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
她转头一看,却是面目冷肃如刀的凌北风。
凌司辰回应他道:“兄长在门处等我片刻,我和姜姑娘道别就来。”
凌北风目光冷冽得吓人,听完转过身就走了。
姜小满嘟哝:“你哥好凶。”
“习惯就好,他就是这样的。”凌司辰无奈道,“若遇魔物有关之事会兴奋得不行,其他时候都是那副样子。”
姜小满看着那道往门口去的黑色背影,忽地又想起师姐们昨日闲聊时所说的话。
“怎么了?”凌司辰见她一直盯着,目光里若有所思,便问道。
“就觉得……你们俩差别还是蛮大的。”姜小满小声说。
“是吗,别人都说我和他长得像,却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凌司辰苦笑。
谁知大门方向传来不满的喝声:“婆婆妈妈,走不走!?”
说着要走,回头竟然还在继续聊。凌北风忍无可忍,语中耐心尽失。
凌司辰赶紧作别,“那你保重,岳山见。”
“嗯。”姜小满凝视着快步往凌北风奔去的白衣少年,口中喃喃,“岳山见……”
那边凌司辰快步跑过去,凌北风带着他转头就走。谁知还没走出姜家大门,黑衣青年却忽然站定。
他神情凝重,猛然转身,朝身后方向盯凝而去,目光锐利如鹰。
凌司辰看了看长兄,又向他看的方向望去。
那方向处,是姜家的一座高大园林,期间绿树成荫,隐隐传来灵雀的啼鸣。
凌北风这表情他可太熟悉了,便警觉问:“怎么了?”
“嘘!有魔气。”
凌北风瞳孔骤然收缩,牙齿咬得发响。
话毕,他转过身疾速向那园林奔去,力道之大卷起身遭一阵气流,把凌司辰的鬓发吹得乱飞。
凌司辰摇摇头让鬓发回归原样,又冲着男人奔去的方向无奈喊道:“哎!你走不走?”
第36章 双重惊喜
涂州姜家坐落在一片辽阔的平原之上,然而这片土地并非全是平坦无垠。
向东行百里,有一座小山拔地而起,约有九层楼高。山势陡峭,向西延伸至一个断崖,断崖边缘直插云霄,如同大地的一道裂口,俯视着广袤的平原。
此时,在那断崖之上,正有两个人影。一个站在崖边,腰身笔挺,一身栗黄束袖疾服;另一个则垂腿坐在崖前,玉足悬空,襦裙袅袅,温婉明动。
“运气是真真好,两个聚在一起了,省得我们分头找。”站着的那人道。她咧嘴一笑,目光间尽是凶意。
羽霜则端坐着、静静观看遥远的姜家宗门内正上演的一切。百里距离,有羽簇在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这两只小虫可不好找。凌家那个还好,毕竟底下不少人死在他手里,听了月谣的描述后,很快就锁定了是谁。但姜家那个……她毫无头绪,于是,便先来涂州碰碰运气。谁知这一碰,不仅找着了,竟还收获了双重惊喜。
不仅仅是双重惊喜了,甚至还有意外之礼。
面纱下的薄唇轻动,“先别急,还有一人。”
“谁?”
“黑阎罗。”
“那烦人的蝼蚁也来了?”月谣那张洁净俊俏的脸上闪过一丝狠厉之色,“那不正好,你不是一直想报风鹰之仇吗?好容易让你我逮着,不如让他就此消失。”
羽霜缄默不言,手中则暗暗聚力而动,手背爬满冰蓝纹路。
忽然,她面色一变,手背的纹路瞬间消失。
她口中发出轻嘶,“羽簇被他发现了。”
月谣睁大眼睛,“真的假的?你的羽簇,可是连千炀尊主都能骗过啊……”
坐在崖前的女子蹙眉凝目,口中喃喃:
“黑阎罗,果真是怪物。”
*
凌北风向离商庭奔去时,凌司辰隐隐还有一些担忧,总不会是水魔魔丹那丁点儿残余魔气让他给嗅出来了吧?却也不知姜小满究竟拿这枚黄级魔丹做了什么。
好在他跟过去后,才发现这些担心不过是多余的。
狂影刀出鞘,黑光闪过,如夜幕下的一道闪电,瞬时将一只惊起的飞鸟劈中直下。那鸟落地后挣扎半晌,竟化为一道灰烟消散,仅留一枚透出冷冽暗芒的针状羽刺在地上。
鸟身爆裂后,凌司辰才终于感应到一丝魔气,但依旧淡得很。
他走过去,俯身拾起那枚羽刺。看着若一枚冰蓝晶石,又尖又硬,持于手中阵阵寒意。还好他习惯性在指尖凝结了一层灵盾,方将那股气息隔绝在外。
“这是……”
“伪物。”凌北风收好黑刀,从弟弟手中拿过羽刺,“以诡法伪装成灵宠,潜进了这里。”
他细细端凝,凌司辰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这个兄长从来只有在面对魔物或魔造物时,才会这般认真。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姜家的人也悉数赶至。凌北风这番精准刀法虽未伤及其他灵宠,却搅动了整片仙林,凌司辰便上前向姜家人行礼致歉。
姜家宗主面色凝重,疾步而来,摆手示意无妨,又急问:“发生了何事?”
方才他见女儿终于与那小子攀谈完,正欲上前与她说话,却见这边黑影似汹涌雾潮般直冲离商庭方向而去——离商庭里仙木耸立,有不少灵宠在栖息养身,却也不知这凌大公子急匆匆赶去所为何事,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不安。
此番见庭中飞鸟纷纷惊起、百兽四散奔逃,而庭中央则立着凌家的两位公子,一黑一白,手中似乎还握着什么在低语言谈。
更不妙的是,他也感知到了那一缕魔气。
莫廉招呼身后的姜家弟子,他们纷纷吹口哨或拍掌打响指,将自己的灵宠唤了回来,收进了封印里。
待姜清竹走近,凌北风将手中羽刺递与之。
姜清竹认出了此物,面色骤变。姜榕见状,急忙夺过,看了一番又给了莫廉。姜家弟子皆围了上来,姜小满也不例外。
她凑过来,伸手还想摸摸,被莫廉直接把她的小爪子拍掉。
“别碰,危险。”
姜小满嘟起嘴。
姜清竹有些不可置信,“怎么会,结界没有反应啊?”
“不是一般的魔。”凌北风道,“是大魔,而且等级很高。”
这句话罢,姜家弟子们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大魔?!”“大魔……”“会是哪只?”
