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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骨 19544 字 13天前

第41章 三道游戏

那身着绛紫华裳的紫珠夫人轻拍手掌,身后骤然响起激昂的丝竹之乐。随着乐声的起伏,四个婀娜女子各掌一角,端出一张精致案几。案几之上,绫罗绸缎层层裹覆,隐约透出其内的璀璨光辉。

待案几轻置台上,紫珠夫人玉手轻掀,绸缎滑落,正露出一只手掌大小的杯盏,那杯盏碧玉玲珑,泛着金黄色的光芒,与灯火交相辉映,光彩夺目。

“哇!”姜小满定神看去,那杯壁竟有莹莹光芒在飘动,宛若坠入星辉之中。不愧是镇楼之宝,与它一比,先前的各色宝贝皆相形见绌。

台下的宴桌上,清乡公主挽着丈夫的胳膊,有声有色:“据说这金风玉露盏呐,是天上的神仙曾经用过的杯盏。”

“哪位神仙?”

“那五仙祖里的雉羽仙子!她飞升前是古王朝的长公主,用的都是皇庭馔玉,这金风玉露盏,传说就是她贴身饮酒之物。”

“若是能饮一口其中蜜露,女子能青春长驻,暮年若童颜;男子能强身健体,那活儿赛神仙!”

“还有这等神物?那得去喝一口!”

这边清乡公主与驸马爷柔情蜜意,笑语欢声,另一边姜小满却听着脸唰得一红,一瞬间怀疑这是不是自己该来的地方。

她为解尴尬悄悄埋头饮酒。又偷偷瞟一眼旁边的三个人,凌司辰在剥花生吃,再过去的两个更是面不改色心不在焉……原来只有自己这么敏感吗?

她小心戳了戳旁边的人:“你……确定要喝那个?”

“只是民间传闻而已,雉羽仙子的旧物,早就在古王朝覆灭之时尽数销毁。”凌司辰继续剥着花生,头也不抬,“虽然传闻不一定为真,但飞升之后,凡胎时用过的东西身价倍增倒是事实。”

姜小满讷然点点头,又一想,这万一哪天身旁这位凌二公子飞升了,他用过的东西岂不也倍增?

她悄悄顺过他的酒杯,往自己这边挪了挪。

凌司辰余光瞟见,被她这番动作逗笑了。“你拿我的没用。”他打趣道,右手往邻座兄长身前一伸,拿过他的酒杯,置于姜小满桌前,“拿他的。”

姜小满愣愣地看着。

“还来。”凌北风简简单单两个字。

“这么小气?人家姜姑娘——”

“还来。”不等他说完,凌北风再次重复。

“……”凌司辰笑容消失,乖乖地把酒杯还了回去。

姜小满挠挠头,尴尬笑笑,其实,她也没有很想要。

*

台下已是一片喧哗,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对这宝物赞不绝口。正当此时,一道洪亮之声穿透嘈杂——

“如何才能品尝到这金风玉露呢?”宴桌中的一人高声问。

紫珠夫人神秘一笑,再次拍了拍手,丝竹之乐暂止,舞女们则出来将那宝物抬走,仅留下空荡荡的台面和站于其上的寻欢楼老板娘。

“曾经来过我寻欢楼的客人都知道,能够一品盏中佳酿的,皆是通过酒宴考核、寥寥数位之佼佼。”她翘起兰花指,笑颜千娇百媚、似有深意,“不过今儿个既为鸳鸯宴,规矩自然不同以往,游戏也是全新的!那些想要依往年经验、故技重施的客人,怕是要失望咯。”

凌北风听到这,耐心终于耗尽,猛然站起,“真麻烦,我去抢来!”

凌司辰见状,赶紧制止:“兄长稍安勿躁,其人在暗我在明,若不按其规则来,只怕得不到想要之物……”

这“其人”,说的自是那送信之人。早先那守门姑娘来报时说的是“两位公子”,这说明百花预料到了他兄长亦在其中,想必已将硬抢视为可能之一。若此刻不按他的计划去走,只怕会与谜底失之交臂。

凌北风沉吟片刻,重重呼出一息,遂默然坐下。凌司辰环视四周,还好,众宾客皆聚精会神于台上,无人觉察此处异动。

众人早已兴奋异常,美酒、佳宴、奇物,早就调动了人们心中火热之情,个个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还有游戏?”“游戏好哇,正好浑身发热!”“老板娘快说,什么游戏!”

紫珠夫人扬手,示意众人安静。

“既是鸳鸯宴,那这游戏,自然也与诸位佳侣息息相关。”她的声音不疾不徐,明艳动人,“今夜为诸位佳侣共设有三道游戏,其一考‘默契’,其二考‘相知’,前两道若过关,各积两点;独独第三道,考的是‘信赖’,若能顺利通过,则积五点!”

她环顾台下,狡黠一笑,“累计积得最高点数者,人人均能分得一匙金风玉露!”

众人听罢,面上红光、双目炯炯,兴趣盎然、欢喜不已。俊俏郎君搂着娇妻美妾,窈窕淑女依偎在情郎怀中。

凌司辰亦凝神细听,嘴角轻勾,“有意思,这样即便前两关都失败,众人仍会兴致勃勃参与第三关,好手段。”

姜小满恍然点点头,旋即又意识到什么不对,她转头看向身边之人,见他尚在云淡风轻地分析着游戏,心里实在急得不行,便一把抓过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将他带离宴桌。

她拉着他来到远离人群的一隅。

站定后,她话语里皆是焦急:“现在怎么办呀?”

“什么怎么办,当然是三关全过,积最高点数了。”少年神色轻松,志在必得。

姜小满扭捏道:“我和你……吗?”

凌司辰煞有介事地看了看沸腾的桌宴方向,又回头看向她,认真点了点头。

他问:“你没信心吗?”

“唔……”

姜小满内心翻腾。

倒不是这个!

她和他,只是临时组队的“伴侣”,和那些“佳偶”并不一样。

且不说游戏具体内容是什么还不知道,要是真过了三关,岂不是还要喝那个东西……

姜小满的脸唰地一下又红了。

见她这番模样,他又怎会不知道她在犹豫些什么。他侧过头沉默一番后,才开口:“我须拿到金风玉露盏。”

他嘴角微扯,“但……需要你帮忙。”

姜小满先是一愣,料是没想到他会说这句话。

眼前的少年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有那么一瞬褪去了一直披在身上那锋利坚韧的伪装,他说完这句话抬眼看她的时候,那双澄明的眼睛……

【有点像小狗的眼睛。】

姜小满这样想着,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下,她倒是释怀了,听他亲口说出来,便是也没道理不帮了。

“行,我帮你!”她甜笑起来,拍拍胸脯,“谁叫我是你的协应嘛。”

少年此刻也恢复了惯常神情,仿若那一瞬间不曾存在。

“两码事。”他一字一顿道。

“一码事!”姜小满笑嘻嘻掰着手指,“我帮你过三关,你以后诛魔都来带上我!”

