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见过太多回,加上在第五宫又交战了一次,姜小满自是一眼认出对方来。
只是,不同于上次梦里相见时的肃穆冷峻,这副面孔如今却祥和而温蔼。
笑得浅浅的,带着些许莫测,向下凝望着她,眼角一抹朱红在日光下尤为醒目。
“啊!”
姜小满一惊,身体微动,方才意识到自己竟枕在这位白发女子的膝上。她连忙滑落,又慌忙站起身来。
白发女子依旧端然跪坐,折着双膝休憩,宛如养神之武者。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绿地,铺展开去如同画卷一般,头顶不见上次梦里的星河,而是恬静无风的明朗白日。
姜小满颇为不好意思,抚了抚衣衫,道:“抱歉,我这是……?”
她也凝视着对方,便是知道了白发女子的身份——或是那恶名昭彰的东魔君,亦或是瀚渊深受子民仰赖的东渊君,都是那般不凡的存在。
但令姜小满不解的是,自己为何会在此与她相见,也不知这梦境的缘由与意义,或许,这不过又是一场虚幻无稽的梦罢了。
白发女子眉眼间没有了过往的凌厉与威势,反倒显得平和安然。她敛了敛眉,语气温柔缓和:“你若再继续睡下去,我可就不等你了。”
话虽如此,她依旧端坐于地,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姜小满有些诧异,脱口问道:“等我……做什么?”
白发女子唇角微扬,“等你做好准备,接受五千年的人生啊。”
姜小满闻言一怔。
五千年……是霖光的年纪吗?不过,她倒不是因为“五千年”一词而感到惊讶。
“怎么接受?”她问。
白发女子这时才缓缓站起身来。她一起身,那对长角的高度才让姜小满感到窒息,她得仰望那对耸立的角,凛凛地感受着些来自天级魔的威压。
但姜小满却不怕她,隐隐觉得异常亲切。
只是她仍旧不明白,所谓“接受”是何意。
见她眉露困惑,白发女子并未正面回答,只是微笑着伸出纤长白皙的手,道:“随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这里是……?”
姜小满惊讶地望着眼前。
白发女子带着她,为她推开一扇又一扇的大门。却没想到,重重门殿的尽头,竟是一汪漆黑如墨,不见边缘的汪洋大海。
海水深邃幽暗,仿佛将所有的光线都吞噬,遥远无尽头。
白发女子立在她身侧,平静地开口道:“我诞生于瀚渊的黑海之中,承集了那片海所有的水之力。我的记忆,便随着水脉流转,藏匿在每一滴海水之中。”
她的语气淡然,仿佛诉说一件寻常的往事。
姜小满看着她,又转头望向那深不见底的海水,一时失语。
海风轻拂,带着咸湿的气息。白发女子身后的长发被编成细密的麻花辫,随风飘扬,那悠长的发尾仿佛与她低沉的声音一同在风中荡漾,飘向远方。
“瀚渊是你我的故乡,即便忘记一切,也不能忘记它的存在。于我而言,它更像是心底深藏的瑰宝,我便将这一片记忆中的旧景锁在最深处,藏了近二十年,才得以保它不朽。”
她回过头来,看着姜小满,那眉目间却是一缕不舍与哀伤,“我走了之后,这一切便会全都到你身上。我怕你这脆弱骨头承受不住,才想多留一会儿陪你,但——”
姜小满也怔愣看向她。
她被海风吹得面颊冰冷,更被身边之人突如其来一通感言弄得无措,不知道她接下来一句要说什么哀伤之词。
白发女子深吸一口气,带着几分无奈,“谁叫我一时激动,耗尽了所有气力,所以没时间了。”
姜小满:“咦?!”
白发女子看她这反应,噗嗤一声笑了。
“是啊,我也没想到,这交接竟来得如此匆忙,让我措手不及。所以,剩下的路,只能靠你自己走了。”
“等等,什么意思?”姜小满一脸的困惑茫然。
白发女子婉然一笑,“意思是,我要走了。”
姜小满还想多问,却见那寒冷的海风中,白发女子的半边身子竟开始缓缓化作冰屑,那些冰屑如同黑夜里的荧光,星星点点随风飘散,融入无边的黑海。
此刻,姜小满觉得也没必要再问诸如“你是谁”“你要去哪儿”“为什么会这样”这些无足轻重的问题。
她直截了当:“你走了,我会如何?”
女人却并不回答。
她已经快全散了。
纷纷扬扬的冰屑之中,只余下半张脸与阖动的嘴。
“我失败了,姜小满。”女人最后一次动唇,“做你自己,或许……我未竟的事,你能完成。”
姜小满眉头锁在一起。
这个女魔头,都到最后一刻了还在打哑谜!说得这般云里雾里,她哪里懂得了?
想再问,但那最后半张面孔已然化作点点荧光,散于无痕。
“霖光……”姜小满喉间紧涩,咬着牙。
“霖光!!!”她猛然高喊,声音在海风中回荡。伸手欲抓,却只能扑个空,眼睁睁那无数星星点点远去,逐渐融入无垠的黑海之中,仿佛从未存在。
四下空旷,再无一人。
只余下空荡荡的无边海景,与此起彼伏的阵阵潮声。
姜小满默默咽下唾液,低头看向那一波一波的浪潮,心中一片沉寂。
黑海,故乡,旧忆。
未竟之事。
族人。
她深吸一口气,抬脚向前,一步一步,走向那黑暗的海水深处。
哗啦哗啦——
浪潮声不绝于耳,渺小的少女在这无边的汪洋前犹如一片孤叶,单薄的衣裙在这广阔无际的海面上显得微不足道。
浪头一卷,姜小满终是失去了平衡,坠入冰冷的海中。
*
哗啦哗啦——
海浪一道卷过一道。
无边的白色沙滩上,一道身影踽踽独行,浅色裙裾随风轻扬,头上一枝灯盏菊摇曳不止。
对面的天山之巅,魔渊雷云密布,黑暗气息涌动不休,似刚经历了巨大动荡般。
那走在沙滩上的女子却浑不在意,神情恍惚,眼神涣散。一步一个脚印,一个深一个浅——深的是痛,浅的是伤。
荆藜的手抚在隆起的腹部上,那胎儿已不再踹动,和她的心一样安静。
一步步,她缓缓朝着海的深处走去,任凭海水漫上她的膝盖,卷起层层雪白的泡沫。
四周寂寂,唯余海浪声声拍打岸边。
直到——
“你再往前走,本尊也救不了你了。”
忽而,一道冷冽的声音打破了沉静。
荆藜蓦然回首,却见是个银发女子。那一头白发竟坠满淋淋鲜血,如一簇红花和白花的月季交相开放,刺目之极。
身披的银色戎甲已被浸透成赤红色,脚下的白沙竟被染了漆黑。满脸的血痕纵横交错,模糊了原本的五官,唯有那头上的两支尖角,赫然昭示其身份——魔族。
荆藜想,真是毫不避讳啊。
魔族手撑着膝盖,喘息声断续不停,仿佛仅凭一口气勉强维持着生命。它浑身浴血,虚弱不堪,但那双眼睛依旧透着寒光,盯向荆藜。
但荆藜看得定然,一点也不害怕。
心如死灰,又何来的畏惧?
