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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骨 20945 字 13天前

第51章 心中的骄傲

栗黄色的魔物摇摇晃晃起身。

它什么都看不见了。

黑洞洞的视野中,出现的却是那一抹永远追不上的,银白身影。

……

【小姑娘追呀追。

她只有那道银白披风的一半高。

跑着跑着,忽然“刺啦——”一声,重重摔倒在地,啃了一嘴稀泥。

眼前的银白之影悠然转身。

却见小姑娘黄澄澄的裙子撕拉开来,露出白乎乎的肉腿。

“月谣?”

“呜呜呜,我还想给君上一个惊喜的。”小姑娘揉揉摔在地上的头,又摊开小手,手中是一团淡黄的气息,那是她好不容易才聚成的。

终于,终于学会聚气了!

东渊君蹲下身子,从她手中接过那团气息,半晌,轻吹了一口气。只见那团气息被点得莹亮,缓缓升腾消散,化作点点星光。

小姑娘看得呆呆的。

银白的君主嘴角浮出浅浅笑容。

“你怎的又穿裙子了?”她将小丫头扶起,伸手擦去她面颊上的泥泞,“你的招式需要大开大合,裙子不合适。我不是让你平时穿裤子吗?”

“可,可我老穿裤子不穿裙子,也不懂聊的那些胭脂水粉,她们……她们都笑我像个男的,说我是北渊的间谍。”小姑娘生气地喃喃低语。

“谁在这么说?”

“吟涛!还有她身边那几个,香霓!晚珠!”

东渊君听罢沉默不言,无奈地低叹了一声,那威严的面容增添了一分柔和。

她温柔地摸摸小姑娘的头,“你就是你,不管穿什么、喜欢什么,你就是月谣。”

“你心中的骄傲、坚韧不拔的气息,永远不会因为外观和他人的说辞而改变。”

小姑娘怔怔地点头,眼里瞬间闪烁光芒。

“那,那我可以把她们都揍一顿吗?”

“当然可以,你揍得过的话。”

东渊君拍了拍小姑娘的细小的肩膀,算是无声的鼓励。

随后便起身离去。

小姑娘则目送她,那双赤色的眼眸中,星光不散。

那道身影,强大而孤寂,那是东渊的君主,也是她一生要效忠的对象。

……

她追随着那道身影,不断战斗、不断变强、不断成长,跻身祝福者前列,随那道身影远征异界——

直到那一日。

那日,眼前是漆黑寂静的古庙,远处是升腾的火光与纷飞的硝烟。

这里的天际,已经不见那道骇人的裂缝。

此处,乃是天外。

而今夜,则是谈判前夕。此次谈判邀请了东、北两位于前线统帅千军的君主,定于仙界南天门。然而,这是真谈判、还是鸿门宴,尚未可知。

月谣则在古庙的台阶下来回踱步,身边环绕着五个同为“祝福者”的同僚。

“不去!?他们什么意思,不服吗!?”她怒火未消,甩脸怒骂。

“月谣,你冷静点。”打扮妖艳的同僚劝道,“你方才那副要跟使者干架的样子,我都替你捏把汗。那可是刺鸮,他有多暴虐你是知道的……”

“我说的有错吗?”她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向来无惧任何人,无论是刺鸮,还是他的主君,“君上是最强的主锋,全瀚渊都知道。他那主君只需架好盾壁,还有什么打不过的?这时候跑来说不去,什么意思?”

“那可是北尊主,你别这般不敬。”

“你闭嘴!吟涛,你一直对他们唯唯诺诺,这么想去那边,你倒是去呀?”

“你……!”

两人剑拔弩张,一旁束着麻花辫的琴溪插话进来:“吟涛说得没错。君上固然强,但若北尊主不去,她单独去我也不放心。”她站在两人中间,试图平息争论,“我同意吟涛的意见,我们应当想办法劝说君上。”

琴溪与吟涛快速交换了眼神,吟涛忍气地别过脸去。

月谣气得发抖,指着两人骂道:“你们一个个的,瞧这副怂样。他不去,君上还有我们协应,怕什么?你说是吧,天音。”

她转过头,试图从好友那儿得到认可。

一向沉默的矮小女子只淡淡回应:“我听君上的。”

正吵吵嚷嚷,忽见一头顶生着雪白羽翅女子自庙宇高处缓步而出。

六人齐拥上前,“君上怎么说?”

“君上歇息了,你们安静些。”羽霜扫视一圈,冷冷地压低声音,“君上说,明日她一个人去,让我们留在原地守候。”

“什么!???”

“君上连我们也不带上吗?”

众人面面相觑,月谣更是震惊不已。

但她一点也不慌张。

她的君上,即便独自一人,也是无敌的存在。

没人能打败她,即便没有任何人的协助,她也能轻易杀光那群仙界蝼蚁。

没什么好害怕的。

没什么……

……

可是……

君上死了。

东渊君阵亡于南天门的消息传入了各个军阵之中。那传讯的冰蓝大鸟悲鸣着掠过九霄,其身后曳下一缕长痕,似无声之泪迹。

剩余六个领军的战将纷纷从各自据点中走出,她们震惊,默哀,无措……

瀚渊人虽能重生,然仅限于瀚渊境内。

若在天外阵亡,是否还能重生回巢穴,谁也无法知晓。

至少,这是她们这些将永远“困在”天外的人,永远也无法确认之事。

月谣瞪得发干的眼眶却流不出血泪,拳头紧握,指甲深掐进肉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光所有蝼蚁,杀光所有蝼蚁!】

*

此时。

云州,寻欢楼之下的房舍顶上。

两人、一魔皆受重伤,气氛僵凝,喘息声不断。

姜小满匍匐于地,颤抖地捂着红肿的手。

凌司辰被那气刃击穿胸膛,鲜血如泉涌出。他单膝跪地,手中长剑支撑着身体,额上冷汗涔涔。

月谣紧闭的双眼血流不止,指尖却燃起金黄魔气,迅速封住胸口穿刺的剑伤。随后勉力站起,口中依旧咬牙切齿:

“君上……是我的光明……”

“你们这些蝼蚁设诡计害死君上……我要把你们全都杀光!”

若非羽霜屡次阻拦她,说什么“蝼蚁太多杀不尽,自己人却死一个少一个”又或是什么“当韬光养晦,静待君上重临”……

羽霜对于君上的回归深信不疑,这份信念激发了她和另几位同僚,她们也因此坚持了整整五百年。

好歹不是白费。

如今既然终于有了君上的讯息,怎么说也可以大开杀戒了吧!

*

姜小满眼看着魔物站起身来,心中惊慌失措。

不行!只伤到它眼睛根本不够!

作战失败了吗?怎么办……!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但全身如散架般疼痛,根本无法动弹。

眼见魔物一步步向凌司辰走去。

它都看不见了,竟还能感知到对方?难道是……靠灵气?