“……”

“你干嘛不说话了,不愿意吗?”

“我在想,是不是能指望一下我们那两个队友。”

两人都不约而同朝原先坐的那桌望去。

只见凌北风和洛雪茗像两座冰山般僵直杵在那儿。

算了。

这两人到最后结束能说上一句话都不错了。

……

*

众人皆在焦急等待着这寻欢楼老板娘公布游戏内容。

“诸位毋须焦急,揭晓第一个游戏之前,还请诸位眷侣起身。”

“我们寻欢楼呢,最追求的就是身临其境。”紫珠夫人款款而笑,“是以,第一个游戏还需诸君随我上二层去。通往二层有左右两边旋梯,郎君们还请从左边上,佳人们则请从右边上。”

众人虽满腹疑惑,却也纷纷照做。

凌北风一百个不愿意,也被他那弟弟连哄带拽地拉起来。

姜小满则和洛雪茗一起去了右边的旋梯。

那旋梯有足足有两层楼高,木质的阶梯铺满了花瓣。往上走去,灯光愈柔。

这寻欢楼在外面看起来有五层分阁,纵是单层就顶寻常两三层楼高。姜小满本来以为这楼上都是楼中姑娘的住所,却不曾想往上一层竟是别有洞天——

第二层。

中间是玉石铺成的圆台,少说也有五丈宽,姜小满和洛雪茗从右边旋梯上来后,和其他女子都簇拥在台子的右边。

其上的布置则非常有意思了:圆台由中间一展六扇画屏隔开,屏上绘制着花鸟鱼虫。

众女子正对着屏风右边,这边便只能看见这边的摆设——

两张雕栏香木长桌垂直屏风、并排而立,中间婉婉坐着一位锦衣舞女,面色温润地注视着她们。

而再看她两边的长桌:左边是白木桌,其上覆盖着密不透光的红绸;右边则是黑木桌,其上齐整摆着好多茶壶和一堆叠放在一起的茶碗。

听着对面熙熙攘攘的动静,料是那些男人们也上来了,聚集在台子的另一边。

姜小满隐隐约约能透过屏风的剪影看到对面也有一位舞女和两张桌台——想是和这边完全一样的镜像摆设。

女子们则已经在交头接耳,纷纷好奇这紫珠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妙药。

紫珠夫人不知何时已然来到了这玉台之中,正立于屏风之前。她看了看两边,似觉察人都已到齐,便微微一笑,拍了拍手,两边的锦衣舞女便不约而同地用纤纤玉手掀起了罩在白色长桌上的红绸。

姜小满和身边的女子们都不约而同地向其上看去。

待到红绸揭开,只见:那桌台上一字排开陈列着二十来只精致的小茶碗,与黑木桌上堆叠起来的倒是模样相同,但其中却是装盛着色泽各异的茶水——有者浅如清水,亦有者深黑、碧绿、黝棕。

紫珠夫人看着两旁疑惑的众人,却是妩媚一笑。

“这第一道游戏,其名为——‘心有灵犀’。”

第42章 心有灵犀

姜小满焦急不堪,她发现自己对凌司辰几乎一无所知。她不知道,除了练剑和斩魔他还有什么别的癖好;不知道他平时喜欢看什么书、绘什么符,更不用说……他喜欢喝什么茶?

紫珠夫人方才一通赘述,实际那规则一句话便能概括:男的选一杯茶喝,女的选一杯茶喝,若选的一样便能顺利过关。

规则是简单,可这桌面上足足有二十碗茶,更别提屏风相隔,看不见对面的人、看不见对面的茶桌,也看不见对方会选什么茶。

却也不知对面茶碗的摆放顺序和这边一不一样,如果一样,那说不定还可以根据屏风隐隐透出的轮廓大概估摸出顺序。

这第一对上去的眷侣估计也是同样的想法,却见女子这边毫不犹豫地拿起第一杯后,屏风另一边的男子看着这边剪影也跟着拿起了第一杯。

姜小满屏息凝气,静待结果。

女子将茶一饮而尽,递给桌后的锦衣舞女。舞女将碗收起,又从另一边的黑木桌上取了一只新碗,玉指在那一排茶壶中游走,轻捻起其中一盅,添好茶水,补上了空缺之位。

紫珠夫人两头都看了一看,面上幽幽一笑,“林姑娘选的是蒙山甘露,可惜,王公子选的却是碧螺金菊。”她眉毛上扬上作惋惜状,“万分遗憾,请二位下台等候。”

那二人悻悻然而去,女子委屈地哭哭啼啼,男子则搂着她不停安慰。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姜小满心中一紧。

——完了,看来顺序是乱的。就知道没这么简单,这下当怎么办?

姜小满努力伸长脖子,试图往对面窥探。然而那屏风太大,完全遮挡住了视野,想要传递讯息根本不可能。

她心中惴惴不安,绞尽脑汁思索应对之策。

“哇——”

正这时,周围突然一阵躁动和惊呼,将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她赶紧收回视线,见紫珠夫人已满面笑容,将台上一男一女邀至屏风之前。只见那男子面含宠溺之色,而女子则面带娇羞,幸福洋溢。

这是……过关了?

紫珠夫人笑脸盈盈,“恭喜二位,均选中了君山银针,果真是心有灵犀、心心相通。这是二位成功积得两点的证礼……”却看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条暗紫丝绸,“还请周员外将此绸系于周娘子腕上。”

那小夫妻带着羞涩的笑意,依言照做。

姜小满不由感叹:这便是白首不相离的凡间夫妻,不仅知根知底,还默契十足。人家过这种游戏轻而易举、毫无难度,哪像她此刻这般心力交瘁。

下一个上来的是一个头戴官帽的男子和体态丰腴的女子。

看那晃动的影子,男的那边率先挑完喝了,女的这边手却还在游走不定,许久也做不了决定。

还未等她做决定,那边紫珠夫人便悠然而来,捉过她尚在犹豫不决的手。“吕夫人,时间到了。很遗憾,这关您和吕大人未能过关。”

那官帽男子闻言霎时越过屏风冲了过来,“不是,怎的还有时间限制?!”

但他嚣张一时,却在盯住紫珠夫人眼睛的一瞬却不由得怔愕,随后悻悻闭嘴,带着自家夫人灰溜溜下了台。

人皆言这寻欢楼内规矩全由紫珠夫人一人说了算果真不假,却不知此番吓退他的,是那台下把守的壮硕伙计,还是紫珠夫人那凌厉的眼神。

原本就不安的姜小满汗流浃背了:原来还有时间限制??

