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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骨 19396 字 14天前

第151章 有病,多此一举

凌司辰再度醒来时,却见百花先生默默坐在床榻一侧。

他瞥过去一眼,也不想与那人多说废话,便只用森冷的目光恶狠狠地瞪着。

分叉眉道人此时端了碗热腾腾的药汤进来,百花一手接过。他一边搅动着,一边淡然扫了凌司辰一眼,缓声道:“如果我告诉你,你惦记的姜姑娘没事呢?”

少年神色微怔,薄唇微启,正要发问,却见裘袍男子趁他分神,直接将药勺喂进他嘴里。他猝不及防,忙偏头避开,却还是被热药溅了一脸,顿时呛得猛咳不止。

亢宿轻嗤一声,又在百花回头瞥他时立时噤声,背手乖乖站在后方候着。

百花手中继续搅动,嘴里自顾自话:“如今外界动荡不安,你伤得严重,尤其心魄受损,若不好生静养,往后怕是生不如死。”

凌司辰不理会他,待缓过气,揪准之前的话题:“你说……姜小满没事,是什么意思?”

百花静静地望着他,语气不急不缓,“她安然无恙,往后也不会有事,唯有这一点,爹可以向你保证。所以你也无需再挂心,安心留在此地养伤便是。”

凌司辰冷着脸不再言语,脑子却在飞转。

姜小满先前受了金翎神女一脚,怎的也不是能迅速恢复的模样,但眼前这突然冒出来的爹竟能口口声声说她没事。此人倒不像是在刻意撒谎,那便说明自己昏迷后,蓬莱战神并未继续加害姜小满,反而治好了她的伤……也并非全无可能,毕竟她本就与此事无关。

他正思忖间,突觉喉间一阵异动,又是一阵咳嗽,似将刚才未咽下的药全数呛了出来。

他那爹见状,索性将药碗伸手递到他面前,目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凌司辰也懒得再与他争执,便一把将那药碗夺过,一口闷了。

擦嘴时,又忽地忆寻欢楼和更早之前,种种谜团浮出,如今眼前之人将那些本无关联的事物牵扯在一起,他倒想要趁此一问究竟。

“诡音是你所诛?”

百花接回药碗,答得也坦然,“没错。”

“你设下四道毫无关联的谜题,又意欲何为?”他又问。

百花轻轻一笑,“我说过,我虽远在他乡,却时刻关注着你的行踪。见你被凌问天强迫娶亲退修,所以想来试试你的决心如何。此四道谜题,既考验你修仙之志,亦测你是否在仙门中能站稳脚跟。爹希望你能少些波折,不受排挤,路途不至于孤单无援。”

凌司辰整个人都愣住了。

目中瞬息万变,从错愕到不解,再到近乎想笑的无奈。搞了半天,人生都被人拿去试验了,真是可悲又滑稽。

他自嘲一笑,竟连愤怒的力气也消失殆尽。

百花接着道:“至于寻欢楼,当初在扬州,我见你对那姜家姑娘情深义重,便想着撮合你二人,特设了寻欢楼之宴,意在试探你与她是否情比金坚,是否为命定良配。”

凌司辰咬着牙,恶狠狠看着他,“有病,多此一举。”

“男儿行走于世,心有所系,才能奋不顾身,无惧无畏。”裘袍男子道。

凌司辰闻言怒气更炽,怒目直指,“就因为你的荒唐之举,才害她身涉险地!”他声音冰冷,喉中有威胁之音,“你给我听好,以后不许再碰她,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话到此处,他冷冷瞪了一眼站在后边的分叉眉道人:“你也是。”

亢宿不以为意,百花则没搭话。裘袍男子低垂眼帘,似在沉思,唇动几下像是有话要说,凌司辰等着他发声。

许久,才听他说:“放心吧,日后爹也不会想再碰她。”

这答得有些偏离预料,凌司辰微感疑惑,但见他这般应允,便也不想再揪着不放。

平静没多久,又想到另一事来。

“那岩玦是怎么回事,你之前答应的线索如今何在?”

百花清了清嗓子,缓缓道:“其实,那线索早已给了你。”

凌司辰冷笑一声,讥诮道:“给了我?莫非兄长手中的角片也是你送去的?你这线索,怕是送错了人罢!”

这下轮到百花先生愣然了,他回头向亢宿看去一眼,亢宿立在后方回视他,以微小不可视的幅度摇了摇头。

微小,却被凌司辰看在眼里。

他那墨色眼珠左右扫了两人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百花回头还想再说什么,门外却传来几声敲门声。

“主上。”

有人推门进来,是普头陀,他面色凝重,对百花递了个眼色。

百花便放下药碗,起了身过去,走到门口。普头陀俯身在他耳畔低语几句,百花瞳孔骤然一缩,面色顷刻间失了血色。

“什么?!”他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震惊之色,随即匆匆地随普头陀出去了。

凌司辰眉头微蹙,心生疑虑,欲跟去查看。

正将一条腿放下床沿,肩头便被人一按,他冷冷地回头瞥了一眼。

“放手。”

亢宿道:“那不行。”

“滚开!”凌司辰猛地甩开他的手,翻身就下床。

刚走出几步,他蓦地回头,猛然一挥手,灵气化刃、斩断了后方鬼鬼祟祟爬上脚踝的暗藤。

“哇!”亢宿微微吃惊。

凌司辰抬起头来,眼中三分得意,七分敌意,“事不过三,休得欺人太甚,听懂了吗?”

亢宿一个佩服的微笑,手却悄然一引。

便听轰然一声,这回藤蔓竟自前方窜来,将少年仰头扯翻了。

亢宿悠然一笑:“我可没说只能从后面绊啊?”

这次无藤蔓护身,幸得凌司辰肌肉生受惯了,手掌一撑缓了些力道,才未磕到后脑。他翻身而起,怒意已至极处,什么也不想多说,直望向门上高悬的长剑。

他手掌一伸,欲借灵力唤剑而来,不料剑尚未动,门却先“嘭”地一声打开来。

竟是百花回来了。

他面色有些凝重,普头陀紧随其后。

倒让凌司辰一瞬把对亢宿的满腔怒火憋了回去,也不是憋回去,而是怒火对象换了个人。

但百花却不为所动,看了他一眼,便径自取下门上的剑,抛至凌司辰手中。

“还想走吗?”

“废话。”

百花点点头,唇边透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好,我可以答应你。但是——”他视线随话锋一转,移向后方的分叉眉道人,手也指了过去,“你打赢他,我就放你走。”

“在下?”亢宿指向自己。

凌司辰则睁大了眼睛——竟还有这等好事?

