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谷主,对不起
姜小满终于从幻觉中清醒过来。
低头一望,脚下是滚滚翻腾的火海,随时可能将她吞噬。她悬在半空,两腿发软,连大气也不敢出。
又抬首一看,凌司辰此刻整个人挂在她上头,身形摇摇欲坠。可就算是这样,泛白的指节却如铁钳般紧紧扣住她的手腕。
她怔了片刻,神色便黯然了下去。
“你放开我吧。”她朝上面的人道。
凌司辰根本不理她,见她又在挣扎,几乎是怒喝出声:“别动!”
姜小满立刻不敢动了。
石道尽头不过数步之遥,狗爷闻声赶来,站在那边缘处,眼中尽是焦急。
他刚想踏上石道救援,那火势猛地窜过来,直扑他脸上,灵盾都挡不住,硬是灼烧得他枯槁的胳膊焦黑一片。
“嘶——”狗爷一声痛哼,连忙退了回去,死命拍打才将火星熄灭。
姜小满看在眼里,低声:“不行……狗爷前辈过不来的。”
石道又开始颤动,细碎的石屑簌簌落下。她缓缓抬起手,颤抖着去掰凌司辰的手指,声音悲凉而哽咽:“放手吧,不然我们都会掉下去的……”
凌司辰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手中的力道却加重了几分,牙关咬得死紧,声音低沉得像从喉咙里挤出来:“别说傻话!我带你上去!”
……
枯瘦的男子踉跄退回了凉台上。
手扶着石壁,半边肩膀还在隐隐作痛,被那烈焰灼得抖个不停。十数年过去了,当年跨越冥火时的旧伤却像是忽然被撕开,锥心之痛直窜心口,挥之不去。
他掀起眼皮,望向那悬在石道边缘的两人。
一个拉着一个,像挂在风中的破旗子,看着随时就要掉下去,被火海吞了。
他想救……可他救不了。
且不说这石道窄如刀锋,他灵盾也不够强,再往前一步,怕是人未救成,反倒自己先成了灰烬。
一霎那,他生出一个想法来——放弃他们!一个人下第五宫去!
是啊,救不了他们,那又能怪得了谁?这不过是命数,冥宫劫难,天命使然,他无力回天,谁能责怪他呢?
况且,苟活了这么多年,不就是靠着扔下那些亲族、朋友、恩人,才活到今天吗?他没什么能耐,靠的不过是敏锐的鼻子、靠欺骗、靠偷生。
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人生,不是吗?
一口唾沫咽下,逃避的惶恐与贪生的本能交织,他干脆转身,朝着身后的石门奔去。
终于,手指触碰到那石门的龙头把手,男子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却忽然断了。
明明只差一步,他却凝固在原地,手不再用力,脚步也不再前进。
他怔怔站在那里,手指僵硬地攀着石门——
一瞬,仿佛攀住的不是冰冷的龙头,而是一座陡峭的山岩。
【
“救我……救我……”
十六岁、胖嘟嘟的少年拼命抓着山岩与藤蔓,脚下却无处立足,整个人挂在崖边,哭得涕泪横流。
直到边沿那道身影越来越近,浮现出曼妙女子的轮廓。
与此同时,她手一翻,抽出了随身佩剑。
少年吓得闭上了眼睛,
以为那剑会直刺下来。
但是没有。
女子只将剑身调转,让他抓住剑柄,便将他一把拽了上来。
……
上来后不久便开始下雨,两人匆匆寻了个山洞,暂时避雨。
洞外,雨水淅淅沥沥,敲打着石壁,发出轻轻的回响。
藕裙女子将背在身后的婴儿轻轻放下来,抱在臂弯里,摇着哄他睡觉。
那小婴儿却似乎不太愿意,精神头十足,吮着手指咯咯地笑着,乌黑的眼珠子转个不停。
少年坐在一旁,垂着头,眼神晦暗不明。
他沉默了好久,才低声问:“谷主他……当真没怪我吗?”
女子闻言,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手中的包裹递了过去。
“这是他让我带给你的。”
少年小心翼翼接过,解开绳结,里头的东西让他一愣——干粮、蓑衣、棉鞋、甚至符印和匕首,样样齐全。
捧在怀里,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甚至自己趁大伙睡觉时无声无息溜走用的法器,都是谷主给的。
“你也觉得我……是个挺差劲的人吧?”少年抬起眼,带着些许自嘲。
女子看了他一眼,唇角微扬,“你是指,偷了大家的盘缠,半路逃跑,结果连路也不识,差点摔下悬崖?”
少年抿着嘴,没接话。
“你这孩子,年岁不大,倒挺有自己的想法。”女子淡然一笑。又微微侧身,示意怀中的婴儿,语气轻柔如风,“就跟他一样。你看,哄他时不肯睡,不理他了反倒乖乖睡着了。”
少年望着那小肉球眯眼熟睡,神情恬静,竟看得有些出神。
“我……可以抱抱他吗?”
“当然。”
少年小心翼翼地伸手,将婴儿从她怀中接过,又青涩地学着她的样子,轻轻摇晃着,眼里满是好奇。
女子看着他那笨拙而认真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
良久,她长叹一声。
“人呢,总会有贪念,也会有畏惧。这些,都是人性的一部分,”她慢慢道,“没有人能做到十全十美,正因有这心中的杂念,才让世事这般繁复多彩。”
她语气悠然,又若有深意地看向他,“你还年轻,难免会被贪欲和畏惧左右,也是常事。待你学会驾驭它们,便是真正长大了。不过到那时候,世间的是非对错,便更加难分清了……”
“你只需记得,无论如何抉择,问心无愧、无怨无悔便足矣。”
说完,她朝他微微一笑,轻柔地接回了婴儿。
】
回过神来,枯瘦的男人已是泪如雨下。
关进昆仑地牢时,他不过才十九岁啊!