……

下一个上去的是清乡公主和她的驸马。

公主俯身于桌前,稍稍环顾,便轻巧地取起一碗,二人轻松过关。

二人所选,皆为九霄龙井。据传此茶为九曲神龙开天辟地时自然生成之茗,亦为蓬莱仙岛馈赠凡界帝王之极物,宫廷之中,仅此一种茶叶。

真好啊,出身皇家,不约而同就会选择这同一种茶。

姜小满暗自思量,她与凌二公子之间的共同点……无外乎仙门、宗族。可即使是在仙门中,常饮之茶亦有数种,明月长青、凤头百果、秋梧霜芽……

他那般骄傲,大约会喜欢凤头百果吧?

不对不对,习剑之人多伴有烈气,宜淡调之茶,难道是秋梧霜芽?

算了,他那么聪明,按说也应是由他来猜自己这边才对。

可是,她到底当如何选,才能让他能猜到呢?

若说按她自身的喜好来选,那定然会选明月长青……可是,他会知道吗?

正焦头烂额之际,一只纤纤细手搭在她肩头。她侧首一瞥,竟是那冷若冰霜的雪茗师姐。

“不用急。”洛雪茗轻声安慰,“有缘自会过关,无缘亦不必强求。”

雪茗师姐一番没什么起伏的低语,说得虽然轻巧却很是在理。不过,雪茗师姐本是奉爹爹之命而来,自然是不在乎的。可自己不同,除了立下诺言之外,她也的确想要帮他过关。

要不然试试敲茶台?

刚有这个念头,前面一对男女便这么做了,被紫珠夫人当场判了失败。

完了完了,真是想什么什么不行。

姜小满就这么一边干着急着,一边终于轮到她了。

小心翼翼上台,端坐的舞女添茶,又补上了前一个姑娘端走的空位。而屏风之后,她也瞥见那一抹熟悉的身影也走了上来,行至对面桌台前。

舞女轻盈抬手,示意她可以选茶了。

她低头细看,那白桌台上各色茶茗一字排开,琳琅满目,茶香四溢,皆为上品佳茗。心中有些迟疑,便小心翼翼抬头瞅了一眼,见凌司辰那边尚未选茶。

那一瞬,她明白过来:他在等她先选。

姜小满心一横,不管了,直接按喜好选吧,反正要让自己来猜他的选择是不可能的,不如全然交给他来吧!此番便相信凌二公子的神通广大吧!

这般想着,她端起其中一碗便一饮而尽。

随后,看着隔壁的人影也选毕饮尽。

她的心咚咚跳个不停。

抬头便见眼前的紫珠夫人媚然一笑。

甚至连紫珠夫人丰唇轻启的那一刹那她都觉得倍加漫长——

过!

过!

——“恭喜二位。”

直到那“恭喜”二字落地,姜小满才长舒一口气,浑身像卸下千斤巨石……真是,连演乐场年考她都没这般紧张过。

紫珠夫人看起来倒是比她还开心,“恭喜二位均选中了明月长青,二位上前来,由凌公子给姜姑娘系上紫绸。”

姜小满伸出手来,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年轻柔细致地将那紫绸系在自己腕间。

他眼帘微垂,唇角则是一抹从容笑意。

那一刻,她也不由自主嘴角上扬,心里比吃了蜜枣还甜。

*

“你怎知道我会选明月长青呀?”

到了台下,两人寻了个僻静之地,姜小满好奇发问。

身旁少年不疾不徐,缓缓道:“蒙山甘露,祁州瓜片,君山银针,九霄龙井,凤头白果,明月长青,天山猴魁,秋梧霜芽,云峰碧螺,松风银毫,南江普洱……”

“你,你,你把那桌上一排茶全背下来了?!”姜小满目瞪口呆,嘴巴都合不上了。

……这凌二公子还是人吗?

凌司辰白皙的指尖轻刮下巴,若有所思,眼中星光隐现。“在你之前,上台一共十二人,隔着屏风看不清具体顺序,却能依稀拼出个大概。你当时手停之处,应是凤头百果、明月长青、天山猴魁此三茶择一。”

“所以,你是因为明月长青是仙门常饮茶才……”姜小满思考道,“不对,凤头百果也是呀?”

身旁之人却浅笑,轻轻垂眸,“你之前的那位谭夫人选的便是凤头百果。人皆有避前之习,前一位选完补添的新茶,后者多半会下意识避开。”

姜小满低头沉思,竟觉有几分道理。可即便有理,此推测仍颇具风险,她当时选明月长青的时候可没想这般多,若是前一位夫人选的是明月长青,她是否还会选此茶……她也不能肯定。那时场景已然过去,现下亦无法重演。

她脑中思绪纷飞,身旁之人又补充道:“而且,你那时在百味轩上所饮,正是明月长青。”

“……百味轩是什么?”

“……”

凌司辰沉默片刻,才答:“先前我与兄长来寻你们时的那家酒楼。”

姜小满恍然,原来那酒楼名唤百味轩。

她浑浑噩噩被爹爹带着吃一顿饭,竟然连酒楼的名字都不知道,而凌司辰却记得清清楚楚,还认得她当时喝的茶——那茶正是爹爹按她的喜好让店家备上的。

“唉。”她不自觉地叹息一声。

凌司辰微微皱眉,“这不过关了吗,为何这般不开心?”

“……你让我静静。”

其实有他在,这简简单单的小游戏她根本无需费心。只是……将自己换成任意一个别的姑娘……比如余萝师姐,想必他也能轻而易举过关吧。

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就是无端地感到一阵失落。

*

姜小满耷拉着头,垂头丧气,忽然被身旁的人拍了拍,“快看。”她闻声抬头,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屏风左边是冷冰冰的凌北风,右边是冰冷冷的洛雪茗。

却见凌北风想也没想随手抓起一碗,那边雪茗师姐也优雅随意择了其一,两人同时一饮而尽。

这两人一脸不想参与只想赶紧结束的样子,能过关才有鬼吧!

……

“恭喜二位!”

啊???????

周围宾客皆拍掌庆贺,台上两人却面无表情。

而台下僻静边角处——

这边的两人则同时面容僵住、瞪大眼睛,与台上的形成不能更鲜明的对比。胳膊抱在身前的缓慢分开,双手交织紧握的也不觉松解,此情此景,任谁见了,都不得不叹他二人——果真是心有灵犀,默契十足。

第43章 百里挑一

姜小满原以为,这第二层的布置已然精巧,然至第三层时,才发现这寻欢楼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女宾们沿着右侧旋梯上楼之时,恰逢一列手捧木盘的舞女轻盈走下,木盘中的物品被一一交至每位女宾手中。姜小满接过后,发现竟是一件叠好的雪白斗篷和一只精致的红漆兔子面具。

在舞女们的示意下,女宾们纷纷将斗篷披上,红漆面具则轻轻覆在脸上,带子随意系在脑后,又拨起镶有细毛的帽兜,遮住了头发及发饰。

姜小满透过面具的眼孔环顾四周,身边的女宾们罩上那厚厚的斗篷后,乍看之下竟难以辨认,唯有脸上那形态各异的面具:猴子、老鼠、鹦鹉……

尔后女宾们再上一楼,遂被眼前的美景震惊。

此层内,灯火柔和如流沙淌动,轻纱帷幔若薄云漂浮,丝丝缕缕,随风轻舞。四周的大窗开得敞亮,柔和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落于房中,映在飘动的纱幔上,若霜白之烟霭。

她们用手轻轻拨开纱帐,前行的路径如同在水中劈开一道道波纹,身后又迅速合拢,仿佛从未有人踏足。纱帐在她们身旁轻舞,似低声呢喃。

地面铺满了绚丽的花瓣,每一步落下,花瓣在脚下轻柔堆积,被绵软的触感轻轻包裹。

隔着纱帐,隐隐约约看到对面也人头窜动,那些男子也上来了?

