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放弃你这件事,我已经做到了。
“所以, 你们就这样离婚了?”
兰双听完了全部过程,看着窝在沙发上戴着眼罩冰敷的女人,眼神里满是心疼。
半个小时前,江枝忽然出现在她的家门口。
她说:我离婚了。
兰双不相信, 却又不得不相信, 因为她的身边是小小的行李箱。
她说, 这是她在周家三年,为数不多的行李。
江枝的眼睛很酸痛, 也很肿, 她闭着眼, 感受眼罩带来的舒适感, 在兰双这里她可以毫不掩饰, 任由声音难听嘶哑,回答道:“是啊, 长痛不如短痛嘛。”
江枝说得好轻巧, 可是兰双怎么会听不出她声音里的哽咽和脆弱。
她心疼道:“我以为你是说赌气的话, 没想到你真的舍得离婚。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会认为周淮律是最好的——”
兰双说到一半,没再说下去。
从江枝和周淮律这段不公平的恋爱开始,兰双就兼顾了劝分大师和安慰大师,她看不惯周淮律对她的无所谓和敷衍,更看不得江枝痛苦。
所以每次她希望兰双和周淮律分手,却又希望周淮律能够对江枝好点, 至少不要让她难受。
就像现在一样,江枝的痛苦煎熬她看在眼里,实在是忍不了了, 兰双双手抱胸,她克制, 却实在忍不住又骂了几句:“周淮律真不是男人。你说他要是喜欢裴子舒坦坦荡荡的说出来,干嘛要背着你去见面,裴子舒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明明知道你们结婚了,非得插上一脚——”
“算了算了,不说他了。”兰双看着江枝戴着眼罩,唇色苍白,忽然就叹了口气什么都不说了,起身抱住江枝,手在她背后拍了拍,温柔安慰道:“别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话虽如此,可是要忘记一个人,放下一段长达十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说放就能放下?
她住在兰双的房子里,有家不能回,因为父亲不让。
亲情和爱情同时的抛弃让她的心情变得越来越糟糕,手机只有江远修发来骂人的信息,除此之外,没有一通周淮律的电话。她的心里拧成团,胃口也不好,吃几口就吃不下,提不起任何精神。
三天里她没有真正的睡过长觉,因为闭上眼就是周淮律,撑不住了就眯了会儿,睁开眼的那种落寞感比不睡还要强烈上几分,以至于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得病了。
兰双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变着法子的哄她开心,但都没什么用。
离婚后的第四天,兰双从兰家回来后就支支吾吾的,欲言又止,道:“你心情好点了吗?”
她问的都是废话。
兰双的眼睛肿起,眼角下是淡淡的黑眼圈,她皮肤白,一熬夜眼圈就遮不住。
但江枝还是道:“好点了,到底怎么了?”
直性子的兰双,少有这种难言的时候,许久后她像是豁出去了,道:“既然你们都离婚了,我告诉你一件事。”
“我今天回家,听、听我奶奶说那天晚上裴子舒哭晕过去了,然后醒了后就要死要活的。你婆婆说怕她想不开,说让她先住在周家,等缓过这阵子再说。”
兰双说完,余光去看江枝。
江枝双目呆愣坐在餐桌,碗里的粥始终没有喝一口,这已经是她第四天对食物没有胃口了,她本来就瘦,现在离婚加失恋,让她整个人短短四天又瘦了五六斤。
锁骨突出,消瘦颓废,任谁来看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位竟然是江家那位出了名的美丽大小姐。
江远修说过,如果能让她婆婆选择,周淮律的妈妈肯定更想选裴家那姑娘。
这些话就像是刀又扎了江枝的心。
她就这么看着兰双,张了张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如果没离婚,裴子舒住进去周家,那么她会造出什么问题?
婚礼还能如期举行吗?
她不得而知。
在这一刻,她忽然庆幸自己先说了离婚。
主动放弃和被迫离婚,她还是会选择前者。
“枝枝?”
兰双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引得江枝回神,兰双道:“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是啊,接下来怎么办?
她总不能一直待在兰双这里,像个窝囊废。可是让她回江家,她也不愿意,江远修只会自私的要求她去找周淮律和好,认错、道歉。
当她听见周家收留裴子舒的时候。
她甚至不愿意留在香山澳,因为这里处处是他的痕迹,是周淮律的天下。
哪怕出街,或者打开手机刷刷时事,都能看见香山澳对他、对周家的随处报道。
那她能去哪?
她握着调羹,失神迷茫的应了句:“我也不知道。”
只要不在这里就好。
不在这里,她可以像孟浔那样,找个地方简单的过生活。她可以不去管周淮律和裴子舒,甚至不去想他们到底发展到哪一步。
可是她能去哪里?
江枝脑海里忽然想到了某个地方——
那是周家人最看不起的,却是最看重她的-
“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
不远处传来《帝女花》的粤曲台词,随后响起梆子敲击的声音加快节奏,参杂了二弦的柔美旋律、锣鼓在调节节奏感、扬琴正在为这出曲目,加快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巷子一排老式地砖,墙角地下有些地方冒出青苔,几株杂草向上生长。行李箱的轮子转动,白鞋踩在古砖,沿着老式巷子一路往前走,距离戏腔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具有年岁有些老旧的趟栊门敞开,门把上两个大环,锁还是老式铁链穿过两个大环,开口处用锁头缠住,如今正耷拉在左边那扇木门处,门口两边有石墩,可以坐在这里乘凉。
沿着敞开的大门放眼望去,里面几根大木头搭建起来的戏台上,几个人正在排练。
戏台下,有位秃头老人正躺在躺椅上,手捧保温杯,优哉游哉的听戏,时不时的还指指点点:“妮子,帝女花你从小唱到大,今天怎么老唱不好?”
戏台上有个二十八九岁的女人,穿着短袖长裤,虚心接受指教道:“沙叔,我再试试看。”
话音刚落,她抬起头呼吸准备再尝试,眼神看向门口处,瞬间惊喜道:“枝枝?!”
这句枝枝,让秃头老人立刻转身。
戏台上的男女都往门口看去。
只见江枝站在石门槛外,浅蓝色牛仔裤搭配衬衫,腰身纤细,长发及腰,白嫩的手抓着行李箱的杆子,墨镜卡在巴掌大的鹅蛋脸上,红唇微扬,朝着戏台上的人挥挥手:“阿公。”
阿公,是禅城这边人喊外公的说法。
秃头老人终于反应过来,立刻放下手中的保温杯满脸笑意走上前,边走边用禅城本地话喊外孙的口吻道:“阿妹啊,你怎么不提前告诉阿公你要来啊,阿公去接你啊。”
陈沙说着已经走到江枝面前,眼神里是挡不住的疼爱。他捏了捏江枝的脸庞,哎哟了几声,然后顺手接过江枝的行李箱,这一提,差点没把老腰给闪了。
他有些尴尬:“怎么这么重?”
行李箱里面是她全部的行李。江枝莞尔道:“阿公,我打算在这里小住一段时间,收的衣服比较多。”
“你声音怎么这么哑,感冒了?”陈沙盯着江枝的脸左右两边看来看去,“喉咙发炎了是不是?”
几天几夜没有好好休息,她状态很不好,又哭了几天,声音听上去很嘶哑。她不想让外公担心,只能含糊点头,班社里的陈关帮忙提行李。
陈沙两手空空,带着江枝往里走去。
班社就是平时住的地,前面是戏台,从旁边穿过去,后面是一座大型的老式青砖房,这里一砖一墙都有年代感,中间的天井露天的,下雨还会洒雨点进来,两旁石砖铺路,中间是吃饭厅,有沙发电视,左右两边是东西厢房,各有四个房间,有木制梯子向上是二楼。
江枝小时候常来,二楼是陈沙特意留给她的小天地。
“你回来的巧,”陈沙开心的带着江枝去了二楼:“阿公前段时间比赛,拿到了奖金,给你买了张新的床,我想你办完婚礼应该要回门,他们那里的人娇生惯养的,肯定住不惯硬板床,我就给你买了软垫。”
他说完,刚好推开木门,二楼前面是客厅,后面才是房间。
客厅是石砖,带着好闻的青草味,和上次外公住院回来时不一样。二楼的客厅有新的沙发和茶几,往里走,推开了卧室的门,不止床和床垫换了,还有新的衣柜和梳妆台。
唯一不变的就是里面有个木箱,是她小时候玩的玩具,被陈沙珍惜的收藏起来。
“谢谢阿公。”
江枝笑着走进去,像小时候那样坐在床上蹦了蹦。
陈沙表面嫌弃,笑了笑说:“都多大人了,还蹦床,羞不羞?”