言语中,不约而同有一丝惊慌。
凌司辰在一边暗思:这姜家门风也甚是自在,若换作他们凌家,宗主与人说话,门生是断不敢开口的。
不过,他们的惊惶不无道理。
能够穿越那密不透风的破魔结界,将造物送进其中,那必定不是一般的大魔,极有可能排行很高。却不知它突然“光临”涂州,还送进来一枚羽刺,意欲何为。
至于是谁,其他人或许迷茫,但嗅到那丝魔气之时,他心中却有了答案。
“是羽霜。”
众人正议论纷纷,凌司辰一句简短的话语如利刃般划破喧嚣,让他们霎时静了下来。
银霜覆身,簇羽如针。
确实与卷宗所载的很像。
姜小满一愣。羽霜……怎的又是这个名字。她脑中嗡嗡之声骤起、心跳陡然加速,猛烈冲击胸腔,摁都摁不住。
怎么回事?
她向后退出几步,至众弟子的最末,不让其他人发现她此刻的异状。
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凌二公子说完,众弟子立刻又炸开锅,这下更无措了。
“羽霜!?”“第四那个?”“四鸾之一?!”“有点吓人啊……”
倘若真是羽霜,那可是排行前十的大魔。
五百年来,这些前十的大魔深藏不露,极少现世。有坊间传言,它们已经洗心革面,融入了人族的社会,然而稍懂常识的人都知道,这纯粹是扯淡;更为可信的说法是,它们在暗中潜伏、韬光养晦,等待魔君现世重临——毕竟,只有魔君才能号令群魔。
凌北风回过头,“你确定?”
“我……”凌司辰迟疑一瞬,才道,“我在扬州看见过它。”
凌北风脸一下子沉下来。“那你怎么现在才说?”
他眉头冷肃,脸色异常难看。也就是说,一个月前就有前十的大魔现身,他弟弟却没有把这事说出来。如今不仅仅是羽霜,甚至还有疑似岩玦复生的消息。
这扬州,究竟发生了什么!?
凌司辰自知理亏,眼帘低垂也不再说话。
不论如何,前十的大魔若现世,按往常的惯例,当即刻召集其余宗门共同应敌,这绝非一件小事。
“北风,要不,我现在就传书——”姜清竹刚开口,却被凌北风抬手制止。
他眉头紧锁,神情专注,身心仿若完全沉浸在某种感知之中。
“水属魔气……”他低声呢喃。突然,身体微微一震,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有了!它就在附近。”
*
众人的聊天内容一字不差地传入百里之外羽霜的耳中,陡峭悬崖之上,她那一贯波澜不惊的面容此刻微微怔住。
无意之间,那青丝面纱下的红唇,竟轻微一笑。
她缓缓道:“月谣,我们先撤。”
听闻此言,月谣猛地转过头来。
“啊?为什么!”语中尽是不解,她正摩拳擦掌,准备过去大干一场呢。
羽霜则平静如水,悠悠起身,“我们的目标是君上,此战不急。”
“可是……!”
月谣百思不得其解,她们二人之实力,根本不虚任何蝼蚁,即便是这个令同族闻风丧胆的黑阎罗。羽霜实力强大毋庸置疑,但却一贯谨慎过头,终年藏在雪山不露一面,也从不杀人食人,这也是她一直不能理解的地方。
“若要战,非此时。”羽霜一字一顿,不容置喙,“黑阎罗比我想的棘手,我需向烬天要个人来。”
*
这边话语落,凌北风猛然抬头,目光定格在远处的一个方向。
他向天际处远眺而去,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
凌司辰注意到兄长的异样,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远处,那座山崖在天际间若隐若现,笼罩在一片苍翠之中,山腰如同披上了青翠的外衣,山脊线条模糊不清。
如此之远?——但那是他兄长,绝不会出错。
“找到了。”
凌北风说完这句话,倏然拔出身后黑刀,激起呼啸的狂风,疾速架刀于身下、化作一道黑色的流光,直奔那远处的山崖而去。
凌司辰亦取出寒星剑、御剑追去。
姜清竹也迅速反应过来,急呼姜家众弟子齐聚,纷纷起符化剑,追随凌家两位公子的身影。整个天空仿佛被瞬间点亮,化为一道道光影的洪流。
姜小满也不例外,她迅速跃上灵剑,加入进了队伍中。此时爹爹和大师兄都忙于指挥和行动,根本无暇来制止她,她必然不会错过这次机会——不知为何,她特别想看看这个羽霜到底长什么样子。
然而等众人到了那片断崖前,却只见风吹草木,已了无魔影。
凌北风半蹲在断崖之前,用灵力感知每一寸土地,寻找着残余踪迹与线索。姜家众弟子虽不解其意,但个个都仰慕狂影刀,此刻更是不约而同拙劣效仿起来。
甚至莫廉和姜清竹都加入其中。
凌北风也不言语,转身继续在断崖周围探查着,行一步,探一步——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是未来可能的交手中制定战术的关键,这只魔的状态、体型、魔气强弱、甚至性格与癖好,他都要摸得一清二楚。
然此山广阔,占地至少三百亩,以此速度,恐至日落,亦难探至一角。
姜小满和凌司辰站在一边,默默看着这些人忙活。
凌司辰浅叹一声。
“看来是走不了了。”他转向身旁的姜小满,“你家有住的地方吗?”
姜小满点了点头,“有,客房超大。”
“甚好,我需一间,住三日。”
第37章 四道谜题
皎洁月光下,姜小满着一身烟罗轻纱裙,手中攥着玉笛,脖间系着玉饰,形单影只向着妙音阁方向悠悠行去。
若问半夜孤影踽踽所为何——她再次失眠了,大抵因明日便是出发之日。
*
那狂影刀在山崖上不眠不休,搜寻了整整三个日夜,不知疲倦,令人叹谓。
凌司辰说三日,还真就不差。
第三日晚上,他还真出现了。
那晚姜小满正欲去向爹爹汇报修炼成果,走近主殿时,见殿内灯火通明,凑近一听,竟听见了交谈声:有爹爹、凌司辰,还有那位行事几度让她目瞪口呆的凌家大公子。
“当真不用飞书召集其他宗门吗?”姜清竹问道。
按常理,排行前十的大魔现身之事关乎天下安危,召集其余宗门共商战策迫在眉睫。
凌北风摇首,淡然道:“那魔物已不在涂州方圆百里之内。”
姜清竹闻言,重重呼出一口气,旋即点了点头,“如此,二位贤侄,现下时日也不多了,不如我们同上岳山。寿宴之时诸仙门云集,正可将此事一并商议。”
“姜宗主。”凌司辰道,“我和兄长此行非是直上岳山,而是绕道去一趟云州,若让您也随行波折……恐有些不妥。”
云州?姜小满听着蹙眉,是那个与皇都媲美的“花鸟之城”云州?
孰料,姜清竹闻言,眼中竟露喜色。
“云州?没什么不妥,甚好甚好。正巧我也去云州挑选一批雨燕,为下季度做准备。”
“这……”
“无妨,那就这样吧。”凌北风打断弟弟,“翌日辰时出发。”
凌司辰话未出口,也只得作罢,他的眉宇间有无奈,眼中则泛起淡淡忧虑。
……
姜小满靠在门栏上,心中激动与紧张交织。
明日便要出发了?