……

姜小满随着人流向前走着,忽闻一缕奇异的芳香扑鼻而来。这香气不同于寻常,有些浓郁刺鼻,女子们循着香气望去,透过重重叠叠的纱帐,隐约可见一红木镂空桌台,其上一盏鎏金黄铜香炉,炉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在这纱帐中似有似无。

姜小满正看着那香炉出神,猝然,肩头一只手搭上了来。

她迅速回头,身后是一张浮雕着山羊的面具。

“是我,满丫头。”

那优雅的身段和熟悉的声音让她很快认出眼前之人。

“师姐?”

洛雪茗戴着面具的脸朝向香炉的方向,浅浅道:“当心。那熏香,不简单。”

她说完这句话,见姜小满未应声,沉默一阵,手间遂释放出一缕灵气。这下姜小满终于看清了——在那熏香作用下,灵气本应清澈澄明,然而此时却浑浊不清,瞬即散去无踪。

这是……扰灵香?

正疑惑着,忽见那香炉旁,若隐若现出现一道紫色身影。

“相识相知,举案齐眉。”紫珠夫人的幽幽之音,随着浮动的帘帐悠然传来,“长厢厮守,最为重要者,莫过于对身边之人了然于心,而非虚图其表。却不知倘若伴侣化作千篇一律的容貌,你们还能认出他/她吗?”

“这第二个游戏,其名为‘百里挑一’。”

她这般说完,才见洛雪茗缓缓松了一口气。姜小满看在眼里,心中也明白,这这扰乱灵气的香并无实害,想来也只是防止修士用灵气作弊。

她方才还在琢磨游戏规则,丝毫未曾想到用灵气作弊,这紫珠夫人竟算计得比她还周全。

洛雪茗似又察觉到什么,急道:“满丫头,速结灵盾!”

姜小满被她忽然惊言吓一跳,正欲照做,忽然发觉异样,“师姐,你的声音……”

不仅是声音,连斗篷下隐约可见的衣着也开始模糊变幻。

周围的女子们皆停下动作,惊奇地相互确认,却见所有人的穿着都变成了雪白的长裙,声音也变得一模一样。

“啧。晚了吗……”洛雪茗正欲施法驱散,却骤觉不对。她皱起眉头思量:好强的幻术,竟然连她的灵盾也无法抵御。她可是姜家得意的幻音操者,知己知彼,寻常仙门的幻术她轻易便可破,然此术,她竟然丝毫看不出破绽。

她环顾一周,好在似乎没有任何伤害,仅仅是改变了中术者的听觉和视觉……究竟是何人所施?当真只是为了游戏?

*

紫珠夫人见时间差不多了,悠悠声起:

“此游戏限时一炷香,期间不得摘去面具,不能言及姓名,未经对方同意、亦不可随意触碰女子之身体。若认定了对方,请携手前往熏香处,我会在此为诸君揭晓结果。”

“那么——开始吧!千变万化尘世景,万里人海独君见。祝各位觅得佳偶,白首不离!”

且听那边话音一落,身边众影立时一拥而前。

纱帐轻舞下,姜小满见对面十余道黑色人影走了过来,在轻纱轻拂之下宛若黑松林立。待黑影清晰,才发现他们的穿着也一模一样——男宾们皆着黢黑修身长衣、束发戴冠,出口之音别无二致,应当也是幻术所致。

再细看,见其面上也皆戴面具,与女子们相反,他们的面具则为猛兽之形:老虎,狮子,狐狸……

该说不说,人们对这种幻术没有任何不满,反而显得兴趣盎然,纷纷不遗余力地投入其中寻找起各自伴侣。黑衣猛兽寻见白裙温物,上前询问、打听、对秘密,有者急不可耐甚至欲动手动脚,被对方急急躲避,帘帐中充满欢声笑语。

姜小满与洛雪茗并肩而立,看着周遭兴奋的人流,正逢一个男子迎面走了过来。

“二位娘子,可否伸出手让我看看?我家夫人手背上有一痣……”

话还未尽,便被洛雪茗冷冷截断,“我们非是你要找寻之人。”

他说话期间,姜小满看见前方一人的背影闪过,似曾熟悉……

“满丫头!?”洛雪茗刚出声,小师妹便已疾步跑出。

姜小满急急迎上眼前之背影,将其猛然扯过身来。

被她扯过来的人一时愣住,以为是伴侣找来了,话语也吞吞吐吐:“你莫不是……?”

这般迟缓的言辞,这般迟疑的反应,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他

“认错了……”她只简单回道,旋即擦身而过,投入新的寻找。

这个?不对,太矮了,他应该更高些。

这个?不对,看起来就很不聪明……

眼看着原本密密的黑影变得稀稀落落,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结伴离开,姜小满的情绪愈来愈低沉,他不会认错人了吧?

一炷香的时间就快到了,她站在空空的原地,有些郁闷。

这时,身后突然有人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左肩。她急忙转向左边,却空无一人,待回过头来,一张黑狼面具赫然现于眼前——

她惊得退了一步,却被眼前之人轻轻扶住肩膀,稳住了重心。

眼前之人虽未言语,但她却立刻认出了他——这感觉,就是他,绝对没错!

她喜上眉梢,“你怎么才来呀?”

那黑狼面具之下是陌生的声音:“忽然出现了一股强劲的幻术,我便去找寻源头,确认无害后才过来。游戏还没结束吧?”

陌生的声音,熟悉的人,感觉甚是奇妙。

她摇摇头,“还没。这幻术好生厉害,明明没听到乐声,也没看见施术者。”

姜小满这般说着,心中也不安起来。如此强大的幻术,绝不可能是普通的游道术法,难道说这寻欢楼里,真有什么猫腻?

“幻术可不止音术,由七窍入五脏,强大的施术者能见缝插针、无孔不入。”

“那……难道是香炉!?”*

凌司辰沉声,“不无可能。”

洛雪茗站在远处望着眼前二人,那山羊面具下冰霜般的容颜终是敷上一层柔和。这位凌二公子竟能一眼识出小满,难道他没中幻术?不仅是他,自己这位平时迟钝懵懂的师妹,竟也能一眼辨出对方。

不可思议。

“满丫头。”她先发声提醒一番,两人遂转过身来。

她缓步上前。

“凌公子自解了幻术?”