*

雪停了。

亢宿手中扬术,枯叶飞舞,直将村中一处荒凉院落的积雪纷纷拂到一边,露出一片平坦空地。

空地上,一边是白衣少年轻舒臂膀,调整灵息;一边则是玄袍道人不紧不慢,盘膝坐在对面,半睁着眼睛。

两人很快就过起招来。凌司辰显然还没恢复完全,动作间带着几分僵硬,每一招出手似用尽全力,却力道散漫,无甚杀伤之力;而对面的玄袍道人动作竟也跟着轻缓,与其说是过招,倒更像是引导,任凭凌司辰如何攻势猛烈,他总能轻描淡写地化解,如同闲庭信步。

远处一角,枯枝交错的大榕树上,身披棘甲的卷发男子依旧一言不发,翘着腿斜卧在树上闭目休憩。

而靠坐在树下的,便是裘衣男子和素袍头陀,二人一边观战,一边吃些瓜果。从此处眺望过去,正好将那院落之景尽收眼底。

归尘面容平和,目光专注在场中少年身上,而岩玦则眉头紧锁,眼中隐有忧色,低声道:“少主如今所使之招,尽是以灵力为基,纵然有菩提引导,他终究无法自如操控烈气。”

裘袍男子略一沉吟,囫囵咽下手中瓜果,淡然瞥他一眼,“我已依你所言,解了他的四相穴,为何还会如此?”

岩玦则抱拳拱手,言语恳切:“君上,少主自幼修的都是灵气之法,他压根不晓得烈气是何物!况且,他胸中尚有玄岩心障未解,十二经脉不通,终是无法突破的啊!不如便按属下所言,卸掉——”

话未说完,却被对方果断拒绝。

“不可,你也知道他还没准备好。”

“可是君上……”*

“够了!”归尘目光一冷,截然道,“此事不必再提。”

普头陀面色微僵,只得颔首应诺。

二人沉默中气氛略显僵持,院中只余少年与菩提之间的招式交锋声此起彼伏。

一方向来温和,不愿冒险,血浓于水,舐犊情深;一方则为君之将,思路沉稳长远,虽慈悲却晓利害,当断则断。

可岩玦能做的,也仅仅是提供谏言,继续再劝下去,他那主君怕是会又要戚戚叹道瀚渊人不晓亲情,只懂利害与忠贞。

山灵抿了抿唇,沉默好久才继续鼓起勇气开口:“那外界之事呢,是否也要隐瞒于少主?那毕竟……亦是他至亲之人。”

“他若知道了,必定沉不下心来。现今他最需的是心无旁骛的磨砺,任何牵挂只会使他力难为继。”百花看他一眼,眼中神色不容置喙,“如今霖光觉醒,再加上另外几个,已非他能应对。我的时日已然不多,趁我还能陪他,得抓紧时间了。”

岩玦点了点头,长叹一声。

“唉,缘起缘灭,祸兮福兮。如今岳山经历这般变故,仙门怕是要动荡不安了。”

*

淅淅沥沥的雨,如针如丝,漫天飘洒而下。

黑衣男子跪在泥泞之中,早已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遍体鳞伤的身躯上,伤口渗出汩汩鲜血,雨水与血迹交织成串,沿着指尖滴落。

他双眼猩红,悲怆如斯,死死盯着地上那两具不再动弹的尸体——女人紧紧抱着男人,双双已无气息。血迹凝固的创口中,竟有丝丝火苗缭绕,任凭雨水浇落,却依旧不熄不灭。

远处那匹断山之上,同样是无法被雨淋湿的焚天之炎,烧得山头连带着断角残楼半片焦黑,浓烟混着魔气,滚滚侵入云霄。

岳山弟子群聚在不远处,任雨水打湿衣衫,个个垂首默然不语,似有泪未泪,徒自哽咽。

天地间,唯剩下黑衣男子凄厉无匹的哀嚎。

第152章 我夫妻二人生同衾、死同穴

“凌问天死了?谁做的?”

青鸾蓦地回过头来,神色震惊。

琴溪坐在她旁边,手中磨着最擅长的独家古法清茶,动作未停,低声应道:“是……千炀尊主。”

“他不是才大闹了青州吗,这么快,便又去了岳山?”羽霜惊讶不已。

这段时日她一直守在君上身旁,所有消息皆依赖寒族传达,难免滞后。而琴溪不同,商道纵横五湖四海,消息自是比她灵通许多。

“灾凤的速度,你比我更清楚才对。”麻花辫姑娘这般答道,“西尊主临世第一事,便是寻找爱宠‘白麒’,见它被文家剥皮抽筋、变作一张铺地之毯,瞬时大开杀戒,杀得文家只余几个躲在地下封印阵中的老弱病残;而他做的第二事,便是夺回宝刀——‘焚鬼’。”

*

数日前。

“滋滋滋——”

自从天空变作一片血红,岳阳百姓无不闭门掩窗,偌大城池寂若死城。偶有胆大者,悄咪咪将窗支开一线,指着卷过天上的淙淙黑烟,窃窃私语。

“你看!那黑烟,是不是从岳山那边飘来的?”

“可不是么!这几日红云蔽日,修士们频频往返天际,这世道怕是出大事了!”

黑烟如墨,绵延百里,直透岳山结界,若顺烟痕一路寻去,只见那滚滚烟柱源于一座烈焰滔天的山巅。熊熊烈火中,巍峨的封刀楼塌毁半壁,几具蒙面老者的尸身被吊挂于废墟周遭,面目焦黑,形容尽毁。

火凤化作的女子悠然立于燃烧的楼顶,广袖如羽,随风舞动,却不出手,只静默以待。

她视线所见,唯有那道立于半毁的黑塔之上、雄伟如山的屹立身影,其人魁伟高大,气势如崩山裂地,双角粗大如水牛顶于额间,一头炸裂的红发如烈焰灼空,浑身金铠如鱼鳞倒挂,双腿健硕如猛兽踩于残砖瓦砾之间。

他一手紧握那八尺殷红长刀的刀柄,另一手缓缓抚过爱刀之身,刀刃之上,流转着森冷而妖冶的光芒。

一抹狂傲笑意浮于面上,“焚鬼,五百年不见,可想本王?”

那巨刀刚痛饮了血味,似也被这血腥激发了狂性,迸发着剧烈无匹的气息以回应主人的召唤。

“好!且让本王瞧瞧,你钝了否!”

