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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骨 19465 字 15天前

第121章 不负此生

循着荧光走到尽头,是一座位于顶峰的独剑之冢。

凌司辰上前,双手握住剑柄,吭哧吭哧地将古剑从石冢中拔出。随着剑锋离鞘,脚下的土地忽而颤动起来,一道巨大的坑洞在他面前裂开,深不见底。

他正准备往下走,却被狗爷一把抓住胳膊。

“公子,你可想清楚了!”狗爷神情紧张,声音压得低沉,“这下面可是第三宫镜潭宫,再往下,更是第四宫冥火宫……这两宫的凶险,可远非这剑冢宫能比。”

姜小满跟在他们后面,闻言好奇:“狗爷前辈,第三宫、第四宫真有那么可怕吗?”

她来的时候,凌司辰把剑冢都基本劈秃了,机关也尽数破解,她自是不知道这第二宫的可怕之处,更别提之后的。

狗爷连嘶冷气。

“姑娘有所不知,这劫境冥宫越往下,凶险越甚。这剑冢宫只是百炼劫境,考验的不过是肉身是否足够强韧。而那第三宫的镜潭宫却是执念劫境,专折磨人的心魄,勾出内心最深的执念与恐惧。至于那冥火宫——”

“你不是从第四宫过来的吗?”未及他说完,凌司辰直接反问。

“小生那是……”狗爷撇撇嘴,一时语塞,脸露几分尴尬,“小生那是……当时凭着天时地利人和,加上玉清心盾的口诀,才侥幸闯过一劫。如今时移世易,情形早已不同!”

“有何不同,你不记得心盾口诀了?”

“记——倒是记得。但——”

凌司辰微笑,扒开他的手,“巧了,我们也有自家的心盾口诀。”

急得狗爷跺脚,“哎呀,跟你说不清楚!总之你根本就不明白镜潭宫的可怕之处!”

少年握紧别于腰间的寒星剑,再抬眼眸,浮现无畏与坚定之意,“可怕与否,都得继续往下走,不是吗?”

狗爷赶紧摆手,“哎不不不。你也可以不走……留在这剑冢宫也未尝不可。虽说荒凉些,但总不至于丢了性命,这儿有水有吃的,况且如今还有姑娘作伴,倒不失为一条活路。”

姜小满指了指自己,面露无辜。

凌司辰看了一眼身后少女,浅浅一笑,“你若是害怕,留在剑冢宫便是。但我们……一定要出去。”

我们……

姜小满心头似春日暖照。

两人相视点头。

凌司辰毫不迟疑,率先跃入那幽深的裂隙中。

姜小满紧随其后,也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枯瘦男人则立在原地不动,眉头紧蹙,几番踌躇与叹息。

“唉……”他低声自语,往下窥去,早已不见两人的身影。

他在这第二宫滞留了十数载,早不复记得下方的景象。曾经,若非得那东西护佑,他早便葬送了性命——越这般想,他越是捏紧了手指。

恐惧之感切切实实,他真的不想再去体验一把了。

枯瘦男子几度徘徊,终是拍了拍身上灰尘,转身欲离。可未及三步,那双沾满污泥、破旧不堪的鞋忽然停住,身体一震,脚下竟似生根般无法挪动。

一股浊气在胸膛打转。

鬼使神差地,枯瘦男人又退回了坑洞前。

恍惚中,眼前似出现了一道身影,与记忆深处那段早该湮灭的时光渐渐重叠……

那时,男人并不枯瘦,还有些偏胖,身上裹着一拢棕色褂子,厚重笨拙。

就是他抬头的时候,脸上青肿交错,颇为狼狈。

“谷主,您找我?”他低声唤道。

眼前的男子披一袭干净的浅色华衣,雪白滚边绣着竹叶纹,头上戴着枚羊脂玉发簪。有阳光自窗纸而过,洒在他的发梢上,些许耀眼。

“庆怀。”谷主转过身来,他面容俊朗清秀,眉梢间竟带了几分女子的柔美,“听说,你又被祁云亲王府的人打了一顿?”

名为庆怀的男子先是一愣,赶紧矢口否认。

“没……没有没有,谷主,我就是被官府抓去问话了!没事儿的……”

“官府?为何?”

“唉,谷主您也知道的嘛,我这人没啥本事,就鼻子灵些。舜天城不是新开了一家包子铺嘛,那肉香啊实在诱人。我忍不住,就——”

话音未尽,谷主那双清亮的眸子已落在他身上,柔和中却带着几分明晃晃的质疑。

庆怀心中一惊。确实,方才情急编的东西都没经脑子,堂堂亲王之子,怎么可能缺银钱?

他额上冷汗更甚,直跪倒在地,几乎是膝盖贴地蹭着过去,“谷主……别赶我走哇!我仙术修得不成,家人嫌丢脸,不肯要我。若非谷主收留,我还能去哪儿呢?”

谷主轻笑,弯下身来,将他从地上扶起。

那笑容温润如春风,抚平了庆怀心中的惶恐不安。

“你若信任潜风谷,但且安心住下。谷中虽不比王府富裕,但可保你平安无虞。只是——”他微微一顿,“莫再四处散播流言了,小生立这世外之谷不易,你再这样会累及谷中其他人的。”

庆怀闻言,猛地抬头,“误会啊谷主,不是我啊!您看您,公子如玉,才貌双全,我怎么可能去造谣您是魔呢?我……我……”

百口莫辩之际,倒是谷主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化了他的不安与焦躁。

顺势还拉过他胖胖的手,将一个小物什塞入其中。

“这东西你拿着。”俊雅男子这般道,“你修为浅薄,身手也笨拙,若是日后亲王府再有人寻你麻烦,便用它脱身。”

庆怀埋头定睛一看,竟是一片芜青的羽毛,羽丝细密柔美,光泽若玲珑碧玉。

“这……这是什么?”

谷主不语,只用修长的手指轻轻一点,那片羽毛倏然化作一缕清风,缠绕在庆怀那胖乎乎的指头上。

“便将此物当作小生赠予之礼吧。持此物,只需在危难之时默念一诀,便可化作疾风,瞬息逃离。无论何等咒术法力,皆无法伤你分毫。”

庆怀惊瞠不已,又有些愧疚,支支吾吾:“这,这么有能耐的东西,您竟就这么给了我?”

