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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骨 19396 字 14天前

她的力量远不如记忆中的东渊君,这副身骨就是最大的限制。而放走这些人后,带来的却是无法估量的危机:玄阳宗很快便会通告天下,霖光复生的消息便会四散而去,再加上岳山、青州遭受的灾祸,估计仙门四处猎杀她们也是早晚之事了。

如若蓬莱再有动向,如今局势,稍错一步都会满盘皆输。

她深吸几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带着霖光的身份与使命,她别无选择,唯有步步为营,理清当下之策。

吟涛和琴溪也回来了,姜小满便将众人召集,逐一吩咐道:

“羽霜,你即刻去寻灾凤,务必尽快将千炀找到。仙门如今草木皆兵,尚不知蓬莱会否出手,他不能再继续闹事,将族人都拖入危局。”

“琴溪,你与秋叶交好,速去找到飓衍,让他即刻来见我。”

二人皆应诺领命。

最后,姜小满的目光落在吟涛身上,语气稍缓,“吟涛,你先前投奔归尘,想必知道他过往的据点。设法探出他的行踪,特别是他如今的藏身之处。”

末了,她将紫衣女子拉到一旁,再补上一句,“若是找见了他,先来报与我。务必探清他身边都有哪些人……千万不要打草惊蛇,去吧。”

吟涛眼珠动了动,却不敢揣测主君之意,只点头领命:“属下明白。”

羽霜问:“我等即刻领命行事,那君上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我再去一趟天山。先前走得太急,总觉得有些东西没确认清楚,加上天劫封印我也想去看看……”

“君上。”

发声打断的却是吟涛,语中带着一丝犹豫。

“怎么了?”姜小满眨着眼睛。

其他几人也不约而同地望向紫衣女子。吟涛显然有些迟疑,似是衡量再三才开口:“就是……君上……不打算回去看看家人吗?”

“我们不就是君上的家人吗?”羽霜眉头微蹙,带着几分不悦。

“不是,我是指……”吟涛特意避开了羽霜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道,“君上在天外的家人。”

第156章 他不会有事的,我来救他

这话不提还好,这一提,姜小满的瞳孔猛然收缩,脑海中竟似有一阵“嗡”鸣作响,让她一时怔立在原地。

她心神恍惚,下属们还在继续说道。

“涂州不是没事吗?”琴溪问了一句。

吟涛却道:“虽说如此,但前几日我去城下买菜时,恰巧见到有姜家弟子四处张贴告示,昭告九州凡世,寻觅失踪不知下落的大小姐。我听他们议论,如今姜家的境况堪忧,宗主更是病倒了。”

“爹爹……”姜小满低声呢喃,声音微颤。

“吟涛,够了!君上已然恢复记忆,便不再需要这些身外之物,有我们不就够了?再说,如今大家好不容易……”

“羽霜。”姜小满一手掌去青鸾肩侧,让她霎时止了口。

她脑海中混沌一片,错乱与无措涌上心头。

家人、过往,皆是她一直试图回避之物……而回避,是因为不知当如何面对。

她这些时日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力去完成霖光记忆中的所托。那些使命好似一个个厚重的包袱,将她单薄的身躯压得喘不过气来。

但她却无法停下,仿佛一旦停下来,她就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该何去何从。

“君上,您决定吧。”羽霜见她神色迟犹,也不再多言。

姜小满收敛思绪,抬眼微微一笑,“我回一趟涂州。”

*

冰鸟将红裙少女送到了涂州郊区,抖了抖羽翅,让她能轻松滑下来。

随后,便以鸟形深深一揖:“君上,如今仙门戒备森严,您需多加小心。”

“你也是,哦对了。”姜小满拍拍她的翅膀,嘱咐道,“若探得灾凤消息,速速传音于我,莫有延误。”

青鸾颔首,一双碧色眸子掺杂忧色,姜小满催了数次,她方才展翅腾空,飞离了去。

姜小满目送她消失天际,方才转身往涂州城中走去。

偌大城池,结界罩子包得密不透风,拉满了整个角落。

也无怪这紧张感,毕竟不久前,千炀在文家宗门内大肆屠杀,整座青州城都被炸毁一半,平民死伤无数。听琴溪说,为守护余下的仙门资源,玉清门最强天师承仙祖御赐神印,分发于几大仙门,设于各自地界周围,日夜驱邪拒魔,严查进出。

姜小满抬眼望了望那罩子,红中带着紫金神光,光是织成这般阵法便需时日不短,更需上百修士日夜轮守维持。千炀这一闹,仙门真是被搅得风声鹤唳。

她走近些,城头上一个红衣修士正在巡查结界,忽地一瞥,目光遥遥地落在她身上。那人乍看以为花了眼,揉了又揉,定睛再看,瞬时喜色难掩,嘴都笑裂开了。

他也顾不得手中活计,一个纵身跃出结界,脚踏剑符,直落到姜小满面前。

“师妹!?你,你,真的是你!!”

“邵师兄。”姜小满微笑着行礼。

那修士激动得几近语无伦次,双手连连抖个不停:“大伙儿都快急疯了,听说你在昆仑失踪,香囊还掉落在了千珑岛,偏那岛还遭魔物屠戮……师父他……不行,我得赶紧带你回宗门……天哪,大伙儿得高兴死了,哎不是,你没事才是最好的,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他眼睛笑成了一弯拱桥,撑都撑不开,又赶紧朝着城头大喊:“是小满师妹!小满师妹回来啦!!!”

话落,城头那边的结界都好像颤了一下,不一会儿,稀稀拉拉便下来七八个修士,高矮胖瘦,男笑女泣,一个个直冲到姜小满面前,团团围住。

个中一人,正是余萝,她直接跑最前头,一把将姜小满摁进了自己胸怀里。重重呼吸几下,语中带些埋怨:“小满,你究竟跑哪儿去了!明明修为这么差还到处乱跑!”

