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为师下令追敌,亦须思量权衡,知难而退,极端情况报得方位便可。为师……惟愿尔等,今生无论得道飞升抑或尘世驻留,皆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姜小满躲在很后方的一棵大树后,默默听着,心中则百感交集。
而且她注意到,爹爹在说最后一段话时牙关咬得甚紧。
正这时,雅舍的一个小童匆匆跑来通报,打破了这凝重的氛围:
“姜老前辈,裘先生他们回来了!”
第56章 你就不能敲门吗?
姜小满还在疗愈池里泡着的时候,便接连做了好几个梦。
梦境大同小异,皆是白衣翩翩的少年浑身伤痕累累,倒在魔物血淋淋的爪下。
每次惊醒后,才发觉只是噩梦一场,但整个身子却已吓软了——也许是泡软了,没差。
那时,她长舒一口气,全身都沉进水里,只留嘴巴在水面上轻轻吐息。
他没死。
他不会死的。
她在心中反复安慰自己。
直到那一刻,她才明白,他在她心中……竟然已如此重要。
*
如今听闻:凌二公子伤势终得稳定,小姨丈便带他回雅舍休养。此地种植天然仙木,灵气充盈,环境清幽,最适合疗养。
趁着爹爹还在桃园里给师兄师姐们训话,她堵截了那小童,打听得知,凌二公子回来后就在秋燕居安歇。
小姨丈喜好清静,雅舍里只收了两个小童和一个厨娘,秋燕居更是静谧无声,唯有风吹落叶的沙沙之音。
她偷偷溜了进来,透过半开的窗户,她看见他已经醒了。
如玉的少年披散着头发坐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褥子,手中则翻阅着一册卷宗。
他看着面色苍白,嘴唇有些干涩,平日里炯炯神采的双眸此刻微垂,几分凝重地聚焦在那卷宗上。
姜小满走至房门前,正犹豫要不要敲门,却听里面的人道:
“进来。”
她一怔,紧张地吸了一气,轻轻推开门。
却见他已放下手中之卷,抬眸望向她。
他平日总束的高扎发,此刻却披散着。
记忆中他上次放下头发,便是浑身血痕、取了发带蒙眼……她咬了咬唇,心中泛起一阵苦涩。
“你还好吗?”两人竟同时开口。
姜小满的小脸蛋红红的,也不答话,只时不时瞟他一眼。
凌司辰噗嗤一声笑了,“我能有什么事?就这点小伤……”
言罢,他便故作轻松地活动了几下胳膊,却忍不住发出吃痛的轻嘶。
“你没事吧?”姜小满赶紧快步朝他走去,一边喃喃着,“你可别逞强了,都被打得这么惨了。”
“但我们赢了。”他浅浅一笑,声音很轻。
姜小满再次怔住。
……我们?
意思是,他承认她是他的协应了?
回想先前那一次战斗,她脑子一团混乱,但结果却是竟然配合得还算不错。起码没让他送命,最后的计策也成功骗到了魔物。
有些意外,但她心中却很开心。
她离他只有两步之遥,抬眼间,却瞅见了他侧脸上的疤痕。
是那时魔物留下的……
“你等一下!”
姜小满忽然叫唤一声,随后转身便咚咚咚跑出去,在少年满目疑惑中,她很快又咚咚咚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进门。
凌司辰一脸茫然。
穿着罗裙的少女因为奔跑而面颊赤红,她嘻嘻笑着,扬了扬手中的小瓶子,“瞧我拿来了好东西!”
“这是什么?”
“玉容愈肤膏,祛除疤痕的。早先师姐们予我用的,效果可灵了!”
姜小满边喜笑颜开地说着、边向榻上的人步步走近。
榻上的人赶紧摆手,还往里挪了挪,“诶诶,我不需要啊,拿走。”
“什么不需要,你看你脸上这条疤,都拉到嘴角了!我替你消掉——”
越走越近。
“多此一举。男人脸上多条伤疤,有何妨?快拿走……”
凌司辰话还没说完,就被姜小满贴着凑了上来,直伸手去抓他的脸。
“不!行!”她一字一顿,气鼓鼓地嘟起嘴。
这么好看的脸,怎么能有疤呢——当然,这话她没说出口。
说着就一边打开瓶塞。
“来,我给你擦。”
眼前的病号还在反抗:“得得得,我自己来。”
“别动!”
姜小满大吼一声,惊得被她纤纤手指捧着的那张脸都一怔。
她也不知道忽然一股怨气何来,可能就是:那魔物摸你的时候你一动不动,换我就拼命挣扎?
——当然,这话她也没说出口。
那脸竟真的乖乖听话地不再动了。
姜小满指尖蘸了一点冰洁膏露,轻轻敷在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上,一点一点,将干红的印子盖满。
少年别过眼睛,不言不语,任她折腾。
这般仔细端凝之后,她发现他耳廓上似乎也有一道伤痕,但看着凝固已久,不像是新伤。
她想凑近些看,谁知迈脚时却不小心撞到榻腿。
一个踉跄,整个人顺势扑进了眼前之人的怀里。
卧榻上的人并未退却,而是稳稳接住了她的绵软身躯,两人紧紧贴在了一起。
少女的头蓦然仰起,猫儿般圆圆的眼睛却正对上他如墨眉眼和泛白的唇瓣。
她才惊觉,他的脸竟也炽热得厉害,一直红到了耳根,呼吸则轻轻拍在她脸上。
姜小满整个身子都紧绷了起来,但奇怪的是,她伏在他身上,竟也一动未动。
好像在等着什么……
眼前赤热的脸颊越凑越近,呼吸交错间,两人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就跟那时一样清晰。
只不过这次,耳畔没有了魔物的嘶吼,气息里也没有了血水的味道,而是静静的、带着些许灼热。
她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腰。
眼看着双唇几乎相触。
正在这时。
“嘭!——”
门被猛然推开的声音。
两人瞬间远离,榻上的人浑身都抖了一下,姜小满则直接弹跳般慌忙起了身。
一袭黑装的男人径直走了进来。
凌司辰还红着脸颊,喊道:“你就不能敲门吗?!”
他喘了一口气,方才平复心情。
凌北风漠然地瞥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又把视线挪向姜小满,头往门边扬了扬。
他那意思很直接明白。
沉默一阵后,凌司辰温声对身旁少女道:“我……忽然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你去帮我寻些吃的可好?”
“噢……好啊。”
姜小满讷然点头,她还处于方才那迷糊场面久久没出来,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只想赶紧溜走。
于是她便趁这话跑出了门。
她一路小跑,跑进了后厨里。
厨娘见她一脸惊慌失措的样,也是吓一跳,赶紧给她拿了几个馒头又盛了碗粥压压惊。
姜小满不停揉着红扑扑的脸。
什么情况……
他刚才那动作,是要吻她吗?