江枝轻哼了声,不理他。
他又开始自言自语:“其实我这几天还想打电话给你,让在办婚礼前来阿公这里住段时间。总感觉时间过得太快了,虽然你结婚很多年了,但是一直没办婚礼,阿公就总觉得你还是个小孩。”
他叹息:“等下个月办完婚礼,就真的是别人家的咯。”
他感慨道:“阿公还真的是舍不得。”
江枝坐在床上抱着枕头,开玩笑似的道:“那我要不离婚算了,不要让阿公伤心。”
“呸呸呸,好端端说什么离婚不离婚的,不吉利!”陈沙瞪了眼江枝,然后想起什么,道:“看你好像又瘦了,前段时间我得了赤嘴胶,我去给你泡起来,再杀只鸡炖汤给你喝。”
陈沙笑着说完,转身就走。
江枝坐在床上,看着充满外公爱意的房间,虽然她是忽然决定回来禅城的,但是现在看来,她的决定好像没有错。
这个世界上,也就剩下外公真心疼爱她了。
江枝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锁骨突出的自己,抬起手,轻轻的把墨镜摘下来,双眼很红,像是过敏引起的结膜炎,但其实应该是哭到发炎了,眼睛下面也是肿的,为了不让外公看见她的气色不好,她甚至化了浓妆,但是眼睛还是很明显。
她抬起手,轻轻的摸了摸肿起的眼皮,总不能一直戴着眼镜,正考虑该怎么办——
“阿妹,你想吃走地鸡还是麻鸡啊——”陈沙忽然走了上来,抬起头就看见站在镜子前的江枝,她扭头,红肿布满血丝的双眼被陈沙看的一清二楚——
江枝忽然慌了,想去拿墨镜,故作轻松:“阿公,你下次记得敲门呐!”
“你眼睛怎么了?”陈沙上前,蹙眉看着江枝的双眼,见她低着头不说话,陈沙沉思片刻,道:“跟你爸吵架了是不是?”
江枝张张嘴,沉默片刻后,顺着这个理由嗯了声。
江远修经常和她吵架,陈沙也知道,或许对这个理由他能接受,毕竟陈沙有严重的高血压,江枝不敢赌他会不会被离婚这件事刺激到。
陈沙低头,若有所思。
江枝没看见陈沙的眼神,她不知所措。
下秒,陈沙上前抱了抱江枝,拍了拍她的背:“难怪戴着眼镜,你怕阿公看到笑你哦?”
“阿公不会笑你的。”陈沙哄她,像小时候那样:“阿公很开心你今天能回来陪我,你要是有时间,就在这里住久点,好好陪陪阿公。”
外公身上是老人最喜欢的花露水的味道,明明是在网络被人拿来当笑话的老人香水,但是江枝却觉得很好闻、很安心。
江枝把头埋在外公的肩膀,吸了吸鼻子,什么都没说-
晚饭的时候,江枝还是吃不怎么下,但是为了不让外公看出她的异样,只能硬着头皮吃了小半碗,好在陈沙并没有继续给她添饭,只是把赤嘴胶熬的汤给她装了一碗。
“阿公吃饱了,去前面看他们排练,下个月就要演出了,不能耽误。”陈沙叮嘱她:“吃不下就多喝点汤,赤嘴胶很贵,要差不多两万块,你别浪费了。”
江枝故作轻松的嗯了声,直到陈沙离开后,她才把碗放下,随后下意识的打开手机看信息。除了兰双问她是否平安到达,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消息。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也告诉自己,既然已经离婚,决定放下就不要再去想,再去期待。
婚内的时候他都没有给的关心。
离婚后怎么可能会给?
她摁灭手机,不想再去因为他影响胃口。
只是下一秒,前面的戏台忽然发出尖叫惊到江枝。
她立刻起身,踩下天井抄近道往前面戏台走去。
戏台上扮演丫鬟的小女生扭到了脚,疼的眼泪直掉,陈沙蹲下来抬起她的脚仔细看了看,嘶了声:“怎么这么不小心,都错位了。”
江枝踩上台阶,低头一看,果真是肿了好大一截。
“赶紧送她去医院。”
陈沙对着陈关道:“送完就回来,别耽误了排练。”
陈沙是个老顽固,陈关也不好说什么,倒是江枝,她正愁没什么事情可做,便主动道:“把车钥匙给我吧,我送小舟去医院,你们留在这里排练。”
陈沙看了眼江枝,也没反对:“也好,你去送吧。”
从医院回来已经是两个小时后。
刚进门就听见陈妮的唱腔,江枝扶着小舟进去,给她上了药酒后就去找陈沙。
戏曲讲究的是配合、大到唱腔、小到眉眼的传达、眼神的沟通、小舟虽然饰演的是其中的丫鬟,但是缺少她,陈沙皱着眉头,总觉得哪哪都不满意。
江枝倒是看的有滋有味,她干脆就坐在陈沙的躺椅上,静下心来看这出粤剧。
这出帝女花讲述的是崇祯皇帝的长女长平公主,以及吏部尚书周兴之子周世显的悲情爱情故事,随着扬琴的加快,伴随着陈妮的那句戏腔唱出:“帝女花带泪上香,愿丧生回谢爹娘。”
帝女花要完整的唱完整场,需要三个小时。
这次,陈沙难得没有喊停,任由陈妮他们唱。
随着梆子敲击、锣鼓响起,二弦优美的调子响起,帝女花的故事也在唱腔和眼神中体现出来,不知过了多久,陈妮倒在陈关的怀里,宣告了这出帝女花的结束。
外公笑她:“那么喜欢看?”
江枝猛地回神,才发觉,帝女花已经唱完,他们都已经下台去洗漱了,而她坐在陈沙的躺椅上,自己都没发现,她竟然能心无旁骛的看完这出粤曲。
陈沙捧了花生和小酒上前,挪了张板凳坐在江枝面前:“陪阿公喝点小酒,聊聊天。”
“你血压高,还每天喝酒。”
“人生在世,那么多规矩干什么,喝死了就喝死了,喝不死第二天醒来又是一条好汉,”陈沙丢了颗花生在嘴里嚼了嚼,道:“心里藏着事,会得心病,不能说的话,就用酒送下去。”
江枝看了眼陈沙。似乎是在琢磨他的这句话,然后低下头,端起酒浅浅的抿了口,白酒是辣的,刺激到喉咙跟火烧一样。
但是酒入肚的瞬间,头是发麻的,很短暂的爽快。
酒杯放在桌子上。
陈沙忽然问:“姓周的,他知道你来了这里吗?”
江枝顿了顿。
她该怎么回答?-
“什么?”
美国高层住宅内,这里是出了名的安保环境好的富人区。
落地窗前,男人长身而立在深灰色的地板上,面色冷峻,眉头微微蹙起,随后单手解开袖口,许特助走到身后,边替周淮律捏住衣角,方便他脱去西服,边重复刚才那句话:“王妈打电话给司机,说是太太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
许特助把脱下来的西服搭在手腕处,然后把怀表解下来,小心翼翼的放入高级丝绒的软盒里。不怪他轻手轻脚,但凡他稍微醒目点,都知道这个怀表价值不菲,他需要从秦朝时期开始攒钱,不吃不喝,才能拿下那条链子。
“少爷,太太是不是生气了?”