姜小满被她抱了好久才舍得放开。

少女细细打量,余萝师姐比之前真是清瘦不少,从前那身鸢色绸缎服可妖娆了,今日却穿得素衣简裳,都快没认出来。

她点点头,轻声道:“我回来了。”

*

姜小满曾经以为,霖光那千年之记忆如洪水一般,会将她整个人彻底吞没,脑子里再余不下其他。

但却惊讶地发现,纵然这冗长画卷般的记忆纷乱冲过,她这短短十九年的点滴却如刻入骨髓一般,未曾淡去分毫。

甚至她还未踏进房门,仅站在门外,便能清晰辨认屋内每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姑、王铮师兄、秦云昭师兄、齐茵师姐、雪茗师姐、大师兄……每一个声调,每一句语气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熟悉的长廊,身旁是雪茗师姐和余萝师姐。姜小满一步一步走着,系在腰上的铃球叮叮当当的——虽然早便不再发光,但戴着,才不惹人生疑。

她们一路行至尽头,来到云香阁冯梨儿那间居舍。

门扉缓启,那房间晦暗无比,光线从门缝中投至深处,那坐于阴暗处的少女才抬起眼眸来。

“小满……”

那双曾如晨星般熠熠的眼睛如今却黯淡无光,脸上也蒙了重重阴霾,蓬发垢面,仍残留着干涸的泪痕。

冯梨儿抬眸看了姜小满一眼,便又将视线挪了回去,木然地看着床侧。

那床上,静躺着一个少年,面庞已没了血色,双唇惨白如冰窟,若非还能察觉出一丝微弱残息,俨然就是一具封冻已久的尸身。

便是那缕残息,似乎随时都会断去。

姜小满一怔,她如今能清楚察觉到,那少年周身散溢的竟是羽霜的烈气。

余萝见她神色变化,便轻声解释道:“云州那次魔难,白师弟受了重伤,幸得凌大公子渡气结盾护住心脉,才算保下性命。只是,自此便陷入假死,再未醒过。”

洛雪茗垂眸,哀婉道:“如今魔物肆乱,青州和岳山皆惨遭劫难。师姑担心他体内的魔气会引来魔头,为宗门招灾,打算将他迁离出去。可廉哥哥却不同意,说这样冯师妹会承受不住。”

冯梨儿听了,手指攥得更紧,唇角咬得泛白。

姜小满静默无言,再走近了些。

靠近白顺身侧,察觉到他体内有股寒气盘旋不散,蛰伏不去。虽被心盾挡住,但那寒气依旧不断向内啃噬,心盾逐渐薄弱,恐是撑不了太久。

她柔声唤了一声“梨儿师姐”,伸手去握住冯梨儿的手,将她从座上轻轻拉起。冯梨儿整个人茫然无措,身子都站不稳,像丢了魂魄一般。姜小满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畔轻言:“他不会有事的,我来救他。”

那双暗淡的眼睛竟然闪出了光芒,怔然望着姜小满。

红衣姑娘微笑着,从包囊中取出一颗药丸来,“这是我在昆仑的时候,角宿道长给我疗伤的神药,给他试试吧。”——虽然全然瞎编,那只不过是出发时琴溪非塞给她的,古法超畅销秘制肉丸。

她又对身后两个师姐说:“劳烦两位师姐,帮我把他扶起来。”

姜小满一边将“药丸”喂入白顺口中,一边则悄悄施起术法来,以术引气,将白顺体内那股凛冽的寒气一丝一缕地吸出,尽数融入掌心,消解于无痕。

久之,那床上少年竟然开始猛咳嗽起来,胸口起起伏伏。

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冯梨儿,那双眼睛一瞬燃起了光彩来,泪止不住上涌。

“顺子!”她呜呜哭着就去抱住少年,“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你再也不要这样吓我了,好不好?”

白顺将将撑开眼皮,满脸讷然,昏睡太久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任由冯梨儿抱着,却也颤巍伸出手来回抱她。

余萝略微疑惑,“什么灵丹竟有这奇效”

姜小满含笑道:“我在昆仑时受了重伤,角宿道长便是用此丹给我调理灵气……据他所言,此乃蓬莱神物,世间仅余两颗呢。”

“你受重伤了?”洛雪茗握住她的手,关切道。

“不碍事,已经好了。”姜小满眨眨眼。

余萝虽依旧质疑,却也点点头。玉清门藏宝颇丰,这样的灵丹妙药她不曾知晓倒也不足为奇,只是暗自感叹这机缘之妙,竟恰好救回了师弟一命。

“小满——!谢谢你!”冯梨儿忽地转过来抱住姜小满,呜呜咽咽抽泣,“我不许你再去那样危险的地方了!顺子也是,你也是,都要好好的,千万不要出事了!”

姜小满轻垂眼帘,没有回答,只是抚着冯梨儿颤抖的背脊。

事到如今,她已经无法再做任何承诺。

*

夜风凉凉,掠过窗棂带来几分寒意。

姜小满静静立在自己房间中,目光在每一个角落流连,细细打量着这承载了她十九年记忆的地方。

床榻、书桌、墙上的挂饰,一切都充满回忆,她的气息融入其中,这确实是她长大的地方。记忆里的一点一滴,无不在诉说——姜小满是真真实实的,她在这里度过了无数个日夜。

她的视线停在桌上摆着的一些小物上。

那是阿娘留下的东西——她从未有机会见过自己的母亲,却在霖光的记忆中,分明看到了那个女子的身影。那个走向海里的女子,就是她的阿娘。

曾经的她,本是阿娘体内的一具死骨。

既然已经死了,那如今的她……还是她吗?

不,是霖光。那魔头骗了阿娘,将心魄转接到她体内,与死骨结合,才成了如今的自己——分明一副女儿凡骨,却眠了一颗魔君之心。这心魄太过强力,乃至她的出生,竟汲取了母亲所有的灵气。

脑中隐约浮现出哭喊,那是阿娘诞下她时的声嘶力竭:

“我……我一定要将她生下来!她是我的一切!”

痛苦而决绝的声音,带着血与泪的分离之痛。

……

姜小满双手紧紧捂住耳朵,直到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她缓缓放下手,擦了擦额间的冷汗,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

“进来。”

门推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来人头束玉冠,灰袖长衫,腰悬竹箫,仪表堂堂,背着手,面上挂着温蔼的笑意。

“大师兄?”

第157章 我做过的比大师兄还多呢

“在做什么?”莫廉背着手,微笑着晃悠进来。

“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姜小满语气略显疲惫,却仍带些疑惑,“这么晚了,大师兄可有什么事?”

莫廉神秘一笑,走近她时,蓦地把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两个手掌捧在一起,鹅黄的灵雀安静地躺在其中,竟打起了细微的呼噜。

姜小满先是一怔,旋即露出笑意:“璧……星儿!”

“嘘……”莫廉示意着。

灵雀睡得那般安详,胸羽轻轻起伏,宛若沉浸在美梦中。

如今的姜小满看着它,倒能轻松感知其中那颗纯粹的心魄,仿若能看到昔日那执着、刻苦的少年——那个总是徘徊在黑海边、日夜修炼的瘦弱身影。

等等,瘦弱……

姜小满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眉头轻蹙。

“它怎么胖成这样了?”

莫廉将灵雀轻轻放到她手中,笑道:“还不都是师父给喂的。”他摇头轻叹,“一提到你,他就坐立不安,嚷嚷着要去看它,这小家伙便跟着受了不少‘关爱’呢。”

听得姜小满心里一阵酸楚。

“爹爹好些了吗?”