凌司辰面色苍白却肃然,颤巍巍地站起,不动声色地将寒星剑从右手换至左手上。

下一刻,魔物猛扑而来,利爪高高举起。

而重伤的少年也抬起了右拳。

刹那间,魔物的利爪紧紧抓住了他的拳头,咔嚓咔嚓,是骨头被掰碎的声音。

姜小满看着已然恐惧不已,她想大喊,嗓音竟嘶哑得发不出声。

但凌司辰却眼神毅然,表情亦无波澜,除了紧抿的嘴唇才能看出一丝痛楚。

姜小满挣扎着,手在那琉璃瓦上抓出痕迹,泪水奔涌,不停地摇头。

……

绝望之际,意外的一幕出现了。

却见那魔物忽然窒息般面色通红,随即松开了爪子。

它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发狂般抓挠着发红的脖子。

尔后,脸上也布满了暴起的血丝,与空洞的双目流出的鲜血交织。

姜小满惊愕地呆住。

发生了什么?它怎么了?

却见凌司辰嘴角上扬,勾起笑意。

他站起身,此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痛苦不已的魔物。

“果然,你是靠视觉辨别炼气与灵气……”

“炼气的滋味,好受吗?”

那怪物挣扎着起身,体内被炼气摧残焚烧、脏腑尽毁,连喘气都费劲,竟然还能支撑着站起来。

它挥舞手臂,拼命向前方抓去。

“蝼蚁……去死!去死!”

凌司辰轻盈地闪到一旁,冷眼看着它,寒星剑在手中轻轻一转,回到右手上,随后高高举起。

那怪物最后正对的方向,正是姜小满趴着的地方。

她看到它脸上的神情——

愤恨,不甘,尖牙紧咬下唇,扎出了血。

面容因痛苦而扭曲,眼睛紧闭,眼角下有一道钩子状的纹路,和诡音有些相似。

鬼使神差地,姜小满朝它伸出手,即便它离她还有些距离。

在它的最后一刻,她听见它微动的唇齿间,传来低语……

她的心猛然一颤。

下一刻,银剑朝着它脖径直子斩下,鲜血飞溅。

*

另一边战场。

羽霜坐在黑球上,手捧着侧脸,静静地看着灰袍少年与这些仙门蝼蚁缠斗。

她起了几道羽簇,贴在幽荧的身后,同时悄悄勾动着手指,让他的动作更加轻盈——协应之技法,于她而言,最轻松、也最是熟练。

而身下的球内则时不时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

“安静。”

她用脚后跟点了那球一下,球面瞬间结上了冰。

手中轻松勾着指头,心中却有些隐隐不安。

月谣有些慢。

【出发之前,她曾数度叮嘱:“记住,只读记忆,速战速决。”

“知道知道!但这是天音的仇,我想一个人来,对付两只小虫也用不上配合战。”那时,栗黄的女子提高了声音,双目决绝,“羽霜,你只需帮我拦住其他蝼蚁就行。”】

这个傻丫头,她不会无视自己的警告,再次恋战了吧?

羽霜回过头,看向寻欢楼方向。

早先还能听到月谣狂傲的声音,但忽然间就寂静了……按理说两只仙门小虫本无甚威胁,但其中有一只,竟也能将天音伤至逃窜,绝对不容小觑。

但她又摇摇头,自嘲着:月谣可是东军阵最强的近身战士,对付两只甚至不是宗主的小虫子,到底有什么可操心的。

这般想着,她又回过头看了看眼前。

幽荧在空间内织了一张大网,将好几只蝼蚁牢牢捆于其上,又随机拧断了其中几只的脖子。死去的蝼蚁软绵绵坠落,与地上散乱铺陈的各类灵宠的尸身混杂在一起。

这姜家也越来越不行了。三百年前,像这样十来人的对峙,起码一半的人手中是共鸣乐器,而现在,竟然只有两人——

那个吹箫的还算有点意思,除开共鸣功力不俗,竟然同时操纵四只鸟宠。再来就是那个弹琴的老家伙,奏起的乐声竟让她有些心烦意乱,唤过幽荧在她身前结了个隔音屏障才消停。

其他的杂虫,估计坚持不了多久幽荧就能全杀了。

然而她等了多时,前阵依旧坚固如铁桶,怎么回事?

细看之下,有一排蝼蚁被保护在后方,听他们的乐声节奏……是协应?

这些乐声加持下,幽荧始终破不了前阵,没完没了甚是烦人。

她轻嗤一声,破了自己的规矩,轻巧地向后排方向扔出一枚冰晶羽刺——

羽刺迅捷如电、穿透阵线,眼看快要击中其中一个女子,竟然被一个干瘦男子倏然拦在了身前,她的羽刺直直射中他的胸膛。

羽霜微微睁大眼睛,来了几分兴致。

“有趣。”

她继续观看着,只见被救下的女子立即痛哭流涕,抱着倒下的男子无助哭喊,撕心裂肺。

那仙门女子哀恸的哭号声仿佛中招的是她自己,不,甚至比自己中招还凄厉……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竟让羽霜些许好奇。

此时,好几只蝼蚁也围了上去,吹箫的和弹琴的则在前方拖住幽荧。

那倒下的男子脖间缠的青蛇化作光影消散,有人扒开他的上衣查看,却见他的胸膛自羽刺位置开始迅速爬满霜一样的裂纹,肌肤迅速僵硬冻结,很快就不行了……

围着的蝼蚁急促施救,只有羽霜知道,尽是徒然。

中了她的羽刺,无论怎么施救,最多半个时辰,必然变成一堆冰石。

她有些困倦了,遂移开了视线,转而看向寻欢楼那边。

……

忽然。

那敏锐的耳朵听到一丝不祥的讯息。

月谣——!!

冰蓝色的瞳孔震缩,浑身剧烈颤抖。

她跳下黑球,站起身来,背后的羽毛开始猛烈伸展,发丝急剧变白,原本如寻常女子一般的颅顶则噗噗生出两只硕大羽翅。

——她仰起头高声咆哮,那撕裂之音让幽荧都惧怕得一瞬浑身僵硬,差点因此被眼前的对手偷袭。

下一瞬,只见已变成半鸟的怪物疾如光影一般,直奔寻欢楼方向而去。

第52章 我求求你……不要杀他

黑夜过后,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为沉沉黑夜带来些许亮光。——破晓了。

魔物已死。

从脖颈间的血口开始,它的肉身在风中缓缓破裂,碎痕如蛛网般蔓延。裂变至胸口时,一颗小小的珠子暴露在空气中。

那珠子失去骨肉的支撑后滑落,坠在房瓦上弹跳几下,发出清脆的声响,随即绽放出耀眼的辉光。

姜小满匍匐在地,喘着粗气:终于结束了。

她松了一口气,眼神松弛下来,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昏沉沉地趴倒在地。

凌司辰蹒跚地走来,拾起那珠子,拿在手上凝视片刻。

他伤得太重,每一个动作都比平时缓慢许多。

他将珠子收于手中,转身走向姜小满,于她身前停下,缓缓地伸出另一只手。

姜小满努力抬头,见那伤痕累累的面容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像是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对她讲。

她回之微笑,正欲伸手相接。

刹那间,一股刺骨的寒风自背后袭来,让她的手臂顿时僵住。

好冷,好冷!