“那倒没有。我因有耽搁,错过了游戏规则的解说,花了点时间方弄明白。既然此术是为游戏公平所施,自当遵循规矩。只不过,我那兄长却实在倔强,不肯入阵……对不住了,洛姑娘。”

“公子无需道歉。本就是玩乐,当随心才好,大公子既不愿参与,我又怎能强求。”

姜小满闻言方悟,对哦,雪茗师姐尚不知道金风玉露盏之事。先前爹爹和他们解释,也只道是两位公子进楼有任务在身。罢了,让她这般随意参与没有心理负担,也挺好。

*

行至香炉的终点,才发现凌北风已在最外围等待。

他恐怕是全场唯一没中幻术之人,见弟弟寻见了“伴侣”,自是知道点数已经积得,不用他出手,转身便走了。

紫珠夫人笑脸盈盈,“郎君确定选对了人?”

“当然。”

凌司辰摘下面具,露出明媚的面庞,又转过身轻轻拨下姜小满头上的帽兜,随之轻巧地将手绕至她脑后,替她也取下了面具。那一瞬间,姜小满明显感觉到世界都清晰明亮了——幻术解除了。

这边紫珠夫人笑吟吟地递上了第二条紫色丝绸。

两人行至僻静处,凌司辰一边给她系上绸带,一边小声道:“施术者是紫珠夫人。”

“你怎么知道?”

“先前我以为媒介是香气,但在与她交付面具时,她拿过面具的那一刻,我体内中术后混沌的灵气瞬间平缓下来,随后幻术便自然解除。”

姜小满追问:“媒介是面具?”

凌司辰轻轻摇头,“是接触。上古时流行的递传式术法,且施解咒于我,在我接触你的时候也传于你……如此古老的秘法,竟然还有人会。”

自从三百年前玉清门参宿长老向诸仙门普及了体外灵盾,递传式术法就渐渐消失殆尽了,如今已不再有人修习。按时年算,确实当是古老秘法。

姜小满愈想愈不可思议,皱起眉头,“可她浑身一点灵气也没有啊,她居然……会这么强的术法么?”

虽说一般越是强大的修者,越擅长敛收灵气。姜小满他们平时也会习惯性将灵气敛藏起来,但一般开始施术的时候或多或少也会收不住,像这般施展如此强大的幻术,竟然还能不泄露一丝一毫灵气?……想想甚是可怕。

凌司辰沉思片刻,道:“她既是百花的傀儡,定也不是泛泛之辈。当留个心眼才是。”

第44章 被人讨厌

紫珠夫人笑吟吟,领着众人上至四楼。有些女子的臂上像姜小满一样缠着两条绸带,有些只缠了一条,亦有些则一条也没有。

上到四楼,眼前的景致与先前的如梦似幻迥然不同,此处布置精巧幽静,一片铺满了锦缎地毯的中央,摆放着二十来张低矮的紫檀木案几,围成一个大圆环。案几上点缀着精美的青花瓷碟,碟中盛放着各种自助点心。而每个案几前,皆铺设有两枚软垫,显然,是让成双成对的宾客此处入座。

紫珠夫人道:“第三道游戏尚在准备中,还请诸君在此楼层稍作休息。案上陈设云州特产点心,稍后姑娘们还会为诸君奉上本地名酒——鹤雪白,请诸位在游戏开始之前,尽情享用。”

姜小满环顾周遭,又不由抬头看了看,原来最后一道游戏是在顶层吗?

顶层离地近乎百尺,却也不知上面会是何等风景。

凌北风随便挑了一张靠边的、展衣盘膝,肃穆而坐,坐下后便闭目养神。洛雪茗则走过去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

待众人差不多都坐下了,凌司辰才带着姜小满选了一张四周冷清的案几入座——完美地远离其他人三丈开外。

紫珠夫人则指挥着舞女们、给坐下的诸位宾客送上温好的酒觞-

姜小满见凌司辰端着手中酒觞、凝视良久,不免心生好奇。

她也拿起来,见此觞由凝脂白玉制成,触手温润,杯壁透着些许热意。再细观杯中之酒,清澈见底,丝丝酒香扑鼻,看起来没任何异常。

“这酒怎么了吗?”

凌司辰轻晃玉杯,“没什么。不过就是太普通,反而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姜小满会意地点点头。

确实,自从神不知鬼不觉中了那么强大的幻术,看什么都让人有些疑神疑鬼。

既言最后一道游戏还在准备中,这女人术法又这般高明,且不知又要玩什么新花样?

姜小满一边想着,一边警觉四顾。如今,吃的、喝的、闻的、听的,乃至触及之物,皆让她草木皆兵。

而环顾四周,已经有不少人显现疲态,女子们倚靠在身旁男子肩上小憩,男子们则趴在案几上打盹。说是尽欢到天明,这些凡人看来根本架不住,这还怎么玩去最后一道游戏?

不过,即便她身为修者,此刻也有一些疲惫,不知是幻术后的余症,抑或是夜深时分的疲乏所致。

说来……昨夜她未曾合眼,早上想在灵剑上打盹也没成,竟能坚持到现在才觉得困乏,看来体内的灵力确是大有进益。

视线移至远处一桌,雪茗师姐默默地饮着酒,狂影刀闭目在小憩……小憩?

她用手肘捅捅身旁之人,“嗯?你哥好像困了。”

“什么困了,他是无聊了。”凌司辰嘴唇含着酒觞,“在一个没有魔物的地方待这么久,真是难为他了。”

“他除了诛魔,还有什么别的兴趣爱好吗?”

“没有。”

姜小满凝视着那个“寂寥孤高”的背影,撇了撇嘴。

“平日里,师兄们张口闭口总是‘狂影刀’,我原以为当是怎样惊为天人呢,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凌司辰摇头讪笑,“你若是见他斩一次魔,便不会这样想了。”

“不是不是。我当然知道他诛魔很厉害,可是,人生又不止有诛魔啊。他怎么对谁都一副欠他钱的样子……”姜小满侧头看了身旁的人一眼,幽幽道,“连对你也是。”

她将视线移回,又轻轻一叹:“你们这亲兄弟当得可真辛苦。”

凌司辰看着身旁叹息的少女,唇角不由浮起一丝笑意。旁人无论男女老少、是仙是凡,皆只会不约而同赞叹凌北风的光芒万丈,她却与众不同,还替他感到辛苦。

“他可是万人景仰的狂影刀,这大概便是倨傲的资本吧。可不像你那位师姐,看似对谁都冷冰冰的,没想到对你倒是挺关心的。”

“这你都看出来了?”

凌司辰饮下一口酒,才道:“方才在幻境里对你寸步不离,护着你这个粗心鬼的后背,不是挺明显的?”

