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送你花。”
周淮律站在原地, 耳边全是她离开前的那句话。
——你只知道你会生病,不知道我也会生病吗?
他将背靠在青砖石上,硬硬的石头膈的不好受,他却冷不丁想起些和她的事情, 在这些零零碎碎的记忆里, 恍惚发现在这段关系里, 他好似总是去告诉她,他如何, 他如何。
却忘记问, 她如何。
她如何?
江枝早已无所谓如何了, 也早已习惯他的不闻不问。
这段关系从她去美国开始, 江枝就已经蒙着眼捂着耳朵卖力向前跑。
她不用眼睛去看周围的人的目光, 也不去听别人的嘲笑,她只要拉着他的衣角, 她就能心安。
年深月久的积累下, 变成了很严重的执念, 也成了很难解开的心结,它在开始就没有被妥善处理好,就像是块新鲜的肉,放久了,就腐烂发臭,只能扔掉, 只能放弃。
既然知道是块腐烂的肉,就不要再因为他有任何的想法。
那已经很久没有被激起来的情绪,被她强压下去。
她没去管邵均, 自己先走回了班社。刚走到戏台前,恰好看见陈沙往外走, 他应该是找她,没察觉到她的异样,道:“我们不唱帝女花,我们唱白蛇传·情。”
“为什么?”江枝问。
陈关恰好走出来,* 给江枝使了使眼色,她心里大抵明白了,又听见陈关另辟话题,道:“枝枝,这里面那么多补品,你知道是谁买的吗?”
问到点子上了,陈沙像是才想起来这件事儿,立刻道:“对对对,满地的燕窝,还有好多花胶,那花胶可不便宜,有我手臂那么大。”
陈沙比了比自己的手臂给江枝看,笑着问:“是不是淮律送的?”
江枝站在戏台,看不见他送的那些东西,她低眸不语。
陈沙笑了笑:“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江枝干脆嗯了声,他们现在这样的关系,谁都觉得有些奇怪,对外是夫妻,哪有这种不见面的夫妻?可她不怕别人知道她离婚,她唯一的牵挂就是陈沙。
她不敢去冒险,冒这个说出来,可能会气到他血压犯了的险。
“我就知道,你们两个怪怪的。”
陈沙轻哼道:“你还瞒着我,你们因为什么事情吵架——”
江枝哎呀了声,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告诉他,总不能说是周淮律和初恋情人有联系吧?她推着陈沙往里面走,边走边道:“问那么多干嘛呢,我们还要训练呢,耽误我的时间,你负责吗?”
陈沙哎哟了声:“好好好,你好好练,我不打扰你。”
江枝打发了陈沙,这才走到陈关面前,两个人往戏台上走去,边走边道:“百花也报名了这次的比赛,陈妮肯定会唱帝女花,这是她的拿手戏。”
原来是因为陈妮唱帝女花。
陈沙怕南粤和白花同台唱同出戏,会没有胜算,同样的戏曲,前后同时演出,缺点是比平常放大几倍不止,所以陈沙选择了换掉曲目。
江枝能感受到,陈沙还是很看重这次的比赛,否则怎么会临时变掉,她在这时候,就忽然有种压力山大的感觉,她开始思考,如果输了怎么办,让外公失望了怎么办——
陈关看出她的想法,笑了笑,平心静气解释道:“沙叔不是怕输,是怕你和陈妮同时唱一种曲目,你输掉了的话,会不会就认为自己不适合粤剧,然后离开。”
“他想要你感受到戏曲的轻松氛围,然后真正的喜欢上它,而不是还没开始就在意这场比赛的输赢。白蛇传比帝女花要好唱很多,他选了很久。”陈关踩上戏台,转身看向江枝,见她迟迟不上前,他耐心劝导,道:“你要相信你自己。”
陈关无意的话,让江枝愣在原地。
相信啊?
相信这个词,对于江枝而言很陌生。
她其实就是很不相信自己。
不管任何事情,她都会先起否定的念头,就像刚才听见外公换了曲目,得知要和陈妮同时上台,她的第一反应也是输了怎么办,她没想过自己会赢。
就像放弃他和离婚的这两件事上,她就是不相信自己能够放下,才会一拖再拖,直至今日。
她如果早点相信自己,或许会不会早就离开他,开启了新的生活?
应该是的,就像现在这样。
所以要相信自己——
江枝在心里点点头,然后踩上戏台,开始为比赛做准备-
“许叔,你说这些年我对枝枝的关心是不是太少了?”
从回来后,他就把自己绕到更深更深的地方。
那天她的话,他都还没有理清楚,今天,他又从她的话语里发现,自己好像从未关心过她。
许特助不知如何开口,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不是。他不了解他们的感情,却也能知道周淮律对工作的重视,减少了很多对江枝的陪伴,沉默之际,却又听见周淮律问:“你和你的妻子会吵架吗?”
“夫妻之间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有句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少爷,还有很多夫妻会每天因为钱的问题而吵起来,”既然是周淮律先开了口,许特助也不得不多说几句:“太太是位很可爱的妻子,她从不会给您添任何麻烦。但是女人,都是想要浪漫的。”
“浪漫?”
“或许是你表达关心的方式不对,表达关心的方式不只是吃了吗,睡了吗?”许特助再次旧事重提说起当时的建议:“或许可以是平淡日子里的一束玫瑰。”
周淮律顿住,玫瑰?-
江枝连续收到了三天的玫瑰,款式和这几天像统一的黑纱搭配满天星红玫瑰的款式完全不同。是昂贵的朱丽叶玫瑰,包装也是用亚麻色的网格纸包住,插花艺术也很有格调。
玫瑰上还有卡片,江枝打开看,上面写了两个字:“是我。”
是谁?
龙飞凤舞的字迹,这个简短自信的口吻,她不用想都知道——
江枝面无表情的把这束昂贵的朱丽叶玫瑰拿起来转身丢进了垃圾桶。它和那堆黑纱红玫瑰一样不受人待见,她看着连续三天送花来的骑手,道:“不好意思,明天他要是再下单,就和他说我不收,叫他不要浪费钱了。”
骑手原本想说,这是客户下的单,他不好不接,当看见江枝明媚又客气的笑时,联想起每天下单的那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猜测或许是那位中年男人死缠烂打,立刻正义秉然道:“好的,我下次不接了。”
“为什么不接?”
许特助觉得眼前的骑手好奇怪,连续三天都下单送花,怎么今天说不接就不接?
套房里面正在开线上会议的周淮律听见门口的动静,招手示意暂停,然后从沙发上起身,走到了门口,看着眼前拒绝接单的骑士,听完许特助说的来龙去脉后,眉头蹙起,道:“是不是小费不够?许叔,你给他加小费。”
周淮律和许特助说完,骑手见许特助立刻点头,然后拿起手机准备扫码。
骑手有些困惑的挠挠头,道:“等等,这束花,是这位帅哥送的?”
许特助听出骑手话语里的疑惑,和蔼笑道:“当然。”
“我、我还以为是你,”骑士指了指许特助,有些难为情:“想老牛吃嫩草,所以昨天那个小姑娘说叫我以后不要送的时候,我就答应了不再送你们的花——”
“她让你不要再送了?”
面对别人的时候,周淮律能精准捕捉到话里的重点。
只有面对江枝说的话,他总是混沌,悟不出她到底想要的、想说的是什么。
“她说叫你不要浪费钱了。所以你们也别为难我。”骑手沉默片刻,道:“我实话和你们说吧,这几天那个小姑娘每次都把花丢掉垃圾桶里,她可能对这些不感兴趣。而且我们这圈的人都知道,这小姑娘一天光是除了你之外,就能收四五束花——”
骑手离开后,周淮律站在原地,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他没想到她不接受他送的花,还反手丢掉。
而且骑手说,每天还有其他的人送她花——
那别人送她花,她会丢掉吗,还是只丢他的?
周淮律沉默许久后,倏地开了口,像对许特助说,又像对自己说:“照常定,我自己去送。”
他原先就打算自己去送,只是怕她会抗拒。
这样得不偿失,关心没送达,反被嫌弃。
所以研究了许久,才研究到有这些平台软件可以下单,没想到不管是他去,还是别人去,她都会拒绝。
左右都会拒绝,他还不如自己去-
距离比赛还有十天,江枝和陈关、小舟已经开始熟练《白蛇传·情》的剧情。
江枝饰演白蛇传的白素贞,小舟饰演小青,陈关饰许仙。
出场时,就是小舟举着伞跟在江枝身边,江枝要用戏腔唱出白蛇传的剧词,边唱还要边和小舟一同走台步,她们要共同前进两步,又后退。
这场戏两个大小花旦,也是陈沙的考虑之内,毕竟小舟对粤剧的熟练程度肯定比江枝深,有她在旁边搭配,江枝的心理压力会小很多,走青衣步时,也会跟着小舟的节奏来。
差不多排练到了结尾,趟栊门的门槛处,忽然有道身影走了进来。
江枝余光扫到了来人,顿时愣在了原地。
男人梳着干净利落的背头,穿着水蓝色休闲衬衫,衬衫下摆扎进白色休闲西裤里,衬得长腿笔直,窄腰宽肩,长身而立在戏台下,玉质扇骨的手里还拿着束朱丽叶玫瑰。
贵公子气质,看上去既慵懒,又优雅。
他长得的确好看,江枝知道,因为在美国的时候,就有不少国内外的女人想要凑近他,但他却始终不理会那些人,她为此开心了许久,现在想来,也是有些好笑。
她为什么要因为他不理会女人们而开心?
当初不明白,只是很吃醋,所以去了解想要接触他的女人。
但凡有谁出现,她就会提高百分百的警惕,然后去了解她们的专业,看她们的穿搭。
她一边告诉自己不要因为男人而对原本就美好的女性产生任何雌竞的想法,却又一边去了解,发现不如她的,她的心里就好受些,看到胜过她的,她的心里多少带点不舒服。
直到现在想起,她发现任何人都没错,错的是她那作祟的自尊心。
好在她从未伤害过任何人,所有不开心,都只埋藏在心里。
“是姐夫诶,他带着玫瑰花来找你——”
小舟的话打断了江枝的思绪,她回神,把情绪代入到戏曲里,低声道:“不管他。”
江枝继续排练,没想到周淮律也没有出声,就捧着花站在原地,一站就是半个小时。
直到排练结束,小舟才笑嘻嘻的推了推江枝,示意她去找周淮律。她不了解他们发生了什么,对于女孩子而言,丈夫送花是件很浪漫的事情,小舟及时拉着陈关就走,给他们留下私人空间。
江枝穿着简单的素色T恤,搭配束腰微喇水洗色牛仔裤,单手叉腰,单手用手掌扇风。
头发盘成丸子头,那张白净的脸上没有任何化妆品涂抹,白嫩到透色,五官精致,那双狐狸似向上翘起的眼眸勾人而不自知。
她站在戏台上,带着训练后的微喘,任由阳光碎落身上,将饱满的额头和锁骨上的微薄汗珠照的细闪发光。
周淮律在台下看着眼前这一幕,一时被惊艳到有些失语。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江枝,是青春明媚的气息,也是张扬灿烂的自由。
江枝喝了口水,没有理会周淮律,她连问他为什么来都不想问,直接转身踩下木制的台阶,没想到刚走两步,手腕就被双有力的大手拉住,“枝枝,这束花,送给你。”
他说完,把手上的朱丽叶玫瑰硬塞到了江枝的怀里。
江枝蹙眉,想去挣脱却挣脱不掉他的桎梏,只能蹙眉道:“我已经说了,我不要你的花!”
