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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骨 18528 字 13天前

第141章 你伤她在先,我必与你拼命

“你倒是满意了,我可还不满意呢。”姜小满眉眼一挑,见凌司辰依旧笑意盈盈,故作乖巧的模样,倒是心一铁,伸出一根手指轻点他的胸口,语气带着几分认真:“少装这副表情啊,你答应我的事,可不许反悔。”

凌司辰眨了眨眼,故作不解:“什么事?”

“去见大魔。”姜小满也不跟他打哑谜了。

凌司辰略作沉吟,墨色的眼珠悄然动了动,才道:“好。”

姜小满认得出他这副“心中打着算盘”的神情,便一把将他推开,挣脱了他的怀抱。

虽有些不悦,但既然他已然应允,姜小满也就想着,到时再见机行事,况且有她横在中间,想来也不至于会出什么事。

待少女思量间,凌司辰趁势拉住她的手,便往外走去。

二人跨步出门,方才发现,竟置身于一座巍然的山巅之上。此间地域不大,却空无一物,仅余烈风呼啸耳畔。

刚踏出门槛,忽闻身后有“噗呲”撕裂之音,二人齐齐回望,见那方才所在的木屋竟倏然收缩,转瞬之间,折成纸片般消失殆尽,无影无踪。

凌司辰迅速反应过来。

“这是隐象阵,传送之地,并非常驻之物。”他刚说完,似又有所悟,神情一变,“不对,这地方有些不对劲……不太像昆仑。”

姜小满却觉得这周遭景象有些熟悉。

她三步并两步,步履轻快地走向山巅边缘,俯身欲探下方景象。谁知眼前所见,竟是层层雷火缠绕,底下暗雷涌动,红光耀目。她心头微动,再细细一感受,才发觉这里的气息不同寻常,干燥异常,空气中竟无半点水汽。

她喃喃:“这里是……”

凌司辰强撑身体,再度运气施术探了一圈,凝重道:“这里是天山。”

姜小满惊诧不已:“天山?便是那北海尽头,最深处的天山?”

便是文梦语的故事里,当年天兵围困霖光的地界。

昆仑乃大陆北境,再往北才是北海,而天山则坐落于北海之尽,这地已不是人能安居之地了,原因有二:一为气候凛冽干燥,不结灵盾皮肤都会皴裂;二则,此地乃是那魔渊入口,煞气缭绕,凶险莫测。

那冥宫出口,怎的竟把人传送到此等险地来了?

但不管如何,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回去。凌司辰伤势极重拖不得,这地方又魔气缭绕,天雷滚地火,显然不能久留。姜小满便想出口问:我们怎么回去?

可她转过身去,刚张嘴,还没发声来,

便见她双目骤然大睁,骇然失色,话咽回去,变成了一声急呼:“小心!!!”

一道卷曲的鞭剑如赤蛇吐信,穿破云层向凌司辰袭击而去。幸得姜小满发声,他及时反应,抬手便把那剑锋挑开,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堪堪避至一旁。

——

空中有风云涌动,一道殷红铠甲的身影踏风而至。

蛾眉轻动,艳妆旖旎,挥的是冥铁打造的殷红练剑,乘的是蓬莱叱金符化的的鸿蒙之风。

将鞭剑节节收回之时,赤甲神女稳稳着地而立,正对着残破的白衣少年,却挂着一抹恣意的笑容。

“果然不孚重望啊,”金翎神女笑着摇了摇手腕,腕上那金链子上的铃铛叮叮作响,声声清脆,“本君方觉这东西局促不安,便知你将要出来,幸好赶上了。”

她很快瞥了眼在一旁的姜小满,仅有一缕短暂的疑惑掠过,旋即便转回视线——姜小满在她眼里不过尘埃,为何在此、如何现身,她根本一点也不关心。

赤甲女战神步步走近,凌司辰步步后退。不大的天山之顶,白衣少年很快退至嶙峋的石壁之前。他觉得不对,随着那铃铛声愈发急促,体内竟有如万虫啃咬般,五脏六腑似被撕扯,痛得他几乎站立不住。

他一瞬意识过来,抬头咬牙切齿,“神君在我体内下了蛊?”

话音方落,凌司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紧捂胸口,面色惨白。他喘息着,却不想问些明知故问的废话,眼前之人杀气腾腾,怎的也不像是来引他飞升的模样。

金翎神女再上前几步,将已收成直柄的鞭剑轻敲在凌司辰肩头,戏谑道:“不下蛊,怎知你何时出来?你这么诡计多端的,若是跑了怎么办?”

“隐象阵……是你设的?”凌司辰艰难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那倒不是。”金翎神女一笑。

“你不杀我,却让我闯冥宫……想必这冥宫里,有你在意之物?”

“嗯,答对一半。”

鞭剑敲着敲着,缓缓移至少年下颌,剑尖抵在他的咽喉上,逼得他不得不抬起头来。

姜小满立在一旁干看着,心中震惊又焦灼。

这天山干燥异常,她愣是一滴水都变不出来。之前出来的时候只顾着带伤号了,那股水流被落在了冥宫,笛子也碎了扔了,如今竟是束手无策,什么也做不了。

可气愤远不止于此,先前所受的屈辱,还有这鬼婆婆现在的一举一态都让她更火大,那股难以抑制的怒意便要冲破心头。

“你不许碰他!”她这般一喊,脑子也不使了,竟不管不顾,徒手向金翎神女扑去。

金翎神女本无视红裙少女的存在,这番余光瞥见她冲来,冷笑一声,头也不抬,扬腿一踢便将她踹飞了出去。

姜小满在空中翻滚几圈,直至摔倒在地,方才停住。

这一踢,她只觉把她五脏六腑都踹出去了。摔得七荤八素,落地了痛觉才袭来,竟似肋骨断了几根,疼得她冷汗直冒,呜呜咽咽地趴地上,已然爬不起来。

凌司辰眼见姜小满被踢,心中怒火滔天,猛喝一声,强撑着身子蹿了起来,手中长剑直往前刺去。

金翎神女没注意躲得不够快,被他第一下剑尖擦过肩甲,挑破了衣襟,但她不慌不忙,即刻就闪身躲了过去。

凌司辰本就受重伤,如今蛊还发作,动作变得僵迟许多。金翎神女看着他,嘴角挂着一抹挑逗的笑意,身形灵动,躲避得从容不迫。

又趁他一剑刺空之际,战神抬起鞭剑的蛇柄,猛击持剑的手,那手一抖剑就掉了。她不给他任何躲避之机,抬脚就一踹,将白衣男子也踢飞过去,与还没起来的红裙女子撞到了一起。

姜小满正在地上疼得不行,凌司辰这一撞,直把她撞得昏死过去。

凌司辰则顾不上身上疼痛,挣扎着爬起,急急将姜小满轻翻过来,搂在怀中。红衣姑娘已然昏迷不醒,嘴角渗出血沫,额间因刚才擦地也破了皮,血肉模糊。

赤甲神女转着头,拍了拍肩侧被寒星剑尖挑翻的衣布,将破皱抚平了来,口中慢悠悠道:“别挣扎了,你老子本君都能教训,你这点皮毛功力,本君都怕把你打坏了。”