许特助适当提醒他:“或许是太太觉得少爷您总是出差,毕竟婚期快到了。”
周淮律踩着拖鞋走到了办公桌前,当他坐在黑色真皮椅上时,他才无甚所谓道:“不用管,过几天婚礼要开始忙她就会回来。”
许特助只能沉默,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他不好说什么,随后又记起一件事,理应要汇报道:“裴家的小姐住进了老宅,是老太太觉得怕她想不开,让她住进去的。”
周淮律拿起文件翻了翻,剑眉蹙起,也不知是因为说的那件事,还是文件里某些地方不满意,他将文件合起来,对着许特助道:“把非遗的文件拿给我。”
许特助立刻上前,从众多的文件中精准抽出一份文件。
“你刚刚说什么?”他边看文件,边问。
许特助已经习惯了眼前的人这样,他总是对别人的话不甚在意,需要你反复叮嘱他才会把这些事情记在心上,甚至工作多起来的时候,他都需要反复叮嘱周淮律签字,他才会落笔。
不过许特助倒也能理解,毕竟他每天的工作几乎是超负荷的,偶尔累到凌晨通宵,第二天还去开会,国内外两头跑,若是周家还多个一儿半女的,周淮律也无需如此忙碌。
许特助将刚才的话重复,只听周淮律道:“老太太开心就行。”
许特助跟在周淮律身边那么些年,怎么会听不懂这句话的话外音,开心就好,不是真的希望你开心,而是别白白好心给出去,反倒受累折腾到了。
毕竟裴家——
周淮律吩咐道:“下个月的行程空出来一天给非遗这个项目。”
许特助被打断思绪,立刻应了声,拿起ipad在满满当当的行程里扫了眼,最终定格道:“下个月只有一天空期,是之前太太说要试婚礼西服的,是改别的行程,还是——”
“就这天。”
周淮律几乎没有犹豫。
而许特助道:“好的,那我就按您平时穿的西服尺寸给管家。”-
在禅城的第二周,江枝胃口比刚离婚时稍微好些。
陈沙会变着法子的给她做早午餐,她吃完后就会躺在陈沙的躺椅,看他们在戏台上排练,听听粤剧,缓解噪杂的心情。
只是到了晚上,还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江枝觉得吃好,喝好,还要睡好,才能是彻底放下周淮律的表现。
于是她为了让自己晚上能够安心入睡,开始包揽了班社里的早午晚餐,开始时,大家还会碍于表面功夫夸夸她,但是两三天吃完后,真的不耐饱,因为江枝做的饭菜,不好吃——
于是江枝就在戏台下给班社里的人打下手,端茶倒水,什么活儿都干。
陈沙看不下去了,又看了眼崴脚到现在都没好的小舟,脑子想到什么,忽然顿住了。
正好,他们刚好唱完,江枝又上前,给陈妮递了毛巾让她擦汗。
陈妮接过道谢,然后笑着道:“你去歇会儿吧,陪着我们忙前忙后忙一天了。再忙下去,我估计你都会唱了。”
陈妮是外公陈沙捡来的孩子,跟着陈沙姓,也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旦角。
江枝不敢应,她连续看了两周,的确有些动作和台词都能记得下来,她笑了笑没说话,陈妮又道:“不过看看就好了,学唱戏也没什么前途,有企业想要把这里收购弄成非遗街,到时候都不知道这个班社该怎么办了。”
江枝有些惊讶:“什么时候的事啊?”
陈妮笑了笑:“没有,我乱说的。”
她笑着转身离开。
下一秒,江枝就听见外公道:“阿妹啊,过来。”
江枝立刻跑下戏台,走到了陈沙面前,道:“阿公。”
“我看你忙前忙后闲不下来,”陈沙笑笑道:“反正你还没那么快走,这样,你帮阿公一个忙。”
江枝微微愣住,看着外公,好奇道:“什么忙?”-
“阿公,这、我这样真的可以吗?”
江枝看着镜子里穿着粉白色粤剧服,袖口垂下,脸上被小舟涂满了粉白色颜料,两边发丝盘起,珠宝点缀,发冠戴在头上,是正儿八经的粤剧小旦的妆造。
她看着自己,都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唯独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翘,像狐狸眼,却又比狐狸眼要温柔上几分,如秋水雾雾般的小狐狸眼,是江枝特有的。
“相信自己。”
陈沙拍了拍江枝的肩膀:“下个月,你替小舟演出。”
“我——”
江枝正欲开口,陈沙却笑着道:“唱戏可不轻松。”
言外之意,就是唱到累了就能好好睡一觉。
江枝忽然就沉默了,原来她这么忙碌的目的是想让自己睡个好觉,外公都知道。
她顿了顿,再次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然后她学陈妮那样,抬起兰花指,倏地笑了:“阿公,我妈以前也这样唱粤剧吗?”
陈沙提起陈丹,眼里是惋惜,亦是不舍,却又感慨:“你妈是旦角,也就是粤剧里的主角儿,她唱戏有天赋,你现在演的是小旦,就是给陈妮打打下手,和你妈可比不了。”
外公在偏袒妈妈,江枝忽然就笑了。
“对对对,就是这样,兰花指法、青衣步、眼定格、跟着梆子走——”
江枝在戏台上,听着粤曲,跟着陈沙的指导,身临其境的感受着粤剧带来的文化熏陶,她在这一刻,什么都忘记了,脑海里只有:兰花指法、青衣步、眼定格——
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看见陈丹在书房里,走青衣步手拿折扇。那时候她不懂,现在她站在戏台上才明白,妈妈是在偷偷怀念,曾惊艳四座的自己。
唱戏的确很累,江枝在那天晚上睡了个好觉。
接下来的两周时间里,她没有心思没有空闲和时间去想、去怀念周淮律,因为每天睁眼就是在戏台上数自己的脚步,在镜子里看自己的神态。
“明天就要演出了,大家别紧张,和以前一样就好。”陈沙走到江枝面前,慈祥的笑了:“阿妹,放宽心去唱去走、明天只是友情演出,不比赛,没有输赢,别有压力。”
因为明天要演出,所以陈沙晚上放了大家的假,班社里难得晚上安安静静的,只剩下隔壁舞狮馆的人在柱子上跳来跳去,日复一日的排练。
这一条街是老巷子,也都是老手艺人,左边是舞狮馆,右边是木雕老手艺,巷口是手工鲁班锁,巷尾是柳编,所以,没人嫌排练粤剧吵,到了夏天闲下来时,这条街的人,也会坐在门口的石墩子,拿着草扇吹风看一出粤剧。或者看一出舞狮。
江枝穿着亚麻长袍,背靠着青砖,坐在二楼走廊的石砖凳上,仰头看着月亮发呆。
她伸出手捋了捋自己的发,及腰的长发已经稍微剪短,烫成了波浪卷,她其实一直都很喜欢卷发,看上去自信明媚。
但是她为了他,不得不自欺欺人,留着累赘的及腰长发。
穿着七年不变的白色长裙。
她佩服之前的自己,如今回头看,竟觉得荒谬。
虫鸣鸟叫、静谧的温馨时刻,江枝忽然发现,人还是要有自己的事业和兴趣爱好,它能填满你的精神世界,不再空虚。
就像现在,她只是闲下来一晚上,心就又开始空空的,想长发,想东想西,恍惚间,又莫名想起了周淮律。
从她离开到现在,已经一个月了。
他没有发任何的信息给她,她也没有联系他,她回头看,竟然笑两周前的自己傻,居然还在期待他的来信,哪怕一句简单的:在干嘛?
江枝轻轻地咬了咬嘴唇,除了笑自己,也没别的特别感受,总之,心不会再像以前那么痛。
只是还会想起,却不再会期待了。
江枝拿出手机,从聊天列表里往下拉,找到周淮律的微信,她手速很快,没有任何停顿,也不知道是嫌多看一眼,还是怕看了就舍不得。
她点开微信,点击删除,随后他消失在好友列表里。
干脆、利落。
挺好的,她笑了。
放弃他这件事,她已经学会了,也做到了-
第二天一早,班社的人就往演出的地方去,地点在不远处禅城演出厅。
江枝刚进去,就听见陈妮说:“听说今天来的这群人,都是整商界有头有脸的人,还请到了你们家那边的什么总。”
她们家?
江枝恍惚了下,这个月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她已经快要忘记她的家里在香山澳。
所以今天也有香山澳的人要来看演出?
这倒也不奇怪,珠三角地带的老一辈都喜欢粤剧。
班社里的人给她们化妆,戴发冠和朱钗,看着镜子里妆容越来越厚重的自己,只露出那双小狐狸眼。
她在心里为自己加油打气。
前面响起帝女花的戏曲音乐,琵琶和扬琴奏起,江枝在心里细数着什么时候到自己上场。
听见出场的声调,江枝深吸口气,迈着青衣步,手比作兰花指,从幕后走到台前。
演出厅的灯光幽暗,乐器的声音在敲击。
女子长裙曳地,身着小旦服饰,佩戴朱钗,化着浓厚的妆容,迈着青衣步往前走。
江枝兰花指翘起来,神态轻柔娇而不媚,眼神定格的瞬间,刚好,看见台下男人。
男人西装马甲,怀表在胸前,彰显非一般的身份,如众星捧月般被围着,他坐在最中间的位置。
江枝眼神定格——
几乎是同一个时间。
男人目光看向她,面色沉冷,眉目低蹙起,辨不出情绪。
与此同时,坐在他身边的中年男人凑近,笑的殷勤,问:“周总,这出帝女花,您觉得如何啊?”
第14章“周淮律,我做什么,与你无关。”
周淮律的视线看向身侧同他说话的男人。
两人好似在聊天, 他没再往台上看。
舞台的昏暗,随着曲调的响起,江枝立刻回神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这场演* 出上。
她在这出戏里,和其他三位班社里的小姑娘同样饰演宫娥, 四人立在两旁, 同样的衣着打扮, 同样的妆容,偶尔她自己都难辨其他三人, 江枝心里不确信他刚才是否看见了她。
还是只是恰好对视上了?