她把他塞到怀里的花拿下来直接丢在了地上,然后抬起头,淡声道:“放手。”
朱丽叶玫瑰就这样被丢在天井下。
这是他选了好久的花,也是他第一次亲自送女人花。
他不免有些受挫。
“我不放。”周淮律言语里也有些脾气,说:“为什么我送你花你就丢掉,别人送你花,你就不丢?”
“别人送我花我丢不丢关你什么事?”
江枝费事去解释自己也丢掉了别人的花,他要误会就让他误会好了,她没必要去向他证明,她也没接受别人的花。
周淮律动了动嘴,忽然就发现自己不应该如此。
他是来送花的,不是来吵架的,他克制住自己的脾气,克制住心里不满的情绪,不想把事情越搅越浑,只解释了自己的来意,道:“我送花给你,只是想告诉你,以前我的确是忽略了你,没有好好地关心你,以后——”
他说的这些话,听上去很诚恳,但是江枝却没有任何感触,她只觉得手被他拽的很痛,她拧起眉,道:“什么以后?”
“没有以后。”江枝放下狠话也不去看他,也不想去考虑他的情绪,直接用力甩开他的手,却没想到踩下最后节楼梯的时候会踏空:“啊——”
江枝整个人摔了下去,她是用手撑地的,脚没事,手给崴了。
她抬起手,眼泪快要掉下来。
周淮律看见这一幕,后知后觉,立刻单膝跪地,想去抱她,道:“我们去医院。”
手刚插到她的膝盖窝和腰部准备公主抱时,她却将身体扭开,哪怕脆弱时都不愿意去接受他,只道:“不用你管。”
“别闹!”
周淮律说完,准备抱起她,说:“我带你去医院——”
江枝推开蹲下来的周淮律,他单膝没站稳整个人往后摔坐在了青砖石上。就在他摔到地上的时候,江枝也没去管他,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忍着疼痛拿起手机,当着他的面打了电话。
电话刚接通,就听见那边带着睡意朦胧的声音,道:“姐姐,怎么了?”
“你来戏台,我的手扭到了。”
江枝言简意赅,不过一会儿,邵均穿着拖鞋,从西厢房急匆匆的走出来,他没戴眼镜,头发乱糟糟的,蹲在地上拿起江枝的手,看了看,道:“没事,小问题。”
江枝刚开口问:“会不会影响——嘶。”
她在说话的间隙,他直接晃了晃她的手,然后忽然用力一拉——
“好了。”邵均笑了笑:“我都说了小问题。”
江枝动了动手,发现已经没有任何疼痛感了,笑着道:“邵均,你太厉害了,谢谢啊。”
“没有我你恐怕还得去趟医院,”邵均丝毫不见外,开口道:“请我吃顿饭吧。”
这是应该的。
江枝笑了笑:“没问题。”
话音刚落,就听见被江枝推倒的周淮律道:“不可以!”
从被推到地上开始,周淮律就已经有些接受不了。
她根本一点都不在意他的感受,哪怕他好心想去关心她,带她去医院,她都不接受他的好意,对着她横眉冷眼,却对邵均笑意吟吟,还要请他吃饭。
邵均揉了揉近视的眼睛,才发现周淮律在这里,有些纳闷道:“为什么?”
她会和他一起旅游,会和他一起去药店抓药,现在还要请他吃饭。
周淮律觉得,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受得了这种滋味,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妻子,对着另外一个男人好,她宁愿信任另外一个男人,也不愿意让他带她去医院。
“总之就是不行!”周淮律早已情绪上头,他忘记了离婚的事情,也忘记了来这里送花的初衷,更不去看江枝的脸色,道:“你们不能单独吃饭。”
他少有这种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话说出口,他才觉得自己的话像小孩闹脾气。
可是他不后悔。
他实在是不想看见他们两个人一起吃饭。
想到他们同进同出,他的胸腔里有种无名火在燃烧,沸腾,好像逐渐侵蚀掉了理智,有魔鬼在心里入驻,伸出五爪,挠肝挠肺的让他难受。
大抵听出了什么意思,邵均揉揉眼睛,没睡醒的那种语气,道:“淮律哥,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结了婚还不能和异性正常交往了是不是?你也太大男子主义了。”
他没有任何回复,只觉得邵均的调侃很刺耳。
周淮律就坐在地上,他从未有这种落魄的时候。
眼睁睁的看着邵均扶起江枝,她根本不去搭理他,转身就走好似他坐在这,有多碍她的眼。
邵均站在原地,伸出手打算扶起周淮律,却被周淮律甩开,他沉声道:“用不着。”
他自己站起来,转身离开了班社-
晚上江枝履行约定,请邵均吃了饭。
九点多的时候,他们往回走,邵均挠挠头,又装模作样的咳了几声。
“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
整晚,邵均就是欲言又止,吃个饭蠢蠢欲动,江枝早就看出来了。
邵均脱口而出:“你和他,是不是不是吵架那么简单?”
他这段时间看出来了,江枝对周淮律,好像避之不及,她根本不想看见他,正常夫妻,哪里是这样的,吵架也不可能这样,他大胆猜测道:“你们,不可能真的离婚了吧?”
离婚这件事,江枝不会不敢承认,她只是不想让陈沙知道而已。
“你不要告诉我外公,我怕他受不了。”
江枝这句话就是默认了,邵均立刻点头:“这个我知道,他这段时间的血压也很不稳定,我不会说的,你放心吧。”
江枝点点头,邵均也没再说话。
这个时候不适合开离婚追求的冷笑话,他跟在江枝的身后,往班社里走。
没想到要到班社的时候,趟栊门门前,男人坐在石墩子上,月光照下来,照在青砖巷里,也照在他的身上,落寞、孤独。
周淮律在这里守了一整晚,从早上离开班社开始,知道她今晚要和邵均吃饭,他就没办法镇定下来,甚至没有心情去处理任何的工作。
早上江枝的差别对待,像在他眼里按下了录制键,回去后就循环播放。
他不知道江枝对邵均是什么想法,哪怕没想法,他也无法接受,他不知道她会不会真的去,所以,他就来班社门口等着,只是当看见巷子口传来的脚步声时,周淮律就明白,她还是选择了和他出去吃饭。
从远处走来时,他听见他们的对话。
她还告诉他,他们离婚的事情。
这算什么?
给他机会吗?
江枝面无表情,她老远就看见了周淮律,但那又如何?
她根本不去在意他出现在哪里。
江枝抬脚,准备跨过趟栊门。
此时,周淮律却开口,嗓音颤抖,低沉的可怕,道:“枝枝,我想和你谈谈。”
他就坐在石凳子上,双手撑在他的膝盖上,有种她不同意,他就会坐在这里天荒地老的感觉。
江枝不想让外公知道,犹豫片刻,道:“你先进去吧。”
这是她默许要谈话。
邵均点点头,什么都没说,越过了趟栊门。
青砖巷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里隔音不好,稍微大声点讲话就能被人听进去,但是她根本不想换地方,不想去浪费时间,就低声问:“说吧,你要谈什么?”
周淮律这才从石凳子上站起来。
他比她高许多,影子都把她的脸庞盖住。
他低头看江枝,许久许久后,从未有过的这种低语,道:“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和他出去?”
江枝没想到他所谓的谈,是要谈邵均,她以为他会说关于和好,道歉的事情,但是不管他说什么,她的回答好像都是千篇一律:“别忘记了,我们已经离婚了,我要和谁出去——”
他迫不及待打断她:“我知道。”
“但是你能不能,”他清楚知道,自己没资格要求她,稍显卑微的,把自己心里的感受告诉她,企图她明白,道:“我看到你们出去,我很不舒服,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他不知道感情里的这些七七八八的情绪。
他只知道,今天整天,不,从之前得知他们一起去顺德,再到他们形影不离去抓药,包括今天,她告诉他,他们离婚的消息,他的心里都十分煎熬。
“不舒服就对了。”江枝不去告诉他这种情绪叫做什么。
因为这是她以前常有的,她习惯了,却只是觉得好笑,她从未想过他也有这种滋味的时候。
这种回旋镖扎在他的身上时,她莫名有些舒服,畅快的感觉:“周淮律,你在离婚后对我要求这些,在婚内的时候,你怎么不这样要求你自己?”
第22章“复合水晶。”
他这会儿倒是听明白了她的反问。
好不解的问道:“我做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
他这句话反问过来, 问的好像很委屈,好像她说的这些话是冤枉和污蔑。
那些话在嘴巴盘旋绕圈,像是老鹰找不准落脚点,她说:“我是你老婆, 你是我丈夫, 我让你来看看我外公, 你一点都不上心,裴子舒的爷爷——”
是很短暂的停顿, 她咽了咽口水, 张了张嘴, 此时无泪却凝噎:“她的爷爷, 你就帮忙安排医院, 帮忙打点这些事情,当时, 你又想过我的感受?”