岳山之行于她而言,或为生平所至最远之地。
她还从没去过别的宗门呢,却也不知凌家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先前只听闻他们门风严苛、追求仙道极致,既让人感到一丝畏惧的同时又难免充满遐想。毕竟,蓬莱三个赫赫有名的战神,有两个都是凌家飞升上去的。那乾罗武圣虽然五百年前壮烈仙陨,但他的威名依旧流传于世,光耀万代。
反正也睡不着,姜小满便决定再去妙音阁好好练习一下。
依她自小听来的旧俗,凡是这类宗门往来的宴事,少不了宗室子代间的较量攀比,她此次既然跟去,断不能给爹爹丢脸。
因此,这些天她都泡在妙音阁里修习,可那些优秀的师兄师姐却都在那匹山上,根本寻不到人作她的陪练……
她叹了口气。
在经过鸣羽庭时,她的余光竟瞥见一缕明光闪烁林间,似黑夜中流转的星辉。一瞬以为看岔了,又仔细确认了一眼,才发现是飘动的剑光。
姜小满心生好奇,悄悄地走进庭中。
月光之下,凌二公子身着一袭雪白紧衣,腰口紧箍,肩披银甲,下摆衬两块雪革。那衣衫贴身,将他矫健的体型和俊逸的线条勾勒得分明。他仙步如梭、轻巧地在庭中游走,手中寒星剑恣意飞舞,刃上光芒闪烁。
每度转身,月色拂过他半边面颊,却见他眼眸微垂,目色凝重。
似有心事沉重,却不妨手中剑意果决。每一剑挥出,皆轻盈而迅捷,忽而如白鹤亮翅,忽而如银鱼跃动,掌中炼气传至剑端,在空中划过留下的痕迹似翩翩飘带,环绕于身。
姜小满看得出神,眼前之人却察觉到了她,停下动作,收剑而立。
“没睡?”
“睡不着……紧张。”
凌司辰略作沉吟,言道:“你们不必跟往云州,若你能说服你爹改道……”
“凭什么?”姜小满打断他,心中莫名生气,“我家每年都要去云州选鸟,现下正是雨燕产蛋的季节……倒是你们,为什么要折道去云州?”
“……”
“算啦,反正你也不可能告诉我。”姜小满扯动嘴角,几分自嘲,“有的人呀,并肩作战一场,却连救了人也不肯告诉对方,一开始的计划也处心积虑瞒着战友。”
“战友?”
凌司辰看着她嘟嘴怄气的模样,目光逐渐柔和,嘴角浮出一抹笑意。
他静静从袖口中取出一张叠好的信纸。
“诡音不是我杀的。有人将诡音的魔丹连同这封信一起交与我。”他还想说什么,但却没说下去,只将那信纸递给她,让她自己看。
姜小满狐疑地接过,这信纸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皱得厉害,倒像是揉成一团又展开的样子。
目光掠过行间,却见其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
【与君之赌约在下已胜之。今予君二择:其一废灵力、弃仙道;其二破此谜题。无论君择其一,在下皆于终点处奉上岩玦踪迹以为犒赏。
幻音迷弦,匣里洞天,
浮山负雪,万卷读遍。
濮阳古道,烟笼水寒,
金风玉露,一晌寻欢。】
最后四行中,前三行都已经划掉,后面似乎还写了些小字备注。
等会儿。
等会儿。
谁的字迹这么丑不说,这信息量也太大了吧!
这凌二公子要么一点消息不给,要么就给这种惊天巨雷?
岩玦?!
不是那个排第一的地级魔吗?记得那天师兄们的带来的便宜卷轴上,它不是被划掉了吗?不是死了吗?
还有废灵力、弃仙道,怎么想的?完全是侮辱,凌司辰竟然没当场撕掉信还耐心读完了做批注……一点也不像他。
她将信还了给他,连环发问:“这信是谁写的?谁有本事杀掉诡音?还有这个岩玦的消息,莫不是个骗子吧?”
凌司辰轻轻摇头,“魔丹和消息都是真的。你还记得那个百花先生吗?”
“记得记得!”姜小满连连点头,“那个跳梁小丑,外行游道,贼眉鼠眼、油嘴滑舌的家伙。你难道觉得是这信是他……?”
“他没那么简单。”凌司辰将信收回袖口里,“但他的真实身份,我还猜不透。”
姜小满发出好奇的哼哼声。
她又想起那张纸上的“四道谜题”。
“前三个你都解开了,唯独还差第四个。”
凌司辰点点头,“匣里洞天,我在匣中发现暗格,其中竟藏了一枚翠雕花针。”
说着,他从腰间摸出了三枚细针。
姜小满接过后,仔仔细细看了起来,这些细针碧玉雕花,针尖绿亮,细腻精致,不像是凡工之物。
等等,三枚?
“另外两枚也是谜题所得?”
“浮山负雪,万卷读遍,浮山乃昆仑,万卷乃藏经阁里的万宗仙卷,第二枚便夹在最后一页;濮阳古道,烟笼水寒,指的是太衡山濮阳道烟水潭,此潭深千尺,寒气袭人,底藏神器玄阳铁索。幸而兄长与玄阳宗交情不错,有他相助,我在潭底寻见了第三枚。”
姜小满捏着这些细针,脸部拧成一团。尤其是听到那烟水潭,心中只觉得胆寒不已,凌司辰竟还能潜到底下去。原来那日扬州一别之后,他都在忙活这个,短短一个月跑了这么多地方,真是一刻也不闲着。
她将这些细针还给了他。
“费尽心思给你写一封奇怪的信,设下这些谜题刁难,只为了让你去寻这些花针?谁这么无聊。”
“比起花针,我倒好奇,什么人有这等能耐,既能诛杀诡音,又能随意进出玉清门的藏经阁,还能闯进结界森严的烟水潭,”凌司辰重重呼出一气,“还有他所说的‘终点’究竟是何处。也许,等集齐四枚,便能知晓答案吧。”
凌司辰都想不通的问题,她姜小满更想不通。但她可不像他,根本懒得废那么多脑子去想。
她眨眨眼睛,“那,最后一枚你可有头绪?”
“金风玉露,一晌寻欢。谜底倒是简单,所指便是云州寻欢楼。”
“寻欢楼?”
“此楼主人名唤紫珠夫人,攀结权贵,富可敌国。楼中所居姑娘卖艺不卖身,所藏珍品琳琅满目价值连城,其中*便有一物名唤金风玉露盏,据说只有小雪时节才会拿出来温酒招待贵客。想必,最后一枚花针便和这碗盏密切相关。”
小雪……不就是明晚?从涂州至云州御剑飞行差不多需半日,时间卡得也真是巧。
姜小满低头沉思,甚觉蹊跷。前两个藏在仙门里的线索倒像是幌子,可最后一个线索却偏偏放在一个什么楼,怎么看都是请君入瓮。
她不安道:“你就不怕是圈套吗?”
