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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婚日记 应雨竹 35127 字 17天前

第31章“你的脚,出血了。”

这种失重的平衡感让江枝的心如她身体那样被高高举起。

她喝了点啤酒, 也有些晕乎。

“你在干什么?”

她低声怒斥,秀气的眉头蹙起。

啤酒的劲儿不像洋酒和红酒那样在口腔里会散发出香味,而是有种发苦却冰爽的味道,这种苦充斥在胃里, 好像随时可以翻涌上来, 而且刚才和陈关他们聊起来后, 聊上两句就举起酒瓶喝,买了两箱, 瞬间就喝完了, 他具体都忘记自己喝了多少。

只觉得走路都有点飘, 脚底好像没有踩到地, 脑袋里好像有很多小人在舞动, 然后有好像有道电闸,随时拉下来就可以让他原地倒头就睡。

周淮律只知道她怕老鼠, 所以就没有那么多分寸, 抱起她就跨过了垃圾桶这边。

他走动, 自己都走不稳,还来抱着她,江枝很是惜命,揪住他的头发,很是生气说:“放我下来。”

被她这么一揪,他疼的眉头皱起, 然后真的听话就把她放下来,只是脚步有点飘,把她放下来的时候, 稍有些踉跄,往前倒去。

他放的位置刚好是巷子道里的青苔的斜坡, 江枝踩地的时候,后脚跟被斜坡顶起来,她下意识是往前倒,但是周淮律在她面前,她不想靠近,本能就往后仰。

她的身后是墙面。

往后仰的时候,周淮律眼疾手快的伸出手挡住她的头,避免磕碰到墙面。

她的头压在他的手心上,他眉头蹙起,好似被弄疼了,只是他这样也往前,整个人压在她的身上。

这个姿势,像壁咚,很是暧昧。

彼此之间的呼吸纠缠在一起,热气,湿气,这种暧昧的蠢蠢欲动,他们昔日是夫妻,对这种身体还有感情的融合,他们最是清楚。

周淮律本是无意压住她的,但他又很想她,感受到她的头发贴在他的手心里,那种上瘾的滋味在心里缠绵,他喉结咽动,忽然想多靠近点,多抚摸点,这种在感情里的贪婪滋味,他从未有过的。

再一次呼吸喷洒在脸上的时候,江枝抬起手要推开周淮律,却被他用另只手抓住,江枝脸色突变,很是不悦,语气也带着低声的警告:“放开!”

周淮律仗着酒劲,比清醒时多了几分胆子,非但没有放手,反倒还用了力气,然后忍着胃里的不舒服,忽然就开口道:“之前,你是不是认为我不喜欢你下厨?”

他这个话题来的很突然,江枝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之前他不让她下厨的事。

他下定了决心似的,喉结咽动,把事实阐述出来,道:“其实,你每次给我熬的汤,煮的馄饨,调味料放太多了,我吃不惯。”

“但是我怕伤到你的自尊,”他低声道:“所以我说把这些交给佣人。”

可是她不听,每次都做,她做了他不吃,又好像显得有些糟蹋。

所以他只能这样说。

他从来没想有天会把这个实话告诉她,但是他前两天在厨房忙碌被割伤的时候,她的那番话,让他知道,不管出于任何目的拒绝对方好意的婉拒话术,在对方看来都是辜负心意。

还有陈关的那句——淮律,你讲话太规矩,太客气了。

或许是陈关的这句话,又或许是下午吃饭时,班社里的人对着他和江枝的厨艺进行批评,好像是件很正常的吐槽,也有可能是今晚和陈关他们呆在后院,这种自由的,散漫的、围在一起谈天说地,没有规矩和束缚的自由感,让他明白了,为何江枝会说在这里过的开心。

也在这种舒服和自由里,他才明白,有时候把话说完,并非是件坏事。

人活着太规矩,讲话也规矩,太累了。

她从小到大从未做过饭,江家也有佣人保姆,自从嫁给周淮律后,他开始接受公司,见他经常忙的头痛,才去学做天麻汤,周家的人讲规矩,佣人也讲规矩,自然是不敢吃太太熬给少爷的汤。

而每次江枝也没有吃过,为什么?

因为他每次吃完的时候都会说不要再做饭,交给佣人这些话,她只当他不领情,却没想到后半句是这层意思,江枝顿住,她垂眸,没有解释清楚后的喜悦,只觉得这种乌龙误会让人心烦。

“好吃不好吃,现在说也没什么意义。”

都结束了的关系,再去提以前,只会徒增烦恼,不要再提,对谁都好。

她推开他,冷着脸就要走,却又被他不识好歹的压住,他忍住酒精的难受,道:“那能不能,先微信加回来——”

他是借着酒劲得寸进尺。

江枝什么都没说,只冷脸看他,那双狐狸似的眸子,冷冷盯着人的时候,像是决裂,像是在进行倒计时,又像是警告的意味,哪怕他喝了酒,哪怕他现在脑子也不清晰,但是她的眼神,就像是醒酒药。

她不愿意,不情愿,不开心,他看出来了。

她不说话,只看着他。

周淮律自小就没有被人用这种眼神看过,在香山澳是人人都识得的周大少爷,在商场上又是人人都尊重的周总,叱咤风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就是这样高高在上的人,在对上江枝的眼神时,忽然就胆怯。

她还什么都没说,他就乖乖的退后半步。他觉得自己搞砸了,他只是想让她开心的,但是摸到头发后那种瘾又被勾起来,所以才得寸进尺,他自觉知道的,低声道:“对不起。”

江枝连个眼神都没给他,直接打开手电筒就往小卖部走去。

这里的小卖部的确是很小。

老旧老旧的,除了酒水,小孩儿的零食之外,什么都稀缺。

“老板,再拿两箱酒,”

江枝刚进去就往摆放牙膏那些地方的日用品走去,然后扫了一圈,道:“老板,卫生巾就只有这个牌子的吗?”

这个牌子她之前用过,会过敏。

老板在冰箱里把啤酒抽出来装箱,边装边道:“对,就这个。”

江枝想想,还是没拿,想着等会儿回去点外卖,或者找小舟借。

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脖子有点红,浑身酒气,他没有跟着江枝进去小卖部,而是站在距离收银台不远的地方,可能是刚才的事情郁闷在心里头,周淮律长身而立在月光下,单手夹着烟,烟雾缭绕。

吸了烟后,好像缓解了醉意。

他穿着白衬衫,像是落入这片天地的明珠。与这里格格不入,浑然天成的优雅气质,抖落烟灰时,漫不经心的用指腹点了点,烟灰在半空中盘旋最终落地,那枚婚戒在灯下闪耀出光芒。

璀璨,亮眼。

江枝走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那枚婚戒在她瞳孔里放映,比婚戒亮眼的,是他的手背,红色的划痕,好像是划伤了。

江枝收回视线,上前看着啤酒问道:“多少钱?”

“卫生巾不要嘛?”

“那个牌子我过敏。”

老板刚好装完,道:“那加一起三百。”

她拿出手机准备结账,他却已经把烟捻灭,快她一步,直接扫码转过去了,她愣了下,准备去拿啤酒的时候,他又抢先,抬起两大箱的啤酒走到了门口。

江枝看着面前空了的收银台,把手机揣好,然后就往外走。

他们又要经过这个巷子,只是这次,他走到了前面,然后瞬间这条黑黑的巷子亮如白昼,地上的污垢和油水,都被照亮,一览无遗。

江枝脚步顿住。

刚才来的时候他明明没有带手电筒,怎么回去的时候就有了?

她倏地想起老板刚才说的那句:加一起三百。

现在她才反应过来,哪来的加?原来是加上了手电筒。

手电筒把整条路都照亮,甚至都可以看见刚才她站着的斜坡的地方,那块凸起的尖锐石头,她站在原地,倏地,想起了刚才他靠在她后脑勺的手。

与此同时,周淮律抱着啤酒转身,手电筒被他放在啤酒箱的最上方,伴随着他转身的时候,强烈的光束照向她。打断了她的思绪。

江枝用手挡住光线,周淮律后知后觉这样刺激到她眼睛便又转回去。

随后,这条巷子里,传来他低沉的嗓音道:“走吧,我在前面,不会有老鼠。”

回到班社的时候,大家都在后院叽叽喳喳说着,看见周淮律抬着啤酒进来,王声起身,赶紧接过,然后又道:“诶,你手背怎么划伤了?”

“不小心碰了下。”他淡声解释完,然后就把手插入裤袋里。王声他们又拉着他坐在凳子上,道:“继续讲讲刚才的自媒体,我觉得还不错这个计划。”

周淮律就坐在凳子上,然后给他们继续讲解,江枝坐在另外一边,拿着手机打开美团,却发现这里比较偏僻,晚上的时候,便利店都没有营业了。

买卫生巾也只能明天出去买。

江枝勾了勾小舟的手,靠在她耳边道:“你有卫生巾吗?”

小舟道:“有,我带你去拿。”

她也不知道来了没有,但是还是起身,先拿比较保险。

她跟着小舟离开,周淮律的余光放在她的身上,听她们说话,见她起身,不由得下意识头跟着扭动。

他这幅模样,落入王声眼里,他打趣道:“别看了,又不会跑。”

陈关也笑道:“到时候我们比赛,淮律,你要来吗?”

周淮律还没回复,有位老师傅就先抢先道:“那肯定去啊,枝枝要比赛了,周先生都特意留在禅城陪枝枝,形影不离,怎么可能会不去,所谓夫妻,就是要互相鼓励的嘛。哪里像我们这种老夫老妻,话都说不上几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仇人呢。”

周淮律回神,听着老师傅的话,不由得想起之前,他也是每次出差回来都和江枝说不上几句话,或许那时候对于江枝而言,也分不清是还是婚姻,或是仇人吧。

江枝找小舟拿了卫生巾就借口不舒服不下去了。她这个理由找的正巧,小舟也没有劝她,满脑子只有烧烤,立刻就跑下楼走到后院去吃。

去到后院的时候,男人们已经喝醉了,聊天聊地,女生们都吃的欢,没人注意到江枝没再下去,倒是周淮律,从小舟来到后就余光看向她身后,见江枝没来,不免忽然觉得没了什么胃口。

他低着头,也不想去搭话,听着他们聊天,打开手机想到刚才在小卖部的时候。

——卫生巾,也会过敏吗?