谷主却婉然一笑,轻拍他的肩,“庆怀,小生在你眼中,看到了不甘与桀骜。如今身处逆境,生活颇多不顺,但小生希望,未来你在潜风谷中能寻得新的目标,为之奋斗,不负此生。”

那些往日回忆如潮水,如风,如烟。

却不知谷主现在如何了——当年仙门修者肃清谷众,分明看到谷主逃离了出去……希望他安然无恙吧。

倘若他真的出了什么事,自己这辈子恐怕再也睡不安稳了。

枯瘦男人眉目一凛,牙一咬,口中喃喃道:“谷主,您待老狗不薄,老狗却对您不义,一切乃咎由自取……若能再拼得一命,便如您所言,不负此生!”

言罢,迈出一步,双脚离地,身影宛若坠石般,直投那幽深的裂隙之中。

*

此刻,昆仑山风景却甚好。

云海赶到的时候,金翎神女仍旧坐在松雾岛山顶悠然歇息。

银发战神一来便兴师问罪:“你把机巧罚了禁闭?”

靠在树上闭目养神的赤甲战神慢悠悠睁眼,看见来人,不紧不慢还转了个眼珠。

“不行吗?本君就是看他不爽。”她伸了个懒腰,才坐起来,“当初若不是念在他恰好断食仙果在人间服罪,长明尊上又提议让他戴罪立功,这等简单又轻松的好活计哪轮得上他?”

云海的脸色变得阴沉,“可他老老实实完成了任务,还将那小魔种看得挺好,你凭什么罚他?”

金翎神女睨了他一眼,也懒得直接回答,手一扬,丢了个木疙瘩到他面前。

“你瞧瞧这是什么?”

“浑天旋?”

“没错。”金翎神女冷笑,“分明是替尊上研发的神器,他却不假思索给了一个小姑娘,还妄想让她带着小魔种逃跑。”

“……”

“还有呢,”金翎神女语气懒散,手指轻轻拨弄着,“你知不知道,那小子自解了你的四相穴?那可是你亲手封的,竟叫他这么轻易便冲破了,你管这叫看的好?”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仅如此,还轻易就挑开本君的蓄力一击……这小魔种,不得了啊。”

说着,看向自己的手,兴趣盎然。

云海越听越沉默,一双白眉紧蹙。

“既然如此,为何还不杀了他?”

“杀了?你确定?”金翎神女转动着手指,看了看自己的指甲,“这可是史无前例的存在,你就不好奇,若是过了这冥宫的业火五炼,他能到什么程度吗?”

“金翎,你这是在养蛊。”

金翎神女轻笑一声。

“本君可不是文家人,哪里会养蛊?”她顿了顿,语气转得深长,“再说了,本君这可是为了帮你啊,云海。”

“帮我?”

“别忘了……归尘那副躯壳已经快不行了。当初另一个是你杀的,若是再不找到替代品,几位尊上那边——怕是不好交代吧……”

言罢,赤甲女神离开那树干,缓步行至石桌边。指尖轻绕,竟变了一套茶具出来。

目露一丝狡黠,舔了舔唇。

她又怎会忘记,数百年间,她几乎每日都会造访之地——

九重高空之岛,仙气氤氲一隅。

玉晶坛,神树殿,

重重咒法捆绕之下,那具吊在藤蔓中,“美丽”而“无瑕”的躯壳。

闭着眼眸,发丝轻垂,肌肤似泥土般缓缓剥落。

而周身的缠绕的法咒,忽闪忽亮。

源源不断地、汲取着那躯体里蕴藏的无尽气脉……

第122章 执念

三人落足之处,乃是一汪水面。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深潭,潭水碧透澄澈,映着遥远的天穹,亘古不变的星河静静流淌其中。

踩在上方,仿佛脚踏琉璃面,不滑不沉,姜小满一边走一边好奇地观望。

忽觉脚底微凉,一抹幽光自水底隐现,她埋头一瞅——

水中竟漂浮诸多尸骸,皆少年模样,个个像被封在琥珀里,沉得安详。

顿时一阵恶心,捂着嘴。

“赶紧走!”狗爷在后面*催促道。

他一面催,一面解释:“这些便是当年闯宫失败、困死在这里的倒霉蛋。这镜潭宫有上古幽境之水,隔绝了冥火的炙热,犹如琉璃球一般,封得这些躯体千年不朽。”

姜小满看得胆寒,脚步不由加快了几分。

行出一段距离,不远处,忽见一尾尾银鱼跃出水面,纤细如刃。鱼跃之际,荡起细微的涟漪,奇异的笑声随之传来——若女子欢声之笑,男子开怀之笑,老者慈爱之笑,孩童尖声之笑,此起彼伏,变幻无穷。

姜小满被这诡异之象吸引,“那是什么?”

稍微走近些,那些银鱼竟受惊般迅速游散,刹那间隐没于水中。

“回来,别靠近!”

狗爷出声一瞬,凌司辰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往后一带。姜小满还未及开口询问,便听狗爷再度厉声催促:“快走!”

少女微愣,尚未弄明眼前情势,便已被凌司辰拉住手腕,步伐匆匆向前迈去。

来之前狗爷便反复叮嘱过,镜潭宫有一条铁律——不能停下脚步。

哪怕走得再慢,也须维持前行之势。

此时,每一步落下,便有一串气泡冒起,咕嘟咕嘟地翻涌不止。

银鱼一簇簇如电光般在脚底穿梭,转瞬之间又游至远处。

“那是‘剜心灵’。”狗爷紧跟二人步伐,抬手拂去额上汗珠,语中还带着一丝余悸,“你们可得小心了,这些玩意儿自冥宫始建以来便存于此,都是些上古神物,不晓来历,却厉害得紧。”

“剜心灵?”姜小满问。

狗爷浅叹一声,“这些‘剜心灵’啊,能勾出你心底最深的执念。若你放不下,它们便会借机缠住你,趁机将你拖入潭水深处,万劫不复!”

枯瘦男子伸出指头比划着,千叮万嘱:“记住,越往深处,越容易听见些奇异的声响,无论是笑声、哭泣、还是呼唤,都莫要停下脚步……一旦停步,‘剜心灵’便会借机生术,锁住双足,让人永陷其中!”

姜小满被凌司辰紧握手腕往前走,脚步不停,心中却思量起来:原来那几个上古战神,都是摈弃了执念才能过这镜潭宫的试炼。

可她一点儿也不怕,她能有什么执念呢?