对方淡然:“即便是圈套,也得去。”
“那我也要去!”
“……”
凌司辰也不与她争辩,原定翌日一早本就是一同启程。他无奈笑了笑,眼中却带一丝柔意,“既然要去,还不赶紧回去睡觉?”
“不要,我也要修习!”如今听了他这些话,她铁定是更睡不着了。姜小满这边一着急,随手把脖间封印一解,那鹅黄的灵雀便“嘭”地一声飞了出来。
灵鸟像是睡梦中被叫醒,显然气急败坏,胡乱扑闪着翅膀,一口昏沉沉的粗厚嗓音叫着就往姜小满头上扑打而去。
“嘎——臭女人你干什么!”
姜小满迅速盖住头。
凌司辰在一旁看着,饶有兴趣。
“这就是星儿?竟然还会说话。”
魔丹能救灵宠——若不是听姜小满这般说了后又亲眼所见,他是断然不会相信的。更何况,眼前这小东西,浑身竟没有丝毫魔气。
灵雀发觉旁边有人,便气鼓鼓地侧过头去。谁知看到凌司辰的瞬间,鸟容失色,羽毛乱炸,胡乱扑腾着就往姜小满怀里钻去。
“嘎啊啊啊啊!!!!!”鸟儿叫得撕心裂肺。
凌司辰扬半边眉,不动声色地看着它。
姜小满心里也奇怪,抚住怀里挣扎的灵鸟,一边顺顺它的毛,一边抬首先回答凌司辰的问题。
“现在改名叫璧浪了。我用魔丹治好它后,就意外多了这技能,神奇吧?”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双手捧着灵鸟的翅膀将它抱起,“璧浪,这位是——”
谁知鸟扑腾得更厉害了,还低头用它那尖喙啄她的手。
“嘎——我要回去!让我回去!”
“疼疼疼,你到底怎么了?”姜小满不解。
“这个人的灵气让我莫名其妙发抖……”灵雀瑟瑟发抖,恐惧不已,“快让我回去!”
第38章 我要成为最强的协应!
鹅黄灵雀啼鸣数下,忽而寂然无声。
“璧浪?”
姜小满托起它,揉搓着它的羽毛。灵雀偏过头,叫唤了几声,却只如常鸟。
她拍拍它的头,悻悻然将它收回了封印。
一旦璧浪不再说话后,看起来就像变成了另一只鸟,倒是更像从前的星儿了。
凌司辰沉默半晌,指尖刮着下颌,低声问:“你用魔丹救活它之后,它才开始说话的吗?”
姜小满点点头,得意道:“怎样,神奇吧?”道完看着白衣少年面色有些凝重,她不免蹙眉,“怎么了吗?”
凌司辰面上思索化为一笑,“没事。”带着几分调侃又道:“看来你的灵宠不太愿意陪你修炼啊。”
姜小满嘟着嘴,脸颊微鼓。她本来也不是来练习控兽的,璧浪突然跑出来纯属意外。
“哼,我也不需要它。我需要的是一个——”她这般说着,忽然停住,眼神聚集在身旁的人身上。
她上下打量,“咦,你可以陪我练啊!”
这不是现成的人选吗?如此迅猛的炼气,如此果决的剑法,堪称完美的进攻修士,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练什么?”馅饼淡然问。
姜小满得意一笑:“赋灵曲,我新学的!”
谁知凌司辰却不以为然地哼笑一声。
“你想做我的‘协应’?”
姜小满皱起眉头,是个她从未听过的词。
“协应是什么?”
她用充满求知欲的眼睛望向他。
少年的手指轻轻敲击剑柄,缓缓道:“古时诛邪,战阵之变,千机百巧。而今降魔,多用四角阵法,相辅相成。四角乃是:主锋、隐锋、铁壁、协应。”
姜小满眼睛发光,“哦!哇……什么意思?”
“主锋,是为主攻之利刃,锐不可当,正面破敌;隐锋,是为副攻之暗器,出奇制胜,攻敌必克;铁壁,是为御守之坚盾,固若金汤,不动如山。而协应,为虎添翼、解控助力,是为策应之核心。”
姜小满再次“哦”了一声,恍然地深深点头。
凌司辰看了她一会儿,问:“你修习赋灵曲有多久了?”
“一个月……”姜小满嘟哝道,她知时间短促,但又不甘其心,抬头问,“那我不可以做你的协应吗?”
凌司辰沉默半晌,眉毛微扬,“早前诛魔遇见过你的几位师兄,勉强让他们试过,但全然跟不上,你觉得你行吗?”
……
听了这话,姜小满心中顿时忐忑,但她还是心有不甘。
她又嘟起了嘴,“不试试怎么知道。”
凌司辰见她这般倔强,也不泼冷水了,倒是轻松一笑。
“行。”他将手中之剑一晃,换了个握姿,“我用术法打下一百片树叶,寻常我的‘残月刺’一剑间可断五十片。你奏乐加持,若能让我断八十片,便算你合格。”
“好!”姜小满激动点头。
凌司辰手中燃点仙法,往天上一掷,树枝随之摇曳,数不清的落叶纷纷扬扬地飘落而下。
树叶在半空飘零,白衣少年则手持寒星剑摆出攻击之姿,只侧眼轻瞄了一眼身旁少女。
他唇间轻言:“准备了。”
姜小满早已将玉笛架在了唇间,屏息凝气,眼睛都不敢眨。然而凌司辰出手那一瞬间,她还是被震住了——
眼前的白影若惊鸿,残光贯叶,疾速横穿。他的剑光如银线一般,从一端直拉到另一端,所过之处,树叶纷纷断裂,四散飞舞。细看之下,每片叶子都齐整地从中间断开,飘落于地。
完全跟不上……
她原本谨记于心的指法也变得混乱不堪,只能勉强奏出一段旋律。
结果如何,凌司辰到底斩了多少片树叶,姜小满完全没有看清。
只知道须臾之间,她已经满头大汗,手不停地抖动,甚至连玉笛都从手中滑落。有一瞬间,她有点同情被凌司辰遇见的那几位师兄。
凌司辰收剑于身后,浅浅呼气。轻然扬手,正接过一片完好的树叶。
“一个月的水准来说,还行。”
姜小满几欲哭泣,“你不用安慰我了……”
她蹲下拾起玉笛,却浑身无力,如一滩烂泥。只蹲坐于地,不欲再起,垂首丧气,神色黯然。
凌司辰玩味看着她的模样,“协应需与主锋磨合,更需要极其冷静的判断力和纵横全局之头脑,绝非易事。若你真有心,首先当改掉那冲动的性子。”
姜小满气馁不已,“做你的协应都这般难,那狂影刀的协应,当不知有多厉害。”
凌司辰听完这句话却脸上僵住。
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他没有协应。”
姜小满闻言怔住,仰头看向他,“为什么?”