即便是严冬,这风也太冷了。

她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这不看不要紧,一看让她惊得叫出声。

身后一片白茫茫的霜冻,房顶、街巷、树木,全都被一层晶莹的冰层覆盖。

“这,这怎么回事?”

她刚想问凌司辰,回头一刻,更是吓得面容大变。

眼前之人已被一层寒冰封冻全身。

他维持着向她伸出手的姿势,像一座冰雕,了无了声息。

唯有另一只手中的魔丹裸露在外面,魔气缭绕,闪烁着暗芒。

姜小满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压着哭腔,喉咙发颤,但她悲戚的声音很快便被呼啸的雪风淹没。

——啪嗒,啪嗒。

轻柔的脚步声顺着房脊传来。

姜小满侧头看过去,天边霞光几缕穿透风雪,然而光明所带来的,却并不是希望。

浑身裹挟着白霜的女子——不,怪物,正缓步走来。

肩背覆满苍青羽毛,头上有一对洁白羽翅,衣摆则变化为卷翘的尾羽,周身的寒气直扑而来。

它的面容清冷,幽蓝的眼瞳深邃似海,额间一点冰白,面颊上紧贴着向后翻飞的羽绒,那脸上是悲伤、亦是难以遏制的愤怒。

它漠然走过冻成冰柱的白衣剑客,从他被冰封的手中夺过了澄黄的魔丹。

之后,它朝向他,扬起了手爪。

姜小满浑身骤然起鸡皮疙瘩:它要打响指。

一瞬间,仿若见过无数次一般,她清楚地意识到它那响指打下去会发生什么——

那响指一出,眼前化作冰雕的人将四分五裂,连血都不会流、便随冰屑消散。

……

“不行!!!”

她跪伏着过去,挡在凌司辰身前,唇上覆着一层白雪,颤抖不停。

“不要……不要杀他……”

“我求求你……不要杀他……”

怪物低头,冷冷地看着她,毫无表情。

它只微微动了动眼眸,姜小满跪屈的膝盖就开始结冰。

即将被冰封的少女却唇齿微动:“霜儿……”

此言一出,那怪物原本冷漠的眼睛倏忽大睁。

“你叫我……什么?”

寒冰停在姜小满胸口处*,又快速退去。

她已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眼睛被厚霜压得快睁不开,脸上血丝与雪水交融。脑袋也无法正常思考,耳朵被冻住得听不见声音,说出的话、或许已经不再是她自己的意识。

许是体内的灵力被封冻,脖饰上的封印也不管事了。

“嘭——”鹅黄的灵雀飞了出来。

姜小满的眼睛快睁不开了,也无力再将灵雀召回。

灵鸟好奇地四处打量,圆圆的小眼睛最终落在冰蓝的鸟怪身上,冲它大叫:“军师?……羽霜军师!”

它扇着翅膀滞在半空:“军师怎会在这里?咦,大战结束了吗?我们赢了吗?”

冰蓝的鸟怪没有回答,先是皱眉,随后依声音认出了它:“你是……璧浪?!”

“我听天音说,你不是变成水怪了吗?”它向灵雀伸出手,那手像鸟爪一样生着坚硬的肉皮,“这是怎么回事?”

灵雀扑飞着,轻巧落于其手背上。

“水怪?不知道耶。”灵雀晃晃脑袋,“我最后的记忆是在黄桥之战,那时候好像便死了?不过,是这个傻女人救了我。她的灵气,让我从长眠中复苏了!军师大人怎么和她打起来了?”

羽霜将目光转向跪在她面前、几乎被冻得失去知觉的仙门少女。

“是你?”

它说着,便蹲下来看她。

“你的灵气,竟能让璧浪换躯重生?”

沉默好一会儿,它忽然倒吸一口冷气。

它小声试探:“君上……是您吗?”

……

姜小满眼皮微微抬了抬,长长睫毛上零落着雪花。

羽霜的手中骤然聚起一股蓝色的气团,随后拍进她的胸口。

那手爪接触少女的身躯,随着那股气息向内探测。片刻后,鸟怪也意识到什么似的,触电一般猛然弹开,脸上残余着震惊与不解。

姜小满呻/吟一声,吐出浑浊液体。但吐出来的却不是血,而是黑水。

她剧烈地咳嗽,胸口一阵灼热,冻结的灵气终于散去,浅浅恢复了一些意识。

睁开眼后,则看清了眼前的怪物。

那怪物双手捧着她的脸,钩爪般的指尖轻轻拂去她脸上的霜雪与血污。

“终于找到您了,君上。”它道,冰蓝的眼瞳中泪水不停地流淌,微笑中带着无尽的悲伤。

涌出的泪水将它面颊上的羽毛粘连在一起。

“君上!?君上是傻女人?!——嘎!”灵雀怪叫起来,但在羽霜侧头瞪了它一眼后,便立马老老实实闭上嘴。

姜小满喘息着,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不要杀他,不要……”

羽霜柔声道:“好。”

“凡君上所愿,羽霜皆会奉行。”

它起身,手一挥,封冻的坚冰迅速消融。

失去知觉的少年软软地向后倒去,姜小满“啊”地惊呼一声,上前接住,让他倒在了自己怀中。

她将手指贴近他的上唇,还好……还有微弱的气息。

可他的身体好冷好冷,她只能将他紧紧抱住,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将其暖和。

她将他冻僵的手轻抬起来,那手指冷如寒铁。又将嘴唇贴着他的指尖,拼命地吹着气,企图让那手重新恢复血色。

……

“君上,跟我走吗?”眼前的鸟怪问道。

姜小满停下吹气,呆呆地抬起头,眼神空洞茫然。

良久,她才缓缓摇头。

她浑身酸疼,疲惫至极,脑袋也无法运转。

然此刻,她唯有一个念想清晰而坚定:活下去,她、和她怀里躺着的人,好好活下去。

*

羽霜的手僵在半空,她的微笑渐渐转为哀伤。

凡君上所愿,她皆会奉行。

即便君上的选择,是不再与她同道而行……

可她不甘心——她等了五百年,怎能在此时放弃!?

她正要再上前一步,却忽然听到异样之音。

身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低沉的“咚,咚”之声。

那是铁棒敲击地面的声音。

铁砂棍正是北军阵第一将军、也是他们瀚渊十杰将之首岩玦的武器。

仿佛是知道她能听见,才故意敲给她听。

那般铿锵有力之音,是在警告她?