魔君一声狂笑,巨刀斩落,一道赤光破空而出,直将那山巅劈作两半。

随之他纵身跃下,一道赤影如奔兽狂扑,一路冲至底下的青霄峰,所过之处,树木、山岩、楼阁、亭台皆成焦土,烈焰弥漫间,哀嚎声此起彼伏。

几道微弱的术光从大火中闪烁,薄薄的水幕勉力支撑,却终是杯水车薪,瞬间便被那灼烈的火焰吞噬无踪。

火红魔君立于青霄峰的门匾之顶,似一团烈焰撑天,他仰天大笑不止,浑身魔气激荡不休。

“哇哈哈哈哈哈,这五百年后的天外,怎的比之前还要不堪一击!云海呢,云海蝼蚁,速速出来见本王!”

直到他忽然察觉到了什么,方才将目光收了回来。

“嗯?”

魔君敛了笑容,眉眼如炬。

只见前方火光之中,正有一人挺立。

手中长剑高高举起,剑锋正对着他。另一只手掐诀身前,指尖微芒闪烁,霎时张开一道结界,锁了四方边境,将他与魔君困在其中。

“魔头!休得猖狂!”

凌问天大声一喝,手中握着的镶玉长剑却是颤动不止,对方那压迫感铺天盖地,连带周遭空气都仿佛凝固一般,令人窒息。

他深吸一气,眼中决意凛冽而不退,“素闻西魔君千炀信守承诺,今日老夫以自身为赌注,与你公平一搏,只求放过我岳山门下其余弟子。”

此前,凌问天早已听说了青州的惨况,却没想短短一日不到,同样的灾祸竟要降于岳山!他若无所作为,岳山上下三千弟子,怕是也难逃此劫。

他必须搏一把!

哪怕心知肚明,自己在这席卷四方的魔气之下不过一粒砂砾,无疑以卵击石。

那魔头却睥睨冷笑,流露出彻骨的轻蔑,仿若看一只不自量力的蝼蚁。

“就凭你?”

*

千炀立于高处,冷眼俯瞰这不自量力、还口出狂言之徒。手中血刀不过微微一斜,便将刚织就的结界斩成了灰,底下那蝼蚁给惊得脚抖了几抖,直让他想笑。

“挑战本王,你还不够格!”

他眼中杀意乍现,想立刻让此人化成灰。

正待动手,却见倏地冲出一道绮丽之影,身着罗裙,头盘鲜花,纤细身形手握长刀,气势竟如山川大岳。

只见她刀锋闪烁,带着锐利的风声划过一道绚丽弧线,嗖嗖嗖几道刀影连斩,竟将千炀身旁的房柱齐齐斩断!

女子落地后毫不迟疑,稳稳站到凌问天身旁,纤肩坚定地托起他微颤的身形,与他并肩而立。

她手中长刀高举,声音铮然如金石:“加上我呢?”

一声喝斥,刀刃不移,浑然无惧,气若凌云。

“丽娘!”凌问天转过头来,“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不是让你带着照儿逃走吗?”

“逃得出岳山,逃得过满天红云吗?”甘丽娘却对他微笑,“我也是岳山的主人,当也有守护岳山的责任!”

凌问天一脸愁容,面色沉痛,然甘丽娘却不给他多言之机,只冲魔君道:

“魔头!我夫妻二人生同衾、死同穴,今以命作注邀你决斗。你若守信,就与我夫妻酣斗一场,性命由天,互不再涉旁人!可敢应战?”

火红的男人静静听着,并未立时回答,倒是火鸟在一旁听得愤怒,扑将着身后的翅膀就要过来。

“岂有此理,区区蝼蚁还敢讲条件!”

然她却被自家主君抬手拦下。

“灾凤,你别过来。”

千炀目光定定看向眼前二人,原本满是蔑视的眼中竟添了几分趣味。

像极了昔日某个刚成长起来的影子——分明小他两千岁,看着也细皮嫩肉不堪一击,谁料胸中的灼热与执着却丝毫不亚于他。一步一个脚印,掩在神山之顶的狂风暴雪间,让他望尘莫及……

倒真真是有趣。

“好!”千炀朗声笑道,“你倒有几分骨气,敢这般挑衅本王!今日本王心情不错,便成全你们一场!”

灾凤无奈地一叹,扶额不语。

千炀手抚刀身,将自己灼热而雄浑的烈气尽数附着了上去,直似一头山海巨兽蛰伏蓄力,血刀光芒如焰。

“那,本王可要出招了。”

凌问天与甘丽娘对视一眼,二人手中武器高举,另一只手则紧紧交握在一起,传递着无言的共鸣与决绝。

一身震天咆吼,那红发男人化作一团巨火,便向二人直扑撞去。

青霄峰上冲天火光,激得天上血幕滚滚,浓云压顶。

不久,天色忽转,竟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来,倒是把这岳山上的红云慢慢给驱散了。火焰消融间,雨水拂过天地,岳山上一片清寂。

*

“千炀尊主当真守信,只杀了凌问天与甘丽娘二人,没再伤凌家其他门人。只是,正待离去之时,却与正好赶回来的黑阎罗打了照面。”

琴溪一面将磨好的茶叶轻轻收敛至油皮纸中包好,一面漫不经心地陈述。

羽霜听及此处,心中竟莫名一紧,脱口而出:“他没事吧?”

琴溪噗嗤笑了,拍了她一下,“当然了!那可是千炀尊主,想什么呢!”

羽霜欲言又止,神情却恬然如常。琴溪没察觉异样,便继续描述道:“那黑阎罗目睹父母惨死,当即失了理智,竟不顾一切想要与千炀尊主拼命。虽说他确有一身好本事,但近身硬战哪里是千炀尊主的对手?况且他身上似乎还带了伤,结果不过三合,便被打了个半死不活。”

“但千炀尊主言道,既然他答应了决斗之约,便只杀那二人,绝不取他人性命,于是饶了那黑阎罗一命,与灾凤一同离去了。”

琴溪顿了顿,手中将扎好的茶叶收进包囊,言语中带了几分感叹,“那黑阎罗啊,一身重伤却硬是咬牙追了百里,血洒了一路,但哪里追得上灾凤啊?……哎,虽说是咱们的仇敌,但落得这般惨状,也真是可悲可叹。”

羽霜微微垂眸,涌动的情绪未显露分毫。

心底一瞬有些在意的,竟是那被她骗了两次的凌北风。已然能想象,那般骄傲孤高、自视从无敌手的之人,怕也是第一次这般碰壁吧……这倒比杀了他还屈辱,纵使伤不致死,怕是身心俱损,骄傲也一并受挫,今后恐再难平复。

不过,总归命是保住了。

她暗自松了口气,嘴上却道:“千炀尊主还是这般莽撞。”

琴溪则道:“如今凌家的首领死了,丧礼之后势必要选接班人,事关黑阎罗留在仙门与否,我担心的是天岛趁此时举兵与我等宣战,那才真是……”

话音未落,忽听玉床那边传来簌簌声响。

两人即刻一惊,转头就望了过去。

羽霜一见,瞳孔猛然一缩,旋即“噌”地站了起来。

“君上!您醒了!”