晚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 她把发丝挽到了耳后, 想到这些伤口,说出来就像是在心里重新割自己一刀,每想一遍每说一遍,好像自己在背叛自己,在伤害自己。
她不愿再说起,再提起。
特别是她说完后, 他语塞的沉默,好似被戳中后的默认,又好似面对这个事实, 他无法再辩驳的感觉,这令江枝的心, 更堵,更压抑。
原本的那种舒爽早已荡然无存,情绪迭代很快,这种滋味像回到了爱他的那些年岁里,因为他的每个表情,每句话,每次的沉默,都能在她心里掀起惊天骇浪。
见他沉默不语,她忽然就泄气了。
原本还有话要说,可是现在这样,关于裴子舒的其他她不愿再提起,那些话,就像是把伤疤撕开来,听他承认,看他默认,又像在刀海里滚了一次。
她讨厌这样的感受,也讨厌这样无法控制情绪的自己,差不多两个月了,她真的过得很快乐,不是物质,而是精神层面的自由。
“周淮律,你真的很幼稚。”她平视他,是第一次,如此冷静的看向他的眼底,此刻她不管他的眼里是不是旋涡,或是爱情的浪潮,亦或者是平静的死海,都与她再无干系。
“算我求你。”
江枝仰头,将这种讨厌的情绪再次咽下去,她硬是把自己从往事中拉回神,语出淡然,却字字决绝:“算我求你,别再来烦我了,我要训练,我要比赛,我不想被打扰。”
没有歇斯底里的争吵,很平静的叙述,像温柔刀,刺痛着他的心脏,他才明白这种感受和滋味,是面对被不公平对待时有的嫉妒和失落,他先做过这样的事情,是他开了这个头,所以他已无力辩驳什么,千回百转说了句:“对不起。”
“没关系,不要来打扰我,就好。”
趟栊门被推开响起嘎吱声,然后锁舌搭上,一切恢复了平静。
那是个夜色温柔的晚上,天还没冷,青砖石巷子的秋风吹过,吹过巷子里唯一的影子,萧条、孤寂、许久后,天已经开始破肚白,那影子才微微动身,离开了青砖巷-
江枝也不知道周淮律听进去了没,总之,从那天起,花没有再收到,他也没有再出现。
她算是度过了平静的日子。
比赛进入倒计时,江枝每天都在戏台打转,小舟和陈关劝她歇会儿,她却摇摇头,自己在台上练白素贞的台本,粤剧要用戏腔唱出粤语,好在她从小在香山澳长大,方言就是粤语。
只是用戏腔方式,她有时候调调就是难以转回去,所以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坐在床上,裹着被子,对着台本里的每个字每个字的唱出发音。
只为了第二天不要在排练的时候拖大家的后腿。
比赛的前一天,陈沙按照班社的规矩都会请大家吃晚饭,饭桌上,陈沙见江枝吃了几口就没再吃,不由得安慰道:“不要紧张,输赢不重要,你就当是体验。”
邵均坐在她的左手边,手搭在江枝的肩膀上,像兄弟那样亲昵,附和陈沙道:“人生就是要多挑战未知,才能知道自己的天赋在哪。”
江枝推了推邵均,啧了声。
小舟又上前道:“对阿,枝枝姐,你是有天赋的,白蛇传你才排练过几天?现在戏腔唱的已经很棒了,我觉得再继续深耕下去,你可能会把南粤带领走向国际化。”
“越说越夸张了。”江枝道:“吃吧,吃吧,吃完回去再排一场。”
班社里的人瞬间哀嚎声响起,而陈沙有些胖胖的身躯在抖动,江枝不明所以,然后听见小舟道:“沙叔的规矩是比赛前后都聚餐,比赛前就不排练了,没想到枝枝姐你比沙叔更狠,比赛前还要排练。”要知道,从头到尾完整唱下来,要将近三个小时。
这下,大家都完全没心情吃饭了。
素来沉稳的陈关也忍不住道:“原以为跟了你会好点,不用那么辛苦排练,没想到,你比沙叔还狠。”
班社里的人顿时笑成一团,江枝有些不好意思,她不知道班社的规矩,连忙道:“那就,还是按照阿公的规矩来,不排了。”
话虽如此,回去后陈关和小舟还是主动拉着江枝去排练。
当天晚上,或许是想到明天要比赛,江枝太紧张了,所以排练的时候对着陈关唱错词,和小舟一起又走错台步,导致伴奏的那些老师傅也要被迫打住停止,重头再来。
她连忙表现出歉意的,但换来的不是他们的不耐,也不是他们的指责。
小舟噗嗤笑着说:“错了就错了呀,为什么要道歉。”
陈关也点点头:“别把唱戏当成很严肃的事情,就把它当成过日子一样,容许自己唱错,容许自己犯错,别自己揪着自己的一点不对就放大。”
陈关说起话来,也是符合班社大哥的腔调,总是大道理一堆,但江枝却莫名受用。
随着老师傅们笑呵呵的重头陪着她再练一遍,梆子奏乐响起,她和小舟走青衣步出场时,心里忽然有了莫名的感慨。
班社里的氛围,是她生活里从未有过的那种感觉,好像她的所有行为,害怕、紧张、错误、不小心犯下的错误,都是能被容纳和理解。在餐厅时,她不小心定下了以前没有的规矩,他们虽装作抱怨,却还是空出自己的时间,去陪她进行这场排练,他们一遍又一遍,没有不满和不耐,平淡的日子里透露出真诚,这种感觉是——偏爱和尊重。
可能是在这一刻,江枝就忽然理解了,为什么陈沙会对南粤如此割舍不了。也是在这一刻,她忽然就有种冲动和决心,想要与南粤一起,并肩长行-
香山内湾的书房内,王妈走进来,道:“少爷,衣服已经收好了。”
周淮律淡淡的嗯了声。王妈离开后,许特助敲门带着合同进来,然后道:“少爷,这份文件需要您签字,另外您的时间也安排出来了,明天就可以出发。”
周淮律点点头,翻了文件后签下字。
字签完后,许特助道:“少爷,您是明天要去看太太的比赛吗?”
从那天回来后他就冷静了十天,这十天里,他想了很多,她说她要比赛,那他就真的做到了没去打扰:“她说她要比赛,不想我打扰,所以我明天刚好去,等她比赛结束就去找她。”
他要让她知道,他也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对了,记得订束花。”
江枝明天比赛,肯定会赢,他要当她拿到冠军后第一个送花的人。
许特助离开后,周淮律拿起手机,看见最近新添加的微信,陷入了沉思,那份“如何挽回执意要离婚的妻子”资料,资料结束的最后,有个微信,附言:咨询我,为您解决一切婚姻烦恼。
上百页的挽回资料,废话一堆,但他当时还是选择套用在江枝身上,直到前几天,看到最后的结束页面时出现的微信,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套用的是商业模版——
身为商人,他当然知道这是加好友的手段,但是他现在自己都陌生,理智告诉他,别上当,但是感性的那个他,还是选择——加了微信,咨询了这位商人。
爱情魔法师:【我占卜出来的状态,她现在不想理你对吗?】
周淮律手指停顿了下,竟然觉得对方是有点本事:【嗯。】
爱情魔法师:【我根据您的描述,占卜到你们对方的磁场越来越远,她的心里其实还有你,只是方法没用对,你们其实还存在复合的可能,但是你们之间存在了第三者的阻碍,需要消除。】
周淮律心里忽然一紧,忽然想到了邵均。
第三者就是那个邵均。
周淮律:【怎么消除?】
爱情魔法师:【消除阻碍推荐点蜡烛,如果需要加速复合,那么则推荐购买1299元的复合仪式和9899元的“黑魔法”不强制消费,请理性购买。】
看到价格和复合捆绑在一起,周淮律大抵明白是什么套路,他沉默片刻,他缺的不是钱,只是这种哄小孩儿的玩意儿,他根本不屑相信——
半个小时后,周淮律:【转账12000。】
周淮律:【还有更快速的吗?】
爱情魔法师:【先生,复合需要循序渐进,不然会产生负向能量,如果心急的话,这边推荐购买12999元的紫水晶,用于修复关系,破镜重圆,和好后推荐购买灰月光,可以用于稳定感情,修复感情,这边可以免费赠送一次蜡烛仪式。】
周淮律:【转账13000。】
爱情魔法师:【先生,这边已经收到您的复合心意。晚点给您做灵感疗愈,需要您全程信任配合,每天默读十遍,将身心的杂念和失败的负能量全部清零。】
时隔六天,周淮律又打开微信咨询:【我明天去找她,这些东西起效了吗?】
他不知道她会不会还是拒绝见他。
但收到的不是爱情魔法师的回复,而是红色的感叹号。
对方把他删除了。
周淮律:
还好他只是当时糊涂,并没有把希望寄存在这个人身上。
他退出微信,后知后觉,觉得自己荒唐的可笑-
比赛当天,南粤班社的人起了大早,集体洗漱完成后去了后院。
江枝不明所以跟上,进到后院,发现后院后面有个房间,这里供奉了尊神相。
陈沙在点香人手三支,给到江枝时,陈沙解释道:“你要记住了,这是戏班恒古不变的规矩,不管你唱的好不好,每次要出去比赛和唱戏前,都要祭拜华光祖师,保佑唱戏平安顺利。”
上次去唱戏顶替小舟的时候,她没有参与进来,那时候陈妮还在,想必现在让她一起,是因为从现在开始,她是南粤的一份子。
江枝拿着香,跪在蒲团上,和南粤班社里的二十人,一起叩拜华光祖师。
到达比赛现场时,江枝才发现,禅城好多班社都来了,有前段时间一起吃饭的那群人,见了江枝后,班社里的生* 角都上来和她打招呼。
江枝也不可避免看到了陈妮。
百花班社是近年来新起的班社,里面的人都是小年轻,整个后台只有他们最吵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江枝甚至听见有人说:“陈妮,这不是你老东家?”
“哈哈,这班社比我爷岁数都大。”
“你走了他们还能撑住啊?”
有人指了指江枝:“这是不是就是顶替你位置的花旦?”
