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他还是无家可归
豆珠大的雨砸在车窗,像梦魇在耳边低语。
周述北靠坐在后排座椅,脖子青筋因用力变得明显,降噪耳机已经不管用,耳边不断回响简黎说的那些话,看向他的那双眼写满委屈和难过。
“我过够了无处可去的日子,只有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才让我有安全感。”
“我想告诉你,我也可以给你一个家了。”
“为什么连你都要这么对我。”
每个字都似化作尖刺捅进心窝,提醒他刚刚做了多混账的事。
他怎么可以那样欺负她。
“周总,需要去医院吗?”冯星担心地问。
以往雷雨天周述北虽然也会变得行动艰难,但从未像现在这样,像是把自己丢进一个焚烧炉,连挣扎都不想,静静等待化为灰烬。
周述北薄唇*动了动,铃声先他声音一步响起。
周述北有瞬间呆滞,像期待的立刻捞起手机看,很快又垂下眼,烦躁的将手机递给冯星。
冯星接过,“你好,哪位?”
“你好,请问是周述北周总吗?我是尚都会所的经理。”对方说。
冯星:“周总现在有事,有什么事我会转达。”
“是这样的,这里有一位客人喝醉了无法结账,自称是周总的小舅子,并给了我这个电话。”
“看我说的吧,周述北就是我姐夫,我姐姐姐夫这么有钱,我还能差你这点酒钱?”简云杰醉得说话都有些大舌头,“都别走,接着喝。”
冯星请示的看向周述北,后者眼皮都没抬,“嗯。”
冯星会意,“劳烦你们先帮忙照顾一下,帐和人我们晚点过来接,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对方一听冯星这么说,笑道,“这位客人一直说和周总有关系,以防万一我们也得确认一下。”
冯星:“有劳。”
车内安静两秒。
“账单留着,随便找个酒店把人安置,不死不伤就行。”周述北声音很哑,像很长时间没喝水,手机被随意扔到一旁,“回龙湖一号。”
“好的。”
*
简黎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坐在餐桌前吃两人份的午餐。
狸花蹲坐在椅子上,仰头巴巴看着她,简黎拆了根猫条喂它,看它吃得津津有味,半点没有怕雷的样子。
微信好几条消息。
周述北发来一张图片,是那座阁楼。
没有多发一个字的报平安,谨慎得有些小心翼翼。
简黎打了字又删除,点进群聊。
【已经是个成熟的影后了:当当当当,说个好消息,我终于杀青了,明天就回来了!】
【已经是个成熟的影后了:你们明天不会加班吧。】
【楚悦:加。】
【庆雯:加。】
【已经是个成熟的影后了:把你们老板电话给我,我亲自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周末还压榨员工,影响我们姐妹聚会!】
【已经是个成熟的影后了:简黎你不加班吧?】
【简黎:不加。】
谭雪莹的航班四点落地北城机场,简黎在出口接到她。
“哦!我的老伙计,我可想死你啦!”谭雪莹溜达达朝简黎跑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熊抱,“老伙计你最近还好吗?”
简黎扶住她往下滑的行李箱,也换上译制片的语调,“哦我很好,伙计,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这种变化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旁边有经过的行人好奇朝她们看来,两人也不在意,谭雪莹挽着简黎胳膊朝外走,四处看了看,“你一个人来的?周述北呢?”
“吵架了。”简黎说。
谭雪莹一听,面色严肃,“怎么回事?他还敢跟你五五六六的?”
路上,简黎简单说了昨天发生的事,自然略过他们在沙发上那一段。
“然后他就离家出走了,现在都还没回来?”谭雪莹说,“也没给你打个电话道歉,没来认错”
简黎被“离家出走”几个字噎了下,“差不多。”
“真是给他脸了!”谭雪莹双手抱臂,“既然知道你要买房子,不能张嘴问非要跟着你得到答案后来审问你,你们只是谈恋爱又不是结婚,就算结了婚你花自己钱给自己买房子不行?你都没生气他还应激上了,别管他,让他一个人好好冷静冷静,要是他不知道自己错了,你也别原谅他,这一次心软了,后面他只会变本加厉,超过三天不联系你就把他拉黑,敢冷暴力就让他滚蛋。”
谭雪莹皱着脸,比她还要生气,简黎心下一阵温暖,这些年不管发生她都会站在自己这边。
“好。”简黎答应。
开出一段距离,谭雪莹想起什么,又道,“说起来,我前段时间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
“周述北刚到国外的时候不是生过一场病吗,这场病好像还留下了什么后遗症。”谭雪莹说。
红灯口,简黎踩刹车,心头猛地一跳。
“后遗症?”
在谭雪莹回去放行李箱时,简黎给周述北打电话,那边响了好几声才终于接通。
“你好,我是冯星。”冯星说,“周总现在在开会,不方便接听电话,简黎小姐你有事的话我可以代为转达。”
简黎看着车灯在墙上映出的光影,把要问的话咽了回去,“那等他散会给我回个电话。”
冯星看了眼床上挂着点滴的人,“好的。”
但直到第二天,周述北的电话也没打过来,期间简黎又打了个电话过去,还是冯星接的,说是周述北还没忙完。
简黎垂眼看在自己腿上打滚的狸花,以前周述北从没有超过一小时不回她电话,就算在开会也会在休息时给她回过来,解释他刚刚为什么没接电话。
心一点点坠下去,简黎笑了下,“麻烦了。”
大平层两个人住都显宽敞,此时更是空荡,简黎摸着狸花抬起的下巴,又看了眼没有回复的微信。
“明天如果还没回电话的话,咪咪你想跟着他还是跟着我?”简黎轻声问。
狸花睁开眼,冲她叫了声,伸出爪子抓住她衣服,像不准她走。
“但我不喜欢这种解决方式。”她说。
这场雨接连下了两天,路面有不少积水,简黎刚走出门,电话再次响了。
周述北打回来的。
她收回要迈进雨里的腿,“喂。”
“简黎,我是秦斯年,我们在平山度假区见过的。”电话那头男人声音清冽,“周述北并没在开会,他在市人民医院,昨天开始发烧,现在还在低烧,断断续续醒了几次,说开会只是他授意冯星瞒着你。”
简黎握手机的手不自觉收紧,声音也带了难以察觉的颤,因为秦斯年语气里的习以为常,“他怎么了?”