姜小满撅着嘴得意洋洋,“师姐她只是表面上冷冰冰,实际人超暖的好不好。”

虽然是涂州鼎鼎大名的“冷美人”,但姜小满心知肚明,雪茗师姐的“冰冷”,实则与她的身世有关。

雪茗师姐入门那年,她才九岁。

那一年,她躲在院墙后,看着大师兄抱着一个晕厥的少女回到宗门。那少女看起来约莫十二三岁模样,浑身血迹斑斑,雪白的裙裾被染成一片片鲜红。后来,听旁人说,这姑娘家人全都被魔物所杀,只有她侥幸活得一命,然心口受重创、灵识亦受损,遂七情不全,不能感知喜怒哀乐……

不过,雪茗师姐的优势就在于她那无以伦比的美貌,哪怕她平日言辞淡漠、傲骨如霜,那些师兄们还是对她趋之若鹜、百般献媚。有时候不得不感叹,有一张好面皮,还真是比什么都好用。

姜小满捧着脸,絮絮道:“我家师姐跟你家那位才不同,她是因为幼年创伤七情不全,其实,她对我们都可好了。”

雪茗师姐很好,跟那个狂影刀才不一样。

虽然狂影刀脸长得还行,但他又没什么疾病,这般见人就摆臭脸的样子,绝对迟早会被人讨厌的。

……

等等。

讨厌、讨厌……被人讨厌……

怎么这般熟悉,好像曾经也有人对她说过类似的话。没错,对“她”。

【“你会被人讨厌的。”】

可是,会是谁呢?

她平素不与人说话,更不会与人结梁子,谁又会讨厌她呢?

像是有什么被撬动开,她脑中忽然炸裂一般疼痛。

“……唔。”她迅速抱起脑袋,抽搐了一下。

“你怎么了?”身旁之人察觉异样,当即道。

姜小满摇了摇头。

她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脑中出现“嗡——”的蜂鸣声,随后就是忽然袭来的混沌感。

在这混沌中,一段交织的声音仿佛萦绕一般迷迷糊糊出现:

【“霖光,你不觉得你很讨厌吗?”一个不耐烦的男声从左边传来。

左边的人继续呵斥:“我承认你很强,但你若总这么独断专行,没人能配合得了你!”

这时,右边出现了另一道不同的男声,听起来却有些优柔慌乱:“喂,你们别吵架嘛。”

左边的声音继续道:“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会去。你能配合她?你去!”】

……

随之又是一段蜂鸣,将这些声音尽数掩盖了过去。

此时,脑后方有一股温热的气流注入,抚平了那炸裂的疼痛。

她回过神来,凌司辰正轻轻掌着她的后脑勺,为她缓缓注入灵气。

未觉察间,自己竟然额上渗出细汗涔涔。

见她恢复过来,他关切道:“你还好吗?”

姜小满晃晃脑袋,眨眨眼睛,轻轻喘了几口气。

她摆摆手,示意他不用继续了,“我没事……兴许是太困了。方才说到哪了?”

“别说话了,你先歇会儿吧。”

她闻言抿起嘴,又蹙起眉头。

霖光?……方才那混沌之中,她又听到了那个名字。

先前师兄们说这是谁来着,东魔君?为什么她脑海中,会出现东魔君的名字?

……

她这边正蹙眉凝思之时,楼梯那边却忽然响起上楼的声音,那脚步声踩得很重,似是充满自信。

——“哎呀,真是热闹!”

忽然传来的声音惊醒了很多人,本来大家都在歇息,偶有谈话声也很小,这破空的声音让他们不约而同转过身看向音源。

却见一男一女缓步自旋梯走了上来。

男的身形稍矮小,看着可能只及凌家兄弟肩一般高,脸蛋白圆却眉眼狭长,正好奇地四处打量。他头上编了一串小辫,脖间挂着一块墨玉,着一身浅灰修形缎子衣袍,怎么看都是个活泼少年。

女的却生得高俊,还穿着一身男装,绣金线的栗黄上袍和扎在锦靴之中的深色长裤,若不是那面上些许艳红的唇脂眼影、披散秀发上的花簪发饰和高扬的声线,断然认不出她是女子。

穿一身与妆容毫不相称男装固然与众不同,但更让人一眼留下印象的,是她脸上持续挂着的粲然笑容,那般恣意,那般旁若无人。

那二人在旋梯口站定,男的四处张望,女的则迅速扫了一圈,视线竟直接落在了姜小满他们这边。

那女子狡黠一笑,径直走了过来。

姜小满正疑惑着,还未反应过来,却见这女子已大步流星地走至凌司辰面前,毫不忌讳地往他身前案桌上便是一坐,翘上腿。

她蓦然伸手,直直勾起眼前少年的下巴,将他那俊秀的脸蛋掰了过来。

“这位郎君,我见你甚是欢喜。不如,你来做我的伴侣如何?”

眼前之人应是始料未及她这般突然的动作,一时间睁大了眼睛。

她这一番发声倒是把所有昏昏欲睡的人都惊醒了,不约而同向这边看来。

姜小满惊讶得捏在手里的酒杯都掉在了案几上。

这,这什么情况?!

公然抢人?!

瞬间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意便冲了心头。

她唰地一声起身,“不,不行!”

谁知那女子闻言,斜瞥了她一眼,却是咧嘴一笑。

她也不松手,只抬头狷狂道:

“哎哟,这位小娘子也甚是可爱。要不,你俩我都要了,我们三人组队,如何?”

姜小满感觉天旋地转,这女人是谁???

第45章 你当真不介意吗?

*稍早时辰前。

云州除了花鸟之城之外,还有个别称,便是名为不夜之城。

尤其是小雪时节,人人皆知寻欢楼品酒宴通宵达旦,那些没机会访楼的民众自是也没闲着,便趁此时节在城内最热闹的街巷搞了个“小品酒宴”,张灯结彩、酒香四溢,时近子时依旧是商客来往、灯火通明,欲与不远处的寻欢楼一争繁荣高下。

寻欢楼下。

头上扎着一排小辫的灰袍少年站于高处,手展放在额前,望着对面那条灯火明亮的不夜街道,口中发出阵阵惊叹:“哇,这就是和皇都媲美的云州城!”