他打开浏览器,去搜索卫生巾,发现全是质量问题,用黑心棉制作,还有些厂家通过“偷工减料”来降低生产成本,选择不符合标准的材料。

周淮律低着头,刷着手机,后院里的人散了又散,老师傅们顶不住熬夜,起身先离去,女孩子们吃饱后也回了房间,王声喝的烂醉,陈关带着他离开。

人来人往,最后这个院子只剩下他自己。

月光下,男人坐在石凳上,低着头看手机,像是阅读文件那样专注和仔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收起手机,站了起来,他在静悄悄的夜晚,走出了班社,走出了巷子。

喝了酒开不了车,但是这里约网约车也有点慢,周淮律干脆收起手机,十一月的天气,白天热,夜晚有些冷。他没有片刻停留,跟着手机里的HelloKitty的导航声音往前走。

“HelloKitty来为您导航啦,又是元气满满的一天~全程两公里,步行约30分钟。”

周淮律抓着手机往前走,半个小时后,手机传出HelloKitty的声音:“到达目的地,目的地在您右手边。”他抬眸望去,右手边的母婴店卷闸门已经关下来。

他抿了抿唇,微微穿着粗气,然后又拿起手机导航下一家。

“HelloKitty来为您导航啦,又是元气满满的一天~全程1.2公里,步行19分钟。”

周淮律走到了隔壁的小卖店,买了瓶矿泉水拧开喝了口润润喉继续往前走。手机上的网约车一直在倒计时,却没有人接单,这里的人生活悠哉自在,不像大城市那样匆忙,深更半夜还有人出来赚钱。

这里没有外来人,几乎都是本地人,有自己的宅基地,三四代同堂的家庭,到了晚饭后,早已关起门来享受天伦之乐,半点大城市的内卷都没有-

江枝在二楼,听着后院的声音渐渐没了,明白这次的聚会已经结束。她躺在床上,小舟走后,她本想再排练下,但是没想到说什么来什么,可能是喝了冰镇啤酒的缘故,小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痛。

客厅的热水已经烧好了,跳动的声音吸引了她的视线,她收回思绪,从床头柜那里拿起杯子就往客厅走,她强忍着小腹的不适,给自己倒水,然后又去楼下,给自己掰了颗布洛芬。

疼痛缓了些的时候,她接到了邵均的视频来电。

她坐在沙发上按下绿色的按键。

邵均在那边笑着,道:“姐姐,听说你要比赛了?”

江枝道:“你怎么知道?”

“我肯定知道啊。”邵均道:“要不是我爸急着催我回来,我都还想在那里继续呆几个月,不过没关系,你比赛我肯定到,到时候我去给你加油。”

“行。”江枝爽快应下。

她和邵均之间,心知肚明都是把对方当成朋友,朋友要来帮自己助威加油,她当然是开心。

“我听关哥说,他住到班社里了?”邵均穿着白大褂,脖子上还有听诊器,和在禅城时的那种爱玩的样子不同,职业装让他多了几分沉稳,褪去了稚嫩。

江枝没问他怎么知道的,当然是他还有继续和班社里的人聊天,她也没瞒着,道:“嗯。”

“他是不是想挽回你?”邵均觉得问的是废话,又自己加了句:“我听关哥说,他可关心你了,又是做饭,又是放弃工作陪你留在禅城。他们都说他对你很好,所以,你怎么想的?”

江枝其实没和邵均具体谈过她和周淮律的事情,那段时间虽然他们两个比较经常待在一起,但是那些婚姻之间的事情,她不想去告诉任何人。

但是现在,她在邵均的话里,回想到了这段时间周淮律的表现。她端起水喝了口,就在邵均以为江枝为周淮律的事情感到动摇时,却听见江枝轻声道:“可能你没真心的爱过一个人。”

“如果你真的爱过一个人,不管他再差劲,你都会爱他。”

“因为真爱过,所以你希望他好,也因为真爱过,他带给你的伤痛,是比普通人带给你的多数十倍,伤痕是抹灭不了的,它真实存在,所以,当爱消失的时候,不管他再怎么改变,变得再好,再好,我都不会动摇——”

因为曾经发生的事情,留下的疤痕是真实存在的,会时时刻刻警醒着每个想要回头的人,让每个人都知道,回头,就是万丈深渊。

敲门声忽然响起,打断了江枝的话,她握着手机,扭头看向木门,道:“谁啊?”

门口隔了会儿,响起男人沉闷的嗓音,道:“是我。”

“有事吗?”江枝没有起身,低声道:“那我先挂了,等你下次来禅城玩。”她说完便把视频挂断,没有留给邵均看戏的机会。

虽然不知道周淮律找她是什么事,但是她不会把周淮律和她私下的事情,拿出来给邵均或者任何人看,她不是那种,拉着大家看周淮律笑话的人。

再分开,也是曾经相爱过的人。

体面,是成年人结束每种关系的标准答案。

“有事,我给你送东西来。开门吧,我等你。”

他在门口耐心地回答,声音带着微微的低沉,听不出情绪,江枝犹豫片刻,听见他的后半句,也知道,不去开门,他只怕是会在这里呆半天。

现在不见,明天也会见,她起身下地穿好拖鞋,往门口走去,手搭在锁舌上,往内打开双开的木门,门响起吱呀声,在安静的夜晚,显得有些突兀。

映入眼帘的是周淮律穿着白衬衫休闲裤,袖口挽起露出劲瘦的小臂,头发微湿,长身而立,站在二楼猪肝红的油漆木制走廊上,背后是高悬挂起的明月。

更衬得他像是温润的玉石,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英俊的脸庞上,情绪不明,骨节分明的手上提着黑色的袋子,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给你。”

他把袋子递给江枝,她却没接,反问:“什么?”

她双手搭在木门上,做出随时要关门的举动,摆在明面上的抗拒,他自然是清楚,也没有与她再多做言语,抿了抿唇解释道:“刀纸和卫生巾。”

“我上网查了,现在卫生巾的用料不好,用了可能会过敏起红痘,但是专家说,在卫生巾上面垫上产妇的消毒刀纸,会比较安全。”

“我已经给你叠好了刀纸,长短都有,你直接垫上去就好,”他说完,见她没接,于是把黑色的袋子挂在门锁上,“这个不能感染,免得弄脏了。”

“你不要觉得不开心,或者觉得接受了就代表原谅我,代表你动摇了,我只是——”周淮律喉结咽动,主动说出口:“我只是,简单的,想为你做点什么。”

心甘情愿,没有利益交换的那种想。

听见动摇两个字,江枝就知道,周淮律把刚才她和邵均说的那些话听了进去。

周淮律是无意的,他没有半点偷听的想法,只是隔音太不好了。

所以折好刀纸走过来时,她说的那些话,他都收进了耳朵,他当时站在门边,放下要敲门的手,说不难受是假的,但是他自认自己从未打过这种主意,认为改变就一定会让她动摇。

他只是简单的想弥补她,就如他那天说的,这么多年来,是他忽略了她。

尽管,心里还是觉得难受。

“晚安。”

“周淮律,你——”

他看着她低着头,周淮律如鲠在喉,难以言喻,道:“别说不应该,我真的只是——”只是想对你好,想做的好点,想弥补那些年。

但是她却摇摇头,伸出手向下指,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脚出血了。”

脚的指头上,指甲盖那里,流出了鲜血。

他去了三家母婴店,因为刀纸不像卫生巾,只有母婴和妇幼才有,但是三家都关门,他出门时,没想到会走那么远,来回算上去,三个小时,他只穿了双拖鞋。

回来后迫不及待就去洗手折刀纸,对着视频折了半个小时,才把一包折完。

现在被她这么一说,周淮律低头望去,才发现自己的脚不知道什么时候流血了,半点疼痛都没有。

第32章“都过去了。”

猪肝漆红色的木栏杆, 油漆上斑驳蜕皮,露出木头本质的黄色,月光下身影清隽,影子在地上, 折射在过道里。

他的脚上是血, 还在流, 鲜血刺眼。

看上去有些可怕,显得好像很脏。

周淮律的人生中, 任何时候都是意气风发的, 他从小就坐拥数不尽的身家, 出生就如今晚月亮那样, 受人瞩目, 耀眼万分。

何时有过这种——

周淮律右脚微微后退,生平第一次, 尝到这种不好意思的滋味。

他退半步的动作, 落入了江枝眼里。

她太明白这是什么滋味了。

就像高中时期她的暗恋那样, 上课偷偷看他,不专心上课被老师发现点名站起来罚站时,全部都在笑,她总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是眼神却总是看向他,好在他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跟随别人的视线看向她, 也没有笑她,她的心里好受点,但暗恋就是自己与自己的战争, 又想他回头,又怕他不回头。

记忆里他自信从容, 从不回头,和眼前小心翼翼的他,好像是两个世界,唯一不变的就是那张从始至终都玉质金相的脸庞。

他在看着她,眼神如玉般温润。

后退半步的时候,目光却又期待,期待能从她的口中听出几句关怀,几句叮嘱。

江枝没有任何如他的想法,双手搭在门上准备关门,就在阖上的瞬间,被周淮律用手挡住,他在她开口前,表达自己的想法:“我房间没有消毒水,能不能去你房间,先让我消消毒?”

他的脚上还流着血,门把上挂着的是他买来的刀纸和姨妈巾。

尽管她没有开口说过要他买,但是他受伤已经是事实。

“我给你拿。”

消毒耗不了多久,江枝沉默片刻,往内打开门,道:“你拿回你的房间消毒。”

江枝往客厅里面走去,柜子是背对着大门的,她拿出来药箱的时候,他已经登堂入室,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手上还拿着她刚才吃的布洛芬药盒,道:“止痛药?你哪里不舒服?”

现在的周淮律和之前不同,他以前是话少,现在是话多,她不回答,他好像可以拿着药盒一直问,问到她回答为止,月经期间的女生,看什么都烦躁,她不想和他扯太多。

都已经坐进来了,她也懒得去争取这半点的地盘,然后让他出去。和他争论为什么不能进。

江枝把药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然后边打开药箱边道:“痛经。”

痛经?周淮律对这两个字很是陌生,他在心里记下了,然后就听见江枝啪的声打开药箱,响声很大,他察言观色,眼力见还是有的,知道她不愿意他进来。

深邃的眸子微动,余光看着她的行动,然后伸出手去拿棉签和消毒水。

他拧开消毒水盖子,然后抽出棉签,把棉签沾上消毒水,轻轻的擦拭自己的指甲,伤口处瞬间冒出浓浓的白泡,味道难闻,他蹙眉,动作慢条斯理,就连消毒都优雅。

安静的客厅内,倏地响起男人低沉的声音,道:“我以为你会不管我。”

管?

他这话说的,意思可大可小。

江枝不知道该应什么,但是她认为这个只是提供个消毒水而已,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为了不让他误会,误会自己是接纳,是默许的意思,她道:“如果今天是个陌生人敲响我的房门,或者是班社的其他人,我也会提供消毒水。”

“这不关爱情和感情,或者其他的情意。”

这是善良的人会给出的基本善意。

周淮律深邃的眸子微动,他消毒的动作顿住,然后把棉签丢到垃圾桶里,再把消毒水拧起来,他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猜不透他具体想说的是什么。

片刻后,他道:“还有半个月就要比赛了——”

周淮律说到比赛二字,江枝听出他的停顿,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比赛结束他们要做什么——

江枝眼眸微动,比赛结束,她也是要准备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外公真相,再拖下去,谎言只会越来越大,对谁都不好,她也会活在这种欺骗和被捆绑在一起的日子里。

她不想骗外公也不想骗班社的人,更不想原定好的领证会因为今天或者近段时间的事情发生任何改变,她不会允许周淮律有这个想法和念头,想到这,她看向周淮律的眼神不免有些冷。

就在江枝看向周淮律的瞬间,他低着头,没察觉到她的眼神,却听见他说出后半句未完的话:“你准备的怎么样?”