陈妮坐在班花班社中间,看着江枝笑了笑道:“嗯,她是陈沙的外孙女。”
陈妮也没想到,陈沙会直接让江枝顶替这个位置,不由得又说了句:“应该是实在找不到人了吧,才能让自己外孙女顶替这个位置。”
他们话里话外都看不起南粤,江枝沉默片刻,他们非但没有停止,反倒还在继续说。陈关坐在她旁边,想要起身的时候,被江枝摁住了,原以为她是要息事宁人,没想到江枝自己走到了陈妮身边,笑的很友好,道:“陈妮,你把我外公和班社所有人的微信都删了,我发信息又找不到你,想提醒你,欠我外公的钱,记得要还。”
百花班社的人顿时哑口,全都看向陈妮。
她坐在沙发上,笑的小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江枝淡定自若的坐回自己位置,面对陈妮和周淮律,她是一点儿都不想惯着。
上场的顺序是由班社的主理人抽签决定,陈沙抽到了最后一个,也就意味着,他们唱完后就会直接进行颁奖仪式。
总共五个班社,他们最后,奖项只有三个。
周淮律到达比赛现场的时候,和许特助随意挑了个隐蔽点的位置观看,他怀里捧着花。若是他想,可以坐在最前面的位置,但他不确定,江枝愿不愿意看见他。
比赛很快就开始,第一的就是百花班社,但周淮律素来对戏曲不感兴趣,他不知道江枝在第几个出场,只能全程看完,听到是别的班社,就低头看工作,直到结束后,再听主持念下个班社的名字,当最后念到南粤时,他的视线才从手机里收回。
许特助低声提示,道:“少爷,是太太。”
周淮律知道,他的目光看向台上。
这是他第一次看她表演。
其实说来很奇妙,他明明是讨厌、或者说不上讨厌。
只是觉得唱戏与周太太这个身份格格不入,但是没想到,当看见江枝和另外个女生,互相搂着腰扭着身姿走出戏台时,他发现唱戏似乎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或者上不得台面。
江枝穿着纯白色的戏服,化着粤剧妆,浓妆艳抹。
她的声音带着穿透力,捏着嗓音唱出戏腔:“趁好天时,山清水旎,月照西湖,散点寒微。与心上人,碧漆红艃,灯笼底下,弄髻描眉。”
她边唱,边走来走去,他看不懂,只觉得这段话听上去很是幸福。
许特助在旁边看的津津有味,道:“少爷,没想到太太那么厉害,等下拿了冠军的时候,看见您出现送花,她肯定很开心。”
但愿如此吧,周淮律想,之后,他就认真专注的看戏。
那是第一次他完完整整看完整场粤剧,和记忆里偏见大不相同,不是周家人所说的那般上不得台面,也不是印象里那样,枯燥无聊,但要说喜欢,他也没有。
只是他全程都在看江枝。
白蛇传终于唱完,江枝和小舟陈关谢幕,离开舞台。
走到戏台后时,大家已经提前在恭喜陈妮,毕竟都是老手,早已从个中水平里判断出冠军是谁,当然是百花班社,陈妮的帝女花唱出了其中的精髓。
而江枝也知道,因为自己的不熟练,南粤这次应该不会拿到前三的名次。
江枝不免有些沮丧,路过时,百花班社的人取笑道:“不知道南粤怎么想的,抓一个业余的人来这里演出,也不怕砸招牌。”
“还是让陈老头趁这次把班社拆了吧。”
“别说了,小心等下被陈老头骂。”
陈妮噗嗤声笑了出来。
小舟拉着江枝就走,陈关看了眼陈妮,道:“你也别得意忘形,就算拿了奖,也是沙叔教的,他能教出你,也能教好枝枝,风水轮流转,大家走着瞧。”
南粤走到了化妆间里。
“你只练了十天,她练了十年。”
陈关看出她的内心,道:“别拿她当成你的目标,你十年后,注定比她好。”
话虽如此,但是电视机里实时播放出主持人的声音。
听到主持人准备念名次时,她的心里还是很煎熬。
“第三名,竹海班社。”
周淮律淡定自若,许特助道:“第一名肯定是太太。”
他点点头,他周淮律的妻子,是不可能输的。
他理了理自己的西服。
“第二名,阳南班社。”
周淮律拿起花,花上有贺卡,他打开贺卡,贺卡上写着
——冠军,非你莫属。
“第一名,百花班社。”
周淮律顿了顿。
“让我们有请五个班社上台,为这次的戏剧演出献上最诚挚的谢幕。”
然后,陆陆续续上来了几十个人。
在几十个戏服里,周淮律一眼就看见了江枝,她还是那身白色戏服,厚重的妆容掩盖不住那微微红的眼眶,她替前三名鼓掌,笑意不达眼底。
周淮律没见过这样的江枝,失落的表情,微红的眼眶,她强颜欢笑。
他记忆里的她有平静,有倔强,有愤怒和讨厌他的眼神,却没见过这样失意的她。
他觉得怀里的鲜花很烫手,那张贺卡写的字,是最诚挚的祝福如今却成了最大的讽刺。
直到全部人弯腰谢幕,观众席的人慢慢离场,脚步声扰乱他回神。
他的心忽然有些难受。
从未有的,不是被她的言语刺痛,而是——因为她难受而感到难受。
那是前所未有的。
周淮律的脑海里全是她那种失落的眼神。
他就有一个念头,把花塞到了许特助的怀里,道:“我去找她。”
他前阵子难受的时候,曾经想过要是她能安慰他就好了。
所以他想,她应该也要。
他起身,往戏台后走。
他穿的很正式,西服搭配怀表,梳了发型,他是想替她庆功,是奔着她会成功去的,没想过她会失败,直到走到后面,他看见江枝已经卸完了妆,刚从卫生间里走出来。
她坐在隐蔽的角落,拿着手机照镜子,看自己微红的双眼。
周淮律上前,发现自己根本没带纸巾的习惯,于是把自己胸前口袋处的丝巾递到了她的面前,“擦擦。”
江枝是坐在石墩的,听到他的声音,仰起头,红着眼有些意外道:“你怎么来了?”
那语气不是惊喜,是很平静的疑问。
“我,来看你比赛。”周淮律实话实说,然后蹲下,单膝跪地,在江枝还没反应过来时,生硬笨拙的,卷起丝巾,想要为她擦掉眼泪,刚触碰到她,却被她抓住了手腕。
她不让他触碰。
周淮律急了,解释道:“我只是想,关心你。”
就是很简单,看她难受,他想关心她。
“我不需要。”江枝放开他的手,然后收起手机,吸了吸鼻子:“我不需要你的关心。”
她不留情面,起身离开。
留他自己坐在这里。
他后知后觉发现,不管是任何时候的江枝,哪怕她最脆弱的时候,她都不想去接受他的好,哪怕只是为她擦掉眼泪。
这令他意识到,她根本不容他多说。
也不会接受他的任何示好或者关心。
许特助找到周淮律的时候,他坐在江枝刚才坐的位置上,头也不抬,道:“把婚礼前的时间都空出来,我住在禅城。”
他没想过,看见她失落时,他会难受。
这种滋味不好受,也少有,不是少有,是几乎没有。
就很忽然的,他坐在这里时,有个念头萌生,他想,他是不是应该,要为她做些什么?
第35章“我不拆迁。”
回到古巷的时候, 陈沙刚踏入门槛就被急匆匆赶来的居委会叫走了。
“找你半天了,快点吧,这条街就差你没到了。”
居委会边说,边拽着陈沙往巷子外面走去, 禅城人热情好客, 街道居委会偶尔会组织大家聚会, 陈沙笑呵呵跟上去道:“又搞什么大餐,有没有酒?”
居委:“去到就知道了, 这次可比你喝酒的事情大, 关乎你后半辈子!”
男女生们回到后院, 拿了卸妆油, 挨个卸妆, 原本透明清水瞬间变成了五颜六色的浑浊液体,不过卸妆的功夫, 陈沙回来了, 完全没了刚才喜笑颜开的模样, 黑着脸走进来。
陈沙不管对任何事情都是无所谓的随和样,哪怕被陈妮背叛,第二天也全当没事人一样,没见他带过情绪给班社的人,但是现在不同,他回到班社就一言不发的坐着喝茶。
就连向来嬉皮笑脸的邵均都感受到了低气压, 挠挠头,给陈关使眼色。
江枝有些不解,道:“阿公, 你怎么了?”
其余的人也都看向陈沙,许久后, 陈沙才烦躁的摸了把脸,也没打算瞒着大家,道:“刚才居委会的人找我,说这条街要准备拆迁,改成非遗传承街,给我一比一赔付商品房。”
邵均不明所以,道:“这不是好事儿?赔了房子——”
“好什么好?”陈沙有些气愤,指了指戏台,跺了跺脚,道:“我祖祖辈辈都住在这,这个戏台,还是我爷爷搭的,那么多年了,他们那群人说想要拆就拆,要是拆了我连戏台都没,我还要去租场地,我住惯了这种砖房,要我去住什么小区,我不去,我也不拆。”
陈沙的话说完,邵均和江枝也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拆迁了意味着这个宅院就不再属于南粤班社。
最严重的问题就是他们连戏台都没有,戏班子没有戏台,说出去不得让人笑话?
江枝倏地想起刚到南粤的时候,陈妮说的那句话——不过看看就好了,学唱戏也没什么前途,有企业想要把这里收购弄成非遗街,到时候都不知道这个班社该怎么办了。
原来陈妮早就知道这里要被拆迁,所以才二话不说选择离开南粤,去了百花。
陈关道:“我们不签字,他们就拆不了。”
江枝邵均和陈关他们从小生活的环境不同,虽然大家现在生活在一起,但是长年累月从小到大的见识是不一样的,拆迁这些事情,江枝和邵均心知肚明,不是你说不要就能不要。
有些拆迁文件白纸黑字写的都是必要时候必要手段——可想而知,他们这种情况也只是通知罢了,真要硬碰硬,肯定碰不过资本。
而且这条巷子里的人,不一定都像陈沙这样不愿意拆迁。
除了戏台和隔壁的舞狮馆,或许其他的人都会为这个政策而感到开心,毕竟砖房一比一的面积赔付商品房,巷子里每家每户的住宅面积算下来,至少能赔付好几套。
这样的买卖,谁不开心?
陈沙扭头叹息,就是不说话-
晚饭期间,陈沙躺在自己的床上,任谁喊都不出来。
江枝怕他身体遭不住,端着饭,推开门就进去:“阿公——”
“阿妹。”陈沙背对着门口,望着墙面,叹息了声,道:“你别担心,阿公只是心里很难受,只是、觉得这些东西都是有灵魂的。”
江枝把饭放在床头柜,拿了张凳子,坐在了陈沙的身边,她握住陈沙的手,安慰道:“你放心,拆迁这个事情,我会去帮忙弄好,你只需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想那么多。”
“阿公不要你帮我做什么,”陈沙反手握住江枝的手,终于把自己心里话说出来道:“我其实不是不愿意拆迁,我只是想,至少过阵子,过个一两年,我把你培养好了,他们再拆,拆了阿公就把房子给你和班社里的人分了,也算是给大家一个好的归宿。”
“阿公就、就是觉得你刚继承班社,班社就要被拆,你妈和陈妮都是自己要走的,现在你好不容易愿意留下来,家被拆了,”陈沙叹口气,什么都不想再说了:“你出去吧,我自己静一静。”
上午表演刚失败,下午就被通知要拆掉这里,他们连戏台都没了。
这种突如其来的决定和变故,让江枝到现在都还觉得有点儿懵圈。
其实除了和周淮律在感情上有过这种不得意的状态。她从小到大的日子都是顺利顺遂的,她没体会过这种生活里的连环挫折,虽然江远修对她不算好,但是因为爷爷对她有求必应,生活上,她确是没有任何物质烦恼,是实打实的千金大小姐。
所以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忽然发现,原来很多人过生活,其实都是一波三折。
好像才渐渐捂出生活的真谛。
江枝大抵明白陈沙的意思,陈沙不是完全抗拒,他也想用班社换好的房子给班社里的人分,但是他的困扰,只是在于,他没有一个好的地方,能够教她。
离开陈沙的房间后,江枝走到了二楼,拿出了手机,虽然江家在香山澳的地位远不如周兰两家,但是也算是有点号召力和影响力,逢人也得卖几分薄面。
她犹豫片刻,给江远修打了个电话。
电话刚说没两分钟,江枝先好声好气的说了自己的目的,想要请江远修帮忙,没想到对方就开始破口大骂:“你离婚的时候考虑过江家吗?而且,你外公从我和你妈结婚开始就不待见我,现在还要我帮他?门都没有。还有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跟你外公这个臭唱戏的混在一起,我把你腿给打断——”
“你既然那么讨厌唱戏的,那你勾搭我妈的时候,你怎么不觉得我妈是个唱戏的?如果不是你,她现在至少还是国家戏剧院的老教授级别,江远修,你从始至终都没有尊重过我妈,也没尊重过我外公,你只顾着自己享乐,看不起我妈的身份,又——”又要我妈的身体,江枝深吸口气:“没有你的帮忙,我也一样可以。”
江枝气冲冲的挂断了电话,大不了她给兰双打个电话,让三哥帮忙。正这么想着,她余光看见道影子,回过头看,邵均端着饭站在了二楼楼梯口。
江枝眼眸微动,愣了下,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的那些话他都听到了吗?