江枝想不明白, 他怎么会来禅城。
音响设备环绕在整个演出厅, 曲调变换提示她收回思绪, 与此同时, 扮演周世显的陈关,用微微低沉的粤语戏腔唱出了:“下去。”
这是帝女花周世显的台词。意味着宫娥们可以离开了, 其中有位宫娥抬着戏腔道:“知道。”随后四人跟平时排练那样, 迈着戏步, 缓缓退到台下,江枝走在最后。
拉开幕帘隐去身影时,舞台响起陈妮的戏腔,她唱出接下来的台词:
“我偷偷看 偷偷望。”
“佢带泪带泪暗悲伤。”
“我半带惊惶。”
周淮律双腿交叠,薄底皮鞋被擦拭的发亮,玉质扇骨的双手虚拢, 目光始终沉冷看向台上,面容严肃,分不清他是在思考, 还是在欣赏,又或者是不满。
旁人拿不准他的心思, 禅城的负责人只好硬着头皮介绍道:“周总,您可能少看粤剧,这个班社在禅城很出名,出演过大大小小好多演出,在禅城是粤剧头牌。”
负责人话里话外都是掩饰不住的欣赏,只是话音刚落,舞台上的陈妮念完台词时,就犯了一个任何戏曲人都不会犯得低级错误,只听砰的一声,刚夸完班社的负责人瞬间笑容凝固。
众人的视线瞬间望向舞台,脸上有些不可思议,因为陈妮转圈的时候摔倒了。
班社的其余人虽都在后台,但休息室里有大电视可以实时播放舞台前的一举一动,陈妮这一摔,班社里的人全都屏气凝神,看向陈沙。
只见陈沙双手在胸前交叉,面色少有的严肃。
江枝觉得气氛有些古怪,但她不敢开口。
两个半小时后演出结束,班社里的所有人走到台前谢幕。
班社所有人排成排站在一起,江枝在最角的位置,还是刚站定,她就下意识看向主位,周淮律的位置已经空了,应该是早已离去。
看来他没认出她。思及此,江枝松了口气。
她不是怕他看见她在唱戏,而是离婚后再见他,莫名心里有些烦乱,不是还喜欢的那种,而是既然决定放弃,那她就不想再有牵扯,再有任何交集。
红色幕布缓缓降下来,响起几声掌声。班社谢幕需要弯腰低头答谢来看戏的观众们,直到幕布完全垂落到舞台台面他们才可以直起身体。
谢幕结束他们直起腰,陈沙沉声道:“妮子,你来。”
众人面色凝重跟着离开。江枝不明所以,也不能上赶着追问,倒显得像是八卦,她存着疑心,打算晚点问外公,于是跟着去了后台准备卸掉脸上繁琐的妆容。
她走到了化妆间,就看见许特助立在门口,江枝对许特助可不陌生,他是周淮律的左膀右臂,他出现在哪里,就证明周淮律在哪里有吩咐。
只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可能是来找她的——这个念头被江枝立刻否认。
先不说他没认出她。
就算认出了,她认为他也没有找她的理由。毕竟两人已经离婚了,白纸黑字,亲笔签名,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只是江枝刚走到化妆间的门口。
许特助就道:“太太,周总找您。”
这句太太,当初听的时候多慰藉,现在就有多刺耳。
她不去纠结为什么他们认出了她。
认出又如何?
“许特助,我和他已经离婚了,还请不要叫我太太,”江枝沉默片刻,道:“我不知道他找我什么事,但请转告他,我们没有见面的必要。”
“太太,抱歉,我没听周总说离婚的事情,但是周总要见您,还请跟我去一趟。”
许特助做出请的手势,江枝在原地沉默。
化妆间里,大家都在卸妆,已经有人看向门口,江枝不想在班社闹出什么动静来,沉思片刻后,她道:“走吧。”
许特助愣了有些诧异道:“太太不需要卸妆吗?”
“不需要。”
江枝不忌讳顶着张戏曲的脸去见他,她不想再为他花费任何心思,哪怕是还要卸妆去见他-
许特助带着江枝去了演出厅后面的祖庙。这里白天是供人参观游玩的,但已经过了参观时间,或许是周淮律的身份特殊高贵,所以他有特权在游客们离开后,祖庙还单独接待他。
老远处就看见亭子下他气度非凡的身影。
他立在湖心亭,西服马甲,像远山处若隐若现的龙章凤姿,瘦长手心里是五颜六色的鱼饲料,他另只手抓起,随手洒在湖面上,五颜六色的鲤鱼就争前恐后的抢食。
许特助已经离开。
江枝的戏服有些长到曳地,她边拽,边往前走。
周淮律转身,映入眼帘的就是穿着粉白戏服,化着粤剧里的厚重妆容,白色、粉色、辨不清男女,头戴朱钗的江枝,他眉头蹙起,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江枝有些错愕,她竟然在有生之年,会觉得周淮律也有那么片刻可笑,离婚前他对她置之不理,离婚后,他反倒来管起她了。
江枝那双狐狸似的向上翘起的眸子微微眯起,对他的质问感到很疑惑,不答反问道:“我干什么,与你有什么关系?”
若说江枝对周淮律的质问感到荒谬错愕,那么周淮律对江枝的这句反问,向来读不懂的脸上,也露出显而易见的愣神,但他向来是个理性的人,没有在这句话上与她来回拉扯。
他转了话锋,很干脆问:“为什么好端端要去唱戏?”
午后的风吹过,江枝的戏服被风吹起,气质古典优雅,他玉质金相,西装革履,面对面站立,他们仿佛两个世界的人。
“我为什么不能唱戏?”
江枝就是与他作对,这种样子可恶极了,她却没有任何顾虑,眼看着周淮律的脸色越来越冷,她撇撇嘴,往别处看去,她才不要因为他的表情而有任何的自我反省。
周淮律少见、不、从未见过这样的江枝。
他犹豫片刻,讲道理给她听:“你身为周太太,传出去你在外面唱戏,你认为像什么话?”
“不止周家,江家也不允许。”
他说这句话,仿佛在提醒她的身份。
但是江枝却听出了另外层意思,她忽然就笑了,是在替自己感到可悲。
她要生要死,食欲大减,辗转难眠一个月,学着放手,学着忙碌起来麻痹自己,在昨晚才庆幸自己学会放弃,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期待他的任何消息。
今天,他就忽然出现,还站在她的面前,大言不惭的用周太太的身份让她守规矩,她用一个月去治愈自己,而离婚的另一个当事人,根本忘记了这件事。
是的,没错,周淮律忘记了,他根本没把他们离婚这件事放在心上。
她张了张嘴笑了,瞬间呼吸都沉重,太荒谬了,真的太荒谬了,难怪他会沉着脸,问她在做什么,用周太太的规矩来要求她,干涉她唱戏。
原来是因为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她从未见过婚姻里,有人会把离婚不当回事,还可以忘记的,他到底把她当什么?
这已经不是爱不爱,背叛不背叛,接纳不接纳的问题。
“周淮律。”
江枝忽然喊他名字,目光淡然。
从未有人直呼过他名字,他似有些陌生,身形微动,是风吹的,还是他愣了下。
她瞳孔里的他,身材高大,无论样貌还是气质,皆是独一无二的完美程度,可就是这么一个人,怎能如此冷血?
她用十年时间去追随他,四年恋爱,三年结婚,换不到他的爱和接纳也就算了,可他竟然,江枝齿冷,道:“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已经离婚了。”
——“你没意见,你同意的话,就…在这里签字。”
周淮律在太阳底下琥珀色的瞳孔颤动。
他似乎才想起来这件事,随后他有些不解的声音响起,像问她,又像是带着问题陷入回忆,道:“你那天,不是在闹脾气?”
他的话说的令她意外,她忍不住笑。
许久后,她才摇了摇头,珠钗随着她摇头的动作发出碰碰的响声,她收起笑容,似乎很无奈,红唇抿了抿,道:“周淮律,没人会拿离婚当做闹脾气的赌气话。”
“至少我不会,”
江枝顿了顿,很认真:“离婚这件事,我是认真的。”
爱他这件事,江枝愿赌服输,没什么大不了,她也不后悔这十年。只是后悔,没早点看清他的不在意,他的无所谓。
周淮律立在风中,气场太强大。
他眉头蹙起,他沉思着,好似在思考她到底是不是在闹脾气。最终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许久后,才问出口那句她久等的:“为什么?”
因为不在乎、不爱和背叛,也因为十年如一日的冷空气。
而她始终坚守在爱情这座雪山上,想用热情融化他,哪怕再冷她都会自我防御,会无条件的陪着他,直到某天却发现,真心是换真心的。
试过了,没用。
一个月前,江枝或许会这么说,这么控诉他,寻求他的认同和希望他能懂她,哪怕万分之一。
但是现在不会了,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她明白了很多。
她会安慰自己,开始变得理性,变得不再钻牛角。
所以当她现在知道,这一个月里,他对离婚这件事都能忘记的时候,他就不用想再从这段感情里,得到她的任何回答。
自取其辱这件事,她做的够多了。
她淡然,反问他:“为什么重要吗?”