他只是想关心她的比赛准备的怎么样,而并非是想借机说要改变原本的约定。

“还可以吧。”她其实感觉自己领悟到了点粤剧的精髓,却又不敢贸然觉得自己是否真的领悟到了,具体要在这次的比赛中看表现和结果。

她只有说起感情之外的事情,才愿意多和他讲两句。刚才她的眼神,其实他看见了,冷如霜雪那样,他本意真的只是想询问她的比赛,而并非想用这个说感情的事情。

所以他低下头,不去看她,怕她误解他是看见了她的警告,才改口的。

她说完就站起来,是送客的意思,他明白的。但是人就是贪恋这半分美好,半分和平。于是他就坐着,空气里就充斥着她身上好闻的味道。

当时只道是寻常,没曾想过,有天连她身上的味道都会成为他的贪恋。

他就坐在沙发上,是进一步的得寸进尺,江枝站着好一会儿,道:“你走吧。”

你走吧。

简单的三个字,结束了今晚的一切。

周淮律只能起身,然后看向那挂在门上的黑色袋子,他随手取下,给它安置了家,放在茶几上,然后道:“我不知道你用的哪个牌子的卫生巾,我把能买的都买了,你记得垫刀纸。”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应该是脚趾痛,他走路都有些拐。

江枝关上门,她把药箱收拾好,然后把止痛药放回药箱里面,但是目光却又看向黑袋子,她伸出手去把袋子解开,里面还有个白色的袋子,印上了店名。

她低头看店名下面的电话和地址。

距离这里有段距离,如果开车的话都需要二十分钟——

她脑海里忽然想起他受伤的脚趾,忽然明白了什么,如果走路的话,来回都需要三个小时。

江枝把卫生巾放回袋子里,然后拿起他叠好的刀纸,的确是干净卫生,酒精味扑鼻而来。江枝心里没什么波澜,既然买了折了她就用。

她已经不是十七八岁的懵懂小女孩了,不会因为这点小恩小惠,就觉得他变得多好。然后来因为他扰乱自己的心。

她拿起刀纸,在十几种品牌里,挑选了自己习惯用的卫生巾,然后走到了卫生间,换好后,小腹又开始微微有些疼痛,懒得跑到厨房去给自己倒红糖喝,就拿起热水准备躲进被窝里。

但是她刚准备回去房间,就听见敲门声再次响起。

江枝握着热水回眸,这次,没等她开口询问,门口就响起男人的声音:“枝枝,我刚才查了红糖水可以缓解痛经,我放在走廊,你出来拿。”

江枝握着热水的杯子动作微微顿住,还没等她反应过来。

这时,他在房间门口继续道:“刚才那句我以为你不会管我——”

周淮律顿住,其实说出来感觉会让大家都再次回忆起那段时间,但是他想,在这里领悟到的,不就是把心里的话说开,不要留遗憾吗?

“不是想说我认为你管我是代表接纳的意思,而是在你给我递消毒水的时候,让我明白了,在我们还是夫妻的时候,七年,我都不知道你会痛经,我发现我很冷漠,对你,对你的身体。我以为你会和我以前对你一样,不理我。”

没想到,他没想到她会管他。

她没有怒斥他,去质问他,去说起以前的不公平。

而是平平静静的拿出消毒水,没有对他置之不理。

就如她所说的那样,就是对陌生人,或者班社的人一样。但是这种基本的善意,他以前都没有,所以他觉得他以前,太过冷漠。

“红糖水我放在这里,”

周淮律喉结咽动,道:“没别的意思。”

只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冷漠,罢了。

茶色的玻璃窗外有他离开的身影,江枝打开门,走廊的木桌子上就放了杯热气腾腾的红糖水-

江枝和班社的人起床频率相同,一起锻炼,一起排练,九点钟,他们准时结束下腰和基本功的锻炼,休息十分钟就会去戏台排练。

就在这时,周淮律忽然走了进来,他穿着开衫的针织,里面搭配简约的条纹,休闲裤,气质温润,垂长的手提着大包小包的红黑绿白塑料袋,里面全是海鲜和荤素菜品。

王声上前,道:“你今天还自己去买菜啊?这虾那么大,多少钱一斤。”

“120。”他细细想了想,道出,这下江枝都觉得离谱,这个虾就是普通的基围虾,根本不值得八十块钱,陈关也蹙眉,立刻上前,挨个菜问,当得知买的菜心都要20一斤时,王声道:“你被坑了。”

周淮律他生的就一副不缺钱的富贵公子哥模样,菜市场的人都看得出来他从未买过菜,当然能坑就坑,普通二三十的虾,能喊到一百二,陈关道:“走,拿着菜,我去找他们算账。”

周淮律其实对菜没有任何的概念,他认为今天买的菜总共就花了一千块钱而已不至于。

他温润和煦道:“不需要,不贵。”

“这不是贵不贵的事情。”陈关道:“我知道你不缺钱,但是这种风气不好,你明天再去,他们明天还是会继续坑你。坑久了,这个市场价格就不平稳了。”

陈关不由分说的带着周淮律就去市场,不过半个小时后就回来了。

找回了700元,这700是现金。

陈关拿着700元,笑着解释道:“刚才淮律说,这段时间会一直做饭到我们比赛结束,为了让大家能吃饱,也为了他能够安心做饭,这700元就当做晚上的宵夜钱,以后咱们饿了就吃宵夜,不够钱了,淮律再给我们贴。”

“好!”

“谢* 谢姐夫!”

班社里的人唏嘘不已。周淮律提着菜进去厨房。

锅中油温热的噼里啪啦声,周淮律从拿着锅盖小心翼翼档飞溅起来的油,变成了咬着烟蹙起眉直接挖猪油丢进锅里,戏台上的排练声永远都是那首帝女花的曲子。

“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

手机的铃声响起滴滴滴,他关掉,拿起食谱离开厨房准时准点往外走。

江枝在戏台上唱戏,和陈关的场场排练里,总是能在她开口唱出第一句话“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时,看见远处,准时准点出现的身影。

偶尔周淮律会靠在墙角,整个人慵懒随意,任由阳光照下来,为他绝美的五官再镀上金光,他头发长了些,三七分的纹理碎发,搭配玉质金相的五官,斜靠着已经腐朽的木门框,单脚站立,单脚微微曲起,玉质扇骨的手指会拿着食谱,偶尔低头翻阅,偶尔抬起眼眸,认真的听戏。

偶尔坐在戏台下,坐姿优雅。

浑然天成的老钱世家气质,让他手中的食谱仿佛是千亿级别的资料,他眼神总是会盯着戏台上。像是在看着某个宝物。

他专心致志,连什么时候,许特助出现,他都不知道。

许特助站在趟栊门,西服加身,手上提着公文包,他依旧是他,是协助周家的许特助,但是他目光所及之处,是有些陌生却熟悉的周大少爷。

他坐在戏台下,双腿交叠,依旧是休闲衬衫搭配休闲裤,是old money的宗旨,简约,低调,却尽显优雅,举手投足间气质温润,他的变化,不是在外貌上,而是在身上。

他的腰间,系了围裙,是做饭用的围裙。

许特助心里咯噔声,心底明白,若是周家人看见这幕,只怕是会气疯,周家人会重复说少爷没规矩了,这不是少爷该做的,也不是周大少爷应该做的。

许特助看着戏台上的女人,一时片刻,忽然出不了声。

这短暂的一个月,不知道为何,总觉得天地都变了。

戏台上的人也看见了站在趟栊门外的中年男人,穿着西服,提着公文包,是商业精英的样子,利落干练。除却依旧在唱戏的陈关和江枝,还有在后院的陈沙,其余班社的人,都齐刷刷的看向许特助。

就连奏乐的老师傅们,也都看去。

在众人的视线内。

许特助上前,走到坐在戏台下连廊的周淮律身边,毕恭毕敬喊道:“少爷。”

周淮律从戏曲中抽身回来,这句少爷,如同久远的时空内传来的声音,令他有些恍惚。

戏台上的江枝也听见了,班社的人也都听见了,他们只知道,这段时间与他们常吃宵夜,喝啤酒,带着他们研究自媒体的周淮律是大老板,却不知道,他的背景居然比他们想象中要大——

如何得知?

因为就连许特助的仪态着装都能看出身份地位不低,更何况他口中的少爷。

班社的人实诚,他们知道周淮律是老板,也没有人去好奇他的身世,他的背景,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见许特助,但是,这是他们第一次听许特助喊周淮律少爷。

这句少爷,道出的就是他们不是天与地的差距-

厨房后面,许特助看着少爷做出的五菜一汤,下巴都要惊掉了,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生怕自己看错,许久后,才惊讶道:“少爷,这都是你做的?”

周淮律递了双筷子给许特助,道:“许叔,你试试。”

许特助犹豫半晌,拿起筷子,夹了起来,慢吞吞的放进了嘴巴里,嚼了嚼后,更惊讶了,道:“少爷,这——真的是您做的?”

居然还挺好吃的!

“我学了一个月。”他的话,令许特助知道他在这里的一个月,都在干些什么,许特助看着眼前系着围裙,手里拿着勺子的男人。

他心里是有些感慨的,他一方面替周家人觉得,他这是没规矩,但却又站在周淮律的角度,去想想这些年的日子,他总算多了些烟火气。

不再执着于要把周家的事情当成第一位。

只是感慨完,他也没忘记,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他道:“是老爷让我来的,说他处理了一个月的公司,已经忙的焦头烂额,让你带着太太回去好好过日子。”

周淮律解开围裙的手顿住,他喉结咽动,道:“比赛完我就回去。”

许特助很惊喜:“太太也一起回去吗?”

“嗯。”简单的嗯,眼底的愁绪却怎么都化不开。

许特助又问:“那什么时候比赛?”

“明天。”

他比周淮律开心:“少爷,太太终于明白您的心了,不过少爷,回去之后,一定不要再整天忙工作,也要花时间陪太太,这次太太和您回去,肯定是决定再给少爷您机会的——”

“许叔,”周淮律抬起手打断了许特助的话。

许特助看见他被划伤的手背,还有指腹结痂的伤口,没来得及问,只听见周淮律自嘲道:“她和我回去,不是过日子。”

“是要去领离婚证。”

许叔愣住,他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只看着这五菜一汤,这是少爷做的改变,手背的划伤,他想劝,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劝他放下吗?

能劝,能放下的话,他何须做出这么大的变化。

他身上是以前从未有过的烟火气,像走下神坛的神祗,来到江枝的身边,却被她拒在门外。

许特助看着周淮律的眼神,那是彷徨,是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的目光。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他认识的周淮律,是运筹帷幄,对所有事情,得心应手,从不打败仗-

第二天就是比赛,江枝坐在二楼,旁边是热气腾腾的茶,她遵从陈沙的规矩,没有在比赛前还排练,也给自己放了个假,至于比赛前去吃饭的规矩,班社的人更想在后院吃宵夜。

她干脆由着他们,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她坐在凉椅上,凉椅晃啊晃,她给自己盖了薄薄的毯子,望着天上的月,想着明天的事。直到身后传来木板踩踏的声音,熟悉的脚步,熟悉的声音响起:“明天几点去?”

“八点。”

她应,也没回头。

周淮律就站在身后,靠着茶色的玻璃窗,垂眸看着躺在椅子上的江枝,盯着她的头发,摩挲了下指腹,安静的夜晚,只剩下隔壁舞狮馆在练习,后院偶尔传来嬉笑声。

周淮律也看向月光,找话题,开口道:“接触了粤剧之后我才发现,粤剧其实是有魅力的,我以前对戏曲有偏见觉得吵不入流看不懂,但是我现在才发现,每样东西存在,都有人喜欢。”

周淮律低眸,琥珀色的眸子微动,轻声道:“以前是我孤陋寡闻了,你说的我自以为是,我也觉得我自以为是——”

算了不说了,他不认为她想听。

他沉默片刻,话锋一转道:“枝枝,加油,我相信你明天会取得好成绩。”

江枝就握着暖暖的茶,很平静,只回了句:“谢谢。”

从早上许特助出现开始,时间仿佛就进入了倒计时。周淮律再不想,却也不得不从这场短暂的愉快的,和平日子里走出来,只是人心知肚明,日子在倒计时的时候,怎么能做到毫无干系?