一把强劲的刀,不应当配上更上品的磨刀石,让其更为锋利吗?
凌司辰冷哼一声,仰头看向空茫的夜空,语调平缓而深沉。
“天上只有一百片树叶,若你一人之力便能击落所有,你还会需要协应吗?”
一席话入耳,竟让蹲坐于地的姜小满冷静了下来,脸上的失落逐渐被深思取代。
自幼,常以为传说之能人勇士皆遥不可及。于她而言,最为厉害的人,无非就是她爹爹、大姑和大师兄。
一趟扬州之行,开了她的眼界。
她从未觉得强者离她这般近过,并非天上之星辰,而是伸手可及——她能追到。那迅疾如风的身影,只要她努力,一定能够追赶上。
她捏紧玉笛,站起身来,定定望向身旁白衣少年。
“那,我要做你的协应!”她神色决然,目光灼灼,“然后,和你一起打掉那一百片树叶!”
凌司辰先是微微一怔,俄而化作一笑。
“怎么,与地级魔交过手后,口气也大了不少嘛。”
“哼,少瞧不起我。”姜小满撅着嘴,眼中不甘示弱,“今晚都别睡了,陪我练一晚上!”
少年挑眉,“行啊,我倒无所谓,就怕把你家树弄秃。”
“没事!空枝迎朔月,春风吹又生!”
*
姜小满从未像今晚这般开心过。
一夜未眠,汗水浸透了罗裙,心中却酣畅淋漓。天蒙蒙亮时,凌司辰言道得回趟客院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她才捏着玉笛,意犹未尽地目送他远离。
晨曦之下,那背影白衣胜雪、周身的灵气泛着淡淡光辉。他离去的步伐依旧轻盈,仿佛整夜的陪练对他而言只是轻松的消遣。
姜小满从起初的全然无法契其节拍,到后来竟然能勉强奏准好几个音数。她明显感知得出差别——每每音准之瞬,凌司辰的动作必快一拍,她亦能清晰感知他手中炼气的细微变化。觉察此中差别,让她兴奋了许久,以至于四五个时辰后在天上御剑时还在笑嘻嘻。
冯梨儿驱剑过来,拍了拍她,“小满,掉进蜜罐里了?”
姜小满这才回过神。:
细看一圈周围,爹爹此番带去了十来个弟子,皆是门中最为优异的:基本她平时观察着觉得厉害的,都随着去了,除了大姑——她则留在涂州驻守宗门。
而现在,御剑飞于九重高空,凌家两位公子在前面领头,爹爹和大师兄也同他们一道,四人似乎一直在聊些什么。而他们其余人,则紧紧随在后方。
姜小满抿嘴思考一会儿,朝着冯梨儿,嗯嗯哼哼起来。
“干嘛?我不是大师兄啊,我可没带纸。”
“嗯嗯哼哼!”
“……”冯梨儿拿她没办法,只好妥协一般从随身行囊里掏出纸笔——姜小满的随身写字兽,一个莫廉,一个冯梨儿,全宗门都知道。
姜小满熟练地唰唰下笔。
【我要成为最厉害的协应!】
写完便兴奋地展示给冯梨儿看。
说来,去年演乐场年考,梨儿师姐全程都在辅佐小白师兄,这么说,她应当也是协应吧。
冯梨儿却咧嘴一笑,“哟,谁跟你讲的协应啊。那是诛玄级魔时才用得上的配合阵法,你平时打打黄级小魔用不上的。”
姜小满撅着嘴,一脸的不服。
“唉唉,你可不能这么说啊,人家小满可是与地级魔交过手的,你我都望尘莫及呢。”白顺从另一边靠了过来。
他是宗门里除了大师兄以外数一数二的毁绝谣奏者,平日看他修炼时,脖间缠一条小青蟒,也不动,只随着他的笙乐变化周遭灵气。
这般想来,这条灵蛇也算是小白师兄的协应吧,难怪他出任务总是一个人,也不带上梨儿师姐。
小白师兄平时接任务接得勤,这类宗门交流活动时他常被分派在外,这回好不容易得到这么个机会,看得出来他也很是愉悦。
冯梨儿无言反驳,白顺便趁机与小师妹讲道:“但你可别小看协应啊,就拿我们的万能辅调——赋灵曲来举例吧,奏得好的赋灵曲,主锋即便封闭六识,亦能神识相通,心灵合鸣,不受外扰,这便是协应的强大之处。”
姜小满眨眨眼睛,“奏得不好呢?”
“奏得不好?——那就跟你梨儿师姐一样,正调奏成反调,引魔奏成退魔……”
“臭顺子,闭嘴!”
白顺话还没说完,冯梨儿便越过姜小满驱剑朝他一拳挥去。姜小满见状,急忙带着灵剑连连后退,周围同门也纷纷朝这边投来目光,连远处四个领头的人有三个都向这边望了过来。
莫廉脸一沉,御剑飞身,迅速来到他们面前。
“怎么了,在吵什么?”
“没没没,闹着玩、闹着玩。”白顺赶紧嬉笑摆手,“诶,不过,我倒是想起来了,廉哥你们上次遇到的那只地级魔,也算是个协应吧!其力不算强,却善加持魔气,周围一堆黄级小魔被它弄得跟个鬼一样,又硬又猛,根本打不动。……是不是,廉哥?”
莫廉脸色放松,点了点头,“是啊,排行二十一的霞骨。怎么聊到这个了?”
“我们在聊四角阵法呢,小满现在可上进了,人家呀要成为最强的协应!”
莫廉闻言,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轻轻摸了摸姜小满的头,笑而不语。
冯梨儿好奇问:“大师兄,魔族也打配合战吗?”
“若非亲眼所见,我也难以相信。而且不仅是普通魔族,传闻连魔君亦如此。五百年前那场仙魔之战,据说正是因为缺了协应之位,那三个魔君才会败北。”
“听见没小满,协应有多么重要,你可得好好练啊!”
姜小满认真点头,她听着师兄们的话,心中却是疑窦丛生。地级魔已经够可怕了,魔君更是无法想象,听说只要独出一个便能毁灭整个仙门。
既强悍如此,五百年前又是怎么输的?
三界话本压根就没提过四角阵法,也未提及太多那场混世浩劫的细枝末节,整场大战只匆匆数言掠过。卷宗和说书人的叙述也是纷繁复杂,各说其辞,大多言及将魔君引开后逐个击破,但具体如何击破,却语焉不详。
尤其那个东魔君,人们讲起它来,除了实力恐怖让人闻风丧胆,便是最后重伤之际又被天元仙尊击杀在南天门。可它又是如何重伤的?这般凶悍之物,是谁能将它打成重伤?