周淮律面色愈发沉冷。
“这些事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已经离婚了,我不是周太太,你也不是我先生。”这些话说出口,她发现自己比想象中的勇敢,她心忽然就轻轻的,像是石头被搬开了。她继续说:“所以我要唱戏,要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你无权干涉。”
唱戏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唱歌,就像跳舞,就像舞台剧,她不明白为何戏子不受待见。
而且直到她尝试放下,也做了周家曾看不起的工作时,她才发现,比起唱戏,他更不值得一提。
江枝说完,深深的看了眼周淮律,随后转身离开。
她的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寒冰。像是带着煎熬,挣扎许久后的失望,像死水,凝结后的寒霜,冷冷无波澜。
直到许特助上前,出声提示他要去赴负责人的约,周淮律才从她的那些话里回神。
他坐在石凳上,喉结咽动,沉着脸道:“手机。”
许特助不明就里,却立刻递上周淮律的手机。
周淮律打开少用的微信,在聊天记录页面仅有少数的人里,点开江枝的微信。
她虽然在第一位。
但聊天页面显示最后聊天的时间是上个月。
江枝问他回不回家吃晚餐。
周淮律回复:“不回,有事。”
周淮律不是在意细节的人,他的性子使然,甚至没去看见他们最后聊天的时间。
他单手敲击键盘,发了句话过去。
Zz:【再谈谈。】
没想到刚发送。
聊天页面就显示他被删除的提示语。
红色的感叹号,略显得刺眼。
周淮律喉结咽动,琥珀色的瞳孔里,有些不可置信。
她把他删了?
江枝,居然把他删了?
第15章请不要打扰我。
周淮律把手机放在石桌上, 刚好这里有阴影,手机也没锁屏,许特助就站在周淮律的侧后方,稍稍低头就看见了聊天页面, 那显眼的提示语。
许特助两眼一翻, 差点吓晕过去。
太太把先生的通讯方式删掉了?
这怎么可能, 太太那么爱少爷。
许特助想起刚才去找江枝时,她说的那些话。
所以, 这是真闹脾气要离婚?
“少爷, 刚才我看见太太离开的时候, 好像有点不开心, ”许特助装作不经意的提示道:“会不会是因为今天, 是您去量礼服的日子,太太觉得您对婚礼不上心?”
从高中起许特助就是周家人给周淮律准备的特助。
他之所以敢说, 也是因为他看出了周淮律对江枝的删除感到疑惑, 他不管这是否是私事, 毕竟特助的任务就是解决老板的一切难题。
周淮律坐在石凳上,手肘撑在石桌上,听见许特助的话,眉头忽然蹙起。
似在沉思这个可能性。
江枝离开祖庙回到化妆间时,已经调整好心情,她面带笑意推门而入, 却正好撞上在里面拄着拐杖踱步的小舟,她看上去神色紧张。
当看见江枝后,小舟立刻一瘸一拐上前道:“枝枝姐, 你终于回来了,沙叔晕倒了——”
“什么?!”-
禅城医院。
江枝神色紧张担忧的坐在抢救室外的走廊, 手术中三个字亮起来,她低着头,听着小舟在讲:“沙叔和妮姐好像吵起来了,然后沙叔就晕过去了,还好关哥及时把沙叔送来了医院。”
江枝满脑子都是陈沙晕倒的事情,直到现在她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听小舟这么说,她忽然有些疑惑:“他们在吵什么?妮姐人呢?”
为什么他们会吵的那么严重,外公还为此晕倒了?
抢救室的走廊里,除了陈妮不在,班社里的人都在。
小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要不要问问关哥,关哥应该知道。”
小舟对着江枝努努下巴,江枝顺着小舟的视线看向陈关。
陈关是典型的广东人,有些冷的天简单套了双勃肯鞋,简单白T恤和休闲裤,寸头阳刚,五官属于耐看型,除了唱戏时会穿的正式点,其余时间都是穿搭随心。
他站在窗户那边,江枝起身走上前,客气道:“关哥,我外公和妮姐到底吵什么?”
陈关和江枝算是熟人,听她这么问,他挠挠寸头,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件事我不好说,我不知道沙叔的具体决定,等沙叔醒来,你自己问他吧。”
江枝心里疑问更大,与此同时,手术中三个字暗了下去,手术室的门被打开,江枝立刻上前,口吻紧张道:“医生,我外公怎么样了?”
“患者年纪大了,又有严重的高血压,平时不要让他再受什么刺激,不然可能会引起其他的并发症,”医生边摘下口罩边道:“病人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家属记得抽出时间照顾。”
医生离开后,陈沙就被护士推出来,陈关上前道:“枝枝,你留在这里,我带班社的人先回去,晚上我来照顾沙叔,明天早上再换你。”
江枝应了好,待护士安顿好外公后,她去一楼缴费。
因为医院人多,缴住院费也耽误了许久,再回去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钟。
她低着头整理单据和凭证,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唱戏的前提要有个硬朗的身体,您平时也要多注意。”
声音淡然带着客气礼貌,而且这道声音的主人就在两个小时前和她见了面。
江枝脚步顿住,掀起眼眸望去。
周淮律穿着西服马甲,坐在病床前的红胶凳上,手里还拿着削皮刀,正一圈一圈的削着苹果,他削的生涩,看得出来不常伺候人,每削一下就断一截。
他什么时候来了
——不对,他怎么会来医院?!
“ 人老了,是这样。”外公的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说话也虚弱:“我还以为你要忙,要到婚礼才能见到你了,阿妹她——”
“阿公。”
江枝站在病房门口,打断了外公的话,她边上前边道:“你刚醒来,不要说那么多话。”
“好好好。”
陈沙呼吸有些重道:“是你把淮律喊来的啊?”
周淮律顺着声音看向江枝,他的眼神,与生俱来不容忽视的强大存在感,江枝没去看他,也能感受到,江枝双眼轻颤,想起医生的嘱咐,只能应句:“对,我说你住院了,让他来看看你。”
听见这句话,周淮律才收回视线,那种强烈的感觉终于消失,随后江枝听见他接话道:“我刚好就在附近出差。”
陈沙没再问,因为医生刚好来查房,问了陈沙一些身体方面的问题。陈沙都一一回答,江枝看他的状态好些了,心里也松了口气。
江枝站在病床边,认真的听着。
而此时,身边忽然传来淡淡的松木香,她余光看去,只见周淮律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旁。
江枝看着医生在给陈沙检查身体,帘子拉起来的瞬间,江枝就离开病房。
周淮律跟在她的身后。
两个人一前一后,默契的来到了住院部的安全通道楼梯口处。
这里有声控灯,也有大窗户,外面的阳关照进来不算暗。
“你怎么会知道我外公住院了?”
周淮律刚跟着走到楼梯间,就看见江枝背对着他,语气听上去不算得好。
“我回去演出厅找你,听负责人说外公晕倒了。”
周淮律这次,倒是先问道:“外公,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面对他久违且难得的关心,江枝转过身,却没有以前那种开心,反倒内心深处不愿意在这件事情上多做停留,她道出找他出来的真实目的:“我找你出来是想告诉你,你不要把我们离婚的事情告诉外公。”
江枝没问他为什么来找她,找她什么事情,这些事情都不重要。
约他出来,也只是想把自己的要求告诉他,怕他说漏嘴,就是这么简单,仅此而已。
似乎是听见了离婚二字,周淮律的眉头又蹙起,随后是若有似无的叹息,他道:“许特助告诉我,今天是我答应你去量礼服的日子,是不是因为婚礼的事情,你想要和我离婚?”