魔物微微扬了扬头,“你体内的东西,已经死了。”
“我知道。”荆藜语气淡然如常,“我也要随她而去。”
“为什么?仅仅因为肚子里的东西,你就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魔族问道,似是嘲讽又似不解。
“……”
荆藜沉默不语,眼神沉寂如死水。
魔族见她如此,只冷笑一声。
“你们蝼蚁啊,真是不可理喻。生时为杀吾等无所不用其极,死时,却仅仅为这么一个肚子里的东西,便能如此果断慷慨地舍命。”
荆藜不欲回答。任风吹乱额发,只淡淡一瞥。
估摸着自己也笑话,怎会与一头魔物说得明白这为人之念?
她一动不动,任那魔物拖着残躯向她步步走近。
魔物在离她仅半步的距离停住。
忽听它低声道:“若本尊替你救活它呢?你……可还愿意活下去?”
荆藜倏然睁大眼睛。
“为什么?”
“本尊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这就要死了,总得留下点什么。”那魔物这般道,“想着杀个人吧,但这周围只有你,你一心向死,杀你毫无意义,倒不如救活你。”
它一身血气越散越淡,半边身子都化成了灰,唯余一只满布裂纹的手缓缓伸向荆藜。那手洁白如玉,却零星带血,皮肉裂得仿佛再一碰就会碎成粉末。
荆藜定定望着,心底一横,蓦地伸手抓住了那渐消的魔手,一把攥紧。
刚触及的刹那,她便惊叫一声——只觉一股强烈刺痛如钢针扎入掌心,又沿着手臂进了躯体里,直往腹部钻去。
——
霖光双眼紧闭,渡着自身仅余的烈气。
忽地,她双眼猛然睁开,眸中暗红光芒闪烁如火,脸上流露出震惊之色:“怎么会?它……竟然在汲取本尊的心魄之力!?”
几乎要把她最后一丝心魄,也捋个干净。
荆藜捱过这阵刺痛,咬牙将对方的手握得更紧,话语却是自齿缝而出:“因为她想要活下去。这,便是人族的生命,脆弱,短暂,却又顽强而坚韧。你感受到了吗,魔君?”
霖光愣然。
良久,她淡然一笑,手也放松了来,只道:“罢了。”
这是她消逝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
“阿藜,请你保佑满儿平安。”
涂州,姜家宗门的祠堂。
赤袍男子起身来,厚重眼睑眨了眨,带着些疲惫。他又添了一柄烛,在那香台前照例放上了亡妻最爱的灯盏菊。几日下去,他似老了快十岁,鬓上都添了霜华。
他终是叹息一声,便转身望堂外走去。
漆黑的天上,有流星划过。
第147章 为瀚渊,为胜利!
天幕被夜色彻底笼罩之时,天劫封印前的雷火渐渐失了白日的迅猛气势,轰隆作响的雷电此时似也稍稍歇了气,奔腾的光芒一时沉静了些许。
而那隘口山岩上左边,早已站满了一排排人影,虽高矮不一,然各个端站如松。这些皆是西渊的老将,数百年征战至今,能活到现在的,也不过这寥寥十余人。
但也足够了,人不在多,列位都是杀伐无数的沙场宿将,战功赫赫,以一当百。
嗖——
突然,一道碧绿倩影自天边掠过,宛若片叶轻飘沾地,轻盈地落在了右侧高处。
待停得,才见其貌:细眉翘鼻,粉面弯唇,荷叶绣带扎着娇俏双髻,一双灵动眸子闪着幽光。少女身穿绿帛,足踩皂靴,头上还有蜷着一只慵懒的小猫,正打着呵欠舔舔爪子。它早已习惯趴在她头上,直把那翘起的双髻当作了窝。
随着她一招手,窸窸窣窣的身影也立了过来,约莫二三十,恰与西渊将士对面相望。
绿帛少女蹲在一块山石上,似猫儿般两只胳膊撑着地,目光轻巧地扫向岩洞口的两人,笑道:“看来还没开始,来得正好。”
“你向来不都是卡点到吗?秋叶。总是不早不晚,一刻都不差。”灰白长发的守将扯了扯嘴皮子,带着一丝揶揄。随即目光一转,视线投向外圈众人。
他沉着脸走了几步,来到崖边,俯瞰脚下那似沉眠中的天劫雷火。
倏尔,又清了清嗓子,声若惊雷:
“诸君!吾等自战后流落此苦寒天外,远离主君,背井离乡,忍辱负重,有如丧家之犬,苟延残喘,何其悲哉!”
此言一出,山上众将皆是满目悲戚,心中悲愤,血脉偾张。
守将身后那焰袍女子眸中似灼火烈烈。
烬天继续高声道:“吾等蛰伏多年,养精蓄锐,韬光养晦,所图者何?为的便是此刻!今破此封印,迎君上降临,讨伐天岛,问鼎乾坤,夺回属于我等的胜利与公平!”