惊雷仿佛要将天地都劈开一道裂缝,秦斯年每个字都比雷声更响,落进她耳朵,震得她似有片刻失聪。
“PTSD,你应该知道的,雷雨天难以出行,发烧失控,只能依靠安眠药强制入睡。”
简黎手机都握不稳,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想起在平山那晚,他拉着她快步下山,脊背弯着让她离远点,昨天他发烫的体温,如梦初醒想说什么但脖子青筋凸起,额头布满汗,像在承受什么极大痛苦。
“第一次发现有这个症状的时候,他从台阶上滚下去,差点没了命。”
“……”
到医院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简黎乘电梯上楼,按照指示牌找到周述北所在病房,门半敞,里面只有周述北一人,正低头摁手机,平常简单的动作他做得有些吃力。
几秒后,简黎手机响了。
铃声像教堂的钟声,周述北神色僵了僵,慢慢抬头,朝门口看来。
隔着玻璃,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撞,也是这个转头,简黎看清他苍白没有血色的脸,脖子因发烧有些红,眼窝凹陷下去几分,下巴长出一圈青茬,不见平日里的矜贵冷然,像一颗在风雨中孤单屹立多年千疮百孔的树。
天晴时,所有人都能看见他的光鲜亮丽,但剥开表面的伪装,内里早已伤痕累累。
而她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简黎手搭在门把上,竟有些不敢推开。
“阿黎。”周述北先开了口,声音很低很哑,“进来。”
简黎慢慢推门进去,病房没开灯,应急通道和开着的电视是唯一光源,窗户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随着门推开,走廊上的光慢慢照进来,像是在她脚下铺下的一层光阶。
简黎刚走到病床边,周述北搁下手机,拽着她手腕将人拉向自己。
简黎重心不稳,上身前倾,双手撑病床,怕碰到他点滴的手。
周述北手臂搭在她后腰,一点点收紧,脸埋在她脖颈,像失而复得般,像在深渊呆的太久终于抓住生还的绳索,他几乎是贴着她,如病入膏肓的患者得知自己有救。
“对不起。”他嗓音发颤,长时间没喝水的喉咙每说一个字都痛,“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
简黎感受他还低烧未退的温度,即使抱得这么紧但他又不敢真的用力,怕弄疼她,怕她生气,怕失去她,怕她再离开六年。
简黎心脏痛得整个人都忍不住微微蜷缩,忍了一路的眼泪在他这一声对不起中决堤的流,她回抱着他,“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以为不会这样的。”简黎泣不成声,“我不该跟你说那样的话,我不该凭自己的判断就给替我们做了决定,如果我没有答应,你就不会这样。”
“对不起,周述北对不起。”眼泪落到他衣服上被很快吸收,窗外雷声阵阵,她抱紧他,“不该是这样的。”
他应该一直被众星捧月的,永远肆意张扬,不应该被一次又一次折弯了腰,打碎傲骨。
在火锅店那天,他笑着说“要是我们还在一起就好了”,她以为是和自己一样的不舍,却是他被梦魇纠缠,用力挣扎着想要抓住的救命稻草。
在国外的日子,根本就不是他一笑带过的“没那么差”,那场病也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感冒,是她推了他最后一把,让他掉进那场无休止的雷雨里,日复一日作困兽犹斗。
怀里的人哭得周述北感觉扎在手背的针换到了胸口,他捧着简黎的脸,指腹拭去她脸上的眼泪,“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
几张纸巾都被打湿,周述北索性让她坐在床边,看她边哭边给她擦眼泪,无奈地笑,“再这么哭,护士要进来怀疑我去世了。”
“”
简黎看向门口,果然有护士奇怪的往里看,她扯了两张纸巾抹眼泪,不满地道,“乱说什么?”
“错了。”周述北认错,掌心捧她下颌,将她贴在脸上的头发勾到耳后,“昨天是我的错,不该那么对你,也不该不相信你,不听你解释,对不起。”
简黎握着他贴自己脸的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他陷入了那场雷雨里,陷入她离开的噩梦,想要用尽一切去抓住她。
周述北笑了声,“秦斯年都跟你说了?”
简黎摇头,“这些年,你过得根本不好对吗?”
周述北没立刻回答她,“能帮我倒杯水吗?”
床头柜的茶壶空了,简黎拎着茶壶去开水间接了水回来,倒了一半矿泉水到杯子,又加一半开水。
喉咙的干涸得到缓解,周述北搁下水杯,握着她手,终于承认,“不好。”
在他跟周震宏认错后,周震宏并没因他的低头而满意的就此收手,而是问他——
“知道为什么我要这么做吗?”
“为商者要懂得舍弃,你现在看重的不过是过眼云烟,只有财富,地位,功成名就才能伴随终生。”周震宏叹了口气,像是不忍的谆谆教导,“你的母亲就是不争,但要有所得,就不能不争,你想和她在一起,那你就得争,跟你父亲争,跟你大哥争,跟我、跟时间争。”
“野心才是一个人的立世之本。”周震宏说。
周述北靠着病床,扯了扯唇,“给你父母钱那天,我也在。”
简黎眼睫一颤,“原来是你做了交换。”
她就说,周震宏怎么会主动插手这件事。
简志国和张文秀在学校闹了好几天,她一瞬间成为学校“名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频频朝她看来。
真相并无法让所有人都相信,能做的就是忽略掉这些质疑声,跳脱出自证陷阱。
警察来调解过几次,每次他们都和约定好的一样,闭口不谈收了彩礼的事,将重点落在她考上大学后就不管父母,连他们千里迢迢来看她也无动于衷。
她坐在派出所的调解室内,听他们一声又一声的指责,看着他们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看着简云杰一脸为难但一言不发,那晚的无助和痛苦再次将她包围,她感觉自己好像一只渺小到忽略不计的鸟,用尽全力以为终于飞出那片荆棘,但只要他们稍微伸手,就能轻易将她拽回来。
血肉亲情成为她无法摆脱的困苦。
她已经放弃跟他们讲道理,跟他们争辩,试图让他们知道自己错了。
单方面的指责在民警再次进来后停止。
周震宏身边的管家进来,简要说明来的目的,一句“五万块钱由我们这边退还”堵住简志国和张文秀的口,签完字出来后,几乎是同时五万块钱到达简志国账户。
“这孩子是个成器的苗子,五万块钱收了在她读书这几年,希望你们别再来打扰她。”管家在周家工作几十年,一番话说得进退有度但又不容反驳,“卖女儿的流言传出去并不好听,也会影响你们做生意。”
“溪元离北城虽远,但来回一天也够了。”
管家话是笑着说的,却让简志国和张文秀面面相觑,他们在镇上待了几十年,见惯在酒桌上称兄道弟,或是为了孩子学习买书想要便宜有些迎合的人,何曾见过一边给钱一边警告的,但他们真的相信,如果出尔反尔后果会很严重。
钱到手,简志国又换了一副面孔,在走时张文秀忍不住问简黎,“你交的那个男朋友家里这么有钱?”
这句话让简黎脊背有种被虫黏上的不适感,她没什么情绪的说,“本来挺好的,但那天看你们一闹,分手了。”
张文秀面露可惜,“那还不是怪你,交了男朋友也不跟我们说,我们要知道还能带人来吗?”她话转了转,“分手了还愿意给几万块钱,平时他对你出手也很大方?你们在一起过没有?我跟你说谈恋爱可以,但你得保护好自己,别被甜言蜜语哄两句就不管不顾了,怀孕了嫁过去是要被人看不起,要受气的。”
简黎看着面前十月怀胎生下自己的人,感觉有两根绳子拉扯着自己。
一边心疼张文秀这些年辛苦,生自己的时候简志国连无痛针都舍不得给她打,她痛了两天一夜把自己生下来;心疼她这些年在家里过得不好,被简志国打。
另一边又怨既然生了为什么又不喜欢自己,偏爱简云杰,怨她让自己过得战战兢兢,随意翻自己东西,看日记,一言不合就对自己大吼小叫。
一边嘴上心疼自己学习太辛苦,一边夸自己懂事,又一边打骂。
一如现在,一面不管自己感受将人带到北城来,把责任推卸,一面又担心自己吃亏被人看不起。
她无法做到对张文秀只有单一的情感,只能在中间被拉扯得疼痛不已。
听她说完,周述北撑开她指缝,十指相扣,“我知道。”
“那天,我就在对面车里。”他轻声说,“我看见了。”
他看见她站在路边,看着载着一家三口的车远去,肩膀垂下,像终于松了口气又难过的把眼泪忍回去,拒绝管家要送她回学校的好意,拦了一辆出租车。
上车前,她回头问管家,“回到周家,他会比现在好吗?”
管家看了眼对面停着的黑色轿车,“你做了对的选择。”
像得到心里安慰,简黎点点头,道了声谢坐进车里。
等她走远,周震宏才开口,“如果今天坐在光汇位置上的是你,这件事就不会由钟叔出面。”
“简黎这孩子和你一样,有野心,但到底是年轻了。”周震宏说,“攀登的路虽然好,但路上助力的风和垫脚石一样重要。”
窗外光影斑驳,周述北轮廓一半陷入阴影,他很轻的笑了声,“送我去英国吧。”
周述北侧头看着周震宏,又透过他那边的车窗玻璃看简黎刚刚站过的地方,“我会把周川柏拉下来,也会把您拉下来。”
周震宏不怒反笑,像终于得心如意,“好。”
“去英国后,我不会管你,是成是败看你造化。”
“是死是活也是我的事。”周述北开门,下车,嗓音在街头越发冷冽,“我母亲坟前的灰,我等着周川柏一点点跪着擦干净。”
简黎没想到是周述北主动提出的去英国,“为什么?你当时和谭昱呈的公司不是已经走向正规了?”