她回家时,只短暂地探望过爹爹一眼。姜清竹的状态实在很差,即便看到她的身影后硬是强行睁开双眼,努力撑起一抹微笑,但那虚弱与疲惫却怎么也掩不住。

好在那时大姑陪着,将他强行按回榻上休息。大姑安顿好病人,又劝她早些去歇息,她也只能听话退下。

姜小满自觉无奈。她能吸走羽霜的烈气、救活白顺,偏偏面对爹爹这与生俱来的颅中顽疾却束手无策。

或许,这便是瀚渊人和天外人之间的差异了吧,看似外观无异,实则内里天壤之别,便是最强的术法也无可相助。

莫廉长叹一口气,温声答道:“还是老样子,师父的头痛病以前发作得就不轻,最近更是无常。不过,自从知道你回来了,气色立马好了不少,应该很快就能好起来。”

姜小满垂眸,低声道:“对不起……又让你们担心了。”

莫廉笑了笑,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语中几分打趣:“你呀,自从认识了凌二公子,整个人都变了,越发不听话了。”话语中含着几分调侃,目光却柔和,“不过,我的小满师妹总算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只会缠着我问问题的小丫头了。”

姜小满抿着唇羞赧一笑。

她忽然想到什么,快速将熟睡的灵雀收回颈饰封印之中,又拉过两张凳子,一张给莫廉,一张自己坐下,正正经经地望着他。

“那大师兄,我可以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莫廉不知道她又是在唱哪出。

姜小满手两手枕下巴伏在椅背上,定定望着他。

“如果,凭空给你一段冗长的记忆……你觉得,你还会是你吗?”

莫廉怔愣一瞬,笑道:“这是什么问题?”他一贯知道自家小师妹爱看话本子,最喜问些天马行空的怪题,原也不奇怪。本欲随口敷衍两句,却见姜小满眉目间少见的严肃之色,竟不像玩笑。

他这才正色思索了一番,答:“那得看这段记忆是什么,又有多长了。”

“几十年,甚至……几百,几千年?”

莫廉微微挑眉,“那我得先查查蓬莱五祖是不是少了哪个才行了。”

姜小满忍不住抿唇,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有些突兀。

莫廉见状,宠溺地一笑,目光柔和下来:“不过话说回来,记忆即便再长,也始终只是记忆。流连于过去,那便与白日做梦无异。我们能真正把握的,却不是虚幻的过往,而是当下事,眼前人。”

“当下事,眼前人……”姜小满喃喃重复。

莫廉点点头,话中坚定,“所以,你若问我‘还是不是我’,我只能说,人都是会随着经历和成长逐渐改变的,但当下的这个‘我’,一定是你所认识的大师兄。”

姜小满愣住了,一时睁大了眼睛,无言半晌。

倏尔,才笑了开。

恍若梦醒般,她浅浅摇了摇头,口中却侃起了其他事:“所以,当年大师兄没去把文家大小姐给追回来,原来是这样自我催眠的吗?”

莫廉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急道:“喂,你这又是听谁说的!”

姜小满还是头一次见谦谦“凤箫君子”这般失态,不禁暗里发笑。还用听谁说?当初师姐们可是背着雪茗师姐聊这八卦聊了不知多少年,只是那时的她青涩内向,只爱悄悄听着,从不外说罢了。

红衣姑娘扬起下巴,得意地半眯着眼睛:“还需要听吗?早先我去梨儿师姐那儿时,就看到文大小姐在咱院子里,定是你接回来的吧?”

莫廉愈发窘迫,辩解道:“阿瑶她……现在是非常时期,不一样!文家如今蒙难,昆仑又封禁,阿瑶无处可去,我只是……暂时帮她安顿一下罢了!”

姜小满抄起手来,“大师兄,你不能这样啊!人家文大姑娘可是有夫之妇了,再说,你不也有雪茗师姐了吗?”

“我和雪师妹不是那种关系……哎呀!你小孩子家家的,莫要胡乱揣测!”

姜小满默默看着他着急模样,暗自发笑。她心里想的是:抱歉了,大师兄,我可是五千岁的老怪物了。可最终说出口的却是:“大师兄,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我有心上人了,甚至,咳,做过的比大师兄还多呢。”

这话一出,莫廉如雷击般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半刻,随即猛然惊呼:“什么!我纯洁可爱的小满师妹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家小满都还没过门呢怎么能被……我要去宰了那个凌二!!!”

“……大师兄,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说的是接吻啊?”

*

欢声笑语中,姜小满却忽然听见一段声音。

乃自心底发出:

【君上,有消息了!……我找到灾凤了,他们也正想见您。】

【属下这便到老地方来接您。】

羽霜的声音清晰而急切。

姜小满的嬉皮笑脸几乎是一刹那变得凝滞,由轻快柔和转为冷冽深邃,眸中仿佛有猛兽般的锋芒一闪而逝。

莫廉一愣,还以为自己一时眼花看错了。

“小满,怎么了?”他有些担忧。

“没事。”姜小满脸转瞬恢复了常容,“大师兄,我……得再离开一趟。”

“又要走?又是去找凌二?”莫廉眉头一沉,生出几分怒意来,“都这么晚了,你胡闹也得有个度吧!你……”

话未说完,却对上了姜小满的眼神,那眼神沉静中透着一股决然,仿佛是在说——你拦不住我的。

莫廉本欲呵斥出口的话,被堵在了嗓子眼。

他一瞬才意识到,自己的小满师妹,估摸是真的长大了。

治好了不语之症,结交了朋友,有了心上人,一个人已经闯了好多好多地方,也多了许多他所不知的秘密。兴许,再也不是那个窝在家中无所事事、需要他保护和照顾的小师妹了。

有些惆怅,却又多了几分欣慰。

他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问:“那这次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我无法保证……但我会尽快,爹爹便交给你们了。”姜小满说罢便要起身离去。

莫廉忽然叫住她。

“等等,把它也带上吧。”

他解下一物,是枚堇紫色玉佩,姜小满认得,正是雷雀的封印玉石。姜小满怔了一瞬,还未说话,莫廉已将玉佩塞到她手中,语气不容拒绝:“星儿不善长途飞行,不管你去哪儿,都让雷雀回来报个平安吧。”

姜小满也不再推辞,点点头收下了。

凤箫君子静静立着,月色映在他如水的面容上。他目送那抹红衣渐行渐远,终是在她背后轻声道:“保护好自己。”

姜小满步伐未停,身影在月光中化作虚影,倏忽便消散在夜色深处。

*

“铮——”