但是,为什么她心里却止不住期待……甚至还有点怨念。
唉他那哥什么时候进来不好,可真会挑时间啊!
一旁的厨娘大婶皱着眉头,拍了拍她的肩。
“姑娘,馒头够不?看你这状态不太对啊……”
“再,再来一个!”
*
“嘭!”
姜小满仓皇跑出去后,凌北风又关上了房门。
凌司辰抚着额头,暗忖:开门这般猛,关门亦如此大力,这门被他折腾不了几次就得散架。
不过正好,自己也有事找他。
“兄长,已经廿七了,即刻叫上姜宗主出发吧,还赶得上……”凌司辰说着便打算起身下榻。
凌北风却一步上前,按住他的肩。
“你先养伤。我已飞书岳山,咱们迟几日到。”
“什么!?”
看着弟弟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目色深沉地反问:
“你觉得,他看到你这副样子,过得好这寿宴吗?”
“……”
凌司辰垂下眼帘,沉默不语。凌北风松开他的肩后,他也没继续动,而是僵坐在榻上。
凌北风也不再说别的,转而从袖口摸出一枚花针,递在弟弟低垂的眼前。
“金风玉露盏底找到的,这下算是凑齐了吧?”
凌司辰一双杏眸重现神采,他接过那花针。
“寻欢楼情况怎样?”
“宾客死了四人,其余人皆无事,公主将楼中剩余宝物带去了皇都。”凌北风答道,“不过,紫珠夫人与楼中所居女子却全数消失,不知所踪。”
“什么?全数?”
“没错。现场无尸首,亦无残余气息,确实全数消失。”
凌司辰闻言,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紫珠夫人是否为魔物尚不确定,但那些舞女当是凡人。她们若不是被术法转移了,便是全数被魔物劫持……问题是,为什么?”
他喃喃自语片刻,复而提出新疑问,“这次不止一只地级魔,那时候的气息,三只……不,四只。如此之多?为什么?”
凌北风接过话:“定是有大事要发生。地级魔成群出现,你这般聪慧,你觉得会是什么?”
“难道是……魔君现世?”
“不无可能。”凌北风饶有趣味地一笑,“等你伤势恢复完全你我便回岳山,听听文家、玄阳宗那边有什么消息没。”
“我现下便能回去!”凌司辰说着,又欲起身下榻。
凌北风上前就在他胸口穴位点了两下,刺痛感顷刻袭满他全身。
凌司辰低声呻/吟着,僵得跟木头一样直直倒了下去,好一会儿才重新坐起。
起来后就开始抱怨:“嘶……你来真的啊,轻点行不行?”
一袭黑衣的兄长冷笑着,“你这伤,再躺三日都不一定能痊愈。我问你,伤得这般重,羽霜干的?”
凌司辰蹙眉,“羽霜?不对,与我交手的是月谣。”
凌北风听罢这话,倒是颇觉得有意思,脸上也呈现出了兴致。
“排行十一之月谣?”他扬了扬眉,“你让它跑了?”
这话问得凌司辰也有点懵,“什么?……我记得,明明已经斩杀了它呀。”
“魔丹呢?”
“……”
他的记忆停留在捡起了掉落的魔丹、然后走向姜小满,再之后便一片空白了。
直到在兄长与裘前辈相助下苏醒过来,可身上却空无一物。他还以为魔丹是被兄长收走了,一直也没问。
如若当时魔丹掉落在原地,甚至哪怕周围百里内,以凌北风的感知能力,绝不可能错过。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了——魔丹被剩下的魔物夺走了。
可究竟是如何夺走的,他竟毫无记忆。
兄长的话语将他思绪唤回:“没有魔丹,算不得诛魔成功,蓬莱定下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凌北风沉言,叹一声,“可惜,这伤白受了。”
凌司辰自是明白,凌北风所看重的,向来只有结果,而非过程。
“抱歉,下次不会了。”他低声道。
“下次?”凌北风蹙眉,走过去,手轻拍弟弟的肩角,“你有几条命够这么折腾,嗯?”
他掌间的灵力浑厚,与凌司辰身上残余的魔伤相冲,后者不自觉咳嗽起来。
凌司辰捏紧拳头。
只差一点,但凡最后自己还清醒着……
“请兄长放心,我会更努力……”他说一半,却继续猛烈咳嗽。
平复间,耳畔传来一声低哼,继之以冷冽之音:
“努力?有些人注定平庸,非是努力便能弥补。既然实力不足,与其将自己弄得满身是伤、令家人忧心,何不听长辈之言,安然成家?”
凌北风长叹一息,此言听得出是真有几分生气,“下次你若还想逃婚,我不会再帮你了。”
言罢,他瞥去一眼,却见凌司辰低着头,脸上血色尽褪,眼底有说不出的情绪在涌动。
带伤的少年唇瓣颤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此时。
“嘭——!”
可怜的门被再次撞开,这次闯进来的却是穿着罗裙的少女。
她满脸怒意,只将手中的装满馒头的碗往旁边桌上一扣,高声道:
“我不许你这么说他!!”
第57章 非是每个人,都能成为星辰
姜小满端着一盘馒头回到秋燕居时,正好听见凌北风最后的话。
什么叫“注定平庸”?!什么混账话!
瞬间一股莫名的火气冲上脑来,她推门便冲了进去:“我不许你这么说他!”
馒头都震得滚到了地上。
屋内的两人齐齐看向她。
站着的男人依旧一脸漠然,剑眉如刀,冷眼若冰。
榻上的少年却面容微怔,眸光轻漾,凝视着她一眨不眨。
鸦雀无声中,姜小满酝酿着话语。
不行,即便病发,她今日也一定要把这话说出来。
“我管你是狂影刀还是绵绵刀,少瞧不起人了!你等着,他一定会变得比你更强!”
她怒气汹汹,脸涨得通红。
而凌北风面上却一点波澜也没有。
片刻后,黑衣男子冷冷一笑、轻蔑地哼了一声,绕过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嘭——”
随着门再次关上,姜小满开始腹部抽搐了。
凌司辰也不顾伤口未愈,翻身下榻,将要倒下的她搂住。
她轻呻一声,软软地晕倒在他怀里。
姜小满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般生气,只觉疼痛难忍,紧闭双眼。
昏昏沉沉中,脑中却忽地闪过一幅旧忆之景。
【眼前是一道少年身影,伴随着身侧滔滔浪潮拍石声,手不停挥动着。一下又一下,那手臂上缠绕的气流终究也成不了形。
“璧浪,你在练‘气刃’?”