为什么,竟然要妨碍至此……!

羽霜转头朝那音源方向望去,眉头紧蹙,眼神凝重。

远处是城外一片漆黑的山林,山林中隐约可见一座废弃的庙塔。缠绕着头巾的“僧人”正站在塔顶,他那眼眸闪耀着坚如磐石的金辉。

正犹豫间,前方又传来一股迅猛的灵气波动——是黑阎罗!?

还有先前那一群仙们蝼蚁。

黑阎罗破开焰火囚笼了?幽荧这小子没事吧?

看来是没办法了……她终是轻叹一声。

随后,她视线回到眼前,微微俯下身,温柔地捧起眼前少女僵硬的面颊。

“君上,羽霜会再来接您的,您一定要保重。”

言罢,她起了身,退后两步。

在少女注视下,她的手臂生长出如刺的长羽,冰霜裹覆下,人形已然不在,一只冰蓝巨鸟腾空而起,卷起的气流吹得姜小满的头发乱飞,她却将怀中之人捂得更紧,试图保护他免受风雪的侵袭。

那大鸟起飞时,顺势将丁点大小的灵雀叼进巨喙中。

“璧浪,你随我走。”

“哎!?——嘎!”

鹅黄灵雀还没反应过来,连鸟带声都闷进那巨口中消失了。

随后便是羽翅振风,巨鸟升腾入空,呼啸疾驰,倏然远去。

姜小满愣然望着,手无力地向前抓了两下。

“璧浪……”

她呜咽两声,奈何浑身是又倦又疼,加上魔气啃咬心口,她终于支撑不住。

抱着怀中之人,重重向旁侧栽倒下去。

*

大鸟从封冻的云州城呼啸而过时,恍惚听见底下有一道熟悉的声音。

“羽霜前辈!!别忘了我呀!!”

她的眼珠转了转,却见底下草堆里冒出一个人影,拼命朝她招着手。

凑近些才发现,原来那也不是草堆,而是几具蝼蚁的尸身,杂乱地堆积在一起。

……竟然没死,还跑出这么远,是在逃命么?

大鸟俯冲而下,巨爪拎起那招手的灰袍少年,随后再次腾空疾驰,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第53章 传承

“满儿!”

“小满!”

“小满师妹!”

“满丫头!”

姜小满晕晕沉沉地,仿佛听见有许多人在唤她的名字。

朦胧睁眼,眼前无比焦急的面孔是:爹爹、大师兄、雪茗师姐、余师姐,还有……

他们好像在说着什么,但她耳畔一阵嗡嗡声,听不清。

啪嗒啪嗒。

周围传来在瓦片上跑来跑去的匆匆步声,原来她还躺在房顶。

凌司辰呢?

他还好吗?

她艰难偏过头,看见离她不远处躺着的少年依旧昏睡不醒,面色苍白,他身边也围了一群人,狂影刀手中正在不停地给他输入灵气。

……一定要没事啊。

这般想着,她再一次陷入黑暗。

*

好冷啊……

眼前出现一缕闪动的黄色气团。

她伸手想要去抓,但这气团就是闪来闪去,怎的也抓不住。

忽然,那黄色气团向前飘动,仿佛引她去追。

好不容易追上了,谁知在手接触那气团的一刻——

气团竟升腾到高空,随之爆开,化为点点星光坠落。

她感受着那星光之雨。

好温暖。

像泡在温泉里。

……

意识逐渐清晰,耳畔恍惚传来熟悉之声——好像是余师姐的声音:

“……赤莲、芦酒、丹参留下,别的撤了。你们往左边炉里加,右边让雪茗来。”

“梨儿她状况怎么样?……那就好,我就怕她一冲动做什么蠢事。”

“……真的吗?太好了……我们这边也得加把劲。”

姜小满再次睁眼时,却见自己浸泡在一汪水池之中。

她只穿了一件单薄里衣,轻轻靠在池壁上。在她周身轻漾的是琼浆一般的温热液体,其中还咕嘟咕嘟地升腾着灵气,浮出水面氤氲轻柔地将她冒在外面的头颅环绕。

那水池四面皆玉砌,当中则是忽明忽暗的法阵之光,那法阵看着繁复,而环绕她周身的灵气却正是法阵滋生。

再看房间景象,四壁玉石嵌金,光泽温润,墙边精巧的台子上陈列着玲珑玉瓶与摆件,色调唯美,令人舒适。

而水池两侧各有一鼎玄玉雕工的丹炉,右边有一道身影正往其中施加灵气……那身影,是雪茗师姐?太好了,她没事。

就是这布景看着有些陌生,难道已经到岳山了?

她缓缓动一动,四肢还有些酸疼,但泡在这水里却异常舒服。

身后的余萝见到动静,赶紧奔过来,蹲坐在她冒出水中头颅的一侧,伸手探她脖间脉搏。

“小满?你醒了!?”她说着,又赶紧招呼丹炉前的人,“雪茗,快过来!”

洛雪茗闻声也赶紧跑了过来,悠然俯身于另一侧。

“满丫头,感觉怎样?还疼吗?”

半晌,姜小满才轻轻开口:“这是……哪里……”

“我们在云岭雅舍。”余萝赶紧答道,又补充一句,“此处乃玄元灵水阵。”

看着小师妹不解的神情,余萝解释:

“云州出了这般大事,裘前辈也闻讯赶来相助。他在雅舍中筑有此阵,见你伤势严重,便提议带你过来疗伤,师父也同意了。”

余萝口中的裘前辈,便是姜小满的小姨丈裘万里,也是云岭雅舍的主人。

这么说姜小满倒是想起来了,小姨丈曾说起他从前诛魔后背被抓伤,从此染上恶疾,故常年留在庄子里调养不宜出行——却不知竟是此处,她幼时也从未来过。

余萝又道:“这次的魔灾非同一般,震惊玄门。不仅是裘前辈,连玉清门的人都来了,有他们相助,才把城里结的冰都化冻了。”

玉清门?……也对,云州离幽州仅数百里,和皇都一样,当算是玉清门的庇佑之区。

化冻……

她不由忽然一惊,眼前瞬间浮现出早前那骇人之景。

“凌司辰怎么样了?”

她倏然转向余萝,作出的大幅度动作让水波开始晃漾。

余萝和洛雪茗相视一眼。

余萝别过脸不答话。

“凌二公子没事。”见小师妹眼神坚持,洛雪茗轻柔出声道,“不过,他的伤比你重太多,灵水阵愈力不够,大公子和裘前辈带着他去了别处。方才来报,说他伤势已然好转,你便不用担心了。”

“太好了……”姜小满绷直的身体一软,半个头都泡进了浆汤中。

那边洛雪茗也微微一笑,缓步移动到她身后,手中运灵气,在小师妹露出的头上轻按。

别过头的余萝却有些不满,怄气般撅嘴喃喃:

“你就知道关心你的凌公子,也不关心一下我们,你知不知道老白他——”

她还未说完,便被一旁的洛雪茗掌住肩。

姜小满却听懂了话里意思,她快速将头抬出水面,回过头,瞪大了眼睛。

“小白师兄怎么了?!”