此言罢了,隘口处齐声应和,声势如洪:
“夺回属于我等的胜利与公平!”
“迎回君上!卷土重来!”
“讨伐天岛,夺回胜利!”
众将士群情激昂,壮怀之声此起彼伏,在黑夜激荡如潮。
明月当空,冷冷的光辉照耀着封印豁口,那奔雷在月光安抚下终于停歇。
在那激荡的呼声中,灾凤化了巨鸟,口中衔着龙骨,展翅飞向空中,殷红的羽翅在月光中焰火般熠熠生辉,如梦似幻。
“就是现在——!”
灰袍守将一声令下,巨鸟朝着那炽烈封印俯冲而下——
众人屏息凝神,目光齐齐往底下看去。
却不料,火鸾在距离那雷火封印仅仅五丈之遥时,一股狂暴的气浪突如其来,竟将她狠狠弹开!
雷光呼啸,直扑她的尾羽,滋滋滋的雷灼之声刺耳。
“呜啊——!”火鸾惨叫一声,翅膀亦被侵袭,她承受不住,在高空抽搐摇晃。
众人大骇,却莫敢往前。
“灾凤姐姐!”人群中,一个辫发少年急得冲到了崖边,直逼险峻之地。绿帛少女见状,迅速抓住了他的臂膀,那黄猫也猛地瞪圆了眼睛,收紧的指爪都紧张得伸了出来。
封印之力在拒绝着火鸾的靠近,却也不知拒绝的是她还是她口衔之物,只道是此刻那再次翻腾的雷火要把一切阻止在外。
然而却只能进,不能退!
眼看巨鸟不能再前行,灰白发守将猛然一跺足,呼啸而起,如一道惨白之影直奔那火鸟而去。
“灾凤,东西给我——!”
铁甲闪着光芒,灰白长发扫转一圈。他掌中术光缭绕,那火焰巨鸟触及一瞬便化回人形。
他一把将女子打横抱起,未待她分说,便快速从她怀中取下龙骨,转瞬喝道:“幽荧,接住她!”
说着,便将怀中之人往山崖高处抛掷而去。
辫发少年飞身一跃,稳稳接住从空中坠下的灾凤,又冲高空的灰白人影大喊一声,“老大!”
红裙早已烧去大半,云髻散乱,灰飞狼藉,满身创伤的火鸾强撑着抬头,目光依依,虚弱地吐出一声:“烬天,你这是……要做什么?”
烬天却笑了,轻松道:“小雏鸟,乖乖看着就好!”
火鸾瞪大了眼睛。记忆深处,那笑容似曾相识——不正是她破壳而出时,烬天亲手喂下第一口食物时的模样?只是羽翼丰硕、效命西渊后,她再未回头看一眼生养的神山,山父曾经是何模样,早已模糊不清。
直到烬天加入出征之列,与她效命同一主君,然那时她心中所系的,却又是天外的绮丽繁华。神山旧景、往日恩情,已在岁月里悄然遗忘。
没想到再度想起来,竟是在这般时刻。
此刻,但见那守将借由冲上来的气流而立,白眉如霜,灰黯瞳孔中倒映着下方灼灼的雷火。
他喉间低语:“天劫啊,你可以拒绝一切,但你拒绝得了神山的力量吗?这是瀚渊万千英魂的决意,他们的血肉与呐喊,你无法拒绝!”
言罢,守将手中飞速变出两条锁链,将龙骨紧紧锁在背上,毫不迟疑地化作一道灰白闪电,直冲天劫而下。
“为瀚渊,为胜利!”
他高声呼唤着,声音回荡山间,众将士无一言语,满目凝重。
雷火如同猛兽撕裂了他的甲胄,焚烬了他的肌肤,连同背上之物裹着的牛皮布一并化为飞灰。然而,纵使天劫雷电无所不摧,却摧不尽他心中那颗如余烬般不灭的心魄。
闪烁着电光、得见累累骨架的残躯,带着背上的龙骨,直直向那翻动的雷火中央一撞而去——!!
轰隆!!!!
封印破碎,雷霆爆发,最耀眼的光芒如鲜花绽放,电流纷飞,天地震撼。
“烬天!!!!”
那凤袍女子撕心裂肺地呼喊,眼角已满是血泪。或许她自己都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这最是骄傲不羁的西渊赤鸾也会流泪吧。
幽荧双手紧紧掌住她,自己也眼眶通红,涕泗横流。
天劫袭身,当身骨俱陨。那东尊主集黑海全力,亦被摧残得只余一丝心魄,如今凭左山灵一人,又怎能抵挡住这洪荒之力。
山岩一圈西南渊诸将士,无不颔首低眉,面带无尽的悲怆与无上的敬意。
火鸾与辫发少年则已哭干了嗓子,直到秋叶上前一步,睁眼时,碧绿眸中闪过一丝亮金。
“讯息传到了,他们马上出来。”她向二人轻轻颔首,似是安慰,似是鼓舞。
很快,又是轰隆一声。
这次,冲天火光从那打开的豁口奔涌而出,瀚渊的气息携裹着无数滞留在封印当口的气蛹直奔高空,滔天洪流席卷天际,血红的光芒映满了整片苍穹。
须臾之间,整个天山之地竟开始剧烈震动,似山神怒吼,天崩地裂。数声震天巨响齐鸣,山石崩殂、尘灰遮天,烈火雷电搅动成一片,吞没了万里天地。
*
不久后,青鸾驮着昏厥的主君往寒白山飞去。
那是她能想到的最近的一处落脚地,至少还有寒族的医师,不至于让她手足无措。
正飞着,忽见天边彤红一片,乃是从身后极北之地一路蔓延而来,倒让她一惊。
还未反应过来,却见那火光中烈风直扑过来,气浪强劲,竟叫她再也飞不稳,只得勉强落地。那青蓝羽翅化成皓臂,将怀中红衣少女护得牢牢的。
昏迷的少女面色却愈加苍白,似是内里灵气紊乱,额上冷汗涔涔,双眉紧蹙,头偏来摆去,口中低低呻吟,似承受着极大痛楚。
青鸾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几度尝试渡气却未能见效,只能嘶声呼唤:“君上,君上!!!”