谭家在北城并不输周家,就算周震宏想要打压他们,也得顾忌谭家的脸面。
“我本来就有出国的打算,只是提前了而已。”周述北说,“和谭昱呈联手,就是为了让他们知道我的意图,让他们自以为清楚我的底牌后,就会觉得自己胜券在握,放松警惕,当时秦斯年在英国已经成立了一家风投,这家风投才是我的底牌。”
“在北城不管做什么都是透明的,但到了英国,他们自以为我无路可退,不管是周阳致还是周川柏都觉得我翻不出什么花浪,自然会把重心放在别处,而这个空隙就是我需要的时间。”
简黎听他这么一说,想到那句外界评价他的“城府极深”。
他没有退路,所以只能谋划更多。
“那后来呢?”简黎问。
周述北看着她,知道此时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但我高估了我自己。”
“什么意思?”
“在离开前,我去学校找过你,看见你和谭雪莹她们有说有笑的回来,我看着你一点都没有被影响,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颓败的怨,想让你像我一样痛苦,又不想你跟我一样。”
他当时买了一束花,本想托人转交给她,但到宿舍楼下时,他看见一个男生等在那里,手里捧着一大束玫瑰,像在跟她表白。
他嗤笑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生,她并不喜欢红玫瑰。
但下一刻,他就看见她接过那束花,笑着说了声谢谢。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个自我感动的小丑,看她抱着花上楼,又看了眼手里那支白荔枝。
自嘲一笑,将花丢进垃圾桶,把重新戴回去的手串取下来。
套这么牢,他还是无家可归。
第72章
有点挤
八千多公里的跨海距离,飞机上他脑子里不断重演两人认识到分开的种种,最后定格在她笑着接过那束玫瑰。
“那时我真的意识到,你和我没关系了。”
再说起这件事,那时的失落束手无策仿佛就在昨天,周述北握紧她的手,感受她真实的体温,“刚到伦敦的时候,气候和时差让我生了场病,一开始只是普通感冒,有一天晚上下了雨,我发了烧。”
当时他只觉得脑子有些混沌,以为是休息不够,抱着她的照片入睡。
这几乎已经是他的习惯,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感觉离她近一些,一边希望那个人对她好一点,别让她再这么辛苦,一边又不想她过得太好,怕她忘了他。
他总会梦见她。
梦见她站在自己怎么伸长手都抓不到的地方,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那晚也一样,也不一样。
那晚多了个人,她身边站了另外一个人,她挽着他胳膊,仰头冲那个人笑。
他看见那个人捧着她脸,低头要吻她。
梦里他发不出声音,也挪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人离她越来越近。
忽地,他整个人被摁在地上,背上的痛快要碾碎他骨头。
眼前画面斗转,他看着母亲从舞台上摔下去,倒在血泊里,双眼不敢相信的睁大盯着他。没等他爬起来跑过去,外婆苍老瘦弱的身躯又倒下去,声音微弱的喊他“阿北,救救我。”
“阿北,救救妈妈。”
“周述北,救我。”
简黎不知何时被人抓住,被一把推进湖里。
“你就是个废物。”
“你谁都救不了,只能眼睁睁看她们死在面前。”
“亲手碾碎你外婆的骨灰,要不再试试亲手碾碎你女朋友的骨灰。”
“阿北,救妈妈。”
“阿北,我是外婆。”
“周述北,救我。”
“”
无数声音在耳边交织,他看见一张张熟悉的脸,每一句话都像有细小坚韧的线在他身上勒碎血肉,他只能倒在地上,任凭怎么用力都起不来。
“轰隆”一声。
雷声像在耳边敲响的晨钟,他猛地惊醒,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檀香燃了一半,相框菱角咯痛掌心,雨声打在玻璃上像无数声音在耳边细语,他仿佛出现幻听,也好像出现了幻觉。
他像突然失明的人,慌乱去找开关,按了好几下没有反应。
“醒来后我心有余悸,想给你打电话。”周述北说,“但已经是空号。”
这成了压在他紧绷神经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找不到你了。”他声音很低很轻,像还陷在那晚的无措里。
或许是发烧让他思维能力下降,一遍遍拨不通的电话,一遍遍无法亮起的灯,他像个被遗弃的垃圾,在这个陌生城市的角落苟活。
他太想她,想见她。
他出门去机场,被告知因为大雨飞往北城的航班暂停,他找着附近没航班暂停的城市,再后来的事,他已经不记得,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从秦斯年口中得知自己发了高烧,差点睡在路边。
窗外雨过天晴,那场雷雨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简黎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开始流,她无法想象那一晚他到底是怎么样在发烧的情况下一遍遍打着不会接通的电话,那场雨彻底将他困住,让他一遍遍在失去的噩梦里打转。
“后来呢?你是怎么发现你对雷雨有PTSD的?”
“半个月后的一个午后。”周述北给她擦着眼泪,“吃完饭从餐厅出来,发现外面打雷下雨,手脚变得有些僵硬,一脚踩空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命大,只是头摔破了皮。”他笑了下,像在说晚上吃什么一样的跟她分享,“不过当时脑袋磕到的时候,我看着其他人全都朝我跑来,我使不上力说不出话,体会到原来死亡是这样的。”
“感官退化,大脑停止运转什么都想不起来,我交代不了遗言。”看她皱眉心疼难过的模样,周述北把人重新抱进怀里,“所以我不能死,也不想死。”
“就算你和别人在一起,我也要把你抢回来。”
简黎紧紧抱着他,像怕他再掉进那个出不去的雷雨夜,“那束花不是送给我的,那个人是校园的外卖员,庆雯不在宿舍让我们帮忙收一下。”
周述北眸色一顿,长时间输液麻木的手在这句话里慢慢恢复知觉。
简黎退出他的怀抱,学着他的样子掌心贴他脸,青茬扎在掌心如冒出头的吃小草,简黎在他唇上亲吻,“这些年,我的周述北辛苦了。”
“还有,你已经做得很好。”
周述北微怔,回吻她的唇都似颤了下。
这一次终于不再是梦,是终于失而复得。
“我的阿黎也是。”
分开的这些年,辛苦了。
但我们都已经做得很好,坚定的唯一的没有将对方忘记。
“”
简黎在医院陪着周述北,又输了两袋液后周述北温度终于恢复正常。
他住的单人卫生间,简黎用冷水洗了把脸,终于将自己从泪人的模样拯救几分。
虽退了烧,以防万一还是留院观察一晚。
拔了吊针,周述北和她一起去楼下便利店买洗漱用品。
只是一次性的东西没必要用得太好,简黎选得很迅速,准备回头结账时,瞧见周述北站在卫生用品面前,拿了两包卫生巾和安睡裤。
“你月经应该要来了。”周述北接过她手里篮子,“你过来没带,备着。”
简黎顿了下,两人重新在一块后她来过一次,他就把时间记住了。
周述北将篮子放在收银台,又拿了一盒压片糖,他生得高大模样又好,后面排队的女生时不时朝他看一眼,笑着跟朋友讨论,简黎零星听到一句“他们好般配。”
回到病房,周述北先让她去洗漱,简黎洗完出来时,发现病床的床单换了新的,旁边多了一张陪护椅,周述北坐在上面,笔记本放在腿上,戴着蓝牙耳机,在开线上会议。
见她出来,薄唇动了动,无声,但简黎看出来了。
【你睡床。】
简黎看向铺得整整齐齐的床,显然是在她洗漱时特意换的。
简黎没出声打扰他,坐在床边看手机,发现谭雪莹给她发了好几条消息。
她出门得匆忙,猫碗里没放粮,让谭雪莹帮忙喂下猫。
【你家猫怎么这么乖,看得我也想喂猫了。】
【周述北怎么样?没什么事吧】
【刚我哥回来,我问了他几句,他跟我说这几年周述北过得挺不容易的,不过他那个生病的后遗症你记得问清楚,如果很严重你可得好好考量,别一时心软把自己一辈子搭进去。】
【黎黎?】
【????】
简黎赶紧给她回消息:【我没事,刚出去吃了饭洗漱。】
【谭雪莹:那就好。】
【谭雪莹:后遗症的事你问清楚了吗?】
简黎:【问清楚了,只是害怕雷雨天,没什么事。】
【谭雪莹:那就好。】
【谭雪莹:对了,你快看今天的新闻!光汇银行出现资金窟窿,好像要被收购了。】
简黎双眼不禁睁大,点开谭雪莹分享过来的链接。
一家上市银行出现资金窟窿的事被公开,自然掀起热议。
谭雪莹:【本来大家都以为就算出现窟窿,凭光汇这些年的资本也能轻易填平,但没想到连股票都开始抛售。】
简黎对股市不太精通,但从视频的报道不难看出,光汇银行在直走下坡路,再看周述北,面色如常,住院这几天,外面消息也滞后。
周述北正好开完会,“怎么了?”