——

只见玉床之上,那红衣少女竟已缓缓坐起,双眼却空洞无神,落在极远之处。

纤长的睫毛轻轻垂落,面色干白如雪纸,点滴血色皆无,唯有那润泽的唇在几位属下精心照料下尚存些许鲜亮。而细看她的眉眼,却透出几分风波历尽的疲惫,额上更渗出点点汗珠,隐忍之中略显憔悴。

过了半晌,少女眸中神采似稍微回转,眼中初现几分困惑,随后逐渐聚焦,变得明了清晰起来。

她微微抬眸,轻声吐出一句:“谁死了?”

羽霜和琴溪心头一凛,欣喜之余夹带几分紧张,赶紧低头伏地,“君上,是岳山经历之灾祸。您沉睡这段期间,仙门多处动荡变故,君上若有兴趣,属下可将诸事细细禀报。”

少女的眼瞳飘忽,口中喃喃:“岳山……仙门……”

忽地,她瞳孔骤然收缩,声音急促而低沉:

“谁死了!?”

羽霜还未及开口,琴溪掰起手指头,答得果断:“凌问天夫妇、七个低修弟子、两个看楼刀士……”

“还有吗?”

“暂时……只有这些。”琴溪抿了抿唇,暗自揣测主君会不会因歼敌太少而发怒。

谁知,姜小满反倒松了一口气般,双眉也舒展开来。

“君上,您感觉如何,可有不适?”鸾鸟见她久久不语,担忧地问。

少女微微抬头,白瓷般的脸终于泛起了些血色。她眨了眨眼,忽然低低地唤了一声:“羽霜,我饿了。”

第153章 吃饭!

“饿了?”

青鸾愣住了,那卷翘的白睫毛眨了又眨。

倒是琴溪较为冷静,虽也带着些迟疑:“君上……您当真恢复记忆了?”

她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红衣少女,按理说对方也是第一次见她,可举手投足、发问间皆透出一股自然的从容,仿佛早已熟识。

这姑娘模样娇俏可爱,让琴溪一时难以将她与昔日那个凛然威严的主君联系在一起。

姜小满抿出一笑,带着几分倦意,“如书卷一般快速翻了一遍,算恢复吗?”

这听得羽霜和琴溪都懵了,面面相觑,不知话里何意。

此时,殿外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紫衣女子听到殿中动静便立刻赶了进来。

见到坐起的姜小满,脸上掩不住的喜悦,又听见了几人的对话,她却不以为意,只小心翼翼地问:“君上,您想吃些什么?”

羽霜和琴溪也抬头望向姜小满,神情中带着期盼。

姜小满却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略带疑惑地扫视三人一眼,“霖光与你们相处了千年,你们竟不知她喜欢吃什么?”

少女端坐玉床,气势无形中却如同身在王座之上,三人在底下互相看一眼,略显尴尬。

吟涛答:“因为……君上从未与我们同席用膳过。”

姜小满闻言微微一怔,沉默了片刻,竟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

她摇了摇头,罢了,霖光喜欢吃什么或许从未重要过。说不定,她本就没有什么喜欢的吧。

少女浅浅呼吸,伸展了一下因沉睡而僵硬的躯体,慢悠悠道:“那你们可记好了啊,我喜欢吃水煮肉、荷叶鸡、红烧排骨和醋丸子。”

这番言语,让羽霜唇齿一时合不上。

眼前少女的言行全然不似记忆中,称呼自己时而用“她”时而用“我”,甚是让人困惑。然则,她眉眼中又依稀透出旧日的神采,与之前那般懵懂无知的模样已有所不同——如今倒不如说,更像二者的结合体。

琴溪也怔住,但惊的却是话中内容:“全、全是肉啊?”

姜小满扬了扬眉,“不可以吗?”

吟涛连忙赔笑:“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君上想吃什么,属下们便去做什么!”

说罢,她与琴溪对视一眼,二人皆眉开眼笑,互相推搡着就要出去。

姜小满看她们这般模样,也站起身来,“我也来帮忙吧。”

羽霜则过去双手按住她的肩膀,柔声道:“君上还是在这里稍等片刻吧。论及厨艺,可没人能比得过吟涛与琴溪。”

*

此言倒非虚夸。

只见吟涛、琴溪手脚麻利,不多时,已备下一桌丰盛佳肴。热气氤氲,香气扑鼻,色泽诱人,满桌皆是肉香四溢之菜,令人垂涎欲滴。

羽霜先引着姜小满入座上首,安顿妥当,方才招呼那满手油香、撸袖忙碌的吟涛与琴溪入座。

姜小满腹中早已咕咕作响,见着佳肴满桌,便不再多话,夹了这边又拈了那边,饭碗端起,狼吞虎咽,顷刻间竟连吃了数碗。

她嚼着嘴里包得鼓鼓的菜肴,眼前三人却一直未曾动筷,目光皆凝注在她身上,或是好奇,或是惊讶,亦有几分喜悦。

姜小满想与她们说“快吃呀”,奈何嘴里还在嚼动。

好不容易吞下去,可话没出口,随着食物下肚,记忆却无端涌了上来。

眼前三张面孔,她又何尝不熟悉,那些东渊里的千年过往如书般一页页翻过,此时倒像是温故而知新。

【琴溪。】

那个一向最是精明干练的丫头,做事利落决断,学什么都快,却总不忘为他人着想。明明做主锋不比任何人逊色,却甘愿担负医官之责,操心军中大小事务。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同僚健康安宁,总是为周围鸡毛蒜皮的争端奔走,操碎了心。

“君上,您还好吗?”碎发下褐色的双眸满含担忧,宛若从未变过。

【吟涛。】

曾经,霖光无论说什么她都爱理不理,原以为这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什么都提不起特别大的兴趣。

但,大决战终日,霖光趁着其他人还熟睡未醒,天还没亮就决定单刀赴天岛的鸿门宴时,她却出人意料地一袭紫衣,于清晨薄雾中奔过来,只为郑重说一句:“君上,请务必小心。”