那原本该意气风发的年纪,尽数葬送在这幽暗无光的地牢与无尽虚幻的荒境之中。
孤独、沉寂、只能自言自语,在梦中与人打交道,才不至于疯癫。
直到——
终于有人,甜甜唤他一声“前辈”;
也有人,一步一步,背着他走过这险恶的石道。
他确实老了。
老得心中已无再挣扎的力气。甚至不知,若真的走出了这座冥宫,面对那片真实的蓝天,他还能否适应。
男人的心中百感交集,终于无声地崩溃。
他一拳一拳,狠狠捶打着眼前那冷漠的石门,每一击都像是在捶打着自己的人生。
最后,他将额头贴在冰冷的石门上,任泪水与尘土混在一起,一点点浸湿了他那干裂的脸庞。
……
许久之后,男人缓缓抬起头,眼神已与之前大不相同。
他深吸一口气,脚下发力,飞快来到那那火海呼啸的崖边。
见两人还坚持着,他微微松一口气,但时间也不多了——上方的人脸色铁青,满头大汗,像是快要支撑不住了;而下方的人却在挣扎着,想要甩开他的手。
男人干巴巴的脸上仅剩最后一点决然挂在眼角。
泪早已干涸,但那眼神里的光却越来越亮。
他扯开嗓子朝着他们喊:“姑娘,公子!”
声音沙哑不堪,却出奇的坚定。
挂在石道边上的两个人齐齐转过头来。
凌司辰的脸上被汗水浸得几乎看不出表情。
狗爷憋足了气,大声喊道:“小生卑微如尘土,不值一提,可二位不同!二位皆是心善之人,比小生更值得活下去!”
“但……小生亦有心愿未了,还请二位听小生一言!”
说着,他手势一变,开始结印掐诀。石道边上挂着的两人一愣,随即认出了那熟悉的术式。
那是——替换术!?
“狗爷前辈……您要做什么!?”姜小满大惊失色。
凌司辰那汗水淋漓的脸上,却浮现出一抹前所未有的认真。
只听枯瘦之人一面结印,一边郑重开口:“小生之原名,唤作余庆怀,乃祁云亲王余昭次子。小生之一生,不过苟且至今,然唯有一位恩人,挂念于怀,莫不敢忘。那便是潜风谷谷主,其人名,唤作卿衍……”
他狠狠咬牙:“而其魔名——便是风鹰!”
姜小满闻言,眼中尽露惊讶之色。
风鹰……和羽霜同是四鸾之一,难怪那羽毛如此眼熟。
凌司辰则听得浑身一震,怒火迅速在眼中升腾。
然而未等他发声,狗爷便接着道:“其身虽为魔,却心性善良,仁义慈悲,数度救小生于危难,予小生衣食温饱。小生几度负之,仍以柔肠相待,小生感念其恩德,愧对自身所为!”
见他手中已经燃起灵力的光芒,姜小满红了眼眶,大声喊道:“狗爷前辈……不要!!”
狗爷看着她,笑得坦然无悔。
“姜姑娘,小生听你言中,不曾以魔为恶,小生便想把余愿托付给你。若有朝一日姑娘能寻见他,还请代小生说一句……”
他已噙满泪光。
“谷主,对不起。”
话毕,术出。
瞬时金光大作,昆仑命印闪耀。
姜小满只觉得眼前一晃,便重重摔在了狗爷先前站立的地方。
而狗爷已经替换到了凌司辰的手中,他毫不犹豫,迅速掐诀,金光如刀般直割少年的手腕。
凌司辰痛呼一声,手掌再也握不住,五指一松……
那枯瘦的身影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直直坠入火海。
朦胧中,似乎听见远处两人呼喊自己的声音——
没想到,如尘芥一般的自己也终于有人惦念了……
烈火映照,干瘪的面庞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
手中捧着的,是那已然黯淡无光的羽毛,
随他一同,消失在那滚滚烈焰之中。
第132章 如果我是魔,你会杀了我吗
姜小满几乎是同时扑到了崖边,用尽全力朝着崖底大喊,哭喊中带着无法抑制的痛苦。
这次,她没有拿出玉笛,但那浑身激荡的灵气竟使得冥火不敢靠近分毫。
另一头的水罩像是被她的吼声唤醒,化作滚滚水球,穿过浓烟,直飞而来。随着她的嘶吼,那水球竟化为了一条细长的水龙,势如奔雷,径直穿梭而下。
火舌遇之则退,那水龙势如破竹,顺着枯瘦男子坠落的方向,直追而去。
然而——
什么都没有。
那具身影似早已烧成了灰,彻底消散,了无痕迹。
*
姜小满无力地趴在崖边,眼泪一颗颗掉落,像断了线的珠子。
说着不愿再经历毫无意义的离别,可终究,依然阻止不了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
那种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压得她喘不过气。
直到身后传来温暖的触感,有人从身后轻轻抱住她,将她拉离那危险的崖边。
姜小满不顾其他,紧紧抓住身后人的手,声音哽咽:“风鹰……是死在狂影刀手里的魔,我们出去之后,便去找你哥问问……”
凌司辰刚从深渊爬上来,额头的汗珠也没来得及完全拭去,呼吸微微急促。眼底也有一层极力压制的悲伤,但他很快掩去。
他拉着姜小满的胳膊,带她往凉台走去,一边说着:“要问什么?”
姜小满喃喃低语:“问他知不知道风鹰有留下什么,旧识或者故友……”
“你疯了吗?那可是地级魔,你在想什么?”
“可那是狗爷前辈的遗愿,你也听见了!”
凌司辰沉默不言。
良久,回过头,“你没听见吗?他亲口承认了潜风谷主是魔物,这下谷中旧罪已坐实。虽然结局让人惋惜,但……他也算终于赎清了他的罪孽吧。”
姜小满听得浑身一震,一把甩开他的手,愣在原地。
“罪孽!?”她满眼的不可置信,“狗爷前辈方才为了救我牺牲了性命,他有什么罪孽?”
“你冷静点……”凌司辰话说一半,抿了抿唇,先低声示意,“先到这上面来,这里有凉风阵。”
他几乎是用了些力气才将姜小满拽到了凉台上。
可姜小满却越想越气,到了凉台后,再次狠狠甩开他的手。
“你先说清楚,什么罪孽,什么意思?”