仔细一想,从小到大,想要什么爹爹都会给她买,想吃什么师姐们都会给她做,想看的书,大师兄都会帮她带。要真说有什么执念,顶多就是想自由自在地和大家聊天,或者出去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

如今,病治好了,大千世界的绚烂风景也领略了,岳山、太衡山、昆仑山,哪个没留下她的足迹?朋友结交了不少,连魔物朋友都有一个!最关键的是,和喜欢之人也互通了心意——人生非常圆满,哪里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执念?

这般想着,她忍不住偷偷瞄了眼身边的“喜欢之人”,嘴角挂着甜甜的笑。

凌司辰看着也全然不放在心上,侧头向狗爷:“出口呢,在什么地方?”

狗爷脚步变慢了,似在回忆。

“这镜潭如深海一般,毫无方向可辨。不过小生依稀记得,当时出来的时候,头顶那轮明月离得特别近……所以啊,朝那个方向走,总能找到出路。”他伸出那枯树枝般的手臂,指了指月亮挂得最低的地方。

凌司辰皱眉,松开了姜小满的手,倏然拔剑,朝着那个方向就是一剑。

炼气嗖地飞了出去,连带着周围一片空气都抖了三抖,并未做任何停留——至少证明,并无看不见的障碍。

“走吧。”他低声道,迈开步子继续向前。

姜小满紧随其后,抬头看了看那轮明月,明亮是明亮,就是有些虚无缥缈——不用想,乃是此宫中的幻象。

狗爷迟疑一瞬,终究快步跟上,于二人身后警惕地四处张望。

越往前走,脚下冒出的气泡越多,银鱼穿梭得飞快。周围不时传来低沉的笑声,那笑声轻而诡异,如同鬼魅低语,时远时近。

姜小满试图结了灵盾在耳朵边,却挡不住丝毫——那些声音仿佛直捣心魄。

……

“杀了他。”

——咦?谁在说话?

突然间,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

就在愣神的片刻,眼前忽地晃过一道殷红的影子,那声音再度响起:“杀了他……”

姜小满惊得脚步一顿,那声音太过熟悉——不是别人,那分明是她自己的声音。

再定神,声音和影子又都不见了。

抬头一瞧,凌司辰已走得远了,她赶紧迈开步子追上去。不知为何,那抹白影似乎越来越远,明明就在眼前,却总也追不上。

从快走到小跑,再到疾奔。跑得气喘吁吁,两腿发软,她终于不得不停下,扶着膝盖直喘气。

前方的白影早已消失不见。

转头一圈,狗爷也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静潭一片死寂的空茫,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

寂然间,一足悠然落地。

眼前之人,一袭绫罗红裙,那外貌她不能更熟悉——在镜子里见过了无数次,正是她自己。

幻境之中,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甚至是对面站着另一个自己。

姜小满并无过多意外,只平静地问:“杀了谁?”

对面的“自己”唇边带一丝浅笑,目光幽幽:“你的执念。”

明明是自己的面孔,却怎么看都觉得陌生。

姜小满好不容易平复喘息,心神一敛,“我没有执念。”

她不为过往所扰,也无可执着,虽有梦想之人与事,但只求问心无愧,行事度日从也不钻牛角尖。

红衣幻影却轻轻摇头,步履轻巧,似玩弄般踱了几步。转身时,一抹娇然的讥讽悄然浮现。

“当真没有么?还是……”那目光轻扫,含着几分戏谑,“埋藏在心底太久,已然忘光了?”

*

昆仑的松雾岛之上。

云雾蔼蔼间,赤甲女战神在石凳上闲散而坐,风姿妖娆。一双柔荑轻抚玉瓷茶壶,眉眼间透出几分笑意,半是揶揄,半是轻蔑。

她斜睨一旁那闭目不言、冷峻威仪的银发战神,语声如丝:“云海,你可还记得,当年过镜潭之时的光景?”

银发战神倚靠松树,并未睁眼,神色冷峻如常,“记不得了。”

“没劲的木头。”金翎神女媚然一笑,唇角上扬,“所谓执念炼境,便是要撕开人心深处的阴霾,无论如何藏匿,终是躲不过的。”

她半撑着姣好面容,指尖勾着壶耳玩弄,“你不好奇吗?这小魔种心中最深的畏惧,到底是什么。”

言罢,她兀自阴笑起来,笑声些许渗人。

云海战神睁开了双眼,却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

“你在说什么?”姜小满眉心紧锁,冷声问。

眼前的“自己”并不作答,只是缓缓蹲下身,手指掠过那潭面,漾起一圈圈水波。

下一刻,脚下那坚固如壁的潭面竟霎时化作粘稠水流,姜小满还没来得及叫出声,脚下便是一空,整个人直直坠入了潭水之中!

她拼命扑腾,双手拍打着水面,但这水沉得很,气力很快便耗尽了。筋疲力尽之下,只得软软地沉入潭底。

一串串气泡从她的喉间逸出,缓缓上升,朦胧中,却见那红衣的“自己”竟也潜入水中,发丝如水草漂浮,衣袂随水流飘动。

她唇边勾起一抹诡谲笑意,抬起纤纤玉手,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一刹那,姜小满忽觉失重,天地之间瞬息变幻。

水影尽褪,她竟安然落于一片干燥的大地之上。

这是……哪里?

还未等她细看四周,那红衣的“自己”也随着落地于跟前,飘逸的发丝间竟缓缓生出两角,越生越长。

朱红薄唇则上下阖动:“我来带你想起来吧……你的执念,你一直想守护的是什么。”

……

再睁眼时,姜小满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崎岖的山岩之间。

低头一看,怀中竟抱着个陌生的人——那人看着眼睛都无法聚焦,脸上快没了血色。

“君上……杀了我……”那人气若游丝,颤抖着碰触她的衣袖,“至少,我不想变成怪物……”

姜小满目光凝滞,抬起自己的手,轻轻抚上那人的面颊。随之而来,她听见了自己低沉而冷静的声音:“变成怪物,至少还能活着。若死去,便什么都没有了。”

“这世间,必须要有你们留下的痕迹,我一定会找到方法,让你们再变回来。”

说话时,她的拳头也下意识地攥紧了,声音坚定得可怕。

“君上……”怀中之人啜泣着,“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生来便是‘残次之物’?若再得一次机会,去天外,您真的能寻见‘它’吗?”