早先天还未黑之时,夕阳当空欲坠。

遥远的破落村庄里,却有白影如电光,披着薄纱般闪动。

少年一袭白衣,剑法快准狠,使的是邀月剑法中的收尾终招“满月斩”。此招之威,如月华洒地,剑气吞吐不定,杀伤范围极广,不小心便会误伤他人,故凌司辰极少使出。

但眼下他却毫无顾忌,纵是把这百花村的屋舍一并毁为齑粉,他也毫不吝惜。

对面分叉眉道人面色不变,缓缓勾手,数道藤蔓如蛇般盘起,欲挡下剑势,却被那月光般的炼气瞬间斩成数段。少年剑走龙蛇,踏着漫天断藤残枝,灵步穿梭而去。

亢宿后退半步,手中印诀凝于胸前,口中念念有词。蓦地,一支粗硕的白藤自地面破土而出,其尖端一朵雪白花蕾绽放,竟生出尖牙利齿,直扑凌司辰而去。看着是杀意如潮,实则却分明是引他剑锋往那怪花的利齿上砍。

不觉间,凌司辰竟在挥剑时引动一丝潜藏的红纹,顺着小臂蔓延。体内灵气翻涌而出,他手腕一翻,便轻易将那张牙舞爪的怪花斩落。

花茎喷出浓汁,他结盾护身,却还是被藤蔓掀起的气浪击退数丈。

亢宿收回白藤,淡淡一笑:“还不错。”

凌司辰将剑锋一甩,挥去刃上的浓汁,嘴上也不客气,“还有新招?你还有什么藏着的怪术,尽管使出来,免得最后胜了你,还叫人说我占了便宜!”

说着,便一个瞬步,又冲了上前,亢宿也不多话,召了藤蔓便应战。

——

裘袍男子远远看着,点头频频,颇为欣慰地向身旁人道:“你看,他这不是练得挺顺手吗?”说罢,还自己剥了个葡萄吃。

头陀却同他相反,满目愁容从未散去。

“君上当真觉得,世上能有几人如菩提般对少主心慈手软,不击要害,不攻下盘?连出招都等着他气力恢复,才肯继续?”

第158章 放了我

这话归尘可不爱听,笑容陡然凝固,葡萄股在腮帮处停住。

虽不中听,却重重落在了心上,让他眉间深锁,葡萄许久才咽下去。

普头陀却不管,仍继续道:“君上,玄岩心障不解,终是隔靴搔痒,治标不治本呐。少主这一丝烈气就算用得再好,也撑不过一盏茶时间……在此之内若能胜自然无事,可若胜不得,只怕还会像对峙金翎神女那般——”

他还没说完,旁边的男子就脸色大变。

“那还不是因为我们不在他身边!你干什么去了!?”北渊君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睛也几乎瞪了出来。

“……”山父自认理亏,有口难辩。

归尘想到天山之事便胸口憋闷不已,只恨自己来得太迟。气到心头,只能抓一把葡萄塞嘴里嚼,许久才冷静,粗粗地呼出气。

“他不会愿意解的。”他冷然道。

“可您也没问过他呀?”

“你的意思是让我亲口告诉他,我们都是魔物,他也有一半魔血,是这个意思吗?岩玦。”

“……”

普头陀一滞,再度哑口无言。他比谁更清楚,凌司辰对魔物的敌意与愤恨,埋得何止是根深蒂固?

当年救回他时,小小年纪宁可把自己的手咬破,也要止住泪水,挂在马背上幽幽对他道:“我看见了一双倒弯的镰角……害死我娘的,是魔物吗?”

彼时,他只能和现在一样,无言以对。倒弯的镰角,听着的确符合水属蛹变怪物的特征,更何况周围残存的也是散不去的水属烈气。

“哎。”头陀长叹一声。

归尘斜睨着他。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可他终究无法冒这个险。

“一个人若失去归属,心灵的创伤是无法弥合的。”归尘的声音低沉,似自言自语般,“倒不如让他活在虚幻的谎言里。至少,解开了四相穴,灵气畅通无阻,再引导他使用那点烈气,对付寻常魔物足矣……再不济,还有我们在。”

他的目光越过远处的天际,语气缓慢中却带着坚决:“心障一封,磐元之力永不得现,也与瀚渊从无瓜葛。那种地方,那无尽的苦痛……不该落到他身上。”

岩玦点点头,厚重的眼睑微垂,自是不再说话。

二人间气氛静默而肃然,只有微风拂过院中,带起几片枯叶,沙沙作响。

忽而一股不速之气悄然而至,打破了这般沉寂。

树上的黑鸾猛地睁开了金色竖瞳,警觉地俯视下方。

榕树旁的角落处,尘沙卷起,隐现一道半跪的身影,虚幻如雾。

——是北渊的兵士,却并不是实体。

裘袍男子眉头一皱,冷声道:“放肆。我不是早就说过,即便是‘拟影’,也不得擅闯此地之内吗?”

那兵士吞吞吐吐:“君上,是……南尊主。”

归尘神色猛然一变。

“飓衍!?他是怎么寻见这里的?”

“他没寻见,是……是属下落了踪迹,被他抓了。他让属下带话,言道……必得见君上一面,否则……”那兵士眼神躲闪,咽了口唾沫,觑了眼岩玦。

普头陀直问:“否则什么?”

兵士犹豫着,低声道:“否则……找来此处的,便会是东尊主了。”

“他在威胁我?”裘袍男子唇角一抖。

兵士伏地不敢言语。

普头陀略侧过身,小声道:“君上,南尊主从前便敬仰您,属下倒觉得,见他一面也无妨。”

归尘看他一眼,却是微微叹息:“那都是五百年前的事了。再说我昔日答应他的,让风鹰平安地归于故里……到底也没能做到。况且,时至今日我杀了多少自己人,他焉能不知我的态度?”

普头陀低声道:“可是以南尊主之能,找到此处,恐怕只是时间长短。”

归尘不言,片刻后冷笑一声,似透出几分倦意。

“罢了。”他挥了挥手,那兵士虚影随风而散,尘沙渐息,似未曾来过一般。

裘袍男子再站起身时,簌簌几声,抖落黏在衣摆上的金黄落叶。他抬眼望向枝头,恰见那黑鸾卷发披散,慵懒地横卧在树杈上,目光似有意无意地俯视而来。二人目光一触,黑鸾哼了一声,悻悻地撇开了眼。

归尘又把视线投向那远处挥剑切磋的少年身上。他心中仍有些不放心,久久凝望,方才缓缓挪开眼。

“飓衍与刺鸮有过节,此番我便不带他去了。”他转身对头陀道,“你看好他,切记保护好少主。”