凌司辰见她已脱离险地,便舔了舔快干裂的唇,拭去额上的汗。他腕上狗爷划过的伤口还在滴血不止,语气却依旧平静:“你冷静些。潜风谷一事,昆仑早已定罪,乃是与魔族勾结……”
他甚至没说完就被眼前的少女打断。
“昆仑定罪?昆仑就一定是对的?”
“昆仑乃仙门权威,你也是修者,应当知道……”
“我只知道那金翎神女要杀你,那玉清门上下帮她掩饰。这冥宫险境,难道是你应得的吗?”
凌司辰听这话沉默半晌。
他并未反驳,只轻轻叹息:“我若犯了仙门律令,自当认罚。”
“可你没有啊?我就不明白了,明明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为什么你还觉得他们是对的?!”姜小满声音里满是怒意和不解。她头脑发热,心口似有什么气息一直上窜,让她根本无法冷静。
凌司辰却并未察觉,答道:“他们对我所做,因由尚未明了。但潜风谷一案,你也听到了,确实是勾结魔物……”
【勾结魔物】。
这四个字再次从他嘴里说出时,姜小满几乎彻底暴走了。
甚至一瞬间觉得对方不可理喻。
“勾结,勾结……那又怎样!就算真的勾结了又怎样?!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同理心吗?!”她紧握拳头,几乎是咆哮着吼出来。
凌司辰被她这一吼噤声了。
原本张开的嘴默默闭上,想说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石台上凝滞的冰凉空气中,只余下少女不断的喘息声。
在那奔腾的冥火之上,她切切实实感受到的,是魔族、是瀚渊人的咆哮的怒意与悲鸣。
救我,救我……
他们这般挣扎,他们这般呐喊。
他们也是一条条鲜活的命,会欢声笑语,以有悲哀流泪,有家人,也有朋友。
而仅仅因为非我族类,便被赶尽杀绝?究竟谁是魔,究竟谁是恶?
她不懂了。
或许正因为不懂,她的心口堵得更加难受,喘不上气来。
许久,姜小满缓缓启唇,声音低沉得仿佛从胸腔深处压抑而出:“那如果,我是魔呢……你会怎样?”
她每一个字都如重锤般砸在空气中,“也定我的罪,然后杀了我吗?”
——
凌司辰抬头,一瞬怔住,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问。
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似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垂下了眼眸,带着几分疲惫与无奈:“别闹了,好吗?”
他试探性地走近,想要拉住她的手。
然而姜小满却毫不留情地甩开,甚至又后退了几步。
“你倒是说啊!”
“为什么要问这种毫无可能的问题?”
“我偏要问呢!”
“……”
沉默如一片无边的沼泽,一步步将姜小满的心防吞噬。她再也忍不住,终于爆发:“你回答我啊?!”
凌司辰也被她逼急了,猛地喝道:“我回答不了!我不知道!”
两人都喘息不止,胸膛上下起伏。空气仿佛冻结,冷冽的白气从口中溢出,在两人间盘旋不散。
许久许久。
姜小满的眼眶红了,泪水在眼中打转。
而凌司辰则渐渐低下了头,声音不再是刚才的愤怒,而是透着无力的颤抖:“我,我不知道。”
他从未这般茫然。这样的疑问,他本该答得最为果断。
【魔即恶】。
舅舅这般教导,兄长这般强调,师父这般告诫。
他是仙门骄子,立于斗魔擂台上的未来翘楚,他的梦想便是成为如兄长一般的诛魔英雄,受万众景仰。
兄长曾言:魔物狡猾,混于人群,一旦发现,不论是谁,都该毫不犹豫地斩杀!
但……不行。
唯有她,不行。
他无力地低声求道:“我真的不知道,你不要用这种奇怪和不可能的问题折磨我了,好不好……”语气柔软下来,带着几分妥协。
那句话空荡荡地坠落进冷风中,又如重锤一般砸向了姜小满。她倏地一眨眼睛,模糊的视线骤然清晰,她这才惊觉泪水已无声地滑落。
她迅速一抹,抽噎了几声,侧过头不再看他。
“什么时候……判断一个人的善恶,不再是看本心,而是被种族、出身所左右了……”
“难道我是魔……我就不再是我了吗?我就不爱你了吗?”
“难道我是魔……我们一起经历的种种,我对你说过的话,便都是假的了吗?”
连续发问。她的声音渐渐破碎,胸腔里积压着太多的情绪。
凌司辰抿了抿唇,似乎心中酝酿了许多话语,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当然不是。”他最终低声说道,“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在我心里,你永远是独一无二的那个。”
“只是……”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几乎在咬牙间挤出最后这句话,“魔物,害死了我的母亲。我无法原谅它们。”
他似乎还有更多的话想说却哽在喉间,始终没有出口。
姜小满看着他,眼中多了一层哀伤。
那一瞬间,她回想起了回忆幻境中的景象——
那片雪地上,浑身是血的女子与痛哭的孩童;
还有那烟雾中谜一般奇异的双角……
那是魔的角吗?
确实,只有魔物才有那般古怪的长角。
她不由得抬眼,望向此时同样红了眼眶的少年,心中酸楚,语气终于缓和下来:“我知道……你有憎恨魔物的理由,我明白……”
“可是……人也会杀人。有害人的人,也有不害人的魔。我只想说,并不是所有的魔,都是那般恶孽。”
*
这次,她主动向他走去。
“如果我能向你证明,这世上也有不愿伤人、秉性善良的魔物,你会愿意……和她聊一聊吗?”她轻声问道。
少年依旧垂着头不看她,眉头却紧锁一起。
她再向前一步,立在他面前,抬起手,捧起他的脸颊来。
让那双迷惘而无措的杏眸正视着自己。
他想要躲闪,却又被她抓了回来。
两人对视着,空气中仿佛只剩下他们的呼吸声。
良久,凌司辰才沉沉呼出一气,浅浅点了点头。
姜小满心中紧绷的弦得以放松,手缓缓滑下之时,却被他一把握住。
沉默在两人之间继续蔓延。
片刻后,凌司辰的声音低低响起:“你还生我的气吗?”
姜小满没立即回话,半晌后才摇了摇头。
随后抬起眼眸看着他,平静如一汪潭水。
凌司辰略微放松,声音却透着小心翼翼:“那你还愿意……做我的修侣吗?”