这场婚礼,身为新郎的他不参与到里面来,什么都是她自己忙碌。她还以为他不懂,但凡这些话其实他早些说,早点意识到,她或许会改变主意继续坚持。
但是现在说这些没什么意义,毕竟他们已经离了婚。
江枝看着周淮律,沉思片刻,很轻的道:“是。”
不管是不是因为这个离婚,她都不想去否认。
因为她否认了就代表他还会问,而她还要继续解释,要告诉他为什么离婚。
她不想再在离婚这件事情上做过多纠缠,若不是他忽然出现在医院,她都做好了这辈子不见他的打算。
既然决定不见的人,他想知道什么,她便顺着了。
反正他也只是想要一个为什么离婚的答案,仅此而已。
但是显然,江枝错估了周淮律,他根本不是要一个答案,他听完后,略加思索道:“你可以说出你的想法,但不能因为婚礼就和我闹离婚。”
江枝一愣,她算是听出来了,他根本不是追着她要一个离婚的答案,好接受自己堂堂一个少爷能被甩。
而是想得到这个问题的是与否,从而判断她是不是因为这件事而闹脾气,冲动决定的离婚。
她忽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说再多仿佛都是在对牛弹琴。
他不懂她,十年如一日不懂。
她的沉默,让他愈发自信。
“你不让我告诉外公离婚的事,我明白你也是知道离婚是气话,”周淮律上前,双手搭在她的双肩处,低头与她对视,道:“枝枝,我不会轻易说离婚,我相信你也是。”
他这句话说的好像他们是对很恩爱的夫妻,面对离婚这件事,他也不想这样。
江枝心里笑笑,就这么任由他搭在肩膀上,然后抬起头,掀起眼眸看向他,只是她的脸上有浓厚的戏曲妆容,看不清表情,四目相对的时候,她那双向上微翘的眼眸,倏地闭上。
她不想看他。
那双眼睛,怎么就会忽然,有那么点波澜。
明明她记得是死海。
许久后,楼梯间里响起江枝轻轻叹息的声音。
再然后,她字字句句,不急不缓道给他听:“你误会了。我不让你告诉我外公,是因为他现在血压高,接受不了刺激,我怕他知道我离婚这件事,心脏会受不了。”
“但是,离婚这件事,我总有天会告诉他。”江枝慢慢的把他搭在她肩膀处的手抓下来,待两只都被她弄下来后,她才道出那句:“我再说一遍,我们离婚这件事,我是认真的。”
没有玩笑,没有闹脾气。
江枝绕过他,往安全通道的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她想起什么停下脚步,道:“周淮律,我们是夫妻的时候,你不来看我外公,现在我们离婚了,我希望你不要来打扰我外公。”
江枝说完,想转身离开。
周淮律却及时抓住她的手腕,他蹙眉,绝美的脸庞上,是少有的纠结,或许是还认为不过就是简单的闹情绪,他再度开口道:“枝枝——”
她不想听,什么都不想听。
她都不知道有一天,居然会对深爱过的人,产生不想见,不想听的情绪。
“我最近过得很开心。”
所以,请不要再打扰。
江枝说完,挣脱他的手,转身离开了。
周淮律站在原地,喉结咽动。
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
回到病房的时候,外公已经醒了,他插着氧气管,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江枝上前,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悄声道:“阿公,想什么呢?”
陈沙没有回应,盯了天花板许久后,才虚弱道:“阿妹,我从小把你妈,培养长大,她唱戏唱得好,都说她以后可以去考戏曲演员,吃国家饭,没想到遇上了你爸,跟着你爸走了。”
“我养了妮子,把她当成亲生女儿养,没想到她居然也一声不吭——咳咳。”陈沙闭了眼,好无力:“她居然背叛我,投奔了别的班社。”
江枝有些恍惚,眼神里是不可置信。
她没想到陈妮会背叛班社,谁都可以,唯独陈妮不行。
班社里那么多人,陈沙最疼的就是陈妮,四五岁的时候,陈妮在街头要饭,是陈沙看她可怜带她回来,问她要不要学唱戏。
她说要,抱着他大腿哭的鼻涕眼泪哗哗流。
陈沙供她读书,养她长大,把看家本领都教给了陈妮,他把她当成第二个陈丹,第二个亲生女儿,但却换来两个女儿的背叛。
江枝太明白被背叛的滋味,先不论程度轻重,但都会让人心里被活活割了块肉。
许久后,陈沙因为身体虚,昏沉沉的再睡了过去。
江枝坐在病床,心里也沉甸甸的,与此同时,陈关拎着餐盒往里走来,边走边道:“我给你带了点粥和点心,你先吃点,吃完就回去吧,晚上我来守。”
陈关把粥放在餐桌上,还细心的帮江枝打开,粥和小吃被他拿出来。
江枝低眸,道:“我听外公说,陈妮去了别的班社,是吗?”
陈关嗯了声,把其中的利害关系讲给她听:“这个班社还是年年和我们争第一的。他也来找了我,我没去,我没想到陈妮会去,今天她这一摔,禅城以后的友情演出,都不会再找我们了。”
那么多的政商大佬在看,她这么一摔,以后禅城谁还敢让南粤班社去演出?
江枝想起在后台的电视机里演出的陈妮,愣了好半天,倏地道:“是了,这么简单的动作,我都能做,她却能出错?”
她都没想到,万万没想到,陈妮会背叛阿公,更何况和她朝夕相处,把她当成亲女儿对待的阿公,这对阿公而言,是沉重的打击。
江枝沉长的呼吸,陈关坐在了她旁边的红胶凳,手上还捧着碗粥,道:“先喝点,沙叔不知道什么时候好起来,保持体力最重要。”
江枝看着陈关,倏地道:“关哥,你——”
“放心吧。”
陈关道:“沙叔给陈妮的饭,我没少吃,我不会走的。”
江枝莫名松了口气,要是陈关也离开了,她怕班社就会毁在这里,单是陈妮的离开,就已经让外公这样,陈关再走,恐怕会吸走外公所有心神。
她笑了笑:“谢谢关哥。”
她低头接过粥,只是她的手接过粥后,不小心弄到调羹,调羹往上弹了弹,有粥汤进到了她的眼睛,江枝左眼闭起来,嘶了声:“纸巾,纸巾。”
陈关立刻抽了两张纸,也没多想,直接替她擦了。
他们背对着病房门口,陈关整个人往江枝身上凑,低头去擦江枝的眼睛。
周淮律走到病房门口,就看见了这一幕。
江枝低着头,旁边的男人头往她胸前靠,他的头被她的背部遮挡——
真是荒唐。
周淮律蹙眉,抬脚上前,沉声道:“你们在干什么?”
第15章结婚三年,他自认没亏待过她。【看作话】
陈关和江枝被这道沉冷的声音吸引, 他们同时扭头看去。
周淮律大步流星往这边走来,浑然天成高贵公子哥气质,看的出来他出身不低,素养、家教、应都是顶尖, 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
但他脸上的表情称不上和善。
冷眼, 蹙眉, 嫌少有这种情绪外露的时候。
江枝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当他迎面走来时,与平日里温润的形象不符, 他站在他们面前, 语气不善:“你们在做什么?”
他重复了遍, 可见这个答案对他而言是多么重要。
浑然天成的强大气场, 压迫感十足, 他站着,低头看他们。这敌意来的有些莫名其妙, 令陈关不由自主站起来, 很纳闷道:“你是?”
任谁在病房里, 听见别人上前质问自己,都会觉得奇怪,陈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又低头看江枝:“枝枝,这位先生,你认识?”
“枝枝?”
周淮律复读, 从他嘴里念出枝枝,多少添了些暧昧。
江枝嗅到了这剑拔弩张的火药味,觉得有些奇怪, 她只能站起来,先对着陈关道:“关哥, 抱歉,他是——”
“我是她丈夫。”
他现在没礼貌的奇怪,打断了她对他的介绍,抢先这一步,好像急于求成似得。
“哦,你就是枝枝的老公。”陈关恍然大悟,然后朴素的笑了,也自我介绍道:“我只听沙叔说过枝枝要结婚了,不知道你就是他丈夫,我是班社的成员,陈关。”
陈关是笑着回答的,江枝先不好意思了,对着陈关笑着道了歉,然后转身冷着脸,对周淮律道:“跟我来。”
他们走出去,刚好是病房的最后那边,她刚站稳,就压低声音道:“周淮律,你在干什么?”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周淮律喉结咽动,他觉得心里莫名其妙闷了气,说起话来,也有先入为主不悦,道:“刚才在门口我都看见了,你们两个为什么坐的这么近。”
他现在,站在她面前,脸色有些难看,难看的像丈夫质问出轨的妻子。好想她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这种容不下沙子的感觉,令江枝觉得可笑,他自己是什么样,还来说她?
她笑了,不答反问:“我们坐的近,关你什么事?”
江枝明知道他误会,但偏偏就不去解释。
她为什么、凭什么要去自证清白?
他又不是她的谁。他们还是合法夫妻的时候,他做了什么,又给她交代了吗?