家丑不外扬,江枝也不想邵均听见她的家事。
“我想给你送饭,不是有意要听见的,抱歉——”
邵均立刻转移话题,“陈爷爷好点了吗?”
江枝也没去责怪邵均听到的这些事情,把陈沙今天说的话告诉邵均,道:“他说不是不愿意拆,是想要我在这里熟悉个一两年。但是拆迁办哪里肯,除非找熟人或者能说的上话的人,”
邵均把饭放在二楼的小客厅,沉默片刻后,道:“那这样,等下我们去找居委会的人,他们也是配合协助拆迁办的,我让他带我们去找拆迁办,我爸爸在京都那边认识点人,应该能说上话,让拆迁办约负责人出来吃顿饭,我们把这个诉求说出来,只是延迟拆,不是不让拆,这点好说。”
江枝握着手机,有些惊讶,没想到邵均还能帮忙,她露出久违的笑,道:“如果真的可以,那就太好了,邵均,谢谢你啊。”
邵均指了指热腾腾的饭菜:“那你先吃饭,吃完我们去找。”-
“哎哟,你们陈家怎么都全是老古板,这个拆迁又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我们也是配合拆迁办的人,而且你阿公的那个老院子,是这次拆迁里的人最多的。”居委比了个二的手势:“20套啊,20套,你们还不满意啊?”
江枝没看文件,也没明白为什么外公的院子能赔那么多,她礼貌客气的表达:“我们只是想,就是能不能约拆迁办的人出来谈谈,延迟拆迁,哪怕半年时间也好,因为我们没有戏台,戏班子哪里能没有戏台呢,您看是不是?”
居委会双手在胸前交叉,懒得废话,道:“我们只是按照文件办事,你要是能自己找到拆迁办的负责人,那你们就自己去找,我帮不了。”
话音刚落,邵均就拿着电话走了进来,他道:“你们主任找你。”
他诧异的看了眼邵均,然后接过邵均的电话,连连点头,道:“好,那我去联系拆迁办的负责人,问问能不能见个面,没事,尽力而为嘛。”
挂断电话后,三个人都沉默了,办事员先开口道:“回去等通知吧,拆迁办的负责人不是禅城的,我要先打电话问问他们的意思。”
江枝立刻笑着道谢。
办事员看了眼江枝,翻了翻文件,靠在椅子上,最后又自己先笑了,毕竟都是同个地方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上面的人都打了电话来,他也只能开口缓和气氛,道:“你阿公难搞,你更难搞,这位先生我没见过,他是不是就是你阿公说的,你的未婚夫啊?”
陈沙早就把江枝要办婚礼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江枝本要否认,邵均就先笑着抢先道:“对阿,到时候请你喝酒,有消息了记得第一时间通知我。”
邵均和江枝走出街道办的时候,邵均主动解释道:“一年后拆了,谁都不认识咱们,现在让他们误以为我们是未婚夫妻也可以,毕竟到时候我爸爸打电话,问起关系来也好说。”
江枝不是那种不领情的人,她对着邵均道:“没想到你想的那么周到,要是真的帮到我和阿公——我也不知道拿什么谢你,要是以后有需要我帮忙的,就尽管开口。”
“记下了。”
邵均把手搭在江枝的肩膀上,笑嘻嘻道:“到时候如果我找不到老婆,那你就以身相许吧。”
江枝啪的声打在了邵均的手背上,道:“少给我贫,我听阿公说过了,你在北京那可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就算世界上没有女人,你都不可能单身。”
看着江枝先走远的身影,邵均挠挠头,他怎么感觉江枝这句话怪怪的?-
接到香山澳公司那边项目负责人的电话时,许特助在周淮律刚买下没入住超三小时的院子里。
从下午周淮律说空出时间开始,许特助就明白了少爷的意思,空出时间当然不是完全不管公司的事情,而是大部分的时间都放在太太身上。为了方便周淮律在这边住的习惯,只能是在这边购置房产。许特助用了三分钟,选择了地理位置姣好,又安静的中式叠墅。
“好的,我明白。”许特助挂断电话,不过半分钟,就把事情的原委捋清楚了,边走到后院,边梳理接下来要说的话。
后院有个小型的鱼塘,里面养了几条小锦鲤,周淮律就坐在凉椅,手上正拿着鱼饲料,有一搭没一搭的丢进池塘里,少有这种不乐意办公的时候。
许特助上前,道:“少爷,非遗项目负责人下午接到了京都那边的来电,说是关于这边拆迁的事情,想问负责人能不能约个时间吃个饭。”
他上次明明说过,非遗项目的事情让他们着手去办,不要再告诉他。
他没什么好心情,睨了眼许特助,不知道是说许特助,还是把自己心里郁闷的点借机说出来,道:“你怎么和她一样,我平时说的话就那么难理解?”
负责人告诉许特助是例行公事,也是询问许特助这个京都的面子卖不卖,这些小事平常许特助可以做主,但是今天——
许特助顿了顿,把不敢做主的原因说出来:“不是的少爷,是因为这次京都那边来电的人,是邵均邵先生的父亲,他约负责人吃顿饭的原因是这次拆迁其中之一的非遗项目里,有人不满意。”
周淮律看了眼许特助。
许特助把重点说出来:“不满意的人,是太太所在的南粤班社。”
“为什么不满意?”周淮律知道非遗项目里拆的是陈沙古巷的这条街,所以在项目上要求赔付的房子也是最多套的,他以为陈沙会开心,会满意。
许特助道:“具体理由不太清楚,邵先生的意思是想要约负责人吃饭详谈。”
周淮律沉思,心里明白了。
所以南粤的人不满意拆迁,邵均的父亲帮江枝约负责人吃饭谈具体的事情。
周淮律握住鱼饲料,语气沉闷,道:“什么时候轮得到邵均去帮她?”
他的妻子,什么时候要别的男人帮?
真是哪哪都有邵均。
许特助立刻接话,道:“好的少爷,那我这边告诉负责人不去吃饭,不卖邵先生的面子。至于拆迁的事情,太太既然不满意,那这个项目还拆吗?”
只要周淮律一句话,困扰江枝的问题就可以完美解决。
江枝从来不过问他的工作,周淮律自然也明白,她根本不知道这次拆迁的公司就是他的,否则,她早就会打电话——
“等等,这顿饭,应下来。”
周淮律把鱼饲料洒进池塘里,许特助不明白,却听见他沉吟片刻后,道:“我去吃。”
他正愁找不到事情对她好点,这次不过是他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他肯定会帮她,但是要让她知道,这次的事情,是他摆平的,不然,她还以为是邵均帮的忙。
他才不会让她记住别人的好,他要让她看见,要让她知道-
第二天,得知负责人同意吃饭的时候,江枝第一时间向邵均表达了感谢。
“我回来后顺便打听了下,这条街除了隔壁的舞狮馆和我们一样需要用到场地,其他的人都签字了,所以明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们必须要让负责人同意。”江枝顿了顿,又有些疑惑道:“不过好奇怪,我们的院子不是面积最大的,但是赔付的房子是最多的。”
邵均拿起文件看了眼,确实也不理解,按理用面积赔付最多的,应该是隔壁的舞狮馆,他们那个院子比这里大,十几号人整天跳来跳去的,但是据他所知,隔壁舞狮馆的赔付才赔了10套。
“赔多总比赔少好,明天晚上你准备准备,”邵均说:“对了,到时候问起来,就说我们是未婚夫妻的关系,免得理来理去,到时候他们还要衡量其中的关系。”
江枝比了个OK的手势,道:“还是谢谢你啊,邵均,真没想到叔叔那么厉害,一个电话就约出来了,到时候我要去北京好好谢谢他老人家。”
邵均离开后,江枝想了想,还是去找了陈沙。
“如果真的能谈下来,我们最多也只能拖一年半年,到时候真的就得搬走了。”江枝握住陈沙的手,道:“这半年里,我们再去找新的场地,好吗?”
陈沙坐在天井的后院,听到这个消息,先是开心,后又有些沉默,道:“其实我想了一晚上,觉得这样也好。拆完我就不打算继续造班社了,赔付的20套房子里,刚好够分给班社的这群小家伙。他们陪我那么久,也算是家人。如果能拖延拆下来的时间,有多久算多久,我就好好培养你,本来唱戏也是阿公强迫你的,拆完以后你想干什么,想唱戏,还是想做点别的,阿公都支持你。”
陈沙会放弃班社,江枝很意外,但也大抵明白,或许是他认为,只有他自己在苦苦守着班社。
这个班社,早已没了意思。
她沉默片刻,想到要放弃,倒是自己先舍不得。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我其实,还是挺喜欢唱戏的。”晚风吹来,披肩的小穗子被风吹得微微动摇,她眼眸温柔,少有的坚定:“我会好好练,至少在我带领下,我想拿次冠军。”
她从未有过这种胜负欲,是前天比赛后才产生的。
就是想做点什么,证明自己也能行。或许是拿到次奖杯,或许是这次留着班社-
吃饭的地方是江枝定的某个星级酒店。
第二天,他们提前半个小时抵达,没想到有人比他们更早,是那天邵均打电话的主任,还有负责协助拆迁的几位街道办同事,还有几位面生,应该是拆迁办的人。
江枝心底明白,他们都先到了,那想必是今天还有比他们职位更高的人要来。
邵均带着江枝和主任寒暄,一群人走进包间。
侍应生上了酒水,菜是早已经点好的商务菜系,好酒好菜的招待,今晚江枝是下了血本。
他们自觉把主位留出来,谁都不敢去坐。
包间里安安静静的,忽然拆迁那边的人问:“这位应该就是邵公子,那这位是?”
邵均客气笑道:“这是我女朋友。”
主任看了眼江枝,他和陈沙熟,都是一个地方的,于是对着邵均道:“哪里是女朋友,我听陈沙说你们婚期都快到了,应该是未婚妻。”
邵均立刻接话道:“是是是,看我,都糊涂了。”
他们不敢先碰杯,也不敢先开酒,只能干等着聊天。
江枝也不知道等的人是谁,只是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在想,如果没谈拢,这个负责人不同意,怎么办?