“光汇银行出现资金问题的事你知道吗?”简黎问。
周述北瞥了眼她手机界面,“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如果银行被收购,你在光汇的处境不是更难?”说着,简黎见他面色没什么变化,一个猜测冒出来,“这个走向在你意料之中?”
“差不多。”周述北也没打算瞒她,“周阳致早年间沾上赌博,输了不少钱,加上之前他玩股票又赔了一大笔,日积月累,这个雪球已经越来越大并且刹不住车,我只是给了他一点行小权的方便,现在整个银行的钱几乎亏空大半。”
“这么大一笔钱,要么光汇保周阳致用钱把窟窿填上,但这样集团肯定会受损,老爷子不会允许这么做,那就只剩把银行扔出去。”周述北说,“断足保命。”
周震宏把光汇和周家的荣耀看得极重,为了周家他可以不计一切,就算是自己亲儿子、孙子也都可以成为棋子。
用集团去救银行,周震宏不会允许冒这么大的险,毕竟银行只是周述北接手光汇的一个投名状,有或者无周震宏并不关心,他要的只是周述北在这一场负面新闻里把对光汇的舆论和利益重新掰正。
但周述北并不会这么做。
“如果你做不到,那到时候你这个位置就岌岌可危。”简黎担心地问,“你母亲的股份拿回来了吗?”
“拿回来了。”周述北俯身,将她手机屏幕倒扣,“我要的就是岌岌可危,这个位置我早就厌恶了。”
周述北额头抵着她的额,嗓音放低,“他们几次让我失去最重要的东西,我也要让他们尝尝这种滋味。”
“你会站在我这边吗?”他问的小心。
简黎望进他的眼,“会。”
周述北眉眼松动,像松了口气,在她唇上亲了亲,“我去洗漱,先睡吧。”
*
医院夜晚很安静,简黎侧躺在床上,听浴室门拉开。
“周述北。”她喊他。
“嗯?”
简黎眨了眨眼,“你也睡床上吧,我们两个挤一挤,应该挤得下。”
周述北关灯的手停顿半秒,“是吗?我看看。”
他捞起放在椅子上的大衣,在她身侧躺下,眉头微拧,“有点挤。”
简黎刚想说话,就被揽着腰抱进怀里,他右手从自己脖颈下穿过,以一种完全环抱的姿势。
“这样刚好。”清冽的嗓音在头顶传来,周述北下巴枕在她头顶,笑得满意,“下巴的位置也刚好,我们果然般配。”
“”简黎有些无言。
周述北洗了澡,一次性沐浴露的香味很淡,但让人很安心。
简黎往他怀里挪了挪,手搭在他腰上。
夜很静,静得她应该说些什么。
“周述北,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周述北:“好。”
这个故事很简单,她过去二十几年的生活。
“我进了医院的第二天,那个人的老婆带着亲戚气势汹汹跑到医院来,指着我说我是狐狸精,好多人都在看我,骂我,他们说我那双眼睛天生就会勾人,是天生的狐狸精,没有人站在我这边。”
她的父母觉得脸上无光,像遇到危险为了自保不惜把她推出来。
“后来我为了逃避这样的指责,我开始戴眼镜,我想着把眼睛遮起来这样就没问题了。”简黎说,“我躲起来,我不跟人说话,不跟人多接触交流就没问题了吧,但我后来发现不是。”
事情要追溯到六年前的国庆。
她找到一份家教的工作,一开始好好的,但某一天她发现家教小孩的父亲频繁将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时不时给她发短信,有一次甚至还送了她一条裙子,她觉得恶心,当天上完课就立刻跟小孩母亲提了辞职,但她没说是因为什么,因为她没有充足的证据,大概率会被倒打一耙。
她太清楚这种结果。
“直到后来你一次次帮我,教会我不要将自己藏起来,不必活得那么战战兢兢,就算犯错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我才知道原来人生其实有很大的容错率,再差也比被以五万块给糊里糊涂嫁人,困住一辈子的好。”简黎从他怀里抬头,“元旦晚会上,我发现我其实没那么差,我也有特长有优点,我也可以去触碰星星。”
她伸手,碰到他的脸。
他刮了胡子,刘海自然垂在额前,整个人好似年轻几岁,变回大学时候。
“然后,我就抓到你了。”
第73章
你想睡客房还是主卧?
决定从溪元离开那天晚上,简黎一夜没睡,将*这些年攒的钱全部拿出来。
藏到枕套下面的信封,有两张她趁着上学时跟同学换的大额纸币,还差一截,天没亮,她就拖着箱子出发,在王老师常去吃早餐的那家店等着,她窘迫的说出自己想要借钱的请求后,低着头不敢去看王老师的眼睛,怕拒绝,怕曾经帮过她的王老师觉得她是个贪得无厌闹脾气要离家出走的小孩。
但她已经没有任何办法。
她现在的钱根本没法到达北城。
“我出来的时候没带银行卡,你和我吃了饭,然后跟我回家一起去银行取好吗?”王老师一贯温柔的声音像雨天透下的一缕光。
王老师取了一年的学费给她,以防她弄丢还带她去办了张银行卡。
王老师将她送到车站,在发车前抱了抱她,“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加油,期待你的好消息。”
她眼泪不停流,又不想被车里其他人注视只得不断用手背抹眼泪,看着窗外自己生活十几年的地方慢慢远去,松了口气又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撕裂。
“庆幸我生日在五月,刚好达到进厂打工的年龄。”
她去了一个电子厂,里面包吃包住,一天工作8-12小时,能赚三四千,对她来说已经是巨款。她恨不得每天都加班,这样加班费就能多给一些,她就能多攒一些钱。
“开学前拿着两个月的工资,那是我第一次见这么大笔钱,我当时觉得自己好了不起。”简黎笑说。
周述北喉结轻滚,只觉苦涩,但还是笑着夸,“真的很了不起。”
“但两个月工资还是不够,我得还债,得赚生活费赚明年的学费,所以我只能不停的打工。”简黎说,“那个时候我每天脑子里都在想,要是我突然有了一笔钱该多好,还给王老师钱后还可以剩下很多,我开始计划这笔钱怎么花,后来发现一开始想的这笔钱不够,第二天睡前又开始想更大一笔钱,想着如果存在银行里每年可以收到多少利息,我可以用这些利息来做什么。”
说到这个,简黎不由笑,“那个时候我还特意比对过各个银行的利息多少,挑个利率最高的作为我梦想财富的储存地,结果第二年发现那一家最高的银行利率也降了。”
“我不想再过穷日子了,到现在我总时不时在想,如果有一天我的公司出现问题,我的经历阅历不够支撑我继续走下去,我成为别人的绊脚石怎么办,我只能把钱攥在手里,不敢投资不敢花太多,想着如果真有那一天,至少我有退路,也能拿出钱来作为遣散费发给其他人。”
“现在决定买房,是因为前几次租房子,总能遇到说媒的人,只是之前手里的钱并不富裕,现在稍微宽松了一些,我就想买一个自己经济能力范围内的房子。”简黎顿了顿,将心里的话全部坦白,“我买了两室一厅,想着你愿意可以一起住,如果不愿意”
“愿意。”
周述北截断她后面的话,声音很低很缓,“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窗外还在下雨,雨滴打在玻璃上发出声响。
简黎身体往上挪了些,手改勾周述北脖子,手串珠子贴着他颈后皮肤,不轻不重的力道,像提醒像烙印,深入骨髓。
“那你想睡客房还是主卧?”