他极力克制自己不去说,却又感性的,想去说:“以前和我过日子,是不是觉得很无趣。我什么都、都做的不好,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不知道你讨厌什么,我甚至连痛经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你怕老鼠——”

声音是自以为的平静,却能听出话语里的急切表达,那是挽留某件东西的时候,人急切的心理。

江枝最是明白的,她有过,也因为这种滋味抓心挠肝过,所以她帮助他,慷慨的解救他,阻止了他的继续表达:“都过去了,不提了。”

不要再提起从前,这是他们的约定。

周淮律顿住,听出了她的阻拦。

心里的愁,成了无线扩大的圆圈。

如今晚的月那样孤独。

如凉椅摇晃摩擦着木地板响起吱呀的声音那样,撕扯着他的心,孤独愈发明显。

他站在原地,琥珀色的眸子里,全是她躺在椅子上悠闲的身影,他从这种迷茫里,找不到归宿和尽头,他垂在腿上的手,指腹微微动。

江枝闭着眼,眼前全是黑暗,她享受这宁静的短暂时光。

周淮律轻轻的唤了句:“枝枝。”

枝枝,单喊出来就显得暧昧了。

这种感觉不能出现在现在的关系里。

是底线,是决心,也是分寸。

江枝眼没有睁开,只是很平淡,仿佛在说件很随意的事情,她道:“比赛完,我们就回香山澳,不要忘记了。”

不要忘记,我们约定的,结束的日子。

要和平,要体面。

因为她说过,他们之间不必要如此。

周淮律垂下的手因为这句话颤抖。婚戒在月光下,藏了孤独的魂,寻不到被丢失的另一半。

时间在流逝,那双深邃的眸子,眼尾微微泛红,好久后,他喃喃道:“你说的话,我都会记得。”

就是时间错开了,他记得太晚了。

以至于她说离婚时,他才开始记得,她很久很久以前说过

——你要多陪我,如果可以,我要你爱我。

第33章他记事起,从未掉过泪。

第二天七点, 班社的人起了个大早。

那是江枝首次取代陈沙带着南粤班社的人祭拜华光祖师,她站在最前面,举着三炷香,高过头顶, 姿态虔诚, 带着班社齐齐跪下, 一拜二拜再三拜。

“太太变了好多。”

就连和周淮律站在旁侧的许特助也忍不住开口感慨。

眼前的人从蒲团上站起来,站在首位。

脊背挺直, 气质温婉, 她先插香, 姿态谦卑。

“是变了好多。”

她本是笼中的金丝雀, 十指不沾阳春水, 却忽然在某天笼子因为变故打开,她不得不飞出去觅食, 在浩瀚的天空, 有了自己的羽翼, 变得更加强大,坚韧不可摧。

周淮律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江枝带着班社的人祭拜完,然后就乘坐大巴去往演出厅。

她刚入座,王声就很积极:“淮律,来这。”

江枝抬眸望去,就刚好看见周淮律走过来, 他身材高大,微微弯着腰往里走,然后拍了拍王声的肩膀, 自然的坐在了她的身边。

淡淡的松木香,像是浪潮, 席卷而来。

江枝视线看向窗外,昨天的对话他们都记得清楚,也没必要在临别时当着班社的面闹出些不愉快,更何况她的心情现在全都在接下来的比赛里。

“放宽心态。”周淮律不是个会说漂亮话的人,更别提安慰人,说来说去也是只能憋出这几句话。这个月的形影不离相处下,他自己也认识到了自己的缺陷。

他缺乏对生活,对感情的表达。

江枝没有理会他,看着窗户外面,正在倒退的风景。忽然,一阵窸窣声响起,手心里塞了盒温热的牛奶,还有个热腾腾的豆沙包。

奶白奶白的面皮,就躺在她的手心里,套着白色的塑料袋。

耳边是男人低沉的声音:“记得要吃早餐。”

他这句话说的像是叮嘱,江枝只当是之后再不相见的善意,再不相见的叮嘱,她欣然接受他的这点好,戳开牛奶,打开塑料袋,咬了口热气腾腾的豆沙包,一口吃到了馅儿-

到达演出厅的时候,已经七点半,八点半开始比赛,一个小时的时间化妆,足够化完全部的妆容,五个班社,南粤抽的是最后。

南粤班社一直在后台看电视,前面四个班社的表演,每演出完一个,江枝的心里就愈发沉重,直到陈妮演出,江枝就从沙发上起身,去了趟厕所。

她的异常周淮律看见了,他以为这只是紧张。却没想到王声看着江枝的背影,对着陈关关心询问道:“枝枝还是害怕面对陈妮吗?”

陈关看了眼江枝远去的背影,摇摇头,道:“不看她表演,就不会再脑子里产生记忆,也就不会有压力,她在尽自己最大所能去努力演完这次。”

周淮律坐在旁边,听着这些话,稀里糊涂的,不由得问:“她是谁?”

平时他们形影不离,听见周淮律这样问,陈关有些惊讶:“枝枝没和你说吗?”

江枝站在厕所里,已经化好了帝女花里的旦角妆容,头上的首饰有些重量,她握住自己的发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记得白蛇传那天演出完,她没有拿到名次,也是站在这个厕所里,偷偷哭了好久,那时候她的眼神里是迷茫,是懵懂,是不知所措。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自己好像也有了棱角。

那些棱角就是这段时间长出来势必要替南粤扳回一城的决心;

也是对放下的人再次出现在身边时发生改变而永不动摇的决心。

之前的日子就是细水长流,所以稍微有碎石坠入,就能泛起涟漪,她的世界太小了。所以稍微有些变化的事情,在她心里就是翻江倒海。

直到离开原有的生活轨迹后,她发现,生活其实多样化,爱情不是必须品,事业比爱情,更有意思的多。

她现在站在镜子前,从自己的眼神里看见了很多情绪,唯独没有怯懦-

这是江枝第三次登台,严格意义上的第二次主演。

演出厅里昏暗的灯光,江枝踩着步伐,跟随着梆子和粤胡的节奏走,她身临其境,将帝女花的公主角色,饰演的生动灵活,柔软的身躯,娇而不媚的神态,温婉空灵的曲调。

明明是每天同首曲子,同个人,看了半个月的排练。

他没有在后台看电视里的实时播放,而是坐在现场的台下观看,连他这个局外人都知道,江枝这次的发挥比以往每次的排练都好。

就连坐在后台的陈沙露出了久违的欣慰笑容。

江枝饰演的公主倒在陈关的怀里,代表着这出戏曲的结束。

三个小时,太累了,江枝唱的微微汗湿,她倒在陈关的怀里,耳边是二弦和梆子的声音,这出戏,要等二弦和梆子结束才算结束,她平息心跳,而与此同时,耳边却忽然响起清脆明亮单一的掌声。

观众席上,阴影密布却长相绝美的男人,深邃的眸子,从始至终都安静,目光热忱,看向舞台上的女人,他抬起手,不由自主的为她鼓掌。

他在昏暗处,为她,送去唯一的掌声。

这个掌声,突兀却又合理,突兀的是只有他,二弦和梆子的声音还未结束,他却先鼓起掌。在偌大的演出厅,显得格外诡异,合理的是,他的掌声响起后,观众和评委才忽然回神肯定这场表演——

场上传来观众们热烈的掌声。

二弦和梆子的声音随之结束,南粤班社退下到幕后,听着主持人念出名次。

“有请第三名,阳南班社。”

江枝看着电视里的主持人,听到第三名是阳南班社时,她的心瞬间像是从悬崖高处坠下,第三名没有她,她是带着必胜的决心来,在舞台上的每分每秒,她都比以往排练、比之前的舞台上要煎熬、紧张许多,如果这次她再失败,那么她真的会陷入自我怀疑——

江枝的紧张大家看见了,陈关道:“你这才练了多久,蔡双当时也是练了一年左右才拿到奖的,你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王声道:“对对,奖杯而已,别看的那么重要。”

小舟上前,勾住江枝的手,像个小妹妹粘着姐姐,她道:“枝枝姐,我们跟着你一起排练很开心,这就够了,不是非要用名次来证明什么。”

江枝莞尔,她提口气起来,却在这时,忽然听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后台的男人,他的声音在班社里响起,道:“还有第二名、第一名、别那么快否定。”

班社里的人先开始安慰江枝,这种好心的感觉,好像是认定了江枝只能拿第三名,第三名没有,那么第二名和第一名就不可能有江枝。

他看完了这么多次表演,他知道,这次的江枝,远远比之前的每次要优秀沉浸许多。

听到周淮律这么说,他们才恍然大悟:“对,这不是还有第二名,第一名吗?”

第一,江枝不敢奢望,但是第二——

主持人在电视里说:“那我们接下来,有请第二名——”

班社里的人全部看向电视,唯独周淮律看向江枝,整个后台安静到落针可闻。

主持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南粤班社。”

话音刚落,安静的后台忽然爆发出欢呼声和掌声,陈沙笑着点点头,周淮律的视线内,江枝站在最前,那张脸上久违的露出笑容。

露出左边脸颊的酒窝。

少见,久违,这灿烂的笑容。

南粤班社,在江枝的带领下,重回前三。

唱的还是陈妮、百花班社引以为傲的帝女花。

江枝带领着南粤班社上台领奖,她握着手中的奖杯,心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激动。

周淮律在台下替她鼓掌,聚光灯的闪耀下,身边人在瞳孔里黯淡了。

唯独只剩她,是鲜活,且有生命力的。

他替她开心,却又忽然冒出个念头,她既然在天空翱翔有片属于自己的蓝天,那他呢?

他在陆地等待她的归栖。

可是,她还会愿意回归吗?

陈妮握着冠军奖杯,心里却不是滋味,别人不知道江枝,但是她知道。距离上次比赛不过一个半月,江枝就在这简短的一个半月里,拿到了第二名。

从大学毕业开始,她就练习,几年的时间。

虽然她还是冠军,但是她却隐隐觉得,这个第一,也会在不久后消失,她根本笑不出来。

下后台的时候要走楼梯,百花和南粤走在一起。

南粤的人一起相约今晚去哪里聚餐,江枝捧着奖杯,正常聊天,正常前行,却忽然被人撞了下胳膊,江枝重心不稳,险些摔跤,好在一直跟在身后的周淮律及时扶住江枝。

“没事吧?”他低声问。

江枝摇摇头,从他手里抽回手。

看向捧着冠军奖杯的陈妮,道:“陈妮,你做人就不能光明磊落一点吗?”

“你自己没站稳,你赖我头上干什么?”陈妮看着百花班社的人,语气蛮横道:“运气好拿了个第二名,还真以为是自己实力问题,阳南今天出师不利,不然第二肯定没问题。就是可怜了竹海,走了蔡双之后,连前三都没有,要是蔡双还在,轮得到南粤?”