她抬起头看他,不惧怕他,四目相对,他眼神里是不解,是匪夷所思,亦是不敢相信,刚才那句话,是她江枝会说出口的。
对周淮律而言,他们相处七年,江枝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支持他的一切决定包括事业,从不会和他唱反调,十年,她没有任何言语不得当的时候,可就是这么一个人。
他看着眼前的人,眉头蹙起。
怎么短短时间,天地差别。
江枝感觉到周淮律的眼神变化,但那又如何呢?这段感情,她在其中挣扎了近十年,眼前的人也是变幻莫测,对她在意却又不在意的错觉。
这种不被在意,揪心、压抑的滋味,她尝过太多遍了。
所以她敢与他对视,目光没有半分躲闪。她没了好脾气,道:“我觉得你可能忘记了刚刚在楼梯间,我和你说了什么,我们都已经离婚了,你无权干涉我做任何事情——”
“离婚,离婚。”周淮律沉声打断她的话,喉结咽动,他深吸口气,将手摁在江枝的肩膀上,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听到离婚两个字,他心里有火往上燃起,燃烧着他的理智。
他从小到大事事顺心,没有尝过这种被人激怒、被人忤逆的滋味,自然也没有学会去克制,脱口而出道:“找你三次,你口口声声都是离婚,你就真这么想离?”
她蹙眉,肩膀被他握住有些痛,但她不说,就这么生生忍着,这种疼痛刺激着她,警醒着她,告诫着她,“只有你以为我在闹脾气,我说了多少遍离婚,说了多少遍我是认真的。”
周淮律那张俊美的脸庞上,越来越黑,越来越冷。
那是不可控地、即将失控的猛兽,她没有停下脚步,而是顶风作案,道:“如果你非要为什么,那我就告诉你,我们不合适。哪里都不合适。”
她把话堵死了,甚至都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连理由都想好了,不容许他问为什么。
看着她对离婚如此执着,周淮律真的不理解,眼下听她这么说,又想起她在楼梯间说的——我最近过得很开心。
他一字一句,道:“你和我在一起,不开心,是吗?”
“那不然呢?”
她干脆到周淮律还准备等她的答案,她却不带一秒犹豫,直接告诉他。
周淮律忽然不知说什么好,但是那脊骨让他挺直,蹙眉道:“你简直不可理喻。”
怎么会忽然变了。
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江枝不去理他,也不去与他争。
只是挣扎掉他的手,面色冷冷的,道:“你走吧,我会和我外公说你有工作要忙,你不用来和我外公打招呼。”
这是逐客令,周淮律何时被人下过逐客令?
谁见了他,都得将他捧起,高高的又要小心翼翼的,生怕懈怠,生怕得罪。
但江枝不怕,不但不怕,逐客令是她下的,她自己先走了,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回到了病房,* 她随手把房门关上。
她不去看周淮律,也不理他走不走,只是对陈关道了歉,“关哥,不好意思。”
许特助出现的时候,就看见周淮律站在医院的走廊,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道:“少爷,太太要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不用。”
周淮律转身离开,恰好电梯开了,里面一群人。
他黑着脸进去,转身背对着人群站在最前面。
黑色西服质感昂贵,面容冷峻气场强大,单手插在西服裤的口袋里,身材高大,长腿修长。
身后还跟着个夹着公文包的秘书。
这种电视剧里才有的场景,今天也是见到了。
电梯门打开,周淮律长腿迈开走出去,从始至终,面色肃冷。
他们往外走,门口停了辆劳斯劳斯,吸引了路人的视线。
劳斯莱斯常见,但三种车牌,搭配司机的劳斯莱斯就不常见了。许特助快两步打开车门,周淮律弯腰进了后排,车子在众人的视线里滑行离开。
禅城去香山澳的路程是两个小时,路途不算远。
期间,周淮律始终都黑着脸。
许特助也不敢问为什么-
“现在陈妮走了,班社怎么办?”
医院的病房内,消毒水的味道在鼻息间挥之不去。
江枝还是问出了最担心的问题,据她所知,粤剧里旦角很重要,也就相当于一部戏里的女主,但又不像电视剧、电影那样,觉得你不行就换人。粤剧的旦角是需要反复打磨,光是兰花指比数字就需要学一阵子,再到甩水袖这些,需要有丰富经验的人,才能胜任。
陈妮这一走,的确是给南粤班社带来了很大的伤害。
“只能看沙叔之后的安排,”陈关就事论事道:“不过我自己认为,南粤班社是沙叔的心血,他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弃。应该是会继续招兵买马。”
陈关说完,催促她回去休息明天来接班,江枝犹豫片刻,推辞道:“还是我来值守夜班吧,明天你再来。”她不好意思让别人帮忙照顾。
“晚上男的守着安全点,而且沙叔和我的关系,也不用这么客气。你先养好精神,明天来接班就好了。”陈关坚持,江枝犹豫片刻,也觉得推来推去没意思。
她起身道谢,出了医院后,在手机上打了网约车。
回到班社的时候,没了平时那种戏乐的声音,安安静静像无人居住的老宅。
她推门而入,几个女生在戏台上练着步伐,另外几个杂角,也在各自练习,没有陈沙监督,他们也没有浑水摸鱼,见了江枝,小舟先道:“枝枝姐,沙叔怎么样了?”
班社里的其他人也都看着她,江枝道:“醒了又睡过去了,没什么大事,别太担心。”
大家松了口气,小舟对着江枝使了使眼色,指了指东厢房那边的位置。
东厢房那边是班社里的女生住的,江枝心里瞬间明白,于是抬脚就往东厢房那边走去。
东厢房这边有四个房间,每个女生都有自己独立的休息空间,看的出来陈沙是尽自己最大的用心对待班社里的每个人,无论男女。
她走到了最大的那间房门口,木门没关,映入眼帘的就是陈妮在收拾东西忙碌的身影,她收拾的干净利落,好像很想快点离开这里。
江枝站在门口,单手扶着木门的门框,开口道:“你这样,对得起我外公吗?”
陈妮收拾东西的手顿住,她一点都不意外江枝会这么问,好像做足了准备,蹲在地上把衣服一折塞进满满当当的行李箱里,面不改色道:“我是对不起他老人家,但是人往高处走,南粤给不了我想要的,为什么我不能去更好的地方?”
江枝道:“我不想拿收养之恩来绑架你,但是收养是事实。我们的确不能阻止你往高处走,但你至少要和我外公先交代,而且再怎么样,也不能去百花班社,你又不是不知道,百花一直和我们南粤争第一,而且,在走之前还要在南粤演出的舞台上摔一跤,你真的问心无愧吗?”
陈妮应该是没想到江枝会把这些摆在明面上说,她面露尴尬,道:“百花给我的薪资,是南粤的十倍不止,就算是我对不起南粤。对不起沙叔。”
“对不起没用。”江枝抬手打断陈妮的片面话,她道:“从四岁开始,我外公就收养了你,现在被你气晕过去,你也没有去看一眼过问一句,还在这里收拾衣服,你欠我外公的,拿什么还?”
陈妮故意曲解她的话:“你是在问我要钱?”
“钱?”江枝道:“这是钱的事情吗?我外公养你24年,其中的心血可以用钱估算吗?况且你欠的不是钱,是命,如果不是外公,你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个冬天了。”
江枝在谴责陈妮的良心,可陈妮满脑子就是钱,或许是去意已决,听不懂那样,继续曲解她的意思,道:“我会还钱的,十万,我把我的积蓄都给你,够买断了吗?”
江枝看着陈妮这幅无耻的样子,她就费事和她说这么多,陈妮这种人怎么会想这些,她但凡有点良心,都不可能做出背叛陈沙的事情。
“十万,你打发叫花子呢?”她既然要买断,江枝也不可能再继续对她客气,她实话实说道:“从幼儿园再到高中,你读的都是最好的学校,加上大学,光是学费你就花了大概五十万。”
外公早年唱戏演出比赛奖金不少,加上他老人家没有任何赌博抽烟的不良嗜好,单独养陈妮,培养班社,完全没有压力。他对陈妮,什么都是想着给最好的。
陈妮心知肚明她自己花了多少学费,陈沙对她的确是教育资源没欠缺过,说五十万都是往少数说的,但她没想到,江枝居然会真的跟她算这笔账。
是她先说钱的,现在又不服气,道:“沙叔知道吗?”
陈妮是拿捏了陈沙的心软,她知道陈沙肯定不会找她要这些钱,也不会要她付出任何背叛他后需要付出的代价,所以才这么大胆,说走就走。
“他知不知道不重要,是你说要买断,你应该庆幸我没找你要生活费。”
陈妮见江枝是认真的,语气软了下来,道:“枝枝,我真的没那么多钱,能不能不要这样?”