这话毫不夸张,她飞升之前,在她那个时代就以腿法打遍天下无敌手,人称“火云脚”,踢起来那是赤如飞影,灵力翻腾。飞升之后得益于仙果裨益,传言她一脚可踢断蓬莱的擎天辕柱。

说罢,她不紧不慢,还轻轻一脚将地上的寒星剑踢回到少年身前。

凌司辰正施术稳住姜小满的伤势,听见“你老子”三个字,蓦地抬首。愣怔一瞬,他却做好了决意,起了一层灵盾将姜小满护住,摸了滑过来的剑,便咬牙颤巍着站了起来。

他吐出一口淤血,握着剑的手也不停有血珠子落下来,滑落到剑柄与手指黏在一起,“虽不知我犯了何罪,让你执意要我性命。但她是无辜的,你却伤她在先,今日我必与你拼命。”

不料金翎却哈哈大笑:“好啊,很好!就是要你这股怒意!”她原地踱步,将鞭剑扛肩上,一手向前,两根指头勾了勾,端的是挑衅意味,“来,让本君瞧瞧,过完这冥宫,你的骨头究竟硬了几分!”

白影直冲上前,带着无尽怒火,血在底下滑出一道长长的印痕。那边战神则扎稳马步,鞭剑似蛇般猛咬了过来——

“铿锵——”

天山之巅,烈光四射,交战的光芒与落日的余晖交相辉映,让底下翻腾的雷火更加猛烈不休。

*

天上风卷云动的,有一阵呼啦之声显得格外不正常。

云海战神本是来瑶光山底巡视一番看看情况,听见这呼啦啦的声音即刻止步。一双白眉怔然望向天空,墨瞳里倒映着碧空和一道冲天的气旋。

——不对啊,怎的会有气旋?

他即刻意识到不妙,蹬了地便腾空而起。

那金麟柱所生结界坚固如铁,他进不去,便踩踏在上,像踏个球一般疾速往气旋处奔去。

奔出好久,到了那边才发现:那结界已然破了个大洞,忽悠悠地向外鼓着气,冲得云雾四散才形成的气旋。

白眉下的瞳孔倏然睁大,汗液随着鬓角滚落。

神仙很少流汗,像他这般一瞬急出汗来,怕是已经几百年没有过了。

他当即似道惊雷般朝着那破洞俯冲而下,直落于金麟柱前。

一落地,转时便扑向那玉台,眼睛一瞪,却差点没气绝过去。

——神骨不见了。

那一瞬,仿佛有千百寒虫爬遍他全身,整个人都抖了一抖。久经战场的银发战神不怕敌人的尖爪利器,倒怕极了顶头上司的冲冠怒颜。

天地间唯一一片神龙天灵骨,若是被好奇贪财之人夺取,那倒还好说,可若是被魔族……

他已经不敢想。

当下,唯有一迹可去追循。

白发战神满目愤然,手中倏地变出神剑“青罡”,转身一瞬将那玉台劈了个粉碎,又一拳砸在金麟柱上,直将那柱锤得抖了三抖,手间迸发的炼气将那些符文尽数浇灭了去。

他朝天怒吼三声,赤色纹路爬满手背,隐于熠熠臂间银甲,脚下一蹬,似一道光,便自破洞腾云飞出,直奔万花岛而去。

第142章 你好啊,小蚱蜢

“嗙——!”

一声巨响,门闩碎成屑,银发战神一脚踹开紧锁的房门。

甫一进门,眼前之景令他大惊失色:

那房中摆着一张三面棱花的玉床,左右精雕玉栏,上挂着一顶青丝幔帐,其间躺的却是个裸身男子。头掩在幔帐侧看不清,但那几近赤裸的肌肤上全是咒圈,床板上更是密密麻麻贴满了符印。侧首两个衣架摆着诡异香炉,炉中升腾的,竟是滚滚魔气!

云海战神身经百战,见惯妖魔邪法,那咒圈和香炉,他自是一眼便认出是魔族的邪法——拟魄换形术。

此邪术能借宿主心魄,拟出一具完全相同的肉身,本尊深眠不醒,那边却早已借了浑身气息去。而这和普通化形还不同,便是那神柱结界、龙骨神识也分不出端倪来!

他暗叫不妙,快步来到床侧,一把掀起那幔帐来。

再看床中安眠之人,男人仅缠着几道绷带,衣不蔽体正卧其中,睡得酣甜。一双眉眼似冷玉雕成,青山无波,不是别人,正是本应在金麟结界内的凌北风。

胸间无息,端的一片恬静安然。一般人睡觉哪有这般沉寂模样?不仅中术了,还中得异常深。

云海整颗心都如浸入了水底一般冰冷窒息。

然他越看,越是发毛不止:施术者甚至知道血果一事。

当年,凌北风的血果乃是他亲手所种,其位置甚至连凌北风本人都不清楚。而今,画在凌北风心口两寸之下的可怖咒圈,却正正标注了血果所在。

对方究竟是何等邪魔,竟能把凌北风的躯体摸得这般一清二楚!

云海望着床上的凌北风,心里滴血,痛如刀绞:

当年,是他将这少年带在身边,呕心沥血,养他嗅觉,教他辨魔。如今,怎的竟还有魔物能近他的身?他费尽心力,拼命想证明给仙祖看的成果,最终竟是一纸空谈了吗?

是的,他败了,被金翎全数说中,他终是一败涂地。眼前这幅画面,便是对他最无情的嘲讽。

不,这些全都不是重点……

眼下重点是,龙骨分明已被对方盗了去!

云海双颊抖得发白,胸中怒气如山崩海啸,额头上金钿都因仙气剧烈波动而闪烁不定。

“凌北风!给我起来你这个废物!!!”战神暴喝如雷,震得房顶轰然作响,直贯云霄。

气血冲撞之际,他周身的银甲赫然浮现,一条银电雷鞭骤然从手中挥出!——

电光闪动,鞭影扫过,卷起那床上赤裸的男子,用他身躯又将满床的符印、床侧的诡异香炉,连带一面白墙都扫得粉碎,霎时墙体爆裂,碎石瓦砾四散飞溅!