“君上……”那一双珍珠般的瞳孔,脸上脂粉与眼影却因匆忙下厨而略微晕开,都有些花了。

【最后是羽霜。】

那时,初见的场景犹在眼前。

青鸾带来了福泽,东渊百地水脉奔腾,黑海难得一次涨潮,兴建宫殿的子民体内力量皆如泉涌。

霖光兴致大好,呼风唤雨,给大地降下一场甘霖。

“你就是神山之鸾?你叫什么名字?”巨鸟降停于黑海之边时,她这般问。

鸟儿低垂长喙,声音带着初生的敬畏:“我是依水脉而生的霜鸾,还没有名字。”

“那好。”东渊君微微一笑,指尖青光环绕,漫天雨珠在她掌中汇聚成雾,水花层层漾动,竟将巨鸟层层包裹,像是一场洗礼般。水光交映间,她道:“自今日起,你便唤作‘羽霜’,覆羽以霜,羽为我刃,霜为我甲。”

话音落处,水花迸开,羽翅化为纤腕,凤冠飘作银丝,冰白凝留额间,长喙收于桃唇。

新生的曼妙女子睁开双眼,难以置信地注视着自己的四肢,眸中闪烁着泪花与澎湃:“得君上赐身塑形之恩,羽霜此生必以肝脑涂地,终身追随,万死不辞!”

而彼时的霖光只满意的点了点头。

神山的恩赐,她用得理所当然。

曾几何时,霖光将霜鸾的陪伴视作理应得之物,视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常理。却未想过,若有朝一日真如归尘所言那般众叛亲离、亲信尽散,是否才会珍惜那些曾经所拥有的赤胆忠心。

造化弄人,她丧失全部记忆,竟沦落至与过往臣子干戈相向,也许这便是那人一向傲慢自大的报应。幸而天怜,寻欢楼上,霜鸾在最后一刻认出了她,不至于令这情义永远湮没于往昔。

“君上,羽霜会再来接您的,您一定要保重。”那句温柔而坚定的话语依然回荡在耳畔。

……

“吃啊……你们吃啊。”

少女声音轻若呢喃,眼泪却不受控地涌出,顺着脸颊滑入唇角,竟带着丝丝酸涩。

眼前三人见她这般神情,皆被惊得怔住,随即慌乱,哪里还顾得上动筷吃饭,纷纷唤道:“君上,您……没事吧!?”

羽霜不明所以,连忙起身来,却被姜小满抬手示意她坐回去。红衣少女眨了眨微红的眼睛,将泪水强行咽下,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来。

“我……睡了多久?”她问。

琴溪道:“不久,不过半月而已。”

姜小满眼神游离,“半月!?你们也守了半月?吟涛是从云州赶来的?”

“我……”紫衣女子神色微怔,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

姜小满却没有等她回应,仿佛已经了然于心,点了点头,重重吐出一口气。再抬起头时,面色间融汇了千年积淀的复杂情绪,终是说了那句,千年都没能说出口的——

“谢谢你们,从未放弃我,一直……一直在我身边。”

那对面三人怔住,无一不大睁着眼睛。

羽霜唇角微微颤动:“君上……”

姜小满却忽地打断,唇边绽开一抹明亮的笑意,“好了,吃饭!”

*

“吃饭了!”

这边女子们欢喜动筷,某个遥远偏偏不知何处的旮旯,也传出声这么清脆的唤声来。

玄袍道人吭哧吭哧将饭菜一盘盘端上桌,看着一桌子成果,满意地叉着腰呼了口气。

那道袍高高扎成结,腰际长马尾也盘上了头顶,一双分叉眉下却多了不少淤青,脸颊微微肿起,似是挨了几记实打。

他倒不在意,反而瞅向院里那仍在挥剑不止的少年,颇有些不耐烦,嗓音提高了几分:“吃饭了没听见吗?非得天天喊才动身吗?”

亢宿摇了摇头,这小子究竟懂不懂何谓劳逸结合?不过话又说回来,今日他这招可比前几日都要狠重,竟真让自己尝了几分苦头。

可君上有令,要“辅导为主”,切莫伤着他,这倒好,自己堂堂十杰将成了个活生生的“巨型沙包”,任他小少爷随意发力招呼。

不仅是陪练沙包,还得打点他生活起居,负责做饭洗衣。这日子过的,还真不如在昆仑山给弟子们讲课清闲自在呢。

白衣少年没理他,倒是素袍头陀一步跨进来。“吃饭了吃饭了。”

菩提拽住他,没好气指了指外面,“你急个什么,去把外面的人喊进来!”

普头陀看看满桌的菜,又瞧了眼外面的少年,听话出去唤人了。

过了片刻,凌司辰才面无表情地走进,随手将剑搁到一边,取过门旁的细布,熟练地擦拭着额头的汗珠。

“去洗手。”亢宿略显不满地瞥他一眼。

少年回瞪他一眼,径直过去了。

菩提不禁摇头叹息。

自那日比试以来,又已过去数日,凌二公子在他的悉心指导下终于有所突破,那稀薄的烈气也渐渐会去使用了,力度更胜从前——虽然他并不清楚这突如其来的气力从何而来,但效果显著,倒也令他暗自满意。

与之相伴,便是少年愈发随意的态度,还真把他这位堂堂昔日北渊将军当成了下仆使唤,指挥得轻车熟路、毫不见外。

凌司辰净了手就是自顾自往桌边一坐,看着满桌子青青绿绿,眉头却拧成个结。

“肉呢?”

第154章 霖光的遗愿,会由我姜小满去实现

凌司辰抬眼便冷冷问:“我分明看着那人买了只鹅回来,怎的不上桌?”

素菜连吃了几天,练功修行累得筋骨发酸,结果桌上清汤寡水,连点荤腥都不见,这不是成心要他断了气力吗?

素袍头陀正要动筷的手微微一顿,不由瞥向一旁的玄袍道人。

亢宿还在收锅子,随口:“放生了。”

凌司辰眉头一跳。

前玉清门长老收好锅子,于桌前正襟危坐,语重心长:“草木,乃万物之本,蔬菜,乃生命之泽。不吃蔬菜,即为不敬天地生灵。因此,我们——”

“嘭——!”

