口而出。这不仅是她最笃定的事实,更是她曾无数次求索而不得的遗憾。
姜小满自然也清楚这点。
瀚渊人心识不全,体魄特异,其心魄皆由瀚渊四相之气铸就,身躯乃天地所塑,与天外人通过血脉传承子嗣之法大相径庭。
可要说归尘如今的异状……
“寻常情况确实无可能,”姜小满抬眸,“可若是像我这样,换了副凡躯呢?”
吟涛被这句话震得睁大眼睛,声音竟有些飘忽:“那……倒是有可能的,毕竟这是几乎不可能重现的极端情况。”
不可能重现,现在却已经有两条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了。
姜小满目光沉了一瞬,似在回想,复又道:“还有一事,我与凌司辰初逢之时,他是霖光施下的禁言诅咒唯一未生效的‘天外人’——这又当如何解释呢?”
这一问,倒让两人陷入沉默。
姜小满低声自语,似在将纷乱的线索逐一理清:“我曾试图说服自己,那是诅咒疏漏……可如今看来,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
她声音慢下来,一字一句道:“在那个时候,霖光的心魄就没把他判作‘天外人’。”
“也就是说……凌司辰从一开始,就有烈气。”
“君上的意思,”吟涛怔愣道,“凌司辰是北尊主的子嗣?”
琴溪也瞪大了眼睛。
姜小满点了点头,眼底却掠过一丝复杂。她伸手搭在琴溪的肩上,掌心收紧了些,似刻意用了力度,吩咐道:“琴溪,你人脉广,去查一下……归尘这些年里,有没有与一个叫凌蝶衣的女子有过接触。我这边,也会找找其他线索和证据。”
琴溪点头应诺。
紫衣女子却面露担忧之色:“君上……万一您的猜测都是真的,您打算怎么做?”
她仍然记得,寻欢楼上,那天真又恣意的红衣少女,与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少年为少女系上紫色丝带时,眉眼间尽是温柔,而她则满是依存的眷恋。
那一刻,整座楼阁的眷侣仿佛都成了陪衬——毕竟,那场鸳鸯宴本就是为他们二人而设。
红衣少女沉默不语。
良久,她道:“那么,我便可以毫无顾忌地诛杀归尘了。”
磐元之力是土脉复苏的根源之力。
如今归尘结丹,生命岌岌可危,原以为他死了土脉必亡,可现在既然凌司辰体内也有此力,那就还有得救。
换句话说,归尘可以马上去死了。
“可那也意味着……您要杀的,是他的生身父亲。”紫衣女子道。
姜小满看了她一眼。
“那又如何?诛杀归尘,不仅能报同族之仇,还能阻止飓衍的血月计划。四渊之力是驱动神器的必要条件,只要飓衍不知道土脉已易主,四象缺土,他的计划便不可能成功……所以归尘非死不可。”
她的声音虽冷静,唇齿却有一些颤抖,但被她竭力压住了。
吟涛不再说话。
姜小满抬手抚了一把面颊,轻叹了一声。
这一叹里,有烦乱,有无措,也有她无法开口的千般思绪。
她当然清楚,眼下最重要的事便是求证这个猜想。
可要如何求证?是否得去一趟岳山?若去了,又该用什么理由面对凌司辰,如何开口提及这一切呢?
想想就头大。
正这时,一阵嗡鸣将她从思绪中惊醒。
是羽霜的俱鸣传音。
【“怎么了”】姜小满以心念回应。
此刻羽霜应还在涂州,姜小满离开时特地留她驻守,便是防范家中突生变故。
心底深处,鸾鸟道:【“君上,姜家刚有凌家的使者来,说一定要见您,姜宗主已经派人四处找您了。属下现在来接您?”】
姜小满抬眉:“嗯?”
还真是说谁来谁。
*
凌司辰这次醒得很疲惫,眼睛周围一圈还胀痛。
视线聚焦处的摆设陌生得很,耳畔朦朦胧胧听见万蠡真人的声音:“必须得让宗主按时把药吃了,听到了吗?”
接连不断的“诶,诶”声随即响起,听来似是两个人——他勉强辨得,是颜浚和荆一鸣。
他这边撑着身子坐起,那边三人就听见响动把头转了过来,万蠡粗粗呼气,似是些许生气,朝他行了个礼便告退了。
凌司辰晃眼四周,才明白过来为何陌生,原来他躺的地方不是自己白崖峰的老房子,而是青霄峰宗主的居室——以前,他也就是照顾身怀六甲的舅母的时候进来过几次。
一想到这个,浑身就不舒服。
颜浚和荆一鸣两个一左一右凑了过来。
“阿辰!”
“宗主,您没事吧?”
凌司辰摇摇头,他脑袋晕乎乎的,按着太阳穴勉强回忆了一番。
记忆甫一清晰,他脸色猛地一变,呼吸也急促起来。
“凌北风呢?”