墙壁破了一个大洞,凌北风被击得滚出了屋外,翻滚了数圈,头朝下倒在地上。

然而,就这样都还没醒。

“心盾都给人卸了,睡成这副死样。”云海战神牙槽磨得咯咯响。

战神银甲战铠闪耀,一步一步,脚步如同踏着千斤巨石,背影沉重而肃穆,向那赤身裸体之人行去。

*

这边哥哥被银雷鞭抽飞老远,另一边的极地之巅,弟弟也逐渐抵挡不住另一位战神的猛烈攻势。

其实,金翎神女本就没尽全力,更多是带着戏弄之意,想试探一下凌司辰如今实力几何。十数合陪下来,她却发现一件异事——这小魔种竟没有丝毫魔气流露!

四象之力全然不通,身上的伤更是久愈不合,这副脆弱身骨,简直就是个凡人!哪里还有半分魔血之能?

“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她喃喃道,一股怒火骤然升腾。

她手腕一扬,鞭剑如赤蛇般猛然袭来,凌司辰挥剑去挡,哪知这一回与往常不同,那鞭剑竟如活物般顺势卷住他的剑身,旋即盘上他的手臂。金翎神女手中一拽,凌司辰便被拉得扑倒在地。

鞭剑迅速缠上他的手臂,劲力沉重,锋齿勒入肉中,血痕顿现。这一捆金翎神女用了八分力,凌司辰自然挣脱不得。

金翎神女怒目圆睁,“你这心魄怎的回事?你心脉气穴一点都没突破吗!?你都干什么去了!”分明一股子杀意,说的话语倒像是恨铁不成钢的训斥。

凌司辰双手伏地,手臂被鞭剑勒得鲜血淋漓,他咬牙切齿,冷冷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金翎神女眉头紧皱,陷入了短暂思索。

不对啊,自己腕上的手链本是追踪他体内蛊毒的标识,怎会有错?他确实是一层层闯宫而过,若非心脉突破,怎能走得如此之远?可如今看来,这小子竟全然没有脱胎换骨的迹象……

她目光一转,忽然侧头一瞥,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个倒在地上、被稀薄灵盾护住的红衣少女身上。

心下一动,难道,变数竟在此?

念及此处,金翎神女脸色骤变,“业火五炼,要的是千锤百炼、屠神之躯!你这般脆弱凡身,毫无蜕变,竟也能攻破沙影?仅仅因为多了这个小丫头相助?!荒唐!”

她目光一冷,“既是她碍事,便消失罢!”

言出,鞭剑陡然从凌司辰手腕上滑脱,直袭姜小满而去。

凌司辰蓦地窜地而起,用血肉之躯挡住那鞭剑,鞭锋划过,在他身上撕扯出一大道血痕,他却一把将那剑死死抓住,瞪着眼睛不肯放。

如一道无言的壁垒,挡在了姜小满身前。

金翎神女试着扯了扯,发现他拽得紧,害怕真把他手扯断,便也不费力了,转而哈哈大笑起来:“我道什么,又是最无用的儿女情长,只会耽误功夫,害得本君白费心力!”

她弃了剑,猛如虎豹般扑上来,抬腿横扫,腿间罡气凛冽,直如一柄劈山的巨斧。

凌司辰就等这刻,待她袭来之时迅速闪身,旋即倒抓手中鞭剑,反手甩过,刀柄加*上尖刃势如闪电,而后趁神女闪躲之机,随手将鞭剑丢开,转而起剑疾刺。

他速度极快,便是战神也未能立时反应过来。

一剑刺出,正中神女那左肩,剑尖碰触之间,却听“锃”的一声,竟似撞到了铁石般坚硬之物。

凌司辰双眼陡睁。

那不是手臂……

待他一愣,随剑顺势而带,将神女肩上的绷带一圈圈挑开。绷带散落,露出底下竟是一片乌黑的甲壳!嶙峋若蜥蜴皮般的甲胄,那手掌更是如猛兽般的利爪。

凌司辰心头大骇。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简直就像……

魔物。

心思未定,神女早已回神,聚集气力,猛然挥动那漆黑如猛兽的左臂,猛然一掌拍向他胸口。

“砰!”一声闷响,

少年被击得飞出老远,半空中口中鲜血喷涌,洒落满地,又重重摔在地上。

他几次挣扎着想要爬起,却撑了几次都撑不起来,脑袋已经晕乎乎,却生疑问:那爪子……是什么?

神女步步逼近,瞥了一眼自己那暴露的黑甲怪臂,非但不慌,反倒狞笑不止:“你倒是会挑地方刺,这左臂还未彻底融合,便让你瞧见了!”

笑声渐低,她将那怪臂屈伸几下,肘尖卷起黑色甲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目露凶光,“既然冥宫未能让你蜕变,也无妨,本君便在此,亲手替你换心换骨!”

言毕,手中忽地生出亮光,变了一道澄金符篆,神女手一掷,那符篆光耀一明,便听四周轰隆隆作响。

凌司辰仰头望去,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头顶左右两边陡然出现两个黑洞,“嗖嗖”几声,两道铁索从洞中疾速探出,瞬间将他的双手锁住,猛然吊了上去!

金翎神女立于下方,操控着铁索徐徐升高,凌司辰整个人被锁链带起,悬在天际。

少年面上全是伤痕血污,长发散落下来被烈风吹得蓬乱,眼中却浑不动色,乌黑眸子如凝滞,整个人冷静得出奇。

他向远方望去,夕阳早已沉落,北极的天空映照着绚烂的极光。然而脚下翻腾的雷火,却如同无尽的深渊。

那锁链如蟒蛇盘绕,直把他捆得结结实实,他倒也懒得挣扎了,不耗些无用气力。

若这劫难终究无法逃脱,便也罢了。眼前这神女分明是冲着他而来,若他死了,应当不会再为难姜小满。

——这便够了。

只是可惜,心中诸多疑问,至今未能释然。

除了那手臂外,还有其他让他在意之事。

诸如,这神女所言“脱胎换骨、突破心脉”,究竟所指为何?他何德何能,竟让堂堂天界神女执着至此?

她甚至还提到了他生父,他生父又何许人,竟识得蓬莱战神?

难道说……不,绝无可能。

他侧过脸去,紧闭双眼,似是不愿再去深思。

正此时,只见那金翎神女手中默运仙诀,口中念念有词,霎时双掌间光华四射,仙气弥漫。猛然间,她双手一推,一道耀眼光束直奔少年而去,瞬间穿透了他的身躯。

那光束入体,犹如剥皮抽筋,灌鼓气穴,直捣心扉。奇怪的是,少年心魄周围竟有神秘之力相护,与那光力激烈交锋,彼此缠斗不休。

心间冲撞,受罪的却是吊挂着的凌司辰。

只见他身子猛然一颤,终是痛吼一声,头一垂,竟晕厥了过去。

*

金翎神女腕间链子抖动不休,分明是那光束唤了骨髓里的蛊虫去,正爬满那护心岩盾。如今,那虫子似乎在与她低语,说那岩盾已裂出缝隙。

这让金翎神女欣喜若狂,仰天大笑,声音震彻山巅:“归尘是本君的东西!你也是!化作养分、供奉于神树之殿,才是你们两个的归宿!无论他如何护你,终是徒劳!啊哈哈哈哈!”