凌司辰猛地一拍桌子给他打断。

“放屁吧你!我要吃肉。”

这番狗屁歪理他已听了整整半月,这次终是忍无可忍。

亢宿捏着筷子,平静道:“在下做饭,无肉可吃,这是百花村的规矩。”

凌司辰面无表情地扭头看向普头陀。

头陀道:“这是真的。”

凌司辰觉得无语,懒得与二人多言,起身就推门出去了。

这结界困死得连只蚂蚁都爬不出去,还放生呢。果不其然,他顺着几片鹅毛一路寻去,便在水塘边发现了那只悠闲梳理翅膀的大白鹅。少年指尖一勾便轻松将白鹅抓了来,回到后厨挽起袖子,点火下锅,不一会儿便给自己做出了一大盆热腾腾的水煮鹅肉片。

热气氤氲,肉香扑鼻,凌司辰将佳肴往桌上一噔,香气顿时盖过满桌青绿菜色,充盈了整间屋子。他这才慢条斯理地坐下,抄起筷子,悠然自得地大快朵颐。

普头陀不忍直视,双手合掌,“罪过,罪过。”

亢宿那分叉眉和额间朱砂都挤作一团了,像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堪入目的画面。

凌司辰却非要在这两人面前吃得光明正大才觉舒坦,每咽一口都发出满足的“嗯,好吃”,再补一句“真香”。待吃得心满意足,方才优雅地擦了擦嘴角。

看了桌上两人默默夹着素菜,他这才低声问:“那人今日也不在吗?”

亢宿抬头看他一眼,答道:“主上之事,不是与你说过吗?他向来有疾,身体抱恙,不与我等同食。”

凌司辰眉头微蹙:“什么疾?”

几日相处下来,他心中竟对这凭空冒出的爹生出些许关心,连自己都觉好笑。

桌前二人对视一眼,普头陀轻声道:“心疾,令尊的老毛病罢了,无大碍的,少主毋须挂怀。”

“谁挂怀了?”

凌司辰左看看,右看看,冷哼一声。

“你们当我是傻子吗?心疾?我倒见他中堂泛红,是则心血贯流,四神通透,何来心疾之说?还有你,‘亢宿’是吧,你会枯木逢春之术不假,可与你过招时,我分明见你六脉充盈,气劲饱满,是修主攻身法的路子,这跟昆仑的‘薄体强识’心法根本相悖,如何解释?”

亢宿咽下食物,刚欲开口辩驳,却被少年抬手一挡。

“且不提这个,便说我体内这股力量——你们总说是金翎神女打进来的,可分明那次银针入穴,这股力量就涌了出来,对了,那盒子还是你给的。”他单手挑起筷子,指向普头陀,眉梢微挑,眼神犀利,“说吧,你们究竟是何来历,百花又到底是什么人?”

二人闻言,面色皆微微一变,分叉眉道人忽然开始咳嗽,先端了茶喝起来。

此时,院落外,某个靠在树上闭目休憩之人倏然睁开了暗金的眸子。他的听觉极其灵敏,听到这些话语,瞳孔如蛇蜥一般收缩成一条竖线。

屋内,众人却并未察觉外界的异样。

“在下真是亢宿。”亢宿喝完茶,恢复平静道,“不是说了吗,因为主上与玉清门有所交情才替其做事。这事,在下可以让丰星,永星来作证——”

“行了。”凌司辰不耐烦地打断,“你哪年入的宗门?”

“焚冲六百七十年入昆仑,六百八十年受封。”

“你第一次见我是何年?”

“少主十一岁,六百九十年。”

“我第一次焚毁的魔丹是什么?”

“少主十四岁,乃亲手交予在下,为食火魔之丹。”亢宿对答如流,神色自若。

“记性可真好。”凌司辰瞪他一眼,筷子往桌上一扔,显然没好气。不过他本来也没怀疑这点,至少当时在岳山,眼前之人确为亢宿无疑。可这并未消解他心头的疑云,反而觉得一般人不会记得这般清晰。

亢宿微笑道:“少主若有疑问,在下自当知无不言,慢慢细述。”

凌司辰冷笑一声,“这倒不必,我马上就能打败你,然后离开这里,到时再也不用看到你这张脸。”

“少主昨日也是如此说的。”亢宿倒不生气,反而调侃,“在下知道你很急,但此事急不得,此新力非同小可,少主才初步掌握,还须一些时日磨砺沉淀,方能真正融汇贯通。”

话音刚落,忽听窗外传来一阵低低的狞笑,低沉阴冷似从丹田深处发出,拖长了调子像是吊着一口气不肯散去,笑得渗人至极。

凌司辰转头看去,正瞧见院中那棵古怪的榕树上,隐约坐着一个黑影。那卷发男子斜倚枝干,半眯着眼,懒洋洋地瞥了过来,一缕金光自眼中一闪而逝,随即变为暗棕,透出几分说不清的诡异。

“那人是谁?”凌司辰蹙眉,这男子已在树上窝了几天,却从未开口,气息怪得很。

亢宿与普头陀神色陡然一肃,彼此对视一眼。普头陀无眉的额骨隐于阴影中,压低了声音:“少主,这百花村中,唯独此人,您不可与之交谈。”

“为什么?”少年颇为不解。

亢宿接了话过去:“他是罪人,是主上的奴隶,且哑且晦,神经兮兮,与这等肮脏之人多言,有损少主之尊。”说完似还不放心,又补充道,“而且他有怪病,还会传染,很可怕的!你离他远一点啊,最好看都不要看他,这是百花村的规矩。”

凌司辰狐疑地看向普头陀。

头陀颔首:“这条也是真的。”

“你们破村子的怪规矩还真多。”凌司辰冷哼一声,便转回了视线。

嘴上不屑,眼中也透着些懒散,他只想着如何尽早脱身,对那怪人倒也没什么兴趣。可再随意一瞥,却见那树枝上已空无一人,只剩几片枯黄的树叶随风飘落,打着旋儿,竟顺着窗户飘进了屋内。

*

干枯的树叶被一股疾风卷起,冲入九尺高空,飘飘荡荡,兜转几回,终究不偏不倚地落入山顶少女摊开的手掌之中。

那叶片枯黄卷曲,边角破损,静静躺在她泛红的掌心里。片刻后,手指却收拢,将那枯叶揉搓成了滓屑。

如今仙门中的传言都是:凌二公子被金翎神女接引升仙,远赴九重天修炼,暂隐踪迹,不理人间。只有她知道——他是被归尘掳走了,她记得一清二楚,恍如眼前。

“等我,我一定会找到你的。”少女低垂眼帘,唇角微动。她手一松,任由风将那些碎屑吹散。

羽霜推开殿门出来时,正见姜小满着一身带着毛边领的鲜红衣裙,默然立于山顶,摊着手掌,遥遥眺望着山外的远景。

她以为主君对这山景生了兴趣,便上前轻声道:“当年战毕,属下流落至此,恰逢天降大雪,寒族上百牦牛被冰河封冻。属下路过顺手相救,自此寒族便将属下奉为神女,于此地安顿庇护已有数百年之久。”

姜小满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听见羽霜的言语,便静静地听着她说完。

她回头望向鸾鸟,带着几分调侃之意:“‘神女’可不是什么好词。”

羽霜神情一变,“君上若不喜欢,我这便叫他们改口——”

“我不喜欢,你就要让人家改口?”姜小满略带揶揄地打断,却没有嗔怪的意思*,“我不喜欢的事多了去,天上的月亮我也不喜欢,你难道还能叫它消失不成?”