她的唤声被狂风吞噬,但风声中,却有稳健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一步一步,有人踏步而来。
分明踏过水坑,却未留下一点足印,正似风过无痕,又如清风缭雾。
一道颀长俊逸的身影自风雾中浮现,那人铁甲护面,鳞铠环身,半臂苍袍鼓动,眉目纤长似竹叶,长发飘逸如飞瀑。
青鸾抱紧主君,细细盯凝,待看清时,那双碧海般的眸子倏然睁大。
“南尊主……!”
来人黑革罩住的细长食指却比在铁甲面上,作出缄声的手势。
青鸾诧异中,肩膀被人一点,她急急回头,正撞上绿帛少女的欢颜。
“秋叶!”
秋叶头上的黄猫一个蹦跳,迅速跃到了羽霜肩上,不停蹭着她的脖颈,似是思念已久。忽而猫儿又注意到昏迷不醒的红衣少女,匆匆跳过去,伸出软软的肉垫在她面上轻拍,又伸出小舌头舔她的面颊。
眼前的铁面男人也不语,缓步靠近,弯膝蹲身而下,静静打量昏迷的少女。
铁面之上,长睫微垂,似笼了霜雾般,透着冷寂而深邃的安然。
微风卷动,他掌心忽闪青光,风之力源源不断渡入少女的脉息中,强大之力融于四肢百骸,直灌封锁的心魄。
姜小满的面色渐渐红润,气息也随之缓和下来。
待得少女气息平缓,铁面男子便立起身来,略一抬眼,见羽霜身形略显疲惫,遂不多言,将姜小满稳稳横抱而起。
“指路。”
声音轻缓却有力,似清风散于山间。
(飞升仪典完)
第148章 北风,咱们回岳山吧
“嗤——!”
一鞭划过,吊锁在瑶光山顶受刑台的男子浑身似破布一抖。
口鼻一抹鲜红,满身血痕如蛛网爬布。可那人死咬牙关,满头冷汗也不喊一声痛。
似在缄默悔过,亦似在痛恨不绝。
此鞭非凡,乃蓬莱五祖亲赐予云海战神之物,掌刑法、秉清律,执雷霆之力,责无旁贷!一旦罪行成定,云雷白电劈之,无怨无冤,惩恶分明。
昆仑四周皆红云弥漫,好不容易撑起一片驱煞结界才护得半片明朗。受刑台周围,站了一圈玉清高位修士,加上满面愁容的向鼎在其中,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出声——无一不叹新仙之为色蒙心、闯下大祸,亦叹其鲁莽愚蠢、自毁前程。
“我问你,知错了吗,悔过了吗!”
云海怒发冲冠,一鞭再落,带起尖啸之声。一连数十鞭下来,若非施了清醒术,鞭下之人早该昏死过去。
“四鸾一日千里,来影无踪,初见到它,你便该禀告于我。然你竟不报不问,反与魔族欢合同污!你、你真是猪油蒙了心!”
一鞭又一鞭,抽打得皮开肉绽。凌北风如同死人一般,一言不发,双眸垂敛,任凭鞭痕染满身躯,竟连哼都不曾哼上一声。
“如今魔界封印大开,无数魔物肆虐人间,这祸端皆因你一己之错!苍生将遭涂炭,你又拿何为赎!”
云海说到这处,胸中怒火腾腾,手臂早已酸痛,才勉强停了手。电光鞭收到一边,胸脯却依旧起伏如擂鼓,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
距离天山事变已过去十八个时辰。
银发战神匆忙赶去之时,早已不见魔物影踪,惟有封印大开,魔气散溢,惹得天山崩裂,邪云密布。幸而魔渊封印乃天地五行之力,万物莫阻,如今已在自愈,只等彻底合拢。
神骨已然不知去向,好在效力用尽后需百年才能恢复,倒是能暂松一口气,慢慢寻回即可。只是逃逸出的魔物多少不得而知,甚至不知其中是否有魔君在列——这才是他最为担心的。
云海休息不到半刻又火起,扬手便欲再施一鞭,忽觉胸口微动,低头看时,却是那浮生镜的光芒于胸口闪动。
他伸手一划,霎时间浮动幻象渐渐显现,半空中如雾气氤氲,浮光流转,镜中渐渐现出一道端坐的身影。
镜内之人,丰神俊朗,皓首金眉,杏叶抹额间藏不尽的古老威严与睿智。
不是别人,正是最高武神,五仙祖中的天元仙尊。
云海见之,忙一拱手,心中隐有惴惴不安。
仙祖冷声开口,直截了当:“金翎何在?”
云海战神面露一丝愧色,略低头道:“尊上,金翎失踪已数日,属下六识遍寻,不见其踪迹。”
早前,金翎曾传音告知自己前往天山,他还曾提醒过她盯紧魔渊动向。不料一语成谶,不仅魔渊出事,她人还不见了!去了天山也找不到人影,六识里完全不见灵脉动向,竟似凭空消失一般!
镜中仙祖双眉微拧,目中寒光乍现,言语冷然:“天劫封印已开,魔界动乱在即,你即刻回返蓬莱听命。”
云海一惊,忍不住问:“尊上,若魔君降世,人间如何堪当?您却在此时传属下回去?”
镜中之人语调淡漠,却自有一股不可抗拒之力:“已成之局,不可逆转,吾等所能做的,唯有防止最坏局面。‘那个’已准备启动,金翎不在了,如今蓬莱急需你之力量。”
此言如山,云海战神缄默不言,面色阴沉。许久,终道:“新战神……如何处置?”