“能。”她坚信不疑道。

第一个问题,她回答不了,便只能回答第二个。

“即便寻到了,‘它’真的能救我们吗?”

“能。”她的回答依旧笃定。

怀中之人喉中发出低低的呜咽,想再开口,喉间却只能涌出淤泥般的黑色物质。随即全身僵硬,化作一具黑色外壳。

——这便是“蛹”。

很快,那黑壳溶化又蒸腾,化作气体消散于空中。

只见一缕淡淡的金光飘向遥远天际的裂缝之处。

姜小满看着那金光远去,低声喃喃:“吃吧,吃饱了,便好好活着。”

“等我去救你们。”

*

“想起来了吗?”身后传来一声低语。

姜小满转头,又见到了“自己”——分明与她一模一样的容颜,但那表情、神态,都格外陌生。

直到瞄见头上一对高耸的犄角。

姜小满似乎从一场沉湎的戏剧中醒神过来,“你是霖光?”

对方是老朋友了,她早已习惯了这碎片般时有时无的记忆,分不清是她自己的,还是属于霖光的。

长角的“自己”却摇了摇头,缓缓向这边走近来。

“不是‘我’是霖光,而是,‘我们’是霖光。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她来到姜小满面前,按住她的双肩,“你可别忘了,当初为何去往天外,不顾一切,几近折陨。”

姜小满怔怔地:“什么意思?”

长角的“自己”眼神如寒霜般锐利。

“你背负的是你的家乡、你的族人。这些你一生为之执念的至宝,竟要抛弃于心底,不顾不问吗?”

“家乡……族人……”

脑海中如海啸般涌动,无数记忆碎片席卷而来,头痛欲裂。

姜小满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抠进泥土。

幻影凑近她耳边,又问:“想起来了吗,你是因何而来?”

“为了……杀一个人。”姜小满的脸色苍白如纸,字字艰难。

“杀谁?”

“归尘。”姜小满缓缓答,“我必须……杀了归尘。”

听闻此言,长角的自己终是站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与解脱,“不错,你终于想起来了。”

第123章 让他滚回来轮回重生

暗无天日的异界大陆,月光如针线,穿在荒原的裂痕上,三道人影迎着那寒月,走得步履沉重,脚下的土地也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们身后,悄然跟着一群身形稚嫩的孩童,面容苍白,神采黯淡,却受了命不敢妄前,只能远远相随。

走在最前的是个银发垂肩的女子,素白长裙曳地,裙上无一饰物,背侧披挂两块铁甲护肩——非战时期,她总是穿着随便。

抬手遮挡前额,眺望远方,眼中是难掩的哀色。

“这边的大地也皴裂了,百草凋零,生机尽殆……”她叹了一息,回过头,“千炀,你那边呢?”

紧跟左后的是个粗壮高大的男子,本伸手施术探左侧地脉,此刻收了术。那一头傲然飘逸的红色长发似一团燃烧的烈火,虽然长得凶悍无匹,眸子却没一丝煞气,唯有深深忧愁:

“不行。土之力不在,土脉已尽数断绝。河渠深陷,连黑海之池也在崩裂……再这样下去,北渊会崩陷,神山也会坍塌,届时定会天地同倾!”

他右侧的另一个男子偏精瘦些,身形颀长,但戴着半块黑铁面具遮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狭长如柳叶的锐利眉眼。

“归尘不肯回来,原因无外乎二。一则天岛缚住了他的手脚,二则——”

声音隔着黑铁面具发出,其上一对眼眸露出冷冽之光,

“他想要瀚渊亡。”

听见这几个字,前方的银发女子快咬破嘴唇。

等了三百年,归尘也并未重生。

他没死。不仅没死,还活得好好的。

匪夷所思。

面具男子低声补道:“不论何因,都需将他寻回。”

这话一出,红发的壮硕男子近乎哭腔向前,“霖光!瀚渊不能没有归尘!”

霖光依旧走在前头,没有回头,没有答话。但全数听了进去,搅动着心底的沉寂。

归尘是瀚渊的基石,甚至比黑海和神山还古老。她曾见过他以黄土斥力震裂山河,那震碎自己一颗心魄想必也不是难事。

说什么被天岛控制?她根本不信。

还活着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从未想过回来。

叛徒……

她攥紧了拳头。

“我去。”

步伐陡然停住,声若霜蝉。

红发男子目露惊色,急忙上前横拦过去,“你上一世身骨全碎,体无完肤,才刚得以新生不久……这种险事,还是我去吧!”

甲面男子瞥他一眼:“你过得去吗?让她去。”

“可是……”

“别说了!”霖光厉声喝道,“让我去!区区天劫,我挨得过。”

红发男子呆立一边,踟蹰半晌,才支吾道:“那,那如果他不愿回来呢?”

银发女子一双冰色瞳孔寒光迸发,声音从咬牙切齿间撕裂而出:“那我就杀了他,让他滚回来轮回重生!”

……

方才怒吼过后,胸口起伏不定。

就在喘息间,银发女子似是察觉了什么,身形一顿,微微侧目,四下晃了一眼。

沉默片刻,她忽然仰头狂笑起来。

笑声冷厉刺耳,回荡在空旷的荒原上,倒让身后紧随的两人愣住,面面相觑。

这不是记忆中的动作,发生了何事?

“霖光,你还好吗?”红发男子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问。

甲面男子也警惕起来。

霖光笑了一会儿便停了下来,回头轻轻一瞥,透着几分嘲弄与轻蔑。

“本尊很好,好得不得了。”唇角勾了起来,“倒是你们,又是什么东西,胆敢窥探本尊的心境!”

话音未落,她肩头猝然聚成两柄晶莹剔透的冰刃,锋芒凛冽,顷刻间一左一右急射而出,快如流星:

一道直取甲面男子喉间,锋刃划过如水破镜,转瞬便将其割裂,那身形便化作青烟飘散;

另一道锋芒则疾射左侧——千炀的面容尚未完全扭曲,便被冰刃贯穿面颊,像捅穿柔软的面团般轻松。

撕裂瞬间,红光乍现,山石轰鸣,虚空震裂。

唯有银发女子孑然立于崩塌的大地间,冷眼俯瞰,身姿挺拔如傲立的王者。

直到,天地于她脚下纷纷坍塌……

*

下一刻,姜小满竟猛然睁开双眼。

意识才刚回归,视线未完全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模糊的双足,立在平静如琉璃般的静潭之上。

脚边,散落着数不清的银鱼,鱼腹翻出,密密麻麻地浮在水面上。

她大口喘气,手指不住发颤。刚才那一幕太过清晰,历历在目。

山崩地裂,火光冲天——那是霖光的记忆?另外两个男子又是谁?她为什么要攻击他们?