“我……”羽霜微微一怔。

姜小满瞧她神情认真,忍不住笑道:“你呀,也太把霖光说的话当一回事了吧。”

羽霜不由垂下头,心中忽地有些不好意思。不得不说,方才她竟真的在琢磨如何让月亮消失。

毕竟换作以前,主君若说自己不喜什么,那便是真的想让那东西消失,她自是竭尽全力排除。而如今这般模棱两可的态度,倒让她有些弄不明白了。

正说着,吟涛和琴溪也出来了。

麻花辫姑娘怀里抱着澄黄的猫咪,猫儿懒洋洋地伸着爪子打呵欠,半睁的眼中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姜小满看着她们几人,不觉回忆起扬州、云州的种种旧事,往日之景浮现脑海,忽而心生几分淡淡的惆怅。

“吟涛,我记得五百年前,你曾徒手捏过飞灯,祭奠三军将士……如今还能再做一次吗?”

紫衣女子点了点头,“承君上所愿,当然。”

*

寒白山上,小雪似鹅毛飘飘,落得山头一片素白。

那泡沫化成的透明浮灯,极薄,极透,似不染尘埃。灯中烛火柔弱,却因紫衣女子注入的烈力之护,竟能坚韧不破,不受风雪侵扰,闪烁在微冷的寒风里,泛着朦胧的光晕。

姜小满小心托起那薄薄的泡灯来,凝视着泡膜中微微跳动的黄焰。火光映在浮灯上,与漫天的雪色交相辉映,亦与外界万千的百态斑斓交融。

“此灯,祭与天音。昔日同袍共赴,生死相托,同荣辱,共悲欢……怎奈造化弄人,使我与她相见如陌,生死对立,何其悲哉。”

姜小满阖上双眼,默然片刻,再睁眸时,轻轻一抬手,将浮灯托起放飞。那泡灯带着微弱烛火,随着她一丝微微的气劲缓缓升起,浮在风中越升越高,直到化作夜空中一抹亮点,终于消隐不见。

周围女子皆垂首默然,个个神色肃然,连那慵懒的黄猫也抬起头来,金红的猫眼中倒映着飞远的灯火。

姜小满回过头来,摸了摸琴溪怀中黄猫的小脑袋,眉眼间柔和几分。

“月谣,天可怜见,竟让我在无知无觉之中,还得护得你残余的心魄。此生穷尽,纵万劫不复,我也必会寻得令你心魄重聚之法。”

黄猫舔了舔她的手,轻轻的,似有欢喜,也似是安慰。

姜小满目光微垂,抿了抿干涩的唇,雪中寒凉,她面色却彤红仿佛心底波澜未平。稍作迟疑,她从吟涛手中接过第二盏捏成的浮灯,眼中目光愈发坚定。

“再以此灯,祭霖光。”

这次,语中不再柔和,透出几分愤恨,斩断无尽的往事:“她刚愎自用、目中无人,驳斥同族之谏,不待援兵便孤军深入,方至南天门惨败,将麾下万千族人弃于异界。她自负天命在握,竟执意穿行天劫,终致魂飞魄散,亲友两断、前尘尽弃,落得如此下场!”

“君上……”青鸾忍不住低唤一声,碧瞳中隐含泪意,“这并非您的过错……”

姜小满轻叹一声,摇了摇头,“这是霖光的错,自以为无所不能,从不为他人设想,最终不过是害了他人,也害了自己。”

她话音微顿,转身看向众人,唇边漾起一抹笑意,“不过,她已经不在了。”

姜小满转过身去,望着手中那薄如蝉翼的浮灯,这一次,她决然地将浮灯抛向空中。那灯光带着微弱的亮芒,随风飘远,她的声音也飘散在那茫茫天际。

“霖光的遗愿,会由我姜小满去实现……以我的信念,我的方式,走我的路。”

众女子静默无声,眼中思绪万千,望着那远去的灯光。

最终,她们的目光又一一回落到那红衣少女身上,风中,她的发丝微扬,映着微光,恰如一盏不灭灯火,静静伫立于山巅。

*

良久,这沉默终于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只见几名寒族守卫匆匆赶来,面带惊慌,目光中尽是焦灼惶恐,当即跪下,连声唤道:“神女!神女大人!!!”

话语急促,用的却是寒族语,除了羽霜,其他人皆听不明白。

“怎么回事?”羽霜眉头微皱,也用寒族语问道。

那几名守卫语不停歇地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

姜小满注意到羽霜神情微变,便问:“怎么了?”

羽霜转过身来,凝重道:“是仙门的人,已攻到山下来了。”

第155章 如果你想,我也可以是霖光

“什么!?”吟涛听罢,大惊失色。

琴溪却镇定几分,先问清楚:“何门何派?”

羽霜道:“是玄阳宗。他们暗里一支,自我从岳山过来之时,便一路追踪至此。”

几人一并回头:“君上,怎么办?”

“去看看。”姜小满说完,却又顿了一下,“等等,羽霜……有没有什么可以遮脸的?”

*

山下,雪光映衬中,约有百来修士严阵以待。为首之人红面长须,怒目圆睁,斑白的发丝在寒风中飞扬,浑身透出一股杀伐之气。

他一见姜小满等人现身,便哈哈大笑,声音如雷震耳:“魔孽,果然在此!不枉本座一番苦寻!”

姜小满面纱遮颜,丝毫不为对方的叫嚣所动。

她不识得那老者,但听羽霜在一旁轻声道:“此人乃玄阳宗的铜虎尊者。”她这才恍然点头,原来在太衡山时未曾见过此人,是他寿宴后便一路追羽霜去了。

青鸾一声令下,那原本守于前列的寒族兵士尽皆退去。毕竟他们肉体凡胎,与修士交锋,无异于以卵击石,留在此处也是徒劳。

姜小满扫过对方队列,又问:“羽霜,你觉得跟他们讲道理,有几分可行?”