周淮律站在江枝身侧,目光看向陈妮,比赛前江枝离开时,陈关他们就跟他说了关于陈妮的事迹,也明白为什么她们两人之间存在恩怨。

面对这种冷嘲热讽,他好像回到了还在老宅的时候,那时候简丽对着江枝这般冷嘲热讽时,他听见了,但是他当时为何没有开口,他以为减少去的次数,念叨几句就没事。

可是爱不应该是视而不见,而是应该挺身而出,应该是把她维护。

江枝正欲开口,身体就被人往后拉,她被迫躲在他的身后,想被他保护的小孩儿,而他身材高大,挡住她的视线,她只听得见他说:“他们顾及你的面子,一直没说,但是我觉得这个面子,给不给都无所谓。”

周淮律道:“他们应该都还不知道你是孤儿,四岁的时候被沙叔收养,从小打大,吃的都是南粤的饭吧?”

说外公无人知道外公是谁,周淮律只能换种称呼:“应该也不知道你把沙叔气到住进医院,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你连过问都没有吧?”

这边闹闹哄哄的,已经吸引了负责人和主办方。

他们全都闻声赶来。

百花的确是不知道这些事情,他们以为陈妮只是陈沙的班社成员,正常的雇佣关系,但是没想到是养父女的关系,这下,其他几个班社的人,目光也有些诧异,看向陈妮。

有审判,有吃瓜,有不悦。

陈妮握着奖杯的手指泛白,急的脸都红了,道:“你是谁,轮得到你管。”

主办方和负责人走过来的时候,就听见陈妮的这句话,他们顺势看去,当看见是前不久出现在这里的周淮律,负责人顿时哎哟了声,弓着腰,姿态谦卑道:“周总,您怎么来了?”

他站在这,无需开口,不需要他自己介绍他是谁,旁人会替他说。

负责人平日里最是狗仗人势,能让他弓腰点头的人,少之又少,其余班社负责人立刻拽着自己的班社就走,生怕被负责人惦记上,下次搞小动作。

百花班社的人也拽着陈妮走,“快走啊,没看见负责人来了吗,别害百花下次都拿不到名次。”

陈妮被拽走了,负责人还在对着周淮律介绍来介绍去。

江枝站在他的身后,其实把陈妮这层伪善的皮撕下来,也是件好事,但是陈沙心善还是不想让陈妮在百花难立足,她就算想也不能做,南粤的其他人就更没胆子去惹陈沙不开心。

现在周淮律主动说出来,她倒是心里乐。

毕竟再过两天周淮律也要走了,陈沙就算想发火也找不到人-

比赛结束的当天晚上,江枝请班社的人去聚餐。

是惯例,也是庆祝这次拿到了第二名。

禅城这边聚餐多数以大排档为主,大圆圈的桌子,配上塑胶凳子,又是烧烤配啤酒,吃不腻的搭配。江枝和小舟去给点菜,老板送上来两箱啤酒和椰汁饮料。

江枝特意叫老师傅们带上自己的小孩儿和妻子。

原本二十人的桌子,瞬间扩大成三十人。

后来干脆分成两张桌子,有孩子的带着孩子去那桌吃。但是不敢怎么分,周淮律就死死的坐在江枝的身边,半点儿不挪动,班社里的人也自觉,江枝坐在哪里,班社的人就立刻起来,对着周淮律道:“淮律,坐这。”

许特助也跟着来吃,他穿着西服坐在塑胶凳上,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他看着桌子上黑乎乎的东西,又冒着热气,这些年同周淮律闯南走北,吃的东西,喝的东西,哪里有像现在这样随便,但是许特助看过去,他发现周淮律是习惯了。

他坐在塑胶凳上,手上拿着啤酒,吃着烧烤,还不忘给江枝夹菜。

只是许特助心里感慨或许这份关心,要是来的早些年,或许结局会不同吧。

聚餐的目的就是聚餐,不是废话连篇的开会和总结,江枝也懒得总结,大家伙儿谈天说地。

身边的男人拿着筷子给她夹菜。

江枝看着碗里满满的烧烤,面无表情,平静淡然,道:“别给我夹了。你自己吃吧。”

明白她的意思,他停下筷子。

“明天——”

周淮律打断她,“我知道的,不要再说。”

让他有个喘息的时间,让他能够平静的安静的度过今晚。

只是人越要平静,越不可能平静,话音刚落,江枝的手机就响起,她没有顾忌打开来,周淮律余光看见她的手机页面,探出的是视频通话,在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备注的时候,手机屏幕忽然出现邵均那张可恨的脸庞。

视频里的邵均笑着,道:“姐姐,听关哥说你拿了第二名,恭喜恭喜!”

“谢谢。”江枝笑着,不忘打趣他:“不是说要来吗,怎么今天没见到你?”

她是在损他,周淮律都听出来了,邵均在那边笑着道:“本来要去的,但是我爸爸说最近走不开,太忙了,等过阵子我去找你,到时候请你吃饭。”

江枝和邵均讲话时,喜欢跟着他开玩笑,是放松的神情,不像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那样紧绷和平静。周淮律心里不是滋味,他清楚知道自己和江枝已经离婚,但是他不由得想起那天他去买刀纸的那天晚上,他们也在房间探讨过关于对于他改变的看法。

那是不是代表他们这半个月来都还在保持联系?

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你们还有联系?”

明明他已经离开班社一个月了。

他说起邵均时语气就是发自内心的不善,江枝听出来了,她低垂眼眸,端起啤酒喝了口,冰凉的感觉刺激到喉咙,让她感到无比的舒服。

见她只喝酒吃菜,就是不回答他,周淮律把这个当成默认。

他的心里不是滋味,是失落也是压抑。

想问她为什么还和邵均联系,但是她的回答,他早已猜到,何须再问,只是他的心里有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去告诉她,以什么身份。

就在他们沉默的时候,王声忽然开口问道:“枝枝,你之后的计划是什么?”

他们已经决定好这一年里用自媒体继续带动南粤的名号,宣传粤剧,但是他们这段时间钻研自媒体,江枝也没有任何的搭腔,众人不明白她的计划和想法。

之前他们不知道她会不会继续唱戏,但是现在江枝拿了奖,他们出于关心,也想问问未来的计划。

王声的话,让江枝短暂的停顿。

在此之前她会觉得很迷茫,感觉找不到具体的方向,但是今天在王声问出来的时候,她的脑海里就是很清晰的出现了一条路,她道:“我的梦想是进戏曲院,走我妈的路。”

自从见了教授后,她要进戏曲院的信念就越来越强。

她在说出戏曲院的好,不管是人文还是未来发展,关于未来这条路,她脑子里很清晰。

周淮律握着啤酒瓶的手顿住,将她说的全都听进去。

陈关笑着道:“那预祝你成功。”

王声道:“那除了进戏曲院呢,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生孩子,什么时候举办婚礼。”

江枝握着筷子的手顿住,她这个停顿,周淮律看见了,他自嘲笑笑,她的计划里全是关于未来的职业发展,没有半点关于他,就连台面上的客气话都不想应答。

周淮律替她解围道:“过几年再看吧。”

因为就在家附近不远,所以大家都选择喝完了走路回去。王声被陈关扛着,老师傅们早就带着孩子回了家,街道上就江枝和周淮律相隔半米,不前不后的走着,班社的人,自觉给这对“夫妻”让位置。

月朗星稀,月光高悬在天上,这条巷子只能听见人们踩踏青砖石的脚步声。

周淮律还是问出心里的话:“你除了进戏曲院,还有别的梦想吗,比如——”

巷子里传来鞋子停顿踩踏的声音,然后是江枝停在原地的身影,她单手挽着包,转身,借着路灯和夜色看他,很平静的眸子,坚定道:“没有。”

“我的未来,没有你的身影。”

无需再问,无需再挣扎,也无需想要从她的嘴里,探出半点是否有心软的痕迹。

她说:“我在成长,我也希望你成长,都往前走,不同路,也挺好。”

她干脆利落,站在舞台如新星璀璨,也会在暗巷里,勇敢果断解决告别往事。

不同路,也挺好。

这个月来的所有的一切,都在今天会产生分叉口,他们好不容易交织在一起的平行线,在今天出现了十字路口,而她走的那个方向,被她用巨石填满,她不让他过去,不让他陪着她走。

短暂的时间里,他也搬不走那么多的巨石。

或许等他搬完,她早已消失无影踪。

他怎么都追不上她的脚步的——

“登记完,你就和外公说你要回去香山澳,其余的交给我。”江枝转身前说:“明天记得早点起来。开你的车回去。”

两个小时的路程,她还要叮嘱他早点起来,要多早?

难道需要第一个吗?

第一个——周淮律的脑海里忽然想起,他们领结婚证时,她就是大早拽醒他,不顾他的困倦,也难得任性要求:“我要第一个领证,快点快点,老公,拜托你。”

他只能闭着眼睛去洗漱,他们的确是第一个领证的人。

那份喜悦,他依旧记得。

只是现在,他们的爱情怎么就破碎了。

碎的如此彻底。

月光下的周淮律,仿佛被钉了钉子,半分动弹不得。

他的眼睛在路灯下照耀,泛出晶莹的光泽,那双眼,红透了,许久后——

深邃的眼眸,滑落一滴泪。

记事起,他从未掉过泪。

他像个垂死之人,越是到约定的日子,他就越想挣扎,昨天晚上是,今天也是。

他的心临近崩溃。

眼见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抓不住。

留在她身边的借口也即将被打破。

他倏地懂了,话未出口泪先流的感觉。

第35章“你真的很不尊重人,也很自以为是。”

周淮律站在路灯下, 看着江枝的身影消失在趟栊门里。

他定在原地,思绪如眼眸里的情绪那样,在即将面临的山崩海啸里,企图把这场海啸填平, 把这场山崩合并, 许久后,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知道他应该怎么做,所以他转身, 任由风把它的眼泪吹干, 往她的反方向走-

第二天八点多江枝就起床了, 这是她有史以来起最早的一次。

她把证件收拾好, 全部放进自己的包包里。她走下来, 看见陈沙拿着手机在刷视频。看见江枝走下来时,还有些不确信, 拉下老花镜看着江枝, 半晌后才道:“太阳西边出来了?起那么早。”

“比赛完了, 我要回趟香山澳。”江枝把自己的包放在凳子上,然后拿起保温杯喝了口温水,她边喝边用余光看陈沙,想看看陈沙有没有看出什么异样,也是掩盖自己的异样。

好在陈沙边刷视频边道:“也是时候回去,看看你爸, 看看周家那边的人。”

江枝把保温杯的盖子盖住,然后坐在凳子上,望着门口等, 没想到一等就到了九点,往常周淮律这个时间点早就买菜回来了, 从没有那么晚过。

江枝坐在凳子上,单手托腮,到了十点钟,太阳都照到天井了,江枝还没看见周淮律的身影,她喝口茶,装作不经意的道:“怎么他今天买菜那么久。”

“我坐这一早上了,都没见他起床啊。”陈沙看着江枝:“你们不是睡一块儿吗* ?他起没起,你怎么都不知道。”

他们才没有睡在一起——

面对陈沙看过来的视线,江枝面不改色的坐直身体,道:“没有,早上他很早就出去了。”

陈沙哦了声,没再说话。

他今天早上没出去?江枝沉默,细细回想,昨天她说完那些话后,她就先自己回到了班社,回到二楼就开始洗澡,再到睡觉,好像她都没有听见隔壁传来脚步声。

江枝心里不免闪过大胆的想法——他没回来过夜?