镜中之人并未立即回答。
“犯下弥天大罪,本不容赦,然此间战力稀缺,亦急需能人,嗯……”浮象里的人影微垂眼睫,似在沉思。
接下来的话,却是对着那服罪之人所说:“凌北风,你身负贵命,得天独厚,吾等依然可以给你第二次机会。或斩杀魔君,或寻回龙骨,此二者但成其一,蓬莱之门依旧为你敞开。”
话音落下,那镜中浮象缓缓消失。
受刑台之上,却见吊挂之人一双墨瞳终于睁开了来,晦暗间添了几许亮意,额上滴下的血珠犹凝在睫毛之间。
*
云海战神离去后,玉清门的修士们方才敢抬头四顾。
环视四周,只见天色渐红,魔气翻涌,四面八方尽显浓浓杀意,众人顿时面面相觑,个个心头惶然。
“怎么办呐,到处都是滚滚魔气!”
“神君都不管我们了,我们真要完蛋了吗?”
急归急,却不敢妄议天界的决定,唯恐惹祸上身。于是散的散,离的离,皆奔往昆仑四处加固结界去了。
凌北风被放了下来,花袍男子赶紧疾步奔过去,搀住那伤痕累累的身躯,扶着他到了旁边的台阶上坐下。
男子披散着发丝,面色苍白,却一句话不说,死死咬紧下唇,神色中满是狠戾之意。他抬起颤抖的手,掌心摊开,一片碧青羽毛静静躺在掌心,已被他攥得近*乎粉碎,羽间掺杂着血迹,染得模糊不清。
他声音低沉暗哑:“我必杀了她。”
向鼎一时语塞,想劝慰又不知道该怎么启口。毕竟早在去往芦城的时候,他就该想办法阻止的,他当时不敢说,才酿成如今的局面。
——不过谁又能想到,铁树竟真的开了花,开出的还是一朵禁忌之花!
迟疑间,忽听天际一声啼鸣,随之便是一道赤光如箭般,疾速掠过结界之上的九重空顶,一晃眼就过去了。
剩余修士皆抬首而望。
可那天上之物早没了影,唯余漫天残存的魔气,滚滚浓浓,不散不消。
“刚才……那是什么东西?”有人惊道。
凌北风额上青筋暴起,强撑着身子想要起身追去。可刚一站起,便觉体力不济,双腿一软,再次跌坐在地。
向鼎忙扶住他,叹声道:“北风,咱们回岳山吧。”
花袍男子同其他人一样,都没看清那天际一瞬而过的是什么。
唯有凌北风看清楚了,那双锐利的眼睛捕捉得一丝不差。
是一只赤红的鸾鸟,翎羽如焰,背上还载着一个人,似一团火,直奔西南方而去了。
第149章 他是你的父亲
凌司辰猛然睁眼,未料头痛如裂,勉强转动眼珠才能看清四周:没见过的房梁,陈旧的摆设,破木屋甚至在漏风,皆是陌生的景色。
未及看清四下,脑中忽然一个念头掠过——
“小满!”
他急喊一声,坐起身来。
这一坐不要紧,埋头一看,竟赫然发现浑身被藤蔓缠绕,那些藤蔓紧紧吸附在肌肤上,且到处开满了奇形怪状的花朵。花色惨白,花瓣间或浸染上黑色斑点,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却已然蔫落。
“这是什么!?”
把他吓了一跳,正要挣动,却觉肩头被一股力道摁住。
“少主,别动。”来人分叉眉微挑,眉间朱砂不动,“您体内被种了恶蛊,这些洗髓花在将它们一一吸出来呢。”
凌司辰看到来人,竟比藤蔓缠身更惊。
“亢宿!?你怎会在此?”
那分叉眉道人却不回答他的话,而是指了指他的身上,“当年主上织结的心障防御受损,若是不好生护理,那心腔中的烈气以您现在的躯体是承受不住的。主上命在下施七花法阵,以营木护体,为您稳固脉门、疗愈内伤——”
话还没说完呢,床上的少年已然急不可耐,竟挣脱藤蔓,翻身下了床,“道长救命之恩,凌某来日必报,然如今有要事在身,不敢稍留,告辞!”
他几下系好衣衫,踏了鞋便往门边去,刚跨出几步,脚上忽然攀上一弯卷曲木藤,给他脚踝猛地一扯。
“嘭——!”一声闷响,少年没叫出声便朝地面栽去,眼看头要撞下,另一弯藤蔓却迅速过来护住了他的脑袋。
后方之人指尖轻绕,便收回了两弯藤蔓,口中慢悠悠道:“在下说话的期间,还请少主不要打断,此乃百花村的规矩。”
凌司辰趴地上,挣扎着欲爬起,偏偏刚起身四肢酸软,竟提不起一丝气力来。他一顿火冒三丈不说,倒是这一摔,把原本晕乎乎的脑袋也给摔清醒了。
记忆中最后一刻,是被那女战神锁在天际动弹不得,若说是被这小小玉清道人救下,他是断然不信的。况且,这道人口中说着什么“少主”与“主上”,反倒让他更加不安。
对方是玉清门下,若是称呼他这个岳山二公子为“少主”勉强还说得通,但“主上”又是何人?亢宿位列苍龙七星,能被他称主上的唯有蓬莱仙君,可先前伤自己的也是蓬莱,如何敢轻信此人?
凌司辰撑着地面颤巍起身,正待与身后人对峙,忽觉一只结实的手握住他的胳膊,稳稳将他扶住。
“休听他胡言,没有这样的规矩。”来人将他扶起,又庄重向他行了一礼,“许久不见了,少施主。”
待看清来人,凌司辰却化怒为喜。只见眼前之人身披素袍,头裹白布,脖间缠骨链铮铮,腰挎缀布绦斑斓,念处悲风满路,平如金刚罗汉。
是他为数不多的信赖之人,正是看着他长大的普头陀。
“大师!缘何在此?”
