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
他这般回复后,她更紧张了。
其实此刻她最想问的,就是——你的婚事。你到底会不会娶那位文家三小姐?
但这个问题她实在问不出口,问了反而显得她多管闲事。
说到底,他的婚事,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思绪纷乱间,姜小满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事。
她沉思片刻终是开口:“在梅雪山庄的时候,你救了我……”
她顿了顿,继续道:
“你救我的时候,诡音……那个魔物,有没有对我做什么?”
姜小满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清晰的记忆停留在诡音将她重重摔在地上的那一刻,之后的一切则模糊不清,每每回想,头疼欲裂。
身后之人回道:“它在你身上注入了大量魔气,你挺幸运的,一般人当场可能就死了。”
姜小满心中一紧,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
注入……大量魔气?
她继续向前走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胸前交错捏紧。
“被注入魔气……是不是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呀?”
“什么意思?”
“就是……是不是之后会经常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
凌司辰没有立刻接话,她等了一会儿,正准备回头,忽听他缓缓开口:
“你体内的魔气我已化去大半,残余的些许也应在三四日内自行散解。至于你说的奇怪的声音,是指什么?”
他这番问话,姜小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心中犹豫该不该如实说。
回忆起几次头疼的经历,那片混沌中反复出现的名字,确实是“霖光”无疑。
霖光,是东魔君,也是诡音的君主。
想来,定是诡音当时对她做了什么……
但大师兄曾告诫过,不能提那个名字。大师兄他们尚且变了脸色,这位凌家的二公子不知道反应会多激烈。
算了,他都对自己遮遮掩掩,她也没必要全盘托出……
想来,兴许是她灵力和体质太弱,魔气消散的时日比一般人更长。或许,再过些时日,这些奇怪的症状就会消失吧。
她回过头,轻松一笑,“没事。大概……只是我的幻听吧。”
一边说着一边故作轻松地伸了个懒腰,谁知道刚准备继续下脚,忽然被眼前之景震惊——
“——啊!”
她惊叫一声,匆忙收回迈出的腿,连连后退,幸而被身后的人稳稳扶住双肩。
方才抬起的脚下,竟是一片万丈悬崖,雾气缭绕,深邃无底。
她心口猛颤抖,幸好幸好,没有跨出去……
凌司辰松开她,“怎么了?”
“悬崖呀!”她喘着气,指了指前方,语气焦急,“怎么办,要回头吗?”*
……
他走至前面瞅了一眼,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就在前面?”
“嗯!”
姜小满猛猛点头,却见他略作沉吟,随后脸上露出一抹浅笑。
“如果我说,我眼前是一条平坦大道,你愿意随我走过去吗?”
言罢,他走至那“悬崖”边,径直踏出一步——
姜小满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来。
若是平日,这反倒不算什么,毕竟足下可以轻松聚集灵气。可现在是在幻境里,她体内灵气紊乱、不易凝聚不说,周遭一切还都不受控制,反而让她心生恐惧。
她定了定神,只见那白衣少年竟悬浮在“悬崖”半空,底下却是万丈虚空、翻涌的雾气和极深处哗啦啦的水流。
即便知道是幻术,可这也太真实了。
眼前漂浮半空的人却向她缓缓伸出了手,目光如水。他虽不发一言,脸上却流露出浅浅的笑容。
那虚假的日光洒在他俊秀的面容上,金色的光辉点缀在他的发丝间。
姜小满伫立于原地,犹豫片刻,终是缓缓闭上眼睛。
她一步步向他走去,伸手回应他的邀请。
他温柔握过她的手,将她轻轻拉至身边。
她愣了一瞬,双目对上他深邃的瞳孔,后背倚靠着他坚实的臂弯上。
而周遭之景则瞬息变幻,陡峭的悬崖和咆哮的水流消失不再,一条开满鲜花的康庄大道徒然陈设于脚下。
第47章 叛徒
在弥漫的雾气之中,有一道栗黄色的人影却不同于其他。她不慌不忙,也不走动,而是站定,兴致勃勃地环顾周遭。
不远处,她等待的紫色身影终于悠悠浮现。
她将头上的花簪拔下,放在手中把玩,戏谑的语气贯透而来,“你造这雾障,却为保护一群蝼蚁,我没看错吧?吟涛。”
言罢,她只将手中花簪向前狠狠掷去,似一道锋利的金光,划破重重雾气。
而远处之人不紧不慢、抬手一接,将那花簪收夹于两指之间,花簪停得急,尾端还在持续颤动。
那道婀娜多姿的紫色身影逐渐走近,在于眼前之人十步远的距离停下脚步。
“我与羽霜立有协约,互不干涉打扰。你此番擅闯我的领地,不拿出个说法,可不要想着全身而退哦?”
“啧。”月谣嗤了一声,眼神冷得吓人,“你还有脸了,叛徒。”
紫珠夫人却蔑然一笑,不动声色地将那花簪插进发包里。她那满是珠翠的头上本就有好几枝各色珠钗,加上这枚花簪,不过是平添一分色彩。
她紧了紧头饰,才道:“我从未做过伤害同族之举,谈何背叛?不过是厌倦了你们那无休止的内耗和纷争。”
“投靠了那个人,还不叫背叛?”
紫珠夫人面色淡然,又添了几分怜悯,“我从未参与他的计划……倒是你们,四处烧杀劫掠、引火焚身。月谣,好好活着、享受当下,不好吗?”
月谣不以为然,神情皆是鄙夷,火冒三丈地大喝:“所以,你就用你那虚伪的泡沫裹起气息,夹着尾巴、装成蝼蚁模样,与当初害死君上的仇人合污,这便是你所谓的‘好好活着’?!”
还没完,她啧啧啧连叹,“你真是可怜,千方百计试图理解蝼蚁的情爱。我们天生无情欲,你却要强求那身外之物。君上曾经说过,‘瀚渊之人,纵有残缺,亦当以傲骨存天地’,我看你全然忘得一干二净了?”
听她一番挑衅,紫珠夫人却没有一丝怒意,她那浓艳的娇容上尽是忧思。
只听她哀伤道:“月谣,君上不会回来了,你们什么时候才能看清现实?”