但是她又觉得不至于,毕竟,负责人都同意吃饭,那肯定是还会愿意卖邵家几分薄面。
“别紧张。”邵均安慰道:“就正常聊天,都是正经人,不会故意为难的,只是少不了要喝酒。”
邵均是靠在她耳朵,与她说悄悄话的,她也歪向他那边安静的听着,闻言点点头,两个人的举止看上去很是亲密,连什么时候,门口来人了都不知道。
已经超过了约定的时间十分钟。
这位负责人才姗姗来迟,不仅如此,他身后还跟着好几个西装革履的精英人士,看上去十分气派,包厢内原本低头私语,当看见来人时,全都噤声了。
拆迁办那位爆出惊讶的语气:“周总怎么亲自来了?”
“怎么没人提前说啊!”
周总?
不可能那么巧。
江枝抬眸望去,只见周淮律众心捧月的走了进来,依旧是那副从容的气质,高定西服加身,修长的臂弯挽着西服外套,眼眸扫过全部人时,停留在江枝身上。
江枝认真化了妆,穿上复古束腰小红裙,腰身纤细,大波浪卷发垂在腰后,浓妆淡抹,明艳动人,气质又温婉。
面对从未这样打扮过的江枝,周淮律显然有些意外。
下一秒,他看见挨着她坐的男人,他们看上去很是亲密。
周淮律在口袋里的手握拳。
第24章“婚内出轨,是事实。”(后半部分修改)
“周总, 请。”
周淮律思绪收回,喉结咽动,不动声色往主位走去。
拆迁办的人看见自家老板来了,赶紧起身替周淮律拉开了主位的凳子, 等周淮律坐下后才敢回到自己的座位。
氛围因为周淮律的到来变得异常安静, 谁都不敢先说话, 怕开的头不好得罪了老总。
好在这时侍应生上来倒酒,转了一圈后, 大家的酒杯都满了。街道办主任和几位同事都是出了名的老酒鬼, 平时有事没事都要喝上两杯。
他们站起来说话活跃气氛, 介绍当地菜系, 谁都不敢先入座就开口谈正事, 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一言我一句,话密了, 酒桌上的气氛也才慢慢开始热闹起来。
从入座时, 周淮律就靠着椅背面无表情的看向江枝。
江枝低始终低着头, 不去与他对视,哪怕他的目光再强烈,她都没有为此看向他,分秒,片刻,若说他的目光带着侵略, 那么她的目光就是守着那道线,坚守不让他越过。
邵均在旁边讲话,她会应两句, 只是当她自己安静下来后,江枝才明白为什么南粤拆迁能赔付的房子那么多。原来他早计划要拆这条街, 但却从来没和她提过一嘴,也没有和外公说过。
她不禁觉得好笑,这个事情肯定是在离婚前确定的,但凡周淮律早点告诉她准备拆掉这条古巷,她也犯不着用两天的时间去接受这个事实,更不用那么被动的去求人。
周淮律的目光强烈到,就连主任都发现了,他心里咯噔,赶紧举起酒杯,看着低头把玩酒杯的江枝,恨铁不成钢道:“周总都赏脸亲自来吃饭,你怎么什么话都不说,快去给周总敬酒,这件事儿好敲定啊。”
他今天忽然出现,是她没料到的,现在包间里光是和陈沙相熟的就好几个,那么多人在,她不好把私下里对待周淮律的姿态拿出来。
毕竟她本意就不想被大家看出她和周淮律之间的事,也怕大家发现其中的不对劲。
听见主任这么说,便拿起酒杯站起来道:“周总,拆迁的事情还需要麻烦您帮帮忙,这杯酒,我敬您。”
一句周总,把他们的关系撇的干干净净。
他就算有心想让她别喝酒都来不及,因为她刚说完,握着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快到好像生怕他下句就会喊出她的名字,生怕他们的关系被人发现端倪。
他怎么会不知道,如果不是他私自去了几次班社,或许班社里的人都不知道他是她的丈夫。就像现在一样,酒桌上,无人知晓他们的关系。
许久后,周淮律才道:“好。”
这句好,也不知算是应她的拆迁,还是他自己说给自己听的。
周淮律胸腔像堵了口气,端起酒也学她那样一饮而尽。
无人知道他们这杯酒里藏着的其他含义,但在外人眼里,这事儿就算是成了。
邵均自然不会自讨没趣也站起来敬酒,从周淮律出现开始,他就知道,拆迁这件事儿,卖的不是父亲的面子,而是周淮律自己要做这个情。
没想到这件事儿那么简单就成了,主任觉得自己这个中间人做的极其成功,既卖了京都邵家的面子,又帮了陈沙一个大忙,于是又和大家喝了几杯寒暄后,忽然就站起来,碰了碰邵均的杯子,道:“你结婚的时候,记得请周总去喝喜酒,也别忘记请我啊。”
饭桌有其余人也听到了主任的话,喜事儿总是有人喜欢凑堆,他们立刻复合道:“那我先祝你* 们百年好合,到时候喜帖要发我一份啊。”
许特助站在周淮律的身后,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他们是在说,太太和邵先生,百年好合?
没想到主任会在饭桌上起结婚这个头。还没等江枝反应过来,喧哗中,忽然响起男人低沉的嗓音:“等等——”
一声等等,打断了众人,大家抬眸看向周淮律。
只听见周淮律目光幽沉,看向主任,面色冷然,沉声道:“你说他们什么关系?”
主任不明白为什么周淮律的脸色那么难看,却还是如实回答道:“周总是问邵先生和枝枝啊?他们、他们是未婚夫妻,年底就要结婚了——”
“我怎么不知道他们两个是未婚夫妻?”
他怎么不知道?
他不知道不是很正常吗?主任觉得周淮律也是有点奇怪的,却还是客气礼貌解释道:“周总您不知道也很正常,枝枝平时不在禅城,邵先生平时也在北京。”
从进门看见江枝又和邵均同时出现开始,他就全然没了吃饭的心情,他原本只是想见她一面,顺便告诉她,拆迁的事情他可以帮她解决,但是没想到——
她居然成了邵均的未婚妻。
他的妻子,什么时候成了邵均的未婚妻?
“枝枝。”
周淮律喊她的名字,他想要个解释。
他喊她的名字,亲昵的枝枝。
她上一秒喊周总。
他下一秒喊枝枝。
在场的人再愚钝都感觉到了不对劲。
全部人都看向周淮律,又看向江枝。
江枝神色冷清,她依旧是那副据他千里之外的模样,沉声道:“周总。”
是低语的警告,她企图把这段关系继续维持在不相熟的区间。
可他却不配合了。
他道:“你什么时候,成了邵均的未婚妻?”
她看不懂现在的周淮律,都离婚了,他为什么处处都要去纠她的话语,其实她就算真的和邵均成了,那也是离婚后的自由,他其实无权干涉的——
这三秒内,她在想这些,而他也在等待,三秒后,见她没有回答,他倏地笑了。
“那我们怎么说?”
周淮律面无表情,薄唇轻启,道:“你说考虑复婚,什么给个答复?”
他清楚她的不愿意,可他偏要说出来。
而这段关系,也随着他这句话,浮出了水面。
原本还有些热闹的包间,瞬间安静。
复婚?
江枝什么时候和周淮律结婚了?
包间里的人眼神充满了探究的意味。就是这种眼神,使她恐惧,害怕,好像从现在开始,在禅城这个隐蔽的角落里,江枝和周淮律的名字就会再次被捆绑住。
复婚,这段关系不但被他昭告天下,还用复婚二字,告诉众人他们已经离婚了。
陈沙每天说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他的外孙女要结婚了,现在——
在场的人里有街道办的主任和同事,他们偶尔会和陈沙喝酒,聚会,他们知道了,就意味着陈沙也会在不久后知道这件事。
她讨厌这样不可控的感觉,一切都好像在这一刻打破了原有的平衡,她已无心再应酬,再坐在这里,她抓起包包,转身就走。
“姐姐——”邵均看了眼周淮律,立刻跟上。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包厢内空气都弥漫着窒息的感觉,几秒后。
周淮律仰头把酒一口闷掉,沉默片刻后,抓起手机,跟着跑了出去。
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黑色的身影从旁边一闪而过-
江枝穿的是高跟鞋,但走的却很快,她走出了酒店大门。
这里的酒店私密性好,走出去后不是繁华的街道,是酒店前面的小型花园。
复古红的裙摆被风吹得微微晃动,背影在晚风习习的秋夜,看上去孤独却又坚强,邵均跟上来,跟在她的身后,低着头,道:“姐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江枝不是个喜欢把心事说给异性听的人,她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停下脚步,回头看邵均,道:“邵均,今天这件事,我给你道歉。”
他帮了她的忙,只是未婚夫妻这件事,周淮律这么直白说出来,成了他们欺骗大家,邵均也下不来台,于情于理,她都要给他道个歉。
邵均见她停顿下来,于是微微屈膝,歪着头去看江枝的眼睛,“姐姐,你是不是哭了?”
风吹来,江枝吸了吸鼻子,不想让邵均有负担,她轻轻扯了扯嘴角,道:“赶紧回去吧,我还要想怎么给我外公坦白。”
周淮律跟着跑出来时,身体还没站稳就看见眼前这一幕。
他弯腰,她在笑,如此合拍。
她多久没对他这样笑了?原本她只对他这样笑的。但是现在每每和她见面,她只会对他横眉冷眼,只会无数遍重复他们已经离婚这件事。
她不愿意承认和他的夫妻关系,仿佛这段感情是她的耻辱,可却愿意和他一起出席聚会,亲密无间,说他们是未婚夫妻——
酒劲冲上头,风吹过他的头发,却抚平不了他心里头的燥意。
周淮律闭上眼,立在原地,喉结咽动,那垂下的手,最终握成拳。
“没事,我和你一起去和陈爷爷说——”
邵均话刚说到一半,一道黑色的身影忽然冲上来,江枝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看见周淮律双手拽住邵均衬衫的领口,双手握拳,青筋迸发,五官都在用力。
邵均脖子很窒息,涨红了脸看着周淮律,他想挣扎,但是周淮律用了狠劲。
周淮律用力到额头的青筋都凸起,咬牙切齿道:“是不是要我搞死你,你才醒目?”
“她是我老婆,睁开你的眼睛看,别他妈把你在北京那套玩在她身上。”
直到周淮律说话,江枝才恍惚回神,他居然掐邵均的脖子!
江枝立刻上前大吼道:“周淮律,你给我放手!”