她既然决心要走,肯定要付出点代价。
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养条狗,至少还能看家门。
来到这里一个月,江枝才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变了。
按照兰双的话而言,她是一个心软的人。
明明裴子舒对她不好,但是高三的时候,看见裴子舒被男生围住的时候,她还是想去帮她。
可是为什么,她现在面对陈妮,面对她的道歉,面对这个背叛者,她的心里就是掀不起任何波澜。
不过她庆幸自己不会心软。
她不想再当傻子,也不想让外公当。
所有的背叛者都这样,不管是陈妮还是周淮律,都是认为自己能够完美收场,才能那么肆无忌惮,她庆幸自己找陈妮开了这个口,也庆幸自己离开了周淮律。
江枝不为所动,陈妮只能立下欠条,承诺会在半年内还清。江枝这会儿才探出她的口风,知道了百花给她的薪资。
半年能有五十万保本薪资,难怪那么想离开。
陈妮拖着行李走,离开前江枝告诉她:“如果你没背叛外公。这个班社肯定是你来继承,包括外公的遗产,他老人家勤俭节约一辈子,虽然不多,但是你读大学时住的那套颐德公馆,你只知道是我妈买的,你不知道外公曾经说过这套房子你结婚的时候给你当嫁妆。”
颐德公馆的房子,最低价格也要两千万起步,这是陈妮这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陈妮知道,自己做的这个决定,草率,且目光短浅。
看着陈妮拖着行李离开时的沉重和犹豫,江枝猜测,陈妮肯定后悔了。
但她不会再给机会。
就像她不会再给周淮律伤害自己的机会。
伤害和出轨一样,有一次就有无数次。
这是她十年来悟出来的道理-
回到香山内湾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半小时后。
周淮律面无表情的下了车,不等佣人换鞋,直接自己走到了玄关处,踩下后脚跟的鞋子,他的视线下意识的看向沙发处,往常,江枝会坐在沙发,看见他回来,立刻起身,道:“你回来啦?”
现在,整个家静悄悄的,只剩几个佣人在忙碌。
周淮律的心里有种无名火在燃烧,江枝的话在耳边绕来绕去,像剪不断的丝线,他少有的烦躁,因为一些小事,他真的是想不通。
他脱掉鞋子就往楼梯走,再也不去看沙发处。
他没去书房,而是去衣帽间,他要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他抬手拉开衣柜,面色却又一沉。
里面只有他的家居服、西服、平时她的家居服会在他的家居服旁边,外出的服装也会放在他的西服旁,但现在,他的衣服旁边早已空空荡荡。
下一秒他立刻打开衬衫、西裤、领带的柜门,里面依旧是清一色他的物品,她的裙子、裤子、饰品、包括手提包全都没有,她全都弄走了。
周淮律拿着家居服,喉结咽动,道:“王妈。”
家里这么大,他哪怕喊破喉咙都没可能喊到王妈,他从口袋里拿起手机,打给了管家,道:“王妈呢?”
不过一分钟,王妈就出现在主卧,还有管家跟着。
周淮律指着衣柜,道:“太太的衣服呢?”
王妈实话实说:“太太那天让我们全丢了,我们以为是换季要买新衣服,也没问,就、就收拾掉了。”
周淮律深吸口气,“她全丢了?”
王妈看着周淮律沉冷的脸色,唯唯诺诺的嗯了声。
周淮律把家居服挽在手上,他觉得自己气糊涂了,就算来问王妈又怎么样?她能知道什么?她难道还知道江枝把衣服全丢掉是因为要离婚吗?
他挥挥手,心里很烦躁:“出去出去。”
王妈诶了声,犹豫片刻,道:“少爷,太太已经一个月没回家了,你出差那天晚上,她就提了行李箱走,你知道太太去哪里了吗?”
“知道。”
周淮律收回视线,语气不善的回答。
王妈松了口气:“那就好,我担心太太出什么意外,那两天她心情不好,我还告诉管家,让管家告诉许特助,不过太太平安就好。”
王妈后知后觉自己说的话有点多,连连道歉,赶紧离开。
周淮律拿着家居服进了浴室,花洒的水冲刷下来,镜子里倒映出他匀称有力的身材,水声在耳边响起,周淮律低头,任由花洒的水冲在他的后脑。
水从后脑流向脸庞,他闭着眼,高高的鼻子上水像是小型瀑布往下滑落,绝美的五官全是水的痕迹,许久后,他仰起头,十指将头发往后梳向后面,扬长脖子,喉结咽动。
是她先开口闹离婚,被他看见和别的男人亲密的坐在一起,她却什么都不解释——
罢了,他不去想。他不是喜欢内耗纠结的人,江枝今天的话,还有所作所为,他的确气,但他不想为此占用太多时间。
洗完澡后周淮律擦干了身体和吹干头发,他拿起手机走向书房的位置。
周淮律坐在真皮沙发上,打开电脑,打算把文件和许特助发来的材料过目一遍,但是没想到,却看见电脑旁边的垃圾桶里,有撕碎的纸张。
他的书房从不让任何人进,垃圾桶里也不可能有被撕碎的纸。
周淮律蹙眉,手向下,拿起垃圾桶里的纸。
他刚拿起就看见了两个字——合同。
他蹙眉,他从没有撕合同的习惯,公司里的合同因为都盖了公章,哪怕最后没有合作,也会用碎纸机弄掉,不可能徒手撕。
周淮律将碎纸拼接在一起,当差不多拼凑完的时候,才发现,这不是他的合同。
而是
——婚宴服务合同。
下面合同的乙方署名是江枝。
这个书房没人能进,除了他和江枝,也就是说,江枝把他们的婚宴合同都给撕掉了?
周淮律喉结咽动,他拿起手机,给合同上的负责人打去电话。
“你好,我想请问,江小姐喺你度办嘅婚宴,而家进度点啊?”
你好,我想请问,江小姐在你这里办的婚宴,现在进度怎样了?
几乎是刚问完。
那边的负责人就很诧异的回答说:“啊?先生,江小姐的婚宴她在一个月前就取消了呀。”
“你确定?”周淮律哑口:“是江枝,江小姐对吗?”
那边才忽然想起要保护客人的隐私:“请问您是?”
周淮律单手握着电话,放在桌面上的另只手握拳,青筋脉络清晰可见,他什么都没说,啪的声,挂断了电话。
他是什么?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但是他现在十分肯定且清楚,江枝是真的要离婚。
周淮律拿起手机,打开微信,准备发信息给江枝,但是刚打开,就看见那个删除的提示语
——婚宴退了,合同撕了,离婚协议书签了,甚至还把微信删掉了。
周淮律退出微信,打开了通讯录,点开江枝的电话,摁下了拨通。
第17章“我去找她。”
宅内的宅院内。
月光高照, 酒味熏天。
高湛披着外套,睡眼惺忪的看着坐在太师椅上喝酒的周淮律,心里直犯抽。
高湛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印象里的周淮律周大少爷, 可从来不喜喝酒。
应是说, 他不胜酒力, 是众所周知的秘密。
那为什么现在喝的那么起劲。
已经喝了两三杯了,杯杯都是满的。
高湛也不敢问, 也没那么大的胆子, 于是悄悄地给管家使了个眼色, 管家上前给周淮律添酒, 他就出去给兰濯风打了电话。
酒是真的呛喉, 周淮律其实不喜欢这个味道,也是他素来不爱喝的原因。喝了头痛、胃也痛、哪哪都不舒服。
他少有讨厌的东西, 酒能算的上一个。
可他现在心情烦躁, 脑子也乱, 就是想要喝点酒,来短暂的忘掉刚才发生的事情,
半个小时前,他给江枝打去电话。
他打了三遍,三遍她都不接,起初他以为她是没看到, 后来他认为她是不想接,直到第三遍,他才恍然大悟, 江枝是把他的电话号码都拉黑了。
周淮律口腔里全是酒的味道,他单手手肘撑在角几边沿, 他捏了捏眉心,企图把自己那种烦躁压下去,但是脑海里那份被撕成稀碎的合同,就像是助火的燃物,让他心里的燥意更深。
他靠在太师椅背上,整个人往后倒,仰头望着私宅的木梁,下颚线流畅,露出尖凸的喉结,修长的双手捂住脸颊。
他的脑海里有团黑色线团,他绕不开,解不开。
说来可能荒唐,从出生到现在,他的人生几乎可以用开了挂来形容,顺遂坦荡,从未有过任何的茬子,也没有过任何烦心事,但现在唯独,唯独就是江枝。
到此为止,他都还是稀里糊涂,他真的不懂,为何江枝说变就变。
想到这里,他放下手,又给自己添了两杯。
烈酒下肚,胃就阵阵烧心,酒劲起的快,他已经开始稀里糊涂。
连什么时候身边的椅子坐了人,他都不知道。
灯光下,男人混血的面容英俊绝美,长到耳后的头发被他全部往后梳,他的手指里夹着烟,漫不经心抽了口,烟雾向上升起,他那双深邃的混血眸子多了些愁绪。
“有烦心事?”
兰濯风问,那声音,带着化不开的伤。
周淮律其实不想去说自己的私事,男人好像不喜欢把这些情爱表露在外面,除了兰濯风,他是他见过,会把爱看的非常重要的男人。
他会因为一个女人的离开而患病,苦苦等待。