身后的人身材颀长,身着栗黄锦袍,头戴镶玉小冠,面色白皙俊雅,一时雌雄难辨。

“走了,幽荧。还有正事要办。”她不耐烦道,回头见那少年还杵在原地恋恋不舍,不免咋舌,“啧。”

被催促的少年很快知趣地跟了上去。“嘿嘿,来啦。”

栗黄锦袍的人边向寻欢楼方向走着边道:“云州虽华美,和皇都比还是差远了。”她又看了一眼身旁嬉皮笑脸的少年,叹了口气,“烬天那个死脑筋就该让你们多出来见见世面。”

幽荧吐了吐舌头,“可不是嘛。月谣姐,下次有这种好事,记得再叫我来。”

被唤作月谣的人冷哼一声。“那得看你这次表现了。”

……

谁知二人行至正门,却被守门的女子拦下。

月谣不紧不慢,从怀中抽出费了几番周折才到手的请帖递与她。——也正是因为去搞这份请帖,才迟了许多。

那看门的舞女妆容妖冶,衣着鲜华,头戴一枚漂亮的艳红花簪。

她阅览完请帖,又抬眼看了看眼前的两人,面容遗憾地摇头,“抱歉,二位郎君,今夜寻欢楼设的是鸳鸯宴,只接待男女双宾。二位还是请回吧。”

月谣冷笑一声,低下头来,轻轻捻起那舞女的下巴,一双漂亮的棕瞳直勾勾望着对方水灵灵的大眼睛。

她的声音一瞬变得妩媚而娇柔,“那,妹妹且再看看?”

那舞女唰地一下脸便红了,“原,原来是位姐姐……恕婢子眼拙。只是,宴会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了,二位不介意吗?”

月谣闻言一笑,右腿迈前一步抵在那舞女两膝之间,惊得她后退一步靠在朱漆梁柱上。强势高大的女子灼热的目光像一头凶兽,她的手抚上舞女脸颊,却只是用大拇指顺势在受惊的姑娘柔软的唇上一抹,指上遂沾染了艳红的胭脂,又不急不慢地拆掉了她头上的花簪,任那秀发披散下来。

她松开了舞女,微微笑着,“不介意,我们是来找人的。”

那舞女脸炽热得厉害,“原来如此……那二位,里边请。”

……

“方才,你本可以施术让她直接闭嘴。”进楼之后,少年才说出一直憋着的话。

进了楼后底层竟然空荡荡的,两人便知趣地往楼上走去。

月谣瞪了他一眼,“你当我不想吗?羽霜说了,里边有头怪物,鼻子灵得跟狗一样,叫我们先收敛些。”

幽荧吹了个口哨,“这不正是你们把我叫来的目的吗?放心,‘狗’就交给我好啦。”

月谣沉默不言地走在前面,抬手将拇指上残留的胭脂随意在自己嘴上抹着,余下的一点又用力摁于眼皮上,向眼角一拉。

见月谣没有回话,幽荧于是继续絮絮叨叨:

“不过,为了一张请帖,还得费尽心思用酒将那蝼蚁灌倒,我就有点看不下去了。不是我说,那厮实在太能喝了。”他翻了个白眼,嘴上却没停下,“依我看,直接抢不就好啦。羽霜前辈就是过于小心谨慎,反而有些束手束脚,不如学学我们那位……”

“你说得都对,但可以先闭嘴吗?”

月谣一面不耐烦地打断他,一面果断地拆掉发冠,长发如瀑滑落,那顺来的花簪在她指尖转动一番,又被她干脆地别在了拢起的一卷秀发上。

幽荧憋了半天实在憋不住,让他不说话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我不懂,为什么先前羽霜前辈说,这地方很特别?”

“上去了你便知道了。”

“你先跟我说说嘛。”

月谣先是笑而不语。

良久,走上了旋梯,才缓缓道:“那自是因为,这是‘叛徒’的巢穴。”

*

*而此时。

月谣跨坐在案几之上,伸手紧紧勾住白衣少年的下巴,甚至还开始摩挲起他的脸颊。

“郎君,我看中你了,今晚一定要你陪我。”

凌司辰却从容一笑,戏谑道:“我倒是不介意,只是你家相公没意见吗?”

他抬手微微施力,想着把那女子的手礼貌推开,却发现她的力气竟出乎意料的大。

纹丝不动。

虽口称“相公”,实则带了些调侃,因为随行而来的那少年怎的看也只有十六七岁,看着甚至比他还显稚嫩。

带着这样青涩的少年来这种风月场所,本就匪夷所思。

“我无所谓啊,”那少年却温润笑着,“娘子想怎么玩怎么玩,尽兴最好。”

他此时也步至案几前,背手而立,乖顺如一。

姜小满听见这话惊掉下巴:这是什么态度?这对小夫妻玩这么大?

周围之人皆哑然无声,目光齐聚此地,估计也是在好奇仙家公子会如何解这无赖局面。

凌司辰尴尬笑着,也不再客气,转手抓过眼前女子的细腕,欲用力掰开。他原本以为,稍微使点力让她知趣而退。

谁知——眼前这女子的力气,竟远超他的预料,即便他略微凝聚灵力,也无法使她退却分毫。

顷刻间,他心中警觉骤起。

那女子竟狞笑出声,捏着他下颚的手也更加用力。

姜小满原本以为,这女子只是哪个见色起意、耍流氓的云州阔太,但此番她也意识到情况不对……气氛焦灼不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二者在暗中角力。

远处,凌北风唰的一下站了起来。

那原本一脸无所谓的灰袍少年则侧过头,死死地盯着他。

姜小满正欲冲上去,洛雪茗却上前一步,将她拉至身后护住。

又抽出随身竹箫,直指那女子的手:“滚开。”

黄袍女子闻言,不紧不慢地回过头看向她,目露凶光:“你又是什么东西?”

姜小满左看右看,见气氛剑拔弩张,仿佛下一刻就要打起来。

凌司辰和洛雪茗周身的灵气都在警告着对方,脸色异常僵硬,而那陌生女子和少年,面色轻松不说,浑身竟无一丝灵气波动。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周围的人也纷纷站了起来,想看看这两个不速之客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敢和仙门的人起冲突。

就在僵持不下、即将爆发之际。

一抹紫色身影徐徐而至,千娇百媚。

一道众人皆已熟悉得不行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响起,从容不迫。

“这位客人,”紫珠夫人一手搭上那黄袍女子的肩膀,“请不要骚扰我的贵客好吗?既来迟了,还请坐在后面等候。”

黄袍女子手上继续和身下的仙家公子僵持着,闻言却回首朝向紫珠夫人,咧嘴露出整齐的两排白齿。

“老板娘这是,要赶客?”

紫珠夫人悠然一笑,语调平缓却有力:“二位若是来寻欢楼玩赏,我自当是欢迎。可若是来挑事,怕是选错了地方吧?”

她搭在对方肩上的手似乎也在隐隐用力。

前、中、后多方施力下,黄袍女子终于松开了手,作投降状。

“好,好。”她从那案几上缓缓起身,抬肩便顶开紫珠夫人搭着的手。

末了,回头望向她,目光凶狠凌冽,说话也似咬着牙一字一句:

“那老板娘,接下来的游戏,可得让我尽兴才行啊。”

*

在紫珠夫人的引导下,新到的两人漫不经心地走向后方一处安静的角落,随意地坐下。

姜小满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后背还被那两人一直紧盯着。

那两人是哪个宗门的人吗?看其行事作风不太像文家,玉清门的人不会来这种地方,玄阳宗也没有第二个女弟子……

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心里一阵发毛,“那两个人到底是什么人啊,真让人不舒服。”

凌司辰啜着酒,淡淡道:“不知道。”

但他心里却涌起一股不祥之感。

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兄长,却见凌北风正目不转睛地盯向那两人,良久方才移开目光。

别的他不敢确定,唯独兄长那敏锐的直觉,往往准的可怕。

对“魔”的直觉。

伪装成人的,只会是地级魔。

……不会吧,往常十年也难觅踪迹,现下刚斩杀了一只,正追寻下一只的线索,这么快便又有新的来了?