幻象里第一视角为主体。主体走过去,淡然地问。
那少年回过身来,笑容洋溢:“参见君上。”
细看之下,他半边脸都遍布着可怖的钩痕,眼角更是起了皱皮,尖齿森然,但依旧盖不住那蓬勃而自信的朝气。
“天音教你的?”主体冷然问。
“是!回君上,征战在即,我,我也想成为天罡……!”
少年吞吞吐吐,脸红了大半,有些忐忑地抿着唇。
“天罡将星之位,只有三十六。然你可知,在这瀚渊之内,祝福者亦有百人不止。”
“知道……”
“你生来没有‘祝福’,不用太勉强自己。”主体的威严之音不可辩驳。她走过去,轻轻拍了那少年的肩,“人生本就不公允,非是每个人,都能成为星辰。”
幻象中的姜小满依稀能感知,那少年僵在身下的手都在颤抖,呼吸也有些混乱。
可她还是视若无睹,抛下他径直离去。】
姜小满多想回头再看那少年一眼,然而幻象越来越模糊,终究是消失了。
景象散去后,便随记忆的洪流消失在脑海深处。
姜小满再度睁开眼时,身旁之人正给她注入灵气,温热灵气入体,腹部的绞痛也终于舒缓。
这次发病似乎没有先前的严重了,也不知是不是和体内灵力变强有关。
她赶紧抓住他的手腕,“你伤还没好,快别用灵力了。”
他见她醒了,也听话地收回了手,伤口一阵冰寒,他不由自主地咳嗽了几声。
努力平复后,他扶起她,“下次别这么冲动了。”
“我就是气不过嘛,不说出来心里憋屈。”姜小满说着嘴巴又鼓了起来。
凌司辰戳了戳她的腮帮子,戏谑道:“他说的是我,你憋屈做什么?”
姜小满将那口气咽下,站起身来,转而扶着眼前病号回榻上坐下。
她低声喃喃:“我也不知道,但那种高高在上,自以为天下无敌、瞧不起任何人的态度,就是让我好生厌恶,好生气……”
她心中思绪翻滚,那种讨厌的感觉似曾相识,仿佛曾经也有一个人这般令人讨厌,但她就是想不起是谁了。
凌司辰笑:“可他确实天下无敌啊。”
可姜小满却愤愤不平,嘴不饶人:“那又怎样?无敌,就能瞧不起他人,就能随意否定他人嘛!”
一边说着,眼泪一边不由自主盈满眼眶,“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会败得很惨,他会后悔的!”
凌司辰无奈地轻笑一声,指尖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好了。他傲慢也好,后悔也罢,都不值得你落泪。”
他顿了顿,墨色的眼瞳微微动了动,“而且,他这个人吧,说话是难听了点,但姑且也算是他关心人的方式吧。”
“什么方式这么臭啊!”姜小满抓过他的手,字句铿锵,“我相信你,你一定会超过他,比他更强!从前还有人说我遇玄级魔必死呢!管别人说什么,我们一同变强便是!”
她抓过他的手时,便感觉到那还有些冰凉的手微微一颤,但却没有收回,而是任她抓握。
他怔住良久,半开的薄唇才化为一笑,恢复了往常的神色。
“好啊,那便从明日起,我给你制定修炼计划,你依照执行。”
“好呀!”
“首先卯时必须起床,去周围寻一匹山,从山脚跑上山头十个来回,再御剑十个来回。”
“……你认真的?”
“不然呢?”
“哎呀!我的伤好像也还没好……”
“……”
欢声笑语终究化开了连续几日的阴霾。
*
云州的城郊的天空如今澄如明镜,而往西边却是风卷云袭。
自云州向西百里乃是祁州,祁州处处遍布针叶密林。
其中一片密林深处,一道快速疾驰林间的紫色身影减速下来,雍容的女子褪去厚重碍事的华丽衣袍,仅穿一件贴身的紧服,露出洁白玉臂,却正显婀娜身材。
她停下后,轻拂身后波动的气流,照射进树林的日光折射出斑斓五彩,一层绚烂的表面开始随风浮动。
那竟是一枚巨大的水泡。
紫珠夫人手中起术,那大泡泡破裂开来,竟露出一辆马车。
赶车的是个妙龄女子,看得出来,时间急迫也没来得及卸妆,脸上脂粉凌乱。
马儿躁动不安,女子也跳下车来,将法器交至紫珠夫人手中。
“香霓,辛苦你了。”紫珠夫人收好法器,转而又问,“丫头们都在吗?”
这时,好些个脑袋探出那车来。
“妈妈,我们都在。”
那是架巨大的马车,此时挤满了人,数个探出的人头,看着当是有十来个姑娘。
姑娘们都还穿着华贵服饰,就是发型和妆容有些乱了。
其中一个舞女叹息道:“对不起妈妈,宝物没办法全带上,落下了好多。连金风玉露盏也不见了。”
“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你们没事便好。”
言罢,紫珠夫人走到那马车边,掌着车的边缘。
“抱歉,可能需要重新找地方了。”她言语中满怀关切,“让你们受苦了,你们本该留在云州城里的……”
香霓出言打断她,因赶路而脏乱的面容却是面含笑意,“妈妈您说什么呢,自从被您救下之后,我们就没想过去别的地方。”
“妈妈在哪儿,哪儿就是家!”一个舞女这般道。
“我们都誓死跟着妈妈!”其余舞女皆应声道。
遇见紫珠夫人之前,她们当中,有的是被权贵虐待的青楼妓子,有的是被丈夫殴打的小妾,有的是出身低微遭受不公的丫鬟,有的是被匪寇强抢的民女……
如今她们终于有了安身之地。泡沫术法下,也有了新面孔、新身份。更重要的是,眼前的女人强大而温柔,能在这纷乱世间保护她们再也不受欺凌。
她们都知道“妈妈”是魔,却从来没人在乎过。从前所遇之人生得人面却狼子兽心,而救下她们的魔物却宛如神明。
紫珠夫人这边百感交集,正待回言,眼神却一瞬紧张起来。
天空中传来异样之气。
是四鸾——!
在瀚渊,鸾鸟是祥瑞,亦是灾祸。羽霜、风鹰是祥,一个友善,一个温柔;灾凤、刺鸮为不祥,一个好斗,一个嗜血。
很不巧,这次来的,是嗜血暴虐之人。
紫珠夫人的眼神一瞬变为紫瞳,手中起术,一道巨大泡沫随之显现,将那马车带上香霓裹了进去。
泡沫闭合上后,折射出的皆是林中景色,马车与舞女便凭空消失。
一道黑影急速略过,漆黑的巨鸟掀起一股狂风,那肆虐的动作,恨不得毁掉整片树林。
狂风于林间收束,巨鸟化为一道黑色人影,卷曲张扬的长发,笔直纤细的身姿,颅顶生着一对黑翅,背上披的甲遍布着嶙峋狰狞的尖刺。
那人影背着身对着她,看他手中似乎还抱着一个晕厥的女子。
“刺鸮。”紫珠夫人冷冷道。
待那黑甲之人转过身,她注意到了他横抱的女子,顿时脸上变了色:“——晚珠!”