周述北眼睑微动,撑起上身。
“哗”
帘子将床圈住一个隐秘的空间,低头吻住她的唇。
唇齿相碰,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两人都稍滞,像在岸边晒了许久的鱼终于回到水里,周述北压得更近,含住她下唇,指腹拂过她眉眼。
她刚才的只言片语不过是她曾经所经历的一成苦难,从小不被喜欢,满怀希望和期盼等来一个又一个巴掌的失望,得有多痛她才不得不装出痛晕来躲过一劫,因为面对其他人指责时孤立无援过,所以她做任何事都谨小慎微,将自己包裹起来,竖起一层无形的刺,想以此来保护自己。走投无路到只能向曾经的老师求助,在刚到这座城市的那段时间,她会不会很害怕,焦虑到晚上会不会睡不好。
光想一想,他就觉得心口像窒息的痛,只能用力抱紧她,想要这样就能将她那些疼痛抹去。
“我的阿黎受委屈了。”
简黎眨了眨眼,哭得有些红肿的眼好像又有眼泪,多年的不公平和委屈终于找到倾泻口,来时的狂风骤雨终于停歇,她成功抵达港口,和想见的人相见。
说出来之后简黎感觉身心都变得轻松,朝他更靠近了些,听他有力的心跳,“那你以后要对我好一点。”
“应该的。”周述北说
次日,接连下了两天的雨终于停歇,温度又降了几度,走出住院部,冷风直往脸上灌。
光汇银行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周述北几天没出现,外界众说纷纭的猜测,董事会和周震宏打了好几个电话给他,周家那边更是两三个电话催促,要他不管现在在做什么马上回周家。
“我和你一起去。”简黎有些担心。
他这次回去,估计是要和周家彻底决裂。
车停在Rainbow楼下,收到消息的冯星已经等在路边,周述北解开去安全带,倾身过去亲了她一下,“不用担心,想想晚上想吃什么,上次没吃到的牛排要不今晚吃?”
见他面色轻松,显然早已想好应对的办法,简黎也不再坚持,将他衬衫上面的两颗纽扣解开,“不舒服就不要扣了,我们努力走到现在,就是为了自己不再委曲求全。”
周述北听懂她意思,眸色微动,“好。”
看着简黎的车驶进车库,周述北这才回身坐进车里,旁边放着关于光汇银行近期资金流动和收购意向的资料。
周述北翻着资料,“董事会那边目前什么情况?”
“有几名董事已经扬言要让周总你交出骨灰让出位置,说周阳致之所以能挪动银行的钱都是你的授意,要求另选主事人,其中有两位已经到老爷子面前说了两次,老爷子目前态度还不明确。”
周述北没什么太大反应,余光瞥见路边LED大屏的广告,“你觉得今年跨年会下雪么?”
话题跳得太快,冯星有些没跟上,“不一定。”
不一定么。
周述北又看了眼那个广告,薄唇几不可闻的弯了弯。
车停在院子前,钟叔领他进去,到底还是叮嘱了句,“董事长情绪不太好,不要太硬碰硬。”
周述北笑了声,“知道了。”
门打开,钟叔带他穿过大厅去了会客厅,全家人都在,周震宏坐沙发主位,周川柏和周阳致分别坐在他左右,程兰茹坐在周川柏身旁,见到他几人脸色各异,唯有周震宏面不改色,像以往每一次见他一样。
“给他泡杯茶。”周震宏说。
周述北给阿姨说了声“有劳”,脱下大衣搭在臂弯,到左侧单人沙发坐下,顺手从果盘里拿了个苹果,骨节分明的手摁开水果刀,慢斯条理开始削皮。
看他丝毫不急的态度,周阳致先忍不住开了口,“关于光汇的事你就没有什么话说?”
周述北手一停,苹果皮断了,他有些可惜的将其丢进垃圾桶,这才看了眼周阳致,“不应该是大哥跟我说说是通过什么办法,什么人,把银行的钱挪走私用的?”
“银行的钱就放在那里,怎么别人都知道不能动,偏偏大哥不知道?”
“如果没有你的授意,我能轻易拿走那些钱?”周阳致反问。
周述北笑了声,没回答周阳致的话继续削剩下的苹果皮。
这个天的苹果皮薄果脆,他转着看了眼,想着等会回去的时候去超市转转,买一点给简黎吃。
算了,还是和她一起逛超市买。
他们还没有一起逛过超市。
没得到周述北的回答,周阳致情绪有些压不住,正要发作被程兰茹摇头示意。
“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述北,你打算怎么应对?我们是一家人,你总不会把你大哥交出去来抵罪吧?”程兰茹说道。
她这话说得巧妙,先表明他们是一家人,又不把话说死,看着是将决定权交在他手上,实际他只有一个选择。周阳致到底是周家的人,她是吃准了老爷子在这儿,周述北会忌惮几分,迫使周述北把这件事压下来。
苹果皮削到底,周述北腕骨用力,成功收尾,这才回答程兰茹的话,“的确是一家人。”
听他这么说,程兰茹还没来得及笑,周述北又道——
“这一家人应该不包括我。”周述北似笑非笑看着程兰茹,“毕竟我又不喊你妈,对么,程、姨、娘。”
后面三个字他故意的放慢,程兰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想说什么但又一时间语塞。
周述北扯了张纸巾擦拭水果刀,把锋利的刀刃摁回去,“还有事么?没事我先走了。”
周川柏这才终于开了口,“你和那个简黎又待在一块了?”
“是。”周述北承认的干脆,“现在和她在一起,未来几十年也会和她在一起。”
“一个农村来的女人就值得你这么掏心掏肺?为一个不相关的外人你都能不惜跟家里人作对,现在你大哥出了事,你不闻不问。”周川柏冷嗤一声,“看来上次的话她根本没听进去,你也没长教训。”
周述北自进门一直没起伏的面色终于沉了沉,本站起要走的动作顿住,又坐回去,“我倒是忘了,上次你私自去找她的事。”
“你藕断丝连,既然你做不了决定,那我就帮你做决定。”周川柏看着自己和前妻生的儿子,眼里有明显不喜,“你能坐上这个位置是因为什么,我们心里都有数,为了周家有些事让就让了,但你现在色令智昏到对亲大哥下手,董事会又怎么放心把光汇交到你手里。”
周述北低笑一声,像是听到什么笑话,“是么,那前周总觉得,我能坐上这个位置是凭什么?凭你那几年用老旧的方法做新事情,用舆论风向来改变集团口碑?”他声音冷了几分,“还是凭外界报道你对亡妻的思念和长情?”
提到施蔓,程兰茹脸色变了变,周川柏倒是面不改色。
“你母亲死于意外,难道我要为她守寡一辈子?不让你大哥二哥认祖归宗?”周川柏说得理直气壮,全然占理。
“认祖归宗。”周述北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是啊,她死了。”
他嗓音辨不出喜怒,但却让人莫名觉得有些压迫。
“你想要什么?”一直没说话的周震宏终于开口,“不联姻跟简黎那个孩子在一起?”
“那是我想要的,不是想从你们身上拿走的。”见他终于开口,周述北薄唇微勾,提醒他,“董事长还记得我出国前说过什么吧。”
周震宏自然记得。
他要把他们都拉下来。
“你想怎么把我们都拉下来?”周震宏并不觉得他这个话具有威胁性,“让光汇破产?让我们都进监狱?”
“让光汇破产困难了点,但让他改名还是很容易。”周述北想起什么,“我这几天起了几个名字,还没决定好用哪个,要不董事长帮忙参考一下?”
他语气随意,像是真的要让周震宏给光汇选个新名字。
周震宏一向不动如山的面色终于有了变化,但也只是一丝,“改名需要董事会表决,你一个人说了不算。”
“要是我得了超过半数的赞成票呢?”