明明昨天她已经叮嘱了他,今天要早点起来去登记离婚,为什么他昨天就不回来过夜?

江枝越想,心里越觉得不安,关于离婚这件事,她不容许有半点差错。

她早已过了口是心非的年纪,说要离婚就是要离婚,而并非是用离婚来让他去证明他对这段婚姻的在意,也并不是拿离婚来闹脾气。

又过了会儿,她垂眸看了眼时间,已经十一点。

陈沙先嘀咕起来:“淮律去哪里了?午饭我们吃什么,你要不要打电话问问。”

她的脑子乱成线团,听到陈沙这么说,立刻拿起手机道:“我打电话问问。”她拿着手机走到了巷子过道,根本没有打开通讯录,而是直接按下了早就在心里背到滚瓜烂熟的号码。

当她按完数字后,才忽然顿住反应过来。

她把他的号码也拉黑了,所以她也打不出去,她退出把他的号码解除拉黑,然后再拨打电话,但是电话一直打了三四次,三四次都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江枝站在趟栊门处,心烦意乱的坐在了石墩子上,她没想到周淮律那么幼稚,居然在登机前夕居然直接走掉,她原以为他是个守信用的人,原以为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电话再次被无人接听后,她直接打开百度,去咨询起诉离婚的流程。

三个月到半年,最少也要三个月,而且谈不拢的话,她极有可能是离不掉的——没关系,她安慰自己,离不掉就再起诉,再离不掉,她就出国,自然分居三年。

只是非要闹到这个地步的话,江家也别想在香山澳能立足下去。

这段时日,他天天在班社,帮忙打点一切,就连比赛的时候都会和班社里的男人们一起背着大包小包,日子久了,她都快忘记了,他原先是怎么样的人。

是周家的少爷,更是商人,商人最重利益。

江枝抓着手机,脑子里除了烦躁再无其他。

小舟来喊吃午饭,江枝心神不定,只喝了口汤就吃不下,班社里的人约着下午去玩,她也没去,陈沙去隔壁领居家串门,她失神的坐在堂屋的木制沙发上,饿了就吃点茶几上的饼干。

她满脑子都是在想怎么样离婚,什么时候日落西山都不知道,手机在桌面上嗡嗡响起,才让江枝把思绪收回,她看着没有备注但是烂熟于心的号码,立刻就按下了接听键。

她语气不善,带着烦躁的心急,道:“周淮律,你——”

“你来春亚餐厅。”

他打断了她的话:“我在门口等你,快点。”

周淮律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不给她问为什么、也不告诉她为什么,但是只要能知道他在哪里,她的心里就安下心,然后抓起放在旁边的包就往外跑。

她拦了辆出租车去,距离古巷距离不算远,去到的时候,刚下出租车,她就看见周淮律站在门口等待。他今天穿的稍微正式些,old money的经典针织穿搭,看上去稍显正式。

长身而立在门口,顶着那张英俊的面容,立体骨相的绝美五官,吸引了不少路人的视线。

她给了师父扫码付款,然后拿着包就下了的士,边挎在肩膀上,边往前,看见他往这边来,站定后,她先开口质问,道:“为什么今天打那么多电话你不接,我们不是说了今天要去——”

“我知道,”他温润笑,然后自然的牵过她的手,道:“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他不给她反抗的机会,男女力气在这时候就发生鲜明的对比,她想要抽出手来,却被他桎梏的更厉害,他的大手牢牢锁在她的手腕上,他抓着她,带着她往电梯里走。

“见谁?”江枝蹙眉,被迫跟上,电梯门被他合起来。

整个电梯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周淮律垂眸看她,嗓音温润道:“对你有帮助的人,我今天特地去北京找的。”

什么人,值得他亲自去北京找?

江枝想不明白,但是她却也没继续问,而是微微挣扎:“你先放开我的手,我手很痛。”

周淮律像是这才注意到似的,面不改色道:“抱歉。”话虽如此,又握住了好一会儿才放开她,只是放开后,他的手又自己虚虚的握拳,像是想要把这份温柔的触感,保留在自己的掌心。

或许人都是如此,需要失去,才会懂得当时习以为常的东西,是多么难得。

江枝握着自己发疼的手腕,蹙起眉头揉了揉。

电梯门恰好打开,两个人的思绪都被打断。

周淮律带着江枝往最里面的包厢走去,推开门,江枝就看见坐在圆桌前六十多岁的女士,她披着披肩,姿态优雅,看见周淮律和江枝后,从椅子上起身,看着江枝,道:“您就是江小姐对吗?”

江枝有些惊讶,并不认识眼前人,她礼貌回道:“是的,您是?”

周淮律及时上前,站在他们中间,自信坦然介绍道:“这位就是戏曲院的院长。”

中年女人笑着接话道:“我姓徐。”

听到戏曲院三个字,江枝面色僵住,她大抵知道了周淮律想要做什么。

只是院长还在,江枝只能笑着客气入座,然后听徐院长说着漂亮话:“今天周总忽然来到北京,说是找我有事,我一听就着急,我想着,是什么大事儿呢,让周总亲自来了,没想到就是说想要介绍位朋友来戏曲院。”

“这不,我就立刻说,跟着周总来趟禅城。”徐院长笑着,慈爱的看着江枝,道:“现在见到你,我才发现,你比周总口中的要优秀好多。”

“谢谢徐院长夸赞,”江枝顺势问道:“徐院长,戏曲院是不是可以报名考研究生,哪怕是不同专业的,也可以,对吗?”

“是不同专业都可以报名研究生,看来江小姐是有研究过戏曲院,我们不但有研究生,研究生还有交换的机会,只是这个交换不是强制性的,学生可以自己报名。毕竟有些人想去有些人不想去。就是研究生对本科的要求就比较高,不过江小姐是香山澳人,A大的含金量报考戏曲院是绰绰有余的,只是研究生要读三年,对江小姐来说或许有点久。”徐院长看了眼周淮律,又看着江枝,莞尔道:“江小姐要进来,哪里需要那么麻烦,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谁的一句话?

周淮律的一句话,还是徐院长的一句话。

当然是周淮律,毕竟谁有那么大的能耐,“求人办事”,被求的人反倒上赶着来了禅城。

若真的要论起来,徐院长的资格,见周淮律都见不到,能帮到他,早就死死的握着这份人情,现在,是徐院长想让江枝卖她面子。江枝若是点头了,徐院长这个人情就是卖成功了。

她要去戏曲院,他去找戏曲院的院长,让院长亲自来禅城找她,邀请她去——

江枝沉思片刻,莞尔道:“戏曲院我是要进的,这是我的目标,但是我最近在备考研究生。”

言外之意就是,她不需要靠关系,也不需要周淮律和徐院长的帮助。

徐院长听出来了,她并没有感到面子被驳回,反倒愣住了片刻,随后目光看向江枝,带着欣赏眼神,那是女性对女性间的肯定:“说实在的江小姐,我今年50多岁了,见过太多小年轻靠着关系进入大小的地方。只要哪里福利好待遇好,哪怕是个图书馆的整理员,都有人挤破脑袋想进去。但是你还是我见过的,可以靠关系,却想靠自己的,我非常欣赏你,或许说欣赏有些没资格,但是我希望有天能够在戏曲院见到你。”

徐院长已经离开这里,包厢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江枝的拒绝,不止徐院长听出来,周淮律也听出来了。

周淮律喉结咽动,昨晚喝完酒没有休息通宵熬夜,从禅城去北京,他本想开车去,但是开车要22个小时,他没来得及申请航线,只能坐普通的飞机去,光是飞机禅城这边来不及买直达,只有中转,耽误了许久,他奔波了一天,到了北京就约徐院长,虽然不是求人办事的低微姿态,但是那是他第一次主动约别人。

他把来意告诉徐院长,带着她从北京来到禅城。

整天他的情绪都很高昂,这是昨晚挣扎后想到的计划,他昨晚转身就走,是以为自己终于能为她做点什么事情,让她开心,让她觉得这段婚姻也不是那么糟糕。

没想到她会拒绝徐院长的邀请。

他不理解,他反问道:“为什么?”

他还问她为什么?

江枝坐在原位,精致脸庞上面无表情,旁人看不出喜怒,看不出她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但是经过这个月的对她的了解,周淮律知道,她这是生气才会有的沉默。

“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很厉害?”安静的包厢内,响起江枝冷若寒霜的语调:“你是不是觉得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周淮律顿住,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

“我好不容易找了条自己想走的路,我需要你插手吗?”江枝字字句句质问他:“我每天拼了命的练习,你是给我证明看你很有能耐吗,想要告诉我,我的梦想、我的未来,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对吗?”

先不说这段关系已经是她急着要撇清的程度,就说她这段时间来,辛苦锻炼,努力找几乎靠近戏曲院,得知可以用研究生面试进去,她立刻报名,并且计划十二月会去面试,她自己计划的好好地,她谁都没说,就打算给陈沙惊喜,但是现在呢。

他忽然自以为是的帮忙,她才发现她付出了那么多的汗水,想要进入的梦想地方,全凭他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他不是在帮她,这是在不尊重她。

“周淮律,你真的很不尊重人,也很自以为是!”

听完她的这些话,周淮律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没想到是这样,他也从没有这么高估过自己,他只想着她说过要,那么他能给就给。

哪怕今天他是个没本事,哪怕他今天不是周淮律,他也会尽所能的去帮她,而不是她口中的,要彰显自己的厉害。

“你误会了,我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我只是听说你想进戏曲院,我就去了趟北京,”他有些不知所措,来之前的信心在此刻全都被覆灭,“我想帮你安排,我想让你开心点,帮你实现愿望——”

他想让她开心,所以去找了徐院长。

但是她明显不开心。

而他也没有悟到她为什么会拒绝,甚至徐院长听出来了,也说欣赏她想自己考进去的勇气。

只有他还在一意孤行的想要用“安排”帮她实现她的梦想。

还以为为她解决安排能够让她心里开心点。

她早说过他自以为是。

直到她现在说完这些话,他才慢半拍的发现,自己真的很自以为是。

他瞬间语塞,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伸手,从口袋里摸出烟,他企图用烟来责骂自己,让自己的脑子能够清醒一点,不要总是做错事情。

他打开金属盒子,从里面抖出专门为他定制,市面上买不到的烟。

抖了几下,才抖出来,他又摸不到火机在哪里。

他的心是空的,迷茫的,像找不到尽头,连烟什么时候点燃的都不知道,他深深的吸了口,尼古丁的味道瞬间侵蚀大脑,他再吸了口。

江枝坐在位置上,没有再给他留下任何的面子,道出彼此心知肚明的那句话,戳破了最后的伪装:“你是不是以为这段时间我们和平相处,你就以为能干涉我,能为我做主?”

“你忘了我们今天要去登记离婚证吗?”

周淮律把烟捻灭,他连抽烟的想法都没了,他的心里有满腔的难言之隐,化作那句:“我知道,我没有忘记。我只是想在最后为你做点什么。”

苍白的言语,苍白的解释。

重复的话语,为她为她——

江枝直接戳破他的私心,道:“你只是想在最后看看,能不能不离婚!”