刺鸮邪魅一笑,便将手中之人像玩物一般扔了过去。
紫珠夫人赶紧将人接住,手在颈间探了下,才舒了口气。
那是她一个月前送去“百花先生”身边做信使的舞女。
虽然是晚珠自告奋勇,但自从送走她的那日起,她便没有一日不挂心她。
“放心,没死。”刺鸮满不在乎。
紫珠夫人将晚珠轻轻靠在一棵树边,起了泡沫护住她。一边面向黑甲男人,神情肃穆:“我已经按尊主说的都做了,可他没说,羽霜会来!”
“这事也出乎君上的意料。”刺鸮说着,耸了耸肩,“你也知道,二姐那人,她最爱给人‘惊喜’。”
他顿了顿,又漫不经心道:“不过君上说,这次你引出了意外之喜,事儿便算你办成了,别的他不再追究。”
“那尊主答应我的事呢?”
“放心,君上说,你现在就可以带着你的蝼蚁去芦城,他的庇护之地,保你安全无虞。”
紫珠夫人微微舒了口气,可紧绷的身子全没松懈。
“我不明白。尊主究竟有何目的,让我设鸳鸯宴招待两个仙门修者,那两个孩子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呀?”
“这便不是你该问的了。”黑甲男人截断她,嘴角忽地咧开,“对了,月谣死了。”
“什么!?”
紫珠夫人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置信。
刺鸮看着她这般模样,脸色却欲发欣喜,他低声吹着口哨,一步步走近浑身发僵的紫衣女子。
那不详之气压迫得紫衣女子几乎喘不过气。
“最近那些仙门蝼蚁,有些猖狂啊……”待到咫尺之距时,他伸手抚弄着她的脸颊,紫珠夫人根本动也不敢动。“我说吟涛,你可小心点儿,去芦城的路上可别死了。”
玩弄够了,黑甲男人一把捏过她的双颊,力道奇大,又拉过她的耳畔低语,“你要是死了,这些泡沫下的蝼蚁,我可全吃啦?”
他的手发黑,挤得紫珠夫人的脸快变了形。他的眼瞳像金色的倒刺,此时恶狠狠地瞥向一旁,那边,正是掩藏起马车的巨大泡沫。
紫珠夫人的瞳孔骤然收束。
刺鸮说罢,面上玩味地笑了笑,松开了她,悠然转身。
“信儿传到了,我走了。”
接着,黑甲男人化作一只巨大黑鸟,黢黑之羽铺展腾空,伴随着猛烈风尘而消失。
第58章 那天空,放晴了
许久许久,紫珠夫人才缓过气。
她颤颤巍巍地,解除了隐藏马车的泡沫。
香霓跳下车跑来,伸手想要扶住她。
方才她躲在马车上看得分明,“妈妈”很害怕那只黑甲的魔物。
紫珠夫人却摆摆手,转而独自退到一棵树边,靠在*树上,面色凝重。
这时,天上却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穿搭在针叶林里,窸窸窣窣。
她轻道了几句,示意香霓回车上避雨,自己则抬头望向那已经灰蒙蒙的天。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面色还残留着方才的恐惧,又添了几多悲凉。
……
月谣竟然死了。
那般强大的月谣,从不服输的月谣。
难道是黑阎罗?
很难想象,除了他,谁还有这等实力。
自从一百年前,她为了守护救下来的姑娘们而选择依附那个更为强大的人时,月谣便与她决裂了。
可即便如此,即便后来每次相见都针锋相对、大动干戈,她内心深处依旧把这个狂傲的丫头,当作自己的“家人”。
家人……
她的思绪竟不自觉飘往以前——
【那是约莫三百年前的某个大寒时节。
那时,吟涛还不是紫珠夫人,云州也还没有建起寻欢楼。
她住在自搭的小院里,救助下来的姑娘也不过才四五个。
那日她去集市买了头羊回来,打算给姑娘们炖一锅鲜汤,却在门前看到一道熟悉的栗黄身影。
她当下心中一紧,疾步奔了过去。
还好,来人并无恶意,只是传了一道口信。
“除夕?”吟涛不解地皱起眉头。
月谣却别过脸。
“是羽霜说的,说今年想趁着天外人的节日,把人都聚齐,所以……”高俊的女子拍了拍衣袍,准备起身离去,“所以我只是奉命来送口信,你如果不去正好。你最好别去,反正你也更喜欢蝼蚁堆不是?”
离去之际,吟涛却在身后叫住了她。
“你就那么不希望我去吗?”
“当然,我们哪次不打架?你这张脸啊,我看着都很烦呐。”
“……”
月谣沉默了一会儿,又低声道:“但,没人打架,又怪无聊的。”
听了她这话,吟涛忽地笑开了。
打架打架,这丫头心中只有打架。
从前在东渊为了胜过自己,每天推千斤的石头上山,坚持不懈推了几百年,练出一身腱子肉——终究却一次也没赢过,但似乎也从来没腻过。
“月谣,你知道除夕是什么日子吗?”
栗黄的女子讷然摇头。
“除夕,是家人相聚的日子。”紫衣女子讪讪而笑,看了一眼正热热闹闹的院里,“有时候,和她们待在一起久了,我都渐渐忘了,我在另一个地方,也有家人在。”
月谣闻言睁大眼睛,“不是,谁是你家人啊!我说了,你最好别去——”
“去。”吟涛微笑着,“今年,我和瀚渊的家人过。”】
小雨淋淋,凄风飘摇。
紫衣女子不顾马车上呼喊的声音,执拗地淋着雨。
水珠冲淡了她脸上的胭脂,又顺着面颊滑下。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风吹、雨打。
曾经,为了治愈族人而随着主君背井离乡,那般豪情壮志、那般破釜沉舟。
然而飘零半生,终成为不容于世的过街老鼠。
不然,此时的瀚渊,当是到了篝火节了吧?
瀚渊……那只能埋藏于心中、却再也回不去的家乡……
“月谣,你不是说,要亲手取我这个叛徒的命吗?你怎么先走了呢……”
她双手交叉环抱着玉肩,浑身颤抖。
“君上……吟涛真的好想念您……”
*
姜小满眼睛一动。
感觉到头上冰冰凉凉。
她不自觉抬头,却见更多水线不停落下。
下雨了……
姜小满摊开手,感受着忽然下起的细雨。
原本放晴的天空,却在午后骤然乌云密布,随后很快便密密麻麻落起雨滴,仿若天空在哭泣。
此时,身后撑起了一把伞,为她挡住这些水线。
她回过头,正对上爹爹慈爱的脸。
爹爹身后,跟着一队师兄师姐。他们都没撑伞,仙者用灵盾弹开雨滴,本是轻松之事。
姜清竹和蔼道:“现下出发,刚好能赶上岳山寿宴。满儿,你身体要不要紧?”