两股力量对冲,让已失去意识的少年嘴角仍淌出了汩汩浊血。

赤甲女神满心沉溺于眼前即将到来的胜利,几近癫狂,哪里还顾得上四周异动。殊不知,身后早有一道人影悄然起身,立在那里,看了她半晌。

直至她再次怒喝一声,手中术光猛地往回抽,欲再加大力量,将小魔种那心魄周围的护盾尽数瓦解——

却忽然发觉,手竟然动不了了。

她哪顾得上,只想赶紧办完事,遂拼命使劲,却纹丝不动。

——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卡住了!

她怒意填胸,这才猛地转过头去。这一转,才见原是自己手腕被一圈红色的铁链给捆住了。

……哪来的?

不对,不是铁链。

这气味……分明是凝固的血!

神女浑身一震,惊诧昂首。

几步之外,红裙少女静静伫立,面上血迹未干。骨头断了,她摸着肋骨,“喀——”一声自己给接上了,又悠然转动了一下脖颈。

再回正时,两颗溜溜的眼珠深如黑渊,唇间抿了一丝凉薄冷笑。

她道:“你好啊,小蚱蜢。”

第143章 霖光!你给我死!

“你叫本君什么?”

昂首之时,赤甲女神双目圆睁。她一挥剑鞭,直将那锁住自己手腕的血链搅了个粉碎。

惊愕之余,甚至掺了丝一闪而过的恐惧。只因数百年来,唯有一个人曾这般叫过她。——不,确切来说,不是人,而是一只魔,一只魔头!

不及细想,也不待那红裙少女多作反应,她便一个瞬步扑上,杀气腾腾。

她金翎神女何曾与人多言?如今只有一法可确认——战!

赤红的身影腾空,一脚便横扫过去,带起呼啸风声,似要将面前一切摧枯拉朽。

两道红影交错,那稍显单薄的红影却灵巧闪出,径自从容立于一旁。不慌不忙,还悠悠然地理了理方才因躲闪而乱了的衣襟。

少女蔑然一笑:“你这腿蹬来蹬去的,不是蚱蜢,是什么?”

随即,她飞速扫了一眼天穹之上,被悬绑着晕厥的白衣少年。

眼角微折,却看不出什么表情变化。

她自是认出那锁链,玄阳宗的神器——九曜天缚锁,若非本门宗人,是斩不断的。

此时,金翎女神的双目已爬满蛛网似的血丝,她的声音乃是从牙缝中挤出:“霖、光。”

她浑身灵气激荡,仰天大吼:“霖光!你给我死!!!”

赤甲在极光下熠熠,晃亮了眼地直冲前,又是横踢又是扫剑,鞭剑在身边舞得似盘曲毒蛇,龇着尖牙就往前咬。

女战神一面攻势如潮,一面又失笑似恍然:“难怪本君的小东西一点都没突破,原来都是你干的好事!”

红裙女子连手都不曾抬起,轻巧地闪避着,身形如游鱼般滑溜,话语轻佻如浮絮:“你的?你也配?再者,突破什么?”

“休得猖狂!纳命来!”

赤甲女神狂怒难平,却根本摸不到红衣女子的身,似被牵着鼻子绕圈、遛狗般戏耍。

红衣少女眼珠微动,似有了感兴趣之物。

趁着神女挥臂之际,她手腕一动,顷刻间,两道不知哪来的红链子飞速缠绕上了那怪物般的左臂,将其锁得死死的。

她抖了一下眉,“山甲异兽?给你斩掉的手臂你倒接了条畜生的,当真有趣。”

金翎女神愤怒至极,一听这话,满脑子只剩五百年前的羞辱之仇,她与这魔头不共戴天。且不管如今怎的变成个小姑娘模样,此话一出,她便只剩下无尽的杀意!

“我必杀了你!!!”金翎怒吼咆哮,左臂猛然狂舞,漆黑的刺甲发力,将那红链子搅得粉碎。她紧跟着手中鞭剑一挥,剑身如狂风掣电,急速拉长,化作蛇影盘旋。此招正是闻名天界的“焰蛇绝缠”,招法如梭,剑节翻飞,那凶猛蛇头带着凛冽杀气直逼少女面门,似要一口吞噬!

——

谁知剑锋未及,却陡然一滞,软榻垂落而下,像是又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让女战神一腔澎湃热血刹了个冷。

她一抬眼,果然,又是一簇钩子般的玩意儿,悬空拉住了她的鞭剑。

金翎神女拼命扯动着,却见眼前少女打了个呵欠,挠了挠耳洞,半眯一只眼。

“你——竟敢如此戏弄本君!”

见鞭剑无用,她也不再理会,猛然解开腿上全部脉数。此招名为“虎步燎天”,乃为昔日火云脚的最强杀招。那腿如金尖白刃,腿上黑纹涌动,宛如猛虎下山,吞烟吐焰般朝着姜小满直斩而去——

眼看就要逼近,红裙少女收回挠耳朵的手,眼睛也不眨,手轻轻一翻。

“噗叽——!”

几道血红的钉子一般的物体射了过去,看着小小,却将那奔袭而来的赤甲之影击出老远,摔得像个风车桶,连转好几圈。

可怜那甲靴虎纹没亮几下就熄灭了,伴着滚出去烟尘,那汹汹的杀意也给埋了无声。

红衣少女依旧不紧不慢,指尖轻轻一勾,那几枚血钉便尽数收了回来。方才控的是地面上先前洒落的血滴,如今她便将它们聚拢了来,丝丝缕缕,绕回一起,变成个圆滑的血水球。

“本尊倒很喜欢天山,你可知为何?因为每次到了这里,总能感受到你们那股莫名爆棚的自信,甚是有趣。”少女眉梢轻挑,漫声说着。她随手一伸,手心轻覆向倒地之人,似想要吸取什么。然手抖了几下,都发觉体内气力细弱不好使,只得啧了一声撇手作罢。

她这才细细端凝眼前之人来。

“你先前说的什么,化作养分,供奉神殿……是什么意思?”她语调恬然,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悬空操着那血水球,“是你抓了归尘,他在哪里?”