以及,霖光……要杀归尘?

为什么,就因为归尘没有回到魔界?

她深吸一口气,暂时先将诸多疑虑压下,现下还不是回味的时候。

抬眼四望,四周依旧是那无边无际的潭水,古镜般映得天光静默。

蓦地,余光一闪,姜小满瞳孔骤然一缩。

目之所及,熟悉之人竟半截身子陷在水中。白皙的脸庞失了血色,昏迷不醒,任由银色的小鱼爬满全身。那些鱼张开嘴巴,死死攀咬住他的肌肤,远远看去红光隐现,场面诡异至极。

*

“凌司辰!”

她喊了一声,急急冲了过去。

伸手抓住他的胳膊试图将人拉出来,但无论她如何用力,少年的身体却像被潭水死死拖拽着,怎的也拉不出来。

姜小满气急败坏,手上运起术法就去拔那些鱼。但不仅拔不掉,她越用力这些银鱼还咬得越狠,甚至她每动一下,人还越往下沉陷一寸!

慌乱中,姜小满抽出了随身的玉笛。几番调息,接连奏出醒神曲、退幻曲,甚至连醒酒乐也不管不顾地吹了一遍……但,竟一点用没有。

细看才发现,连他的耳朵里都塞满了这奇怪的银鱼!

——剜心灵!这些该死的剜心灵!

姜小满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双膝一软,瘫坐在地。

良久,她才回过神来,“狗爷!狗爷一定知道怎么办!”

她环顾四周,狗爷就立在不远处。

可惜,他似乎也陷入了幻境,眼皮翻白,嘴巴微微张着,整个人一动不动。所幸,他还没往潭里陷,身上的银鱼并不多,耳朵里也未见鱼影。

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姜小满将玉笛对准了狗爷的耳朵。

谁知一曲入耳,瘦削的身板浑身一颤。

“谷主——!”

一声干吼,狗爷醒了过来。

——

清醒之后,枯瘦男子死命揉眼,瞧见胸脯上、肩上、胳膊上那些正咕叽咕叽吮吸的银鱼后,他一拍胸口,灵力暴涨,生起灵盾瞬间将这些玩意儿震飞。

“姑娘,我……小生,竟然中术了!?”

姜小满却已顾不得他的话,声音里直带着焦急的哭腔:“狗爷前辈,救救凌司辰吧!”

说着,一把抓住狗爷的胳膊,拉着他便往前奔去。

狗爷被姜小满扯得踉跄几步,当看清眼前半身陷入潭水中的白衣少年时,登时双目瞪圆:“唉呀妈呀!他……他这怎么……”

姜小满哪里还有心思听他惊讶,泪水涌上,手忙脚乱地夹住凌司辰的胳膊,拼命想把他从潭中拉出。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哭声愈加急促:“狗爷前辈,快帮帮我!他陷得太深了,我拉不动啊!”

狗爷回过神,上前试着帮忙扯了几下,却纹丝不动。他忙止住姜小满,连声劝道:“姑娘,别急!这样根本不行,你越拉只会越糟!”

“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吞噬呀!”姜小满泪眼婆娑。

“他如今完全被剜心灵缠住,坠入了自己的执念深渊。”狗爷语气沉重,额上冷汗直冒,声音也低了下去。

“那……那怎么办?”红衣姑娘脸色苍白。

狗爷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狠色。

“唯有一个法子……”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液,神情严肃,“将意识与这些剜心灵连接,进入他的心境中,助他从执念里脱困出来。”

姜小满听得一紧。

昏睡的少年枕在她盘跪的膝上,身体一点一点下沉,细微的滑动几乎肉眼难见。但每一寸下滑,都在她心头生生割出一道伤口。

她抱紧了那冰冷的身子,额头轻轻抵着他的脸颊,泪水无声滑落。

心中唯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要救他出来。

姜小满咬着嘴唇,神情逐渐坚定而决绝:“我去,我去就好。”

她抬头看向狗爷,“多去一个人毫无意义,不如我一人去。我与他身处幻境,麻烦狗爷前辈照看我们的身躯;而若我们葬身于此,也不拖累前辈。”

狗爷看了她一眼,满脸为难。

姜小满抿了抿唇,“若是我们出不来,还请狗爷前辈——”

未等她说完,狗爷却打断了她的话。

“不,姑娘。刚醒来的时候,小生还以为是你没有执念。但……”这般说着,他微微一顿,指向不远处,“那边成片死去的剜心灵,是你做的吧?”

“我……”姜小满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

是她做的吗?她也不敢确定,但怎么看都确实是她所为。

狗爷露出一抹赞许神色,“看来,是你冲破了剜心灵的结界,方才唤醒了小生,小生先前还真是低估了你。既有如此坚定的心志与强大的灵力,你一定能唤醒他。”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小生便在此处,安心等你归来!”

第124章 叫姐姐

姜小满坠落于一片僻静的竹林。

这里是……

四周静谧悄寂,连风都未曾撩动一片竹叶,一点人声都听不到,唯有几声雀鸟的鸣叫。

——看上去是荒郊野外。

拨开挡路竹叶,隐约见一座简陋的草屋。

屋前,一稚童安然坐于门前石台上,低垂着脑袋,专心致志地拨弄手中的木雕小物。

姜小满就是有这能耐,那孩童不过两岁模样,脑袋圆滚,身形短小,小手肉肉的,她依旧一眼认了出来——这小孩便是凌司辰。

这也太幼龄了吧!纵然是潜意识中的幻境,竟能追溯至这般久远的光阴?

她却已全然记不得自己两岁年纪,是在家里哪个旮旯玩泥巴。

怀着好奇,她却不敢贸然行进。

再多走一步,难眠不会被他察觉。

【犹记得连上剜心灵之前,狗爷曾语重心长道:“在心境里,你所见者未必为真,皆是他心中所想,切莫被迷惑。”

当时狗爷一面施术,让凌司辰腕上一条银鱼的尾巴接引上她的手指,一面沉声叮嘱:“记住,你的出现或许能助他度劫,亦可能使局势恶化。他现在每深一寸都更危险,若无十足把握,切勿让他见你容貌!”】

姜小满谨记于心。

她摘了片竹叶下来,闭目凝神,术法在指间流转。

未几,那片竹叶竟缓缓变作一张兔子面具,她惊喜不已:“果真成了!?”