“我可以。”姜小满说着就要掏出剑符。
她在疗愈池里泡了三天,又在床上躺了两天,加上今日的半天,身上是一点也不疼了。
姜清竹阻止了她,“欸,你大病初愈莫用灵力,我架剑,你跟着我便是。”说罢,他又回头招呼大弟子上前,“廉儿,我带着满儿行得慢,这次你引路,走吧。”
莫廉抱拳得令。
他正待指挥姜家诸弟子,却被姜小满紧急拦住。
她四下望了望,眼神焦急。
“不等……他们吗?”
姜清竹与莫廉互相看一眼。
“你是说凌家两位公子?”
“狂影刀说他们得晚些再去。凌二公子的伤势暂时没法御剑,便让我们先去。”
姜小满心中泛起一阵失落,但她也知道他的伤情,自是没办法说什么。只嘟哝了一声:“好吧……”
*
姜清竹手一扬,金光汇集成灵剑之形。
他先跳了上去,又伸出手接女儿上来。
姜小满正待上去,却听一声急促之音伴着步声而来。
“姐夫——!别那么急啊!”
她收住了脚,旁边的师兄师姐们也停下了起剑动作。
循着声音望去,却见一黑一白两位公子身影与一道锦袍衣装的人正向这边赶来。
正是凌家两位公子和云岭雅舍的主人裘万里。三人在雨中快速穿行,身上都结了灵盾。
姜小满心中一阵欢喜。且看凌司辰,哪里还像负伤之人呀?不仅行动自如,气色看起来比她还好,和早上那个咳嗽的病号简直判若两人。
姜清竹迎上前,反复打量康复的凌二公子,神情瞠目结舌。
“北风,你不是说……”
凌北风面色沉重,还没开口,裘万里先替他答道:“姐夫,无怪大公子。二公子体质神乎得惊人,不到半天竟然完全恢复……他这伤,我原以为怎的也得三日起!”
姜清竹依旧一脸不可置信,更让他不可置信的是,女儿下一步便不管他撑的伞了,抛下他几步便往那边迎了过去。
姜小满心中欢悦,冲着熟悉之人喜笑颜开:
“你……没事了?”
白衣少年抬起手,挡在她的头顶,手上的灵盾张开了些,挡住了细密的雨珠。
他点点头,微微笑道:“我不是答应了,要与你一起?”
她眼眸中漾起波光,她怎会不记得,早时在那秋燕居中他所言的一字一句-
那时候,天还澄亮,几只雨燕落在枝头搭起的窝中,欢啼几声。
而屋中的少男少女,则并坐着聊天。
一场生死之战,他是她的主锋,她是他的协应。
或许是捡回条命殊为不易,连空气的味道,都芬芳了许多。
“若是变强了,你想做什么?”姜小满双手支颐,好奇地问。
不等对方回答,她又想起什么似的,自顾自道:“说来,我还一直不知道你的理想呢。你杀了这么多魔,难道是为了飞升吗?”
这是她头一次主动去了解他。
蓬莱虽已紧闭天门五百年,但仙门内却一直有传说,他们实则一直留着眼睛观察人界,只要积攒诛魔功绩到一定量,便会邀那人飞升……
当然,这也仅是传说。毕竟,五百年来真正有希望验证这点的,到现在为止也只出了个狂影刀而已。
凌司辰沉默片刻。
却摇头浅笑。
“那是兄长之夙愿。我对飞升全无兴趣,诛魔为履行修者职责。以及……”
他顿了顿,迟疑片刻,才道:
“为了找寻一只魔。”
“找寻一只魔?”姜小满眨眨眼睛。
“一只当年害死我母亲的魔。它的角很特别,不过,我至今也没找到。”
他道完,心中竟有些许轻松。
这还是他第一次把这事说出来,没想到却是对一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少女。
这话,他甚至都没对最为信赖的兄长说过。
姜小满怔怔望着他,也不知道当安慰还是当说些鼓励的话,总觉得,他似乎都不需要。
正呆愣,对方却开口:“你呢,有什么理想?”
“我?嗯……”少女手撑着下巴,“我想了解真相!”
“真相?”
“五百年前的真相。”姜小满睫毛轻垂,凝思道,“为什么会有仙魔大战,以及,为什么会是那样的结局……虽然我知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但我就是很在意。”
“那个栗黄色魔物……说出来不怕你骂我,我……其实并不恨它,而且总觉得,它也有可怜之处。”
“可它杀了很多人,包括我的曾外祖父,甚至可能包括你的先祖。”
“我知道……对不起,我知道很奇怪,但我更想弄清楚,它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它对凡界之人的恨意、究竟源自于何处……我想着,弄清楚五百年前的事,兴许就能解答我的疑问。”
“也许,还能改变些什么……因为,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
言罢,少女垂下头去,几分忐忑,似乎已经做好了挨一顿臭骂的准备。
但这次,凌司辰却没有多说什么。
少年郎只轻言:“千年以前,也曾有研习魔物的修者,只是那场大战之后便消失殆尽了。这不是一条好走的路,但你若执意要走,”些微停顿后,“我愿与你一同去见证。”
姜小满听罢,转过头来,正对上他澄澈的眼眸。
她愣了半晌,忽地笑开,几分倔强道:
“真的吗?那你先答应我,以后什么都不能瞒着我!”
“我已经没有东西瞒你了。”
“以后也不行!”
“好,依你。”
*
姜清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亲密无间”的两人。
一瞬间他脑补了许多场面,其中一幅是:凌二公子成婚那天,女儿哭得梨花带雨,甚至要死要活闹上吊……
他急得一跺脚:不行!