普头陀毕恭毕敬地颔首。

……

那边簌簌几声有人起身,这边凌司辰虚晃一剑,斩断了前方缠来的藤蔓,飞身后退几步,落地时余光不由自主地朝院角扫去。

隔得远了些,但他仍然察觉到细微的异动。

他只不动声色地一眼扫过,很快便收回视线,心中冷笑,嗤之以鼻。

那人走了,倒是好,省得他浑身不自在。左右无关紧要,既无兴致去深究,心中只一念,便是离开这束缚之地。

然而这念头才刚转过,只听“嗖嗖嗖”声响,三道刺藤地猛然从前方翻卷而来,像三柄利刃般直逼面门,压得他呼吸一窒。

“好好修炼,别走神!”玄袍道人低喝一声,声如铜钟。

凌司辰暗自冷哼,目光一凝,手中剑光锋芒迸现,一丝不苟地迎上那扑面而来的荆棘。

*

夜半更深,四下寂静,院中只有几丝冷风掠过枯叶的轻响。修炼耗神耗力,亢宿和普头陀都早已回了自己房间熟睡。

而此时,却仍有一道身影在院角那株老榕树下徘徊不定。

凌司辰早前便察觉此处有异。说是“察觉”,倒不如说是猜测。那榕树正是院中死角,依理即便藏了人也不易发觉,可早前在练剑时,却见百花与普头陀皆微妙地朝着那方向瞥去。那神色中有三分惊诧,七分踌躇,似在提防着什么,又似乎不便言明。

由此可见,那树下当时必有一物,且能与二人交谈,至少是个活物。

他心中暗自盘算。百花村的结界封闭森严,天地间凡带灵气之物皆不得入内,活物更难穿越防线。而若能藏匿于此,且没有灵气波动……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魔物。

他蹲身细看,手掌轻轻一抹,指间竟沾上了一层薄薄的灰。他借着月光一瞧,竟是些无味的灰黑粉末,似碳灰却又全无炭火气息。

这地面四周并无焚物之迹,平白无故出现了这层碳灰,着实令人费解。

“百花……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凌司辰眉宇紧蹙,低声自语。

查探许久也得不出结果,他心里苦恼,便站起身来把手拍了拍。

正待转身离去,忽听得转角处传来一阵若隐若现的异响。那声音呜呜咽咽,断断续续,似是压抑的痛苦呻吟。

凌司辰眉头微皱,凝神聆听片刻,才确定不是幻听。

声音传来的方向……若没记错,是一处废弃的马厩。早已荒废多年,满是枯草与尘埃,无人问津,怎会传出这般凄凉的声响?

少年一双墨瞳映着粼粼月光,神情愈发凌厉。他悄悄走近,屏息隐于暗影之中,目光投向马厩内——

隐约见得一道细瘦不堪的人影,竟被牢牢锁缚在马厩边沿侧栏上。绑他的链子泛着术光的黄芒,链身密布着一道道繁复的咒印,让他不由得心头一震。

“是你?”

凌司辰认出来,是这些日子总在树上卧着、闭目不语的那人。一身乱蓬蓬的漆黑卷发,披着一件长满尖刺的软甲,浑身漆黑,隐于夜色中。

亢宿说此人是奴隶,他却断然不信。初见时此人眼神冷冽如刀,浑身隐隐透出的杀气,更像个受雇的杀手,哪有半点奴隶的模样?

还有一点也很怪异:这一月来,此人分明寸步不离百花身边,可这回非但没有跟去,反被捆缚在此,不得脱身。是他犯了什么事,才被如此处罚不成?

再走近些,却见那黑影倏然睁开双眼——一双比夜色还深的眼眸,黑得发沉,仿佛无尽的深渊。那人依然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他。

“听不见,还是不愿说话?”凌司辰抬眉,语气低沉,带着试探。

那人纹丝不动,既不言语,也无动作。可凌司辰分明看见他颈侧的青筋在微微跳动,仿佛压抑着某种强烈的情绪。

凌司辰再近一步,站在他面前仔细打量,才发现他身上竟笼罩着另一层暗动的咒波,隐隐浮现于皮肤之下,沿着唇角泛出些微紫色的咒纹。

难怪从不言语。

即便真是个奴隶,这般手段也未免太过残忍了。

“是禁言咒?你到底犯了何事,竟被他们如此对待?”凌司辰皱眉低声问道。

那人看了他片刻,唇角竟浮出一丝冷笑,眼神中透出几分让人不寒而栗的讥讽。

唇齿微启,无法发声,仅以唇语无声地道出几字来:

【“放了我。”】

“凭什么?”少年面露警惕,“你先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眼前之人眉眼却一折,似笑非笑,分明被铁链绑着却拼命挪动脑袋,离他更近了些,再次唇语道:

【“放了我,我便告诉你一切。”】

【“我是谁,你是谁,以及你爹,是谁。”】

这黑甲人嘴唇动完变摆出一副笑容,眼中却带着一种迫人的自信与从容,似根本无畏任何束缚。

第159章 他若有事,我让整个北渊陪葬

凌司辰陡然怔住,震惊之色在他脸上掠过一瞬,虽很快被他压下,但心底却已有暗流涌动。

看来他的猜测至少对了半数……他那爹一定有什么秘密,而这个黑甲人必然是知道些什么,否则怎会被这般禁锢于此?

理智之下的好奇心愈发难以遏制,但隐隐的不安却让他警觉,甚至有些想要回避。

然而越是接近心底的猜测,便越难退缩。

他暗自权衡一番,心道:若放了此人又何妨?不论是奴隶、杀手、游道还是什么,他堂堂岳山二公子,难道还怕他不成?

念及此,凌司辰目光一冷,手掌一抬,灵气灌注之下催动向铁链上的禁咒。咒文微微泛起光泽,他几乎用尽全力,然而铁链竟纹丝不动,反倒激得灵气散开,震得他指尖发麻。

此咒当真强悍,显然是由不寻常的力量加持。

他再抬头看向黑衣人,却见对方那嘴角再次轻轻翕动,传来一句无声之语:

【“用你的血。”】

一双阴鸷的眸中透出愈发乖张的冷意。

凌司辰略一迟疑,心中计较不到半刻便照做了。灵气聚指尖,在手心划出一道细长的口子,血珠瞬间沁出。他将血力运至指尖,重新催动灵气,注入咒印之中。

“噗呲”一声轻响。

血气渗入咒印的瞬间,那卷发黑衣男子面上似有无形之罩猛然碎裂,唇角的紫色咒纹也随之瞬间消失,眼中竟泛出幽暗金光,浑身气息如浪潮般猛然暴涨开来。

凌司辰不由得退了半步,心中微惊。

下一瞬,那男子浑身一震,催动全力。

——“咔嚓”!