闻言,栗黄衣袍的女子放声大笑,那狷狂的笑声在空静的雾气中回荡。
“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累了,才渐渐收音,缓缓摇头,仿若可怜眼前之人,“你看,就是你这副不思进取的死样子,所以到最后才一无所知。”
紫珠夫人拧紧眉头。
“你什么意思?”
月谣却答非所问:“我最后问一遍,让不让开?”
紫珠夫人见已无法再沟通,也不再言语。她抬起左手,紫光莹莹乍现,顷刻间,周围已悄然浮现出无数七彩水泡,有大有小,密密麻麻地将栗黄色的女子包围其中。
她猛然出手,将那些泡泡急速前推。
月谣迅速侧身,在泡泡涌过来之时踩地腾空,她伸出手,指甲间发出光亮,两根指头于半空中锁定了紫珠夫人的额头。
她知道,眼前的人实力在她之上,她若想赢,只有那一刹时机。
一道金光射出,正中紫珠夫人额头,她洋洋得意认为得手,降落于地后蹬腿上前,五指卷起抡掌于对方跟前,猛吸其周遭气息——
可她还是太稚嫩了。
眼前被击中的紫色身影爆裂开来,竟是泡沫幻化而成。
月谣乍惊之间,匆忙回头,却见一个巨大水泡迎面袭来,直直套在她的头上。
她一时竟呼吸不能,挣扎着抓挠那水泡,趔趄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隔着水泡艰难睁眼,却见眼前紫珠夫人睥睨地向她走来,面目冷峻,左手则扬起了紫光。
糟了……
她正叫苦,一道灰色身影却从旁窜出,红光缭绕下,抱过她急速闪至一旁。
放下她后,头上一排辫子的少年轻巧地戳破了那水泡。
月谣猛然咳嗽喘气,又用袍袖狼狈擦拭着面颊上残留的水渍。
“不好意思啊,吟涛前辈。”少年乖乖地行了个礼,“答应了我家老大,这回得全力帮助月谣姐。”
“无妨。”紫珠夫人的声色无任何波动,“幽荧,你大可以和她一起上,只要有我在,便绝不允许你们在此胡作非为。”
“很好,很好!”即便头发和面部都湿透了,月谣却仍是不服,歇斯底里:“不愧是‘十杰将’啊,口气就是大,我早就看你不爽了!今天偏要揍你一顿才解气!”
二者各居一方,月谣、幽荧在左,屏息凝气准备着;那边紫珠夫人在右,手中则缓慢起招。
看着下一刻便又要大打出手。
然而此刻。
冰霜悄然铺满周遭,那布在四周、原本为了敛收气息的泡沫屏障也结成了细冰,一点一点剥落、消失。
雾气凝结成了霜雪。
紫珠夫人手中的紫光乍然消失,她那波澜不惊的容颜也不复,此刻是妆容失色,浑身害怕地颤抖。
“羽霜……”
*
这边酣战正欢,另一边的雾局却丝毫不受影响。
姜小满徐徐穿梭于雾气之中。
经历了万丈悬崖之后,两人又走过了瘴气之沼、毒虫之冢、狂蜂之谷,一路也算是披荆斩棘、排山倒海,屡次交换行路顺序,谁视野中有路,谁便走在前面。
可这都走了有两个时辰了,怎么还望不见终点。
而且,和凌司辰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姜小满心中也愈加纠结,那个她一直摁在心里的问题,终是快要摁不住了。
现在是凌司辰有“道”的视野,所以他走在前面。
姜小满凝望着前方那道坚实的雪白背影,和他脑后随步伐左右飞扬的马尾,决定不再憋了。
刚欲开口,就遇上了第一个难题。
说来,她该怎么称呼他?
平时要么是直接开启话题,要么便是回应他的问话。
该叫他“凌二公子”?
不好不好,这听起来太过生分了……
那直呼原名?可他们有那么熟吗?会不会太唐突……
她想了想,最后决定用个模糊的称呼,“喂”。
她清了清嗓子,“喂。听说,你有未婚——哎呀!”
谁知话还没说完,前方的身影忽然停下,姜小满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他的背。
凌司辰转头看向四周,神色中带着几分凝重。
“你觉察到了吗?”
“什么?”姜小满揉了揉额头,退后一步,拉回思绪。
“魔气。”
“魔气!?”姜小满吃惊地睁大眼睛,她四下张望,却什么也没感知到,除了浓浓的雾气,周围一片静寂。
凌司辰抬起手来,向外感知,一团灵气在他手中缓缓游动。
“无怪你。这空间内,当是有结界。”
他凝眉,霎时觉得情况不简单……
这阻息结界异常强劲,设立者必非等闲之辈,但楼顶方向传来那股魔气,又实在太过强大,竟然穿透了这结界。
且释放者丝毫不忌惮,就像是——宣战。
仅仅透过结界渗透而来的魔气,约莫不过一成,已然让他感到冷意袭身。
如此强大的水系魔气,大抵都能猜到是谁了。
害怕吗?
或有一些。
但若要达成心中之愿,终有一日也需与这般强者交手,这是他很早便已做好了的觉悟。
他转身,隔着衣袖轻轻拉住身后少女的细腕。
“走,我们得尽快从这雾里出去。”
*
这浓雾的深处,另有一道由结界封闭起来的空间。
一袭黑衣的男子盘腿端坐在原地,双目微闭,调和着体内混乱的灵气。
从进这雾气开始,任凭周遭景象变化,他的神情始终平静如水,也不曾移动分毫。一是:这幻术甚是烦人;二是:他也没什么兴趣。便干脆坐在原地静静等待无聊的游戏结束。
一阵阴风吹来,致使雾气乱窜,撩动着男人披肩的长发,晃动的发丝拂过背后的玄铁大刀,他却仍是波澜不惊。
周遭除了阴风阵阵,还有一阵悠扬的箫声伴随,事实上,那乐声已持续了许久。
身着素白长裙的女子立在男子身旁,正闭目吹箫。她容颜绝美,如雾中盛开的百合花,秀发随风轻动,玉指轻拨竹箫,薄唇紧贴箫口,箫声清扬、如泉水般在空气中流淌。
她所奏乃纵音术十二阶的安神谣。那清音不断入耳,终使她与身旁男子周身灵气逐步趋于沉静稳定。
正此时,凌北风倏忽睁眼,目光冷冽似深渊。
一旁吹奏的箫声也戛然而止。
洛雪茗轻蹙秀眉,“有魔气!?”