刚要怒气冲冲上前拉开女儿,忽然一阵暖洋洋的光芒从头顶洒落。
淅淅沥沥的雨珠子似乎停了。
他一抬头,却见阴霾尽散,碧空如洗。
金色的阳光透过树梢,洒下斑驳的光影,映在女儿身上。
周围的众人也不自觉抬头。
姜小满抬起头来,任辉光投进眼中。
那天空,竟放晴了-
(寻欢楼完)
第59章 我家君上,降临了
南部边塞,是王朝最底端的坚固壁垒。
此地远离中原,尽是广袤的戈壁荒漠,偶有几处绿洲,植被稀疏,野兽踪迹难觅。
人在这片荒凉之地生活久了,大多也习惯了沉默和孤独。
王朝每年派往南部边塞的将士,虽不至上万,却也有数千之众。
这些将士多为边关将领,戎马一生,马革裹尸,若无重大变故,终生不会返程。
今日,这片孤寂的边塞迎来了一位稀客。
“将军,少督军回来了,在军帐外候着。”小兵前来通报。
军帐中心的守城之将正坐在桌前阅览兵籍,他看着年纪轻轻,眉骨硬朗,却一头灰白之发,束成髻挽在脑后。身上披的是已经磨旧的山文甲,泛着黯淡的光泽。
守将一身健硕体骨,军帐四周挂满长弓、旁侧一排齐整箭筒似乎昭示着他善使的武器。
使弓者,心思沉静。
眼下,男人头也不抬,只道:“让他进来。”
跪地的小兵犹豫了一下,“少督军他……还带了个女人来。”
这话一出,守将的双眸骤然抬起。
那是一双偏暗又朦胧的眼瞳——就像是燃尽的余灰。
*
片刻之后,帐帘掀起,灰袍少年带着身后随行的面纱女子缓缓而入。
守将与那女子快速交换了眼神,随后他便屏退旁人,将两人带入了后方一间密闭的室内。
灰袍少年进屋后便起手结印,四周墙面快速结起一层结界,将空间封锁于中。
室内陈设简单,一张桌台上放着军事沙盘和几卷潦草竹简。
守将找来一张虎皮圆凳,示意女子坐下,她却轻轻摆手。
于是他收起圆凳,双手撑在沙盘桌台上,与女子正对。
“你怎么跟着来了,是幽荧搞砸了?”他瞥了一眼旁边的灰袍少年。
灰袍少年双手扬起,作投降状,趔趄退后了一步。
羽霜收起面纱,露出清秀的容颜,算是表达礼意。
“他做得很好。烬天,我这次来找你,是另有要事相商。”
话音刚落,守将那边却发现了端倪。
“幽荧,后背怎么了?”
灰袍少年却摆手笑道:“不碍事不碍事。”
烬天不听,行至他身旁,手一扬,却见灰袍少年背后一层遮挡的护罩碎裂开来,赫然露出了可怖的一道血痕——从后脑勺拉到腰身一侧,还在淌血。
羽霜也一惊,那护罩挡着,加上幽荧一路神情轻松、絮絮叨叨,她竟丝毫没察觉。
黑阎罗的追击……
眼前的小子能捡回一条命,也实属不易。
幽荧也终于不再坚持,找了个地方自己坐下。
烬天则扒去他上衣,手中起术,替少年疗伤。
羽霜看在眼里,眼眸垂敛,心中自有些惭愧:当初她找到烬天说要借人,只因幽荧的囚笼术最克黑阎罗……却差点让这小子也葬送在云州。
好在,烬天的术法下,那血终于止住。
幽荧穿好衣服起身,轻车熟路地四处翻找食物。
一路跋涉一口饭没吃,加上受伤失了许多血,可把他难受坏了。
他记得,老大喜欢把饼子藏在桌台下,翻了一阵果然寻到一块,便大快朵颐地咀嚼起来。
烬天看了他一眼,算是终于放心。又转头向一直静候着的女子道:“多谢你送他回来。说吧,有什么事?”
羽霜沉默一阵,面色肃然。
“我家君上,降临了。”
烬天原本微垂的眼睛倏然大睁,而幽荧则猛地喷出刚吃进嘴里的饼子。
幽荧:“啥?”
半晌,烬天才收敛神色,“此话当真?”
羽霜听他语调中仍带狐疑,也不多解释,手中起术,将藏在羽簇中的鹅黄灵雀放了出来。
那灵雀羽毛乱糟糟的,一出来便上蹦下跳,扑腾不已。
“嘎啊!闷死了闷死了闷死了!!”
幽荧凑过去,充满好奇地细细端详,“鸟?”
“你谁啊?”
这小子脸凑得太近,灵雀猛地跳起来啄了他的鼻子,将他啄退数步,然后飞起来环顾四周,最后停在了羽霜的胳膊上。
羽霜任其停靠,微抬起一只手,向另两人介绍道:“这是大战时期我东渊的第七阵副将,璧浪。”言罢,又向灵雀介绍起眼前的人,“璧浪,这位是西渊的主帅,烬天。”
灵雀鸟容失色。
“嘎啊——!烬烬烬烬烬烬烬天!”
十杰将第二、西军阵主帅,他虽未见过其人,但那响当当的威名早已如雷贯耳,见到一瞬自是惊得不行。
幽荧指指自己,“羽霜前辈,还有我咧?”
羽霜无视他,继续向烬天道:“璧浪在黄桥之战时病发成蛹,蛹期约莫四百年。听第七阵主将天音说,他是在这百年期间才破蛹变为水怪。”
见自己被无视,幽荧撇撇嘴,只能继续啃饼子。
烬天则饶有兴趣,
“既然变为了水怪,怎的现在又成了一只鸟?”
他打量着灵雀,灵雀站姿笔直,一声也不敢吱。
羽霜伸出纤指,轻轻拂着灵雀的背羽,“我推测,他变为水怪之后不久、应当是受仙门蝼蚁捕杀而死,但结的丹魄却辗转到了君上手中,尔后君上便用灵气让他借鸟躯复生。”她补充道,“你也知道,只有渊主的气息才能融合丹魄。”
烬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从她肩上抓起那灵雀,将鸟肚子翻了过来。
灵雀晕厥了般完全不敢动。
男人手中凝聚一股红光,将鸟儿紧紧包裹住。
他闭眼探测一阵,睁眼后神色复杂。
他将灵雀放回了羽霜手中,嘴中则低声喃喃,“看来是真的……”
一旁的幽荧则难以抑制激动之心,背不疼了,饼子也不嚼了,脱口而出:“老大!既然东尊主已复生,那,那咱们君上是不是也……!”
烬天看向他,戴甲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尽管面上冷静如常,但那只手却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西渊君在东渊君死后不久也在翠竹湖湘阵亡,一前一后,可谓壮烈。
他们又何尝不是和羽霜一样,怀着未卜之心等待了自己的主君五百年呢。
羽霜看了看眼前两人,指尖起术,唤来羽簇之阵将灵雀收了进去。
她凡事皆格外小心,接下来的内容,听到的人自是越少越好。
羽霜清了清嗓子,“这正是我来找你的目的,烬天。”
“我已经找到她了,但……”她稍稍停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目光凝重,“我的力量无法唤醒她。”
“唤醒?”
“君上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和功力。我猜想,兴许是强行通过‘天劫’所致。”
“东尊主竟以肉身过‘天劫’!?为什么……!”