姜小满认真看了他一会儿,想了想道:“从这里出去后,我再回答你行吗?”
她见他的神色微微黯淡,但依旧没有心软。
就这样吧,慢慢来。反正,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
两人默默地来到了那尽头的石门前。
姜小满盯着那龙首浮雕端详了片刻,才开口问道:“第五宫是什么样?”
先前,她听凌司辰和狗爷谈论冥宫五炼,那前四宫二人了如指掌——第一宫深洞,第二宫剑冢,第三宫镜潭,第四宫冥火。那第五宫,想必也不在话下了。
凌司辰立刻答:“我很想告诉你,但我真的不知道。”
他那眼神叫一个诚恳,但见姜小满没啥反应,赶紧又补了句:“这第五宫无人知晓,古书上亦无记载。”
姜小满问:“为什么?”
“如今的前四宫,不过是那些怕死而中途退出的修士,出去后依经历所记写。而能踏入第五宫的,怕是唯有几位战神了。”凌司辰顿了顿,“又或者,踏入第五宫,便再无折返之路。”
他看了姜小满一眼,见她并没再看他,亦无半点回应。他便欲再开口,终究话至唇边,却又咽了回去。
随后目光便落回石门上,指尖掠过龙首浮雕,又沿着纹理寸寸滑过。
摸索了许久,终于似发现了什么。他退后一步,手中燃起一道术光,猛地往石门两边砸下。顷刻间,门两侧的石块竟然翘起,化作了两个机关把手。
他赶紧转过身来,双眼亮闪闪地看向姜小满,盈盈笑着,一抬下巴。
姜小满自是领会,掌住了左边的把手。她道:“走吧,是刀山还是火海,过了这一宫便知了。”
凌司辰则去掌住右边的,略带调侃:“你如今胆气倒是不同寻常,和梅雪山庄那时候,简直判若两人了。”
可姜小满只是淡淡地回了个微笑。
两人各自抓住了机关把手,一齐按了下去。
嘎吱——
那龙首雕刻的怒目忽然闪现出两道光芒,伴随着一阵沉重的轰鸣声,石门缓缓开启。
第133章 原来尊殿更好那一口
梦中似有雷鸣伴耳,一双如剑的墨黑眉眼倏然睁开。
凌北风在自己的居所醒来。
意识刚刚回归,半边肢体却没了感觉。挣扎坐起一看,上身赤裸,肩侧是层层胡乱裹缠的绷带。
耳旁传来轻微的动静,他猛然抬头,只见一抹碧裙的身影正立于不远处,手中轻然收好一个药瓶。
“尊殿最好不要动,刺鸮的丹羽之毒,可没那么容易解。”声音清冷淡然,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床上的人浑身一震。
未等话落,便猛地翻身而起,直冲向前,动作太大竟将一路上的椅凳尽数撞翻。
他一把捏过女子纤细的脖颈,将她逼至墙角。女子后背撞上冷墙,发出闷响。
……
然剧烈动作之后,他才感觉到体力不支,半边身子颤抖不停。
被掐住的女子却恬淡如水,面上不见丝毫慌乱。
“我是受北尊主庇佑之人,尊殿可不能伤了我……”她浅浅一笑,“况且,现在的尊殿,也不是我的对手。”
话毕,羽霜反手握住钳制自己脖颈的手腕。指尖轻敲,迅速凝出一层细碎的冰霜,将男人绷紧的腕部结结实实裹了一圈。
只是威慑,并无伤害,但意思再明白不过——她若愿,弹指间便可将他封入冰狱。
凌北风手腕已冻得麻木,连呼吸都渐渐变得滞涩。但他却咬牙不肯松手,双眼死死盯着抵在墙上的姣好面庞,似要盯出一个洞来。
僵持许久,直到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紧接着,伴随着门推开和清脆如银铃般的女子声音:“羽霜,我把解毒药汤端进来咯。”
走进来的是一位长发披肩的温婉姑娘,手里端着一碗药汤。着一身袄裙,步伐轻盈,笑意盈盈。
眼前分明是剑拔弩张的局面,袄裙姑娘却一丝多余表情也没有,唇边漾开一抹浅笑:“大哥,您醒了?”
凌北风倒是几分意外:“你是……文梦语?”
*
文梦语一通解释,才终于让凌北风相信——目前羽霜真的和仙门处于合作状态。
“父亲派我来,也是为了协助羽霜在昆仑的行动。冰鸾羽霜投奔了北魔君,如今与蓬莱定有秘密和约——包括救您也是。毒鸾刺鸮如今背叛了北魔君,算是大家共同的敌人。”
凌北风坐于床侧,眉头紧锁,未有回应,似在沉沉思索。
文梦语见状,又补充道:“大哥若仍有疑虑,我这里有父亲的亲笔令信——”说着便要往怀里摸索。
“不必了。”凌北风截断她,转头冷然看向碧裙女子,“魔物不可信,不管什么原因,待和约了结,我会立刻杀了你。”
“好的。”羽霜简短地回应。手上却动作从容,不紧不慢,从文梦语端着的盘子中接过了解毒药汤。
两人飞快对视一眼。
羽霜使了个眼色,文梦语立刻心领神会,悄悄点头,便寻个时机退离了房间。
待文梦语走后,羽霜回过头来,语气一下轻柔许多:“先把解毒汤喝了,尊殿若是死了,我可是要被君上责怪的。”
她说着便端起药盏来,神情却忽地一转,一股造作的温婉柔媚挂上眉眼,宛如娇滴滴的嫩娘正要喂心仪的郎君喝药。
凌北风冷冷一哂,“我还是更喜欢你不装的面孔。”
青鸾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
“是吗?原来尊殿更好那一口。既然这样的话……”
说着,她一步上前,猛地一把揪住男人的头发,向后一扯,又趁势端起药汤,毫不留情地往他仰起的嘴里灌下去。
凌北风猝不及防,汤水一股脑冲入喉间,呛得他几乎不能呼吸。滚烫的药汤溢出唇角,又沿着他分明的棱角流下。
直到她终于松手,一碗灌了个干干净净。
凌北风喘着粗气,脸上则还在不停滴汤,顺着鬓发滑落。
他抬眸恶狠狠地盯着她,眼中杀意昭然翻涌,谁知对方却丝毫不以为意,静默地收拾着空碗。
“我杀了你。”他咬牙切齿。
“好的。”青鸾继续收东西。
对方这轻飘飘的态度,直让他觉得拳头锤进了棉花里。
凌北风怒火无处发泄,终是慢慢憋了回去,只是心中愈发困惑:此魔究竟有何目的?