余萝一霎怔住。

洛雪茗轻轻拍了拍小师妹的肩,让她转过身去。

“师父叮嘱了,暂时不能告诉你,你先养伤。”

“我已经知道了!到底怎么了?!”

姜小满大声喊着,她挪动酸疼的身体拼命靠向余萝这边,惊起池中水花四溅。

“小满,你……你别说那么多话你……”余萝手足无措,拼命阻止她。

姜小满却置若罔闻,她急得就差站起来了。

好在半晌后,洛雪茗开了口回答她的问题,不然,她真的站起来了。

“白师弟中了魔物的毒招。”洛雪茗轻轻道,“不过,好在大公子给他注入了灵盾防护心魄。现下,只能说命是保住了,至于醒不醒得过来,就看他的造化了。”她眼眸微垂,声音越来越低。

缓了一会儿,才抬眸,“师父已经让秦师弟带他先返回涂州了,还有冯师妹,也跟着回去了。”

雪茗师姐平日感受不到哀和怒,可姜小满此时明显感觉到,她语中咬词比平时都更加用力。

姜小满一刹那愣在桶中,面容僵住。

那天早上还有说有笑的小白师兄……怎会这样?

余萝面上也黯然神伤,她低着声音:“老白运气好捡回了条命,但袁师妹、岳师弟、项师弟、邹师兄他们,就……”

“就怎么了??”水池中的人继续追问。

“……他们都死了。”

姜小满愣愣的,身子在那时刻软了下去。

方才说太多话,肚子已经开始不适,但她无暇顾及。

死了……

死了?

喜欢吃糖葫芦的袁师姐,曾经在那鸣羽庭里下棋的岳师兄和项师兄,还有时不时给她带甜橘子的邹师兄……死了?

魔物不是在寻欢楼吗?师兄师姐们,不是应该已经找到驿馆睡下了吗?

为什么还要过来?

为什么要以卵击石?

为什么,为什么……

想到这里,姜小满忽然开始剧烈咳嗽,血沫溅在池水中,一圈圈血红往里扩散。

“满丫头!”

“小满!……雪茗,你赶紧再去添点药材!”

姜小满只觉腹中绞痛、头晕脑胀,许是恶疾突发,许是旧伤未愈,头枕着池壁又昏了过去。

*

同一时刻,相隔万里的遥远之地。

往南部边塞的荒漠之上,冰蓝大鸟在九霄高空疾速滑翔。

鸟身上正坐着一个百无聊赖的灰袍少年。

这少年根本闲不住嘴巴,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此时也是。

“前辈你不知道,你一走,那黑阎罗没多久就蹦出来了!还好他没来追我、而是跑你那边去了。那弹琴的蠢老头派了两只杂鱼追我,被我抬手咔嚓了,笑死人了!”

他比出手刀姿势,又兀自哈哈大笑一番,随后佯作长吁一气。“吁——太可怕了,看来我的焰火囚笼还是不够强,嗯!回去得加把劲强化一下了!”

身下的大鸟扇了扇翅膀提了高度,对他这番自言自语毫无反应。

幽荧用手撑着面颊,指尖在盘坐的膝盖上点着,点了一会儿又憋不住了。

“今天最值当的,莫过于终于看到前辈出手了!”

“好壮阔的冰晶啊!怕是灾凤姐姐的火烧个几天几夜,也烧不光吧!”

“……就是月谣姐有点惨了,没想到那两只蝼蚁竟然强成这样!早知道我也去——”

他说完这话,忽然察觉到身下气息不对劲,寒气让他有些发抖,立马道:

“好好好,我闭嘴便是了……唔。”

……

身下寒气终于是退去,幽荧这次才是真的松了一口气。

但乖乖地安静了没过多时,他又偷偷躁动起来。

“羽霜前辈……唔……为什么之前从来不出手呢?”

“……”

他小心翼翼挠头,“我只是好奇,如果前辈不愿意说的话,便当我没问吧。”

身下的大鸟还是一言不发,他正欲叹气,却倏然听见一声清铃之音——

“传承。”

是大鸟的声音,在寰宇之空回响。

“啊?什么?”幽荧呆愣住,似是没听懂。

“如今天岛封闭,这天外余下的蝼蚁,皆没有我们的长久寿命。然他们有的东西,我们也没有,那便是传承。”大鸟不紧不慢地道。

“他们学习、记录我们,代代相传、经久不衰。彼辈一代更胜一代,不断变强、进化,而我等则始终踟蹰不前。”

“噢~”这下少年听懂了,他比了个明白的手势,“所以前辈是担心,他们终有一日,会超过我们?”

“实力只是一方面。”大鸟的声音冷然,“另一方面则为智识。”

“智识?”

大鸟振动巨大羽翅,追随路线急促转弯。

“他们针对我等的能力与习性,常制详密之计以应战,而我等则对他们前仆后继、雨后春笋般的新生代一无所知。”

“智识之差,甚为致命。在君上重临之前,尽可能隐匿自我,是我所想到的,能瓦解这种传承的唯一对策。”

幽荧恍然大悟般点着头,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瞪起眼睛来。

“哎呀!”他着急地一拍大腿,“那我这招刚练出来的火绞网,岂不是马上要被他们给记录下来了?完了完了!”

身下的巨鸟不以为意地低哼一声,继续直线飞行。

“所以,你最好趁下次开战之前,让烬天帮你练点新东西出来。”

“老大?算了吧,他才不会管我。”少年装模作样哀叹一声,紧接着,却变了一副神情——

“不过,要是能有机会再和漂亮姐姐打一次,我还挺期待的……便是让她长了这份不痛不痒之智识,又何妨?”

这般说着,灰袍少年唇角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54章 凭我一人之力,也能击穿天岛、撼动九霄

晚间的星空深邃而寂然。

在万里荒漠的高空,冰蓝的大鸟静静地驰翔。

背上的那个话唠小子终于闭上了嘴,蜷着身子,进入了梦乡。

四下静地出奇,她的思绪也在这片难得的安宁中,悄然回溯——

瀚渊之人,天生不解情爱,残缺的心灵饱受罹寒之苦。

君上说,此为长生所需代价。

“没有情爱,那情谊呢?”她曾这样问。

“亦然。”那时的君上,只淡然地这般回复道。

“彼日相伴之好友、同僚,终有一日也会受罹寒侵蚀,沦为无心无智的怪物,再不会记得你的音容笑貌。那时,见之望之,于你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与折磨。”那孤傲的主君侧过头,面上尽是威严,头上的冷角折射着灯火的光芒。

“可是,君上不是也会为病痛之人哀伤吗?”