“自是来看望少施主伤势如何,以及那庸医可有照顾妥当。”普头陀颔首说罢,面色微眯,若春风过境脸色大好,微微笑着向那后方。眉间却有一丝嗔意,只道是外在波澜不惊,内里却似惊涛暗涌。
那椅凳上的分叉眉道人笑得僵硬,迅速起身,悄咪咪摆手。
凌司辰却看不见身后人的怪相,眉目舒展,“原来是大师施予援手,救了我一命。”
“这倒不是,我也是刚到,见少施主气色不差,心中总算也放宽些。”话虽这般说,头陀那双深邃的眼眸却连眨了几下,厚重的睑皮阖动,干燥的唇抿了几下,似有话要说,却到底忍住了。
凌司辰渐敛了神色,他还惦记着心上人的安危,唯恐耽搁。扫眼间已瞧见自己佩剑挂在门边,便迈步过去取了剑,又朝普头陀深深一礼。
“不管如何,又欠大师一次恩情。今日先别过,来日定邀大师岳山一聚相谢。”
说着,他回头狠狠盯了一眼卧榻边那微笑的分叉眉道人,转身就要推门而出。
手刚触及门间。
“救你之人——你见过!”
身后突然一声低喝响起,让少年动作滞住。
凌司辰一愣,转身看向普头陀。
只见普头陀蹙眉踌躇,顿了片刻,正色道:“救少施主之人,乃我等的主上,亦是此间百花村的主人,人道是百花阁主,你在扬州见过。”
未等少年发声来,他伸手示意他别说话,旋即深吸一口气又吐出,“他是你的亲生父亲。”
*
哐啷——
寒白山上惊雷不止,暴雨不歇,哗啦啦的冰雹砸在殿宇穹顶。
殿堂正中,宝金华床浮动灵气氤氲,薄薄一层暖光笼罩四周,驱散了满殿寒意,也护住了玉床上的少女。
少女身着素白长裙,眉目如水,唇色浅淡,安静而恬然地躺在那玉床之上。只见她胸口以极小幅度悄然起伏,纵然呼吸平稳如常,却迟迟不见苏醒之意。
“君上……”
床旁的青衣女子跪卧守候,长发银丝垂落,衣衫早已被潮湿夜露沾染,面上却不见一丝倦意。
她已不眠不休,守候了快七七四十九个时辰,唯恐错过主君醒转的瞬间。
期间,她听寒族人来报说了天山那边的事——天劫之缝破损而开,持续了约莫整整十二个时辰才重新闭合。此间,源源不断的红雾喷涌而出,尽是积攒在周遭的蛹化之气,想必,将有无数即将破蛹的怪物会降临世间了。
如今,天岛全面下界已是早晚之事。
然而,若如南尊主所言,瀚渊的力量却并不理想,新生之人尚未成年,如今所存不过些微残兵,此战敌强我寡,艰险难胜。
如今唯一的指望,也只有君上。
——可她却昏迷不醒。
想到这里,青鸾紧紧握着主君的手。
她所求的已不再是主君恢复旧日记忆,而是她能否安然醒来,凡骨与否,是强是弱皆无所谓,只求她平安无虞。
什么战争,什么仇怨,随他去吧。
偏偏心思最低落时,殿外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破了这片安寂。羽霜眉间微蹙,回首望去,只见一寒族守卫匆匆而入。
鸾鸟震怒:“我不是说了,不许进来吗!”
那寒族守卫仓惶伏地拜倒,身后却迅速闪出两道身影来。
“羽霜,是我们。”
说这声的是个麻花辫的女子,穿着的却是粗布麻裙,套着茶色马褂,袖子挽得高高,头上束一条丝绦布巾,看着便是个精明干练的商贾女子。
而她身旁则是位紫衣艳妆的女子,眼神一度闪烁,神情间似有愧意。但一见到青鸾这副憔悴苍白的面孔,目光又略过床上一动不动、浑身异象的少女时,她立刻恢复了肃然。
麻花辫女子径直上前,“是南尊主召我们来的。如今天缝开启,山河崩殂,四海动荡,大战在即……羽霜,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告知我们?非要独自一人硬扛吗?”
羽霜唇齿轻阖,竟说不出话来。她目光在琴溪与吟涛间徘徊,却再没有一丝解释或生气的余力。
琴溪目光移至沉睡之人:“这便是君上新的躯体?难以相信,君上竟会变成如此瘦弱的凡身少女。”
吟涛缓步上前,立于床畔,语中悲凉戚戚:“君上,原来我早就见过您……相见不相识,是吟涛愚钝。”她垂首幽叹,又转头向羽霜,急切问:“她如今状况如何?”
羽霜抬起眼帘,那眼底水波流转,夹杂着难掩的哀伤:“早前君上强行唤醒记忆,身体却已不堪重负。幸得南尊主以风力护佑,总算保住了她心魄未散。”
她顿了顿,声音微微哽咽,“南尊主说,他已解去君上封心锁魄的重重阻碍,可君上仍受着过往记忆侵蚀,自我意识混沌不明。至于最终能否醒来,他说……得看君上的毅力,是否能守住本心。”
琴溪轻抿唇角,也蹲了下来,握住羽霜微颤的手。
吟涛在一旁轻轻点头,眸中透出肃然的坚定:“无论如何,我等绝不退缩,定要陪她一起走过此劫。”
冰雹拍打殿宇之声愈加急促,寒白山顶风雪愈盛,天地一片苍茫。
然而殿堂中,那几位女子围坐于玉床周围,彼此的手紧紧相扣,竟在这萧索寒夜中透出一丝人气与暖意。
*
凌司辰只一怔。
但他却并不意外,仿佛普头陀此言只是证实了一个他藏了十几年却问不出口的猜想罢了。
指尖在门前攥紧,又悄然松弛。
他咽下唾沫,喉间微动,却只低声:“原来大师一直都知道,却自始至终瞒着我吗?”
“……”
普头陀无言,并不作答。
不答,即是默认。
凌司辰面色已经没任何表情,冷的可怕,声线也平静而低沉:“当初救我,也是受他所托?”
“是。”普头陀道。
“所以,他明明知晓发生在母亲身边的一切,却连独自前来都不肯?”