他咳嗽几声,伸手取过一旁的布巾,擦拭着脸,随口问:“另外一只呢?”
羽霜抬头,思考了一番,“尊殿指的是刺鸮的话,他已经离开昆仑山了。我已知会了两位神君,他们自会派人去寻,尊殿不必再忧心。”
凌北风沉默片刻,侧目看她一眼,又问:“你是怎么把我带回来的?”
“扛,背,又背又扛。”
“你不仅识得昆仑的路,也知道我的居所在何处?”
羽霜听这话,东西也不收了,转过身来,原本无波的眼神似有了一丝趣味:“尊殿莫非一直以为,所有魔族都是傻子?”
凌北风轻哼一声,“至少你不是。”
话音刚落,肩侧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伤口竟无端崩裂开来,血变了黑色,沁出层层纱布。
男人开始呻吟。
羽霜看在眼里,啧了一声。
不愧是百年才生一羽、其下至今无一命逃生的毒鸾丹羽,连文家古法与千年雪莲调制的汤药都完全不起作用——
如此,唯有一法。
她拔下了自己后颈的一羽,
将其揉搓,又放进口中咀嚼。
毒鸾有百年一生的丹羽,她亦有同样珍稀的翡羽,无毒不化,无咒不解。自家君上脆皮又鲁莽,本来是留给她急需时用的……但现在,也算是紧急吧。
因珍贵,翡羽上渡了一层奇特的灵膜保护,唯她自身的唾液方能化解。
她缓步上前,抚过男人硬朗的脸颊,冰凉的指尖滑至他的喉间。
骤然,扣住凌北风的下颌,将他的头硬生生抬高,
一边继续吧唧吧唧咀嚼,一边默默看着那泛白的唇。
“你——”
凌北风正欲开口说什么,还没发出声,便被青鸾一个俯身,粗暴地吻了上去。
……
*
片刻后,青鸾推门而出。
短发姑娘就坐在门边石阶上,假发早被摘下来了,正拿于手上百无聊赖地转悠。
见羽霜一出来,她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他怎么样?”
“差点死了,救回来了。”
文梦语轻舒一口气。
“他要是死了,不仅你们的计划泡汤了,蓬莱和北渊君那边估计也得打起来。”
“这大概便是,我那愚蠢又短浅的四弟想要的结果。”羽霜冷哼一声。
说话间,她眉眼间的阴郁渐渐消散,神色也舒展了几分。
文梦语回想种种,笑道:“倒得感谢他出手,否则狂影刀可不会如此乖乖听话。”言此,她又大功告成般地伸了个懒腰,“真没想到,亏我们谋了十来套方案,没想第一个就让他深信不疑了!我还觉着这是最荒唐的一个呢。”
羽霜淡然扫她一眼,“他不知道你叛逃仙门之事。”
当初文梦语提出这个计策时,她尚且觉得风险太高,未曾料那黑阎罗竟丝毫未起疑。
实在令人费解。
文梦语不禁捂嘴一笑,慢悠悠地走至石凳前坐下,语中揶揄:“凌大公子的消息嘛,总是远远落人一截的。他除了跟你们拼命,基本啥也不关心,哪里比得上他那心思细腻的兄弟。”
“兄弟……”羽霜默念着,眼神中闪过一丝寒意。她岂不知文梦语所言何人?早在前往云州之前,她便将凌家两兄弟调查得清清楚楚。
想到云州之行与月谣的不幸遭遇,羽霜攥紧了拳头,杀气愈发浓烈:“我知道他,上次没能杀他。下一次,定要让他血债血偿。”
文梦语闻言一怔,旋即眼珠一转,似是想到了什么。
“你要杀他?嗯……那约莫是实现不了的。”
“他不是我的对手。”
“呃,这不是对不对手的问题,”短发姑娘忽然觉得挺有意思,止不住一笑,“总之,你以后啊,怕是少不了跟他打交道,到时候就知道了。”
*
凌司辰忽觉后背脊生出丝丝凉意,只觉得约莫是有人在背后蛐蛐他。但他无暇顾及,更让他震惊的还是眼前的场景——
谁能想到,推开那道石门之后,映入眼帘的并不是想象中骇人神秘的第五宫,而是一条不见尽头的隧道长廊。
隧道却不黑暗,其内金碧辉煌。头顶是琉璃般光滑晶透的顶面,两侧墙壁上悬挂着一排排的烛火,随着他们的脚步迈入,烛火一瞬间相继而明,将整条隧道照得如白昼般明亮。
最让人惊叹的,当属照亮后,两旁的琳琅宝物:各类神兵利器,符印法宝,五彩斑斓的瓷瓶罐罐,甚至还有一口锅灶与满架子被仙术封存的食材,以及已摆盘的美味佳肴……
中间还有一座丹炉,随二人走近,炉下的火焰也自动燃起,映照着炉旁架子上满满当当的稀有药材与奇珍异宝,连平日难得一见的雪莲、龙草都罗列其上。
难以置信,这冥宫之中竟藏有如此宝地,不见天日地住上个十年,恐怕也能过得如滋滋润润。
“老狗当初真该来这儿的。”凌司辰随口浅叹一声。
刚说完这句话,姜小满就朝他瞥去一*眼。
那眼神其实没有特别的意思,但凌司辰的脑袋还是“嗡——”地一响,脚步也跟着滞了一下。
反应过来时,红衣姑娘已经往前走去了。
尽头处,已经隐隐约约瞧见一座紧闭的朱雕大门。
他一时间心里竟有些慌乱。
从前他也常爱随意调侃几句,姜小满总是嬉笑着配合,从未像刚才那样淡然一扫……他约莫确实说错话了。
凌司辰赶紧快步追上,语气带着几分不自然:“要不,我们在这里稍作停留?补充一下体力。”他故作轻松,目光却有些飘忽不定,“这么多资源供人休整,出去后等着的,怕是一场恶战。”
“好啊。”姜小满只淡然点头,朝他一笑。
第134章 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两人坐在丹炉旁,这里早已没有了冥火宫的炙热,反倒有些幽凉。
丹炉边火旺着,暖得刚刚好。
凌司辰觉得很奇怪,他平时最喜清静,巴不得周围无人说话,免得扰得他心烦。但现在,他却有点受不了这沉寂了。
尤其是姜小满一句话也不说,规规矩矩蜷缩在一边。
他满脑子都是:她是不是还在生气?