凌北风却冷然一笑:“羽霜。”
言语间,他手一扬,一道光刃迅疾飞出,劈开了浓雾,碧空幻境破裂,楼房的顶部重现眼前。
那道光刃继续上升,直冲穹顶,却在即将触及顶端时被虚空拦下——洛雪茗抬首,看得明白,那其中分明有一道结界横亘而生。
“哼,雕虫小技。”
凌北风冷哼一声,蓦然起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身后的玄铁大刀,他猛然挥刀,黑光凛冽之下,刀气呼啸而出,势不可挡——
可惜,那道刀气触及结界,依旧瞬间化为乌有。
凌北风凝视顶方,意识到此番敌手非同寻常,唇角竟浮出笑意——唯有此时,他才会有这般情绪波动。
洛雪茗见状,竹箫在指间调转,回到唇间:“狂影刀,我来助你!”
第48章 郎君,想我了吗?
漆黑的夜空,寥寥几颗晚星点缀。
夜空之下,百尺高楼之巅。
女子身着碧色襦裙,轻盈而立,裙裳与面纱随夜风肆意飞扬。她幽蓝的眼瞳空茫地注视前方,清冷而无神采;面纱下轻吐气息,吐出的却是寒气,融入夜空。其身周十尺之内,霜气凝结,寒意逼人,夜虫飞鸟皆不敢近。
她玉足之下的瓦片已被霜雪覆盖,楼顶如同冰封一般,冰晶倒影着清冷的月色。
而那寻欢楼顶层楼房之中,紫衣女子造出的大大小小的水泡、一个接一个变成了冰球,重重坠落于地,摔成无数碎片,旋即消散无踪。
紫珠夫人惊惶抬首,透过屋顶的裂隙,已见檐角覆满冷霜。
“羽霜,你怎会在这里!你不是……从不问世事吗?”她声音发颤。
此刻,月谣站在对面看见她的神情,止不住得意大笑,“跪地求饶吧叛徒!你的好日子到头了!哈哈哈哈哈!”
幽荧面上则挂着浅浅的、看热闹的笑容。
紫珠夫人口中仍旧喃喃不解:“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的……”
而穹顶则传来冰冷之音:“我与你之协议,乃是基于互不相碍。而如今,你已然妨碍了我。”
那立于顶端的女子阖上双眼,面纱下的薄唇微动,
“念于旧情,我不杀你,滚吧。”
短短数字、锋芒毕露。
言罢,她手掌聚力,冰蓝的纹路迅速蔓延上细腻的手臂。
紫珠夫人周身则迅速出现一层薄霜,随后出现细碎裂痕,裂痕越来越大,直至完全皴裂——那是她原本覆在体表的泡沫,如今全然被无情的冰气冻结。
泡沫碎裂、她一直敛藏的气息尽数奔涌而出——
那一刹那,恐惧已将她彻底占据,她再不愿多想,径直冲向眼前敞开的窗户。
随即,一抹紫色身影消失在苍茫的月色之中。
*
同一时刻。
洛雪茗握紧了手中的竹箫。
浓雾之中,魔气翻涌,如破裂的水球般骤然奔涌而出。
一只、两只、三只……她心中暗数,加上房顶的,总共有四只!
不对,一只的气息刚出现就快速消失了……此雾境深处,究竟发生了何事?
然雾太浓,什么也看不见。
“满丫头,满丫头!”她心中焦急,担忧小师妹的安危,便循着魔气在雾气中徘徊穿行。
忽然,一双有力的手从身后猛然将她拉过。
她定睛一看,只见眼前一张网悄然隐于雾中,网条尖刺横生,阻挡了去路。
再一细看,洛雪茗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那透明网条竟有血滴滑落,再看过去,钩刺上还挂着残肢断臂,触目惊心。
身旁黑衣男人不语,即刻拔刀,刀锋聚满漆黑炼气猛劈而去,霸道刀气将那网条砍得粉碎。
这雾里除了魔物,当是还有困在局中的凡人,救人为先。
洛雪茗捻起别在耳垂上的翡饰,其上封印之芒闪烁。
“解!”
随着一声令下,白孔雀拖着长长尾羽翩飞而出,那尾羽似无数眼睛般闪耀。
“曜雪,化开这雾障!”
白孔雀遂展尾屏,那些“眼睛”放出暗光,一点一点吸收着雾气。
洛雪茗心中思索:此幻境虽强,然已察觉不到施术者之气息,如今只留下毫无作用的缭绕烟雾,想必曜雪很快就能吸收殆尽。
正这时,凌北风一步跨前,手起刀落,只听“噗哧”一声碎裂之音,他竟劈开了一道冲来的气流,刹那间,魔气四溢。
“花拳绣腿。”黑衣刀客嗤之以鼻。
前方,若隐若现的灰色身影逐渐清晰,伴随着一阵轻松调侃的声音:
“不愧是黑阎罗,看来一般的屏障还奈何不了你。”
灰影显现,那辫子少年已不再是人样,额头上生出向脑后卷生的犄角,脑袋上几条辫子变成了火红色,瞳中烈芒闪烁,眼下是一排深深的钩纹。言语间,还露出尖尖的獠牙。
它抬起生着尖爪的手掌,下一秒,紧收成拳——
一瞬,凌北风脚下升起无数黑气,迅速凝结成一道方形囚笼,将他困在其中。
“嘿嘿,抓住你了。”
魔物手势上抬,囚笼猛然升起,伴随“轰——”一声巨响,楼顶裂出一巨窟窿,那囚笼冲上天去,砖瓦纷飞。
“狂影刀!”洛雪茗来不及反应,又见眼前鲜血飞溅,雪白羽毛横飞,白孔雀被一道气刃枭首横斩。
“——曜雪!!!”