赤甲女神匍匐于地,面容扭曲,兀地吐出一口血来。

像极了天边的赤色霞云。

*

此时约莫酉时,天色将暮,正值红霞漫卷。

天山之下,有一隘口,俯视便见魔渊雷火腾腾不息。隘口低处对岸,隐现数座浅洞与嶙峋礁石,三道身影踏风而至,鸟影化形,立于这礁岸石洞前。

其一,乃是个灰白长发的守将,身长八尺,面容冷峻,顶着一双粗硕的犄角。一领白缎征衫,一条文武朱绦系腰,一双獐皮牛膀靴覆足,气势顶足;

其二,乃一身火红衣衫的贵妇,长挑身姿,面容艳丽。那被鸾凤发冠、紫金十二朱钗紧盘的长发已松散下来,化作一头火红。如今大功将成,她已不再需要这身虚伪的装扮和身份,她本身就是翱翔九天之鸾鸟;

其三,则是一个冷若冰霜的纤巧女子,她手中抱着一物,那物件重重裹在几层牛皮布中,外头还封了好几道符印加护,那东西看着很沉,她抱得也谨慎。

霜鸾将此物小心翼翼交至姐姐手中。

虽说眼中满含决意,可动作却有些僵硬。火红妇人见状,伸手将她手腕紧紧握住,温声道:“你做得很好。”

纤巧女子低垂着眼帘,睫毛雪白,似依旧有所心事。

灾凤便轻笑一声,道:“我不是早与你说过,与天外男子欢愉也好,快活也罢,那都是我等驻留于此应得的享受。不必有愧疚,更不用负责任。你情我愿,尽兴而已,怎的还替人操心了?”

她这话说得极是洒脱。

这五百年来,皇都已成了她火鸾的欢娱乐土,什么千香楼花魁、教乐坊坊主、大将军夫人,甚至是皇后,都不过是她随意觅的身份,腻了又换一个。这皇都俊俏郎君千千万,哪一个她不曾玩弄于鼓掌之间?哪一个不是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任她予取予求?只要有一副好面皮,她都来者不拒。

反正一副神山赐的骨血,万年不老,千姿百媚,还不用如凡人女子般担忧留下子嗣,何乐而不为?不仅自己有一副好本事,还把技巧尽数教给了弟弟妹妹——好歹终于是用上了些,做姐姐的倒是颇感欣慰。

羽霜听罢,却依旧带着些许愁色。

……

她不是不能体会欢愉,纵使无心,感官依旧完整。

那时,云雨过后,她轻轻撩起他的发丝,抚过他的棱角。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她忽然开口。

“什么事?”凌北风懒散应声,依旧将她搂在怀中,亲吻她的锁骨,似已完全沉湎于她的气息,无法自拔。

“十三年前,你杀的那只魔……风鹰。你杀他的时候,他是什么状态?”

她问出这句话时,他停下了动作,看进她的眼睛里。见那眼神仍旧平静无波,丝毫不见杀意,才放下戒备。

沉吟片刻,他坦然答道:“它确实不是全盛状态,展开羽翼时,连飞也飞不起来,也并未如卷宗所言,能掀起狂风,倒是站在那儿做靶子一般。怎么,你想替它报仇?”

青鸾眉间一缕忧色渐淡,眼中露出几分明悟。这倒坐实了她和灾凤的猜想,只是仍有疑点尚需确认。

指尖掠过男人的脖颈,却最终滑落。

“生死相搏之事,怨不得尊殿。”

他却因她这句话喜上眉梢,忽地将她抱起,卧于自己的臂间。

“那你呢?”

“我?”

“我也有一事想问你,”他摩挲着她的脸颊,眼神中不再有锋芒,“待和约结束,离开归尘,随我去蓬莱可好?”

“尊殿不是一直要杀我吗?”青鸾冷笑一声,似有几分戏谑。

男人却郑重道:“只要你愿意洗净魔骨,安心留在我身边,我发誓,必护你永世平安。”

“……”

他翘首企盼,她却并未答复,只是缓缓靠近。她的玉臂悄然环上了他的脖颈,温暖的触感令他心神微荡,竟毫无防备。

“尊殿,稍忍一忍,这次……”她凑近他的耳畔,语调温婉,声如细流。手中却已悄然凝聚了一根碧羽,那羽尖如刺,锋利无比。

羽尖直指他的后颈,然一瞬,她竟有了须臾的迟疑。

她咬紧齿关,似从喉间挤出:“有点疼。”

她最终还是刺下去了,让那赤裸的男子无声无息地倒入她怀中。

随后,她再无一丝犹豫,行云流水地布好了阵术。施法之下,她从头到脚变成了床上之人的模样,拿了他的刀,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是,回想那时那双深邃的眼眸,羽霜心中还是隐隐不安。

她这一生,从未见过谁以那样的眼神看自己——虽有防备,却似乎带了几分她从未见过的情绪,非仇非怨,似夹杂了某种贪念,仿佛依赖,又像有些执拗。

她虽不懂,却本能觉得,他在那一刻是真心依赖她,甚至褪去了所有的杀机。

“我总觉得,应当有更好的办法……”鸾鸟似有些惆怅地呢喃。末了,她才神色一敛,转过身去,换了一副神情,“罢了。我们何时开始?”

烬天一直在走神,此时才回过神来。

他看了眼脚下,“天劫之雷依日色而动,此时太过猛烈,暗夜时分方能休歇,我们等到夜幕降临。”

第144章 “不可与人言”

红衣少女指间悬出一根猩红血钉,尖端如利刃,直指倒地之人面门。

金翎神女趴伏在地上,满脸尘土,狗啃泥一般狼狈不堪。抬起头来,脸上却无半分怯色,反而弥漫着一抹诡谲的冷笑。

原本绾好的一撮随云髻被摔了个散,如乱麻般垂额间,加上那癫狂笑意倒像个疯妇。

她不回答姜小满的问题,反倒恻恻道:“霖光,尊上早便言及魔界封印异变,恐是你在捣鬼。如今看来,果然没错。”话音未落,又是吐一口血,胸前起伏不定,脸色发青。

红衣少女想了想,指一勾,收钉子回了血球,也不着急,步子悠然上前。

赤甲神女满脸狰狞,“可你出来了又如何,借了副凡躯,便以为能安生当个人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不出几日,尊上便会再次将你们尽数诛绝。还记得上次打败你的那人吗?没错!那人也会苏醒过来,这一次,是将你们彻、底、抹、杀!”