可问不出口,纠结再三,终究只低声说道:“你……变了很多。”
他从没这般狼狈过,连说这么一句简单的话都斟酌好久,每个字都像捧着一只易碎的花瓶,生怕碰碎了。
姜小满听了这话,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却又缩了回去。
“我……”她刚想开口,却又停住了。可对面的少年却两眼巴巴望着她,满是殷切,反倒叫她再难沉默。
红裙少女抱紧膝盖的手松了一松,似在斟酌,半晌后终于开口,声音却轻得似飘絮一般:“在冥火宫的时候,我听到了许多声音。嘶喊、哀嚎……七七八八的,撕心裂肺,可我并不觉得害怕。反倒觉得——”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喉间有些发涩,“——反倒觉得,那些声音里有一股莫名的重压,压在我心口,怎么也散不去,好累……真的好累。”
“那个时候,我真的想过,如果你放手,让我就那么掉下去……似乎也挺好。”
凌司辰听得心头沉重,手指不自觉地收拢。刚想说点什么,姜小满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
“但狗爷前辈却将我拉了回来。不只是救了这条命,还带走了那些压在我心口的声音。”她抬起头,眼中黑白分明,“所以我决定,活着,哪怕背着那些重压,也要活下去。”
凌司辰挪了挪身子,轻摸到了她的指尖,柔声道:“你不用背什么重压,无论有什么难处,我都陪着你,我可以帮你分担。”
然而,少女的手却微微一缩,这一缩,倒似一盆冷水泼在他的心上,冰冰凉凉。
姜小满抬眸看了他一眼,话语在唇齿间翻滚。
良久,她道:“你帮不了。”
一句平淡的回应,让凌司辰感到一阵迷茫。不给他任何解释,也不留任何余地,甚至让他接不上话,无头苍蝇一样堵得发慌。
他只能带着些焦急,“那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起来?”
姜小满低垂眼帘,默默想了一会儿,没答话。
凌司辰见状,越发着急,幽黑的眼眸一动不动,眨也不敢眨,纤长的睫毛若凝滞。仿佛头悬在刑场上等待刀斧手斩下般,忐忑不安,生怕那枚令签扔下来。
少女微微侧身,向他靠近了几分,这动作倒让他喉间一动。
她望着他,轻声问:“你真的想帮?”
少年毫不迟疑地点头。
姜小满又问:“跟魔物有关,你也愿意?”
凌司辰一时愣住,眼睫轻轻抖动,指尖也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应是没想到她会再提“魔物”二字。
但如今,他心中在意的已不是魔物如何,而是眼前之人的疏离。无论她提什么要求,哪怕再惊世骇俗,他都不会轻易退却。
于是,他再次点了点头。
“那好。出去之后,我想带你见一个朋友。”姜小满也颔首,声音轻缓,“但……她是一只地级魔,你还愿意吗?”
她的目光静静落在他身上,眼底似一潭死水,空洞而无波。
凌司辰则睁大了双眼,薄唇微张,半晌未能发声。
换作平时,他估摸早就跳起来了。可现在,心头却意外地平静,大抵是因为此刻,他捧在手心里的,是他最珍视、最惦念的人,于是连心思也变得不一般起来。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手指紧攥,指节泛白。
“便是你说的,从不害人的魔物吗?”他缓缓睁开眼,“好,我随你去。”
一句承诺,如投石入静水,终于在少女那一潭死水般的目光中,激起了丝丝涟漪。
“你,你真的答应了?”
“嗯。”
“为什么?”
“因为是你提的。”
姜小满阖不上嘴,只睁着那双大眼睛。
她早已豁出去了,才直接说了“朋友”二字。
没错,魔物,是她的朋友。
且不提与霖光的关系,羽霜实在帮了她太多忙,危难时刻之解救,焦灼时刻之援手,从不问原因,只要她说什么,她便照做。比起友情,说为恩情也不为过。
从她踏入长廊那刻起,一路走来,心中便一直在思索。若她与凌司辰要继续走下去,有些秘密终究不能隐瞒。与其不断在谎言中穿梭、在面具下生活,积压着无法宣泄的重压,还不如早些摊牌。
若他无法接受,那也是长痛不如短痛。
可能她自己都放弃了,却没想到能听到这样的回应吧。不争气的,眼泪差点又掉了下来,但这次,被她给忍回去了。
自冥火宫后,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让她的心不知不觉间坚硬了许多。
姜小满终于露出了一抹真正的笑容。
紧绷的身子似乎也放松下来,原本抱膝的姿势松懈开,双腿盘坐,背弛靠在身后的墙上,脑袋也枕了上去。
“我……我真的变了很多吗?”她问。
“嗯。”旁边的少年点头。
“那你还喜欢我?”