羽霜水色的眼眸里泛起一丝哀伤。
“我有一些猜测,但尚无佐证。具体原因,只有等君上恢复记忆才能知晓了。”
此时的气氛无比凝重,烬天重重呼吸着,幽荧更是还沉浸在持续震惊中,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羽霜微微吐出一息,秀眉微蹙,“君上的记忆与心魄在很深之处沉眠,其上裹缠了数道深不可测的障壁,而我的力量,连撬开一丝空间都费劲,只能维持片刻不到。”
烬天眉头紧锁,沉言道:“连你都如此艰难,我估计也够呛。”
“所以,这便是我找你合作的原因。”羽霜抬眸,目光炯炯,“你们一直都梦想着千炀尊主重临天外,而我,如今也需要借助他的力量。”
她一字一顿,
“我希望,你们先前提过的计划,能提前启动。”
“我需要,再度打开‘天劫’封印。”
……
夕阳西下,兵卒送来饭菜,却被告知放在帐外。
自从守将带着少督军进了帐间,便许久没有出来。
密闭的室内,那张桌台上铺散着一张又一张作战部署图,而所绘的陌生地形,却不是这边塞的格局。
碧色罗裙的女子蹙着眉头。
大致计划已讨论得差不多了,仅仅还余一步——
“烬天,你先前与岩玦的决斗……”她缓缓抬眸,“那东西你还留着吗?”
灰袍少年眨着眼睛,看向一旁的高大守将。
“当然。”灰白长发的男人淡然回道。
“能否借我一用?”
“可以是可以,”守将面色浮出一丝好奇,“你打算用它引蛇出洞?”
女子却并未答话,深潭般的眼瞳似霜雪凝结。
沉默,亦是肯定之回复。
守将低哼一声,“那你可得赶快了。岳山那边,估计——很快便会热闹起来。”
他一面说着,一面摊开手掌,红色焰火于掌中燃烧,直至火光熄灭、凝聚为一块坚硬的残片。
第60章 卷宗之记
“咦,我的灵雀呢?”
万丈高空上,姜小满捏着黯淡无光的颈饰,喃喃自语道。
试图解开封印,但其中已空无一物。
“它真的不见了!但问题是,我又想不起来它是怎么不见的……”
姜小满垂头丧气。
都说御剑的时候,脑子容易胡思乱想,也容易生愁。
凌司辰在最末尾陪着她,默默听她一路滔滔不绝,爹爹、大师兄则跟着狂影刀在前方带路。
爹爹看着一路都在忧心,她说一句话的时间,他能回头看四五次。
悲伤了一会儿,姜小满抬眼望向身旁之人,幽幽问:“那晚我们与魔物交战,你有记得我把璧浪放出来吗?”
白衣少年瞥了她一眼,微微蹙眉。他尽力帮她回想了,虽然看那脸色不是些愉快的回忆。
良久后,摇摇头,“没印象。”
姜小满哀嚎:
“完了,我连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璧浪——!”
不会是一不小心放出来,然后一不小心被他俩打斗掀起的气流刮死了吧?
还是……
不对,当时是羽霜……那浑身羽毛的魔物对她说了些什么,之后有那么一刻似乎灵雀被放出来了,然后,然后……
她轻嘶一声。
不能想,一想脑子就疼。
不仅是璧浪,听说殒命的还有雪茗师姐那只漂亮孔雀,余萝师姐的墨狮,廖师兄的沙蝎子,甚至大师兄的炎鹃……
这便是与地级魔的交战,莫说灵宠,连人命也如芒草,转瞬即逝。
但璧浪才刚复生啊,怎么会这样……
……
姜小满也不说话了,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她都泄了气般一路沉默,身边的人知她心思,只静静陪伴,并未打搅。
直到前方的师兄师姐发出一阵阵惊呼,才将她从对璧浪的悼念中重新唤醒。
只见灵剑之光拨开层层云雾,碧玉般的青山陡然现于眼前。
宛如一把宝剑插入大地,高耸入云,磅礴壮丽。
她的心绪也被瞬间点亮。
这便是岳山!
俯瞰之下,青山秀美,其上点缀着白瓦红柱的楼阁,宛如星罗棋布;白瓦飞檐,檐角微翘,又如仙鹤展翅,一片森严之气。
姜小满侧目视之,凌司辰的面庞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任席过之风吹拂鬓发,面上自信洋溢,一看就是——到家了。
及近山顶,则见一道厚重结界笼罩其上,光华流转。
按照规矩,御剑访宗门者,须于大门前降落,由正门入。
而凌家的大门,是设在山脚。
众人依次降落山脚,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巍峨的牌坊,雕梁画栋,高大雄伟。
牌坊一侧,两个腰间悬挂长剑的弟子早已等待多时,见众人降落,便上前迎接。
“大公子,二公子。”
“收到了大公子的乌鸠,宗主特派我二人下山迎接诸位。”
两个弟子礼数周全,先向两位公子行礼,再向姜家众人恭敬问候。
众人回礼后,便随他们沿山路上行。
一路青松翠柏,鸟语花香。
凌北风稳步在前,姜清竹和莫廉紧随其后,再后面则是一路低声私语赞叹不绝的姜家众修。
凌司辰依旧陪着姜小满走在最后方,远离其他人三丈远,两人一路还能聊聊天。
行至山腰,却见带路的两人转入一条岔道。
凌北风收住脚步,眉头微皱。
“不上山吗?”姜清竹也奇怪道。
通往凌家宗门的应当是主道。
岔道,他没记错的话,乃是通向几间闲置的会客屋。自从凌家宗门搬迁至顶峰,那边建了更为壮观的会客厅,这几间木屋便已闲置快百年了。
那两个弟子不敢怠慢,拱手道:
“诸位莫急,在上山之前,玉清门角宿、亢宿、房宿三位道长有请上山腰一叙。”
众人皆惊。
凌北风冷然道:“你们什么时候听他们差遣了?”
那两个弟子互相看了一眼,低下头,“大公子,此乃宗主之命,我等……不敢违抗。”
*
一行人被引至山腰,前方曲径通幽,两个凌家弟子便留在路口等候。
众人再往里走,见前方并立一排木屋,三名道童分别站在三道屋门前,手中各捧着一张简笔画。
石凳上,道姑打扮的秀丽女子见众人来了才悠然起身,微笑道:
“我乃玉清门苍龙分座下弟子晓星,奉师尊之命在此指引各位,长途跋涉辛苦了。然既是与地级魔交战完,当做之事还是得做的。”
姜小满在后面悄悄咂舌,这不是岳山吗?弄得跟昆仑似的,究竟谁是这里的主人?
姜清竹在前方沉声问:“是做卷宗之记?”