她字字咬重,眸中透出深沉恨意,似生生要把那眼前人瞪出个窟窿来。身体稍微一动,欲勉力起身,却不防姜小满已一步上前,手一挥便将她摁回地上。

红衣少女缓缓俯下身去,双指一把揪住她脸颊,将那脸皮捏了个变形,冷冷道:“那本尊便也告诉你吧……”

金翎神女眼神阴鸷,等着对方放出狠话来。

谁知等了半晌,少女竟没有继续说下去,脸反而杀气尽敛,神情淡然。

“算了。”她道,“你这张脸看得我扫兴。”语罢,便松开手指,满手血沫在裙上拂了拂,站了起来。

这一番话,倒是让金翎神女心头一凛。

东魔君一向自称“本尊”,头一次,却破天荒地说了一个“我”。

但她不罢休,挣扎着起身,叫嚣着便要又抬脚起来。红衣少女后撤半步,腕间一转,血球分裂成了千百颗圆珠,箭矢般朝她猛射而去。

连番痛打,穿膛破肚,赤甲神女的身躯瞬间千疮百孔,血流如注,步伐也踉跄着直退到了山崖边缘。

她掉头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万丈之渊,滚雷翻腾,地火喷涌。再回过头来,半边脸都被血浸染,视线染了一片红濛。

“好,你想知道归尘的下落?”神女气若游丝,却笑意不减,“……问他去吧。”

说着,指尖陡然爆起一团光芒,化作一道术光朝远处激射而去——

姜小满一惊,扭头望去,但见那术光直取天上锁链,不偏不倚,重重击在了高空绑缚凌司辰的铁索上。只听“咔嚓”一声,两端锁链应声而断,残破的白衣身影自空中急坠而下!

与此同时,金翎神女哈哈大笑,笑声如风中残烛。

趁红衣女子不备,她张开双臂,仰头倒身,从山崖边缘飘然坠落,直投那千丈之下的天山深渊。

姜小满早顾不上她,眼见凌司辰直坠天际,她高举双臂,唤了这片山地所有的血水,化作一条殷红的长绸带,飞往天边去接应。

谁知,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际,九重天上突然传来一声尖啸。

——

红裙女子立时双眼圆睁。

一道黑影划破天际,如流星赶月,破空而下。

尖喙吐气,撕碎了那血水做的绸带,直将那半空中的白衣少年拦腰卷走。

黑鸟速度之快,不待底下之人靠近,大翅一展,卷起毒风,直冲云霄。

绸带碎片蹭蹭冒气,一点一点地变回水浆滴落,像是在一小片天地下起了血雨。

但红裙女子满目所见,却不是血雨,也非是巨鸟,而是鸟背上的人影。

只见那人锦织褐袍缀着黑狼裘毛,散发在高空中乱舞,星眸蚕眉,皓齿朱唇,蝉鬓青丝,分明一副凡骨相,却让她一眼识出同族心。

红裙女子手都快攥破了。

鸟上的男人紧搂怀中昏厥少年,低垂眉眼,细细为他擦去唇角的血迹。

不忘冷然向那山巅之人睨去一眼,听她在底下怒吼其名:

“归尘!!!!!”

*

这天山上下,惊雷勾地火,结界暗中铺布涌动,全身脉穴尽数堵塞,飞不得,跑不快。唯有那异界神山之血肉,以上古洪荒抗衡,仍可腾空而起,逍遥云上。

红裙女子立于山巅,昂首仰望,眉目间炽烈怒意难以平息。

她双手掐喉口,暴咳一声,蓦地吐出一团黑黯之物。置于掌心,将此物捏得粉碎。

此乃她当年自行设下的禁咒之物,束缚记忆、屏蔽心神,一封便是十九年。彼时,她为保自身不陷危局,远避劫数,便自行设下这“不可与人言”的禁咒。话语乃沟通桥梁,亦是诛心利器,招灾之始。天外蝼蚁狡诈多端,若她失去记忆,还口无遮拦,必然引祸上身,功亏一篑。

她自认绝不能冒这个险。

然万万没想到,没了言语,她十九年近乎做了个废人一般宅居在家,灵识修为又低又浅,如今聚个不大的血网都能喘半天气。

“我是不是傻?”红裙女子自嘲一声。

……

虽说预料之内,却还是比她预计的时间早了许多。

当年天劫之威,早将她焚得只余一丝残魄,只得潜隐凡骨,韬光养晦。她的心魄强力无匹,磨合不够能把凡躯的六脉全数震碎。按原定,至少要耗三十载光阴,才能真正释放这封印,让凡骨与心魄契合,届时才堪再战天外异敌。

她回头瞥了一眼,忆起先前的经历,难道是因冥宫之火吗?还是这红蚱蜢一脚如蛮牛,都踢到心腔上来了,才让自己得以提前苏醒?

不管如何,这副身体根本没准备好,方才使力过猛已然损躯伤脉,意识正逐渐消散,怕是撑不得太久。

她咬紧牙关,拼了命才将意识拽了回来,“现在还不行!刚找到叛徒,岂能退去!”

眼见北渊黑鸾要疾驰远去,她竭尽全力将残存灵气凝聚一处,手中汇聚无数血水化为一张织网,再度横亘于鸾鸟之前,犹如一抹暗红的血幕,阻挡于天地之间。

……

北渊君看着怀中之人气息羸弱,危在旦夕,心急如焚,片刻耽误不得。他猛地抬起手来,指尖一动,前方的血网立刻撕开了一个大洞,仿佛空气中一道无形之力涌动,将障碍瞬间崩解。

“走!”他一声令下,指挥着座下黑鸾展翅直扑那空洞而去。

而山巅之人怒火填胸,手中光束呼啸,于空洞间再次织起了一层,一面扯嗓子高声呼唤着自己的坐骑——

“霜儿!!!!”

这一声震彻山巅,直蹿云霄。

*

焚冲六八一那年,夏天酷热难耐,北海的沙滩上晒得火辣辣的。

一个怪异的青年渔户在嶙峋的礁石壁上正忙着晒鱼干,日头毒辣,他却仍顶了一朵草帽,草帽下额头早已满是汗水。这青年有一双好眼睛,才被顶头上司派来监视对岸天山的动向,在这荒无人烟的北海边际,他一守便是百余年。

他终于忍不住了,稍稍将帽子移开,露出了额上一对磨平的角簇,那是他当年犄角被斩断后留下的痕迹。

他气力不济,无法如同伴一般将断角完全隐去。不过也无妨,他终年生活在渺无人迹的北海边,靠下海捉捉鱼虾过活,实在不怕被人发现。

但今日今时却有些不同。他刚走出几步,立时又将草帽拉了下来,只因他远远瞧见了两个人影。

前面一人,腹部高高隆起,竟是身怀六甲,可她神情黯然,半边身子浸在海水中,浪头一遍遍拍打在她大肚子上。

然而让青年震惊不已的,反复擦眼睛的,是她身后那人——浑身是血,摇摇晃晃,白衣残破不堪,甚至半身已在化灰消散!而那人额上,竟也如他一般,长着断角,甚至比他的还要惨。

两人似乎在说话,青年却听不真切。

只见那怀孕的女子突然瞪大了眼睛,接着,那雪白的身影便踉踉跄跄地朝她走去……

“然后呢?”青鸾紧急追问。

火鸾摸着妹妹的手,颇有些歉意。

“然后他便不敢再看,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也不得而知。毕竟那可能就是东尊主,他当时不敢逗留,转身便星夜兼程赶来皇都,禀告于我。”