她去抓,去掰周淮律的手,她看着邵均慢慢涨红的脸,着急大吼道:“周淮律你快松手啊,你这样他会死的!周淮律你给我松手啊!”
周淮律的手瘦弱,但是用力起来,就像是嵌合在邵均的脖子上。
她掰不开,对准周淮律的手臂就直接咬上去,没有丝毫心软,死死的咬上去,口齿上瞬间弥漫了血腥的味道,是她把他咬出血了。
她为了邵均,把他咬出血。
他只是稍微失神,邵均就立刻挣脱了周淮律的桎梏。
见邵均挣脱了,江枝立刻松口。
下一秒,邵均的拳头就砸在了周淮律的脸上。
周淮律被打的侧头,嘴角破裂,瞬间漫出鲜血,可是他的眼神,哪怕侧着,也自始至终都看着江枝,他吸了吸腮,舌尖舔了舔自己破裂的嘴角,问道:“你为了他,咬我,是吗?”
他语气阴沉可怕:“你知道他在北京是什么样的名声吗?”
他不可置信:“你居然为了这个玩弄感情的男人,咬我?”
是他先不由分说的打人,现在来责怪她咬他。
简直不可理喻,不分青红皂白。
“周淮律,你简直是个疯子。”
江枝神色冷清,完全没有任何与他多说半句的欲望,抓住邵均的手,说:“我们走。”
“你不许和他走!”周淮律抓住江枝的手,死死的看着江枝握住邵均的手,咬牙切齿道:“江枝,你给我留下来。”
“你放手!”邵均说。
“你同我收声!”
你给我闭嘴!
周淮律的眼神自始至终盯着江枝,他现在已经是不讲理的状态,江枝眼睛红透,是要掉眼泪的节奏,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周淮律,那双眼睛,早已没了往日的温润,阴沉的可怕。
她知道他的矛盾点是什么,她清楚的知道——
“如果你现在跟他走,我不保证会做出什么事。”
他声音低沉,这是警告,也是最后的通知。
他的情绪已经收不回来,就像是离弓的箭,她只能尽力减轻伤害。
江枝松开了邵均的手,看着周淮律,如他的愿,强忍着哽咽的嗓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点,道:“邵均,你先回去。”
“我陪——”
江枝看了眼邵均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这是要把事情解决掉的决心。
邵均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知道自己没权利掺和进来这些事情,于是看了眼周淮律,转身离开。
整个花园里就只有他们。
周淮律的手还死死抓在江枝的手腕,她想挣扎却挣扎不开,不得不抬起头看向他,强压着怒火,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们身高差距大,周淮律低着头看她:“我问你,你和邵均到底什么关系?”
“你知道他在北京是什么样的人吗?”周淮律企图告诉她让她清醒:“绯闻满天飞,把玩弄女人当成是兴趣爱好,只要有点姿色的女人就被他睡过,这种烂人,你也要?”
江枝根本就没说过她与邵均是男女朋友或者暧昧关系。
是他自己的误会。
她睁着眼睛,死死的看着周淮律。
看她依旧是这幅决绝的眼神,周淮律自嘲笑了,道:“是不是又想说离婚了,不关我的事?”
“对!”江枝用力甩开他的手,道:“不然呢?你自己也知道我们离婚了,为什么你还要来干涉我的生活!”
周淮律这次没再沉默而是抬高声音道:“那我问你,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跟我离婚!”周淮律压抑克制,从当知道她真的要离婚开始,他就处于被抛弃的状态,他抓住她的手,让她看她,然后那双眼睛微微红透,字字句句,铿锵有力的质问:“我知道我忽略了你,所以我第一时间去改。我带着婚纱来找你和你道歉,你不理我转头把婚纱丢掉。你和邵均出去旅游,一起去抓药,一起吃饭,有说有笑,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很不舒服。但是我记得我是来道歉求和,所以我不敢去因为邵均发脾气,我满脑子就想对你好点,可是我送你花,你不要,我关心你,你也不要,你把我拒之门外,我不懂,没关系,我去查资料,我问许叔,我努力去学习去改正,去学会关心你,去做好一个丈夫该做的事情,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在努力改正,你还是不愿意和我和好?”
“为什么他可以对你好,他可以关心你,我就不可以,”
周淮律捏着她的下巴,低着头,眼眶很红,看着她,问道:“他到底哪里比我好?”
是他先有错,导致这段婚姻走不下去,现在他好像反倒是个受害者,面对他字字句句的质问,把她的心再次搅乱,她好像回到了婚内看到他接机照片时那种无助感。
她看着他,这次谁都没躲开视线,好像在较劲。
他有气,她也有,他有不满喧嚣,她也有。
他认为这段时间对他而言是不公平的对待,所以他质问她,那她呢?
“周淮律,我对你稍微不公平,你就记得那么清楚,那我呢?”那些被她封起来,不想再去提起的疤,在看他如此爱他自己,看他为自己讨要说法的时候,她也想要为自己的十年找个说法,也抬高声音道:“这十年来,我为你做的大事小事,你有没有念我的好,为我记住过?从我去美国找你开始,我们就不明不白的在一起,我没有任何仪式,恋爱结婚,我没有收到过一束花,离婚了才收到你给我的花,离婚了你才来口口声声告诉我,你忽略了我。”
想到自己不公平的十年,努力让他接纳,却不受他待见的十年,她其实不想哭的,但是眼泪不受控制,她只尽可能体面,死死咬牙道:“你以为我和你离婚是简单的因为一个婚纱,一个婚礼被你忽略而已吗?你做了千百件忽略我的事情,为什么你只记得这一件?”
难怪那天她会那么干脆拒绝他送的花。
难怪她会不接受他的道歉。
原来是因为这束花她等了七年。
这份忽略,她已经忍受了七年。
周淮律原本满腔的怒火,在这一刻像被浇了桶冷水,他全然没了刚才嚣张的气焰,他想去握住她的肩膀,却被她退后半步躲开。
从他出现在禅城开始,她就想问了,但又害怕,害怕他的答案。
可是现在,她什么都不怕,她也学他破罐子破摔,把积攒已久的怒气爆发出来,她推开继续朝她走来的周淮律,道:“为什么离婚后你不去找裴子舒?”
“明明高中的时候你们互相喜欢,婚内你们都要瞒着我私下见面,去接她回家,婚内出轨的是你,我离婚成全你们了,你还要来找我,为什么?”
这是她七年来第一次提起他和裴子舒的往事,明明很勇敢和直白,可是罐子摔碎后只剩下满地残渣,她的心被碎片划伤,她眼泪也掉了下来。
离婚后她一直告诉自己,忘掉,放弃,重头来过没什么,但是十年,不是十天,不是十个月,是她整个青春的十年。
她以为她无所谓,但其实伤害是永久性的,它会时不时冒出来,在她快乐的时光里,给她一耳光,让她瞬间低沉,她站在原地,去推周淮律:“所以,你告诉我啊,为什么。”
“我比你更想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夫妻,但是我要忍受着我的丈夫私下和初恋情人去私宅见面,让自己的公务机去接初恋情人回国,亲自去机场接她,对另外一个女人那么无微不至,你说你看到我和邵均在一起不舒服,那我呢?”
“枝枝——”
他上前来伸出手,好像想要安抚她,却被她用力的推开。
他的脚步向后踉跄。又听她冷声冷气道:“周淮律,当你把这些感受放大十倍二十倍去体会,那就是我看到你和裴子舒在一起时候的感受。”
周淮律看着面前的江枝,她的眼泪掉下来,但她好像不想让他看见,掉一点擦掉一点,死死咬着牙。
私下见面,婚内出轨。
他像毫不知情的反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难道我说错了吗?”
板上钉钉的事情,他还装什么糊涂?
她宁愿他承认,也不要他装糊涂,这种虚伪感觉,她只替自己悲哀,爱了他十年。
她在说自己积攒已久的伤,是他要问为什么的,那她就把纱布撕开,让他看,满足他的为什么,满足他的好奇:“你出轨,就是事实。”
周淮律荒谬的反问:“我什么出轨过?”
“你难道没有让你的公务机去接裴子舒,难道你没有去机场接她,难道你没有去替她爷爷安排医院吗?难道高中的时候,你没有说过喜欢裴子舒吗?”
“周淮律,你要是敢作敢当,我至少还佩服你。”江枝说:“你说邵均是个烂人,但是他至少烂的明明白白,不像你,心里一个,身边一个。”
“我有。”
周淮律几乎很爽快的承认,他道:“我承认这些我做过,但是,这和我出轨什么关系?”
“那你认为的出轨是什么,上床才算,是吗?”听他亲口承认做过这些事情,她的心说不上来的难受,她说:“你做过这些事情,你都承认,那为什么离婚后不和她在一起?”
周淮律沉顿片刻,拖住江枝的肩膀,像是终于明白了,好声好气,道:“如果这是你要离婚的误会,你认为这些是出轨,我全都可以解释。”
江枝面无表情看着周淮律。
周淮律细细回想,如实道:“我还在美国,我奶奶打电话告诉我,裴老爷已经快不行了,急着要裴子舒回来,我不想掉头回去接,落地之后就安排飞机回去。”
“但是我的资料,全都在公务机。我在机场等资料,根本不是去接机。她坐我的车回去裴家,周家人也在,裴老头住院的事情,我父亲当面说的,让我照顾打点一下医院。”
一切都是错开的误会,但那又如何呢?
江枝根本没有半点开心喜悦,心里的刺根本不是这几件事堆积的,它们只是引火索,把本就该燃炸的婚姻破碎掉。
“好,就算你有千万种理由。”
江枝把藏在心里好久的事,从来不敢提起的事情,问出来:“但是在高中的时候,我亲耳听见你说喜欢裴子舒。”
“喜欢她这件事,你认吗?”
第25章“我有东西给你。”
晚风徐徐, 酒店霓虹灯照在花园里。
从他们开始谈话起,气氛就剑拔弩张没有任何缓解,她追问为什么,质问和诉说这些年的委屈以及不公平, 他一字不落全都听进去。
面对她所谓出轨的指控, 她说的含泪凝噎, 含糊不清,他只听见公务机、接机、然后扯到安排裴老住医院这些事, 这些他都有印象。
毕竟就在前不久发生的事情, 他不至于会因为忙碌忘掉, 所以他供认不讳, 爽快承认。
直到最后江枝的这个问题出口, 争吵似乎按下了停止键。
周淮律听的稀里糊涂的,他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出错了。那双还有些红的眼眶, 英俊的脸庞表情复杂。许久后, 不答反问:“你说什么?”
他来反问她。
江枝就平静的看着他, 泪早已被风吹干,脸上有明显泪痕。她没有再诉说的想法,也不会去再去重复这个问题。
因为对她而言已经无所谓了。
看出她不想多说,他便反问:“你说我,喜欢裴子舒?”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周淮律握住她单薄的肩膀,满是冤枉的语气:“我从未喜欢过她。”
他从未喜欢过她。
那又如何?