白孔雀在死亡之际也吸尽了雾气,迷雾散去。
楼中正在幻境里忙着解谜的诸宾客,也逐渐看清周围真实的景象。
他们茫然地望向地上的灵宠尸身、看起来半人半怪物的灰袍少年、持箫的雪衣女子……一对对眷侣皆还沉浸在先前的幻境中,一时半会儿难以回神。
毕竟,那些山川海景,即便知道是幻术,也太过真实了。
直到他们环顾楼中的布景装潢,才惊觉原来自己一直都在原地未动。
然而下一刻,一道强劲的气流屏障猛然袭向持箫女子,将她连同楼阁墙垣一同震飞出去——
木墙被撞出一个方形的洞,外面的冷风呼啸而入,将楼内的纸片、布条、绸缎等物尽数卷飞。
凛冽的风中,魔物咧嘴轻笑:“好生漂亮的姐姐,可惜,太碍事了。”
众人这才将视线聚焦于那人形魔物,以及周围散乱的尸身与断肢——
人群顿时响起凄厉尖叫,随即惊慌失措、乱窜而逃,有些男子抱起自家夫人,有些眷侣则大难临头各自飞,纷纷拥挤推搡地涌向楼梯口。
少年魔物立于人流中岿然不动,如水流之中的礁石,既不阻挡,亦不捕杀,只是抬头默默望着头顶的窟窿。
忽然,似听见高处囚笼破裂与冰风呼啸之声交织,它微蹙眉头,旋即脚下生光,直奔那窟窿而去。
*
在一片嘈杂混乱之中,却有一处的雾障还未散去,只因这楼中欢宴原本便是为此人所设,故紫珠夫人也将其人调至了特殊的房间,那里的层层迷雾则与周遭隔绝。
凌司辰拉着姜小满,沿着“道”快速前行,他能感觉到,幻阵在那前方越来越弱,想来那便是突破口——
眼见就要找到破局终点,笔直的道上,弥漫的雾气之中,忽然见眼前两点红色幽光,就像雾气中跃动的鬼火。
走近些,才发现,那不是鬼火。
是魔物的眼睛。
还是人形魔物——地级魔。
这下姜小满看清了,“是……是那个女流氓!”
栗黄衣袍的女子头顶已经生出长长尖角,手上的指甲也锋利如刺。
“又见面了,郎君。”它歪了歪头,伸出舌头舔上唇,露出森森獠牙,“我说了,今晚一定要你陪我。想我了吗?”
凌司辰停住脚步,条件反射般把姜小满拦在身后。
“你果然是魔物。”
他的手掌着身侧剑柄。
月谣仰头,转了转脖子,又蓦然回正,“可惜啊,我现在心情差得很。要不然,还真可以多陪你聊会儿。”
话音刚落,眼前黄影骤然消失。
姜小满只来得及眨一下眼睛。
那一刹那,便觉前方之人侧身过来,转手将她猛然推开。
她被推出去的瞬息间,眼前亮芒乍现,一道黄光冲向凌司辰,猛然撞击成一道直线,尽拉至后方深处。
“咚——”像是撞到墙上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
她缓过神来,急忙回头望去,那道光破开了雾气,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
不管是凌司辰还是魔物,都看不见了影。
姜小满颤抖起身,雾气已然散尽,周遭布置始现——她身处在楼内,方才魔物带着人一撞,直接把这个封闭的房间撞出了一个大洞。
她动身踏出洞口,才发现空荡荡的楼内已人去楼空,外墙开一方洞,顶上一个大窟窿,四周阴风连绵不绝,室内东西乱飞、一片狼藉。
四周、顶上,全都是弥漫的魔气。
浓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直到听见角落传来撞碎木具的声音,又瞥见闪烁的剑光,她才赶紧向那边奔去。
*
凌司辰剑出如影随,眼前的魔物一边自如躲避着他刺去的剑刃,一边自如地狂谑:“郎君不错啊,剑速真快啊,比我六十年前杀的那个什么自诩云雷的宗主可快太多了!”
云雷?
“那人跟你用的剑一模一样,说来,不会也是你们凌家的吧?啊哈哈哈哈哈!”
他不由将寒星剑握得更紧了。
那魔物口中的“云雷”,想来当是指当年人称云雷剑步的凌平锋,也是他的曾外祖父。听门人说,曾外祖父当年带弟子外出诛魔不幸全军覆没,其尸被寻见时更是身首异处、死状凄惨,没想到竟是为此魔所害。
此魔非杀不可。
他一剑刺去,魔物身形一闪,避开剑锋,随即一步跨前,利爪竟猛然抓住他握剑的手,尖锐的指甲刺入肌肤,冰冷刺骨。
它控制着他,将他的手腕连带剑扳起,剑身因手不断施力在空中震颤不止。
“可惜,”那魔物咧开嘴,露出森白尖牙,“力度不够。”
话音甫落,眼前光芒闪烁、一爪横袭,凌司辰侧头躲开,那烈爪魔气缭绕,划过他的面颊,留下一道血痕。他即刻换手接剑,近身一招“初月斫”直刺,剑锋逼退魔物。
那魔反手凶猛还击,他则足下灵气凝聚,以“弦月步”闪身险避,然而刚站定,瞬息间,那魔物裹挟黄光的利爪再次劈来。
他将炼气尽数汇聚剑身,猛劈而去,那魔物的身形也应了上来——霎时,银白剑光与魔物掌间炽烈黄光迸出火花,又在一人一魔数度交锋碰撞中星火四溅。
凌司辰一边挥剑,一边思绪飞转。
此魔当是用魔气化为随身气刃使用,可问题是,大魔基本都会这招:有者如诡音一般甩砸向外,有的则如眼前这只,将之化为近身武器。仅凭此,难以确认其身份。
现在已知的情报有:它力道惊人、搏斗技艺精湛、脾气暴躁不堪、速度也属于上乘。若限制范围,符合这些特征的地级魔物大约有七八只,尚不清楚它的特殊能力,也看不透魔气的属性。
这般凝神思索,竟一个侧身躲闪不及,被那魔物一脚踹中胸口,滚至墙沿,嘴角鲜血直溢,却不得不咬牙坚持。
方才受击那一下,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这般想着,正待起身,魔物的爪子已然伸出,抓住他握剑的手腕,将其牢牢摁在墙上,随后另一只爪子则覆上他的前额。
那冰凉的爪子触感如同铁钳,压迫着他的眼帘。
凌司辰艰难睁眼,狭窄视野中现出那魔物金红的竖瞳。不仅如此,他只觉太阳穴两侧的灵气正不受控制、源源不断被吸走……等等,这感觉不仅仅是灵气吸取,是——读取!