颜浚与荆一鸣对视一眼。
荆一鸣道:“阿辰你睡糊涂了吧?他都失踪快半年了!”
破天荒的,凌司辰没称凌北风“兄长”,而是直呼其名,他颇感意外。
颜浚挠挠头道:“宗主,莫非您找到大公子了?”
凌司辰盯着他俩没说话,心底暗道:难道他二人不知道凌北风现身之事?那凌北风的乌鸠是还没回岳山?
他便问:“谁把我带回来的?”
第190章 要离开凌家,是我个人的决意
这一问,荆一鸣瞪起眼睛,故作神秘地凑近低声说道:“阿辰,说出来连我都不敢信……是向鼎把你给背回来的。”
凌司辰侧头:“啊?”
再一想,倒也不算全然不可思议,毕竟,凌北风的乌鸠也就认几个人。
颜浚这一听,也点了点头,“确实是向师兄。不过,他把您送到青霄峰就扔地上不管了,还是周师姐她们几个把您搬到屋里的。”
荆一鸣满脸不屑:“哼,狗腿能安什么好心。我还当是他把你打伤的呢!”
颜浚初入门,尚不晓得他们之间的过节,只笑道:“向师兄虽然脾气是有点冲,但其实人不坏的……哦对了!我刚才好像看到他背着个行囊下山去了,许是有什么急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荆一鸣嗤笑一声,话头却一转,“不过阿辰,我跟你说,你可得好好准备,不然一会儿人来了——”
“人?什么人?”颜浚一脸懵。
“你小孩儿不懂,别瞎掺和。”
凌司辰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本来没什么表情,倒是有些意外向鼎还能亲自去把他背回来。再加上那日在太衡山所见,难道此人当真洗心革面、不与自己作对了?
等等,下山?
他似意识到了什么,忽地失声喊了一句“糟了!”
也顾不上身上的伤,猛地翻身下床,穿上靴子就往外跑。
留后面两个声音急切在喊:
“喂,阿辰!你听我说完呐!”
“宗主,药还没吃呢!”
*
凌司辰一直追到山脚,所幸,终于是赶上了那个背着包袱、插两把黑白剑的花袍人影。
向鼎在门坊处顿住脚步,扫了他一眼,呼出一口气,“不过是还个太衡山的人情,道谢就不必了。”
凌司辰气息未定,也不想绕弯子,沉声问:“这么着急离开,是因为兄长的乌鸠?”
向鼎懒懒笑了笑,依旧不看他,“是啊,本来已经放弃了。不论是在凌家还是做散修,我追随的人始终不会变。现在归你管岳山了,我退了咱俩都更舒服,不是吗?”
凌司辰一路疾奔,还没从喘息中平复,却拧着眉头,紧了紧拳,“神元修行在即,如今凌家战力稀缺,你就不能留下?”
向鼎这才将目光转向他,却是冷冷地一笑,“留下?作甚啊,给你当手下?做你那劳什子的‘十二真人’?”
花袍男子眼神和话语都带了讽刺。
凌司辰一时无言,他真是把脸皮搁一边了才说出这话,对方还不领情。
他压抑了半晌,艰涩开口:“我知道你我素来不和,但现在是岳山的非常时期,我尚且能放下过往,不计个人私怨,你就不能——”
未及说完,却被向鼎猛然打断:“你怎么就不懂呢?这根本不是私怨!”
凌司辰眉头皱得更紧,眼中隐有困惑。
向鼎几乎是龇着牙,一字一句带着刺:“我这人不计私怨,我针对你,纯粹是因为看不惯你!”
不等凌司辰开口,他又继续道:“小时候,大家一起闯祸,唯独你一个人不受罚;论功行赏,银钱一样,偏偏你多得了颗灵丹;再后来比武论试,好几个真人……连北风都来给你开小灶。”
凌司辰沉默半晌,从回忆中努力挖掘。
若是向鼎不提,他都忘记这些事了。明明芝麻大点小事,竟被向鼎记到现在?
原来他一直处处针对自己,是因为这点无足轻重的小事?
白衣少年点点头,认真道:“若是那枚灵丹,我后来还回去了。”
可向鼎却再次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所以我说你懂个屁,重点是那颗灵丹吗?”
“那便是比试了?我寻求指导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后来赢你哪次不是凭实力?你为何总抓着——”
“停!”
向鼎抬起手掌猛地打断,非常用力地“啧”了一声。
“凌司辰,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就是这点,分明得了所有的好处,却还要装出一副‘这些都是我自己努力得来的’模样!是,你很努力,可谁不努力?凭什么最后你得的优待比谁都多?你扪心自问,机遇、资源、名声,哪个不是先落你头上!”
凌司辰舌头在口中动了一圈,却又阖上,话都憋了回去。
花袍男子还在继续道:“我知道这些也不是你的错,但这就是结果,那么与之而来的偏见和不满你也得承担,这些都不是能随着时间而淡去的。如此浅显的道理,你这般头脑,怎么就从来想不明白呢?”