那分叉眉道人也变得肃穆,眼珠悄然瞄向一旁的素袍头陀。
普头陀叹了一声:“君……主上他受人桎梏,无法脱身,也是无可奈何。”
“不要替他辩解!!!”少年怒喝一声,拳头“嗙——”一声向门边锤去,却顺势将门猛推开,外面烈风一股脑涌入,吹得他鬓丝乱卷。
一片寂刹,良久,那张愤怒之颜却转瞬化作冷然一笑。
“罢了,我早该想到的。”
说着,他一脚便跨了出去。
屋外则是一片寥寥的小院,外边天色正明,那碧蓝高空彷如冻结一般安宁,白云悠悠,没有日光。
少年理了一下衣摆,便不再回头、大步流星朝那院门离去。
“嘭——!”
一条细藤自脚踝边冷不丁爬上,巨大力量一扯,又把白衣身影扯得栽倒在地。地上都是泥坑,这下白衣变黑衣了。
“伤未复全,不可擅离,此乃百花村的规矩。”
悠悠之声自门边来。
凌司辰爬起来,“呸”地把嘴巴里的泥吐掉,快速用袖口擦了一把脸,勉强能睁开眼了。他转头循声看去,又是那分叉眉道人,立于门框,手正施着法术。
与他对视,还抖了下眉毛,一股挑衅意味。
少年彻底被激怒。
“我看你是找死!”
手中拔了剑就是几道炼气狂斩,将那树枝斩成碎段。
轻足落地,旋即扭身,三步并两步举剑似雷霆般直冲那人而去——
第150章 我没有父亲,更不认识你
分叉眉道人灵巧侧到一边,将将躲过。
白衣少年奔至门边,剑砍进门框里,又把一旁碍事的凳子一踹,飞也似地又朝旁刺去。
亢宿几步退后,躲在了普头陀身后。
“老岩,救一下。”
普头陀双掌合十诵念,闭上眼睛,跟个石头般一动不动了。
凌司辰二话不说,举剑就刺,绕着普头陀耳边、头顶、肩旁描边似的刺去,那道人跟个土拨鼠一样一边扒着僧人,一边躲着,刺哪儿躲哪儿。
少年失了耐心,一步跨上前去,那分叉眉道人转了身就跑,掠足而过,地上生出藤蔓来,便要锁住凌司辰的双脚。
凌司辰已经吃了教训,还没待那些藤蔓攀上就挥剑斩断,一边提剑就冲过去挥斩,那道人唤一道藤蔓他斩一道,几条藤蔓冷不丁缠了他手腕,他遂弃了剑,抡起拳头就去打那人。
无端被绊两次,他今天不把那人揍一顿不解气。
亢宿被打中左臂,“嗷”地叫了一声,又一拳挥过来时,他一把捏住对方的拳头接下。
凌司辰力道不小,且跟他来真的,灵力全都聚到了腕间,亢宿跟他僵持得满头冒汗,赶紧张嘴问头陀:“在下可以反击吗?”
“不可。”普头陀没有睁眼,仍似个石头般杵那儿。
“那在下只能挨揍?”
“不错。”
凌司辰怒火更盛,这俩隔空喊话分明把他当小孩子耍,他拳风一撤,便甩开亢宿桎梏。手比作手刀向前挥,直取脖颈软肋,谁料亢宿往后一仰,躲避瞬间,眸中竟金光一闪。
那金光让凌司辰愣了一瞬,不料一道强有力的木枝朝他腰侧卷来,他没反应过来,便被缠上一圈拦腰卷起僵在了半空。
这卷得够紧,他一时挣脱不得。
“冷静一下吧,小少爷。”
亢宿跟他过了几招头发都乱了,此刻整理着自己的衣衫,摸了一把头发,将掉下来的发丝尽数拢了回去。
不过凌司辰倒更意外,这道人,跟那些只会阵法符术、近身搏斗接近于废物的玉清门修士倒是天差地别。
但他也不是只会近身之术的那类。
少年掐诀结印,打算起阵术解困,那分叉眉道人见状手中也亮起一道涟漪般的术光。两人气势渐显,正欲动手,谁料此时,院门推了开。
伴随着一声清亮的喝止:“住手,放开他!”
三人皆齐齐循声而去。
跨入院间的是两道人影:
前面的人一身皂袍狼裘,面色略显疲惫,微微眯眼,眼角积累了些细纹,但掩不住眉目中的一派秀雅和气,手中摇曳羽扇,举手投足自有一股浑然风流。
后面跟随之人却大相径庭,漆黑卷发,棘甲贴身,殷红之羽点缀耳畔,面容阴鸷如寒夜,唇角带着三分冷笑,却一言不发,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玄袍道人立时恭敬俯身,手一勾,木枝便缩开把凌司辰放了下来。
白衣少年落地,却并未动,一双墨眸犹如鹰隼,紧锁门口二人。
皂袍书生模样的男子向他走去,面上挂着和煦的笑意,双眼柔和而亲切,“无论是亢宿还是普头陀,皆是奉我之命行事。你若心有怨气,直冲我来便是。”
说着,他轻轻一弹指,凌司辰满身泥泞消失不见,衣衫霎时洁净如初。
两人差不多的个子,凌司辰站定,眼底却敌意未散,目光紧紧盯着对方。
百花也不怒,温和一笑,“辰儿,自扬州一别已过数月……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
凌司辰冷笑一声,表面静如止水,实则心里早掀起了惊涛骇浪。
眼前之人是谁他心知肚明,但打从骨子里生出抗拒,更不愿承认。
脑中一转,陡然醒悟,抓住了其中端倪。
“你是百花?不对,你不是百花。”他向身后那分叉眉道人指过去,“他才是!”