她已无所谓这个答案是肯定还是否定。
江枝就这样看着他, 无动于衷。
“至于你说的高中亲耳听见,这是怎么回事?”
他很诚恳的询问,想要知道更多的事情。
看着他积极解决, 江枝的心里并没有任何的波澜,她以为自己会欣喜, 会庆幸那些是误会,但是好奇怪,她把这些年的委屈,和不公平说出来后,心里沉压已久的大石头被搬走了。
她好像终于从这场剑拔弩张的争执中抽出身,仿佛是个局外人,看着他在里面挣扎。
她觉得这场争吵,毫无意义。
她告诉自己,周淮律喜欢不喜欢不重要了,因为都过了那个执着于爱不爱,喜欢不喜欢的年纪,她不想再去重复以前高中自己撞见的事情。
如果她现在是85岁,她会站在这里歇斯底里去说高中发生的事情,把那些盘根错节的误会全部说出来,一一问,一一寻求他的解释,但她现在25岁了,她只会淡淡的说:“那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她清楚肯定她没听错,但她心里清楚就好,她这个回答,是要把这件事进行翻篇。
“枝枝,你应该早点告诉我这些事情,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听她这样说,周淮律低头去看她,深邃眸子谦卑诚恳:“不过现在说开了,就好了。”
他想去抱她,眸子里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他也对这件事翻篇,却不知道,他们的翻篇不同。
江枝后退半步,她抿了抿唇,抬眸,低声道:“我想你误会了,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要挽回这段婚姻,而是想告诉你,以后我的生活你不要来插手。”
像今晚,像家里的事情,像她身边出现的任何人。
周淮律嘴角的笑意僵硬,眼眸里的笑意戛然而止,他蹙眉,反问道:“你说什么?”
“我最后再说一次,是最后。”她重复最后这两个字,微微抬起脸庞,道:“我们已经离婚了,离婚协议书,白纸黑字,就放在你书房的左边抽屉。”
她话里的决绝很明显。
周淮律眼眸低颤,站在原地错愕,他顾不得心里那种恍惚错失的感觉,赶紧去抓住她的衣角,欲言又止,有话在心口难以倾诉,他道:“枝枝,我——这些都是误会,我们说开了,就好了。”
他来禅城已经很久了,次次的争吵,次次江枝都不说,不是不想说,而是因为那时候还没能够把这些事情说出来,但她知道,能坦荡说出来的时候,其实才是真正的放下。
“你说开是误会的解释,”
江枝把他抓在她手腕的手指掰开,眼底清明一片:“但我说开是放下。”
暮色里,女人倩影挺直脊背,红裙在路灯下熠熠生辉,高跟鞋像是在为她的转身而奏乐,她像涅火重生的凤凰,从十年的困境里挣扎出来,终获新生。
江枝走到路口时,才发现邵均正在等她。
她观察他的脖子,关心询问:“你还好吗?”
邵均点点头目光看向她的身后。
她也顺势看去,他站在原地,任风吹不动,影子被路灯折射,拉的很长很长,落寞孤寂。
在这瞬间,江枝才明白,原来看着另一个人着急、难受、是这样的感受。
不过或许可能是不爱了,她的心里云淡风轻。
她说:“走吧。”
邵均点头,他们并肩而行,离开这里。
他就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刚才的质问冲动早已在这场争吵中发现,他已全然无资格。她是认真的,最后二字,重复盘旋在脑海。
他知晓这段感情在她嘴里已经到头了。
垂下来的手臂,被咬的地方,已经结成凝结成血块,周围鲜红一片。
许久后许特助来到。
“少爷,您的手——”
周淮律抬起手打断他的话,在风中开口,声音轻到被风吹破:“电话给我。”-
江枝回到班社,陈沙已经入睡了。
她心里有事,回到二楼洗漱完就躺在了床上,却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他这段时间来睡得很早,也没有盯着大家排练,从说要拆迁开始他的精神状态明显苍老许多,江枝觉得这不是个好信号,以至于她有些害怕不知如何开口去说离婚的事情。
陈沙的高血压已经很严重。
按照邵均每天把脉来说,如果再严重会导致心梗,或者脑中风。
哪怕千分之一的可能性会让陈沙气到,她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江枝翻了个身,叹口气。
但是眼下街道办的人都已经知道了,她又能怎么办呢?
事实就是事实,没办法掩盖的。
她只能尽可能把对陈沙的伤害降到最低。
于是她失眠了一宿,快要凌晨才入睡,第二天直接睡到了大中午,还是小舟上来敲门让她下去吃午饭,小舟道:“枝枝姐,街道办的人都来了一早上了,你快起来吧。”
听到街道办三个字,江枝的瞌睡虫立刻就飞走了,很狼狈的翻身下床,赤脚踩在青砖石上,打开锁舌,把满是惊讶的小舟拉进来,低声道:“街道办的人来了?”
小舟点点头,看着江枝这幅惧怕的样子,很是不解:“枝枝姐,你怎么了?”
江枝摇头:“他们有没有说什么?”
“没说什么啊。”
小舟说:“大家都在等你吃饭。”
江枝心里存了疑惑,很快就洗漱完,然后立刻去了一楼,刚走下去就看见街道办的主任和陈沙坐在一起,大中午的,他们没有喝酒,而是在喝茶。
陈沙坐在椅子上,最近秋凉,快要入冬,老人家的身体经不住秋寒,他已经拿着薄薄的毯子盖在腿上,和主任正在谈天说地,见到江枝立刻笑道:“枝枝,快来。”
江枝心里有些忐忑,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像是小时候做了坏事被抓包的感觉,她入座,低声道:“外公,主任。”
主任看着江枝,笑了笑,道:“昨天你走的那么快,我们都还没好好吃饭呢。”
听到他主动提起昨天,江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主任。”
她喊他,企图让他嘴下留情。
但是主任无视她的眼神,他喝口茶说:“你外孙女长得好看,外孙女婿也是一表人才啊。”
陈沙好奇:“你见着了?”
“昨晚都一起吃饭来着。”
主任竖起大拇指,说:“说来头可不小,你有福气了。”
陈沙笑呵呵道:“主要是孩子喜欢。不喜欢的话天王老子来了我都不要,不过这两孩子都在一起好多年了,其实早就领证了,就是没办婚礼。”
江枝不知道主任今天来这的目的是什么,现在她的脑子正在飞速旋转该怎么去阻止他说,又或者是她该怎么收场。
“枝枝——枝枝,”
江枝从思绪中回神,才发现陈沙的手一直在她眼前晃,她匆忙回应,道:“阿公。”
陈沙看向江枝:“你怎么了?”
“没事。”
江枝就说:“昨晚太晚睡了。”
主任端着茶喝了口,接话:“你阿公问你,是不是年底就要结婚。”
江枝看了眼主任,她应了句:“对。”
此时,邵均忽然走了出来。
江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给邵均使眼色,让他别出来,但是晚了,邵均没悟到,走出来了才发现堂屋里坐着主任,他脚步一顿,忽然有些尴尬。
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除了陈沙,其余三人都心知肚明。
“诶,邵先生,你也在啊?”
主任看着邵均打了招呼,邵均挠挠头,道:“主任。”
陈沙更好奇了:“你怎么认识他?”
“昨晚我们都在一起吃饭啊。”
主任指了指邵均,又指了指江枝,道:“你外孙女婿——”
江枝瞪大眼睛,心脏突突跳,张了张嘴,道:“主——”
邵均也站在原地,看着陈沙。
任字还没说出口,主任就接下半句:“你外孙女婿周先生也在。”
话音刚落,主任没有再继续逗留,说完这个话后,道:“我就不打扰了要回去吃饭,今天来是告诉你们,这个拆迁的事情已经办妥了,随便你们什么时候拆,一年两年,你们自己定就好。”
陈沙立刻道谢,让江枝去送送主任。
江枝立刻起身相送,两个人走到了门口时,主任停下脚步。
“就送到这吧。”
“主任,谢谢。”
她低声道谢。主任看了眼戏台里面,笑着道:“你别谢我,是周先生昨天晚上打电话吩咐我,说你阿公已经老了,经不起这些打击,这些事情不要传出去。”
江枝眼眸微动。
主任不敢捞这个功,实话实说,但是话锋一转,却又给自己留了面子情:“就算周先生不说,我也会瞒着,毕竟我和沙叔都认识三四十年了。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江枝没去戳破主任,如果主任真的把陈沙看的那么重要,拆迁这个事情,不需要邵均打电话去说,他都会愿意帮忙。
现在会这样,只不过就是周淮律一个电话的吩咐。
果然,权利还是比较赢人心。
江枝莞尔道:“还是要谢谢您。”
主任离开后,江枝依旧站在原地。
她的手扶住依旧有些腐朽的门框,不知在想什么,许久后才转身走进去-
香山内湾二楼书房。
左边的抽屉被打开,那张白纸黑字条件简单的离婚协议书躺在桌子上。
周淮律是昨晚回到香山澳的,回来的第一时间就上来书房打开抽屉,离婚协议书这几个大字就这样刺痛双目,两次见它,是完全不一样的心境。
他清楚记得当时签字时的想法,他急忙要去出差,根本没打算签字,是她把笔塞到他的手上,她的手指着落笔的地方,周淮律根本无心去看里面的条款,只觉得她最近为何这般闹脾气?
他记得她当时闷闷不乐,好像他不签字是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他不懂怎么哄女人,他从未哄过任何人,他当时真真切切的感受就是认为他签了字,她就不会再闹脾气。
等他出差回来后,就又会回到平静的日子里。
所以他没有任何顾虑签下了这个字。直到前面几次争执时,都以她闹脾气为开端。现在回想起来,她说了几遍她不是闹脾气,他当时也完全没有听进去。
现在再看这张纸,这个签名,他竟第一次生出些许后悔的情绪。他那时候,如果不签字,是不是就是不会离婚?
她是不是就会在这里等他出差回来。
这些误会是不是可以不用积攒那么久?
他靠在椅背,喉结咽动,手上拿着这张纸。
以前安静的夜里他会忙工作,但是现在,他空着双手,脑海里全是感情这些事。
从在禅城遇见开始,他就认为他无法把握住,也和他记忆里的婚姻大不相同——
他忽然感觉心里很闷很闷,像是有石头压住自己。直到现在他的心里都不明白,反复在想她今晚说的那些话。
——“你难道没有让你的公务机去接裴子舒,难道你没有去机场接她,难道你没有去替她爷爷安排医院吗?难道高中的时候,你没有说过喜欢裴子舒吗?”
他都一一解释了,那离婚是误会,那为何误会解开却不能重归于好?
她还说,她的说开,是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