白衣剑客抓住覆于额上的手腕,唇齿艰难咬字:
“读取、控制灵气……你是月谣、还是秋叶?”
那金红的眼眸凑了上来,邪魅一笑:“你猜?”
它贴上来那一刻,凌司辰左手猛然起印,唤出一道流光直击身前,魔物则脱开左手后撤半步,他趁势一道直拳上冲,拳间裹挟着炼气,魔物被迫再次退后,松开了控住他右手的爪力。他便顺势起剑前劈,寒光闪过,逼得魔物闪身跳开。
“你该庆幸我不是秋叶,要不然刚才那一下,你已经死了!”魔物跳开到不远处,高声戏谑道。
白衣少年喘着气,努力平复头部被猛吸而紊乱的灵气。
而跳开的魔物则立定,根本不急着下一波进攻。
此番,它将手覆于高仰的脸上,应当是在回味方才读到的记忆片段。
凌司辰则目不转睛盯着它,趁此喘息之刻,手中起了疗愈仙术,直点胸腔,勉强稳住因大出血而混乱不堪的灵气。
它方才这般说,那它便是月谣了。
月谣,排行十一,水属性……身上应该还剩几枚风符,勉强能用。
难怪力道这么大,卷宗里这可是东魔君座下最强的近身搏击高手。
它还会什么?控制灵气?
尚不知道距离和效果,一会儿还得想办法测一下。
这边白衣剑客疾速转动脑子,而那边的魔物却仿若停滞。
——
月谣读到了一段让她浑身发毛的记忆。
一剑又一剑。
挥劈向眼前的同僚。
数道剑光之下,曾经一起吟唱歌谣、亲密无间的友人霎时满目疮痍。
她满目森然、仰头狂笑不止,忽而停住,拳头捏得梆硬,牙齿咬的作响。
“我要把你砍成碎块……然后把你的那个相好,也大卸八块……”
第49章 你是怎么杀她的?
姜小满赶到时,正见两方僵持不下。
她还未站定,便被下一瞬那两人贴近交锋卷起的呼啸之风震得险些跌倒,急忙寻了翻倒桌台作为掩体躲避。
姜小满屏息凝神,一手扒着桌台边角,一手紧攥着笛子,眼前炼气发出的白光和魔物手中气刃的金光在她悄悄露出的眼眸中闪动。
她忆起大师兄早上的话,前线有铁壁和主锋顶着,作为协应则需无论何时都保持冷静的头脑、仔细观察战局,找准出手时机。
观察……观察……
她努力观察了片刻,发觉一异象:凌司辰出招的手脚似乎有些不受控制,全然不如上次与诡音作战那般顺畅。
而这黄色魔物出招则有两式:手刀和翻掌。手刀割破空气,刃气锋利逼人;而翻掌则怪异许多——但凡一出掌,凌司辰那极快的剑速便会肉眼可见地慢下来。
这只魔物的压迫感比诡音强了好几倍,动作迅猛不说,还会诡术扰乱对方,它会是前十的魔吗?
怎么办,怎么办,要叫出璧浪吗?
但她一瞬间就回想起月儿惨死的样子,不行……!
赋灵曲!对,她可以吹奏赋灵曲!
正好可以补上凌司辰被减慢的速度。
这般想着,她便赶忙架起笛子,然而刚奏出第一个音节——
眼前黄光一现。
伴随着桌台裂成碎片的声音。
她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腹部便被狠狠踢中,霎时眼前一黑,身体受巨力后冲,直直撞到了身后的木柱上,体内咔擦一声脆响,似是肋骨断了一根。
她鲜血直吐,痛得想哇哇大叫,嗓子却哑了一般发不出声……只因抬眼间,那魔物已扬爪扑来,姜小满那一刻是动弹不得,脑中一片空白。
幸而凌司辰及时从背后冲上,用手肘卷住魔物的脖子,将它又纠缠回另一边。
姜小满趴在地上,只觉方才那一撞,握着笛子的手从地上搓过去,手腕也脱臼了,根本抬不起来,想吹疗愈乐律进行治疗怕是不行了。
她只能艰难地转了个身,避免断掉的肋骨压在下面,又撑起半个身子,努力调复灵气止痛,眼中则继续注视着前方的搏斗。
她那三脚猫功夫,与这只魔有天壤差距。
这只魔的攻击姿态、动作比起诡音都更为凶狠、残暴。
再来一下,她真的会死。
这次甚至不仅仅是她了,怎么看凌司辰也处于下风,再来一次,估计都无暇顾及她……
*
那边,月谣却愈战愈勇。
在瀚渊,所谓“祝福者”,诞生便伴有神山所赐予的祝福——免收罹寒侵袭、且生有独一无二之特技。
而月谣的“祝福之技”,便在于她能看见所有灵气:不仅是泄漏于外的,还有修者为了防御而敛收于内的。
那对金红眼瞳里,这些统统尽收眼底——若说脑中的灵气讲述着记忆往事,那身体的灵气,则无不诉说着主人的体能状态、招数变化,让她得以及时预判出招。
所以她才选择了近战。
按她自己的话来说便是:离得越近,看得也越清楚,不仅看得清楚,还能随时吸取与利用。
仅凭此,五百年来,她在天外之界屠杀了无数仙门蝼蚁也从无敌手。
眼下亦然。
月谣越打精力越充沛,反观对手,则愈来愈力竭。
四指合并,气刃直劈而下,割裂身前之人如剪开布条。
她的声音在对方喘息声中愈加狂放。
“告诉我,你是怎么杀她的?”
一刀到底,再回手,溅起的血如盛开的花。
“是这样吗?”