也是狗爷前辈所说——

【“心境之中,万物皆可随心所变。若凝神专注,借幻象气机,可化出所需之物。”狗爷又提醒道,“但切记,所造之物越强力,对心境之冲击也愈大。尤其是法器、兵刃之类,会加重他脑中负担,切不可轻易使用。”】

姜小满望着手中的面具,倒有几分怀念,料是此物应不至扰乱心境。于是急忙绕过后脑,将面具轻巧戴上。

刚刚系好,肩头却忽地被人一拍。

“姑娘——”

她猝然回头。

透过面具,眼前却是个身着粉衣的年轻女子,双袖高撩,背着一只竹篓。面容略显疲惫沧桑,然眉眼柔和温婉,仍留几分明丽之姿。

她那细鼻薄唇,与凌司辰出奇相似。

不用问,姜小满也猜出了她是谁。

咦,凌司辰的潜意识中,凌蝶衣竟是如此清晰的一张面容,其人其貌,宛如尚存于世……

望得一时出神,眼前女子见她模样却一愣,“是……姑娘吧?”

姜小满回神,忙小声掩饰:“我……毁了容,不便见人。”

对方听到她声音倒是安心了,眉眼微微担忧,温声:“原来如此,真是可怜。”又问,“姑娘在此处徘徊,莫非迷了路?”

“我……”姜小满欲言又止,脑中倏然响起狗爷临别时的又一句告诫——

【“心境里的其他人,皆是由他潜意识构成的客体,被剜心灵伺机占了去,你更要小心了……切勿被其察觉你乃外来之客。”】

……

所以,眼前的凌蝶衣,是剜心灵盗了凌司辰脑子中的构想人格所化,一举一动,皆有自己的意识。

这般想着,额角不由沁出些冷汗。

“我……确实迷路了。”她支支吾吾。

总之不能让对方生疑,尽量装作心境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凌蝶衣闻言,眉间微展,笑得更是明婉:“莫慌,我这小屋远离尘世,平日难得有客,姑娘不妨入内稍作歇息,再做打算?”

姜小满迟疑片刻,试探着问:“方便吗?”

凌蝶衣轻笑着拢了拢背后的竹篓:“自然的。屋中不过我与幼子二人,幽静清闲,无甚纷扰。”

“那,我帮您拿吧。”

“不用。”

……

凌蝶衣便快步走在前头,领着姜小满径直往草屋行去。

屋前小小孩童一见母亲归来,立时丢下手中木雕,蹦跳着跑了过来。随后,他看见了戴着白兔面具的奇怪女子,一双乌黑圆亮的眼珠紧紧盯着一动不动。

姜小满面具掩面丝毫不慌,见状便蹲下了身子,借着面具的两个洞洞和他对视。

凌蝶衣赶紧招呼:“辰儿,快,叫姐姐。”

姐姐?姜小满不由得愣住,心里泛起丝丝尴尬与窘意。

出乎意料,小童竟真的仰首,乖顺地喊了一声:“姐姐。”

姜小满心中喜滋滋暗笑:她这算不算是趁人昏迷,占人便宜?

不过……感觉还挺好。

“真乖。”她还摸了摸他的头,“几岁啦?”

“幼子刚两岁,建元七六年壬寅生,属虎呢。”凌蝶衣微笑回答。

姜小满点点头,暗思:她用的是凡间年号,料是不想被当作仙门之人吧。

底下小童听见姜小满说话的声音,却歪了歪头,肥嘟嘟脸蛋上的眉头竟皱了皱。姜小满暗叫不好——连忙干咳一声,运了灵气至喉头处,迅速变了种声线。

“属虎挺好啊,虎虎生威嘛。”

“姑娘呢,生于何年?”

“我?我甲辰……呃不对不对……”

“甲辰?那姑娘岂不是六十有余了?”

“记错了记错了!是甲申,甲申!”

*

言谈欢笑了不多时,凌蝶衣便入内忙碌去了,留姜小满独自在院中帮忙看顾孩童。

小凌司辰却并不理她,自顾自地继续摆弄手中的木雕玩具。姜小满坐在一旁,心中闲散无事,腿儿轻轻晃动,悄悄靠近几分。

小声问:“你这玩的是什么呀?”

那木雕看着圆圆一个,倒像一簇花,按下一片花瓣,另一片便会随之翘起,极其精巧有趣,难怪能让两岁孩童玩得乐此不疲。

“木云景天。”小孩不抬头,稚嫩的声音带着些奶气。

“这是……阿娘为你雕的吗?”

小孩摇摇头。

姜小满又问:“那是你自己雕的?”

小凌司辰依旧摇头。

这才停下摆弄的小手,似思量一阵,轻声答:“娘说,是父亲留给我的。”

父亲——

姜小满微微一怔,霎时被好奇牵引,忍不住问:“那你父亲是……”

话音未落,小童忽然愣住,木雕滚落到了地上。

“我父亲是……我父亲是……”他抱着头,痛苦之色爬上眉头。

姜小满心下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天地骤然震动,脚下骤生一折裂痕,草屋周围的地面开始崩裂——

她暗叫不好,这片幻境要崩塌了!不该提起这茬!

——这恐怕,便是凌司辰的执念之一?

情急之下,姜小满一把抓住小凌司辰的手,拉着他飞快向外头奔逃。

“等等,我娘呢!?”

姜小满急声:“别管她!她死不了!”

除了那些伪装成人形、蚕食宿主的剜心灵外,唯有她与凌司辰是真实的存在。心境一旦崩塌,凌司辰便可能永远陷入其中,她绝不能让他随心境一同湮灭。

她拼命拖着小凌司辰奔跑,脚下裂开的地面不断蔓延,

头顶之上,无际的天幕翻涌如浪,黑云滚滚,传来一声声回响:

“她说,‘蝶无畏,思无悔,尘不归,念不歇’——”

姜小满抬头,惊讶不已。

这竟是——狗爷前辈的声音!?