他周身的铁链连同禁咒在一瞬间尽数崩裂,化作残片坠落于地,咒印的符光随风四散,终成飞灰消散在暗夜之中。

“果然,你的血就能解啊。”那人嘴角带笑,随意抬手一撑颈后,缓缓转动脖颈,骨骼间“喀喇”作响,显然是久困之后久违的舒展。他终于能说话了,语气带着享受的惬意。

他分明比凌司辰矮了一寸,但那树立起来的毛发倒让他气势更加的足。——不对,仔细一看,那不是毛发,那头上竟生出两片肥硕的羽翅,宛如一顶华贵的头冠,乌黑光亮,赫然矗立。

凌司辰眼神一沉,眉头微蹙,“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黑甲人也不急着回答,迈前一步,金色瞳孔如野兽般幽幽发亮,冷冽地映照出凌司辰脸上的震惊之色。

“看了这么久的过家家,着实无聊透顶,不过——”他语气稍顿,唇角一扬,露出一抹张狂的笑意,“我向来履行承诺。他们不敢告诉你的,我这就替他们说个清楚明白,少爷。”

*

那“少爷”二字被拉长了音调,夹杂着几分讥讽,说着时,此人毫不避讳,露出头上那对鲜明的短翅,微微一震,杀气腾腾。

凌司辰自是一眼辨认出眼前的异类,脑中飞快掠过百魔卷宗上的记载——

“四鸾,头顶生翅……黑翅金瞳,耳边朱赤,乃北渊毒鸾。”

汗毛悚然竖起,他不及细想,迅速退了两步,摆出防御姿态。手下本能地摸向腰间,才惊觉竟未携佩剑,不禁暗叫不好。

念头方至,忽觉面前一阵疾风掠过,几道黑物直奔自己肩头去了。

他下意识偏头,才见两根黑羽悄无声息地插入自己左肩头,乌黑发亮,不染尘埃。瞬息之间,一股麻痹感从肩头迅速蔓延,整条左臂顿时失了知觉,蓦地垂落而下。

来不及细查,几道漆黑之影再度投掷而来,这回凌司辰看清楚了,急忙一个翻滚避了过去,几根黑羽带着破空之声,“呲呲呲”地径直扎入地面,竟将那片泥土染成深黑,腥气直冒。

凌司辰翻到一旁,迅速摸出一张火符,手中掐诀起术,口中念道:“生!”

霎时火光暗生,火网般的术阵倒扣而下,向那棘甲卷发之人罩去。却被那人手中以黑羽化作弯刀,轻轻几划,便被悉数劈散,溃散消失。

凌司辰争得半刻喘息之机,才来细看被黑羽刺入的左肩。只见黑羽轻易穿透灵盾,直入血脉,毒气顺着血脉缓缓蔓延,手臂上现出一条细长黑纹,自肩头而下蜿蜒至腕间。

可奇怪的是,他稍一调息,酥麻感竟很快褪去,黑色毒纹也渐渐倒退回了肩头。

眼见此景,黑鸾一双金瞳倏然睁大,显出几分惊异之色,但嘴角却扬得更为张狂:“有意思,想不到你这点烈气居然也带了磐元之力,天生就能化我的魇池之毒,好生厉害啊!”

“烈气?磐元之力?”

凌司辰没听懂,虽喘着气,目中防备之意却不减分毫。他稍一抬手,将肩侧羽毛尽数拔下,冷声道:“你是魔物?”

“嗯,不错。”那黑鸾一脸讥讽。

凌司辰紧盯着他,“可你身上却没有半分魔气。”

黑鸾伸手点了点下唇,装作思考模样,“这个嘛,这结界是你那老爹所结,乃净化之阵。身在其中,五感便会失灵,感知不到灵气与烈气之差……听明白了吗?”

凌司辰一瞬便听懂了。

——织结界的人,遮掩的绝不仅是眼前黑鸾的气息,而是掩盖了整座百花村中所有的魔气。

如今四鸾之一立于眼前,加上“亢宿”宣称的“主上”,以及他那化木开花的招式,种种端倪,蛛丝马迹,层层相扣,都能与卷宗接上。

其实真相早已昭然若揭,只是他始终不愿承认。

凌司辰端立原地,寒意自心底蔓延。

就在他分神的瞬间,一双带刺的利爪猛然探来,竟狠狠掐住他的喉咙,将他重重抵撞在墙上。

后脑遭重击,眼前金星乱闪,喉口被钳得几乎断裂般窒息,耳畔只听黑鸾得意的低语:

“没错,不仅我是魔,这里所有的人都是魔,与他们朝夕相处这么久,你竟浑然不知!哦对了,还有你那个爹,他不仅是魔,还是我见过最疯的魔,你不想知道他是谁么?他就是……”

黑鸾凑近少年耳畔低语,却让他的瞳孔瞬间急剧收缩。

*

遥远处,红衣少女眼睫不受控制地一颤,似有什么猛击胸口,让她顿觉局促不安。

“君上?”身旁的鸾鸟注意到了她的异样。

姜小满这才回过头来,压抑住那莫名的心悸。

“抱歉,你刚才说到哪儿了?”

此刻,二人立于一座不高不低的山头之上。静谧的夜空笼罩下,左边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广袤山林,而右边则是开垦至尽的村落,废弃的道路蜿蜒向更远的城镇。

两片天地之间,却以一道有形的屏障相隔,拉到看不见尽头。这屏障倒与涂州城拉起的结界颇为相似,漆黑中偶见得微光闪烁,只是没有修士巡回护卫,取而代之的是隔段距离便耸立的土垛,每座垛中封有暗光神器,为屏障增添层层效力。

青鸾颔首,于是再次重复了一遍。

“如今仙门以眉山四郡为界,筑起这退魔墙垣,施下强劲结界,将西南荒郊之地隔离开来。那西南荒地本就杂乱不堪,风雨失调,又临近火山禁地,州府已带百姓尽数迁离。”

羽霜说着,指了指屏障远方,“而千炀尊主的大本营,就掩藏在更南边的荒林中。他正在以神器炼蛹,积聚兵力,待有合适的时机,便打算一举攻破此地结界,再卷席剩余仙门。”

姜小满闻言冷笑,“怎么,打不过蓬莱,尽欺负凡人?”

她思忖,这屏障自是挡不住天罡之将,更挡不住千炀,但拦下那些鸡毛鼠辈的蛹物倒是轻而易举。若千炀真攻破此屏障,那首当其冲遭蛹物屠戮的,也只有万千平民百姓。

羽霜却轻声提醒:“君上……这话若被千炀尊主听见了,定会生气的。”

“我怕他生气?”

“那自是不怕的。不过,如今咱们既已与归尘为敌,还是不要再结下新的敌人为好。”

“……”

姜小满不语,微张的唇似是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将言语咽下。

羽霜却很敏锐,“君上可有心事?”

姜小满看了她一眼,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道:“归尘……他手中有我极为珍重之人,却也不知他现下如何了。”

“若您说的是那个岳山修士的话,属下倒觉得不必忧心。”

“为何?”