“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红裙姑娘止不住笑了,笑得眉眼弯弯,萦绕许久的沉沉阴霾终于散了开去。
“可你没变。”她的声音柔和下来,目光静静地落在他脸上,“你,一点也没变。”
那双真实而澄澈的眼睛,一眼望得见底,看不到一丝杂质,让人羡慕不已。
她看过他的人生,知晓他的纯粹,正是这种毫无杂念的一心向仙道,有时竟让她觉得无所适从,甚至为自己的紧逼而心生愧意。
凌司辰笑了笑,没有再多言。
他也在凝视着她。
曾经空洞而失神的双眸,如今终于流转着盈盈光彩。这让他忍不住伸手,拨开她额前的发丝,凑得近些,将她揽入怀中,靠在自己的肩头。
“睡一会儿吧,我们一口气出去。”
“嗯。”
姜小满一靠上去,熟悉的温暖便包裹了她,那是种安然无忧的感觉。她很快便觉得困倦,眼皮再也撑不住,不多时便沉沉睡去了。
*
冥宫里不见天日,带着一股压抑的安稳感。
殊不知昆仑山外的天幕已然雷霆大作,分明白昼,闪电如银蛇穿梭而过,在浓云里拨开亮闪闪一片。
电光划破天际,劈向最高的浮岛,雷霆收束于金柱之巅。同时,有三道光束从天际飞驰而来,自东、西、南三方穿透云层,径直落在瑶光山巅的柱顶麒麟像上。
唯差最后一道光束,便可点亮柱身,启封仪典。
而那三道已然穿透而来的光束,便是来自不遗余力、终于完工的三大仙门。
文家刚遭重责,仙门蒙羞,这事他们最为积极。
文伯良生怕不能将功赎罪,自是要在神君面前好生表现一番。他不仅纠集门人百众,还大肆手笔,从周边各州府召集凡人奴工,近万人之众,喂以涨灵丹,再以蛊虫补气,将这些凡人的灵气尽数汇入大徒弟之身。如此,方才以最磅礴之力,点亮苍虎柱。
即便如此,文家仍只得了第二。
玄阳宗诸众一马当先,讲求稳扎稳打,纯阳之力最为精纯,全宗上下废寝忘食。尽管人数不如文家,但其心纯粹,其力夯实,天龙柱亮起之时,便是第一道光束破空而出。
银狮尊者朗声大喝:“好!”
铁豹尊者则拎起一壶酒,笑道:“燕子,今日你直饮,本座陪你打!”
拳修乾允也拍了拍浸满汗水的胸膛,豪气地说道:“完全不累,我也陪师姐打!”
司徒燕自是却之不恭。
而岳山,甘丽娘待到自家那玄龟柱终于明亮,方擦了擦额上的汗,张罗自家跪坐数日的修士纷纷起身来。
未及歇息几口,便见荆一鸣匆匆往这边奔来。
他估摸是在场面色最红润的一个,也是甘丽娘心疼他,见他自衡婴死后便魂不守舍的,才没让他参与立柱仪典,而是留在居所好生歇息。
“姨母,宗主出关了!”少年一到,便急声道。
“他还知道出关?!”玉面夫人气得眉毛都抖了抖,但她很快捋平气息,“罢了,去跟他说,柱子已立,不必劳他凌大宗主费心了。”语中依旧阴阳怪气的。
敦厚少年领了命,跑远了。而身着石榴褶裙的岳山夫人则望着天际,宝贝儿子外甥的飞升仪典,她自是十分尽心又在意。
眼见那冲过云层的光束,却眉头紧蹙,眼神凝重。她数了又数,“三道……”
还差一道。
距离蓬莱给的立柱期限,余时可不多了。
而这最后一枚尚未亮起的柱子,便是位于涂州之地的那一根。
姜家宗门内,高台之上,朱红凤头的柱子已然矗立,通体闪着熠熠辉芒。高台之前,众人施展术法,手中光芒交织,直至柱上的雕字一个接一个被点亮。
姜清竹站在最前方,脸色苍白,身姿已然摇摇欲坠。姜榕赶忙扶住他,点了他几处穴位,输送灵气,才让他勉强站稳。
“师父,歇一歇吧。”一旁的大弟子满目忧心,低声劝道。
姜清竹却咬紧牙关:“一鼓作气,快完成了!”
自从柱子竖起,他们已然连续施术二十个时辰,滴水未进,心力俱疲,但这根柱子的术法尚未完全激活。此刻,只差一步,绝不能功亏一篑。
“等这柱立好,我们便去昆仑找满儿。”姜清竹低声喃喃道。
前日一早,他们便收到玄阳宗的来信,他到现在也没能睡个好觉。什么狗屁仙侍,竟然不经他同意便如此擅作主张,这铁豹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哪有这样的道理!
但眼下规矩摆着,柱子不立好,便无法离开去昆仑。
莫廉欲言又止,想再劝,却被一旁的洛雪茗轻轻按住了肩头。
这事大家心知肚明,除了着手眼下别无他法,寻不见小师妹,师父也无法安心休歇。
这般退回来后,莫廉手中之力更是加了几分,想要把师父那份也拦下来,心中则暗暗祈祷:
小满,你可千万要平安无事啊。
第135章 温柔陷阱
姜小满一觉醒来,眼前的景象让她些微一愣。
凌司辰早已将一切收拾得妥妥当当,符印若干和灵丹两枚摆放得整整齐齐,那灵丹还透着淡淡的药香,显然是刚炼出来的。
最次品的愈疗灵丹也需至少炼四个时辰,她这是……连睡了八个时辰?
伸了伸懒腰,可算舒服了。
凌二公子不止备了灵丹,竟还弄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汤汁浓郁,香气四溢。
看她醒了,他将肉汤捧在手中,似漫不经心:“这里宝物齐全,连饭菜都用术法封存,却偏偏不备筷子,莫不是让人抓着吃?”
姜小满则盯着他手中一双晶莹剔透的筷子,奇道:“那这双筷子是?”
那筷子如羊脂白玉,凌司辰一边用它搅拌着汤中的肉片,一边轻轻吹去些许热气。
凌司辰就等她问这句呢,便道:“从珠宝堆里翻出两根玉簪,我磨了磨,当筷子使,吃饭倒也趁手。”
说着,他把玉簪筷子连着瓷碗都递了过去,“快吃吧,一会儿凉了。”见姜小满睁大了眼睛发愣,他又补充,“我试过了,没毒。”
姜小满接过捧在手里,那温热之气传进掌中。她垂下眼帘,看着那热腾腾的肉汤,香气萦绕在鼻尖。
她低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水煮肉呀?”