她心中满是疑问,但此刻来不及细想,只顾往前奔跑。

……

一直跑出许久,天空才渐渐归于明朗,动荡喧嚣渐渐没入地底。

而前方的竹林也到了尽头,一片空旷之地映入眼帘。

这空地却被诡异的灰色烟雾笼罩,铺天盖地的烟雾也朝他们席卷而来。翻腾的雾气中,俄然映出一对异样的角,下方似有幢幢黑影乱撞。

姜小满不禁皱眉。

——那是什么角?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通体明黄,倒弯得像两柄巨镰。

只一瞬,那角所连之身影便眨眼消失在烟雾中。

她脚步未停,小凌司辰却猛地挣脱她的手,直奔烟雾深处,惊呼道:“娘!!!”

姜小满也忙追了过去。

前方空地之中,烟雾渐渐散去,赫然出现一具女子的身躯,静静地倒卧在血泊中,浑身伤痕累累。

姜小满定睛一看,那人正是——凌蝶衣。

*

凌蝶衣死了。

天地随之蜕变,竹林不见,变作皑皑白雪,洁白无垠,寂静无声。

凌蝶衣身上的伤口不断淌出殷红的血,星星点点落在雪上,仿佛朵朵红梅点染了这死寂的天地。

那原本稚小的孩童,不知何时已然长高了几分。眉宇间的神态,逐渐有了姜小满熟悉的影子。他身上披着厚厚的鹿革袄,头发也变长了些,一圈绒毛衣领上搭着扎上的小辫儿。

他俯身趴在母亲身边,死死抱住那具已然一动不动的躯体,竭力呼喊着:“娘——娘——”

呼喊声沙哑至极,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小脸蛋早已被泪水浸湿。

姜小满呆立原地,双脚似被冰雪冻住了一般,无法挪动半步。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却不敢靠近,亦不知该如何动作。

这一幕实在太过真实,简直就像在眼前发生的,血淋淋的过往。

她终于明白——

原来,这也是他的执念,困锁他心中最深的伤痛,久久不能释怀。而这般未解的心念、未放的怨结太多,才会给这些剜心灵可乘之机,将他拖入幻境、锁于其中。

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天地间只余下那声声凄厉的呼唤与无边的雪原。

直到马蹄飞扬而起,素袍头陀披着风雪而来,手一扬,将小小幼童抓起,顺势扣到了马上。那人未做停留,策马疾驰而去,只余下踏雪蹄声与“放开我”的哭喊声。

——那是谁?

有一种莫名熟悉之感,让姜小满心底觉得,此人应当是能信任的存在。

然而即便如此,这人也不过是剜心灵幻化出的旧影,生硬地依照凌司辰脑海中的旧忆执行着动作,妄图激起并蚕食他的深藏的执念。

姜小满一咬牙,驱动剑符而起,迅速追赶而去。

第125章 兄与弟

等姜小满追到之时,却又是另一幅场景。

她认得这里——这是岳山,白崖峰。

屋前,三个大了许多的孩童簇拥着,气势汹汹,随手一推*,将另一个幼小的身影狠狠推倒在地。

“你娘,就是那个叛家罪女?”

“听说她撕毁了与玉清门的婚约,跟不明不白、不干不净的男人跑了?还生下了你?”

“哈哈,所以明明就是个野种吧?哪来的脸姓凌?”

最壮的那个胖墩笑得得意,讥笑声格外刺耳。

姜小满藏身于屋角,借着面具的两个洞洞,望着那个倒在地上的幼童。

依旧是方才被神秘头陀掳走的年纪,但却换了一身岳山的青袍。眼神中撕心裂肺的痛楚不见,取而代之的,更多是愤怒与……迷惘。

此时的他,孱弱如同一株摇曳的小草,根本无力反抗这些强壮的大孩子。

纵然是回忆之境,姜小满依旧怒意横生,她拳头悄然攥紧,正欲上前——

“住手——!”

这一声,却不是她喊的。

但让她刚迈起的步子又缩了回去。

发声之人,竟是一名年长许多的少年,一身黑装,约莫十来岁年纪。身形虽未完全长成,然面容冷峻,目光如刀,透出几分与年纪不符的威严。

姜小满心想:这也格外好认。

居然有人小小年纪便这般老成,浑身散发着劝退旁人的冷气,仿佛从没有过童年,也是无药可救了。

只见黑衣少年毫不客气地上前,对着那最为嚣张的胖墩就是一记重拳,直将他打翻在地,连滚两圈。

“恃强凌弱,岂是仙道所倡!”他言辞铿锵,威风凛凛。

胖墩被打得猝不及防,伏倒在地,待看清来人,眼睛瞪大:“北风……你、你回来了?”

另几个大孩子也吓得腿软,纷纷退后。

胖墩摸着肿起的脸颊,肥手指向一边的幼童,满脸的不服气:“北风,你回来了不告诉我,还为了这个东西打我!?”

“滚!”

随着黑衣小少年一声怒声呵斥,胖墩再不敢言,仓皇爬起,与众孩童鸡飞狗跳般四散逃去。

*

黑衣少年回过头来,朝向那幼童,声音冷然。

“你就是凌司辰?”

“凌?”倒在地上的幼童眨着杏仁般的眼睛。

黑衣少年微微整理衣襟,向前走了几步,恍惚间,视线不经意地扫向屋角这边来。

姜小满连忙缩回身形。

不出意外,这记忆里的少年凌北风也是剜心灵所化。——好在,他并未察觉她的存在,只匆匆一瞥便移开了目光。

姜小满悄悄吐了口气,暗自提醒自己:她必须等这些东西尽数离开,等到凌司辰再独处的时候,再寻机会唤醒他……目前还不能轻举妄动。

她深呼吸,稍稍探出身子,继续偷瞧。

少年停下脚步,语气沉稳:“宗主命我前来探望你,他予过你宗族之姓,不是吗?”