又劈一下。
“还是这样?”
那白衣剑客勉力招架,身形摇晃、浑身负满绽开的刀伤,一如记忆残片之中,她的友人一般鲜血淋漓。
她蓦地伸出生着尖甲的手,卡住白皙的脖颈,将那浸透血色的身躯压在地上。
一手摁住持剑之手,一手覆上其额,开始吸取灵气。
唇齿靠近他的耳根,“若不是羽霜说非要读完才行,我恨不得现在就宰了你。”
月谣的眼睛赤芒闪烁,脑中一面快速过着记忆,一面则浮现那抹盘角的短小身影,在皎洁的月光下冲她微笑:
【“月谣,我若死了,不必悲伤,且将你的利爪磨得更强。”
“天外人称我们为‘魔’,既如此,那便杀尽他们,让这群蝼蚁也知晓我们的痛楚。”】
*
姜小满看着眼前的一幕,开始呜咽着挪动身体想要爬起。
她熟知的少年此刻被那魔物压在身下,动弹反抗不得,那魔物狰狞的爪子还牢牢按在他头上,紫光升腾,看着就很不妙。
那一瞬,她只有一个念头:他会死。
恐惧如毒蛇缠绕,几乎让她窒息。
怎么办,怎么办?
她现在做什么可以救他?
毁绝谣!可她不会啊!要是她现在能变成大师兄该有多好!!
不行,即便不会,也得试试……
她在妙音阁偷听其他师兄师姐练过,勉强记得几个音节。
必须试试。
姜小满咬牙忍住剧痛,颤颤巍巍地爬起身来,扶着木柱站稳。
她呼吸急促,额头上的血汗交织流下,眼中布满血丝,用脱臼的手将玉笛艰难抬至唇边。
吹出第一个音节。
那魔物只瞥了她一眼,随即转回,继续手上的活,眼神中满是鄙夷和不屑。
姜小满愤怒与焦急并织,继续奏响了第二个音节、第三个……毁灭音波并未生成,然而她惊讶地发现,空气中的水汽竟在她周围逐渐凝聚成无数豆子大的水珠,虽然细小,却越来越多。
咦,毁绝谣有这种变招吗?
无暇多想,她咬紧牙关,竭尽全力,周身水珠如利箭般射出,直指魔物——
水珠虽然迅疾,然而数量太少、而且说到底——也仅仅是水珠。软绵绵地打在那魔物身上,看着就不痛不痒。
谁知这不经意的一招却让那魔物怒不可遏。
“君上的也敢学……”它咬牙切齿,“你们蝼蚁……没有自己的招数吗?!”
魔物转过头,睥睨的眼角满是怒意,放开身下之人,抬手将裹缠于手掌的气刃猛击而出,其力之强劲,将姜小满连同那木柱击飞出去——
少女脆弱的身躯撞破楼墙,直直被抛飞至楼外。
眼前的景色变成了漆黑之空。
夜风呼啸于耳畔,她才意识到自己正从百尺高空疾速坠落。
然而,她已无力再凝结灵气。
……
她闭上眼睛等待坠落,却被一道熟悉的臂弯接过,接着又是腿脚与铁器划过瓦片的声音,
这次与以往不同,那道臂弯一直在发抖,带着她落下时也摇晃不堪。
姜小满睁看眼睛,只见正身处于一片琉璃瓦房顶上,而抬头正见那已经毁得差不多了的寻欢楼,顶层全是破洞,她刚才撞出来的那道裂口里*,能正看见其间隐隐闪现青色光芒。
——是风阵。
目光转回眼前,所见是染红了的雪白衣衫,接住她的人正咳血不止,浑身伤痕累累。
她眼眶泛红,张口许久才挤出声音:“你……流了好多血。”
“先别说话。”凌司辰喘息着,将插在琉璃瓦中的长剑拔起,又将她轻轻放下,“风阵坚持不了太久,你且听我说。”
他很快平息呼吸,眼神定然地看向她,“成败在此一刻。”
*
另一边的战场。
原先热闹的街巷,此刻因人们匆匆撤离而一片狼藉,摊位倾倒、商品滚得一地,酒水洒得到处都是,熄灭的灯笼落在地上。
空荡荡的云州城内,安静得出奇,门户紧闭、如今一点光都没有。唯见月光之下,黑衣身影在楼房顶上疾速奔驰,前方是一道飘飞的靛色魔影。
凌北风追赶着魔物,已经连换了几个地方,那靛色魔影一直鬼魅般躲闪他的刀气,就是不出手回击。他寻了个高处站定,他扬刀起息、汇集炼气、打算来一波大的朝眼前魔物砍过去。
可刚一定身,周遭结界突起,方方正正将他困于其中。
又来……
他也不恼,顺势拔刀挥舞刀气,将那结界瞬间砍得四分五裂。
“羽霜前辈,这玩意儿太强悍了,困不住啊!”灰色魔物现身于身后,听似无奈叹气,语气却是玩乐般。它身形瘦长,手背上有一道发光的魔印,又随着结界碎裂快速黯淡下去。
凌北风不言,回身一道炼气,那灰色魔物则迅速唤起空气屏障,趁屏障僵持一瞬侧躲,那屏障则在他跳开后被斩得粉碎。
凌北风又将身子摆正,他无暇管它,身后这魔只会结屏障,攻击力低得微弱不计,眼下优先得击杀的还得是这只神秘莫测的第四大魔。
眼前那半人半鸟之怪停滞于半空。面纱已消失不再,漂亮女子面颊侧生着许多绒羽,冷静的眼瞳呈湛蓝冰色,肩背及臂弯下连着一片片泛着银光的羽簇。
忽然,双羽迎空急震,冷风呼啸下,一排尖利羽刺齐刷刷而下,朝那房顶的黑衣刀客直射而去,凌北风脚尖踮地,侧身闪躲,那羽刺扎入瓦片上,一块块地结冰冻住。
黑衣刀客落地一瞬,却见半空的鸟怪收起羽翅,低声呵斥:“幽荧,用那个!”