凌司辰却笑:“不记得了?你说过的啊,你喜欢水煮肉,不爱吃白菜。”
姜小满脸颊微红。
是当初在古木真人那儿疗病时,她曾随口一说,没想到,他竟一直记得清楚。
不过她是真的饿了,尤其是这一觉睡得香甜,如今饥肠辘辘,便也不再矜持,埋头大口吃了起来。
凌司辰一旁看她吃得喷香,连多咀嚼的功夫都顾不上,狼吞虎咽的模样着实可爱,眼中温柔绵长,几次忍俊不禁。
见她吃得急,他还伸手,将她垂落的发丝拨到一旁,免得沾到汤汁。
“从那道门出去,便是第五宫了,也是最后一宫。连丹材都如此不吝,这外头少不了一场恶战。”他犹豫片刻,试探着开口,“你留在这儿,我先去探一探……”
话没说完,立刻就被姜小满打断了。
少女嚼肉的动作停了,鼓着一嘴肉,抬头瞪着他,含糊不清道:“什么留在这儿?我自然也要去!”
凌司辰冷静道:“进来的地方是干涸的泥坑,其上脚印之痕至今可见,方才我去数了,共有十四组脚印。也就是说,当年共有十四人进来,可最终只剩一个活着出去——”
“那又怎样?”姜小满眼神倏地一沉,囫囵就将嘴里的食物尽数吞下,有些恼怒,“凌司辰,你再这样,我可真要生气了!”
凌司辰轻叹一声,“我不希望你出事。”
姜小满盯着他,毫不退让,“那你觉得,我就想让你出事吗?”越想越气,把筷子一顿,连着碗推了过去,“吃,你把剩下的全吃了!”
凌司辰愣住,手僵在半空。
他约莫也惊奇,原先那个乖巧无比、他说什么都听的姑娘,怎么自打冥火宫之后就脾气大变,动辄便发火,一碰就炸似的。
姜小满又推了一下。
凌司辰看她一眼,不敢吭声,乖乖接过碗筷,闷头吃了起来。
直到这时,他才猛然发觉,自己也饿了——姜小满还在睡梦中时,他不是忙着炼丹就是查验食材,除了试验那一口,他粒米未进,腹中早就空空。
趁他低头吃着东西,姜小满接着说道:“你不是答应过我,咱们要一起变强吗?怎么一遇上危难就又想撇下我?”说着又想起某人梅雪山庄不辞而别,那次便也算了,后来并肩作战这么多次,怎么还这样,她当然生气了,“下不为例,听到了没有?”
少年乖乖点头,生怕她再发火。
吃着吃着,却感受到一股炽烈目光。抬眼一看,姜小满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筷子夹起的肉片。
凌司辰忍不住笑了,将那弹劲儿的肉片夹起来,举到她面前:“吃吧。”
姜小满也不跟他客气,张嘴就咬住那片肉,吧唧吧唧嚼得一脸满足。她那模样,倒又变回了他熟识的少女,一丁点东西就能惹她开心,先前的戾气倒全不在了。
凌司辰见她心情好了些,轻声道:“没吃饱的话,我再去给你弄一碗?”
姜小满瞥了他一眼,鼻中轻哼一声,“不要,我吃饱了。”她的脸颊泛起红晕,又忍不住嘟囔一句,“只是觉得奇怪,这冥宫里的水煮肉怎么比春福酒楼的还好吃,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
少年笑道:“这冥宫千年遗存,用的全是已失传的上古配方,你自然没吃过。”
失传,意思是出了冥宫便再也吃不到了。
“那太可惜了。”少女神色黯淡。
凌司辰却话锋一转,“但这碗,却不是封存的,而是我亲手现做的。”
“真的!?”姜小满猛然抬头。
她这才想起,来时一路晃眼看去,确实没有瞧见过水煮肉。如果有,她肯定会过目不忘。
凌司辰杏目弯折,带着几分宠溺:“自然是真的。我用了许多从来没想过的配料,没想到倒是颇有奇效。”他得意地瞧着她,“你爱吃的话,以后我常做给你吃。”
姜小满内心在哭嚎。
用美食来俘获她,这也太狡猾了!可从没听说凌二公子还会一手好厨艺啊?
不知所措间,凌司辰却又夹起了一片肉,递到她面前,那笑容让人心头发软。
“来,再吃一片。”声音柔和,还带着轻哄。
姜小满的理智:陷阱,这是陷阱!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跳进去了……
*
肉好吃,长廊氛围也甜蜜。又怎料,这外界,却依旧雷声滚滚。
此雷不休不眠从白日打到了夜间,轰鸣震耳,却不带半点雨水,只道是天公作怒,亦或是有事发生。
直至三更时分,已是整整一夜未歇。
万花岛的房间内,那即将飞升的新生战神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抽搐不止,嘶吼如狂,如一头挣扎的困兽。
直到门再度被推开,一抹碧色身影快步而入,径直来到床畔。
这已是她今夜第四次进来了。
羽霜熟练地卷起袍袖,露出那如雪般的纤腕。腕上却遍布了道道伤痕与深浅不一的牙印,纵横交错,看着森然可怖。
她却视若无睹,伸出食指来,指甲一瞬间变得尖利,在那仅剩未被划伤的皮肤处,再次划开一道细长的口子。
她将手腕凑近男人的唇齿,殷红的血顺着划开的伤口渗出。
“喝吧。”
凌北风起先拒绝,紧抿双唇,直到终于忍受不住肩侧蔓延的疼痛,便抓过那手腕,拼命吮吸起来。他贪婪地吞咽着,冰冷的血液直涌入喉,甚至顺着嘴角滑落,滴在床褥上。
羽霜任他吮吸,另一只手轻轻抚过他的额发。恬然的面色从头到尾没任何变化,甚至眉头都没动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凌北风终于松开了她,原本苍白的唇已被染得嫣红。前几次他都不予理睬,缓过了疼痛就迅速翻脸躺下,偏过头一句话也不多说。但这次却不同,他没有躺下,而是坐在在床上大口喘息着。
羽霜也便没像先前那样转身离去,而是驻留了一会儿。
凌北风的神智渐渐清明,眼角余光扫过那站在床边的女子,声音低沉而虚弱:“我……这究竟是怎么了?”
羽霜收回手臂,揩去血迹,那纤腕上再度印下一圈清晰的牙印,与其余的重重叠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