——兴许,那本禁书《沉渊录》里,能找到答案。
白顺他们还在叽叽喳喳聊着,言笑之声不绝于耳。忽而,众人皆开始降低高度,前方领头者已率先降落。
“到云州了。”莫廉道。
第39章 非您不可
云州是一座花鸟之城。
环水小榭亭台,城中缥缈高楼,画栋朝飞,珠帘暮卷,每每夜间,灯火明宵。
云州与皇都仅两山相隔,皇都环山而立,云州临水而居。云州之地,土壤肥沃,物产丰饶,四时百芳争奇斗艳,百鸟鸣声络绎不绝。今值严冬,花未盛开,鸟亦稀少,然城郊有一处名曰云岭雅舍的灵鸟庄子,却正是忙碌之时。
虽然姜家自己也会繁育灵鸟,然多优良品种之鸟十数年不产一蛋,常常供不应求。故每逢时节适宜,姜清竹必往各地灵鸟山庄,挑选一批灵气充盈的鸟蛋,带回家中孵育。
姜家在中原各地皆有不同合作鸟庄,在云州的便是这云岭雅舍。此雅舍主人丘庄主是姜小满的小姨丈,曾经爷爷任宗主的时候他也是姜家的门生。姜小满年幼时,也曾至云岭雅舍游玩,其地满山遍野种满了桃林,美不胜收。
按照计划,凌家两位公子去寻欢楼,而姜家众人则寻地方先食一顿、歇一宿,翌晨往城外云岭雅舍观雨燕,待晚些回城时两拨人再会合。
虽然能去那美丽鸟庄看看雨燕,姜小满是挺开心的,但如今她却对另一边的活动更感兴趣。她目光追随着不远处的爹爹,却见他正与凌家两位公子侃聊。
“距离开宴还有三个时辰,二位要不要随我们一同先去吃顿饭?”
“不用了。”白衣少年温声回道,“我那线人差不多到了,还得从他那儿拿到请帖才能入楼。”
姜清竹点点头表示理解。身旁一袭黑衣的长兄也催道:“走吧。”
于是两边行礼道别后,姜小满便也只能目送着凌司辰离去。这寻欢楼的品酒宴,每年只在小雪时节举办,申时开始入楼,宴者可尽欢至天明。所邀之人皆非富即贵,名额有限,弄到请帖可不容易。更别说,其中还暗藏了那寄信神秘人给的谜题,到底会是什么样?她是真好奇得不行。
但好奇归好奇,如今她没有任何理由也跟着一起去。首先,爹爹那关她就肯定过不了,再者,她的名字也不在请帖中。
这般想着,她悄悄叹了一气。
爹爹找好了酒楼,包下三大桌,酒楼老板见是仙家光临,即刻安排上了最好的位置和最丰盛的菜肴。不多时,一桌子山珍海味接连上桌,云州果然不愧为皇都之后的第二富乡,满桌珍馐美馔、应有尽有,姜小满见着口水直流,急忙夹了几道菜品尝起来。
太幸福了!
吃着吃着,耳边竟传来低声交谈之音。
今日酒楼人满为患,虽设于上好之席,然依旧有隔屏而邻的其他酒桌。姜小满所坐之处恰邻屏风,微微侧耳,便可听闻隔壁的对话。
“那寻欢楼品酒宴……”
仅仅听见这几个字时,她来了兴趣,嘴里的菜也不嚼了。
其他师兄师姐都兴致勃勃吃饭聊天,就她特地贴过耳朵仔细聆听。
“大人刚从皇都来,怕是不谙云州风俗,这寻欢楼规矩多得很,所以我等才没让您去。”
“哦?怎么说。”
“这紫珠夫人性情放荡,总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点子。但只要进了寻欢楼,甭管是仙家还是王爷,诸事皆须遵她吩咐,此乃楼中规矩。若是有不守规矩、闹事的,不仅吃不了酒,还会被赶出去、列入永久黑名单。”
“可即便这样,名流权贵还是趋之若鹜。”
“没办法,谁叫这是寻欢楼呢。珍粹满目、美人如云,恐怕整个中原,唯有皇都那千香楼才能与之媲美。”
“不仅如此,传闻只要进得一次寻欢楼,便会念念不忘。出来之人皆言四字:‘如梦似幻,如临仙境’,忍不住欲进第二次、第三次!却也不知道那紫珠夫人会些什么奇诡异术。”
“张大人听说了吗,说是今日的品酒宴,又有新花样了。”
“说来听听。”
“前些日子才定下的,今儿不叫品酒宴了,改名唤作鸳鸯宴。”
“鸳鸯宴?”
“正是。此宴定规,凡受邀宾客,皆须携女眷,无论是妻妾或是心上人。说是这鸳鸯宴,便是成就天下有情人之盛会。”
“这又是唱的哪出戏?”
“谁知道,可惜我家那位不感兴趣,我也没辙!”
“太可惜了……来,最后走一个。”
……
桌上的茶都凉了,姜小满嘴里还包着那口菜,待这隔壁桌的人吃完散席了,方才缓缓咽下。
等等,鸳鸯宴?
可,凌司辰和他哥不是俩男的吗?
就在她满脑子疑问的同一时刻,楼下一阵喧嚣。她抬头望去,只见小二引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缓缓走上楼来。
姜家众人正在高声喧哗吃席,见到走上来的二人,原本热闹的气氛霎时一静。
唯有姜小满对此并不惊讶,她抓起桌上那已经凉掉的茶水,浅浅啜饮。
姜清竹则放下碗筷,起身迎了过去。
“二位没去?”
凌家两位公子并肩而立,面色却看着一个比一个沉重。
姜家众人个个睁大了眼睛,静待二人发言。
“你说。”凌北风道。
“不是说你来吗?”凌司辰转头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
“……”
“……”
见他那兄长毫无反应,无奈之下,凌司辰只得上前一步,行礼道:“姜宗主,冒扰诸位雅席、深感歉意,不知能否……”
言还未毕,身后之人忽然不耐烦地接话:
“借两位姑娘。”
姜小满手中的茶水差点漾出来。
姜家众人上至姜清竹,下至小师兄,无一不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场间噤若寒蝉,气氛既安静又窘迫。
凌司辰面色有些尴尬,扶额后又清了清嗓子,“是这样……寻欢楼今夜设的是鸳鸯宴,须是一男一女方可入内,我二人被拒于门外。……因此,若贵宗能施以援手,必感激不尽。”
姜清竹恍然点头,略作思索,遂回身问道:“你们谁想去?”
众男修还在努力消化方才所闻之言,女修这边却已然炸开了锅。但见她们皆争先恐后起身向前挤,齐齐高举起手:
“我!我!”“我要去!”“让我去,我去!”
冯梨儿拍案而起,半脚踩在凳子上,借助地形优势:“选我选我!”
旁边正在喝酒的白顺傻了眼,拉了拉她衣角,见她毫无反应,遂酒杯一摔:“选我!我可以女装!”