“我立于顶峰,自当与族人同甘苦,但你不同。”

那时,东渊君温和地摸着她的头,“霜儿,你的眼泪,不该为任何人而流。”

……

羽霜谨记着这句话,三千年来,从不与人亲近,与同僚不过点头之交。然而,总有一两个愣头青,自来熟地赖在她身边。

或因她是象征瀚渊之福的鸾鸟,又或因她那不由自主散发的冷静与可靠。

三千年后,她随主君征战天外。

在与蓬莱天岛一川相隔的天山之界,东北联军阵营帐内。

羽霜正伏案书写战事记录,君上要求明日一早便要送至遥远的西军阵。

忽然帐外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

有人拨开帐帘,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她抬头,认出那张慌乱的脸。

“月谣?”

月谣上前,神色紧张地举起手背,竖起十个手指,声音不住颤抖,“羽霜,怎么办,我……我也受到侵蚀了……”

细看之下,那些原本扁平的指甲变得尖细,一排洁白的牙齿也显现出尖锐的趋势。

羽霜凝眉,扶过她的脸颊,撑开她眼下的皮肤,仔细察看。

“别慌,‘钩痕’还没显现,你莫要自己吓自己。”

虽然这么说,但她心里清楚,这番言语,只不过是暂时宽慰眼前之人罢了。

所谓的“祝福者”,只是相比常人异变得更晚而已,那“祝福”兴许能持续百年?千年?但终究不是永久。

唯有四位渊主、沐浴过神山之息的两位山灵与他们四只鸾鸟,才能免于罹寒侵袭。

“可是,这尖爪和獠牙……跟他们都一样啊,他们最开始也是这样的!”她的同僚依旧焦急不堪,平日里那双凛凛有神的眼睛,此刻满是求助的神情,“羽霜,我不想变成怪物,我不想……”

“冷静。你是‘祝福者’,跟他们不一样。”

“可,可是……”

羽霜放下手中的笔,轻叹一声。

“我带你去见君上吧,你这状态,明日合战还是别参与了。”

……

东渊君的御帐立于幽森的高山之巅。

羽霜化为鸟形,驮载着魂不守舍的同僚,用口诀破开结界,直飞高处。

谁知到达后,未及落地,竟听见帐内隐隐传来争吵之声。

另一道声音听着分外熟悉——

“北尊主?”月谣瞪大眼睛,压低声音,“他们是在商量明天的合战?”

“嘘。”恢复人形的羽霜抖抖肩羽,示意她别说话,两人凑近继续听着。

帐内,声音愈发清晰。

——

“你就不能等千炀回来吗?我们的目的只是见神龙一面,若是此番进攻了金麟池,就再无谈判之余地了!”北渊君的声音带着几分愤怒与急促。

“那又如何,挡我者死。”是她们的主君——东渊君的冰冷之音。

那边的声音则更高了一阶:“你就这么想开战吗?就算你不在乎,你的部下们呢?你想让他们也葬送吗?”

“为了瀚渊,为了族人,所有人都视死如归。你又如何?你的黄土斥力能抵挡千仞,却要因这等小事功亏一篑?”

“我也在为瀚渊奔波竭力,但不是像你这般,全然不经深思就盲目开战!你不等千炀,好,你不与我商量,行!但你须记住,无论你有多强,终不可能一个人成功。”

“归尘,既然我们已经有了分歧,便不必再勉强联合了。”东渊君淡然起身,看那影子是在收走案桌上的图纸,“从今日起,你行你的仁道,我踏我的修罗。我亦会证明,凭我一人之力,也能击穿天岛、撼动九霄。”

此言一出,另一边彻底爆发:

“霖光!你这般狂傲自大、目中无人,就不怕众叛亲离、一败涂地吗?!”

……

听完这句话,月谣忍不住了:“众叛亲离?他在说什么!”

她一咬牙就要冲进去。

羽霜赶紧拉住她:“尊主之间对话,我们不能参与……喂!!”

月谣的脾气倔如牛,力气也大得离谱,她终究没拉住。

那边,栗黄的身影直冲进御帐,两位主君齐齐转头看去。

只见高大的女子双目如炬、声如洪钟:“我等绝不会背叛君上!亦从未惧怕过死亡,为了君上,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羽霜也从一侧走入,恭敬地行礼:“北尊主,请您饶恕她的无礼。……但,她的一字一句,确为我等之志。”

细细想来,兴许就是自那时起,她对这个愣头青般的粗野丫头刮目相看。

分明一股倔劲,却是比任何人都坚韧。

后来君上陨落后,九个东军的天罡将死得只剩六个,还四分五裂、各自散落在天涯海角,躲的躲,藏的藏。

唯有月谣,寻了一百年、踏过群山遍野,才找到她的藏身之地。后来,就时不时来寒白山看看她,给她带点稀奇古怪的东西。

月谣凭着一股韧劲儿,坚持不懈地寻找着其他同僚,甚至那些感染了一半罹寒的小卒,将他们尽数聚集到她这雪山上来,久而久之,竟也形成了一股力量,与那些想要杀尽他们的仙门蝼蚁相抗衡。

依她的话就是——“再苦再累,有亲友相伴,也比孤独的好!咱们就一起等待君上再临吧!”

亲友……

不知觉间,大鸟那冰蓝的眼瞳划过一滴清泪,但很快被高空的风云卷走。

她那巨喙轻声呢喃:“月谣,我会护住你最后一丝丹魄,你的记忆,你的骄傲……”

*

姜小满的眼皮莫名抽搐了一下。

她再次醒来后,感觉胸口很闷。

这疗愈池周围弥漫着氤氲热气,让她有些难以呼吸。

她想喊人,但侧目瞧去,雪茗师姐正倚着丹炉小憩。

却不知泡浴多久,想必雪茗师姐也累坏了吧。

心念微动,便决定再忍一会儿,可那闷热感却愈发强烈。

于是她决定出去透透风。

扑腾着从水池里起身,湿淋淋的水珠滴落在地,腿脚因泡太久而软绵绵的,但好歹是不那么疼了。

她向门边走去,推开的瞬间,风迎面吹来。

可是,风打在脸上,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好像此番失去的不止是几位师兄师姐,似还有些重要之人……但无论如何思索,也想不起来是谁了,这感觉让她很不舒服。

就在这时,眼前忽然出现一团黄色光芒。

亮亮的,如气团,宛若梦中所见的那般。

那光芒一闪,便往外窜去。

她下意识地追了出去,全然不顾身后惊醒的洛雪茗呼唤她的名字。

那团黄光在空中蹦蹦跳跳,几下便消失在前方茂密的树影之间。

她想也没想,跟着钻了进去。

“满丫头!”

洛雪茗起身就去追,眼看着小师妹跑进了一片桃林里。

*

姜小满在树林中奔行。

那团黄光跟梦里一样,就在前方摇曳,但怎么也追不到。

那是什么?