“君上可还记得,当日我们从天山追击归尘之景?君上的杀招过去,他竟将那人护在身下,那分明不是要害他的模样。”

姜小满沉吟不语,这点,她自然也明白。

那日之景她像是远观一般,却深深地刻印在脑海中——当时霖光与归尘对峙,分明已是生死关头,归尘却把凌司辰护在身下,那动作倒不像是掳走,而像是一种……保护。

“那你说,他为什么会保护他呢?”她喃喃自语,似是问羽霜,又像是自问。

虽说五百年前,归尘便对凡人有些莫名其妙的怜惜之情,怎么也不肯去伤害。但此番专程过来天山一趟,就为掳个人回去救治?还是纯粹为激怒霖光?

羽霜思量片刻,道:“属下认为,归尘掳人而去,无非是为将来牵制或威胁君上,自然需要人完好无损,所以才会护下他。”

姜小满脑袋一时转不过来,这解释听着似乎又有理。凌司辰当时伤得很重,仙门的医者她都怕治不好,但若是手下有“万木之花”菩提这般瀚渊数一数二的医者,治好此伤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担心的倒也不是归尘……”姜小满语声微冷,攥紧了拳头,“而是他非要留在身边的腌臜东西,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倏尔,她抬起眼眸来,眸中寒意愈盛,“若凌司辰有事,我会让整个北渊陪葬。”

*

几声低语落罢,漆黑刺甲的手扼得愈紧。

被掐住喉口的少年几近窒息,面上涨满血气,双目却瞪得发红。寥寥几个字,却如钻心之针一般扎入耳中,直将他最后一丝理智戳破。

猛地,凌司辰眼中迸射出一抹金光,积蓄全身之力,将那掐喉的手生生震开。

气息勉强回转,胸腔如火灼般剧痛,他却不顾,怒不可遏地大喝一声——

“你胡说!”

他捂住泛红的喉间拼命咳嗽,但怒意早就盖过疼痛,他咬牙切齿,抬手挥拳,便直取眼前的魔物。

刺鸮却轻而易举接住他略显混乱的拳法,狞笑不改,与他过起招来。

这魔物敏捷非常,每逢凌司辰挥拳急攻,他都轻巧一跳,避至一旁,似玩弄猎物般戏耍着怒不可遏的少年。

忽而,黑鸾翅羽舒展,魔气急剧升腾,便抓住凌司辰的拳头,猛力一推,直击他胸前而去!震得他闷哼一声,连退好几步,喉间泛起一丝腥甜,强压之下才未咳出。

那魔物却低低笑道:“何必这么抗拒呢?你啊,与我们无异——你体内流淌的,可是至纯至猛的魔血哟——”

“住口!!!!”

第160章 告诉我,我又是什么东西?

“住口!!!你这个魔孽,休要胡言乱语!!!”

凌司辰狂吼出声,一拳击打过去,却被眼前黑鸾闪身避过。

他追击过去,出招不停,手中仙法燃动。心却波澜不止,早已有所猜测的记忆碎片频频浮现:

譬如小时候,他时常无意中看见地底的尘沙流动,不是地面,而是在地底之下的细微波动。后来母亲便以青石、竹木铺满地面,问他:“这样好些了吗?”

细细想来,当惊讶的不应该是他的异状,而是——母亲那时竟未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及至上了岳山,学会了聚灵气后,那异象便再未出现,他便也不曾再多想,只当是孩童无知,幻觉所致。

再譬如,在梅雪山庄与那魔物诡音交战之时,一道气刃直击胸口,他以为这一下必死无疑。然而片刻之后,他竟毫发无损,胸口的伤也仿若从未出现过。

又譬如,寻欢楼一战,他身负重伤,坠入无意识的深渊中,冥冥中听见兄长和两位长辈在为他疗伤,言语中竟透出惊叹——“他心魄竟毫发无损!?”

月谣这般大魔的攻击猛如雷火,竟击不穿他内里分毫,且后来的痊愈之速更是异乎常人,仿若冥冥中自有天助……

种种异象频出,他却从未将之与“魔物”二字牵连。毕竟那般想法,已不能说离谱,简直是荒谬之极。

哪怕到了现在,他心中仍满是抗拒,拒绝让那两个字钻进耳朵里。仿佛只要他不听见,就能一直假装这些真相不曾存在,一切仍旧如昔。

少年连续挥拳猛打间,胸口竟似有股狂气上涌。倏忽,他那双墨色眼瞳中竟浮出一抹暗金,但因为太过微弱,很快便消弭无踪。

“哦哟!?”虽仅一瞬,却被黑鸾捕捉得分明,他盯住凌司辰的眼睛,产生浓烈的兴趣,“真没想到,你这缕烈气薄如游丝,竟还能现于瞳孔中?如此脆弱的躯体居然没遭反噬,真是开了眼界!”

凌司辰听得满头雾水,却不管不顾,他的攻势更加迅猛,拳脚交织如雨点。

而黑鸾不过闲庭信步,连连闪避之余,嘲笑也变本加厉:“耍诡计打败了月谣,你不会真以为自己很强吧?还是说,这几日菩提陪你过家家,倒让你生出几分自信来了?”

凌司辰一拳挥出,黑鸾仅用一格挡;他旋身扫腿,黑鸾干脆掰住他的小腿,将他推得后退几步;待凌司辰咬牙定住身形,再次甩出最后几枚燃符时,黑鸾随手几根黑羽,便将燃符在半空打得粉碎。

一招拆一招,毫不费力,仿佛在戏耍猎物。

刺鸮也玩腻了,扬手甩去灰尘,背后的漆黑羽翅猛然震颤,根根羽尖竖起如刀簇,周身毒气藤绕。他嗤笑道:“看清楚了!这才是神山之力,与那些虾兵蟹将的天壤之别,今日便叫你见识见识!”

凌司辰一句也不想搭理,抬拳便直冲过去,黑鸾却一反手,轻松扣住他挥来的拳头,紧紧攥住,面目狰狞:“就凭你这种货色,也配坐在老子的背上?——这只手,便是代价!”

言罢,黑鸾眼中寒光一闪,将那手臂蓦然一拧。

“咔嚓!”骨裂声清晰响起,伴随着凌司辰的一声惨叫撕裂夜空。而这还未结束,那滚滚魔气顺势侵入凡躯,钻入他受伤的血肉,犹如无数毒蛇撕咬啃噬,奇痛彻骨。

黑鸾看着少年痛苦的模样,眼中竟浮现几分病态的狂喜。他甩掉那断掉的手,又抬起覆满倒勾的腿,狠狠一脚踹向凌司辰的背,将他整个人击倒在地。未等他喘息,黑鸾又一脚踩上他的头,将那张本白皙的脸狠狠压入黢黑泥土之中,甚至让他发不出声来。

泥土黏腻,气息沉闷,凌司辰咬牙硬撑,四肢却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刺鸮俯下身,起了兴致:“要不,我现在就杀了你?你说,他把你保护得这么好,我倒真想看看,你要是死了,他会怎么收拾我?啊哈哈哈哈哈!”