同桌男修连连相劝:“兄弟不至于啊不至于。”
姜小满此时也来到姜清竹身边,捏着爹爹衣角幽幽道:“我也想去……”
姜清竹正色:“不行。”又招手指挥大弟子:“廉儿,给我看好她。”
“欸。”莫廉笑着点头答应,便将嘴快撅到天上的小师妹拉到一边按住。
姜清竹这厢处理完不听话的女儿,那厢则过去从带来的女弟子中拉出了两人来。
他指着领出来的两个女弟子,向凌家两公子道:“我座下众女修中,惟雪茗、萝儿最为出众,雪茗善幻音赋灵,萝儿的摧神毁绝则最优秀,定能助二位贤侄一臂之力。”
两位女修抱拳应诺。
余萝兴奋不已,举手举得晚了些也不妨碍她发光发亮,而洛雪茗则没什么表情,在其他师姐妹争先恐后的时候,她则在一旁默默喝茶。
*
凌司辰只匆匆向姜小满投去一眼,恰逢她也在看他。两人的目光短暂地交汇,他便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正欲带着两位姑娘离去,却见一艳妆浓抹的风尘女子被小二急匆匆引上楼来。
凌司辰认出她来,正是先前守在寻欢楼门口、将他们兄弟二人阻拦在外的女子。她一身锦袍华裙,妆容华贵,早就听闻这寻欢楼中女子皆打扮得如宫中妃嫔,今日见之,果然不虚。
那女子脸上带着盈盈的笑容,走上前来,恭敬地赔礼道:“两位公子,找了你们好久。方才怪我有眼不识泰山,经夫人提醒才得知原来是两位仙家公子,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凌司辰平静问道:“那我们可以不带女伴了?”
“那还是要的。”女子依旧笑容满面,她抬眼在两人之间打量了一番,“请问哪位是凌二公子?”
“我是。”凌司辰答道。
锦袍女子登时喜笑颜开,“太好了。我家夫人知道您会来,早就特意指明了您的女伴,一定得是她才行!”
凌司辰蹙眉疑惑不已,与凌北风对视一眼,对方已经有些不耐烦,明显催他赶紧解决。他张口欲言,却言语梗塞,头一次被如此突发的状况弄得有些无措。
锦袍女子则笑眯眯绕过他俩,走向那边吃饭的众人,大声道:
“哪位是姜小满姑娘呀,姜姑娘可在里面?”
众人齐刷刷向姜小满看过去,姜清竹则瞪大了眼睛。
姜小满讷然地指了指自己。
锦袍女子登时笑呵呵:“诶呀太好了。夫人说,非您不可!”
*
两个时辰后。
姜清竹闷坐在桌,面前一壶酒已喝得七七八八,仍是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
他心中一百个不愿意,但凌二公子那诚挚的请求,以及对方再三保证,只带满儿入楼用餐,定会护其周全、平安归还,都让他不好开口拒绝。加之过些天治病还有求于人,他也没理由再摆脸子。
最难受的是,女儿那一直盯着他、炙热的眼神,就像是在说“你不让我去我就哭给你看”……让他很是痛心。
他招手,“廉儿,我们也去寻两张请帖!”
那边传来大弟子的声音:“说什么呢师父,这寻欢楼的请帖早就发完了不说,现下可是千金难求啊。”
姜清竹一口酒入肚,再次感叹:“不中留啊!”
第40章 鸳鸯宴
寻欢楼内,熏香袅袅,轻烟缭绕,氤氲环生,仿若梦境。声色犬马,乐声洋溢,楼中一片繁华之景,令人目不暇接。
顶上悬挂繁丽灯笼,七彩绚丽,色调斑斓,恍若星辰点缀夜空,映照楼阁如昼。
台上舞女婀娜起舞,身姿曼妙,如花似玉。华贵的舞衣贴身,随乐声翩翩然,裙裾翻飞间,宛如花开四季,令人心醉神迷。
楼中所居的姑娘们皆花枝招展、仪态万千,而楼中帮工的伙计则个个都是白面俊俏的小生。
再看这回来的宾客:或是女子挽着夫君的胳膊,步履轻盈,眼波流转;或是某位大户带着心仪的青楼妓子,亲密搂其腰身,眼中尽是柔情蜜意;又或是哪位富贵夫人邀了面首,亲昵依偎,言笑晏晏。
总之,宾客们都成双成对,两两相依,似鸳鸯戏水、蝴蝶双飞。
言语间,宾客们热议不断:“今日这寻欢楼可不一样,往年啊,都是些大老爷们赏美人歌舞,品美酒,观奇物。而今日,却说是要以此盛会,令前来的佳人眷侣们体验一个终生难忘的绝世品酒宴!”
“听说紫珠夫人为了筹此鸳鸯宴,还邀请了云、祁、幽三州郡各大名坊乐师,共聚于此,同享盛会。”
“这紫珠夫人之巧思,果然别具一格,甚是新奇有趣。我老早就想带夫人你也来看看这寻欢楼的宴戏,如今可算是好时机,保准夫人欢喜!”
在楼内一角,姜小满和凌司辰远远而立。这里人潮涌动,要找到一个三丈之内没有人的角落实在不易。
没见过世面的姜小满这里惊奇、那里称赞,凌司辰则耐心给她一一讲解。
“那是什么?”
“那是云州的琉璃灯,可燃千年而不灭。”
“这个呢?”
“这是祁州的青云瓷,烧工精湛,乃是皇窑之绝品。”
“还有那个?”
“……那是方才那位夫人遗落的荷包,一会儿她发现不见便会来寻了。”
“哦。那这个呢……”
凌司辰简直是本活辞典,什么都知道。而姜小满虽然平日里常看话本,听说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事物,但却从未亲眼见过,今日也算是终于能把很多东西联系上了。
差不多新奇玩意都问了一圈,姜小满也问累了,安静一会儿,却猝不及防听见身旁少年轻笑一声。
“你在笑什么?”她侧过头,好奇道。
凌司辰微微讪笑,“我在想,要是这趟你没跟着来,我还真不知道当怎么办了。”
姜小满也沉思片刻,“好奇怪。你说,她怎么知道我会来,还指定我呀?”她皱起眉头,心中疑惑:也不知这紫珠夫人究竟藏的什么阴谋。
凌司辰缓缓摇头,“这回真不是不告诉你,而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一定与那百花先生脱不了干系。”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到不远处一阵惊呼,投眼望去,正见凌北风被好几个达官显贵装扮的男男女女围绕住,显然是已经认出了他的身份。
毕竟,整日为诛魔四处奔波的“狂影刀”,亦是人间鼎鼎大名的“斩太岁”,有贵人相看眼熟也不奇怪。
而一同随行而来的洛雪茗则婉婉立于一旁,她依旧没什么表情,面上看不出喜怒哀乐。
姜小满忽然有些好奇,若真如先前小白师兄所说,这狂影刀想见上一面都难,今日竟还有雅兴来这鸳鸯宴,也甚是神奇。
她侧头问:“你不是说,你哥对诛魔以外之事都一概不感兴趣吗?”