一次来两只?

凌司辰这边一直凝眉沉思,却忽然瞥见姜小满在旁边托着腮、嘟着嘴,认真地看着他。

他举起酒觞,想着饮一口以转换思绪,一边问道:“怎么了?”

身旁少女幽幽道:“你方才说……不介意。”

“什么时候?”

“就……那个女的摸你脸的时候!”

“……”

“你……当真不介意吗?”

他怔住,半晌后放下酒觞,目光转向她:“当然介意了,这不是气势上不能输吗?”

“唔……好吧。”姜小满这才气鼓鼓地转过身去。

凌司辰浅笑,被占便宜的是自己,她到底在气什么?

……

另一边,紫珠夫人清脆响亮地拍了拍手,唤起众人的注意。

“各位,最终的游戏已经准备妥当,诸君可以随我上楼了!”

所有人都提起了精神。

僻静的角落里,新到的一男一女脸上则不约而同地泛起一丝诡异笑容。

第46章 悬雾迷境

第四层至顶层并无左右旋梯,唯有中道一道宽阔台阶。

拾阶而上,周遭骤然升腾起茫茫雾气,将众人层层笼罩其中。

众宾皆惊,四下张望,却什么也看不清。

幻术。

姜小满轻咽唾液,原以为够谨慎了,那糕点她一口都没吃,谁知还是中了道。

浓浓的雾气仿若无边无际,延展到视线的尽头。除了脚下踩着的地板还能让她有些许安心,她几乎觉得自己真的漂浮在云海之中。

凌司辰微微蹙眉,正稳住心神,悄然间却见其兄已立于身侧。

一眼瞥见其灵气亦显紊乱,他不禁微惊:“连你都?”

凌北风横眉冷目,“且看她玩什么花样。”

此时,紫珠夫人声音轻飘飘地自雾气中传来:“诸君莫慌,既入局,当安之。此第三道游戏,其名为‘悬雾迷境’。”

“规则也很简单,与伴侣同走,沿‘道’而行,一直行至终点,便为过关。”

……

话音消失。

姜小满正疑惑间,只见雾气愈来愈浓,将四周尽皆笼罩,原本嘈杂的人声亦渐次消隐,只剩下凌司辰与她二人。

只听身旁之人道:“靠我身侧,不太对劲。”

二人背靠而立,姜小满环视四周,只见景物变幻不定,高山、流水、荒漠、夕阳西下,瞬息之间,尽皆更迭。

直至定格于一片密林之中。

“这是……完全换了个地方吗?”

“幻景之阵,最为强大的幻术,以术造景布局,着实厉害。”凌司辰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探雾。即便是有媒介,也不得不感叹,这景绝非等闲之力能造出来。

姜小满思索着,“可是,先前那酒……不是没问题吗?”

“不是酒。”凌司辰看了看手间,雾气在他凝聚灵气的掌心中变化成一颗颗小水泡,“是这雾。”

姜小满惊诧道:“这雾非幻术造物,竟是真实媒介吗?”顿了顿,又急促追问:“那我们现在还在楼中吗?”

凌司辰看着她焦急之样,示意她先冷静。

“或许尚囿于原地,或许肉身已然沉眠,也或许根本没上楼,起身那一刻就中了术。”

姜小满浑身起鸡皮疙瘩。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道:“不对啊,那,那岂不是我们现在身边实际上有很多人……我,我那病却没发作?”

一边说着,一边直冒冷汗,生怕下一秒就腹部绞痛当场晕厥。

凌司辰听了这话,也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有趣。”他稍加思索,“如此看来,你这病症,实际上限制的是你的自我认知,而非真实环境。”

姜小满眨眨眼睛,“……什么意思?”

“不是寻常病症,倒像是一种诅咒。”

“诅咒?!”

“我亦不能完全确定,但师父最擅长应对诅咒之症,带你去岳山果然是对了。”

姜小满蹙着眉,正欲接话,脚下却忽然开始剧烈裂动……

她“啊呀”叫了一声,紧紧靠向身旁之人,凌司辰稳立不动,任她依傍。

徒然间,眼前出现了一条羊肠小道,笔直地延伸进雾气之中荆棘丛生的森林,直到看不见的尽头。

待周围恢复平静,她前后顾盼了一番,忽然忆起紫珠夫人曾说过的“沿着道行”,难道说的是这个?

姜小满手顺着那条小道的方向指去,“我们是不是,当顺着这条道走呀?”

谁料凌司辰闻言,眼神动了一下,

“你在说什么?”

姜小满愣了一下,心中充满疑惑,这么明显的一条路,他怎会看不到?

“没看见吗?这条道啊。”

凌司辰沉默片刻,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一瞬,然后缓缓扫过四周。

他冷静开口:“你眼前,除了这条道,还有什么?”

姜小满环顾四周,“森林,雾气,还有你。”

“你那边是何时辰?”

姜小满困惑不解,她那边?

但她还是乖乖回答:“看起来像是白昼,但不太确定,有些灰蒙蒙的。”

凌司辰深吸一气,若有所悟,“原来如此。一人障目、一人见道,竟是这般‘信赖’之考。”

姜小满歪头疑惑。

他继续道:“我这里是黑夜,没有森林,也没有道路,四周皆是荒漠。”

姜小满睁大眼睛。

见她满脸惊愕,凌司辰先前的肃然化为一抹轻松之笑,“带路吧,我跟着你。”

*

两人就这样顺着姜小满脚下的“路”,一直向前走,雾气缥缈,将他们的身影模糊其中。也不知走了多久,姜小满发现周围的森林逐渐消失,渐渐的变成一片峡谷,唯有那缭绕的雾气依旧不散。

凌司辰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有那么几时,他会稍稍停下,但不到半刻便会立马跟上来,步伐稳健如故。

姜小满听着他的脚步声,心里莫名生出一阵安稳感。

不知为何,和他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心底竟涌现出一种莫名的欢喜。那种安心与愉悦,让她一时有些迷茫,仿佛这一刻能够永远延续下去,也是极好的。

但她又实在不习惯这般尴尬的沉默,总觉得当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份安静。

回想一下,从进楼以来,虽然两人说了不少话,但真正想问的问题,她一个也没有问出口。

而且很多时候,都是被他带着话题在走,和他聊天,多数时候都异常被动。

她垂下眼帘,咬了咬唇。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