周震宏猜到他的意图,“你收买了其他人。”
“谈不上收买,这得感谢您教我的一个道理。”周述北手臂搭着沙发扶手,两条长腿交叠,是完全的主导者谈话姿态,“您告诉我野心才是一个人的立世之本,那作为光汇多年的股东,他们的野心应该不难猜。”
“只是百分之一的股份,和名下一套豪宅,他们就答应了,又能明哲保身又可以获得利益。”周述北看着周震宏,“怎么样董事长,不对,应该叫您前董事长了,毕竟您现在手里那一点微弱的股份,算不上董事长。”
周震宏还没说话,周阳致先一步忍不住,“周述北你真是疯了,你要针对我就算了,爷爷也是你的爷爷,你要六亲不认不成?”
“说得有道理。”周述北认同的点了点头,“既然程姨娘给了我一个选择的机会,那我也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
周述北看了眼这个房子,“送周阳致去监狱和搬出这个房子,你们选一个。”
这套房子是周家老宅,搬出这个房子外界会传出怎么样的风波不用想就知道,他们常年享福见惯其他人阿谀奉承,让他们从高处跌落下去,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无异是最折磨的方法。
尤其,让他们搬出去的还是周述北,周川柏前妻的儿子。
这话一出,在场几个人脸色心思各异,周述北没兴趣猜他们的想法,也没兴趣留下来听他们怎么决定,品了口特级的白毫银针。
芽针茸毛浓密,色泽银白,气味清雅。
周述北抿了口就放下,起身就要离开,刚走两步就听程兰茹问——
“你非要做这么绝吗?你要眼睁睁看着周家没落,看着这个家四分五裂?”程兰茹站起来,因为情绪激动上前几步,语调也高了些,“难道你非要我们求你?你已经将净远送进去了,要怎么样才能放过阳致?”
周述北脚步没停,仿佛根本没听到程兰茹的话。
在这家一直被忽略的人再次被忽略,程兰茹多年堆积的情绪终于爆发。
门关上,隔断里面的争吵。
周述北手机振动两下。
【你怎么把霍澄老师请来的?!还有她带来的团队,也是你从国外请来的?!】
两个感叹号,隔着屏幕都知道她又惊又喜的样子。
周述北给她打了个电话过去,简黎接得很快。
“你忙完了?”简黎问。
周述北:“嗯。”
温软好听的声音落进耳朵,像驱散阴影的太阳,和多年前他从看守所出来时听到的声音重叠。
周述北抬头,“简清黎。”
“怎么了?”
“天晴了。”
“下班吗?”周述北说,“我想你了。”
第74章
留着娶媳妇
大雨后的天空一望无际的蓝,阳光从玻璃窗照进实验室,自由活动的NEO站在窗前,热感应系统温度跳跃两下后稳定。
挂断电话,简黎重新回到工作台,翻阅资料的霍澄抬头,“周述北?”
简黎也没否认,“是。”
仪器还在测试数据,简黎戴上护目镜,继续刚刚中断的话题,“所以他到底是怎么说服老师您的?”
数据一点点往外吐,霍澄回想那天下午周述北说的话,看向对面的女孩,“不是他说服我的,是你。”
简黎不解:“我?”
“他把你从大学到现在剪了个视频,整理了这些年你在机器人上做的努力,光从视频里就能看见你的热爱和坚持。”霍澄笑了下,“你身上的韧劲说服了我。”
做这行有多难,只有经历过才明白,又在充满性别歧视的路里闯出一番天地。
霍澄撕下新出的数据,“我上大学的时候,听过无数遍“女孩不应该选这个专业,不好找工作,女孩吃不下这个苦,不好照顾家庭”这种话,当初我就琢磨,我读大学又不是只是为了嫁人,他们觉得我不行,我偏要让他们知道我行。”
“事实证明,我的确行。”再说起当年,霍澄自信骄傲不减,“当初觉得说那些话的都是傻,逼,现在更觉得傻,逼。”
简黎被她的直言逗笑,问,“那您以后还想继续做机器人吗?”
霍澄听出她言外之意,挑眉,“怎么,你要雇我?”
“雇不了。”简黎关掉仪器,神色认真,“如果老师愿意的话,考虑加入Rainbow吗?以技术入股的身份。”
“这个团队可不是我找来的,是周述北让我带上的。”霍澄说,像是明白什么,“传言他要扩展科技版图,看来是为你铺路。”
即使猜过这一层,但当真相浮出时,简黎记录的手一顿。
跟周述北逛超市时简黎便说起这件事,周述北将称好的水果放进购物车,“是啊。”
“为什么?”
周述北掐她脸,“明知顾问呢?”
简黎:“我想听你说。”
周述北喉间溢出笑,嗓音温柔,“因为你的征途不止如此。”
简黎心下一阵晃荡,那双狭长的眼倒映她身影,眼尾上扬,彰显他的好心情。
他懂她。
这种感觉比确认他爱自己更奇妙,像真的灵魂契合。
“啪。”
白皙修长的手指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周述北低头,笑得散漫,“这么感动呢?那晚上奖励我睡个客房?”
简黎脸有些赧,但他们是情侣,也没什么好扭捏,“可以啊。”
周述眉骨轻抬,“真的?”
到日用品区,简黎选了两袋卷纸和抽纸放进购物车,想起什么掌心摸了摸后颈,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得买那个。”
周述北眉骨轻抬,故意装不懂,“哪个?”
简黎没搭理他,知道他在逗自己,“我走无购物通道。”
周述北低笑一声,推着满满当当的购物车去结账,经过收银台时停留片刻,从一排盒子里挑了两个适合的型号,扔进购物车。
他走的自助结账,正扫条码兜里手机振动。
周述北摸出来看,简云杰打来的。
帮忙把东西一一拿出来的简黎扫到他屏幕,“他怎么有你电话?”
“上次吃饭留的。”周述北说。
简黎蹙眉,“别接。”
周述北把手机揣回去,抖开购物袋,看她,“不高兴?”
“我们老家有种东西叫蚂蟥,一旦钻进人的身体就会一直吸血,直到把血液吸干。”简黎说,“我不想你因为我变成血包。”
“我没打算让他们吸血。”周述北点了结账,付钱,“从小娇生惯养长大的,在社会上吃点教训就长记性了。”
周述北做事向来有分寸,听他这么说简黎把心放下来,但还是道,“别过多跟他纠缠,也别给他太多好处。”
“放心。”
周述北一手拎购物袋,一手牵她,看着她笑了声。
“怎么了?”简黎问。
“终于不跟我见外了。”周述北拇指按在她手背,“请继续保持。”
周述北今天似乎很高兴,一路上都在笑,好像又恢复到大学肆意张扬的模样,但简黎还是感觉到他情绪不太对,像在藏什么。
晚饭是两人一起做的,四道家常菜,吃完饭将碗放进洗碗机,简黎刷了牙出来就被叫过去坐在他旁边。
周述北手臂自腰后圈着她,按着遥控器,“陪我看个电影。”
狸花踩着步伐到两人中间,坐得端正,也加入观影行列。
两人选了部评分很高的宠物电影,周述北起身将大灯和窗帘关上,留了两盏小灯。
电影整体台词不多,早年间的电影色彩单一,故事里的狗晚上趴在窝里,听主人公夫妻因为自己发生争执,它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懂,抬头摇尾巴看着争吵方向,片刻后又低下头,脸比之前埋得更低。
周述北下巴枕在她肩膀,简黎转头才能看见他垂着的眼,屏幕光影在他脸上跳跃。
“我今天去了趟派出所。”周述北看着屏幕里下大雪的城市,“把旧的户口本换了。”
周述北抱着她腰,将她抱坐在自己身上,“简清黎,你抱抱我。”
简黎大脑浮现六年前的惊蛰,他从外面回来,也是这样低头让自己抱抱他。
跟周家断离,也是从他血肉里抽筋,简黎没去问下午他都在周家经历了什么,不用猜也知道很不愉快。
简黎抱着他,让他头靠在自己肩膀,“周述北,我给你个预言好吗?”
周述北:“嗯?”