“是啊,我也很意外。一听说能得到岩玦的消息,他竟主动要求随我一路解谜,撵都撵不走。”凌司辰双手抱在胸前,也饶有兴致。
岩玦,是那个地级魔第一,也是目前排位最高的魔,它若真活着,可是一件天大的事。不过,姜小满看着眼前的凌北风,倒觉得其实也不是大事。
“你说,人界第一对上魔族第一,谁会更强啊?”
“好问题,我也想知道。”凌司辰轻刮下巴,“但你要说有魔物能摁着他打,我还挺难想象的。”
“嗯,确实。”姜小满深深点头。
*
时至酉时,楼中摆上了桌宴,各色佳肴纷纷上桌。桌上菜品,大都以鸳鸯为主题,成双成对:双蒸狮子头,龙凤拼肉饺,鸳鸯白玉卷。灯火通明,香气四溢,楼中姑娘和小生伙计则忙碌着招呼宾客们入座,欢声笑语四溢。
有一桌较为特别,坐的是皇都来的清乡公主和她的驸马爷,非要邀请仙家两位公子也同席,凌司辰不便推辞,便带着姜小满坐下了。凌北风一如既往地冷峻,略一颔首,便坐在了弟弟的旁边,洛雪茗则不动声色地坐在了另一侧。
清乡公主和驸马爷亲自起身给四人斟酒,笑容满面,“却不知二位仙士如何有这番闲情雅致,也来这寻欢楼游乐?”
说的是“二位仙士”,显然是只知道凌家两位公子,却并不认识姜家的两位女修。
凌北风拾起酒杯,郑重颔首,却只浅答:“来看东西。”
那驸马赔笑:“云州是有些奇物,可哪比得上咱们皇都的宝贝呀?皇都比起这儿可是繁华太多了,二位仙士日后有空也得来看看才是。”
“没兴趣。”凌北风横眉冷目。
“呃……”
“……”
姜小满嚼菜动作都停下了。
这聊天能力,整个菜桌都能给他整得哑然无声。也好,大家安安静静吃饭,也省得她绞尽脑汁去浓缩语句。
凌司辰也不发话,举酒回礼,微微一笑。
还是公主自笑解尬,“无妨,无妨。难得斩太岁尊殿今番有雅兴,自是好的。却不知旁边这位美若天仙的姑娘,可是尊殿的……”
公主问话的时候也带了些疑惑,因为人间是处处有斩太岁的传说,刚猛、独修、不近女色。这都独修不近女色了,身边却带着貌美绝尘的姑娘,难道传闻是假的?
“是弟妹。”凌北风斩钉截铁。
凌司辰刚入口的酒喷了出来。
桌上众人又齐刷刷看向姜小满。
“那她呢?”
“也是弟妹。”
“等等、等等!”凌司辰赶紧站起来撇清,“家兄只是在开玩笑,各位切莫当真。是这样,听闻紫珠夫人有一金风玉露盏,雍容华贵,独一无二,我兄弟二人甚是感兴趣。正巧此次与姜家结伴而行,这两位都是姜家的修者。”
众人这才点头会意,原来是冲着金风玉露盏而来,这倒也不足为奇,毕竟这可是名闻天下的稀世珍宝,多少人来寻欢楼也是为了一睹其风采。
姜小满忍不住浅笑,悄悄饮了口酒,看来这凌二公子平时的日子过得也很是不容易。倒是雪*茗师姐,从头到尾都波澜不惊,她也是格外佩服。
*
诸宴桌已酒过三巡,不少人已经倾醉于这寻欢楼的美酒佳酿,脸泛红晕,目光迷离。四个修者却无甚影响,凡间酒酿于他们体内惯结的灵盾而言,如石投深海、毫无作用。然同桌的清乡公主却已醉得不行,恍恍惚惚地讲起了寻欢楼的故事。
“你们要问,我们皇都的千香楼,与寻欢楼相比,差在哪里……嗝。”
她眯起眼睛,傻笑了一阵,继续道,“千香楼亦是美女如云,可让无数红尘姑娘真心当成家的,这全天下也只有寻欢楼一处而已。”
“你喝醉了,少说点。”驸马爷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行!我非要说。”公主一把推开他,“坊间传闻,其他风月场所的女子无不盼望被赎,远离红尘喧嚣,而独独这寻欢楼,楼中女子便是你出千金,也买不走!嗝……”
“姑娘们……把这儿当成家?”这是洛雪茗从进入寻欢楼起第一次开口说话。
姜小满也认认真真听着。
“没错!本宫听人说了这个,当时便想着,一定……!”公主抬起食指,醉眼朦胧,“一定有一天,得来这地方看看!看看这紫珠夫人,究竟是何等奇人……”说完这话,她彻底烂醉,倒在驸马爷肩上打起了呼噜。
凌司辰也不说话,听完只浅浅一笑,举起酒盏,又饮了一杯。
便在这时,有几声响亮的拍掌声从楼上传来,顿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尚清醒的宾客纷纷停下杯盏,目光不约而同向楼台那边望去。
却听伙计一声——“夫人驾到!”
楼台之上,花瓣飘落。却看那台阶上,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在豆蔻年华的小丫头扶持下,缓步而下,步履优雅,风姿绰约。
却看她的打扮:身着紫色锦衣,衣料闪烁如琉璃,繁复的下摆拖曳于地,头上插着两朵深红牡丹,发饰皆是珠翠金簪。她妆容浓艳,双目抹着绛紫眼影,眉黛描得浓重,额上点缀暮紫花钿,唇彩晶紫,釉光锃亮。乍看之下,盛装艳抹如宫中皇后,然于浓妆之下,仍显优越美人骨相。
她便是这寻欢楼的主人——紫珠夫人。这楼中规矩,皆她一人说了算。
“妈妈。”台上歌舞的女子在她现身后纷纷止住身形,齐齐躬身行礼。
紫珠夫人轻抬手,示意她们稍作休息,旋即转身面对台下宾客,嗓音清丽而脆响:
“诸君大驾光临,我寻欢楼蓬荜生辉。想是诸位已酒足饭饱,然接下来才是本宴之重头戏。若醉得酩酊,岂能尽兴?”说着,又拍了几下手掌。
这次,身后闪出两乐师,一个弹琵琶一个奏箫,其乐声欢悦入耳——
姜小满立刻听了出来:“是醒酒乐!”
这醒酒乐操法与纵音术颇有几分相似,皆需以灵气御之。然而,其异处在于,稍懂术法的游道亦能操此技。此乐纯为生活之点缀,不用于诛魔战斗,故民间多有能人乐师运此技艺。
曲调入耳,醉醺醺的人皆清醒过来,清乡公主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双目恢复炯炯,抱着她家驸马爷的胳膊,小脸蛋上洋溢着欢喜。
“诸君既已酒醒,那我们便可以开始了。”紫珠夫人微微笑道,又冲身旁招呼,“香霓,请‘金风玉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