话至此,他见凌司辰那边脸僵得不行,终是没有再咄咄逼问。
却是长叹了一声,语气稍缓:“现在你已经很强了,担得起宗主这个位置,我服。但要离开凌家,是我个人的决意。我向鼎为凌家奋战十七载,出生入死,自认对得起宗门,此行愿脱离而出,还望宗主成全。”
说完,花袍男子抱拳深深一礼。
凌司辰觉得唇干舌燥,喉咙像被堵住一般。
他沉默许久,唇间也动了许多次,却未发一言。很奇怪,往常他能说会道,能轻松找到一百种方法反驳向鼎,但此时,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向鼎未等他回复,从躬身礼中直起身来,甩了甩袖子,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那背双剑的身影越来越远,终是一点点消失在道路尽头。
凌司辰立在原地,喉间倏然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痉挛。他开始咳嗽,捂着胸口,咳了许久才勉强止住。
却在下一瞬,牙关猛地一咬,抬手一拳狠狠砸在牌坊的石柱上。
*
白衣少年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青霄峰。
头晕,发热,脑胀。
曾经熟悉的一路山路都有点陌生,张牙舞爪的,似有旧景与眼前交织。
他驻足一下。
旁边的白石亭很熟悉。
他记得,三岁那年普头陀把他带来的时候,他就在那里等凌问天。
那时候,他问普头陀这里是什么地方时,普头陀告诉他,这里是仙门,是能让他安全的地方。
【
——“此乃维护天下和平与安宁的地方!”
那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伴随而来的是眉目威厉的男人,灰白衣裳,披风漫卷,腰间别着一柄镶玉长剑。
威严,却又不乏掺一丝和蔼与柔情。
这威严男人蹲下来扣着他小小的双肩,眼角还有泪花未尽,“也是个能让你变得很厉害的地方,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
十八载修行,求仙问道,斩邪除魔。
凌司辰从未后悔过每一个决定。
再走几步,上到青霄峰。
他攀住门坊的柱子些微喘息着。
阳光太烈,刺得睁不开眼。
而眼前阳光照射下,又是一幢幢熟悉又陌生的楼阁,似经过疮痍后重新建起,但墙上、柱子上,都有烧焦的痕迹,黑一片灰一片的,怎么也盖不过去。
【
“你那个舅舅啊,厉害得紧,这岳山上十二真人,有好几个,都是当年被你外祖父斥走,又被他亲自去求回来的。”古木真人曾这般告诉他。
小凌司辰不服:“兄长能做得更好……毕竟,所有人都服他!”
“呵呵,也许吧,”古木真人笑道,“但所谓宗主,不单单是看实力。实力是重要的一部分,但更重要的,是留得住人心,肩上能扛住风雨的考验。”
小凌司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
彼时他以为,便是有一天凌北风做了宗主,他依然可以做那个逍遥自在的岳山二公子。只要摆脱那桩烦人的婚约,余生便无拘无束,一边诛魔,一边享受他人敬仰赞美的目光。
可一切都变了。
舅舅没了,兄长也走了。
整个岳山都落在了他肩头。
且不说他能不能做到,他一个魔物之后,他配吗?
凌司辰想起那天从祠堂出来,四周满是期冀的目光——这些目光,终有一天也会染上失望吗?
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
风吹过,人晃动。抓紧柱子的手指用力得泛白。
百花村三个月的修炼,他自以为已强过许多人,强到可以无所畏惧。
可似乎并没有因此改变什么。
少年眼前似浮现出了自己的影子——扎着马尾,自觉意气风发,仿佛一切皆在掌握。
像个小丑,徒增可笑。
他的手缓缓抬起,摸向头顶的发带。
轻轻一扯,那条束了多年的发带便脱落下来,黑发垂散,随着风张狂地舞动。
他只看了一眼,手便一松,就让那条发带被风带走,不知何处去了。
*
凌司辰去廊下水缸边洗了把脸。
舀起冰凉的水往脸上泼去,试图让烧得通红的脸冷却下来。水滑过脸颊时,他的手不由自主停顿了一瞬,低头看着水中的倒影。
朦胧的水面里,披散的黑发滑落肩旁,几根翘发立在颅顶,有些凌乱。
有那么一瞬,倒有点像凌北风了。
他怔了片刻,随后又剧烈咳嗽起来。
风寒深入肺腑,脸烧得通红,喉中又涩又痛,呼吸一阵急促紊乱。少年垂头捂着胸口,艰难地喘息着。
却不料,一抹熟悉的赤红裙裾慢慢出现在眼底。
未及抬头,绒软的暖意倏地环上了他的脖颈,小心地绕了一圈,直到喉结前停住,又被一双纤手温柔地轻轻拢了拢。
凌司辰一怔,抬头时,目光从刚环上来的一条毛绒围脖,到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含笑望着他。
姜小满手从那围脖上抬高,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尖,唇角则扬起一个俏皮的弧度。
“都生病了,能不能好好休息呀,宗主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