“我们会有一个家。”
他们会有一个家,他再也不会无家可归。
周述北薄唇贴着她颈部动脉,贪恋感受她脉搏跳动,“好。”
看完电影,简黎回到房间,没一会儿周述北洗漱完也进来。
一米八的床睡两个人还有些空余,周述北抱着她亲了会儿,然后便不再动。
静默一阵。
简黎没忍住地问,“你买了吗?”
“买了。”周述北声音有些哑。
简黎眨了眨眼,“那怎么不继续?”
“舍不得。”
周述北将她抱得更紧,隔着睡衣能清楚感觉到某处的轮廓,舌尖舔舐她耳朵,手从背上转了圈,落在身前,“没名没分的。”
简黎揪着他睡衣的手指收紧,“那怎么还买?”
“以后要用,先备着。”周述北拍了拍她脑袋,阖上眼,“睡觉。”
简黎嘴角翘起,“哦。”
有了霍澄和新的团队加入,NEO的视频系统研发得很成功,经过各种场景测试后确保已经达到使用标准,可以开始批量生产。
光汇提供了好几个工厂,原本要半年以后才能生产出来的数量缩短到一个月。
越是万事俱备,简黎就更紧张,担心会出纰漏,几乎是每天都要询问产出的机器人有没有出现什么问题。
“我就说光汇银行没这么容易被收购吧,那可是光汇,银行这点钱光汇还是赔得起的。”
“毕竟那么大产业,不过虽然银行保住了,但光汇内部现在一团乱,董事会都分为两派,一派支持周述北,一派反对周述北,不过反对的声音虽然很大,但周述北手里股份多,也奈何不了他。”
“但光汇股票一直在跌,都下跌到百分之二十了,从来没这么低过,我现在每天打开股市,那一片绿都快镶我脸上了。”
“卖了啊,我都卖了。”
“我暂时先不卖,先观望观望,感觉还能再起来。”
“”
茶水间的聊天声落进耳朵,简黎给自己倒了杯水,给周述北发消息。
【今天几点下班?】
这段时间周述北很忙,加班已经是常态,大多时间他回来她已经睡着,早上见一面又分开。
彼时周述北正在尚都会所,二楼走廊闹哄哄的,喝得醉醺醺的简云杰和另外一个男生扭打在一起,安保上前将两人拉开,没占到上风的简云杰不依不饶,瞧见周述北腰杆挺得更直。
“我姐夫来了,你等着。”
周述北低头回简黎消息,眼也没抬:【在尚都会所,简云杰喝了酒跟人打架。】
简黎:【别管他,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自己能对自己行为负责。】
简黎:【该报警报警,该赔偿赔偿。】
周述北靠着栏杆:【没管,我帮忙报警。】
报完警,周述北看向简云杰。
他模样已经和简志国有五六分相似,喝醉酒耍酒疯也学了个彻底,他几乎能透过简云杰看见那些年简志国是怎么在家里耍横,简黎是怎么战战兢兢生活,那天晚上是怎么痛到双手抱头蜷缩在墙角,绝望的想“死了就好了”。
在家里作威作福惯了,在外面也不知天高地厚。
周述北心下冷嗤。
警察来得很快,通过在场了解事情原委后又查看了监控,很明确是简云杰先动的手,对方是正当防卫。
男生和简云杰差不多年纪,顶着红肿的脸,表示愿意调解私了,要求简云杰跟自己道歉,并且赔偿一万块钱。
“姐夫,你给他两万块钱。”简云杰理所当然的说,又看向对方,“我给你两万,你拿去把你全身上下都检查一遍,道歉不太可能。”
“注意你的态度!”民警沉声道,“你把人打了还这个态度。”
“他不就是想要钱嘛,早说你想要钱,我直接给你不就行了。”简云杰根本没当回事,甚至有些不耐烦,“姐夫你快点给他,我要回去睡觉。”
周述北抬眼,语气很淡,“钱我可以借给你,但这个歉你得道。”
“凭什么?”简云杰看向周述北,“姐夫,你和我亲还是和他亲?你应该帮我,我姐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不同意。”
“我这已经是在帮你。”周述北摁灭手机,“看在你姐的份上,或者你愿意被拘留几天?”
被这么一说,简云杰心里难免有些虚,但嘴上还是不服,“拘留就拘留,我又没错。”
周述北眼底闪过一丝讥讽,起身,“既然你这么坚持,那就麻烦警察同志按流程办事。”
“姐夫?”
见周述北真的要走,简云杰想服软的话到了嘴边说不出来,他自小被哄着惯了,都是父母哄着他,现在也一样,赌气幼稚的威胁,“好,拘留就拘留,你不管我就别管我,我看你怎么跟我姐交代。”
周述北头都懒得回,径直离开调解室。
刚出来就接到简黎电话,接通第一句简黎就说,“你不要出钱,有了第一次他就更加有恃无恐。”
“没出。”周述北摁钥匙开锁,语调慢悠悠的,“我的钱得留着娶媳妇。”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简云杰着急忙慌的声音,“姐夫,我爸住院了。”
第75章
恭喜你,简清黎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简黎并不相信,过往几年里他们也用过差不多的办法,就是想骗她出来见一面,给她说自己过得多么艰难,让她给钱。但看简云杰心急如焚不似作假的模样,以防万一周述北给在溪元的同学打电话,请他帮忙到医院去核实一下。
“确认是脑肿瘤。”对方回了电话过来,“已经送进手术室了。”
飞机落地在溪元机场,走出航站楼简黎有些恍然,提着行李箱蹲在动车站过夜仿佛就在昨天。
手被紧紧握住。
简黎侧目,望进周述北的眼。
“我在。”周述北说。
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不再和当年一样独自面对。
简黎回握他的手,笑,“我知道。”
“姐,妈要跟你说话。”简云杰将手机递过来。
被打的男生在听到简志国住院后,表示愿意签和解书让他先回去看望家人,钱后面再补给自己。
简黎没接,直接按了免提,“有事吗?”
“黎黎,你带钱没有啊,你爸手术费要很多钱,医生说手术后还要什么疗养,我们家的钱全都拿出来了。”张文秀声音哽咽,“黎黎,他是你爸爸,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简黎心没什么起伏,“到了再说,挂了。”
说完不等张文秀再说什么,直接挂断电话。
“姐,妈说的对你不能见死不救,就算之前千错万错,那毕竟是我们的亲爸,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简云杰说,“就算你没有钱,姐夫不是有嘛。”
简黎懒得接简云杰的话,跟周述北道,“先去医院。”
“好。”
周述北应声,拦了辆出租车拉开车门让她先坐进去,然后自己再弯腰上车,简云杰自觉的去副驾驶坐。
溪元这些年变化不大,他们到时,简志国刚从手术室推出来,六个小时的手术很成功,但因为打的全麻又常年酗酒,要送到观察室观察,身体各项指标都没问题后再转到普通病房。
听到手术成功,张文秀双手合十,重重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简黎坐在椅子上,看张文秀哭红了眼,狼狈又憔悴,是真的很害怕简志国有个三长两短。
简志国是喝了酒在家里突然晕倒,送去镇上医院,镇上医疗条件有限,转而送到市里人民医院。允许家属探望时,张文秀催促她赶紧换防护服戴口罩,见她不动又开始哭。
“黎黎去看看吧,他是你爸爸。”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简黎已经开始反感张文秀的眼泪,外面等着的人因为张文秀这句话,纷纷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小声说着她穿得这么光鲜亮丽,怎么父母穿得这么朴素。
“小周,你劝劝她,就算以前再有什么不愉快,她爸都躺在里面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张文秀说。
周述北嗓音很淡,“她有自主决定自己行为的权利。”
紧紧相握的手传来温度,原来有人坚定的站在自己身边是这种感觉。
好像有了盔甲,什么都不怕了。
简黎拎起自己的包,“我去交费,不进去了。”
张文秀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说什么。
往简志国账户里存了一笔钱,简黎扯掉吐出来的小票,问他,“你累吗?”
周述北单手揣兜,“还行。”
“那我们去租个车,等会回镇上。”简黎说。
“现在?”