仿佛有什么在引导她,追逐着什么……

忽然,黄光停了下来。

她像梦中一般,伸手去触碰。

啪——

黄光破裂开来,星芒在她眼前闪耀,点亮了周围的黑暗。

就在那一瞬间,她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地落下来。

咦?

眼泪怎地自己掉下来了?

疑惑间,耳边却恍惚传来诸多声音,夹杂在呼呼的风声中,仿佛从遥远的过去传来。

“君上……”

“君上,我等会一直等着您凯旋归来。”

“我等从未惧怕过死亡,为了君上,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以及栗黄色魔物最后一刻的低语:“君上,对不起……”

谁是君上?!

不是她!她不是!

姜小满受不了这些杂音,开始疯狂往前跑,试图摆脱这些纷繁杂乱的声音。

这些声音在她耳边回荡,让她心烦意乱,心中莫名其妙地绞痛。

她被地上的树根绊倒,摔得浑身是泥。

狼狈地爬起来时,却发现脚踝扭伤站不起来,又跌坐在地。

恍惚间,耳畔传来一阵凶狠的指责——

【一步错步步错,你要让你的这些部下,也为你的傲慢陪葬吗?】

【你这般狂傲、目中无人,终会众叛亲离、一败涂地!】

姜小满紧紧捂住耳朵,不住颤抖。

“我不要你们死……不要你们死……”

“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

洛雪茗终于追上了小师妹,掌着树干轻轻喘息。眼前的少女跪坐在地,头埋在捂住耳朵的胳膊里,那身单薄的白色里裙已然脏污不堪。

“满丫头,你到底怎么了?”

“师姐……”姜小满抬起头来,已经是个泪人模样。

那层里裙湿淋淋的还没干,脸上又是涕泗横流。

洛雪茗一惊,赶紧走过去,温柔地抱住她。

姜小满也紧紧抓住师姐的臂膀。

她不知道原因,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借着那细腻柔软的依靠不停哭,泪水把对方的肩膀都打湿一片。

洛雪茗不语,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

好久好久,姜小满才缓过气,雪茗师姐温暖的怀抱里,那些奇奇怪怪的声音也终于消失了。

她头蹭着师姐的肩,小声抽泣,“师姐……也会离开我吗?”

洛雪茗先是一愣,又转为温柔一笑。

想来她幼年时,也曾过同样的疑问,多少苦难,多少痛楚,多少害怕,多少孤独。

虽然她不识悲伤,也从未落泪,但那时候,也曾有一副温暖的怀抱陪她度过漫长的黑夜。

“不会,”洛雪茗抚着小师妹的背,柔声说道,“我们都不会离开你的,不会。”

“永远?”

“永远。”

第55章 人,一定要好好的

姜小满随洛雪茗回了休憩的房间后,又在床上躺了一整天。

躺到黎明破晓,又躺到第二天黄昏,才觉得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她每每闭上眼睛,脑袋里总能听见先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呼唤声、指责声、哭泣声轮番交替。

“君上”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魔物都这般称呼她?

她这算是中了魔物的诡术吗?

为什么每次出现这些奇怪之音,她的心也会跟着闷痛,难道……

咚咚咚——

正胡思乱想之时,耳边忽然传来细小的敲打木窗的声音,与其说是敲打,不如说是轻轻撞击。

她撇下那些思绪,悠悠起身。

支起木窗一看,竟是一只雪白的松鼠。

它浑身洁如玉脂,额上嵌着一枚灵石颗粒,闪闪发光。

姜小满一眼认出来,这是爹爹的灵宠“冬瓜”。

爹爹修炼的时候,冬瓜常常化作一缕光,缠绕在他的臂间,那酸软的手臂瞬间便恢复气力。

姜小满将捧着的手凑过去,“冬瓜,你没跟爹爹在一块儿呀?”

那白松鼠蹦跳着就上了她的掌心。

“爹爹怎么把你给落下了呢?”姜小满亲昵地笑了笑,抚摸着它柔软的背毛,“走,我带你去寻他。”

说着,她便换好衣装,抱着冬瓜出了门。

夕阳西下,霞光染红了天空。

云岭雅舍四周漫山遍野的桃林,此刻还是光秃秃的嶙峋枝干。春鸟尚在休眠,四周静谧无声,唯有微风轻拂,带来一丝凉意。

姜小满跟随冬瓜的指引,行至一片林中,见前方一道佝偻疲惫的人影坐在桃林中的石凳上,仰头望着天。

那背影在落日的余晖中显得格外孤独。

她放慢脚步,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感慨:爹爹有这么老了吗?

记忆中的爹爹,健硕高大,持一把蛇牙琴丰姿俊逸,所奏的毁绝波削铁如泥、威风凛凛。

而此时眼前这个背影,竟然显得有些苍老疲惫。

“爹爹……”

“满儿?”姜清竹蓦然回过头,嗓音有些干涩,“你过来干甚?还不快回去躺着。”

“我躺两天了……”姜小满嘟哝着。

姜清竹瞅见她怀里的白松鼠,顿时来了气,“欸呀,你这不听话的小东西,放你出来透透气你就给我乱跑。”

他快步走过来,伸手欲去抓松鼠,松鼠却不愿意回去,从姜小满怀里躲闪开,又爬到了她的肩头趴着。

姜小满侧着眼角看着它,抿嘴笑了笑。

她轻轻托起松鼠,又冲爹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巴,眼神中带着些执拗。

姜清竹愣住。

他自是明白了她的意思:每次央求他用“寄识附身”之术时,女儿便会用这手势。

他长叹一声,妥协般点了点头。

姜小满这才放开松鼠,然后悄悄退开三丈远。

白松鼠便一蹦一跳到了主人的手上。

姜清竹手中起术,灵气之流蒸腾环生,松鼠的毛毛肚子处荧荧光圈明暗交替。

随着术法收束,一抹亮光在肚子处凝聚一闪。

随后他放下松鼠,它又蹦蹦跳跳回到姜小满的肩膀上。

姜清竹的下一句声音,便是从松鼠的肚子处传出来:

“你俩什么时候还合伙了?”

“冬瓜也是担心您嘛。”姜小满关切道,“爹爹,您还好吗?”

姜清竹笑了笑,松鼠肚中传出的语气透着一丝疲惫。

“爹没事。爹就是,稍微有些累了。”

“骗人。”*姜小满喃喃。

怎么可能没事?