“得嘞!”身后的魔物得令,凌北风刚要回头,却见周身升腾起橘色焰火,这些火快速形成球状将他包裹其中。
最后一丝视野见到的是眼前那鸟魔掌心射出的冰晶,触及火光形成诡异黑烟,随后黑烟交织成固态,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圆形囚笼。
他又挥出刀气,然而这下刀气触及球形屏障却被迅速吸收,黑色屏障纹丝不动。
*
见里面的人终于老实,幽荧吁了口气,擦擦汗。
“欸~这招好使!”
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有些小庆幸。焰火囚笼虽然强劲,却极易抓空,且一旦抓空,下次想再发动就得等很久了……还得是羽霜前辈会抓时机,找准这黑阎罗一丝疲态之刻。
如今加上冰晶助阵,想必即便是黑阎罗,也难以脱困。
幽荧推着那大黑球,缓缓来到羽霜身边。
“现在拿他怎么办?”
“先处理眼前的。”羽霜说着,轻扬下巴示意前方。
幽荧循着她视线看去,却见约莫二十名修者已向这边御剑飞来。
为首的是一张几分熟悉的面孔,被另一个女修搀扶着,手中疗愈仙法点向腹部,面色憔悴而愤怒。
“漂亮姐姐,你没死啊?”幽荧扬了扬眉毛,戏谑道。
那女修却不睬它,但指着远处向身旁的人道:“满丫头还在那楼上……”
*
姜清竹为了第二日赶路方便,便带着众弟子寻了城外的客栈,正躺下呢,便听见城那边方向传来响动,隐隐还有百姓尖叫之声。正疑惑呢,又闻到了一股冲天魔气,重得似黑云压城一般笼罩在云州城上。
急匆匆赶去之时,正见空中一枚彩光闪耀,正是门中求救信号。
那方向,正是寻欢楼。
心中一阵慌张,更是加快了剑速,只不过赶到之时,只见到了负伤的弟子洛雪茗。
此刻不管是他还是身后众人,皆心焦如焚,留下莫廉带着白顺几个门中翘楚留下与两只大魔周旋,其他人起身便欲向寻欢楼上赶去。
然冲去的时候却被一道忽然横亘的强力结界拦住去路。
顺着一阵“嘬嘬嘬”的声音看去,却见那房瓦上的灰袍魔怪晃动着食指,脸上玩味一笑,“不能过去哦~那边忙着正事儿呢。”
第50章 唯一的胜算
“它的能力,是汲取六识流出的灵气,削弱并吞噬。”凌司辰俯下身,一面说着,一面在地上贴着符咒,“只要它还能看见、吸取,便毫无胜算。”
说话间,他哈出的白气在寒夜中消散。
他抬眸,看了一眼蹲坐在地上的少女,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眉眼间尽是紧张。
三道符咒贴好,凌司辰起身结印,只听刷刷刷三声响——
姜小满的脚下浮现幽绿的光芒。
她认得此阵——守护阵。
姜小满蓦然站起,“你……你做什么!”
“你待在里边别动,它要冲破此阵,需得全力以赴。有我在,它便破不了。”
少年说着解下发带,散落下来的头发也被血污粘连成一块一块。
姜小满的声音急得快哭了:“可,可是……”
他想要做什么!?
“你听好,听好!”
凌司辰突如其来的吼声让姜小满吓了一跳,他的嗓音急促而嘶哑。
他深深呼吸之后,平复了些许。
“一会儿,我会封闭自己的六识。”
他看向她,目光闪烁着决然。
“我们配合过几次,我记得你的笛音……封闭六识之后,那会是我唯一能听见的声音。”
“你用它告诉我魔物的方位,这是我们唯一的胜算。”
姜小满听完愣住,声音发颤:“那……那我要是吹错了……怎么办?”
……
“若发现吹错了,别管我,往灵气强的地方跑。去找狂影刀,他应当就在附近。”
他的声音低沉而果断。
姜小满听懂了那话里意思:她吹错,他便死。
“我……我……”她想说自己害怕,但那毫无用处的话语却卡在喉咙,难以出口。
凌司辰见她这般紧张,便朝她淡淡一笑,双手轻轻按在她的双肩上,
“没事。有我在,别害怕……”
*
那边,百尺危楼之上。
月谣已经突破了风阵,站在那楼台顶层缺口处,俯视着下方窃窃私语的两人。
金红的眼瞳睥睨而视,声音在黑夜中回荡。
“还给你们时间互诉衷肠,我可真是太仁慈了!”
随后哈哈大笑,“好了,先杀谁呢?”
凌司辰怒目而视。手中则将那红色发带展开,覆于双目之上,双手绕至脑后打了一个紧紧的结。
系好的发带随着凛冽的夜风飞舞。
随后,他指尖聚气,迅速点中自身数处穴位,封六识、闭五感。
姜小满看着他,想要说什么也再说不出口,她知道即便说了,眼前的人也听不见了。
高处的魔物、眼前的少年皆肃杀无声,她只能听见自己急促起伏的呼吸声。
月谣傲视着底下剑修的动作,不以为意。
——垂死挣扎。
它舔了舔獠牙,身形则微微弓起。
瞬息间,黄影一跃而下,白影腾空而起。
剑光闪烁,于半空激烈交锋。
“封闭六识?还挺有胆的嘛!”魔物高声狂笑,“为了不被吸灵气,选择变成瞎子聋子,岂不是得不偿失?”
说罢,它身形一闪,红光乍起,使出魔踪步瞬移至白衣剑客一侧,爪中魔气升腾,面露狡诈之容。
不料还未出手,一道清越的笛声于耳畔骤然响起,抬眼间,侧对着它的蒙眼少年竟迅疾转身,剑锋毫不迟疑地直刺而来。
那剑尖全是猛烈的炼气,它可吸不得。
“什么!”魔物惊险躲避开来,面色顿变,又斜眼瞥向地上奏笛的姜小满:“是你在搞鬼?!”
……
姜小满死死盯着它,只能努力说服自己专注眼前、不去想别的。
越想便会越紧张,越紧张……便会出错……出错便会……
比如上次……不行!
她咬紧牙关。
不能想,不能想!