周淮律猛地抬起头,像是被戳中心事后的心虚,立刻看向江枝。

“我会!我会领证!”他心虚,急切表达,是被戳破后的无能为力,“我只是想帮你做点什么。”

他越是这样,就证明江枝的猜测越是没错:“用不着!我的未来,半毛钱关系都不想和你扯上。”

她点破他,还要把狠话撂下来。

不仅如此,她还从位置上站起来,走到了他的身边,属于她的香味扑鼻而来,周淮律对她没有设任何的防备,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的手已经伸入进他的裤子口袋。

秀发轻扫过他的身体,带走他的专注力,当他反应过来时,江枝已经从他口袋里拿走了车钥匙。

江枝拿了车钥匙就走,转身离开包间。

“枝枝——”

他起身,意识到她想要做什么,立刻追上去,她往前走,今天穿的是运动鞋,走的步伐很快,而周淮律跟在她身后,企图去握住她的手腕,她不让,甩开一次又一次。

“我今天等了你一天,你知不知道?”

她说,急忙往前走,目光却不看他。

周淮律喉结咽动,抿唇,跟着她的步伐走,道:“我知道——”

她什么都不说,就直直往前走,走到了酒店外面的停车场,然后打开主驾驶的门,坐了进去,周淮律挡住她的驾驶门:“枝枝,现在太晚了——”

“我要登记,我不想再拖了。”

江枝打断他的话,坐在主驾驶:“你上车,我来开。”

总共两个小时的车程,就算现在下了班,明天一早也能去。

可他偏偏不让,挣扎着,最后挣扎着:“枝枝,明天回去,我来开。”

昨天她就是信了他的话,才以信任的角度让他早点起床。

现在她要是再信他的话,明天他还是会有千万种理由拒绝跟她回去香山澳,她调整座位,不理他站在主驾驶外的诉求和狼狈,冷声道:“你要是不回去,我就起诉离婚。”

起诉离婚她也没有任何的胜算。

“你现在乖乖跟我去登记,外公还不知道,你还可以来看他。”她几乎是用哄骗的方式,看着挡住主驾驶门的周淮律,道:“但是我要是起诉离婚,我们闹到这个地步,对谁都不好。”

江枝早已知道他的挣扎,比赛前晚他急切表达说的那些话,还有比赛聚会那天他试探的未来,还有今天他用戏曲院的事情,都是他在挣扎,在不放弃的挽留,她心知肚明。

所以他越是挣扎,她就越不可能给他挣扎的机会。

她看穿了他,他就像是个透明的人,站在她面前,她好赖话都说尽了,他再故意拖延时间,再挣扎也没有任何的意义。

他知道她未来里没有他,但是连给予未来的帮助,他都不要。他做什么,她都不开心。

他也深知,她那句外公,是哄骗的话术,但他明知道是哄骗,还是心甘情愿的上当。

至少,她还愿意骗他,总比把狠话都说尽好。

就如她说的,没必要闹成这样。

因为他知道,真闹起来,他拗不过她。

周淮律站在主驾驶门口,挣扎后的无望,强忍着心痛,道:“要走高速,你下来。”

她不让,害怕他又故意不回去:“我开。”

他闭着眼,深呼吸。

然后直接伸出手把座椅调后,弯腰低头。

头发刮过她的脸颊,他们的距离很近,近到再近些,就能触碰到唇。

江枝心跳漏了半拍,往后仰。

但是没想到他根本不是想要偷袭亲她。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有双有力的手臂穿过她的膝盖,另只手握住她的腰肢。

她就在车内被周淮律公主抱起来,江枝后知后觉,立刻去拍他的胸膛,长发垂在半空,她急切道:“你放我下来,我自己去副驾。”

“放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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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淮律长腿踩地,眸子稍稍有些湿润,不去看她,不敢去看她,任凭她拍打他的胸膛,也还是不低头,不放手。然后绕过车前,走到了副驾驶,却还是不放下来。

江枝的长腿在扑腾,却被他用力的圈起来,她蹙眉,道:“周淮律!”

他就是不应她,抱着她,感受这种轻轻的份量。

他闭着眼,半晌后,才低头去看她,那双眼眸比刚才要湿润,而她的眼里,寒霜一片。

他嗓音低沉,胸腔带着说话的震动,道:“你老是不听我讲,高速开快车,不安全。我来开。”

“今晚我们回去,你住在家里,第二天我就会去登记。”

第35章“裴子舒,你去禅城干什么?”

夜晚高速的只剩车灯照亮前方。

江枝坐在副驾, 车厢内安静无言,谁都没开口。她的目光望着窗外倒退的风景,心里打着小算盘。

周淮律单手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 紧抿薄唇, 开车稳慢, 只是时间久了,加上车内的空调暖气, 江枝不免有些困, 她靠着舒适的座椅昏昏欲睡。

几乎是她头撇向一旁睡过去的时候, 周淮律就侧眸望去。

大波浪的卷发遮盖住巴掌大的脸庞, 眼眸轻阖, 呼吸轻浅,周淮律收回视线, 专心开车, 只是手, 却忍不住,悄悄的搭在她放在腿上的手,轻轻的握住。

她以前也爱牵手,他总觉得腻歪。

或许是这段时间在班社对自己多了很多认知。他忽然反问自己,若是当时他不要老是想起所谓的规矩,而是反手握住她, 告诉她,他们不会分开,会不会结局都不一样?

车子继续行驶在高速路上, 车内响起《唯一》的歌曲,是她最爱听的。

——那些我, 想说的,没说的,话

——有时我,怀疑呢,只是我,傻瓜

那些他想说的,没说的话-

回到香山内湾已经是晚上的十二点整。

车子熄火后,江枝已经睡得很深很深,海藻般的长卷发遮住仙资迭丽的容貌,周淮律眼神看了她许久,随后推门下车,恰好管家走上来。

周淮律制止他开口。

以前在他车子到达香山内湾的时候,整个内湾的院子都会为他亮起归家的灯。

但是今天这份规矩,为车内还在熟睡的女人打破。

他怕亮光刺眼,扰乱她的睡眠,所以阻止了管家开灯。

他侧眸看向副驾驶沉睡的女人。

刚才抱她时,她的眼神冷若寒霜。

他知道她不愿让他抱,不愿意和他亲近接触。安静的车厢内,忽然响起他低沉的嗓音:“我出去抽根烟,烟抽完你还没醒,我就只能抱你进去。”

这句话,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减轻自己的负担。

只能二字,好像是在说,他也是迫不得已,并非故意要占她便宜。

但他其实可以把她喊醒,轻轻的推推她,但非要趁着她熟睡说这个话好似她能在睡梦里回应一样,没有道德,趁人之危,但是这种不道德的念头起来了就压不住。

像修炼时的走火入魔,怎么都拉拽不回来。

所以他根本不去反思这段话的合理程度,因为他心知肚明半点都不合理。

月光下,他推开车门下车,身影清隽靠着车门,从口袋里拿出金属烟盒,抽出根烟咬在嘴角,然后摸索出打火机,摁下后,红红的火苗窜起,他低头,用手挡住风,深吸口气,烟尾就染上了猩红。

白色的细烟向上飘起,在半空被风吹散,他从不吸急烟,总是慢条斯理吸完,需要耗时三分钟。他拿出手机,摁下倒计时的按钮,三分钟,不多不少。

手机放在引擎盖上,他背对着,不去看,不去计时,目光眺望远方。

不知道过了多久,副驾驶传来动静,他吸烟的动作顿住,以为是她醒来。过了几秒后,他确定是江枝翻身,翻身意味着睡得更沉。

她没有醒来,意识到这点的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风吹来用三秒的时间,第一秒思考,第二秒捻灭烟,第三秒转身把还有一分半的倒计时关掉,他怕三分钟后她醒来,也怕自己难得抱抱她的机会都没有。

他承认自己是个无赖。

他走到副驾,打开门,将她抱起来。

软香在怀,怀里的人重量轻,熟睡像个婴儿,白嫩的肌肤,还有那张最近来都让他难过的嘴,以前她净说些好话哄他,爱他的话信手拈来,现在她净说些让他难受的话,张口闭口就是离婚。

周淮律抱着她迈入走到了院子内,迈入玄关,走上楼梯。

他把江枝抱回两人之前的房间,这张大床他们曾经在这里翻山倒海,也曾互相依偎。

撩开她的长发挽到耳后,露出那张巴掌大的脸庞。

周淮律喉结咽动,琥珀色的瞳孔里全是沾到床后睡得愈发舒服的江枝。

她偶尔蹙眉,偶尔又很平静,翻个身,又被他翻回来。

周淮律没这样看过别人睡觉。

这是第一次。

他说自己走火入魔,趁人之危,半点都没错。

因为看着看着,看久了,他现在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

——亲她

抱她已经是放肆了,更何况亲她。

江枝是有史以来睡得最舒服的感觉,可能是比赛结束了心里压得事情少了,她睡个格外久,还做了个梦,梦里回到了和周淮律谈恋爱的时候。

她去书房找周淮律。

“你会公主抱吗?”

他只看她,却不说话,她知道这是不想,且认为没规矩的意思。

梦里的江枝笑着缠住他:“你抱我一次,抱我一次。”

梦里的他很好说话,真的把她抱起来,不但如此,还亲了她。

亲她——

唇是软软的,抹了口红唇蜜的味道,香香的,舌尖也忍不住席卷勾住和缠绵。

湿润的触感,伴随着尼古丁的香味,带着松木香的浪潮席卷而来。

越来越真实,越来越真实,令江枝不由得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就是周淮律在眼前放大的绝美五官,他轻阖眼眸,仿佛很沉浸,沉浸在这场趁人之危的亲吻里——

江枝眼眸瞬间睁开,抬起手把沉浸在亲吻里的周淮律往后推开。沉冷的语调响起:“你在干什么!”

他没有任何防备,被推开时才往后一倒,险些没站稳,低眸看去,只见江枝面若寒霜。

唇齿间带着她的香气,面前却是她仿佛冰窖的眼神。

他有些慌乱,是做错事被抓包的心虚。

他想过抱她被她发现,他有理由说是因为她还没睡醒,怕她着凉,但是抱她就是他认为大胆的举动,亲吻这件事,完全不在他的理智之内——

“枝枝。”

可是错了就是错了,他趁人之危这件事根本无办法辩解,他认错的很痛快,没有找任何的借口和理由,道:“是我没忍住,对不起。”

听见他这种无力的解释,这无疑是在她的心里加了把火。

这种温柔缠绵却不带情欲的亲吻,是她以前盼都盼不来的,它可以出现在以前婚内的任何时候,唯独不可以出现在现在,因为这是对她的侮辱。

“没忍住就可以偷亲我。”江枝起身站在厚重的羊毛毯上,冷着脸道:“如果我刚刚没有醒来,你是不是打算更进一步。”

他上前,企图平息她的怒火解释给她听:“我只是抱你进来,然后没忍住亲了你。我没有想不尊重你更进一步。”

他说他没有想更进一步,但是这句话里又是先抱她,再是亲她。

若是尊重,他都不会亲她。

江枝觉得周淮律现在越来越荒唐了,这段时间来他变了那么多,她都看不懂他究竟想干什么。

以前记忆里的周淮律对什么都不屑一顾,对她更是,现在为什么好像周淮律成了被抛弃的那个人,言语里患得患失,行为上小心翼翼,如此卑微。

这让江枝好像看见了以前的自己。

看见了以前患得患失,每天都小心翼翼的那个自己。

他越是这样小心翼翼,她越是无话可说。

因为不管说什么,他都是一句我错了。

责骂、愤怒、都没什么用,她只能开导自己,只当是做了场梦。

她抬起手用力擦拭自己的嘴唇。

这个举动落入周淮律的眼里,比她的怒骂还要更难受。

她连骂他都不愿意,而是冷声警告道:“周淮律,是你让我住在这里,如果你是想方便你做些事情,那么我可以现在就走。”

“你最好不要再做什么事情。”

包括登记,包括更进一步。

江枝看了眼周淮律,转身就走。

他以为她是要离开这里,急切的跟上去,喊道:“枝枝,我去睡隔壁,我不会再对你做什么,你放心——”他追出去,却没想到江枝是走到了书房的位置。

刚才在车上的时候她就已经做了这个打算,她要把证件拿在自己的手上。

和周淮律在一起的这几年,都是她整理这些证件。她知道证件放在哪里,所以根本不需要去找他问他,她走到书房,推门而入,然后走到了最里面把柜子打开,从一叠证件里,找出了结婚证和身份证。

她当着周淮律的面抽出来。

江枝的这个举动,刺痛了周淮律的心。

她是多怕他反悔,还是多怕他第二天不配合?