女子点头,“正是。”
她抿唇而笑,微抬下巴向众人高声道:“与地级魔羽霜交战者,请进第一间屋;与黄袍地级魔交战者,请进第二间屋;与灰袍地级魔交战者,请进第三间屋。”
又补充道:“若与多只地级魔交手,请按顺序依次进屋。”
姜小满拉拉凌司辰衣角:“什么情况?”
她还想着上山会不会先见到那位文家三小姐,正酝酿着说什么话呢,结果一上来怎么搞得要进小黑屋似的。
凌司辰低声解释:“卷宗之记,玉清门的规矩。与大魔作战后,若未将其诛灭,则需即刻前往昆仑留下详细记录。”
他朝木屋方向看了一眼,又道:“掌管昆仑百魔之卷的是角宿道长,此番看来正好在岳山上,便顺道行了职务。”
角宿是如今统领玉清门的苍龙七星之首,姜小满足不出户,却也多少听过他的名号。
姜小满依旧一连串问号:“可现下不是凌宗主寿宴吗?不应该先庆贺吗?这些事就不能等寿宴结束再做?”
凌司辰闻言,也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没办法,玉清门是蓬莱的脸面,此等条框之事最为讲究。”
姜小满思忖:这些话能从凌二公子口中说出来,不容易啊。
玉清门向来只收显贵之人,几乎是“皇亲国戚御用宗门”,其地位之特殊、影响之重大,与蓬莱天界之关系亦是最为紧密。
其研习道法多为结阵、防御,战时多任出谋划策、提供卷宗资料之职,门风不提倡武斗,飞升者亦不靠战绩,乃是“贵人指引”而登仙。
奈何,仙门律令皆由他们制定颁布,故架子从来都是最大。诛魔从不积极,但论起繁文缛节,无人能及。
玉清门这番心急,直接上山时截人,倒像是在给凌家施压。
不过,她也知晓卷宗之记的重要性。
从前大师兄便跟她讲过,人族寿命有限,只能靠卷宗记载信息传递后人,总结经验,方能胜魔。
姜小满挠挠头,“好吧。所以,我们应当进第二间屋?”
她跟着凌司辰,走近那第二间屋子。
靠近那捧画道童时,低头看了看,那简笔画把魔物画成了一团黄球,这画得也太不像了。
*
进入屋内,但见一张案桌,两张椅凳,陈设简朴肃穆。
案桌前坐着一位白发老者,玄色道袍紧贴着雪白里衣,衣襟与袖口用精细的银丝勾勒出浮动的云纹。
他面上挂着和善笑容,桌上铺开了几卷卷宗。
竹笔加了灵气,悬空而立,泛着清幽的光泽。
凌司辰上前行礼:“角宿道长。”
姜小满上下打量这位白发老者,这便是统领玉清门的角宿道长?看起来倒是蛮慈祥可亲的。
“凌二公子,又见面了。”老者堆满笑容,摸着白须,“没想到此次卷宗之记,竟是在公子家中,倒让本尊觉得有些反客为主了。”
凌司辰微笑不语。
姜小满也跟着微笑。心里却想:这两人看似老熟人了,角宿话里行间却悄悄带刺。
也是,谁叫凌家出了个狂影刀,现下正如日中天呢?若是说起五大仙门之首,世人首先想到的怕也不是玉清门了。
噢,如今不仅是狂影刀了,身边这位凌二公子也是战绩赫赫。
角宿目光转向她,“这位,便是姜小满姑娘吧?”
姜小满腼腆行礼。
凌司辰看了看她,回头道:“道长,姜姑娘有病在身,不便开口,此次卷宗之记,全程由我一人作述可好?”
“无妨。”
老者伸手,示意二人坐下。
两人落座,角宿目光和煦,枯槁的手轻抚卷宗,缓缓道:“那……我们开始吧?”
*
姜小满目瞪口呆地听着两人唇枪舌剑般的一问一答。
“据云州目击者称,此魔澄黄衣袍,女子身形?”
“是。”
“四相?”
“水。”
“攻法?”
“近身。”
“气刃强度?”
“中等。”
老者一面听着,一面勾过指头,竹笔在他引导下笔走龙蛇。
良久,他仔细检查了一下所记写内容,吐气定神,抬头再问:“那,可有弄清它的身份?”
“是月谣。”凌司辰沉静作答。
姜小满心中一惊。
那栗黄魔物竟然是月谣?那个在梦中经常出现的名字?
孰料那端坐的老道长也是瞠目结舌:“排行十一之月谣!?它竟是女子身形的魔物?”
老道长那厚重眼皮都撑开些,手指沾了口水,在几札卷宗中疯狂翻找。
翻了好久,终于停住,手指点点,“有了!”
“焚冲二百五十年,玉清门井宿、柳宿两长老、及座下三十弟子于华金道为一男子身形魔物所害,仅余一弟子朱星幸存,四肢被斩,传魔物言:其名为月谣,正在找寻同僚,若三日内无信息报之,将大开杀戒……”
蓬莱规定以五仙祖名讳作仙门年号,每千年轮换。
而今恰是焚冲七百年,那二百五十年,便是四百多年前。
角宿舔舔嘴皮,抬眸,
“这上面说,男形魔物。”
“朱星认错了。不过无所谓,它已经死了。”
“死了!?”老者更加吃惊了,“二公子取到魔丹了?”
“……半死不活了。”
“这可不行,既然没有魔丹——”
嗙——
手掌猛然拍击桌面的声音。
正说话的两人皆不由自主转过头去,向拍桌者投去疑惑的目光。
姜小满愣坐一旁,半张着嘴,她也不知当作何解释。
就是忽然觉得有些胸闷,忍不住才拍了一下。
“我……出去一下。”
也不等回应,她撂下这句话便匆匆离席推门而出。
*
姜小满出来之后,便在那排屋前来回踱步,不知道为什么,那屋子里气氛压抑得她根本呆不下去。
回头看了一眼,先前那道姑和三个道童都已经离去,门前空荡荡的。
她心中思绪翻涌。
最左边的屋子,好像是说和羽霜交过手的人需要进去……
等等,那她是不是也该进去?
但她内心充满了抗拒:并不想进去。
正这般想着,门忽然被推开,有人从那屋内走了出来。
那人正是狂影刀,步履沉稳,面容冰冷无波。
他出来不久,又见一个中年模样的道人紧随其后推门而出。
那道人眉头紧锁,面上带着几分疲惫,叹了一口气:“还是没留什么有用信息。”
“此魔狡猾。不过,好歹知道它的冰力范围了。”
那道人讪笑一声,“便是知道了,除了你,也没人敢正面与它斗。”说罢又拍拍对方的肩,邀道:“一同上山吧北风,咱们路上再聊聊。”
两人沉浸在聊天中,似乎全然未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她,就这样径直走远了。
姜小满看着两人背影正发愣,忽然身边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声音。
“姑娘,请问你有看见二公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