他杀意一旦起了便再难收,说着,那毒爪凌空,涌动着烈气,直朝少年的脖子斩下!

然而指尖尚未触及,电光火石之间,一股无形巨力自下而上反震开来,黑鸾被措不及防弹飞数丈,重重砸在地上,羽毛如漫天乌云飘散。

“咳咳……”刺鸮狼狈起身,拍掉身上的尘土,揉着生疼的后背,嘴里咒骂不停:“那个混球,居然在你脖子上下了反弹术!”边呻吟竟还边笑,笑那主君还真是清楚自己惯用的招数。

远远望见凌司辰也在挣扎起身,他眼中又闪过一丝嘲弄之意,“既然斩不掉脑袋,那来试试此毒如何!能不能盖过你那点儿磐元之力!”

他从耳畔拔下一枚朱红羽翎,如血般艳丽,乃是他所持最烈之毒,能腐蚀血肉,破坏心脉,无人能解。虽仅余三枚,他却毫不犹豫,满心狂喜,只想将眼前的人彻底了结——越不让他杀,他越想杀,如今这股炽烈的兴奋,倒是盖过了最初那丝兴致。

只听他恶咆一声,手一扬,一抹朱红疾掠而去。

那边凌司辰紧扶着垂落的伤臂,满脸泥土,目中尽是愤然。他见那毒羽迅猛袭来,正欲闪避之时,眼前忽然土黄一闪,一道岩壁骤然升起,生生挡住了那致命的羽翎!

刺鸮愣了片刻,刚要追击,忽地从地底破土而出数道木枝,牢牢缠住了他的手臂。他也不慌不忙,金瞳扫一圈,吹起一声尖*锐的哨音:“呵,你这‘干爹们’,倒是来得够快。”

却见月华洒落处,两道人影飞步掠来。

玄袍道人一见刺鸮的禁言术已解,面色顿变,立刻定步掐诀,手下不停。仅须臾,更多的藤蔓如蛇般盘绕而出,将黑甲男人五花大绑地束缚住。

他卯足全身力气,额头冷汗涔涔,眼瞳也变成了金色,头顶倏地生出两支枯木般的细角来——他深知自己不是对手,即便用尽全力也定然困不住对方,只是幸而岩玦就在侧,刺鸮有所忌惮,才未轻举妄动。

普头陀急奔至泥墙后,扶住泥泞中的凌司辰,掠去土屑,目光凛然地瞥向黑鸟,厉声喝道:“孽障,我宰了你!”

手起一挥,一道强力气刃直射而去,直将那黑鸾连人带藤震得飞出数丈,撞破马厩、瓦砾四散,瞬时再无动静,只有几片黑羽缓缓飘落。

刺鸮的手段普头陀心知肚明,忙唤身旁人来:“菩提,快来给他解毒!”急得直接喊本名了。

分叉眉道人闻声赶来,扒开凌司辰肩侧细细一查,却是没中毒。然则,他见那右臂骨头已然断裂,且被刺鸮的烈气侵蚀,遂掌中现出一朵白花,刚扎入臂间半寸,却被凌司辰猛地推开。

“滚开!”少年倔然挣脱开来,扯掉那花,双目泛红,满是冷意,“我不需要魔物的施舍,给我滚。”

他转而靠着墙壁,咬牙点按几处疗愈穴位,勉力止住疼痛。

亢宿眉毛一扬,头上的枯杈犄角也懒得收了,就着金瞳看向普头陀。素袍头陀伫立不语,神色间出奇的平静。

空寂气息中,唯余凌司辰压抑的喘息回荡。

片刻后,他冰冷的质问声骤然响起:“分明排名第一的大魔,却装成人的模样,随意进出岳山,莫非所有人都是你口中血食?是也不是,岩玦?”

说完视线愤恨,又挪向另一人,“而你,扮作玉清门长老,耍得仙门团团转,你且说,是杀了本尊替之,还是一开始这就是你的兴趣爱好,菩提?”

二人对视一眼,却皆默然无言。

少年嘴角牵起一丝苦笑,“告诉我,我又是什么东西?”

*

“大师,您认识我父亲吗?”少年问得随意。

普头陀微闭的双眼缓缓睁开,慈和中带些惊讶,“少施主为何这样问呢?”

少年回过头去,“没什么,就是偶尔在想,您说那时候您恰好路过那座无名之山,又恰好救下我,这也太巧了些。而且,您分明不是舅舅派来的,那还能是谁呢?莫非,真是我那良心发现的父亲?”

普头陀神情微微一滞,目光深了几分。

话都快到了舌尖,却忠于主君之令终究吐不出来。

少年却自顾自地笑了,“不过,后来想想,大约是我多心了。大师深藏不露,实力非凡,且为人忠良,仁义慈悲,又岂是我那缩头乌龟般的窝囊父亲所能结交的?可能……只是我冥冥之中,一厢情愿的妄想罢了。”

那时头缠白布的头陀只是眼珠微动,看着眼前束发飘扬的恣意少年。他沉吟良久,终是拈起檀珠,温声道:“世人皆言‘虎父无犬子’,少施主年少有为,凌云壮志,胸吐万丈长虹。我想,您的父亲,或有难言之隐,定也是一位当世英豪。”

头陀那双悲目凝转,久久,才从过往中回过神来。

当年救回的丁点儿大的孩童,如今已身长八尺,英姿勃发,一步一步,总不为命运折服。

自家主君远远在外,并未见证他的成长,而自己奔波两边,却看得清清楚楚。

他从来不该是圈养在室内的花朵,而当是那寸草不生之地的“不放之花”。若得一朝绽放,便可迎狂沙,破万险,开得比世间万物百花更加绚烂。

普头陀向前一步,声音低沉却铿锵:“您是我等的少主,也是北渊君归尘唯一的子嗣,继承他血脉、磐元之力的主人。”

他抿了抿唇,继续道,“君上不想让您知道,只是不想让您陷入两难之境。可我始终相信,此事您迟早会知晓……若您有意,关于魔族的起源,关于我们的故乡,有机会,我可以慢慢讲与您听。”

语落,夜风乍起,吹动满地落叶,也吹散了一片寂静。

对面的少年将话听在耳中,却神色无波。

没有吃惊,没有怔忡,甚至没有多余的反应。

任凭夜风吹乱额前的发丝,将他那满是泥泞的面庞映衬得愈发苍白。

片刻的沉默中,他只是低低地笑了几声,那笑声却带着破碎的回音,与不可名状的苦涩。他看了岩玦一眼,头点了点,又转向菩提,依旧是点了几下头,那眼神说不上愤恨,更多的却是失落与无力。

随后,他不发一语,撞开两人,拖着断掉的手臂和一身伤,径直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