她轻叹一声,眉宇间流露出些许无奈:“可惜啊,我们家阿灿从未近距离见过你家君上,言语中颇为模棱两可,我便没太在意。早知如此,当时若告诉了你,或许能省去不少麻烦和牺牲。”

青鸾沉默不语,那双暗含忧色的眼眸倒映着沉沦的夜色,以及远处慢慢显现的极光。

她闭上双眼,耳畔只有呼呼风声作响。

虽然过去的数月于她千年的漫长人生不过如白驹过隙,但却让她一时间仿佛尝尽诸般滋味——哀伤、欢愉、愤恨、迷茫,甚至带上一丝愧疚。一桩桩,一件件,许多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

这,大概就是天外之人常说的“命”罢?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世事该来的逃不过,得不到的再追责也不过是徒然。

再度睁开双眼时,青鸾换上一副疲惫的笑容,“不怪大姐,任谁也不会想到,君上竟然真的只身渡过了天劫。”

一直沉默不言的烬天终于是开了口:“东尊主何等英雄,让我等敬畏。”

羽霜微微颔首,眼角泛起了一抹浅淡的微笑。

是啊,若非君上现身,他们五百年来的筹谋,怕还遥遥无期;如今,破军夺骨的号角已然吹响,他们身在敌阵隐忍五百载,筹谋百年,今夜终于得见曙光。

……

山脚,“天劫”封印雷鸣奔腾,三道人影又是守候了多时。夕阳已然沉没,山间的最后一缕霞光也随之褪去,然而天幕尚未彻底暗下。

烬天来回踱步,目光频频望向封印处,满心焦躁,却无可奈何。

羽霜则坐在一旁的山石上闭目养神。偶尔微启眼帘,那映入眼中的总是一身鲜红的华丽曳地衣裙,自始自终,都如一道沉稳而孤立的倩影。

她甚至能从那立于悬崖的侧颜中,看到雷火的光影,以及那高昂的兴致与企盼。

羽霜太清楚大姐的脾性——只要目标在前,便能一直静候下去。

不禁想起当年君上身亡,她哭了几天几夜;而西尊主战败时,大姐却淡然处之:“君上让我等避战,必是有他的深远考量。我们要活下去,日后方有再起之机。”

五百年前的大战着实可惜,明明应当是稳赢的终战,却因三位渊主之间的龃龉被各个击破,身为属下的他们虽微言劝谏,却终究无力回天。

羽霜常常幻想,若当时渊主齐心协力,是不是今日他们早已凯旋故土?是否能带着欢笑,不再有病痛、不再有悲伤……

人生会不会已是另一番光景?

*

青鸾终是浅叹一声。

她起身来,上前走了几步,想看看天劫的情况,也顺便与难得见面的大姐多说说话。

然而刚走两步,脚步骤然一滞。

灾凤察觉异样,敏锐地回头:“羽霜,怎么了?”

见妹妹顾盼不休,俨然不知所措,她又蹙了蹙眉头。

烬天也望着这边而来。

青鸾道:“我听见君上在唤我。”

第145章 急转弯

灾凤脸色微变,凝神细听,周围却寂然无声,半点动静也无。

“你确定吗?若是羽哨传声,我应当也能听见才对……”

青鸾那双碧瞳睁开,唇齿打颤:“不是羽哨,是——俱鸣传音!”

“什么!?”灾凤亦惊讶不已。

俱鸣传音……那是货真价实的渊君才会的绝技,需融合至纯至高的脉象之力方能发出。东渊君竟然未待渊君之力为她彻底开魄,便已经觉醒过来了吗?!

她既震惊,又隐约心生庆幸——幸好此刻羽霜已盗得龙骨,否则若让她听见这俱鸣,指不定就会弃龙骨于不顾了……

青鸾沉静下来,坚定道:“大姐,我得过去。”

言罢,她当即便要化形,灾凤忙一把拉住她,劝道:“去哪里?俱鸣可相隔万里,你又怎知东渊君身在何方?”

“相隔万里,我也要去,更要马上去。”

灾凤眼底沉凝,一丝复杂之色快速而过。她缓缓松开手,只轻轻拍了拍青鸾的肩头,“二妹,这可是咱们等了五百年才盼来的时刻,你真的不打算留下来见证吗?”

烬天也在一旁附和:“如今的东尊主,不过是无用凡骨,你去了也帮不了什么。”

羽霜却决然地向他二人施了一礼。

“山父,大姐。我命受于神山,瀚渊天地乃我生身父母。然则,我身为臣子,君上不止赐我明路,于我亦有塑身之恩。如今主君有召唤,怎可不应?不论她是否凡骨,她都是我的君上,我必须得去。”

烬天还想说什么,却被灾凤抬手制止。她望着她那二妹,浅叹一声,伸出手替对方理了理衣襟,语中带些偏爱,“整个瀚渊,论忠义,无人能及你。有时候我都在想,东尊主是该有多幸运才能有你追随。去吧,待得战鼓擂响,咱们定会再度相逢。”

她目送羽霜身形一展,霎时间化作那巨大的鸾鸟,鲜青羽翼在夜空中如幕布般舒展。随着羽翅一振,一声振天啼鸣穿破云霄,竟将那极光都震得抖了三抖。

青鸾一展翅,瞬息冲天而起,转眼已消失在深邃的天际。

——

红衣女子依旧在山巅等待。

一声呼唤,竟倾尽体内所有残息。声不在高,那一声链接水之力的“俱鸣”足矣。无论天涯海角,她那忠心耿耿的下属必会听见,只是……若距离太远,怕终是赶不及。

她等得急了,眼见着刺鸮已经咬破了所有网子,大展翅膀一个飞蹿远离了去,心头更如火焚烧,甚至强行催动气血,透支着那一缕快要消散的意识。

视线望那天边而去,灼灼目光似要穿透浓云。

在她已然要放弃之时,远方天边忽然见一道青影,披星戴月、迎风疾驰。

恍如隔世,却又如记忆中一般清晰。

【“天涯海角,君上若需,羽霜便会即刻赶至,万死不辞。”】当初一诺,千年守约,斗转星变,矢志不移。

红衣女子展颜而笑,在青鸾掠过山巅之刻,她身形如飞,化作一道赤影,纵身跃上,直追那黑鸾而去。

*

此时,却尚不到卯时。

极北之地尚处夜幕,只是天幕微明。北海边往里走足足百里,才能见到第一户有人的村庄。这村庄之上,一个老翁已早早起身,打算去收昨日晒的鱼。

今夜原本平平无奇,他照常起床,先去了趟茅厕。回来时,却觉空气干燥得仿佛要裂了皮,他索性去往井边,合计打桶水来喝。

将井桶拉上来舀了几大瓢,舒爽不已,哪知,刚收了瓢抬头,眼角余光忽觉夜空中闪过一丝异样。

老翁一惊,手一松,井桶“嘭”的一声掉回了井里。他管不上了,愣愣地朝天空望去。

“流星?”他眯眼一看,喃喃道。

还是两道。

不管是什么,一瞬便从天上划过去了,根本看不清。

老翁兀自摇摇头,“天过流星……当是有大事发生啊。”