鸾鸟答得也果断:“几无可能,君上。”

姜小满眉梢微扬,轻叹一声,“看来,只好以力服人了。”

话音未落,青鸾却已侧首请命:“君上,这等角色无需您亲自出手,属下一人足矣。”

姜小满轻轻摆手,微笑道:“别,许久没与你们用四象阵了,让我试试还顺不顺手。”

此言一出,羽霜等人便纷纷点头领命。

姜小满环视身旁几人,心中已有成算。琴溪擅长近身战法,可吸引敌方前锋火力,吟涛给她套个水泡就是顶尖的铁壁;而羽霜的协应之法整个东渊无出其右,正好与自己合力。

她低声下令:“上阵。都记住了,不准下杀手,通通打晕。”

“是!”三人齐声领命,各就各位,瞬间四象之势悄然成形。琴溪立于最前,手中凝起一层气刃,瞬息间化出两柄弯刀来;吟涛守卫阵中,羽霜轻盈而立在侧,与姜小满相辅相成。

*

红衣姑娘扭了扭手腕,面纱上的双眸带着几分抑制不住的激动。记忆读多少遍皆是纸上谈兵,今日一战,她倒要好好体验一下,东渊君的力量究竟有多强。

铜虎尊者见对方气势凛然,倒也给激发了斗志,朗声大笑:“好啊,都是些女相魔物,想必皆是东魔君的余党。给我上,将这些孽障一网打尽,正好为青州和岳山报仇!”

百余名玄阳宗弟子瞬间结阵成形,十数人一组,组成四角阵法。

玄阳宗深谙人海之法,深信一根筷子易折,十根筷子成铁,更何况他玄阳弟子每个都是一块铜铁!

四组战阵很快冲向前去,铁壁一阵举盾为首,似不透风的铁墙,铜虎尊者位列其中,将那猛虎罩套住了整个空间,琴溪两次飞身攻击皆被挡了下来。

她停顿一阵,未敢贸然再上。冷眼观察,只见铁壁阵后,主、隐锋两阵近相呼应,主锋阵持刀剑戈矛攻坚,隐锋阵则以弓矢弩镖掩护,漫天飞箭和暗器扑袭而来,逼得她步步后退。

此时,吟涛轻轻念动术咒,手中起了一道水纹气息,双手一掐诀,口中念道:“结!”

只见半空中浮现出一道巨大的水泡屏障,遮过半边天般将四人护在其间。那泡沫晶莹剔透,柔韧之极,箭矢和暗器击在屏障之上皆被弹开,竟无一穿透。

铜虎尊者见状冷笑,手一挥,“协应阵来!”

却见身后十余名黄袍修士齐齐迈步来,手中皆持着锣鼓状的法器,摇了半天,竟生出一道道术光直涌向主锋之阵。那阵中兵刃在术力加持变得更加迅猛,如虎啸一般扑向水泡屏障。

吟涛吃了一惊,眼看水泡屏障岌岌可危,正焦急间,一截皓腕悄然搭上她的肩头。她转过头来,正对上青鸾一双碧海般的眸子。

羽霜悄悄颔首,眨了眨眼,那水泡屏障瞬间覆上一层冰霜,霎时间坚实若白铁,将利刃纷纷弹了开去。

铜虎见状大惊,厉声咬牙:“最强的就是那只鸟魔,给我合力堵杀它!”

他刚说完这话,便意识到:自己约莫犯了个大错。

身前寒意如山般扑面而来,让他怔在原地——只见一条巨大的冰龙自对方阵眼之中腾空而起,龙身苍莽,通体冰霜,凛冽的寒气如锋刃般扫过,将铜虎刚布下的猛虎罩瞬间撕成粉碎,又直冲向那玄阳宗修士的盾阵。

盾阵根本无法抵御这扑天盖地的寒流,霎时被冰龙冲得东倒西歪,玄阳弟子浑身血脉似被冻住,动弹不得,只能扯着嗓子痛吼哀鸣。

铜虎尊者定睛再看,起术者竟是那阵中最不起眼的红裙女子——此魔身形娇小,气息也深藏不露,方才他竟将她完全忽略。

女子面纱后的双眸透出一抹寒光,目光沉静,隐隐蕴着一股凌厉之意。她抬起一手,指端浮现出一道璀璨的术光,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冰、冰、冰龙狂啸!”铜虎尊者瞠目结舌,脸色煞白,声音都在颤抖,“你……你才是主锋!你是霖光!!!你、你也从结界出来了!”

姜小满叹一口气,“我不是霖光……但如果你想,我也可以是霖光。”

*

姜小满内心一阵舒爽快意,记忆带来的招式果然不同反响!缺的嘛,仅仅是身躯的肌肉记忆,这也无妨,慢慢练就……行……

话还没说完,半空中的冰龙竟莫名一软,瞬间崩解为冰屑,飘飘洒洒落下。

姜小满睁大眼睛。她还想着继续指挥冰龙咬到主锋阵去,结果一半就没了!?

这跟记忆里完全不一样呀!

“咦……这不对吧!”她愕然出声,甩了甩手再试,术光却也毫无征兆地熄灭,体内气息也戛然断了。“怎么回事,怎的续不上了?”

羽霜见状,沉吟片刻,仿佛想到什么,赶忙提醒道:“君上,您现在是凡骨之身,灵气运转的心法与从前烈气相逆,得调整运气方向!”

“对哦!竟忘了这茬了!”

姜小满拍了拍脑袋,赶紧照着反向调整气路,终于顺利续上灵气。可还没起势,全身便酸痛麻木,脚下一软,一屁股跌坐地。

她怔怔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双手——记忆里分明是霖光信手拈来的粗招,而自己使出来却这般吃力!?

好在琴溪和吟涛不负所托。铁壁阵一塌,铜虎力竭跪地,其他小小修士哪里是她二人对手?吟涛手指轻转,霎时一层层泡沫罩住了所有人,动弹不得;琴溪则游走于人群中,弯刀在手,刀柄轻巧出击,片刻间便将百来人逐一打晕,倒地无声。

麻花辫姑娘一圈回来,手一扬解了气刃,拍了拍手,“搞定!”

吟涛也勾了勾手指,泡沫尽数破灭。她回过头,恭敬地等待姜小满的指示。

“君上,现在怎么办?”

姜小满还坐在地上,方才的错愕犹未散去,心如乱麻,久久无法回神。羽霜蹲下身,扶着她肩膀,带去些安慰。

过了许久,红衣少女才回过神来。

她扫了一眼前方晕倒的玄阳修士,叹息一声:“找条江河,把他们全扔进去。灵盾护体,不会淹死他们,顺水漂回太衡山,正好。”

“是!”琴溪和吟涛齐声应诺,立刻忙碌开去。

*

战局过后,姜小满取下面纱,心中依旧难以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