百花分明比他稍矮,亢宿那个身形,那副怠慢奸诈的神情,才当是自己在扬州所见之人。
话音甫落,院中气氛微变,分叉眉道人眉目一动。
那皂袍男子却不惊不恼,只是轻笑摇头:“扬州之时,是我借了亢宿的万木之身前往。我因囿于制约,无法亲至,知你将接触地级魔物,便借此术前来护你平安。”
凌司辰想起来了。
他倒是听说过,玉清门亢宿长老会一种“烧魄植形术”,可将灵识烧进树木之中,令植体可暂时行走世间。当年,亢宿曾借此法救过心宿长老,才得以解除她身中锥心毒之苦。
怪不得,扬州时“百花”面上的伤痕那般怪异,原来是木体之躯。难道那几个晚上,他总在树下,竟是在汲取树木养分?甚是可笑。
不过,此事远不是他关心的重点。
“护我平安?你当你是谁,就敢出此狂言?”凌司辰冷笑道,“我没有父亲,更不认识你。”
事到如今,比起应有的怒火,他更觉茫然。凭空冒出一个陌生人,叫他怎可能去恨去怨,只觉得荒诞可笑。
皂袍人面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略一低头,“当年我想去救蝶衣,却终究是晚了一步,让她遭了魔物之灾。自那一刻起,我每一息都在自责与懊悔中度过,所以我绝不能让你再遭横祸。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在打听着岳山动向,包括你的每次出行,还有……”
那人又说了些什么,凌司辰已经听不见了。
只觉脑中纷乱,尽是童年之旧景,一幕幕清晰如画,重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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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第一次知道“父亲”的存在,是搬到新家时,拾掇一大堆细软粗重,一颗玲珑木雕冷不丁掉了出来。
他刚捡起来,母亲便轻就地拿了过去。
却见母亲凝眸良久,半晌方缓缓开口,声若春风拂柳:“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他说,即便不能陪伴在你身边,也希望你快快乐乐地长大。”
说罢,将那木雕递回给他。
小小孩童方能咿呀启口,揣着疑问,却字字含糊:“那我……何时才能见到他呢?”
而母亲只是轻抚着他的头,遥遥指向院外那遥远青山,“你看呀,待到对面山头百花齐放,红霞绿柳一片,便能见着他了!”
年幼的凌司辰顺着望去,虽然小小的他只能看见篱笆,却还是满心欢喜,点头如啄米。
可满怀期望地等呀等,日复一日,星辰更迭,黑夜与白昼轮转。
待到来年,对面山岭百花斗艳,他也能踮着脚尖隐约看见时,却没有等来所谓的父亲。
等来的,是漫天大雪,白地无垠,是浓雾与诡角,以及那在雪地上血染衣衫、痛苦咽气的母亲。
】
少年的拳头攥得紧紧的,骨节爆出咯咯之响。
“有用吗……”声音几乎是从牙尖里挤出,“你说这些,有用吗?!!”
言罢,他直指普头陀,眼中寒光逼人,“派个人来暗中监视,你便以为尽到责任了?我不知你是何人,我乃岳山凌司辰,与你毫无瓜葛!”
他扔下这句话,扫了在场之人一眼,心里却再也不想看见这些人的脸,转身就走。
这次似乎没人拦他。
他急不可耐地打开院门,踏步而出,这百花村不大,出了这小院也就几间寥寥屋舍,很快就到了村口。
但见一块入门牌坊,破旧灰暗,爬满枯草,挡住村口之路,外界便是康庄大道。
他毫不犹豫,径直就想走出去。
却不料,走到那牌坊下,却似一头撞在一道无形屏障上,猛地弹了回来。
——有结界。
那结界连着一片天,一直延伸到排排屋舍尽头,裹住了整个村庄。竟连头顶苍穹也被遮得密不透风,先前所见之天,不乃过一场虚妄幻象。
他心头震骇,旋即自嘲一番:他的灵力竟紊乱至此,连结界都探不到了。
此刻,身后传来一声沉痛低叹,竟含着几分决绝:“抱歉,我不能放你走。如今外界势态,已非你之力所能应付得过。”
白衣少年掌着结界,回过头的一瞬,血丝爬满了眼白。
但见百花领着素袍头陀,也跟到了村口来。
凌司辰不语,拔剑出鞘,满身灵力尽数灌注于剑锋之上,怒砍向那结界。只听“铮”然一声响,震得他伤口崩裂,他却不管不顾,又是倾尽全力连砍数下。
然则,结界却分毫无损,岿然不动。
却也不知是本就如此强劲还是他现在过于衰弱。
手中长剑连同剑鞘无力坠地,前后铿锵两声。
凌司辰双手撑在结界之上,怒目圆睁,拳头一拳拳砸在那无形壁障之上,浑然不顾双拳砸出血痕,殷红浸透指缝,滴滴坠落。
他咆哮声声,喉音嘶裂,却无人应答,唯余那悲怆回响在小小庭院间久久不息。
片刻,力气耗尽,终是无力跪倒,身形颓然。
忽而,他低声轻笑,笑声初起若梦呓,继而逐渐癫狂,竟是如入疯魔之境,直笑到浑身无力,声息皆断。
素袍头陀奉命走上前去,不想手还没碰到,凌司辰猛然反手挥拳,厉声怒喝:“滚开!!!”
少年如今气如火炉,一碰即炸。
普头陀一惊,忙不迭缩回手,不敢再近。
见他如此,只得低叹一声,无奈地转身离去。
后方,百花先生神色凝重,目中隐隐透出哀伤。
头陀回到他身旁,低声道:“走吧,主上。且让他一个人静静。”
*
不多时,天色阴沉,这片不大的天地开始下雪。
结界铺张了一层幻象,阻挡人之灵气,却阻不了天地之息,挡不住凛冽之风雪,也挡不住渗透而入的冻气。
纷纷扬扬的雪片穿越屏障,扑落在少年单薄的身上。
凌司辰周身灵气薄弱,唇已冻得青白,雪片沾满鬓发,浑身微颤不止。但一双漆黑眼瞳锐利却不减分毫,稍微恢复点气力便硬生生撑起身子,再次将拳头砸向那冰冷无情的结界,拳上的血早已凝成冰块,指节僵硬如死物。
普头陀几次步出院落,来到村口。见他形容狼狈,面露不忍,却每次皆遭少年冷目相对,斥令其滚。
头陀无奈,只得默然退去。
再一次踏雪而出时,却见那少年憔悴身影已无力倒卧,差点被雪埋没,一动也不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