可再稀罕,也比不得自家晒的鱼重要。于是老翁只是简单叹一声,便转头回*去拾掇鱼干了。

——

此时,那高空疾掠的,却是两道追逐的身影。

前方一只黑色巨鸟,迅猛穿行如梭,翅膀猛然扇动,卷起狂风,又迅速收翅滑翔,全身羽翼直立成尖刺般,飞也似的划过夜空。

而后方,靛青鸟影紧随其后,毫不示弱。她收紧双翼,俯冲追击,化作一道碧绿的闪电。其上一道女子倩影,红色衣袂裹藏在靛青羽翼中,她双眼如炬,紧盯前方的黑鸟之影不放。

两鸟一前一后,速度快得如同刀锋划过云层,天幕随着他们的追逐而被撕裂,云层化作雨滴,飘洒而下。

雨水沾湿了黑鸟之上匍匐的人影,他用自己身体挡住雨护住身下之人。

“刺鸮,再快些!”他边催促,边不时回头。

后方的红衣女子已经站了起来,足下生出灵力,紧紧抓住鸟背,双手间聚集起一股强大的水流。雨滴如同她的助力,那些雨水迅速汇聚,凝结成一张冰弓与冰箭。

冰箭直指前方,并随着那黑鸟的左右摆动跟着轻晃。

黑鸾未作回应,金色的眼珠微微转动,羽翼扇动得更急,但此刻他的速度已然达到了极限。

“刺鸮——!”

随着归尘的焦急之声,第一道冰箭已然射出,划破风雨,直逼他们的后背而来。

归尘猛地回身,掌心一翻,烈气迸发,瞬间击向那冰箭。只听“嗖”的一声,冰箭的轨迹被凭空弹歪,从旁侧划过,紧接着在他的气力下“咔嚓”一声,断为两截,坠落于无尽风雨之中。

后方的红衣女子双眼迸射出寒光,咬牙切齿,冷冷吐出几字:“该死的黄土斥力。”

这波打完,归尘却已胸腔竭力,连带抱着的人一齐趴在了鸟背上,咳血不止。

黑鸟抖动着羽毛,似乎表示不满,但归尘已然无力回应。他勉强捂住滴血的唇,目光艰难地往后看去。

红衣女子哪肯甘心,双手再度聚起第二道冰箭,灵气在她周身环绕,凝起的箭尖在雨幕中透着森冷寒光。

而她脚下的青鸾也咬紧目光,紧追不休,眼看着越来越快。——冰鸟有诸多疑问,然而此刻一点心也分不出来,她只能全力追击,否则一走神都可能被她那诡诈的弟弟跑没了影。

此次的冰箭非同寻常,其上附着的灵力极为强烈,显然是专为破解黄土斥力所设。但此时的归尘却已然力竭,能不能再施展一次都难说。

冰箭准星远远锁定,眼看着便要发出——

“刺鸮——!!!”男子干哑急促的声音似带着血痰,在哗啦啦的雨夜中显得微弱无力。

话音甫落,黑鸟翅膀一收,猛然发出一声低吼:“你叫个屁!给我坐稳了!”

随着这一声咆哮,黑鸟全身陡然侧转,双翼翻动,瞬间划过一道直角,流星般斜斜滑出,消失在侧方的风雨中。

后方的青鸾显然没反应过来,猝不及防,想要转弯却已来不及。

“啊!”她惨鸣一声。

速度太快,翅膀抖得厉害,连带着背上那专心拉弓瞄准的红衣女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急停生生甩了出去——!

“君上!!!”青鸾急得大喊,连收翅膀,化作下坠的绀青流星直追主君而去。

这一变故,才彻底拉开了距离。

转身后的黑鸾已往旁侧飞远,侧头后瞥一眼,见那烦人的追兵终于没了踪影,才算松了口气。

一直紧绷着疾速飞行,刺鸮的气力几乎耗尽了九成,但此刻总算可以稍稍缓上一口。他展开翅膀平飞,依旧保持着高速,却少了几分紧张。

“二姐这傻子,多少年了还是学不会急转弯。”他狞笑一声,带着些许得意。

……

小雨终于停了,夜空中披着淡淡的月光。

偌大的高空之上,黑鸟驰翔在宁静中。

身上的人亦长舒一口气,白气从他口中蒸腾而出。裘袍男子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也顾不得擦拭,看了眼抱着的昏迷不醒的少年——他倒恬静,浑然不知刚才那段激烈无匹的空中追逐。

“轰隆——!”

安心飞行不到多时,身后竟突然传来一声震天巨响,空气中似有一股狂烈气波震碎夜空,激荡而来。

一人一鸟同时回首,只见天山方向火光冲天,掀起硝烟狂澜,将整片夜幕下的黑色天穹染成了火红。

即便他们已经行至北边大陆,依然能远隔一片汪洋感受到那震天的势态。

“一群闲得没事干的。”刺鸮冷冷低语。

归尘目光微沉,眉头微蹙,意外却不甚意外。他心知,自霖光现身那一刻起,这一日便注定不远了。只是未料到,他们挑的竟是守株待兔夺龙骨一计,分明风险至高,且此举对天岛无异于奇耻大辱。

这下,天下恐再无宁日。

只是如今,他只想守护至亲骨肉,余事早已无暇顾及。

归尘疲惫地拍了拍黑鸟的背,低声道:“别管他们,直往百花村。”

黑鸟却冷哼一声,金色的瞳孔斜睨而上,“休要命令我。随便带人坐我背上的账,我回头再与你算清。”

话毕,羽翼猛然展开,带着夜风与月光的流动,如一道漆黑的光影般,隐没于无尽的天际之中。

第146章 我失败了,姜小满

姜小满从九重高空坠落。

还未射出的冰弓冰箭尽数破碎,化作无数荧光碎屑,随风飘散,仿若星尘般无声无息地融入虚空。

耳边只余呼啸的风声,与高空中传来的鸾鸟嘶鸣,声声呼唤着她,然而那遥远的声音却渐行渐远。

那强行聚起的最后一丝意识,也如同潮水般消散……

如同梦游了一遭,意识逐渐沉没,昏迷再度袭来

——又或许,她从未真正醒过。

……

再度睁开眼睛之时,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庞。白发搭垂耳侧,眉扫半弯新月,额顶生着一对深棕的长角,剔透而光泽熠熠,天生殷红的薄唇微抿,透着几分冷艳与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