随着笛声变转,寒星剑再度劈来,这次,魔物闪避不及,手臂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
“风引谣……”魔物捂住伤口,牙齿咯咯作响,“你们这些蝼蚁,偷学我们的战阵还不够,甚至连技法也偷学!简直恬不知耻!!”
它纠集一道强力气刃,愤怒咆哮着向姜小满掷了过去——却被看不见的屏障挡了下来。
月谣在意识到有防护阵守护眼前少女之后,决定近身硬攻拆阵。
然而它刚靠近,笛音骤转,白衣剑客又起剑直攻过来。
它只能回头应战,又是数回合交锋,虽然它还勉强占据上风,但已无余力顾及防护阵。
这般吸不了灵气的搏斗让它甚是不自在,毕竟打了几百年,杀了无数仙门高手,也不见有什么人做出这等行为……
心一乱,便错误频出,占尽上风也变成了势均力敌。
数个回合交锋过后,月谣心中已是怒火中烧,口中咒骂连连。
而那飘扬的笛音却愈发流畅激昂,在寂刹的夜空中回荡,白影也随着乐声更加变幻莫测,紧咬着与它周旋不休。
姜小满汗水滴答而下,吹奏的笛音却愈加稳定,心中竟一点也不焦虑了。
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似见惯了这类激战场面似的,每一下动指皆游刃有余。
再加上,他这般相信她,把性命都托付与她,她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自己?
耳畔隐隐约约传来早些时候小白师兄的话:
“奏得好的赋灵曲,主锋即便封闭六识,亦能心神相通,心灵合鸣,不受外扰,这便是协应的强大之处。”
奏者赋灵予曲,“听”者敞开心扉,灵识相通晓,心神则和鸣。
封闭六识,看不见、听不见、闻不到,但脑海中,和鸣之音会牢牢烙印,封闭于内的灵识也会与其连结。
其实与控兽心法同宗同理。
诚如大师兄教她时所言:吹奏赋灵曲时,你把赋灵之人想作一只“大灵雀”就行了!
别的不敢说,她练了快十年的控兽心法,可谓得心应手。
上!
下!
左后!
加上昨晚紧急特训的记忆,姜小满已越来越能找准凌司辰那“残月刺”的进攻节拍。
将灵气尽数封闭于内、仅留炼气于外之后,凌司辰的速度也恢复如常,且在赋灵加持下,他那邀月剑法也越来越快,步法也越发顺畅。
姜小满看在眼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坚持!能赢!
月谣那边,不知道是不是心态有些崩坏,它明明完全能应付的,脚步竟开始混乱;明明与眼前之人缠斗,视线却总往姜小满那边瞟。
然而它每每想找破绽冲过去,都被白衣剑客及时拦下。
突然,魔物停住动作。
它冷冷地注视着姜小满,又扫了一眼那伺机待发的蒙眼剑客。
片刻之后,红光一闪,身形在魔踪步下疾速后撤。
魔物退得极快,瞬间消失在姜小满的视野之外。
姜小满蹙眉。
在她笛音指引下,凌司辰追了一阵,但很快笛声便停了——魔物已全然不见踪迹。
没了乐声,凌司辰也停下动作、矗立在原地,剑尖仍然外指,随时准备迎战。
姜小满屏息凝气,仔细观察四周。
它一定就在附近潜伏,等待时机。
她和凌司辰都伤得很重,若熬是熬不过它的。
怎么办……
这般想着,她紧了紧手中的笛子,咬了咬嘴唇,心中一横,一步踏出阵法之外……
就在这一瞬,身旁黄色身影倏然冲出,魔物如猛虎般扑来,直接抓住她的手腕,以巨大的力量将她摁翻在地,牢牢控制住。
“呜……”
“杂种,这样你就没法再吹了吧!没了你,那边那个跟个废人一样,我看你们还能耍什么花招!”
魔物狞笑,眼中闪烁着得意的光芒,“读你之前,是不是卸掉你这两只碍事的胳膊比较好哇?!”
利爪带着黄光高高挥起,带起一阵冷风,直向姜小满肩膀劈去。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寒光乍现,剑锋如同闪电破空。
“嗤——”利刃穿透魔物躯体,鲜血飞溅!
……
月谣瞪大眼睛,口吐鲜血,“怎,怎么会!!”
意料之外的袭击,它完全没有设防。
它激愤交加,在剑拔出的同时、猛地推开姜小满,转身拼尽全力扔出一道气刃——
凌司辰已经摘去蒙眼带,剑光再度闪烁,瞄准的不是别处,正是它的眼睛——
它体内魔气充盈,中剑一刻定会结满防御性气盾难破,唯有眼睛……
那双要辨识灵气的眼睛。
光芒交错。
两方同时中招。
凌司辰被那气刃击穿胸膛,而月谣则捂着已被剑光洞穿的眼睛、发出凄厉的哭吼:
“啊啊啊啊啊啊!我的眼睛!!——”
“你这个混账!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
姜小满撑起身躯,那魔爪太重,将她推开时狠狠发力,竟碾碎了她的腕骨,如今她是连笛子也再握不住了。
她匍匐着,盯着眼前疼得在地上打滚的魔物。
这算是……成功了吧?
*稍早前,她看着那高楼上已经越来越弱的风阵绿光,浑身颤抖不已,而凌司辰则轻轻按住她的双肩。
“没事。有我在,别害怕。”
他挡住她的视线,迫使她那双游离的眼认真看向他。
四目相对,她也逐渐冷静下来。
“你听好,此魔狡猾,发现我们的战策之后,它一定会退到你的视野之外,引你走出防阵。”
“那……怎么办?”
“你若不害怕的话,从笛声停下的一刻开始计数,心中默数七下,便朝北出阵,只迈一步。”
姜小满睁大眼睛,显然疑惑不解。
凌司辰说完就打算往头上系带子,却被姜小满一把拉住他的袖口,她的手抖得厉害。
他挂满血丝的面容先是一愣,复而微微一笑。
他温热的手掌覆住她冰凉的手背。
“记住,七下,朝北,只迈一步。”
姜小满重重点头,手了翻过来,两只布满血污与灰痕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她将他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七下,朝北,一步。
会赢的。
她跟他,一定会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