他没忍住,道:“为什么?”

她难道还认为他会把证件藏起来,所以要先把证件拿走,他真的有这么卑鄙吗?

“你没资格和我说为什么。”她拿着证件,本想走回卧室,却又停下脚步道:“你都能趁我睡着的时候亲我,我还不能趁现在把证件拿走吗。”

趁人之危的人,还问别人为什么不信他?

他真是荒唐、可笑。

江枝拿了证件离开,回到卧室还反手把门锁上。

周淮律刚跟上来就听见门反锁的声音,他本想敲门,却又放下手。

本就是他偷亲了她,还指望她信任,怎么可能呢?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很早之前就做错了,不管是任何事。

江枝回到房间后就去洗漱,牙刷在嘴巴里产出泡沫,薄荷的味道覆盖住唇齿间熟悉的烟草味。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盯着发红的嘴唇,半晌后,闭上眼。

第二天大早,江枝洗漱完往内开门,没想到刚打开门,一个影子就在脚下。

她低头望去,周淮律靠在墙角,单腿伸长,单腿折起,他的手支在膝盖上,头垂下,眼眸阖起,就这样坐在地上睡着了。

几乎是门推开的瞬间,坐在地上的人就被惊扰。

她沉声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看上去很疲惫,眼底下都有淡淡的青色。

听见她这么问,他垂眸道:“我怕你生气。”

后半句话他没说,他怕她半夜离开。

所以他只能坐在门口守着,守了一夜,祈祷她不要再生气然后偷偷离开这里。

他不是故意摆出这幅样子来博取她的可怜,因为周淮律有洁癖,身上还是穿着昨天的那套衣服,没洗澡,没洗漱,他对着装的要求最是严谨。

偏偏因为怕惹她生气导致她离开,所以就干脆连澡都不洗,寸步不离的守着。

江枝不去把这个行为做任何的深入分析,不管他是辉煌还是可怜,都与她无关。

她没有半句关心,淡声道:“那你快点去洗漱,我们去登记。”

她说完就自己先下了楼,没有再说昨晚的事情,但是能看出她眉眼里的冷漠,周淮律心里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失落-

到达登记的地方,已经是上午九点。

这里来的人还算多,里面闹哄哄的。

江枝和周淮律戴着墨镜,没有告知身份,就安静的排队等待。

期间,周淮律从口袋里拿出牛奶,递给了江枝:“先喝点吧,不知道要等多久。”

江枝接过,低声说了句谢谢,她把吸管戳进去,然后吸了吸。

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好像因为昨晚的亲吻又坠入了冰点,本来他这段时间在班社里的时候,两个人的相处除了不说关于婚姻的事情,她都能正常对待他,他在心里怪自己昨天做的事情。

自动门往两边打开,就在这时,一个女人戴着口罩和帽子走了进来。

他道:“枝枝,登记完我送你回禅城,”

江枝就要拒绝。

周淮律给她讲道理,说:“先不要拒绝我,我就是回去和外公打声招呼,他不知道我们离婚了,还以为我走了也没说,而且以后不知道再见是什么时候,可以吗?”

江枝吸着牛奶,沉默片刻,也不知道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道:“我等下要回趟家。等我回禅城的时候,我告诉你。”

周淮律抿了抿唇,道:“我跟你一起回去吧。”

“我爸知道我们离婚了,你不用跟我做样子。”

她直接干脆道:“只是我外公身体不好,而已。”

否则,她早就会告诉天下他们离婚了。

周淮律自然听得懂她说的意思。

他沉默,知道她早对这段感情不抱有任何的希望。

工作人员喊他们的编号,两个人起身往登记处走去。

工作人员正常询问是否自愿离婚,江枝爽快说出自愿,再问到周淮律时,他沉默片刻,在她看来的冷淡视线里,只能违心道:“自愿。”

两个人在登记纸上签字:“三十天后来拿证件。”

他们拿了属于各自的资料,江枝看见周淮律手上的婚戒,像是了结了心里的事情,她心里舒服畅快,话也多了起来,道:“都已经离婚了,你把你的婚戒摘了吧。”

婚内都没戴,离婚后戴着,到底是给谁看呢?

周淮律喉结咽动,拿着资料,道:“你的呢?”

“丢了。”

她补* 充道:“在准备离婚的时候就丢了。”

她说后半句话,好像是在告诉他,早在决定离婚的时候,他们就回不去了,所以他戴着婚戒也没有任何意义,他岂会听不出来?

只是沉默,无尽的沉默。

铃声响起,打断了这份安静,是蓝双打来的电话,江枝摁下接听,道:“双双。”

“恭喜恭喜!快来私宅,我等你。”

她们每天都会在手机联系,能知道江枝今天登记离婚也很正常。

本来想先回去找江远修,但是现在她改变了主意,毕竟也很久没见兰双,她笑着道:“好,我现在去。”

兰双的话周淮律听了进去,他忽略掉那句恭喜,拿着车钥匙,先走到了主驾驶,道:“我送你。”

“不用。”

“这里不好打车,而且私家车不能去私宅,你知道的。”

他边说,边打开副驾驶的门,高湛把那条路都买下来了,不让私家车进入,这点,江枝是知道的。

只是好久没去,都忘记了。

她思量片刻,还是上了周淮律的车。

他们的车子驶离登记所的时候,一个女人从里面走出来,她摘下口罩,露出的是裴子舒那张可恨的脸庞-

到达私宅,已经是中午十二点。

周淮律开车出现,江枝从副驾走下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现在私宅时,高湛、兰双都瞬间愣住了,兰双先反应过来,上前拉过江枝,低声道:“你怎么把他带来了,别告诉我你们要登记之前又决定和好了。”

“没有。”江枝道:“他送我来的。”

高湛正去前面迎周淮律,是摆在明面上的讨好。

他听着高湛说话,面对除她之外的人时,又是那副淡漠的感觉,好似只要面对她,理智才会全无。

他迈着长腿往里走,任由高湛伺候,他坐在太师椅上,随后高湛倒了热水沏茶,道:“这是前阵子得的好茶,我特意留着,周少试试味道怎么样?”

他说完,又给刚坐下的兰双和江枝各倒了一杯,他是个人精,自然是听说了些什么,也看出了些什么,周淮律和江枝走进来时,那双眼,都恨不得扣在江枝的身上。

他给江枝倒茶时,道:“江大小姐,好久不见,试试看好不好喝。”

兰双也鼓动江枝试试,道:“还是不错的,我刚喝了,找高湛要了点。”

江枝听完也端起来喝,浅浅尝了口。周淮律眼神微动,看着她喝茶的模样,不由得又想起昨晚的那个吻,他垂眸,也端起来,跟着浅浅喝了口,压抑心里的想法。

茶香在舌尖打转。

江枝道:“还不错。你给我拿点,我晚点带回去给我外公尝尝,算算多少钱。”

“哪里还用你给钱。”高湛转头道:“记在周少的账上。”

这个茶不便宜,喝下来也得要个六七位数。

高湛这是在帮他借花献佛,他自然是记了高湛这个情,还没等江枝开口,就立刻接话道:“装好放在车上就行——”

但偏偏江枝不领情,她道:“你不收我钱,我就不要了。”

她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屋内瞬间安静,虽然这段时间经常聊天,但是江枝从不会主动告诉她关于周淮律在禅城干了什么,她的闺蜜她了解,她不会拿着周淮律的改变,到处宣扬。

但是她自己看出了点端倪,为了验证是不是,她挖了个坑,道:“哎呀,枝枝,你说你很想吃的那家IEE蛋糕,今天排了好多人,估计要排几个小时,我就没去了——”

江枝顿住,她什么时候说过她要吃这个蛋糕,她连IEE是什么都不知道。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主位上的男人喝了口茶,站起身,道:“我去买,你在这里等我。”

他走的很快,等江枝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消失在私宅,江枝看向兰双,道:“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他想要挽回你,也要付出点代价,”

兰双双手叉腰,道:“难不成你心疼啊?”

江枝不是心疼,她只是不喜欢这样玩弄别人,若是想要针对或者玩弄,早在班社里她就这么做了。

至于改变,他改了很多,只是她不再需要罢了。

所以她也不想他付出所谓的挽回代价。

因为根本没有挽回的余地。

面对兰双的怒气,江枝没有解释,只淡淡道:“没有。”

“最好就没有。”兰双想起了什么,又道:“你知道吗,裴子舒现在到处投简历,但是香山澳的人都知道他们得罪了周家,没人敢要她。”

“她把自己的珠宝首饰全部变卖了,没挨一个月,钱又大手大脚花没了。她爸爸游手好闲惯了,自己不去干活,一家人挤在几十平的房子里,每天逼她出去上班交房租,她又找不到事情干,只能每天在街上走来走去,到处在街上找兼职,但是每份工她都说自己坐不惯。”

江枝没想到裴子舒现在过得那么惨,但是裴子舒没什么值得被人共情的地方,江枝端起茶喝了口,道:“罪有应得。”

她当时怎么欺负她的,江枝其实都记得。

高湛听完,也插了一嘴,道:“说起裴子舒,我都后悔死了,早知道那次就不借她开什么聚会了,一群人乌泱泱的,搞个烧烤,留下一地垃圾,也不收拾,也不给钱。”

江枝想起来高湛说的是哪次,是她和兰双来了,遇见周淮律和她的那次。

她其实不愿意回来香山澳就是这个原因,到处是裴子舒,到处是她和周淮律的往事,好像怎么撇都撇不清,就在她沉默的时候,听见高湛道:“要是早知道周少要来,我那天才不会借院子给她。”

江枝有话就和兰双说,这下兰双很是惊讶的问:“那天不是周淮律和裴子舒约好的吗?”

高湛比兰双更惊讶,然后看向江枝,道:“怎么可能。是周少先到的,裴子舒后来的,看见裴子舒,周少脸色都黑了,吸了几根烟就准备走,没想到你们来了。”

所以,是她误会了,又是乌龙,对吗?

她垂眸,端起茶,道:“都过去了。”

不知道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谁听,太师椅上的那盏茶,早已凉了。

高湛留着她们在这里吃了午饭,江枝和兰双聊着天,看了眼时间,都已经下午两点多,她准备起身告辞,高湛很惊讶道:“不再等等吗,周少去买蛋糕了。”

她很轻的回复:“我从开始就没打算吃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