“我……”

年幼的心境之主很快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小的身躯虽单薄,却固执地站稳脚跟,挺直了背脊,认真行礼道,“确实蒙舅舅……宗主收留,但这姓氏一事,我不知该不该……”

黑衣少年神情严肃,依旧一板一眼道:“既是宗主之命,便不可违背,此乃宗门之规。”见幼童欲再开口,他抬手阻止,语气稍缓,“无妨。从今日起,你便在岳山修行道法,习术养心。规矩也好,术技也罢,便慢慢学。”

幼小的凌司辰似懂非懂,木讷地点头。

黑衣少年眉头舒展,眼中少了几分冷意,略微点头,“你为焚冲六七九年生,故我长你八岁。既入凌家宗族,当唤我一声兄长。”

“兄长……”

幼童低声喃喃,稚嫩的语调里透着一丝羞涩与敬畏,眼中闪烁着说不出的光芒,将原先的阴霾散尽。

“那么,你随我一同去云海峰?我带你去看看练剑场。”

“好!”幼童脸上绽放出一抹久违的笑容。

*

一路上,姜小满拿出在梅雪山庄时跟踪的本事,默不作声谨慎而行。

旧忆里的凌北风依旧沉默寡言,却明显刻意放慢了些脚步,似是有意照顾旁侧小小身影。

稚童一路频频侧目,眼中虽有敬畏,却也带着几分犹疑。终是按捺不住,小心翼翼问:“兄长……我听舅舅说,你在幽州遭遇了魔袭,受了重伤……你,你没事吧?”

凌北风闻言面色如常,未起一丝波澜。

他低头看向展开的手掌,语气冷淡而平静:“无妨。”手指微动,似是感受力度,眉宇间亦有一抹凝重与疑惑,“记忆中,伤势确实极重……但如今,不仅无恙,反而浑身充满力量。”

小小凌司辰却不懂这些,脸上顿时露出天真笑颜,稚声道:“太好了,恭喜兄长!”

那笑容如同春雪初融,纯净无垢。

……

姜小满躲在草丛里低伏跟行,一幕幕尽收眼底。

这,也是他的执念?

初识的兄长,彼时的岳山,竟深深烙印在他记忆深处。

姜小满心中陡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两三岁的年纪,她从未见过阿娘,但生来便簇拥在爹爹、师兄师姐们的呵护之下,向来不知离别与失去为何物。她曾无忧无虑,生活中那些微不足道的挫折便已是天大的委屈……

直到遇见他。

直到经历梅雪山庄、寻欢楼、岳山。

一路走来,她自信满满地去拓宽见识,成就成长,或许已不再是原来的她。说着要并肩前行,她却从未去真正了解那个心仪与憧憬的身影。

凌司辰亲眼目睹母亲的凄然离世,凌北风、凌问天皆是他失而复得的家人,想必亦是他极为珍惜之人吧。

但那时,他却清楚地对她说:“即便再也不回凌家,我也要与你在一起。”

……

姜小满垂下眼帘,指尖绕在一起。

当时,她只顾着沉浸在那份甜蜜之中,却从未深思,他做出这个决定时,当是经历了怎样的挣扎与纠葛。

“谁也不用离开谁……”

“我已经受够了毫无意义的失去与别离。”

姜小满的手指逐渐收拢,终是紧紧捏成了拳头。

*

幻境中的黑衣少年渐行渐远。

而在另一处,一道同样气息却高大夯实的背影,徐步踏上了通往山顶的台阶。

那人步伐坚定,目光如刃,靴底徐徐稳踏在青石板上,衣袂则随呼啸之风猎猎作响。

终于,他踏上最后一阶,声音低沉却压抑着怒火,直问眼前之人:“凌司辰也在昆仑山上?这是怎么回事?”

对面,正在石桌前悠然品茗的金翎神女险些呛住。她将茶水一口咽下,瞥了来人一眼,黛珠般的眼珠又从容地转向一旁靠在藤木上的银铠战神。

云海战神缓缓离开树干,直面来者,声音威严且沉稳:“没错,他是在山上。”

“他在哪里?”

来人气势汹汹,云海战神却神色如常,语调不疾不徐:“北风,此事甚为复杂,待你登至蓬莱,自会明了其中始末曲折。”

“告诉我他在哪里!”

凌北风质问一通,却得不到回复。顿一顿,又问:“那炼火星君又是什么?”

“炼火星君?”云海眉头微皱,似不明觉厉。

倒是坐在石桌前的金翎神女忽地笑出了声。

凌北风向她看去,只见她悠然自得地抚着手中的茶盏,轻弹指尖,缓缓道:“自是本君信口编的,如何,觉得好听吗?”

这般话语间的轻佻,令凌北风怒火更盛。纵然再迟钝,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

他冷声:“你们,根本没打算让他飞升?”

怒目扫过,迎来的却是更死寂的沉默。

云海战神长吐一息,却避开了他的视线。

沉默,更久的沉默。

凌北风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最先打破沉寂的却是赤甲女战神。

“小孩儿,你一脸凶神恶煞是想作甚呐?若是飞升了,那咱们以后可是同僚啦,不留点情面么?”

见凌北风面色依旧僵沉,她便又转向银发战神,眼中带着更玩味的笑意,“你瞧,本君说什么了?早和你说过,冥宫试炼还是有必要的。这般执念不断,如何飞升呐?”

“……”

云海不作回答。

毕竟,八百年前,是他亲手废掉了业火五炼。

金翎神女咂着嘴,哎呀哎呀地叹。

凌北风抬起眼眸,冷静中添了一丝急迫:“他是我的弟弟,我有权知道他的处境。”

云海战神敛起眉目间的不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严厉的肃然。

他一步步走过去,拍了拍黑衣青年的肩膀。语气低沉而坚定:“北风,羽化飞升,必先斩断尘缘。从此刻起,你不再有弟弟,他也不再是你弟弟。若有一日,哪怕你需亲手诛杀他,亦要有当断则断的觉悟。”

凌北风大惊:“诛杀?你在说什么?”

金翎看戏一般抿着茶喝,眼角饶有趣味。

云海浅咳一声,“我只是打个比方。”

“十二年前我就与你说过,你生来便肩负重任,斩尽群魔,侍奉蓬莱乃是你的天命。若是被凡尘俗事牵绊,当万劫不复,你可记得?”

凌北风站在原地,目光中那股凶狠之气渐渐褪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家人、朋友,这些东西,成仙之人不需眷恋。唯有心无杂念,方可羽化飞升。”云海战神继续沉言,“若你做不到这一点,龙骨便会拒绝你,你永远无法飞升。”

黑衣青年喉间微动,攥紧的拳头也松开来。

云海战神则抬手,替他拂了拂被风吹乱的衣襟,“回去好好想想吧,待你能斩断这些俗世羁绊,再来见我。”

第126章 我想吻真实的你

幻境里的夜晚如真实的冬夜一般冷寂。

此时的少年一袭清白之衣贴身,正如他那颗心一样,干干净净,从无杂念。他独坐在屋檐下的竹阶上,向着朗朗明月,细心擦拭着爱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