她在那池子里泡了三天,又在床上躺了两天,迷迷糊糊中听到照顾她的师姐们说:凌二公子伤得很重,大公子和裘前辈轮流给他输灵气治疗仍不够,师父和大师兄也去轮替帮忙,他们这些天几乎都没怎么休息。

加上宗门这次伤亡惨重,爹爹即便嘴上不说,怎么可能没事。

她抿抿嘴:“从小到大,但凡女儿有什么烦恼,爹爹总能第一时间察觉出来,然后想方设法逗我开心。换作爹爹有心事了,却不愿让女儿一起分担了……”

她说罢,目光坚定地向姜清竹那边看去。

姜清竹那双年迈厚重的眼皮倏地一抬,又微微垂了下去。

……

良久,松鼠才发出沙哑的声音:

“满儿,你说,爹做错了吗……”

姜小满心中一揪,自是知晓爹爹心结。

她咬了咬唇,低声道:“爹爹,岳师兄他们……还有小白师兄,都不是您的错。”

“但是,是我派岳仪和项允去追的。”

松鼠肚子发完声,又长叹一声。

姜小满侧头望去,见姜清竹眼睛充血,双手压着膝盖,手指抓得膝角起皱。

“我现在一闭上眼,就是那一幕。那时魔物都逃了,我在想,如果当时不下那道命令,至少……他们俩不会死。”

他又叹了一声,口中呼出白气缓缓消散。

姜小满沉默不语,她不知该作何回答。

岳师兄最爱笑,项师兄喜欢讲段子,彼之言语犹在耳,如今,却再也见不着人了。

当年爹爹带大师兄前去诛灭地级魔,共去二十人最终只回来十五人。她那时候还小,只能愣愣地看着灵堂挂起白布条。如今亲身经历后方才唏嘘,生离死别,竟是如此清晰而残忍的一事。

松鼠的小爪爪触碰到她的脸颊,她回过神,对上冬瓜那双圆咕噜大眼睛。

姜清竹则继续借着灵宠叹道:“我是不是,不该对你们,这般松懈啊……”

姜小满侧过头,看到那边爹爹垂着脑袋,一个劲摇头,心中不禁酸涩。

“可是,即便是凌家……即便是凌司辰,面对那样的强敌,也毫无办法。爹爹,这真的不是您的错。”

任谁也没想到。

地级魔,一次来了这么多。

人们拜入仙门习道,并不是来求死,大部分人修炼一辈子,有能力斩掉玄级魔的,已经算是精英佼佼者。至于地级魔这类大魔,听听传说、仰望一下狂影刀的功绩,也便如此了。

谁能想到,一趟岳山行,能碰上这么多传说之物。

所以此番悲剧,并非任何人之过错。

非要说该怪谁的话,当是……

松鼠再次发出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这次,那声音带了些严肃:

“自爹继任这个宗主之位以来,最大的愿望,就是天下平平安安,你们也平平安安。能够快快乐乐地过好每一天,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维护世间正道。你明不明白?”

姜小满连连点头:“嗯。”

“不管说多少漂亮话,立多少豪情壮志,首先,人,一定要好好的。”

“这人要是没了,真的就,什么都没了啊……”

姜清竹这般说着,忽然间低声啜泣。

不是松鼠发出的声音,而是在三丈外,那张石凳上,中年男人低低的泣声。

姜小满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便起身走过去,坐在爹爹身边,默不作声地靠着他。

肩上的白松鼠也轻轻挠挠主人的脸。

良久良久。

“不说了,哎。”

姜清竹挤出一丝笑容,侧过身子捏捏女儿脸颊,“说来,爹真的好生羡慕凌家那个小崽子,能和我家满儿面对面地自如交谈。……不过,他也是个勇敢的小子,这次从第四大魔手里护下你,算爹欠他个人情。”

“他怎么样?”

姜清竹摸着女儿的头,“放心吧,他没事了。你姨父的疗愈琴音还是厉害,帮他重塑了断裂的筋骨。不过,他在那般猛烈的魔气袭击下,筋骨尽断,心魄却毫发无损,也真是不简单呐。”

姜小满长舒一口气,心中石头算落了地。

小姨丈的琴术确实闻名天下,据说当年和阿娘并称为涂州疗愈二圣,不过,后来他离开了仙门,阿娘她也……

想到这里,姜小满忽然想到,还有一事她想确认。

她抱起松鼠,连续好几步退到远处。

姜清竹一脸困惑地望着她。

“爹爹,要不,您再跟我讲讲阿娘呗?”

“嗯?怎么突然……不是给你讲过很多了嘛,你还想听什么?”

“就是……”姜小满挠挠头,“我,我出生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

“什么意思?”松鼠发出疑惑之音,“不是和你说过了,你阿娘她——”

“我知道,您说阿娘诞我后气血不足……但……”少女不由得将松鼠抱紧了些,“您确定……我真是我阿娘生下来的吗?”

问完后,姜小满的心砰砰直跳。

谁知松鼠发出一阵暴喝,吓了她一跳:

“说什么胡话呢你!”

“我,我……”姜小满百口莫辩,嘟哝道,“我就是觉得嘛,我这般不听话,总让爹爹操心,一点都不像您的性子……”

她这一句话,可把姜清竹惹急了,这次连松鼠也不借了,直接大声嚷嚷:

“我可是亲眼见产婆把你抱出来!你出生那会儿,你大姑就在身边,说你头大得卡了老半天,这还能有假!?我还担心你长大了头会越来越大呢!”

姜清竹一边说着,一边都气得笑了,“你调皮归调皮,我小时候也顽皮,但你这一颗善良热忱的心,倒是和你娘一模一样。”

姜小满听着,眼中不禁泪水打转,她咬着唇角,眼眶微红。

甚至为自己生出这些胡思乱想而懊悔。

为什么会去相信魔物的妖言惑术,而去质疑身边的至亲……

所谓幻象幻听皆是虚的,但她这十九年却是无比真实的,家人,就在身边。

“我,我开玩笑嘛。”她破涕而笑,抱着松鼠蹭了蹭,“我就是,忽然有些想阿娘了。”

松鼠也没好气地顶顶她,“你日后再这般胡闹,往危险的地方跑、找这些罪受,你阿娘都能给你气得活过来!”

……

父女俩就这样借着松鼠传话聊着天。

姜小满明显感觉到爹爹的心情大有好转,心中也随之感到一丝轻松和欣慰。

直至夜幕降临,爹爹几番催促,她才不得不回屋睡觉。

*

第二日,天光乍现时,姜清竹唤来剩余的弟子,将他们聚在桃园中。

姜家宗主目光沉沉地扫过每一个弟子的脸庞,但见他们的气色都不怎么好。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高声训言:“尔等须知,修仙习道……”

姜家修士个个抬起眼眸。

姜清竹又提高了声音:“不仅是为了练一身本事、除魔卫道,更是为了养性与立足。为师授尔等术法,领尔等入道,非为使尔等白白送死,铲除邪恶之际,亦须懂保命之道。”

他顿了顿,捏紧了拳头。

“须谨记!无论何时,皆需学会衡量敌我,不可盲目冲动。若遇玄级魔,尔等可齐心协力,然遇地级魔,十人以下绝不可正面相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