“嗯,现在家里没人。”
周述北也没多问:“走。”
从市里回镇上要开两个小时的高速,到镇上时已经是晚上,简黎用钥匙开门,屋内陈设还和她走时一样,电视机换了液晶的,沙发也换了新的,她房间被改成电脑房,里面放着简云杰的东西,坏掉的门把手现在也没修。
周述北环望一圈四周,眉心蹙起。
这个家一点她存在的信息的都没有,收拾得干干净净,仿佛她从不曾存在。
周述北忽地想起大学那年,他从派出所出来遇见简黎费劲的拖着两个编织袋,当时她整个人情绪就不对,扛不动的一遍遍重来,像在跟谁较劲。
现在想来,她不是在较劲,而是被家里人丢弃。
无力的逼迫自己接受这个现实。
房子是标准的三室,装修看上去有些年头,茶几上放着游戏手柄,鞋柜最上面放着几双某大牌球鞋。
周述北站在客厅中央,耳边回想她曾说的话。
那晚推开门,她还没来得及就挨了一巴掌,他根据那些话在大脑重现当时场景,每重现一分心口就像被钝刀割肉,被暴力卸掉的门锁,让她连个躲起来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找到了,走吧。”简黎从卧室出来。
周述北看着她手里的户口本,“找这个做什么?”
简黎:“我要把户口迁出去,以后我们领证也就不用再经过他们。”
周述北看着她两秒,捏住她下巴,吻下来。
户口本被拿过,周述北放进自己大衣兜里,唇贴着她的唇,“回来为了拿这个?”
“嗯,如果*他们在一定不会给的,我没有力气和他们去争论对错,也不想他们以此从你身上获取什么。”简黎说,“或许这样说会很无情,但从得知简志国生病到在医院看见他躺在病床上,我心里一点起伏都没有,来的时候我以为我会难过,我以为我会心软,就像我妈说的,他毕竟是我爸,可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麻木掉这段亲情,我哭不出来。”
“我曾经最不想变成他们那样的人,但现在,我好像已经是了。”简黎笑了下。
趁着简志国生病,趁着张文秀和简云杰抽不开身,连夜开百多公里拿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并没有伤害他们。”周述北将她抱进怀里,掌心贴着她后脑,像安抚,“你在勇敢的自救,并很成功。”
“恭喜你,简清黎。”
“你自由了。”
简黎神色怔愣,双眼一热,双手紧紧抱着他腰,“恭喜我。”
简志国在观察室住了两天就被转到普通病房,等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
简黎给他转了个单独病房,周述北将买的补品和水果放在柜子里,正式跟他们自我介绍,“我是周述北,简黎的男朋友。”
简志国像老了十岁,跟以往一言不合就动手大吼小叫的人完全不同,他挂着吊瓶,声音还有些虚,双眼也有些浑浊。
“小杰,快去洗点水果给你姐和姐夫吃。”张文秀说。
简云杰有些不太情愿,“要吃自己洗呗。”
“你这孩子。”张文秀起身,“那我去洗。”
“不用了。”简黎拦下张文秀,“妈,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好了。”张文秀说。
简黎看了眼简志国,“出来说吧。”
“那我先出去一趟,你们聊啊,小周你随便坐。”张文秀笑着说。
周述北微微颔首,“好。”
住院部外的露天平台,有不少病人在散步,简黎买了两瓶水,把其中一瓶递给张文秀。
张文秀有些手足无措的接过,“黎黎,你要跟妈妈说什么?”
两天不见,张文秀前后态度变化太大,简黎不想去追问其中缘由。
“我把户口迁出来了。”
张文秀面色惊讶,终于明白她这两天为什么没出现,“你这两天就是回去做这个?你爸还在医院躺着,你就这么不管不顾?就这么怕我们拖累你?”
“随便你怎么想吧。”简黎从包里拿出一张卡,递给她,“医药费我存了一笔钱,应该够用到出院了,这张卡里有十万块钱,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也不会再见你们,等你们六十岁后,我会按照国家退休工资的标准定时给这张卡里打钱,其他的我不会再管。”
说完,简黎就要起身走。
“黎黎,你不要爸爸妈妈了吗?”张文秀问。
简黎自嘲的笑了下,“不是你们先不要我的么?”
张文秀嘴唇动了动,“我们没有不要你。”
“你知道一个馒头被分成四份,用水泡着填饱肚子的感觉吗?”简黎拧开苏打水,喝了一口,“胃很不舒服,饿得胃酸往外翻,晚上睡觉都被难受醒,只能喝水或者坐起来睡,为了保持身体里的盐分,只能每天喝一杯盐水。”
“当时家里生意不好,你知道的妈妈做不了主,没钱给你。”张文秀捏着那张卡,粗糙的手变得干裂,“你离开后,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你都不接。”
“我知道,我知道接了之后你会说什么。”简黎嗓音很淡,“回来的路上我想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想下雨天我爸背着我走过泥泞路,想你起大早给我做饭,送我去上学,想你们小时候陪我放风筝,你们是爱过我的,那是什么时候不爱了呢。”
“是有了简云杰之后。”简黎笑了下,自问自答,“我又想起很多次我仰头眼巴巴看着你们抱着简云杰,你们眼里好像只有他,看不见我了,我朝你们伸出手,你们总会以弟弟还小,我是姐姐我要懂事拒绝我,我学着懂事,我主动照顾他,六岁的时候吧,他在手上咬了很大一个口,但是你们只哄他,看不见我手上的牙齿印,质问我为什么要欺负他,他可是我的亲弟弟。”
张文秀下意识要否认,但还没开口听简黎又道——
“我并不是想要来给自己讨公道,因为这些都不重要了。”简黎看着她,一字一句带着残酷,“你的女儿简黎,早在高一放月假那次,被简志国的拳头,被你的冷眼旁观,被那些的指责和冷眼杀死了。”
张文秀面色有些发白,久久说不出话来。
“谢谢你生下我,养我长大。”简黎起身,“保重。”
简黎走出几步,身后再次传来声音。
“黎黎。”
简黎停住。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张文秀哭着,跟她示弱,“你别不要妈妈。”
简黎双眼瞬间有了湿意,不忍难过涌上来,她狠下心没回头,大步离开。
走出花园,看见在台阶下等自己的周述北。
简黎脚步加快,扑进他怀里。
周述北搂住她,轻抚她头发,“都说完了?”
简黎:“嗯。”
周述北:“走么?”
简黎:“去哪儿?”
阳光从树叶间的缝隙透进来,洒了一缕在他们身上。
周述北声音很轻很缓:“回家。”
第76章
现在,我与春天汇合。
张文秀在她后面出来,看见简黎扑到那个名叫周述北男生的怀里,周述北低头跟她说什么,眼里快要溢出的温柔和珍惜。
张文秀有片刻恍惚,她好像现在才明白女儿居然都长这么大了。
再不是以前那个会站在一旁,手里拿着考了第一名的试卷让她签字,满怀期待的眼神在她话里慢慢黯淡下去,最后默默拿着试卷离开。
这样的画面好像有很多,从小学到初中,她越来越沉默,沉默到所有人都忽略她存在。
那边周述北跟简黎说了句什么,简黎转头看来,但很快又回过头去,和周述北手牵手离开。
她早已亭亭玉立,再无畏惧。
两周后简志国出院,简黎和周述北帮忙收拾东西,送他们回去。
到楼下,他们没上去,连矿泉水都没接,交代两句后驱车离开。车窗降下来,冷风直往里灌,简黎从后视镜里看见他们还站在原地,张文秀快走两步想追。
简黎收回视线,忍着想要心软的念头,关上窗,“走吧。”
“简清黎。”周述北喊她。
“嗯?”
“抬头看。”
洒水车经过的地方有一座很浅的彩虹,像空中桥梁,将街道两旁连接。
高一的那场雨在此刻终于停歇。
从溪元回来后,两人又忙了一阵,转眼就到了年底。
十二月底,温度直达零下。光秃秃的树枝挂上薄薄的雪霜,夏天青翠盎然的院子显得荒凉,周述北推门进来,在亭子里写生的周沐谦转头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